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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子建:第三地晚餐

迟子建 (当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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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正午的太阳犹如一朵灼灼盛开的、散发着有毒香气的花朵,将街市的行人给熏蔫了。
天上没有云,人们就把阳伞和凉帽当做云彩,抵挡炎热。岂知此时的阳光锐不可当,阳伞和凉帽便也成了旧时代大宅门前一左一右盘踞着的石质雕龙,不能呼风唤雨,成了摆设。
陈青走出报社大门时,打了个深深的寒战。长时间地待在冷气充足的房间里,突然间被扑面而来的热气给裹挟了,跟从温暖的居室中来到冰冷的户外一样——冷暖骤然的交替会让人不由自主地打哆嗦。
一条象牙白色的亚麻布连衣裙配一顶米色的宽檐凉帽,是盛夏时节的陈青最喜爱的装束。
陈青很少正午回家,尽管家离报社只有三站地。她更习惯于在餐厅领取一份免费午餐,端到一个角落,随便吃点,然后回到工作间,趴在桌前打盹。
《寒市早报》是寒市报业集团下属的一份报纸,在这个拥有二百万人口的城市中,能保有三十多万份的市场份额,足以让报界人士眼红了。供职于这份报纸的人,其年终奖金大约可以与工资持平,所以在报业集团所辖的九份报纸中,《寒市早报》记者的行头最有派头。男记者通常是一身休闲名牌装,女记者提着的手袋也都价格不菲。就连他们走路的声音,也是与众不同的。男记者走路铿锵有力,女记者会把高跟鞋踩得“咯噔咯噔”地脆响,显示出他们深厚的底气、旺盛的精神状态和心中飘拂着的一丝傲气。
陈青在《寒市早报》副刊部工作。如果把一份畅销的报纸比喻为一个人的各种器官的话,那么新闻部是这个人的心脏,财经部是肝脏,文体部是肺叶,机动记者部是肾脏。副刊部呢,它充其量不过是胆囊或脾脏,说它重要也很重要——可以过滤和调和人体的杂质、促进血液循环和再生;说它不重要也不重要,切除胆囊和脾脏,人照旧能过日子。而万一把人的心肝肺掏去了,魂儿也就跟着没了。
陈青心情很好。快近中午的时候,她被叫到总编室。总编对她说,编委会刚刚开过,大家都觉得在这个报业竞争越来越激烈的时代,要想保持发行量的稳中有升,必须顺应市场需求,对报纸不断地进行改革。总编说完这番话后,开始强调副刊部的重要性,说是文化永远是一个民族最高雅的精神食粮。总编的话,已使陈青心里明白了八、九分,知道副刊部又要遭受杀戮了。果然,总编用一声有点乔装色彩的叹息声作为转折,陈青所主编的“菜瓜饭”版的命运,就像一条死鱼一样浮出水面。
编委会一致通过,“菜瓜饭”文学版由现在的每周一版,改为两周一版。而两年前,它已由每周两版被压缩为一周一版。“菜瓜饭”就像未婚先孕的胎儿,被一刮再刮。
总编对陈青说,这次版面调整,副刊部人的基本工资照发,只是奖金还是要受到影响,不过不会像上次减少的额度那么大,如果顶替了“菜瓜饭”版的“再婚堂”能够带动报纸的销量,副刊部的奖金也会相应向上浮动一些。
割让版面与割让土地一样,通常会让人痛心的,可陈青却无动于衷。虽然说副刊部是《寒市早报》中最清净的角落,可身置工作环境中,她还是觉得莫名的忙乱。所以总编讲完那番话,她很平静地说,这很好啊,如今离婚率高,再婚的人越来越多,“再婚堂”自然比“菜瓜饭”要吸引人的眼球。总编说,我就知道你是个识大体的人!现在副刊是两周一版,用不了三个人了,我们想把姚华调到“再婚堂”版,充实那里的力量,你和老于一同侍弄“菜瓜饭”,我看人手也够了,你说呢?总编平素说话贴切的时候少,但陈青觉得他这次把“侍弄”一词用对了地方。的确,她和老于就是两个守着荒芜的菜园的老农,面对着繁华世界,不合时宜地种着瓜菜。
副刊部命运的多变,已使陈青处于半退休状态,这正是她梦寐以求的。出了总编室,她没有去餐厅,而是回到工作间,关了电脑,拿了凉帽和手包,下楼回家。她昂首挺胸,步履从未像今天这样充满活力。如果不是扑面而来的热浪使她打了个寒战,身子微微趔趄了一下,她的脚步将一路轻灵下去。
陈青走了一段,穿过宏达街的过街天桥,抄近路回家。那是一条逼仄的小巷,叫红蓝巷。也许是因为她家人的名字都与颜色有关,所以她很喜欢红蓝巷。红蓝巷长不过六百米,宽不足五米,它的左右两侧,是两番天地。
红蓝巷靠东的东侧高楼林立,西侧则是一带矮矮趴趴的待拆迁的房子。装修考究的商铺都在东侧,譬如饭馆、理发店、洗染店、小型超市,而西侧拥塞的则是杂货店、自行车修理部、寿衣店、修鞋铺和废品回收站。
红蓝巷两侧行人的装束也是不一样的,东侧的光鲜整洁,西侧的灰暗陈旧。就连巷子的地面,也是一分为二、泾渭分明的,东侧的干净平整,西侧的肮脏坑洼,多有痰迹、废纸和霉烂了的水果瓜菜的污痕。
太阳像团熊熊燃烧的大火球,企图把身下的楼房和街巷烘烤成干柴,填到自己的肚子里。陈青穿着半高跟的凉鞋,却仍觉得脚底发烫。
红蓝巷里行人极少,车辆也少,没人喜欢正午出门。偶有的人影,都闪烁在西侧。贫寒的人,似乎抵抗风寒和酷暑的能力也强。修鞋的和修自行车的,依然在安详地打理着生意。
陈青走着走着,忽然听见一阵狗吠。抬头一望,见前方的路上停着一辆驴车,毛驴迎着她,在烈日下孤独地站着。狗的叫声就是从驴车所停的窗口传出来的。
那是只深灰与浅褐相杂糅的毛驴,看上去三、四岁的模样。它耷拉着耳朵、歪着头,似在想着什么事情,一动不动地站在阳光里。
驴车上载着几个纸箱,一个面色黧黑的穿蓝衫的男人满面流汗地从一座居民楼里走出来,搬起纸箱,扛在肩头。从纸箱外包装的标记上,可以看到“瓷砖”的字样,难怪他现出吃力的样子。
当毛驴的主人出来搬运货物时,狗叫声停止了。可他一离开,汪汪的叫声又起来了。看来它是咬那只毛驴的。
陈青接近了驴车。想来那狗知道她不是驴的主人,所以尽管陈青停下了脚步,它还是照叫不误。陈青循声望去,见是一只闪着绸缎般光泽的肥头大耳的沙皮狗,正由她的主人抱着,站在二楼阳台上,一耸一耸地叫着。狗是黑色的,而抱着它的女主人则穿着白色睡袍。狗叫着,肥胖的女主人那浮白的脸上就现出满足的笑容。从阳台封闭的窗户和挂在墙外的空调机箱叶轮的旋转中,可以看出狗和它的主人正享受着充足的冷气。
驴的主人又出来扛纸箱了,狗吠声停顿了片刻。可是当蓝衫闪进楼洞的时候,沙皮狗锐利的叫声又穿透了阳台窗户的缝隙,传了出来。于是陈青再次看到了抱着狗的女人的脸上浮现出的笑容。
毛驴歪着头,沉静地站在那里,被烈日熏烤着。狗对它的敌意,并没有使它有丝毫躁动。它那安详而隐忍的神色深深打动了陈青,她情不自禁地把凉帽摘下,戴在驴头上。她的举动让沙皮狗很愤怒,它叫得越来越激烈。陈青不敢看驴戴着凉帽的样子,她一路向前,飞快地走出红蓝巷,上了人声鼎沸的中正街,回到临水花园的家。一入家门,她的泪水便扑簌扑簌地落了下来。
带着一股哀愁的情绪,陈青打开卧室的空调,拉上窗帘,闭合上百叶窗,让阳光成为室外浪漫的游侠。她冲了个凉,在换睡衣的时候,蓦然想起了那条纯棉的白底紫花的睡衣,那是丈夫为其前妻买的。据丈夫马每文讲,当他从俄罗斯带着这件礼物归来时,等待他的却是妻子冰凉的尸体。马每文跟陈青结婚时,将前妻的旧物统统处理掉了,惟独留下了这条睡衣。马每文将它送给了陈青,说是前妻并没有穿过它,它是没有主人的。可陈青从来没有勇气穿它。甚至在她从衣橱里取衣服无意间触着它时,都有撞着了鬼的感觉,心惊肉跳的。
陈青在这个正午特别想穿上这件睡衣,好像它的身上凝聚着冰凉的雪花,能驱除她在红蓝巷里所沾染的浓重的暑气似的。
她打开衣橱,取出睡衣。虽说它是没有尘埃的,可她还是用力抖了几下,才把它从头套下。这条睡衣除了胸有点微微的紧之外,腰身正合陈青的形体。她穿上的那一瞬,有点心动过速,好像偷了谁的东西似的。她走到洗手间的穿衣镜前,看着自己。在柔和的光线下,这白底紫花的睡衣就像一条在月夜下泛着波痕的河流,清幽动人。
睡衣是“V”字形领口,两条肩带大约有一拃宽。领口、肩带镶嵌着白色的花边,看上去朴素而浪漫。陈青从睡衣的松紧度上,判断出丈夫的前妻具有魔鬼般的身材,她的胸不像陈青这样过于丰满,而且腿一定是修长的。因为陈青穿着它时,裙摆有些拖地,稍嫌过长。胸部紧束的感觉和几乎曳地的裙摆,就像一篇文章的两处败笔,让她有些气馁。
丈夫的前妻是个游泳教练,她的身材好是当然的了。陈青一旦这样想,就像是找到了修改文章的妙笔,心也舒畅多了。她到冰箱中取出一盒酸奶吃下,打算美美地睡上一个午觉。
正在此时,厅里一阵响动,马每文回来了。
马每文中等个,脸型瘦削。他的眼睛不大,但眉毛却很浓重。陈青没有料到丈夫正午时突然归来,而马每文也没有想到妻子会在家里。他们的目光相遇的一瞬,竟然有点局促和羞涩。他们彼此无言地对望了两、三分钟后,马每文的脸突然涨红了。陈青知道,这是丈夫求欢的信号。果然,他从衣橱里取出蓝色睡衣,进了洗手间。马每文是个完美主义者,他近几年不当着妻子的面换睡衣了,大约是为了掩饰腰间的赘肉和已失去弹性的胸脯。很快,从洗手间传来哗哗的水流声,马每文开始淋浴了。
陈青可没有做爱的心情,她的眼前老是闪现着正午毒日头下的那只毛驴。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躺到床上,正踌躇着,水流声止息了,马每文一定是急不可耐了,只简单冲洗了一下就出来了。他见陈青仍然站在地上,就一把将她抱到怀里,深深地吻着她,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冲动了。马每文把陈青抱到床上,熟练地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摸出一只安全套,惯常地用牙齿撕开封口。就在他热血沸腾的时候,陈青突然冷冷地说:我不想干。她用了“干”字,从未用过的一个粗俗字眼,马每文愣了。陈青接着又说:我怕你干我的时候会喊着前妻的名字。
马每文立刻就泄气了,他绵软地趴在陈青身上。但自尊和愤怒很快使他恢复了精神,他从陈青身上跳下来,站在床边,将那只没有派上用场的安全套撕了个粉碎,扬在陈青的脸上。
陈青先是木然地躺着,任那些橡胶的碎屑像一口口黏痰肮脏地落在她的嘴巴、眼睑和鼻梁上。但当马每文转身要离开时,她突然像一只羚羊一样蹦到地上,抖落那一脸的碎屑。她微笑着,将双手伸向睡衣的“V”字领口,左右开弓,用力一撕,这条美丽的睡衣顷刻间就破相了:一道长长的口子绽开了,它从领口直达腰际。
那道裂痕如同天际线,将天与地分开了。从这个正午开始,他们分居了。
陈青的娘家,在寒市城郊的曼苏里。
如果望文生义,一定会把“曼苏里”当做富庶、浪漫之地,其实不然。曼苏里是贫寒之地,这里聚集的多是菜农、工人和做小本生意的人。
从临水花园乘公共汽车去曼苏里,要换三次车。以往陈青回家,都是由马每文驾车送她。他们回家总是带上鸡鸭鱼肉、点心水果等吃食。他们一回去,左邻右舍的人会来陈青的娘家凑趣,陈青便会分一些吃食给他们。他们啃着鸡腿、大口吞咽着点心的时候,会跟马每文讲陈青的事情。什么她小时候帮着王三奶奶倒过屎盆子,什么她十三岁时就会踩缝纫机给家人做衣裳,什么有一年她拾捡遗弃在田间的黄豆,过年时用这豆子压了两板豆腐。大概是因为吃人家的嘴软的缘故吧,总之,说的都是讨好的话。有些话马每文已经听过多次了,可他还得做出爱听的样子。
曼苏里的房子分为两类,一类是上下两层的砖瓦结构的房子,每层四户,有暖气和自来水设施。由于它介于楼房和平房之间,这一带的人称它为“土楼”。土楼的历史不算长,十来年的样子,它里面住的是稍微富裕的人家。另一类则是“板夹泥”的平房,由于岁月久远,它们已老态龙钟了,看上去歪歪斜斜的。住在土楼的人,都是由这里迁出的。陈青四兄妹,都出生在板夹泥的房子里。这种房子的顶棚是用废报纸和花格纸糊的,冬季夜深人静时,老鼠常从上面“哧溜哧溜”地滑过;夏季房屋漏雨时,它会因积存了雨水而鼓胀起来,形成一个个圆圆的泡儿,好像纸棚窝着几只流泪的眼睛。
陈青的父亲陈大柱,已经六十六岁了。他原来是宏伟轧钢厂的车工,后来厂子倒闭,他在五十三岁时进了曼苏里社区服务站,成了一名管道疏通工,人称“陈师傅”。陈青的母亲比丈夫小六岁,大家都叫她“陈师母”。虽然她刚踏过六十的门槛,可看上去却像七十多的人了,头发全白了,牙齿脱落了多半,眼袋松懈得似乎能做鸟巢,枯瘦的脸上刻满了皱纹。她年轻时是宏伟轧钢厂有名的美人,后来在一次事故中失去了一条胳膊——它被绞进了飞转的齿轮中。人一成了残疾,美的资本也跟着流失了,她嫁给了又矮又丑的陈大柱。陈大柱脾气暴躁,爱喝酒,酒后常对着老婆撒酒疯。陈青的母亲就好像丈夫的奴隶似的,整日低眉顺眼的。
陈师母身上有一处是活泼的、昂扬的,就是她的那只好手。她熟练地用它洗衣、切菜、打扫屋子和院落。该两只手做的事情,由一只手来承受了,可以想见它是多么的辛劳。可这辛劳却使它比一般的手要显得有活力。陈师母平素寡言少语,那只手却总是轻灵地舞动着。它就好像一只长长的舌头,把她心底的话滔滔不绝地掏出来。
陈青提着一只烧鸡,两盒点心,最先搭乘的是由临水花园开往齐正街的6路公共汽车。这路车穿行的是市中心的主要街道,车体是那种上下两层的豪华大巴车,有空调,自动售票。大巴车明亮的玻璃窗外的建筑是堂皇的,行人的装束也是考究的。如果说这样的公共汽车是一匹好马的话,那么宽阔整洁的有绿树花坛环绕的街道就是专为它而设的一副好鞍。然而当她从齐正街下车,转换38路联运车,往儿童医院方向去时,车体就是那种普通的公共汽车了。汽车的顶棚吊着几顶果绿色的老式电风扇,有两顶已经坏了,纹丝不动。能够旋转的,也都像患了哮喘病似的,有气无力的。由于是周六,外出的人多,车里的汗气也重。陈青觉得手中提着的美食一定被熏染得变了味儿。到了儿童医院下车时,她头昏脑涨的。大约等了二十分钟,才搭上开往郊区炉具厂的112路汽车。这辆汽车的车头瘪了一块,看来不久前肇过事。汽车外体的白色喷漆脱落了多半,就像一个穿着破衣烂衫的人,看上去很寒碜。车里的人并不多,所以陈青一上去就找到了座位。司机一边开车一边和焗着一头黄发的售票员打情卖俏,车中那些衣着黯淡的乘客跟着发出阵阵笑声。肮脏的玻璃窗外尘土飞扬,高楼少了,花坛不见了,路边的树也稀稀落落的,东一棵,西一棵的。陈青想着马每文现在不知身居何处时,心中还是有些怅惘。他们结婚六年来,马每文是第一次失踪。一个处于分居状态的男人在周末与家人不辞而别,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她心里是清楚的。正当她神思恍惚的时候,“咣——”地一声,汽车戛然而止,终点站到了。喧闹而零乱的炉具厂的站台上,充斥着小面包车揽客的吆喝声。这样的车都是去曼苏里的。他们高叫着:曼——苏——里——曼——苏——里——,好像曼苏里是刚出炉的烧饼,要趁热卖掉。
曼苏里的很多人都认识陈青。一个穿着灰格子大裤衩、白棉汗衫的车主冲陈青叫着:这不是陈大记者吗?今天怎么一个人回来了?你家马总的车呢?他一嚷,没注意到陈青的,把目光都转向她了。
陈青认得那汉子,他是曼苏里有名的酒鬼,姓蒋,据说他每天总要喝上八两白酒,人称“蒋八两”。他喝过酒后爱打老婆,那个女人受不了这煎熬,与他离了婚,把五岁的儿子也带走了。蒋八两没人管了,愈发喝得不可一世。也许是酒精常年浸润的结果,他的脸色红得发紫,即便没喝酒,也给人喝着酒的感觉。而且,他喜欢开飞车,但乘客并不因此而忌讳,相反,倒是喜欢登上那辆蓬头垢面的、由报废车改装成的面包车。原因是:那些性能好的车常发生磕磕碰碰的事情,而蒋八两驾驶的车就像一颗稳定的恒星,沿着自己的轨道,从未出现过偏差。
陈青只得上蒋八两的车了。她刚一落座,蒋八两就跨进驾驶室,拽上“吱嘎”叫着的车门,说,陈大记者回来,咱就不等客了!虽然还闲着好几个座儿,他还是一踩油门,飞快地离开炉具厂的站台,朝曼苏里而去。
窗外的景色变幻越来越大。在城乡结合部,有几家大厂子:发电厂、啤酒厂和水泥厂,厂区高大的烟囱终年排着污浊的烟气和粉尘,附近的居民多有抱怨。报社开通的市民热线电话常常接到这一带居民的投诉,记者们只能层层向上反映情况。也有环保局和人大督察办的人下来调查、走访,然而他们留下的只是匆匆的脚印,这一带还是灰头土脸的老样子。
过了这几家厂子,就是大片大片的曼苏里人耕种着的农田了。坑洼的路面上多了农用三轮车和摩托车,尘土也愈发嚣张了,泥土路上交错而过的车辆挟起的都是一团团呛人的灰尘,它们无所顾忌地扑入车窗内,像是一只只肮脏的手,把人的浅色衣服给摸出污痕来。
像以往一样,陈青一入曼苏里,最先看到的家人就是哥哥陈墨。大热天的,陈墨依然穿着一身绿色的制服,在曼苏里的几只信筒间转来转去的,好像那绿色的信筒里装着他生命的春天。
陈青下了车,冲陈墨叫了一声:哥——
陈墨转过头,见是陈青,咧开嘴笑了,憨憨地叫了声:青——
陈家四兄妹的名字,都与颜色有关。老大出生在雪天的午夜,空中凝聚的是浓重而压抑的如墨一样的黑云,陈大柱便给他起名为陈墨。陈青虽然也出生在午夜,但因为是秋天有满月朗照的日子,夜空是青蓝色的,于是得了一个“青”字。陈青下面是个女孩,她出生在一个风沙漫卷的日子,天是浊黄色的,于是叫她“陈黄”,她小陈青三岁,也是三十好几的人了,却还没有出嫁,谈一个对象就会黄一个。她自己将其爱情命运的坎坷归咎于那个“黄”字。陈家最小的孩子,是个清秀的男孩,出生在夏日的黎明,叫“陈白”,如今陈白在寒市的理工大学化学系读博士。
陈墨称呼他的弟弟和妹妹,均用单字:“青”、“黄”或“白”。
陈青叫陈墨为“哥”,马每文却不是这样。马每文比陈墨年长一些,除了年龄的差距使他不能随着陈青称他为兄,陈墨的愚钝大概也是其中一个不可言说的缘由吧。似乎一个智力欠缺的人是不配做别人的哥哥似的。马每文对陈墨直呼其名,陈墨呢,他用字俭省惯了,叫马每文为“马”。
马呢?陈墨接过陈青提着的东西,一边朝家走,一边问她。
陈青说,马有事外出了。
陈墨“噢”了一声,对陈青说,红在家。
张红是陈墨的老婆。由于陈墨轻微智障,所以当年介绍给他的三个女人各有缺陷。一个是因出天花而落得满脸麻子的姑娘,一个是连裤腰带都要由人帮着系的痴呆,还有一个就是因小儿麻痹落下后遗症的跛脚的张红。陈墨说看着满脸麻子的人,他吃不下饭;而那个痴呆老冲她笑,他嫌不会哭的女人,男人就没法疼她;反倒是一歪一斜走路的张红,让陈墨动了心。他对陈师母说:她是个需要男人搀扶的姑娘。而陈青的父母,相中的也是张红。她虽然不漂亮,但脑子没毛病,善良而勤恳。最关键的,是她的名字中有个“红”字,合该是陈家的媳妇。
陈青走进土楼时,张红正坐在院落的树阴下择菜。她显然也对陈青的独自回来感到意外,她站起来,洗了手,一边给陈青泡茶,一边问她:俺妹夫呢?
陈青说,他生意上有事情,外出了。
张红对陈青说,妈出去看人宰羊去了。
张红把一只空酱油瓶子递给陈墨,差他去食杂店打酱油。将陈墨打发走后,张红叹了一口气,对陈青说,楼上的王卷毛又来勾搭爸了。别人偷着告诉我,王卷毛在炉具厂那儿开了个裁缝铺子,爸常去那儿和她见面。他们回曼苏里,前脚一个,后脚一个,还以为别人不知道呢。
王卷毛是个五十多岁的胖女人,住在陈家楼上。由于土楼的上层不像下层有院子,能栽种个花草、葱蒜什么的,所以上层的人往往利用探出的阳台,养些盆花。王卷毛家在阳台养的却不是能散发出香气的花,而是一群鸽子。鸽子长着翅膀,你不能不叫它飞,所以她家阳台有一扇窗始终是敞开的。鸽子里出外进的时候常常将陈家刚晾晒出去的衣服遗落上屎,而王卷毛在打扫脱落的鸽毛的时候,喜欢把它们顺着阳台往下撒,全都扬在陈家的院子里,呛得人直咳嗽。陈大柱为此和王卷毛拌过几次嘴,两家为此伤了和气,见面连招呼都不打。
王卷毛的男人是个蔫头蔫脑的菜农,春夏秋三季他喜欢待在农田里,风雨不误。到了冬天,他就闷在家里,一天到晚地抽着旱烟。王卷毛骂她男人“大烟筒”的吼声,就时常在冬天时一声声地响起了。
王卷毛在曼苏里做小本生意。夏天卖凉糕,冬天卖糖葫芦。他们有两个儿子,一个在寒市殡仪馆当火化工,一个在曼苏里当菜农。他们都是年纪轻轻就结婚生子了。也许是因为王卷毛飞扬跋扈的个性,两个儿子都不常回来。所以王卷毛骂她男人的时候,常把两个儿子也捎带上,声称如果他们父子三人是三只鸽子的话,她会全部杀掉,一只调汤喝,一只用辣椒爆炒,另一只红烧。王卷毛的男人这时就会眨巴着眼睛,“啧啧”赞叹着,说,真会吃!
王卷毛和陈大柱的私通,始于六年前她家下水管道的堵塞。上层堵,下层就跟着遭殃。那时正值酷暑,王卷毛家厨房漫出的刺鼻的污水顺着阳台淋漓到陈家的窗户上。陈大柱在社区服务站就是干这一行的,尽管他满心不乐意帮助王卷毛,但为了自家的安宁,他还是带着工具主动上楼帮忙了。这次管道疏通的结果是,王卷毛家的管道从此以后经常性地堵塞,而且都是在她男人下田的时候。她每次都会站在二楼的阳台上,高声大气地冲楼下的陈大柱吆喝:老陈,管道堵了,来通通啊!陈大柱嘴上嘟囔着,怎么又堵了?可他唇角泛起的却是喜悦。次数多了,陈师母就起了疑心。有一回,陈大柱疏通管道回来,白棉汗衫上沾着两根微黄的卷毛,只有王卷毛才有这样的头发,陈师母冷冷地对丈夫说,以后她再吆喝堵了,你不能去通了!
陈青那年正要和马每文结婚,每天都出入家具城和百货商城,打扮着家和她自己,根本没有察觉到父母间的不和。只是到了出嫁前夜,陈黄悄悄对她说,父母铺两床褥子睡了,一个炕头,一个炕梢。陈青问为什么?陈黄就把父亲隔三差五上王卷毛家疏通管道的事对陈青讲了。还说王卷毛常常宰杀鸽子犒劳父亲。陈青气得眼眶涨疼。到了婚后第三天回门的日子,陈青走进灶房,看见母亲花白着头发站在水池旁,用惟一的手洗着杯盘碗盏的时候,她不由得抱着母亲的肩膀哭了。陈师母明白女儿为什么哭,她对陈青说,你爸说了,以后再不上楼了。唉,他跟我说,他从来没有被一个女人用两条胳膊紧紧搂过,那滋味太好了,他抵挡不了啊。我从来没有搂过你爸,也没法搂啊。他做那事也就做了吧,他不该责怪我,说我像根木头!他得知道,就是这根木头给他养活了四个孩子!母亲哭了,陈青却止住了泪水。她用母亲刚洗刷好的一只酒杯倒了满杯的高粱烧酒,端着它走进客厅,酒足饭饱的陈大柱正跷着二郎腿和新姑爷舒服地聊着天呢。陈青镇定地走向父亲,将酒从容不迫地从父亲的头上浇下去,然后将杯子摔在地上。杯子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粉身碎骨了。从那以后,陈大柱果然变得规矩起来了。
男女一旦有了私情,要求对方做什么事情时总是理直气壮的。陈大柱不理睬王卷毛了,可她却找上门来理他。她是个聪明人,不再提疏通管道的事,她会吆喝陈大柱:哎,老陈,我家的窗玻璃碎了一块,你帮着我镶块新的?再不就是:老陈,我要把衣柜挪个地方,你帮着我搬搬吧?陈大柱当着家人的面一脸尴尬,回绝不是,不回绝也不是。陈黄就对王卷毛说:你又不是没有男人,让你家男人干你的活不是更对路吗!王卷毛听出了弦外之音,她急赤白脸地说:我家男人下田去了,再说他不懂怎么干活。陈黄更加直白地说:他不会干活,不是还在你身上干出了两个儿子吗?虽说有一个在殡仪馆天天跟鬼打交道,可他总归是个能撒尿会吐痰的人啊!陈黄的恶语,带给王卷毛的羞辱可想而知了。她被气回了家,站在楼上跺脚,将楼板震得嗡嗡响。她骂陈黄是个丑八怪,这辈子别指望嫁出去了。从那以后,但凡陈家有点什么不顺的事,被她知道了,譬如陈黄谈崩了对象,陈大柱丢了钱包,陈白暑假回来时不慎摔碎了眼镜,陈师母在雪中跌断了一根腿骨等等,王卷毛总要宰上一只鸽子,用辣椒爆炒了庆祝。这时会有两种东西飞旋而出,一个是王卷毛幸灾乐祸的粗哑的歌声,一个是辣椒窜出的辛辣的气味。辣椒是生性风骚的调料,东窜西跳的,最能挑动人的欲望。它每次跑下楼,都会熏出陈家人的眼泪。几年来陈家不如意的事情是不断的,所以王卷毛把那一群鸽子都宰光了。
陈黄在曼苏里敬老院当服务员。它是寒市民政局下属的一个单位,里面收留了二十多名鳏寡孤独的老人。财政拨款的事业单位,人员工资有保障,待遇也高。所以敬老院是最令曼苏里人眼红的一个单位。而陈黄在此之前一直在兽医站当兽医,由于生意清冷,每年只能开一、两个季度的工资。陈青和马每文恋爱后,马每文靠着他的社会关系和金钱,把陈黄调到敬老院,让她由侍候牲畜改为侍候人。婚后不久,他又把在废品收购站打杂的陈墨塞进曼苏里邮政局,使他穿上了制服,让陈墨成为了一名正式工人。邮政局配发给陈墨一辆自行车,车后座儿的一左一右吊着两个方形的墨绿色帆布信袋。每当曼苏里人看见陈墨驮着两个鼓鼓囊囊的信袋走街串巷投送信报,或者是陈黄穿着白棉布工作服去菜市场为敬老院采买东西时,人们会发出“啧啧”的叫声,说,看人家老陈家,大闺女嫁了个好主儿,把一家子都带起来了!劁猪的给人喂饭去了,摸脏瓶子的手摸干净纸去了,这世道,妈妈的!
陈黄在兽医站,劁过无数的猪。每当她听到这样的议论时,气得脸都扭歪了。陈墨呢,他到底生性愚钝些,从不把别人的话往坏处想,他嘿嘿笑着,于是路人就逗引他:你小子行啊,家里有个红,奶子大;家外还驮着个绿,也是一对大奶子,里里外外都有你啃的!陈墨知道人们在拿那两个大信袋和他开玩笑,他说:家里的是肉的,家外的是纸的!陈墨的话带给人的快乐可想而知了。
马每文为陈家兄妹安排了可心的工作,岳父岳母也就格外看中他。马每文每次驾车带陈青回来,总会成为陈家的节日。陈师母会从菜市场提回现宰的鸡和鱼,陈师傅也会帮着淘米择菜、摆筷置盏,马每文被恭敬得春风满面的。每次他们离开曼苏里,家人在送行时总要跟着车走上几百米,那时马每文就会把车开得像牛车一样慢。陈青最受不了这情景,感觉是看一群乞丐在可怜巴巴地跟着一个富人,等待施舍。这时她会屈辱地呵斥马每文:摆什么谱儿,快开呀!马每文加大油门,车速骤然而起后腾起的滚滚尘土把家人罩在黄色的迷雾中,陈青的心会撕裂般地痛起来。所以,最近两年,她很不情愿回到曼苏里。
陈师母的美貌遗传给了陈青,而陈黄继承的则是父亲的丑陋。陈黄身高只有一米五,小眼睛,塌鼻子,皮肤黑而粗糙。陈青和陈黄站在一起,很难有人相信他们是亲姐妹。陈黄常常抱怨母亲:你怀我姐的时候一定天天喝牛奶、看美景;怀我的时候一定是天天吃粗粮、捅炉灰!
陈师母是不爱笑的,陈黄这么一说,她往往就会笑了。她笑的时候是不出声的,就像她有了委屈也不出声一样。
陈墨打回了酱油,张红就不再讲公公和王卷毛的事了,她开始说陈黄的事情了。陈黄嫌自己个头太矮,服用了一种增高剂。谁知吃了一个月,身高毫厘未长,唇上却生出了毛茸茸的黑胡子。她悄悄剃光了胡子,谁想到它们就跟割过的春韭一样,又不屈不挠地长了出来。陈黄长了胡子后,人们都说她要变成男人了,她为此哭了好几场。以前她喜欢在周末回家住上一宿的,现在已经有半个多月不回来了。
张红叹息了一声,陈青也跟着叹息了一声。她在叹息声中去寻母亲。
张红说,最近一个月,在曼苏里的南头,也就是废弃的砖窑厂前,有人现宰现卖活羊。宰羊人是三一屯的养羊户,他每次行二十里路,蹬着三轮车载来一只羊。曼苏里的清真饭馆很得意他的羊。这个人很怪,明明一天可以卖两、三只羊的,可他偏偏只驮来一只,所以想买鲜肉的人就得提前候着。宰羊人大抵中午到,抽上一支烟后,他会把羊绑在青灰色的水泥柱子上,麻利地将刀子伸向羊的颈窝。羊血咕嘟咕嘟地流向盆子,泛着血沫子,冒着热气,饭馆的店主就能做他最拿手的羊血汤了。他宰羊从来不用第二刀。卖了羊后,宰羊人会踅进一家小酒馆,要上两个小菜,喝上半壶烧酒,然后驮着张羊皮回去。如果他有两天不来,人们便不往好处猜想,以为他喝得醉醺醺地蹬着三轮车,被沿途的车马给磕碰着了。然而不出第三天,他又载着只咩咩叫着的羊来了。
陈青走到砖窑厂时,听见了羊绝命的叫喊:咩咩咩咩——咩咩咩——咩咩——咩——,一声比一声凄厉,一声比一声微弱和短促。陈青想起了那个正午在红蓝巷看到的驴,眼睛不由得湿了。
水泥电线杆子下围了一圈的人。人们大都衣着暗淡、破旧。炽烈的阳光把人晒得耷拉着脑袋,好像一只只软化了的蜡烛。羊不叫了,空气中洋溢着浓郁的血腥气,看来宰羊人已经开始剥羊皮了。陈青走到母亲身后,悄悄地拉了一下她的衣襟。母亲回过头,她们彼此吃惊地张大了嘴,说不出一句话来,因为她们都从对方的眼里看见了泪花!
枯瘦的宰羊人已经把羊皮剥了一半,刀子在皮肉之间的白色薄膜中飞快地游走着,发出“嚓嚓”的声响。那根绑过羊的水泥电杆的下端,污血斑斑。血迹看上去深浅不同,看来有的是已经凝固的,有的则是刚溅上去的。陈青想这根电杆上的灯,一定因为目睹了这样的情景,而在夜晚发出寒冷的光来。
两张白底印着粉红色字迹的机票的底联,相挨着摆在马每文房间的床头柜上。它们就像一封言简意赅的公开信一样,昭示着马每文双休日的行踪。
那是两张刚刚用过的机票,一张是星期五由寒市飞往大连的,另一张则是本周一早晨由大连返回寒市的。机票的姓名栏中清晰地打印着马每文的名字。
马每文去大连了,那是他和陈青谈到“第三地”这个话题时,他曾用玩笑的方式流露过的一个向往之地。
第三地,也就是“他地”之意,这是近些年情人们幽会最喜欢用的一个隐秘用语。有一个民间诗人曾这样描述过第三地:
第三地,第三地,
我们的浪漫之地,狂野之地;
第三地,第三地,
我们的真我之地,销魂之地。
陈青既看到了周围的朋友奔赴第三地的那种神秘的喜悦,也看到了他人因第三地的存在而伤心欲绝的泪水。她套用这首诗的格式,抒发了这样的感受:
第三地,第三地,
别人的哀愁,我们的欢乐;
第三地,第三地,
自己的天堂,他人的地狱。
陈青最好的女友、《寒市早报》新闻部的首席记者张灵看到陈青这样描述第三地,便用悲天悯人的口吻叫了她一声“青妹”,说,你也太老土了,就你这想法,只配在“菜瓜饭”吃点粗茶淡饭了!
粗茶淡饭有何不好?陈青说。
张灵不是报社中最漂亮的女记者,但她的气质却是最动人的。她有一米七二的身高,肩削、臂长、腰细、胯宽、腿直,天生就是一副衣裳架子。除了身材,她丰盈的脖颈,圆脸上浓密、漆黑的眉毛和那双顾盼生辉的笑眼,以及宽阔、润泽、唇角微微上翘的嘴巴,都是摄人魂魄的。如果说不足,她的鼻子有些塌,耳朵小了些,与她大气的五官有点不太协调。
张灵喜欢穿纯色的衣服,黑、白、紫或橘黄,她的发式会随着衣着的不同而变化。若是穿黑衣白裤,她会让乌黑油亮的发丝自然披散着;如果是一袭紫裙裹身,她会把长发高高绾起,露出光洁、明净的额头;而如果是橘黄的短衫配上一条黑色长裙,她会用纯棉的白手帕束上一条马尾辫,看上去帅气而奔放。
张灵比陈青大两岁,已经四十了,可她至今未婚。她声称哪一年绝经了,才会考虑婚姻。
如果问寒市报业集团中哪个记者换房换车最频繁,那一定非张灵莫属了。没人问她哪来那么多钱购置家产,张灵对钱的来源也秘而不宣,但大家也能猜个###不离十。张灵在新闻部主持每周一版的“企业家风采”,这是个有广告性质的版面。被采写的企业付给报社五、六万不等的钱,然后由张灵执笔写上三、四千字的宣传文稿,配上企业家的照片,整版推出。张灵在为报社带来效益的同时,大概也给自己带来了效益。她的房子由东郊的两室一厅换成了市中心的三室一厅,两年前又由三室一厅换成了开发区的一套拥有大片绿地的复式结构的单元房。在汽车上,她更是不肯落伍,一路更新,如今驾驶的是一辆雪青色的四轮驱动的进口大吉普,她常在假日时开着它去附近的旅游点,冬季滑雪,夏季漂流。坐在她身旁的,总归是男人。她换男人比换房换车要频繁多了。那些男人大都是已有家室的成功人士,这类人跟张灵在一起,多数是图个新鲜刺激,所以相互厌倦也快。
陈青最早听说“第三地”这个词,就是从张灵那里,那大约是八年前吧。在一个雪花飘飞的周一的上午,张灵穿着一条黑色薄呢裤,一件宽松的咖啡色棒线毛衣,脚蹬一双棕色休闲牛皮鞋,风姿灼灼地出现在陈青面前。张灵笑微微地将一个长条形的蓝色丝绒首饰盒放在陈青的桌前,小声说:送你的。陈青打开一看,那里面躺着一串银白色的珍珠项链,它们看上去像是一行凫游在碧蓝海面上的天鹅。接着,张灵又把一张机票悄悄展览给陈青看,是由海南岛的三亚飞往寒市的打印着张灵名字的机票。陈青迷惑不解时,张灵扯过一张纸,在上面写了一行字:我去第三地了。
陈青不明白什么叫第三地,她在“第三地”下画了道横线,坠上一个问号。张灵的脸上还泛着热带阳光照拂后留下的印痕,她撇了撇嘴,带着半是轻蔑半是同情的神色看着陈青,然后趴在她耳边轻声说:傻瓜,第三地就是鱼水之欢之地啊。
陈青还记得,她当时觉得脸颊发烫了,好像去第三地与人幽会的不是张灵,而是她自己。
张灵对陈青说,第三地虽然指的是“他地”,但不一定是远离自己生活的地方。比如两个同在一座城市的情人,也可以在这座城市不为人知的地方开辟一处“第三地”。
在陈青的心目中,“第三地”就是家庭这个安乐窝以外的“野窝”,所以从一开始,她就不喜欢这样一处纵容人欲望的地方。
可是谁又能想到,陈青最热烈的一次恋爱,却与她内心最为隔膜的第三地有关呢?
七年前的秋天,寒市开发区新建的紫云剧场竣工了。在剧场首次接纳观众的日子里,将上演柴可夫斯基的芭蕾舞剧《天鹅湖》,由俄罗斯的一个著名的芭蕾舞剧团演出。陈青提前跟张灵打了招呼,让她去搞两张票来。一般来说,报社派发给记者的观摩票,都流入了新闻部或是文体部的田地。副刊部呢,它就是一块地处偏远而又贫瘠的土地,很难有肥水流到这样的地方。
张灵拿给陈青的票,是第三排居中的,这是观赏效果极佳的一个位置。
陈青那时还住报社的集体宿舍,与她同室的是文体部娱乐版的杜雅鹃。杜雅鹃比陈青小七岁,天性活泼,每天以追踪国内外娱乐人物的花边新闻为乐事。她身边的男友多,每逢陈青周末回曼苏里,杜雅鹃都会带男友回宿舍过夜。有一回陈青从曼苏里回来,发现自己的床单被弄得皱皱巴巴的,上面还溅了一片水色的污痕,陈青为此和杜雅鹃发了脾气,说你们干吗要在别人的床上做那事?杜雅鹃理直气壮地说,我男友说你的被子里有股香气,他往那里钻,我能不跟着上那张床吗?
陈青无言以对。她就是在和杜雅鹃闹了不和的那天傍晚去紫云剧场的。路上她把此事说给张灵,非但没有得到她的同情,反而招致一顿奚落:你如果周末不回曼苏里,也找一个男友来住,你的床单就不会弄上别的男人的脏东西了!真可惜你妈给了你一副好皮囊,简直是在浪费青春!你说说看,你是不是都没接触过男人?
张灵的话,让陈青想起了埋藏在心底的一个人,她的眼泪刷刷地流了下来。
陈青初恋的朋友,是她的大学同学。不过不是一个系的,陈青学的是中文,而他是地质系学考古的。他是个肤色黝黑,性情开朗的人。大四实习的时候,陈青去了广播电台,而男友去了内蒙古。他们分别的前夜,两个人来到校园的东草坪,像许多恋人一样躺上去。夜深了,草坪上的人越来越少了。他们仰望夜空的时候,发现一颗流星闪过。它划出一道妖娆而美丽的弧线后,瞬间就寂灭了。流星的消逝让陈青觉得寒冷,她钻进了男友怀中。男友紧紧地拥抱着她,贴着她的耳朵急促而热切地说:明天我们就要分别三个月了,我想要你。陈青明白他说的这个“要”指的是什么。他们来到草坪北侧的一片柳树林,婆娑的柳丝为他们垂下天然的绿色帷幔,他们在那里成为了男人和女人。实习结束后,陈青回到了校园,但男友没有回来,他在考古途中坠下山崖死了。一个年轻的生命那么猝然地离去,使刚踏入社会的陈青觉得前途一片暗淡。原来生命可以像休止符一样骤停!不过音乐的休止符后往往会出现抒情的华丽乐章,而男友带给她的情感的休止符的背后,却是无边无际的落寞和空寂。她对他谈不上刻骨铭心的爱,甚至她能那么自然地把处女的贞操交给他,也完全由于那颗流星带给她的寒冷使然。她没有想到,她得到的,是更深的寒冷。
陈青是那种感情内敛的人,所以即使对自己最好的女友张灵,她也没有透露过这段隐秘的情感。但她知道张灵是聪明人,她的泪水如同文字,让张灵感知了她曾经历的风云。
紫云剧场的外观看上去像是一架竖琴,银灰和青蓝是它的主色调,这正是陈青所喜欢的。虽然工作在城市,但陈青很少出来闲逛,她下班后最乐意做的事情就是偎在宿舍的床上一边吃零食,一边看书。张灵说,人身上无外乎两大欲望:“性欲”和“食欲”。如果一种欲望寡淡,另一种欲望一定就强烈。她说陈青显然是因为“性欲”不旺,才沦为“食欲”的奴隶。陈青不爱外出,所以像开发区兴建的紫云剧场,尽管从工程设计招标到竣工历经了四年时光,她也只是到了看演出的那天才一睹它的风采。虽然她在和张灵步入剧场时脸上泪痕未干,还是在心里赞叹着这个设计师手笔的大胆和细腻。
在芭蕾舞剧开场前,是市委领导的祝词。之后,剧场的设计师徐一加被请上台来。他中等个,也许是舞台灯光的映照,他的脸色看上去有些发青。他只说了一句话:你们坐在竖琴中,你们就是音符!他的话博得了观众热烈的掌声。
徐一加走下舞台,没有坐在首排和第二排,而是信步走到陈青旁边的空位。张灵将手越过陈青,跟徐一加打过招呼,然后才把陈青介绍给他。陈青和徐一加没有握手,他们在剧场柔和的灯光下四目对视的时候,都有惊悚的感觉。徐一加看见的是一个女人浸润着柔情的忧伤,而陈青看见的则是一个男人刚毅中的温情。当《天鹅湖》的序曲奏响的时候,陈青却仿佛什么也没听到,她感受到的只是自己剧烈的心跳声。那些轻盈旋转着的舞蹈演员,在她眼里只是一朵朵掠去的浮云。舞剧尚未结束,徐一加起身离开。他走前悄悄把一张名片递到陈青手上。陈青觉得拿到手中的就是一扇朝她打开的门。
在是否与徐一加联系的问题上,陈青踌躇了近半个月。最初的一周,她每天一次地乘车到紫云剧场,就像要接近一个人一样,先是远远地看,然后才走近了细细打量。每当她触摸着那座竖琴风格的建筑时,都会怦然心动。手触之处明明是坚硬的石材,可她却有抚摩到了富有弹性的肌肤的感觉。第二周,她每天下班就回到宿舍,吃了睡,睡了吃,一页书都不读。她吃东西的时候眼前有徐一加的影子,而她睡着了的时候,徐一加又跑到她的梦境中去。两周以后,陈青终于在周末拨通了徐一加的电话。
那个周末,陈青没有回曼苏里。她和徐一加在一家西餐店吃过晚餐后,徐一加对她说,我有一间工作室就在这附近,想去喝杯茶吗?陈青明白这个夜晚他们将成为彼此的一杯茶。她去了。徐一加打开工作室的门后并没有开灯,而是直接把她抱到了床上。窗外漫进来的邻家灯火和路灯的微光给他们的裸体镀上一层乳黄的光泽,他们实在是太渴了,狂热地啜饮着对方。陈青觉得自己以前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都是堵塞的,如今它们却如遇到了春风的花朵,狂放地开了。当他们安静下来的时候,徐一加对她说,有的女人虽然年轻,但却好像是放在了樟脑箱子中几十年的衣服一样,身上总有股俗气和旧气;你呢,我一眼就看出是能把一潭浊水净化了的可爱的小石头!
从那以后,陈青很少回曼苏里了。整整一年的时间,只要徐一加没有出差,他们经常会在周末的夜晚在他的工作室幽会。有两次凌晨起来,她发现徐一加不在,他一定是趁她午夜熟睡时,悄悄溜回家了。陈青知道他有一个做中学语文教师的妻子和一个六岁的儿子。那两次,她有受到羞辱的感觉,很想在走的时候将工作室的门大敞四开着,让狂风进来吹乱他桌上的图纸,让尘土飞进来扑向他那张床。可她真正离开时,还是忍不住为徐一加把门安全地关上了。
他们彻底分开,缘自徐一加的一句话。他们最开始在一起的时候,两个人总是搂在一起,有说不完的情话。可后期在一起时,当那个节目上演完之后,两个人就像看过了一场乏味的戏,无精打采地各自像僵尸一样平躺着。就在那个令人压抑的时刻,徐一加突然对陈青说,其实我觉得你可以考虑嫁给一个律师,这职业如今很吃香;或者是嫁个医生,健康有保障。
陈青从来没有要求徐一加为了自己而抛妻弃子,她明白他这样跟她说话,等于告诫她:我是不可能娶你的!陈青故作轻松地说,啊,比起律师和医生,我更乐意嫁个厨子!徐一加说,贪嘴!陈青接着说,我出来时匆忙,可能忘了关电炉子,我得回去看看,不然引起火灾可就麻烦了。徐一加动也没动地说,好的,你打个车回去吧,我裤兜里有打车的零钱。这是徐一加留给她的最后的话了。
陈青一关上工作室的门,便泪水横流。她明白,她再也不会进这样的门了。
那其实就是一扇第三地的门。
陈青永远不会忘记那个雪花飘飘的冬夜,她没有回宿舍,周末的夜晚,杜雅鹃一定是和男友相拥在小屋的床上。她独自在街上走来走去,没有可去之处了。那时她是多么渴望拥有一个真正的家啊!那样的家门可以在白天时大大方方地向外敞开着,门上跳跃着活泼的光影;那样的家门还可以请亲友们来谈天说地,而不像第三地的门只为两个人而设。夜深了,雪大了。陈青站在一盏路灯下,看着雪花像飞蛾一样,毛茸茸地扑在灯罩四周,她觉得世界是如此的寂静和寒冷。她就这样瑟缩着在路灯下徘徊,直至黎明。
这个冬夜的遭遇使她感染了风寒,高烧成肺炎,病休了半个月。这期间徐一加没有给她打一个电话,而她也不想再听到他的声音了。那曾在她耳边留下的温存的求爱声、那曾印在她额头的热吻以及他们水乳交融时激荡起的动人的波涛声,都在那个寒冷的冬夜凝固了。陈青在一种近于麻木的状态中捱过了冬天。转年春天,她认识了马每文。
马每文那年四十岁,而她三十二岁。陈青与马每文相识时,他的前妻已经去世六年了。那天他带着十五岁的女儿,去医院为她矫正牙齿,而陈青是去治疗龋齿的。口腔科诊室外走廊的长椅上,坐满了候诊的人。陈青正好坐在马每文身边,他正神色怡然地翻阅着一份《寒市早报》。一般的读者只喜欢浏览社会新闻和文体新闻,但马每文却把目光停留在“菜瓜饭”版面上,这让陈青很感动。马每文看着看着,竟然兀自笑了起来。那天刊登了一篇诙谐的文章,题目叫《海苔窗》,说是有位画家画了二十多年的画儿,其作品虽然功力深厚,但一直得不到美术界的承认。画家郁郁不得志,以酒解忧。有一日他饮酒时以海苔做下酒菜,酒至半酣,一时兴起,揭起一片薄如蝉翼的海苔,对着窗外的阳光照着。结果,他发现了一个充满生机的世界,是那种满眼的绿:墨绿、油绿、翠绿、黄绿,它们深浅不一地错落呈现,他在里面看见了山峦、湖水、飞鸟和行人的影子。画家从中获得灵感,把家中的墙壁打掉,安上一扇又一扇窗,把大块小块的海苔拼贴在窗子上,将其居室命名为“海苔舍”,一时名声大振,追捧者趋之若鹜。《海苔窗》的故事,在艺术越来越符号化的今天,其寓意之深刻不言而喻。陈青在自然来稿中发现它后,如获至宝,当即发排。这篇文章能引起读者共鸣,使她很受安慰。她正想跟马每文打个招呼的时候,他的女儿戴着银光闪烁的牙套从里面出来了。那是个又高又瘦的女孩,细眉细眼,鼻子娇俏,樱桃小嘴,披着中分式的长发,穿一件黑白格子相间的蝙蝠衫。她相貌上的古典与气质上的现代让陈青眼前一亮。马每文抖擞着那份报纸大笑着对女儿说:宜云,爸爸投的《海苔窗》登出来了,看看吧,你爸现在是个作家了!我怎么跟你说的,你爸想做的事情,没有成不了的!
就这样,在候诊的走廊上,陈青像一个垂钓者终于钓到了一条大鱼一样,满怀欣喜地向马每文伸过手去:认识一下吧,我就是“菜瓜饭”的编辑,叫陈青。马每文怔了一下,先用手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然后才去握陈青伸过来的那只手。陈青注意到,马每文的灰色棉绒衫的胸口处溅着几点油污,她暗想这个需要下厨的男人也许已没有老婆了。
这次握手把他们的生命联系到了一起。交往两次后,陈青知道了马每文的妻子已经亡故,这使她与他的接触更为自然了。那是一种不需掩饰的、自由自在的阳光下的交往,那种心灵的舒展感令她陶醉。那段日子中,她在徐一加的工作室感染的阴郁之气被一扫而空。
他们频繁地约会,一起下馆子、看电影、郊游、健身。马每文那时已拥有一家为中学生提供营养午餐的盒饭厂、一个烟酒专卖的超市,而且贷了一大笔款,准备在机场路上开设塑钢窗厂。他是市人大代表,受表彰的民营企业家,事业可谓蒸蒸日上。陈青觉得马每文有些俗,但她想俗人能疼人就好,因为不俗之人往往疼的是自己或上帝。
他们在相识半年后的一个冬天的日子结婚了,陈青终于从蜗居了十年之久的单身宿舍搬了出来,让她有冲出牢笼的感觉。尽管马每文上初三的女儿马宜云百般抵触他们的婚姻,并且把自己的姓更改了,随了亡母的姓,叫蒋宜云了,也没有破坏她结婚的兴致。
新婚之夜,当马每文拥抱着她时,陈青悄声问,你是结过婚的人,我们又交往了这么久,怎么没见你对我冲动过,是我不性感吗?马每文说,你当然性感了,我所以忍着,就是为了等今天这个日子,这才是最庄严的时刻啊。陈青以为马每文把她当做了处女,就委婉地提醒他说,你可能不知道,我在大学里谈过恋爱。她想如果马每文追问,她会把初恋男友的事情告诉他,至于徐一加,她只想把他遗忘,因为那段感情在她看来是罪恶的。马每文当然明白陈青那句话的含义,他吻着她的眼睛,说,你的过去与我无关,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我的新娘了。陈青很感动,她正想说一句表达爱意的话,但马每文用热吻堵住了她的嘴。尽管她回应着他的吻,但当他真的一头撞入她的隐秘小屋时,她却像一个局外人一样不安。她主动吻着丈夫,想激荡起自己的欲望,然而无济于事。她的小屋中,似乎还有徐一加留下的袅袅炊烟。那一刻她非常恐慌,心底明白她对马每文是不爱的。这种负罪感使她对马每文产生了哀怜之情,她更加温柔地待他,马每文似乎毫无察觉,他就像一匹找到了一片青草地的马儿一样,一门心思地撒着欢儿。那个夜晚,马每文睡得很沉,陈青却一夜无眠。她很早就起床去厨房了。那是个有雪的早晨,透过玻璃窗,可以看见翩跹飘舞的雪花,陈青想起了她与徐一加分手时,在街头度过的那个寒冷的长夜,她在煎鸡蛋时,泪水忍不住落了下来。泪水溅在油锅上,“噼啪噼啪”地响,她的婚姻生活就在这样的响声中开始了。
马每文很知足地忙着生意上的事情,陈青在报社懒散地种着“菜瓜饭”。虽然蒋宜云不断刺激陈青,譬如她把生母的照片摆出来;譬如她不断地挑剔陈青煎的蛋,说她要吃七分熟的,蛋黄的中心要有微微的汁液。炒菜中不能搁花椒,鱼汤中不可放香菜;譬如她常当着陈青的面,钻入马每文的怀中,“爸爸爸爸”地叫着撒娇,这所有的一切,都没有动摇陈青对马每文的态度。在彼此的信赖中,她已经逐渐培养出了对丈夫的好感,他们的家不乏温馨情调。每到周末,陈青会去菜市场买上马每文最爱吃的排骨和鲫鱼,把笋干和排骨放在一起红烧,用沙锅慢工细火地熬鲫鱼豆腐。马每文呢,他无论多么忙,也会开车去花店买上一束玫瑰或百合,先是把它们放在晚餐桌上,陪着他们一起吃饭。然后在入睡前,为着周末夜晚卧室中必然上演的节目,马每文会把花挪到床头柜上。有一回他在激动时碰翻了花瓶,水流到床头,一束带刺的玫瑰划伤了他的脸,事毕马每文说她应该授予他一个“英雄”称号,因为他是“带伤作战”,把陈青笑得难以入眠。他们夫妻间的感情,就在这柴米油盐的浸润和熏染中,在调侃而又透着浪漫的话语声中,一天天地加深起来。他们已不可分离了。
陈青记得第一次跟丈夫谈起第三地的话题就是在一个周末的夜晚。她说张灵又去第三地了,这次是跟一个京城的音乐人到洛阳去幽会。马每文说,流浪的人才去第三地呢!陈青问他,你不想有第三地生活?马每文吻了一下妻子,将手探向她的私密处,轻声说,这就是我永远的第三地啊。陈青湿了眼睛,她对丈夫愧疚地说,我的第三地不够好。马每文说,我觉得它越来越好了,过去它是干燥的塔里木盆地,现在可是海风湿润的大连港的码头啊!陈青捏着丈夫的鼻子说:好啊,你一定在大连有过风流艳史,一想美事就想到了那里!以后我不准你去那儿!马每文笑着说,好,一言为定,哪怕大连港的码头摆着一摞金砖,上面刻着我马每文的名字,我也不动心!
他们分居了,但未分餐。
马每文虽然不在家吃早饭了,但他晚餐时会准时回来。他还像过去一样风风火火地走进屋子,只是见到陈青时会愣一下,好像见到了陌生人似的。他坐在餐桌前也不像过去那么谈笑风生了,他吃东西很矜持,夹菜时小心翼翼的,喝汤也不敢弄出响声了。他们也谈话,话语的内容多是媒体报道的近期发生的国内外的灾难性新闻:矿难、水灾、山体滑坡、地震、龙卷风或是由宗教信仰不同而引起的流血冲突。他们冷静客观地评判着这一切,如两个训练有素的新闻评论员。
很奇怪,分居后,尽管陈青还像过去一样精心地做饭,可端到桌上的晚餐连她自己吃了都会蹙眉头。笋干会烧老了,吃起来发柴;海米冬瓜汤滋味寡淡,虽然说调料放得一样不差;她最为拿手的鲫鱼豆腐也煲出了腥气,大概是鱼鳃忘了掏出的缘故。总之,菜的味道大不如从前,火候掌握得不对,熟的熟过了头,生的生得发愣。而且菜的品相也变了,颜色暗淡、陈旧不说,形态一派萎靡,像被老鼠给糟蹋过了似的,筷子触着时有碰着了垃圾的感觉。马每文常吃得发出叹息声。不过饭毕,他还是像以前一样忠于职守地帮着陈青把油腻的碗筷拾进厨房,用清水冲刷了,各就各位地放在洗碗机里。做完这一切,他就回自己的卧室了,而陈青则走向她的卧室。
他们这套房子共有四间卧室。一间大卧室,是她和马每文同床共眠时用的。三间小的:陈青、马每文和蒋宜云各一间。蒋宜云如今是寒市有名的蚂蚁装饰有限公司最年轻的首席设计师,她在外有了自己的单元房,一年回不了几次,她的房间多半闲着。马每文和陈青没有分居前,他们各自的卧室也基本空着,除非马每文因为生意上的应酬回来得特别晚,且又沾染了一身的酒气,他怕影响陈青休息,又怕酒气熏着了她,才会悄悄到自己的卧室凑合一夜。不过到了天色微明时,他会像小孩子一样赤着脚,跑进他们的卧室,钻进陈青的被窝求温存。陈青的卧室呢,她只住了两次。一次是患了重感冒,昼夜咳嗽,他怕把病菌传染给丈夫,说要把自己给隔离起来。结果到了夜半时分,当剧咳把她折腾得一阵干呕时,马每文在黑暗中光着脚“啪嗒啪嗒”地跑进来,说,你都把我咳嗽醒了,我可不能把你一个人放在这儿,听到你的咳嗽我的心直哆嗦!陈青发着高烧,马每文就像捧着一块刚出炉的点心似的,小心翼翼地把她抱回大床上。还有一次,是他们婚后的第三年,曼苏里的娘家人在元宵节时进市里看花灯,晚上就住在了这里。陈黄睡在蒋宜云的屋子里,陈青父母主动要求睡在客厅的长沙发上。本来是让陈墨住马每文的屋子,张红住陈青的,可马每文看到陈墨扯着老婆的衣襟,一副舍不得的样子,就让他们睡了大床,而他们各去各的卧室。第二天早晨,陈青在厨房忙活早饭时,马每文神秘地笑着进来了,他趴在妻子耳边说,陈墨和你嫂子在床上可真缠绵啊,两个人哼哼唧唧地叫了小半宿,听得我心里这个痒啊,直想过来找你,又怕把你弄醒了。马每文的卧室与大卧室一壁之隔,他自然听得真切了。陈青红了脸,她抢白马每文,你又不是小孩子,还做听窗的事儿,也不嫌臊得慌!
那个正午的事件发生后,马每文主动去他的卧室独睡。最初的时候,陈青还是住在老地方,心想床上只她一人,也算分居。然而过了几天,她也搬到自己的卧室。她怕马每文以为她睡在大床上,是在期待他回去。她要用行动告诉他:她并不在意分居!他们在各自的卧室中时,门窗紧闭,就像固守堡垒一样,而他们那间大卧室则像战时的中立国一样,虽然向两方的人都敞开了大门,但因为他们心中战事正酣,所以尽管它安宁舒适、风光无限,他们都不肯踏入这个领地了。
分居带来的生活细节上的变化,也一波一波地呈现了。比如洗衣,公用卫生间是他们的洗衣房,以往马每文会把换下来的内衣内裤丢在那里,由陈青一并洗了,可他现在放在洗衣桶旁的只是外衣外裤,他自己洗内衣内裤,然后吊在晒衣架上。陈青看到丈夫晾出来的湿漉漉的内衣内裤,会在心中不屑地“哼”一声,对自己说,他这是在洗刷罪恶,他在周末穿着它去第三地作了孽!所以她在帮他洗外衣外裤时,就没有好声气,觉得马每文让她对付的,是两个光明正大的傻瓜,而老谋深算的骗子却在马每文的掩护下,逃之夭夭了。她在晾他的外衣外裤时,连褶痕也不抖,顺手一搭,就像打发两条癞皮狗一样,骂一声,去你们的吧!
还有电话。以往电话铃声一响,谁离着近谁就自然而然去接了。现在呢,铃声响了,两个人却都待在自己的卧室中按兵不动,由着它任性地叫到底,无人搭理,好像谁接了电话谁就由皇帝堕为了奴仆。陈青的社交圈子窄,她明白打电话的十有###是找马每文的,所以铃声频频作响时,她怡然自得地翻着闲书。马每文呢,他似乎也并不介意可能错过的重要电话,连头也不探一下。固定电话成了被他们遗弃的孤儿,而手机在此时成了各自的私生子,小心呵护着。陈青常常听见丈夫或高或低地在手机中与人讲话。他声音高时,她能听个大概,大抵都是生意上的一些事情。而他声音压得低、她什么也听不清时,便认定他这是和一起去第三地的女友通电话,心就会烦乱起来。
陈青手机接听的电话,除了曼苏里的家人,就是单位几个有限的同事。张灵找她的时候最多。她一旦问陈青为什么不接家里的电话,陈青就会撒谎说,她在洗手间,或是在厨房。张灵说,不是和马每文闹别扭了吧?陈青说,哪能呢!陈师母一年给女儿打不上三次电话,但有一天她突然把电话打到陈青的手机,问她,你去哪儿了,怎么不在家?陈青说在家里,不过电话坏了。谁知家中的电话铃声突然底气十足地叫起来,戳穿了她的谎言。陈师母忧心忡忡地问,你和每文没事吧?陈青说当然没事了。陈师母打电话是想让陈青抽空回去劝劝陈黄,这一阵子她和蒋八两混在了一起,曼苏里人看见他们俩一起下馆子,一起去买鞋。陈师母说,她就是长了胡子的话,也不能破罐子破摔,跟蒋八两这样的人吧?你说蒋八两还是个男人吗?把老婆给喝跑了,儿子喝丢了,剩下他一个,照旧喝!他开车挣那俩钱,不够填酒壶的!陈黄跟了他,不是自讨苦吃吗?陈青答应着周末回去,然后她劝母亲不要再看宰羊去了。陈师母停顿片刻,突然说,要下雨了,我得收衣服去了,就把电话挂了。陈青见窗外阳光灿烂,她不相信城郊的曼苏里会是乌云满天。
陈青最怕接到老于的电话,现在“菜瓜饭”只剩下他们俩了。老于五十七了,按照规定,转年就该退休了。他平素是个好好先生,从不反驳什么事情,本不该对压缩版面的事情大动肝火的。谁知他一反常态,到总编室骂编委们是草莽之徒,竟然让“再婚堂”这样的版面挤压高雅的“菜瓜饭”,实在是可恶!他称如今这个世道是逼良为娼的时代,报社的领导炮制“再婚堂”出炉,是为虎作伥!而事实是,“再婚堂”亮相仅仅两周,就吸引了众多读者的目光,报纸的零售飞涨了五千份。
老于的电话一进来,起码要唠叨半小时。他总说陈青太懦弱,怎么能眼看着“菜瓜饭”一路遭贬而毫不动心?老于最气愤的,是风华正茂的姚华,说她一到了“再婚堂”后,人立刻就学坏了,连香烟都叼上了!
老于发牢骚时,陈青只是默默地听。有时她会插一句言,说“再婚堂”办得确实不错。老于这时就会声嘶力竭地喊:有什么好?!不过是贩卖婚外情和床上的那点烂事,迎合一般读者的低级趣味,跟开了家妓院有什么区别?!这时陈青会把手机挪得离耳朵远一点,否则耳鼓会被震得嗡嗡响。当然,老于愤慨完,总要诚恳地说一句,对不起啊。他说自己就要退休了,报纸的好坏跟他也没太大关系,他拿的退休金是固定的。他还说退休好,可以不看领导的脸色,可以写自己最想写的东西。末了,他会用乞求的口吻让陈青签发某某的稿子,通常的语式是:也就千把字,插进去吧,啊?人家给我打了好几个电话了,你就当香草园中栽了棵稗草吧!老于经常向陈青推荐“关系稿”,什么老龄委下属的诗词协会主席的古体诗,什么外企白领写的小情小调的游记,陈青开始时拒发此类稿子,但时间久了,觉得老于也不容易,他的一双儿女都不争气,要靠他接济,老婆又多病,常年吃药。老于若是发了这样的稿子,会得到人家些微的酬谢。一个五十多岁的文化人活得如此局促和尴尬,让陈青痛心,所以每隔一段时间,她会签发一篇这样的稿子。现在“菜瓜饭”的园地一缩再缩,等待栽种的好花好草已积压了一堆,陈青当然要谨慎签发“关系稿”了。老于没有得到肯定的答复后,留给陈青最后的话就是一声叹息了。
陈青每次接完老于的电话,都会口干舌燥。有一次她放下手机,立刻冲出屋门,打算去厨房的冰箱倒一杯冰镇杨梅汁,谁知竟与马每文撞了个满怀。他竟然站在她卧室门口半米处,煞有介事地拿着一幅风景油画在走廊的墙壁上比画着。陈青在猝不及防中与他的身体接触的一刻,他发出几声奇怪的笑声。当她缩回身子时,马每文问她,这幅画挂在这里合适吗?那是一幅描绘俄罗斯深秋草原的风景油画,色调深沉静寂而又苍凉辽阔,它最佳的栖身处应该是客厅半明半暗的北墙,而不是走廊昏暗的墙壁。这样的墙壁悬挂此类画,画不是活了,而是死了。陈青说,这幅画放在这里,就像我放在这个家一样,是不相称的!此话一出,连她自己都惊讶了。马每文提着画的胳膊垂了下来,他说,不相称就算了。他这话像是说画,更像是回应她。陈青怀疑马每文是在找挂画的借口来监听她与别人通话时说些什么,她在唾弃这种行为的同时,又有点暗自得意:马每文还是在意她的!
然而接下来的一个周末,马每文又不辞而别了。陈青现在憎恨双休日,因为它的出现,周五就是周末了。她本打算回曼苏里与陈黄谈谈她与蒋八两的事情的,而且还联系好了市第二医院美容科的医生,打算带她来看看因吃增高剂而长出的胡须,可是马每文的再次离家让她心烦意乱。她从黄昏守着一桌的菜,看着它们一点点地变凉,看着它们的色泽暗淡下去,好像守着位魂将归西的亲人一样满心苍凉。夜深了,它把一口未碰的菜倒进垃圾箱中,打开一瓶红葡萄酒,一饮而尽,然后摇晃着去浴室冲凉。冲着冲着,眼前发晕,她支持不住,飘飘忽忽地倒在地上。莲蓬头喷出的水仍然飞珠溅玉般地倾泻到她身上,好像无数温柔的小手在抚摩她。陈青睡了足足有一小时,后来是冷水把她激醒了。原来储存在电热箱中的温水已经流尽了,循环进来的是生硬的冷水。她迎着刺骨的冷水哆哆嗦嗦地站起来的时候,想起了她离开徐一加的那天所经历的漫长的寒夜,她知道自己又陷入了那样的寒夜中,忍不住哭了。
星期六早晨,陈青给母亲打了个电话,告诉她单位有急事,不能回去了。母亲说,每文好久不回来了,他忙什么啊?陈青搪塞说,塑钢厂新进了设备,这一段他正请人来调试机器,我们争取下周回去。母亲轻轻地“哦”了一声,突然颤着声说,你爸在别处有了窝了,那个窝里有两条胳膊啊。陈青明白母亲在说父亲与王卷毛在炉具厂的裁缝铺子,那是他们幽会的第三地,她劝慰母亲不要理睬那些传言,如果父亲真的去那里,她会放火烧了裁缝铺子。
挂了电话,陈青便把手机打开,放在家中的固定电话旁。她守着他们,就像守着一双病儿,满怀焦虑。她期待马每文能打回一个电话,然而没有。到了黄昏,她受不了这煎熬,鼓足勇气按下了丈夫的手机号码。蜂音声鸣响了很久,马每文才懒洋洋地接了电话。他绵软地“喂——”了一声,陈青便开始结结巴巴地说,她切菜时切着了手指,血在流,可她找不到止血的药粉和绷带。马每文打了一声呵欠,说,在客厅书架下的小药箱里啊。陈青“哦”地应了一声,既没问他在哪里,也没问他什么时候回来,很客气地说了声“谢谢”,放下电话。她放下听筒后愣怔了很久,然后走进厨房,用锋利的菜刀切了一下右手的无名指,鲜血从刀口处滴答滴答地流到地板上。她走进客厅,血也跟着一路走进客厅。她打开小药箱,先为伤口敷上药粉,然后用绷带把伤指层层包扎起来,那枚结婚时马每文送她的钻石戒指就被紧紧地裹在里面了。它就像一轮陷入了乌云中的明月,顿时消失了光影。她合上药箱后,出了家门,下楼后打了一辆的士,直奔紫云剧场。周末的夜晚,那里都有戏剧上演。陈青到了那里时天已黑了,她买了一张票,摸着黑走进剧场。舞台上的剧正在高潮,一个男人在倾诉,一个女人在痛哭,而另一个女人则在笑。由于没有看到前面的剧情,这一男两女的情态让她觉得夸张可笑,她坐在最后一排,忍不住笑出了声。开始是小声地笑,后来她控制不住地大笑不止,前面的观众就不看戏了,而是频频回头看她。保安闻声走过来,把她清理出剧场。她站在剧场外面望着这架竖琴风格的建筑时,觉得受伤的手指疼痛不已。好像她用它刚刚弹奏了一首疾风暴雨式的曲子,累伤了它。
周一的傍晚,马每文回来了。他看上去瘦了一圈,眼睛里布满血丝,很疲乏的样子。陈青想他一定是在第三地与情人欢娱时消耗了太多的气血,这让她很愤怒。她戴着橡皮手套做了晚餐,把黄瓜切得长短不一、粗细不均地堆在盘子中,炸了碗鸡蛋酱,下了子儿挂面。这种炸酱面,曾是他们夏日时最喜欢的晚餐,马每文往往要吃上两碗,然后撩起背心,拍着突起的肚子慨叹:美啊!可陈青这次将面条煮过了头,面条断肢解体的,成了糨糊。而且,炸酱的油没有烧熟,一层黄乎乎的油泛在酱汁上,像是谁撒下的一泡浊黄的尿,令人作呕。不仅马每文没胃口,她也是吃了几口就放下了筷子。
他们吃饭的时候一直沉默着,马每文大约受不了这死一般的寂静,他去客厅打开了音响,肖邦的钢琴曲带着股清凉之气,像泉水一样汩汩流来。马每文回到餐桌时,陈青已经开始收拾碗筷了。马每文对妻子说,你的手指受伤了,还是我来吧。陈青说,我可以戴橡皮手套。马每文说,万一手套破了,会感染的,还是我来吧。
陈青就转身回她的卧室了。她躺在床上,听着钢琴曲中掺杂的一缕缕马每文冲洗碗筷的水流声,心中充满了柔情和伤感。她多么希望第二天早晨起来,丈夫的床头柜上没有新加的旅行票据啊,那样一切都可以慢慢地回到从前。
第二天早晨,陈青起来的时候,马每文已经出门了。她走进他的卧室,迎候她的是床头柜上两张叠压在旧机票上的由寒市到北戴河的往返火车票。这两张刚刚用过的车票就像两条沉重的钢轨,压过她的心头,让她透不过气来。北戴河有海,那也是湿润之地啊。陈青仿佛听到了海风中马每文快意的呼喊,在这呼喊声中,一定有一个女人温柔的潮汐声与此相和着。
陈青摇晃着走出丈夫的卧室,好像刚从停尸房看完亲人的遗体似的,彻骨悲凉。她回到卧室躺了片刻,然后起来换上一条藏青色的长裤,一件宝石蓝色的低胸收腰的纱绸短衫,将头发高高绾起,换上半高跟皮鞋,像很多单身的上班族一样,下楼后在早点铺买了两根油条,一纸杯新鲜豆浆,边走边吃。
如果说街巷在夜半时分是一条条饥肠辘辘的肠子的话,那么在上班的高峰期时,这一条条肠子就饱胀起来了。肠子里拥塞的是大大小小的汽车、摩托车、自行车和络绎不绝的赶路人。车辆排放的尾气和一些店铺泼出的隔夜的脏水,为这些肠子注入了气体和汁液,使它勃勃跃动。陈青明白,这些肠子里的东西,早晚有一天会变成垃圾,她不过是垃圾中的一分子。
陈青昂首挺胸地走进报社大门,她那饱满的精神状态让人以为她中了彩或是升了职。她在工作台前低声哼着歌,把老于提上来的两篇关系稿,一并签发了。当她起身把稿子越过隔板递给老于时,发现他正弓着背,埋头窸窸窣窣地做着什么。
《寒市早报》位于报业集团的三层,大约有八百平方米,分为两个区域。一侧为普通记者的工作区,一侧为领导的工作区。领导们在南侧单独辟出几间屋子,每间二十多平方米,桌子宽大,桌前配的是米色的皮转椅,墙角还放着长沙发,既可接待客人,又可供午休。普通记者的工作区占地大,大约有近百个工作台,用白色的密度板隔开。每个空间大约四平方米,放着一张灰色的电脑桌和一把黑色的椅子。记者们把这些连缀在一起的同一格式的工作台,赋予了各种称谓。有人说它是营房,有人说它是羊圈,更有甚者,说它是殡仪馆存放骨灰盒的格子间。由于它们在外观上长得一模一样,常有记者钻错了地方,所以每个平台的入口处的隔板上镶嵌着所属记者的名字。为了便于部门的区分,在某些平台上又竖起一截铁杆,上面横着黄铜的牌子,标着“新闻部”“文体部”等字样,看上去好像出殡队伍中举起的招魂牌。虽然这样的工作环境不可能有太多的私人生活,但记者们还是喜欢在工作间隙,隔着隔板开着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但最近两年,四只摄像探头的出现,使报社的气氛变得沉寂了。
新闻部的一位摄影记者,有一架昂贵的索尼相机,三年前的冬天,突然遗失了。当时他去了餐厅,把相机放在电脑桌旁,午饭归来,它不翼而飞。之后不久,广告部的杜小丽丢了一条搭在椅子上的银狐围巾。报业集团的正门和三楼《寒市早报》的大门,均有门卫把持,没有胸卡是进不来的。所以接案后赶来的派出所的民警,分析《寒市早报》是出了家贼。虽然报社聘用了一名保安巡视,但丢东西的事情还是屡屡发生,闹得人心惶惶,人们即使去洗手间,也要随时随地提着包。转年春节过后,四只摄像探头就上了《寒市早报》的墙角。它们像四只突然出现的猛虎,在吓跑了“第三只手”的同时,也吓跑了大家的率性和快乐。想到自己的一切都处于监控之中,人们坐在工作台前不敢打盹,不敢大笑,不敢随意臧否时事,亦不敢哭泣。有人说,报社领导这是借失窃案,故意安上摄像探头来监视他们的工作状态。更有甚者,说领导是故意安排了几个心腹,自盗财物,以便有充足的理由实施监视员工的计划。从此后,偌大的工作场即使人影憧憧,也听不到多少声音,工作效率空前提高了,可人的精神却处于紧张、焦虑的状态。人们习惯了用伊妹儿和手机短信无声地传达信息、交流情感。所以一些人若做点私活儿,已经习惯了深深地埋下头,这样摄像探头只能探测个背影。
陈青将签发的稿子递给老于时,他正守着一堆花花绿绿的纸币一五一十地数着。这些面额伍元、贰元、壹元不等的小额纸币,是他平素积攒下来的。他刚刚做了爷爷,孙子百天在即,他想买个电动玩具熊送给他做礼物。由于这个月几个老同学先后做了爷爷奶奶,随了几百元的贺礼,再加上老婆患了急性胃肠炎住院一周,他手头吃紧,所以把锁在电脑桌抽屉里的零散纸币悉数拿出,小心翼翼地数着。谁知正数在兴头上,被陈青递过来的稿子给搅扰了。不过这是一种快乐的搅扰,老于起身探过头小声对陈青说,谢谢啊。然后问她,你怀孕了?言下之意,陈青有了“喜事”才会如此发“慈悲”。陈青笑笑,说,我一肚子的“菜瓜饭”,如今的娇儿哪喜欢在这儿投胎?
黄昏了。陈青下班后没有像以往一样去菜市场,为着家中的晚餐而做采购。她去了小明月西餐酒吧,叫了一小瓶红酒,点了份蔬菜沙拉和一块黑胡椒牛排,在昏暗迷离的灯影和如山风一样呜呜鸣响的萨克斯乐曲的陪伴下,吃起了晚餐。她吃得耐心、细致而彻底。两小时后,瓶中滴酒未存,盘中也是空空荡荡,就连沙拉中的奶油汁液,她也用面包片舔舐干净。吃喝完毕,天已黑尽了,酒吧里的人越来越多。陈青埋单后起身离开。她打了一辆的士,径直回家。当她掏出钥匙打开家门时,看见了从餐厅漫溢过来的乳色的灯影。她换上拖鞋,摇晃着朝那里走去的时候,看见马每文枯坐在餐桌前,面色铁青。
你知道吗?马每文颤着声说,我等你回来做晚餐,已经三个小时了!他攥起拳头,狠狠地擂着餐桌,发泄着愤怒。
陈青用轻快的语气说,我以为你去湿润的地方吃晚餐去了。说完,她就回卧室了。她听见背后传来一阵“噼啪”的脆响,是瓷器破碎的声音,马每文一定是把餐桌上她最钟爱的一把台湾产的青瓷茶壶给摔了。陈青头昏脑涨地躺在床上的时候,对自己说:我也要去第三地,我要为它做晚餐!
寒市的暑气就像涨潮的海水一样,汹涌喧嚣了一阵,渐渐回落了。
陈青奔赴她虚拟的第三地时,是一个凉爽的日子,她的目的地是北京。在交通工具的选择上,陈青颇费踌躇。马每文去大连,乘的是飞机,她当然不甘其后,理所当然地订下了机票。待到快要取票的时候,她忽然想到,如果往返均乘飞机,很有点抄袭的嫌疑,于是就采用陆空交错的旅行方案。在去的时候乘飞机还是火车上,她也是费尽心机,最后决定,回来时坐火车,去时乘飞机。飞机是速度的象征,这样马每文能想见她奔赴第三地时的迫切心情。而回来坐火车,等于是躺在铺位上倾听火车与钢轨合奏的一首长长的慢拍子抒情曲,马每文一定能联想到情人间短暂的周末狂欢后,在分别时需要用一段漫长的旅程去回味那种幸福。
副刊部是报社中出差最少的部门。偶尔出去,也都是短差,所以陈青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去北京了。她有两位大学同学在京工作,一个在出版社,一个在电视台。彼此间来往极少,不过在春节时在电话中互相拜个年而已。她并没有见同学的打算,但是在候机时,还是分别给他们打了电话。在电视台工作的男同学的手机被告知是空号,看来号码已更改了。在出版社工作的女同学倒是联络上了,她大呼小叫地说她很想念陈青,希望她以后来京就住她家,好好叙叙。陈青说,那好啊,几小时后我就可以敲你的家门了,我正准备登机去北京。她其实只想开个玩笑,如果同学执意让她去,她就撒谎说她在京只是转机,她要去桂林。谁知同学的语气立刻就变了,她先是“哎呀”叫了一声,然后说,真不巧,我今晚也要出差,到西安为一部书稿的事情,那边的作者都联系好了,不能推迟了,太遗憾了!陈青连忙说,你忙你的,没关系,我在京办点私事,只住一夜,也没时间看望你的。她们初始的谈话是热情万丈的,而结束时却冰冷、尴尬。陈青挂断电话后,把这位同学的电话号码从手机中删除,关了机,上飞机了。
北京的空气比寒市要沉闷多了。虽然天是晴的,但却不是那种一碧如洗的晴朗,而是乌蒙蒙的晴朗。那是下午的时光,陈青搭乘巴士进城后,又上了一辆的士。司机问她去哪里?她说,去菜市场。司机问,哪里的菜市场?陈青说,郊区的吧。司机欣喜地问,东郊还是西郊?陈青说,东郊吧,找一个有卖活的鲫鱼和新鲜蔬菜的菜市场。司机说,您放心吧,东郊的小南里菜市场很大,那里的菜都是当天上的,倍儿新鲜!陈青问,住在那一带的都是什么人啊?司机说,修鞋的、卖粮的、剃头的、当保姆的、当工人的,都是像我这样靠出力气吃饭的人!
陈青想来的就是这样的地方。她要给一个男人做一顿晚餐。
所有城市的城郊都逃不过“脏”和“乱”这两个字。车一进东郊,高楼少了,取而代之的是那些老式的矮层红砖楼房。这类楼房的小阳台简直就是一座座悬空的垃圾场,那上面拥堵着形形色色的东西:废旧桌椅、纸箱、残破的灯笼、报废的家用电器、褪了色的塑料盆以及晾晒着的披头散发的拖把、湿漉漉的衣物和过冬的干菜,可以想见居室主人生活的拮据和艰辛。街巷中的废纸、烂菜叶、饮料瓶、烟蒂、痰迹随处可见,苍蝇横飞。陈青刚一下车,就在菜市场的入口处被一口飞来的痰击中,幸而它落到了鞋面上,而这双米色的平底羊皮鞋细腻而光滑,痰在上面等于荡了一个秋千,跳到地上了。
陈青买了六条巴掌大的活鲫鱼,由卖鱼人当场宰杀了,放在塑料袋中。此外她还买了豆腐、芦笋、香菇、油菜、葱姜蒜以及一条里脊肉。买完东西,她来到菜市场的出口,卸下背上的旅行包,从中取出一张纸牌。那是一张对折着的淡绿色的布纹铜版纸,上面用黑体隶书写着这样一行字:免费为你做一顿晚餐。隶书本来就给人端庄、朴拙的感觉,再加上这字的内容是温暖可人的,所以它一被亮出来,就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进出小南里菜市场的人,看到了一幅他们在以往的生活中从未见过的画面。一个气质非凡的中年女人,穿着一条米色长裤,一件黑色的短袖棉衫,梳一个马尾辫,背上是一个双肩背的白色旅行包,脚畔放着几袋菜,双手举着一张“免费为你做一顿晚餐”的淡绿色纸牌,目光沉静地迎接着往来行人的向她投来的狐疑、惊奇、渴望、欣赏、嫌恶等复杂的目光。她站在那里,气定神凝,看上去像是一棵生机勃勃的白杨树。有人在她背后小声嘀咕:一准是个精神病。还有人说,这是拉客的野鸡啊。当然也有人说她是个要进人家“打眼”的贼。更离奇的,有人猜测她受了大委屈,那些菜是有毒的,她要对社会实施报复。很少有人对她纸牌上的话做出善意的理解。
这是周六的午后,又是近黄昏的时刻,菜市场人来人往的。陈青对那些上来搭讪的女人不理不睬,她要给一个男人做晚餐。她在选择可以享受她的晚餐的对象上费尽周折。有一个尖嘴猴腮的耳朵上夹着香烟的男人对她说,上我家吧,我正馋鲫鱼呢。他觊觎的是塑料袋中的鲫鱼,陈青不会为仅仅为了满足口腹之欲的男人做晚餐的。还有一个衣着洁净的男人冲他微微扬着胳膊,暗示她跟他走,陈青也未动弹,她不喜欢胆怯的男人。一个满脸大胡子的男人冲他吆喝:小娘们,去我家吧,免费吃住!陈青更讨厌没有廉耻的男人。就这样,那些面目委琐、气质粗俗、出口不逊的男人被她一一筛选掉了。她最后选中的,是一个中等个、不胖不瘦、穿一件蓝汗衫、肩膀歪斜、向她投以同情目光的国字形脸的男人。他的手里提着一小袋凉皮,一言不发地站在那里。虽然他没有开口让陈青去他家里,可她从他的眼神中真切感受到了——他是那么渴望吃到一顿女人做的饭!陈青提起那些菜,走向他,说,我来为你做晚餐吧。那男人立刻就红了脸,张口结舌地说,我家的酱油和醋都是散装的,花椒是陈的,碗盘普普通通,菜板有些糟烂了,就是菜刀是好的,刚磨过。不过要是这么快的刀切着你的手,我可赔不起啊。他这番话引来了围观者的一片哄笑声。
陈青在众目睽睽之下跟着这个男人走了。男人走得飞快,像是要赶回家救火似的,陈青紧跟着,还是落在了后面,感觉他是在故意与她拉开距离。开始时还有好事者跟在他们身后,大呼小叫着,说着“野鸡上鸭子家了”等一类的下流话,待到他们出了菜市场,走远了,他们也就泄了气,各奔东西了。
男人带着她,先是走过一条宽而长的柏油路,然后穿过一道臭气熏天的水沟,越过桥头后,上了一条狭窄、破烂的胡同。胡同里栽着一些槐树,高的高,矮的矮,东一棵,西一棵的。虽然这树的阴凉强弱不同,但树下总坐着乘凉的老人。他们大都坐在矮板凳上,或是垂头打盹,或是怀抱着一兜菜,慢吞吞地择着。胡同里不时有自行车和三轮车驶过,搅起一股股灰尘。
那男人终于闪进了胡同尽头的一扇对开的油漆斑驳的红门里,陈青尾随他跨过门槛。这是一座典型的老式四合院,住着五、六户人家,所以也可称为大杂院。天井里生长着一棵茂盛的槐树,北墙下有一个水池,一个穿着裤衩背心的胖女人正在那里洗衣服。听见门响,她回了一下头,见到陈青,怔了一下,陈青向她问了一声好,然后走进向西的屋门,她看见那男人进了这扇门里。
那男人已经把凉皮放下了,他握在手中的是一只水杯。见陈青进来,他把水杯递给她,说,喝点凉白开水吧。
尽管杯子看上去油腻腻的,陈青还是喝了那杯水,她实在是太渴了。这屋子不大,两屋一厨的样子。她听见西南向的居室中传来两种声音,一种是挂钟有板有眼的滴答声,另一种是一个女人间歇的哼唷声。
男人径直把她领入厨房。它大约五平方米左右的样子,苍蝇在案板和碗橱间快乐地飞着,门角的垃圾袋散发出刺鼻的食物腐败的气味,水泥地面上遗落着痰一样的面疙瘩、蔫软的油菜叶和干枯的姜丝等东西。有一处还水渍斑斑的,陈青正踩在那里。她蹙眉的时候,男人赶紧拽过墩布,胡乱擦了擦,说,刚才急着给你倒水,洒了。陈青说没关系,朝男人要围裙。他从窗台上抓过一团布,抖了几下,围裙就皱巴着脸苦苦地看着她了。它看上去肮脏委琐、多处破损,所以图案上的向日葵,就给人遭到蹂躏的感觉。陈青套上了围裙。男人接着告诉她煤气灶怎样打火和关火,怎样调节火苗的强弱,盘子和碗在什么地方,各种调料放在了哪里。交代完,他小声问陈青,真的是免费做晚餐?陈青点了点头。男人又说,加上你,一共是四个人吃晚饭。陈青答应着,问电饭煲和米在哪里,鲫鱼豆腐配又香又软的白米饭才是完美的。男人“噢”了一声,跑进里屋,取出电饭煲,对她说,我来焖米饭吧,这儿没有电源,得端到里屋。
陈青刮干净了菜板,将要使用的刀、铲子、勺子、锅悉数刷了一遍,把墩布在水龙头下投了又投,拖了两遍地,觉得可以下脚了,这才开始做晚餐。她打算把鲫鱼重新收拾一下,因为卖鱼人杀鲫鱼时,鳞片没有剐净,鱼鳃也没掏利索。她把鱼扔进水池中,拧开水龙头。明明那鱼已腹中空空,可是当清水奔流而出时,有一条鱼竟然动弹了一下,并且摆了摆尾巴,这让陈青心惊肉跳的。她呆呆地看了它半晌,直到它一动不动了,这才下手。拾掇好了鱼,她开始洗菜,将芦笋切成条,里脊切成丁,豆腐切成块,葱切成段,姜切成丝,蒜切成片,又将油菜和香菇洗净沥干,囫囵个地放在盘子中。之后,她就耐心而细致地开始煎炒烹炸了。她做菜喜欢淋上一点花雕酒,可她把调料打量个遍,连瓶普通的料酒都没有。散装的酱油上浮着一层白醭,醋的底部淤积了泥一般的沉淀物。但陈青还是满怀信心的,因为除了调料之外,恰当的火候和良好的心情,也能使菜滋味浓郁。她现在满心渴望着给这个男人做一顿晚餐,所以当她打开煤气开关,看着那团她无比熟悉的火苗像淡蓝色的花朵一样盛开的时候,她的内心充满了感动。她往锅里倒着油,准备先把鲫鱼微微煎一下,这时那男人忽然跑进厨房对她说,省着点使油,豆油又涨价了!陈青本想再倒一些的,男人的话使她将倾斜的油瓶子给端正过来了,她放下了它,看着泛起的油沫被火苗舔得一点点消散。当最后一粒油沫像晨星一样隐退的时候,她把鲫鱼一条条地顺进锅里。每一条鱼入锅时都发出“吱拉吱拉”的被煎熬的叫声,这声音她是那么的熟悉。以往的周末,她就是听着这样的声音,站在自家干净、宽敞、设施齐全、各色调料兼备的厨房里,为丈夫做着晚餐。她不知道马每文这个周末会去哪里?
陈青炖上鲫鱼豆腐后,觉得有些乏,就坐在了地上的一只矮板凳上。她干活的时候,苍蝇虽然也围绕着她转,但无法落在身上,而她一歇下来,它们就纷纷落到她脸上、胳膊上。陈青只好摇晃身子,像个发作了癫痫病的患者一样,一刻也没坐安生。
天色已暗了,里屋传来一股恶臭味,它给陈青带来了天昏地暗的感觉,一阵反胃。除了钟摆的滴答声和一个女人的哼唷声,如今一阵窸窣声又加入进来,好像谁在用纸擦着什么东西。陈青意识到这是那个男人在为发出哼唷声的女人擦拭屎尿。她是他什么人?得了什么病?
陈青正在掩鼻思量,门“吱呀”一响,一个背着书包的枯瘦少年走了进来。他穿一套海蓝色的袖口和领口镶着白道的校服,戴副眼镜。他一进来就奔里屋去了。陈青听见他说,爸,我闻着鱼味了。接着,那男人的声音传了过来:哦,天上掉下了个大馅饼,有人不要钱给咱做晚饭,鱼和菜都是她自带的!说完,他重重地吐了一口痰。男孩说,我来给我妈擦身子,你去倒屎去吧。陈青已然明白,这是一个三口之家,男主人看上去是个出苦力的,男孩在上学,女主人瘫痪在床。
虽然她并没有沾手屎尿,可陈青拈起勺子为鲫鱼豆腐尝试咸淡前,还是下意识地反复洗了洗手。菜的咸淡适宜,而汤汁还需要再熬掉一些。她在盖上锅盖后,发现了窗台上横着只苍蝇拍,就把灯打开,“啪啪”地拍起了苍蝇。大约一刻钟后,满地都是苍蝇的尸骸,那些侥幸活下来的,都窜到天棚去了。陈青打扫干净死蝇,又拖了一遍地,然后用肥皂把手仔细地洗了一遍,再次去掀锅盖。鲫鱼豆腐已经恰到好处了,锅底汪着一小圈乳色的汁液,鲜味丝丝缕缕地飘拂而出。陈青盛出她的主打菜,刷了锅,爆炒了肉丝芦笋,然后又素炒了香菇油菜,将煤气灶的火关掉。陈青看着这三个色香味俱全的菜,无限满足。男人大约知道饭菜已妥了,他走进厨房,感慨地对陈青说,这厨房干净了,菜味也这么好闻,我已有八年没有闻过这么香的菜了!陈青说,我做的菜也不知对不对你的口味?男人说,我从不挑食,有口饭吃着就香!他指了指放在碗橱上的凉皮,说,你把它也做了吧。陈青正想凑足四个菜,所以她很痛快地点着头说,没问题,三分钟就好。她将凉皮取出,用清水冲了一下,放到案板上切成条,摆到一块花盘中,切了些蒜末、香菜末和黄瓜丝铺上,搁上盐,淋了芝麻油和少许的醋,轻轻搅拌着,一盘颤颤跃动的凉皮就清爽脱俗地出现了。
开餐前,男人先是将每道菜各夹了一些,放到一只碗里,然后进了西南向的屋子。陈青明白,他这是给老婆喂饭去了。想来那女人吃东西极慢,大约半小时后,男人才出来,碗里的菜所剩无几了。在他喂饭期间,陈青听不见哼唷声了,而是一个人吃着香东西时发出的响亮的吧唧声,这声音让她难过。
陈青把菜端进了西北向的小屋。它看上去只有十平方米左右的样子,一床、一桌、一椅,墙上挂着世界地图、化学元素周期表以及一些手写的英语单词纸片,看来这是少年住的地方。男人为了菜有一个好的落脚点,搬来一张折叠式圆桌,支在地上,又提来一只高脚方凳。就这样,少年坐在他学习用的椅子上,陈青坐在方凳上,男人搭着床边坐着,三个人吃起了晚餐。一开始,父子俩一言不发,吃得热火朝天的。大约十分钟后,男人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放下筷子,将手插进裤兜,摸索了很久,掏出一张皱巴巴的伍元钱,递给少年说,这么好的菜,不喝酒可惜了。去食杂店给爸买一袋一块二的散酒,剩下的钱你买本子吧。少年放下筷子,接了钱,舔了舔唇角,出去了。
未等陈青发问,男人对她说,那屋里哼着的是我老婆,她这么哼唷了八年了。八年前她还在印刷厂上班,有一天下了夜班回家,是秋天的日子,刮着鬼一样的阴风,她路过一幢七层高的居民楼的时候,被谁家掉下来的花盆给砸到头上。人从此瘫了不说,脑子也废了,不认人了。砸倒她的那个门洞是两户相连的,中间只有一道隔板。这十四户家家养花,没有一家承认掉下的花是自家的。我能怎么办?到法院把这十四户都告到法庭上了!这官司取证太难了,花盆上的指纹不清楚,泥土吗,它又不带姓名。官司拖拉了好几年,我老婆已花掉了六万块钱的医疗费,其中一半是我东挪西借凑来的,那股秋天的阴风真是让我抽筋断骨了啊。那十四户人家,前几年已搬走了五户,有的全家迁到南方去了,有的去了国外,所以法院三年前判他们联合赔偿我老婆医疗费和伤残抚慰金的时候,剩下的九户坚决不同意,他们联名上诉,说是敢留下的都是无辜的人家,于是这案子又重新审理了,至今也没个结果。我原来在一家暖瓶厂当工人,可如今这世道暖瓶成了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了,厂子黄摊儿了,我下了岗,在一家净水器厂找了份工作,当送水员,挣几个辛苦钱。我一天起码要扛二十桶水。到了晚上,腿都软了。我是个左撇子,不会使右肩,这几年左肩让水桶给压扁了,右肩陡起来了,人家就不叫我的本名王林了,都叫我王斜肩了。
王斜肩说到动情处,眼里泪光闪闪,这时少年回来了。他先去了厨房,为父亲取来一只盛酒的空碗,王斜肩提起那袋酒,用牙咬开一个口,让酒顺着豁口流进碗里。他倾倒得很仔细,明明塑料袋已瘪了,他还是捏了又捏,挤出几滴,这才丢下它,小口小口地咂起酒来。
陈青陪着这对父子,慢慢吃着晚餐。少年最先放下筷子,他转过椅子,坐在书桌前温习功课,可是看着看着,他竟然趴在桌子上睡着了。王斜肩满怀怜爱地骂了儿子一句:小东西吃乏了!然后他指着凉皮对陈青说,他老婆最爱吃这口,所以他隔个三两天就给她买这个。他还说他老婆原来很丰满,现在瘦得跟个骷髅似的,碰哪儿,哪儿都是骨头。说到这儿,他的舌头似乎硬了,不再说话。
王斜肩喝干了碗中的酒后,已经九点钟了,天彻底黑了。陈青在收拾桌子的时候,王斜肩突然想起焖了一锅的米饭,还一粒没吃呢,忘在他老婆的屋子里了。他说陈青做的菜实在太好吃了,他已经有八年没有吃过女人做的晚饭了。陈青让他把米饭端出来,放在冰箱中,不然隔一夜会馊了。她洗了碗筷,擦干净了灶台,拖了地,这才摘下围裙,背起旅行包。王斜肩问她,你要去哪儿?要不然在我家对付一夜,你睡我儿子的床,给他打个地铺。陈青对他说不必了。王斜肩抖了抖肩膀,说,回家告诉你男人,就说我说了,你做的饭是女人当中做得最好的!陈青点了点头。王斜肩又说,要不我出去送送你?离这不远有一家旅店,三个人一间,一宿二十块钱。陈青摇了摇头。王斜肩最后叮嘱她说,你路过楼房的时候,可别贴着楼根走,离它远点,万一落下来什么东西,让你赶上了,你这做菜的好手艺也就派不上用场了。陈青哽咽地说,我知道了。
陈青推开房门时,发现天井里坐着四个女人,她们选择的椅子有高有低,所以虽然坐在一条直线上,但是错落有致。居室弥漫出来的灯光照亮了她们那一张张满怀猜疑的脸。陈青泰然自若地走出院子。明明背后传来的是那四个女人高声的诋毁声,可陈青耳边回响着的,却是一个不能出屋的女人那一声连着一声的周而复始的哼唷声。
陈青回到家里是周一的早晨,马每文不在,但他的车停在楼下,车胎上附着厚厚的泥巴,像是一匹在农田里刚打完滚的马。马每文没有在床头柜上放置新的旅行票据,而陈青却把去北京的一空一陆两张票傲然摆在了餐桌上。她把飞机票铺在下面,而将火车票放在上面,这样两张票都能清晰地彰显出自己的身份。陈青布置完票据的时候,发现餐桌上多了一把茶壶,样子像极了被马每文摔碎的那把,可拿到手中仔细一端详,便看得出它们的质地虽然也是那种无与伦比的细腻,但泛出的光泽不是隐隐的青色,而是庸常的白色。
陈青冲了一袋麦片吃下,就赶到报社上班。刚到门口,就碰见了驾车而来的张灵。她的肤色看上去黑了一些,看来双休日接受了阳光充足的照拂。张灵将车停下,打开车门,召唤陈青上来。
又去哪里逍遥去了?陈青上了车,一关上车门就问张灵。
张灵说,别审我了,先交代你去哪儿了?我给你打了好多个电话,你始终关机!
陈青说,我能去哪里,回曼苏里了。
张灵“噢”了一声,半信不信地侧身看着陈青,然后用手捋了一下吊在前视镜下的平安结,对陈青说,我去菊花谷漂流去了,猜猜我在那儿碰见了谁?
陈青的心猛地一抽,她想张灵说的那个人一定是马每文!菊花谷离寒市二百多公里,那一带的山峦从入夏至深秋,会被金灿灿的山菊花点缀着,山间奔腾着的河水因了山势的起伏,时而水流湍急,时而平缓如镜,是漂流的好去处。陈青和马每文曾不止一次去过那里。看来马每文一定是带着女人去菊花谷了,难怪他的床头柜上没有新增加的旅行票据,他是开着车去的啊。汽车轮胎上裹挟的泥巴,就是票据啊。
陈青不假思索地问,他跟谁在一起?
张灵问,你知道我说的是谁?
陈青说,当然知道了。
张灵说,她跟这个城市最伟大的建筑师在一起。
陈青虽然与徐一加分手多年了,但她心底还是认为他是这个城市最优秀的建筑师,至今仍然没有哪一座建筑可以与紫云剧场相媲美。她与徐一加的事情,并没有对任何人讲过。陈青说,你是说徐一加?马每文怎么会和他在一起呢?
张灵“呀——”地叫了一声,愣怔片刻,说,你周末没和马每文在一起?我是说蒋宜云和徐一加在一起啊!他们就住在我们隔壁。蒋宜云见了我也不尴尬,说她好久没回家了,还跟我打听你呢。
陈青好像突然从春天走入冬天,她打了个寒战,对张灵说,蒋宜云才二十岁,徐一加四十多了,他们怎么会搞在一起?太荒谬了!
你可别动气。张灵说,现在的女孩子,哪还把谈婚论嫁的事放在心上?他们在一起也看不出二十多岁的差距。你想啊,一个风度翩翩的建筑师和一个年轻漂亮的设计师在一起,不就是“天仙配”吗!张灵并不在意陈青情绪的变化,她带着羡慕的口吻说,菊花谷旅馆的间壁墙你也知道,就是一层隔板,他们一夜叫春到天亮,让我觉得自己都老了!说完,她大笑起来。
陈青终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她对张灵吼道:够了,够了,别说了!我看你现在这做派跟妓院的老鸨一样了!真是下流、无耻!陈青打开车门,跳下车。她有一种被羞辱的感觉。她恨不能抓住蒋宜云,踢她几脚,或是揪住徐一加,扇他几个嘴巴。当她早晨从北京至寒市的火车上走下来时,她是那么的从容,觉得自己站到了情感的制高点上。可是张灵不经意的一句问话,却使她两段情感生活的伤疤猝然翻卷出来,让她又坠入了深渊。
她坚决不能饶恕蒋宜云和徐一加!陈青愤怒地走进报业集团的大门,噔噔噔地爬上楼梯,几乎是一路小跑地进了《寒市早报》,飞快地钻进自己的“格子间”,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呼呼地喘着粗气。偏偏老于不识抬举,只闻其声,就把一篇稿子从隔板上方递过来,低声下气地说,陈青,看看这篇,一个厂子的工会主席写的,文笔还真不错啊。陈青起身接过稿子,嚓嚓嚓撕了个粉碎,团成个球,“砰——”地一声把它扔进字纸篓中。
陈青未到中午就回家了。餐桌上的票据被人动过了,飞机票把火车票压在身下了。她以为马每文回来了,就冲着他的卧室大叫着;马每文,你出来啊。你知不知道,你的宝贝女儿,跟了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跟了这个城市最大的流氓!马每文,你出来啊,人家在菊花谷都看见了,你家的小妖精找了个爹!陈青叫喊完,一阵头晕目眩,她跌坐在餐椅上,手指哆嗦不已。
马每文的卧室果然有了脚步声,但出来的不是他,而是蒋宜云!她穿一条黑底灰格子的超短裙,一件黑色紧身露脐短袖上衣,脚蹬一双黑灰两色相间的镂花高腰羊皮靴,长发用一根灰色丝带束着,耳畔有两缕头发被焗成金黄色,看上去像是飞旋在深山中的两道霞光,灿烂极了。她的装束跟她的设计风格一样,时尚、活泼而又典雅。她那高挑的俊美身材让陈青联想起了马每文的前妻——那个游泳教练,她觉得站在自己面前的就是一个妖媚的鬼。
蒋宜云已经很久没有回来了,她的气质中多了几分成熟气息,陈青想一定是徐一加为她注入的这种气息,她的手指哆嗦得更厉害了。她盯着蒋宜云的靴子,就像看着一对溜进屋子的大老鼠,满怀嫌恶,她进门竟然连鞋都不脱!
我就知道张阿姨会跟你说的。蒋宜云拉过一把餐椅,坐在陈青对面,咄咄逼人地说,你不用盯着我的靴子看,我没脱,因为这也是我的家,回家怎么方便怎么是。说着,她将椅子往后挪了挪,把右腿压在左腿上,似是展览她的美腿给陈青看似的,陈青对蒋宜云这套对付她的伎俩已习以为常了。她和马每文结婚前,那时她还叫马宜云的,只要陈青带她上街,她会突然指着街上那些细高挑的女人对陈青说:真像我妈的身材啊,好酷哟!进了商场,只要陈青看上的衣裳,她就会找出多种理由说它土气。到了餐馆呢,她在点菜时反复叮嘱服务员,我不吃葱姜蒜,告诉厨子千万别放这些讨厌的东西!陈青信以为真,刚结婚时,炒牛肉不敢放葱,清蒸鳜鱼时不放姜丝,红烧猪肘时本该丢上几瓣蒜的,可为了蒋宜云,她只能舍弃。所以新婚蜜月中的菜,没一道是滋味醇厚的,不仅马每文不爱吃,她自己也倒胃口。后来马每文有一天感慨,说他总觉得菜里缺少了点什么东西。陈青说,缺什么?你的宝贝千金不吃葱姜蒜,这菜让我怎么做?马每文说,小丫头最喜欢吃这些东西了,她这是胡说啊。陈青恍然大悟对丈夫说,她这是想让我把菜做得没滋味,你好早点离开我啊!
蒋宜云跷着腿对陈青说,我很高兴你说我是“小妖精”,如今“妖精”这个词可是“聪明”和“美丽”的代名词啊。
陈青无言以对,她觉得自己已经处于这场战争的下风了。
我今天回来,并不是乞求你别把这事情告诉我爸,我不在乎。我和徐一加是谁也拆不散的。蒋宜云撇着嘴角说。
你们是怎么认识的?陈青说这话时,牙齿打着寒战。
他在郊外买了一套房子,做他的新的工作室。听说我们蚂蚁装饰公司的设计好,他就找来了,选中了我。蒋宜云说,我花了三个月的时间为他装修了房子,他非常欣赏,我们的好是自然而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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