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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66年之西行漫记

_9 韩松 (当代)
  “没有就是没有。你知道我从来反对玩这个。”
  “我抽你!”
  铃木吓得退了一步,脸色发黄,直哆嗦。
  我迷惑。南军中的围棋,来自何方呢?正如山姆对灵杖的恐惧一样,失去下棋能力的我在潜意识中感到围棋构成了威胁。
  “跟他说没用。他已不是头儿。”
  是苏珊的声音。我转眼看她。几个月不见,她出落得更漂亮了。
  “这几个月,去哪里了?干什么?”单独在一起时,我问苏珊。
  “你走后,铃木便大发雷霆,要调查内奸。他的自尊心受了极大伤害。这当然是没有结果的。他派出了人来追杀你。那时我真担心。但幸好没有成功。“这时,又和新出现的非洲人打了几仗。都输了。随后,我们便开始迁移。我们到了麦迪逊。这是一座美丽的城市。
  “我们住下来,继续制造混乱。这里还残存着警察。我们把目标转向警察。他们是城中的垃圾。这一段时间,还算有意义。
  “不久,我们发现铃木的灵杖是假的。它什么也不能测知,只能吓唬人。我们要求寻找真正的灵杖。铃木不干。我们便把他罢免了。
  “我们新的头是‘鬼角’。他带着我们向密西西比河转移。我们顺流南下,这时战争爆发了。我们一路上观看战斗,一边挑逗双方,不觉便到了这里。”以上是苏珊的陈述。
  “真没有想到,你也在打仗。”她说。
  “现在想来,在你们那里,还真有好处。知道了怎么打仗。”
  “你还想回国么?”
  “……”
  “唐龙,你说话呀。”
  “叫我布莱克。我改名字了。”
  “布莱克?”
  “是他们给我取的。”
  “你变化真大。我都不敢认你了。”
  “你还是那样。”
  “是么?”
  我们一时沉默了一会,目光碰在一起,都不好意思地笑了。
  “哎,你们到底下了围棋没下?”我又想起了这个问题。
  “你刚才不也问了铃木?他说的是实话。你对下棋还真是念念不忘。是不是经常下?
  ”我没有告诉她,我已丧失了棋力。我也没提回不回国的事。
  “我打仗的本领提高了。说起来,基本技术还是你教的。”
  “这我多少放心了。”她居然像心疼小弟弟一样摸了一下我的脸。
  我又见到了金铸城。韩国人对重逢也十分高兴。但他表示,在铃木军团或者“鬼角”
  军团中,棋的确没有下。
  最后,是去找伊朗人。“鬼角”见了我,嘿嘿地笑。我绷着脸。
  “纽曼是你杀死的?”
  “纽曼?”
  “对,纽曼。本来,他可能成为未来社会最伟大的思想家。”“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战争爆发的那天晚上,在光明城边。你忘了?”
  “那、那是误伤。”
  “你本来是想杀我吧?”
  “这不能怪我。是铃木让干的。当时我们都听铃木的。”“鬼角”很畏惧。“你要干什么?”
  “这么说,怪不得你了。但你的罪过无法饶恕。你扼杀了美国文化。”
  我嚷道。但我最后还是宽恕了他。这正如我以前从不加害棋盘上的对手。
  那么,南军中的下棋高手,来自何方呢?我觉得,他应该是一个亚洲人。
  我把这个疑问求证于“植物”。他也感到困惑。在他那里,也再没有侦察到亚洲人的辉光。
  我警告伊朗人,不准透露关于灵杖的事,哪怕说它是假的。捕获了亚洲人,山姆十分高兴,心中的悬念,顿然解除了。
  他下令把这群人编成与女兵队相应的童军队,并派我当头,伊朗人做副手。
  我们这群亚洲小孩被用来从事迎来送往的礼仪活动。结果,我们搞得很成功。东方人天生具有这方面的才能。
  另外,还组成了一支围棋队。金铸城被我任命为总教练。
  本军并不下围棋。但是,围棋队是对外的窗口。孩子们真正地活跃了军中文体。
  “这就是所谓的文工团哪。当初,怀特·林有过这种构想。可惜他死得太早,来不及实现。”
  “文工团?”我对这个名称很不熟悉。
  “你不知道文工团?别骗我了。嘿嘿。”
  “文工团”如同女兵队一样,对士兵们的精神世界起着润滑作用。这一切,很快系统化和制度化了。
  除了下棋外,我们还制造了一系列游戏,这都是从铃木集团过去的活动中发展而来的。比如,“清官”刑罚,皇室欢娱。友军的军人们只要不打仗,便狂热地来我们这儿参加活动。
  来的人是那么多,以致于孩子们的数量都不够,不能为每个士兵提供一个伴侣。
  “植物”冷眼旁观。我常常感到他寒意的目光。我觉得他要说什么。“每个人都需要寻找童年。真的是这样么?”有一天,“植物”冷不丁说。
  “你说什么呀。”
  听说,“植物”忘记了过去的一切,包括童年的美好时光。我对这种新型的成人,有一种隔膜和畏惧。
  “你的童年,便是这么玩游戏玩过来的么?”“植物”好奇地问。
  “我的童年,并不是这样。”
  我突然想起了往事,被一阵感伤和惊异重新袭击。我缓缓告诉他,中国人很小就要接受专业训练,根本没有玩的机会。我没有料到,自己仍在下意识地与游戏中的铃木军团成员、与山姆部队的士兵保持距离。
  “那是要在社会中竞争哪。”“植物”恍然大悟的样子。“这的确是一门艺术。山姆不对。”
  但山姆却按他的思路在继续发展。
  这一天,上校找到我。同时还来了另一名我不认识的军官。
  “这是巴克上校。国防部长那里来的。”
  “国防部来的?”
  我想到国防部长曾和我下棋。最近因为战事吃紧,他来得少了。
  巴克和蔼地笑着说:“国防部长一直在关注你们。我们决定在全军推广你们的模式。”
  他又转向上校:“你可要忍痛割爱哟。”
  我们发明的游戏,包括围棋,很快在北军中推广。山姆部队分派人去到各个部队去做指导。不久,每一支部队中,都有了我手下的人。
  那时,我经常在北军中巡视。我发现大伙表现得都很出色。孩子们根据每支部队的特点,搞出了娱乐的新花样。我则不时召开总结会。我仿照铃木开“新闻发布会”的样子,迅速把新经验推广。
  这里面,只有铃木干得糟糕,我不得不把他调了回来。他的棋不行。游戏的天才似乎也丧失了。
  但我发现了他的一项特殊才能:被压抑的文学天才。这是铃木离开领导岗位后,逐渐表现出来的。
  他的徘句及和歌都做得很好。兹引一首为证:田纳西,水边映映皆岩石。
  血如丝。我很受感动,也对铃木生出一分佩服,而表面上,我并不有所表示。
  我感到日本民族并没有在世界上消亡,虽然他们接连失去了本土、网络国和空间的领地。
  我要谨慎对待这件事情。
  总之,一切似乎都进行得很顺利。唯一的一次危机是突然风闻苏珊要被山姆调去女兵队。
  原来,这又是尼文的阴谋。他看着我搞得好,非常嫉妒,便向山姆做了如下建议:“有个叫苏珊的亚裔姑娘,长得不错,尤为善战,如果在女兵队,必定是好苗子。”
  我闻听后,非常着急,忙找到山姆。
  “这个苏珊我知道。”
  “怎么了?”
  “她是文工团的骨干呢。”
  “女兵队就需要一名这样的骨干。”
  “可是,她并不是……处女。”
  “你怎么知道?你跟她睡过?”山姆哈哈大笑。
  “是跟铃木……”
  “有意思。你是不是看上她啦?要真看上了,就赏给你。”
  “……”
  “没有看上?”
  “看上了。但我更是为了您好。您得警惕尼文这个人。”
  我观颜察色地说。
  我又一五一十告诉山姆尼文与女兵们有染。我说得有鼻子有眼,这不由山姆不起疑心。随后,我又表示愿意用手下一个叫卡玛拉的印裔姑娘替换苏珊,补充进女兵队。
  山姆对我的忠心大加赞赏。
  “那么,苏珊是你的了。”他说。
  苏珊为此事很感激我。她知道去女兵队的,都是些疯子,而且必死无疑。但她并不知用卡玛拉换她的事。
  “唐龙——对不起,我不习惯叫你布莱克——谢谢你。”
  “没什么,一报还一报。没有你当初帮助我,我怎么会有今天?”
  “你都对上校说什么了?”
  “我说你更适合在我手下搞公关。”
  “他就同意了?”
  “最初没有。他说,要给我找一个好莱坞女星来。然后我说,用不着了,苏珊就是明星。”
  苏珊灿烂地笑了,一边看着我,一边拢着头发。我闻到少女身上的气息,心想,尼文为什么一定要点苏珊的名呢?他发现我跟她有什么猫匿啦?可是,事实上什么也没有啊。
  我几乎要冲动地去抓她的手。但我最后仍然胆怯起来。
  苏珊建议我离开山姆的部队,回到中国去。这话使我很吃惊。
  “你怎么会有这个想法了?当初你还劝我不要离开铃木那里呢。你说我们找到了乐园。”
  “不一样了。也就是你走后我有这种想法的。不知为什么,我一个人时,常常想你讲的那些关于北京和上海的故事。真是天堂啊。”
  “可是,苏珊,我不能走啊。”
  “为什么?”
  “我也说不清为什么。我现在习惯呆在这里。”
  “这里很危险,你知道么?说不定,哪天有一颗流弹会打死你。另外,很多人嫉妒你。他们本来就恨亚洲人。只有山姆在保护你。可是,他能保护你多久呢?他可是白人。白人永远是我们的敌人。”
  “可是,山姆待我不错啊,所以,我也要做到仁至义尽。”
  “你有没有想过,你这都是为谁而战呢?”
  像苏珊自己,当初是为父母复仇。所以,来到山姆部队,这样的心劲就反而没有了。
  怪不得她的思想会出现反复。
  “为我自己。”我一下说出了心中潜在的想法,自己也吃了一惊。“因为我在这里找到了一个乐园,找到了自我,找到了刺激。我回到了真正的童年。以前我没有这么兴奋和快活过。再说,我其实已不会下棋了。回去,父母该怎么看我呢?我靠什么生活呢?”
  “你说你不会下棋了?”
  苏珊抽了我一个耳光。
  “你真糊涂。以前,你是这么说的么?”
  她哭起来。猛地跑掉。
  我这才稍有醒悟,呆呆地站在那里。我很难受,也很震惊。也许,我需要重新考虑这是怎么一回事。
  不久,传来了卡玛拉死亡的消息。对此,我亦有预料。苏珊大恸,但仍不知这事是我从中做了手脚。
  在卡玛拉死后,北军又遭到了一次袭击。少年队也参加了战斗。在这场战斗中,亚裔孩子们不辱使命,表现出了善战的本色,受到了表扬。但只有铃木表现不好,临阵退缩。
  少年队内部开了一个会。有人提出要枪毙铃木。
  我对此很是犹豫。最后,还是放了铃木一马。因为在最后关头,我突然忆起自己被铃木从洪水中救上来的一幕。
  我只是用“清官”游戏报复了铃木。这次,是我充任皇帝,而铃木被绑在了木桩上。
  施以私刑的事,没有让山姆和尼文知道。
  自此后,我对铃木的怨恨慢慢冰释了。
  某日,部队再一次缴获了南军的围棋。这使我受到很大冲击。我想到了当初来美国的使命,还有信息中间商对中国围棋代表团提的那些问题。
  我想到了苏珊的提醒。的确要好好想一下这件事情了。
  这时,却出现了怕死的铃木再次当逃兵的事情,这使我不能继续想我的问题。我得先处理这事。我再不能包庇他了。按照山姆军中的条令,等待他的将是极刑。但我仍然不愿看到这个。
  不知为什么,我觉得铃木与卡玛拉不一样。是铃木的徘句打动我了么?或者,东亚与南亚,存在血统上的地域之别么?
  总之,我准备偷偷放了铃木,让他逃走。
  与铃木彻底和解的冲动那时压倒了其它想法。
  在铃木即将离开时,我们在军营附近的一条小河畔最后相聚。这时我想到了自己从波士顿的潜逃。
  我的大度使铃木深感惭愧。
  在漫聊一阵后,我把心中那个藏了许久的问题提了出来。
  “铃木,说实话,你是否和苏珊干过那种事?”
  “哪种事?”
  “……就是男女之间那种。”
  “你真会说笑。”
  “干过吗?”
  “没有啊。我是不敢哪。”
  “我还以为你干过呢。”
  “因为都说她是我的‘妃子’吗?其实我并没有做什么。”
  “是吧。”
  “因为她是中国人。我在心底怕中国人。”铃木偷偷看着我的脸色说。
  “那你可真傻。”
  我相信铃木说的是真的,或者,宁愿相信他说的是真的。我为铃木遗憾,又为自己窃喜。但这种窃喜,又有什么根据呢?我的情绪一下又跌落了下来。
  铃木说:“唐,你和她挺要好的。怎么不来一手呢。”
  “我们都还太小。”
  “美国人十几岁就开始呢。中国也是吧?”
  “不是。我们的教育不充许。”
  “但你现在是美国人了。真的,你很美国化——未来的美国人。”
  “不可能,我来美国才几个月呢。”
  “我不懂。为什么二十一世纪的中国,还能保持过去那些优点呢?”
  “我们中国,是一个大国啊。它的文化很悠久。”
  “真是羡慕。”
  “铃木,你找你的同胞去吧。那样比较好一些。”
  “我不行。我这样的人,我们的民族是不会要的。再说,我的国家也没了。”
  “那你走后打算怎么办呢?”
  “当初想去太空城或者月球定居,现在看来真是荒唐。我也不想再建铃木军团什么的。没有意义。我准备去南美。那里是和平的。亚洲人在那里搞建设。”
  “你应该去从事文学。这个职业,听说在上个世纪很是流行。现在可以恢复。报纸已恢复了。还有各式各样的机械。”
  “也许吧。反正,我再不想打仗了。”
  “我也不想打仗了。铃木,我们交个朋友。”
  “你不恨我了?”
  “对。”
  我们击掌。为这个结果,我十分高兴,不过,也隐隐有一些悔憾。
  铃木走后,又爆发了大战。少年队也作为预备队投入了战斗。
  在这些战斗中,我总和苏珊并肩作战,互相支援。
  伊朗人和韩国人都表现勇猛,立了战功。
  亚洲少年军,名传遐迩。终于,国防部长接见了我们。他又把我们介绍给副总统。这是一个菲律宾血统美国人。
  “你就是来自中国的‘东方妖魔’么?”
  “是的。”
  “你的事迹我都听说了。”
  “这其实都是山姆上校的功劳。”
  “啊,山姆,他一直以为他是一个糊涂人呢。不过,糊涂人最好。”
  他一一与队中的其他孩子握手交谈。
  “看来,真的是亚洲的世纪啊。你们留了下来,是美国的幸运。”
  同时受到奖励的,还有一批“志愿兵”,都是外国人。包括夏威夷人、魁北克人等。
  此后不久,山姆上校成为了山姆少将。
  在跟着的数次战斗中,北军皆胜。但少年队却再没有上佳表现。
  并且,队伍中开始不断出现死亡。
  在布莱克罗克沙漠战役中,马来西亚人穆迪被流弹打死。
  然后是韩国人李铸城的战亡。
  我很沮丧。山姆便来安慰我。
  “这是自然现象。请放心,过不了多久,我就要结束这场战争。”
  “您说您结束这场战争?”
  “我还要作为总统到中国去呢。”
  他开玩笑般地说。
  但这种信心遭到了某种动摇。
  在攻克中国湖海军军械中心后,士兵在附近的死谷中捉到一名中国人。
  这是一名老人。老得都看不出多大年纪了。士兵说,是在谷底的难民营中发现的。所有的难民都走了,而只有他还呆在那里。
  山姆对此极为重视,亲自与他见面。我和“植物”也在场。这位老人英语不好,我担任了翻译。
  老人童颜鹤发,看不出因为战争受到惊吓的样子。
  终于见到了中国人,我十分激动。
  “你叫什么名字?”
  “林小军。”
  “多大年纪?”
  “再有一个月,就一百零一岁了。”
  把人吓了一跳。山姆和我都猜想他是上个世纪的人,但没想到有这么老。我们提问更加谨慎了。
  “你是什么时候来美国的?”
  “说来早了。那是一九八八年吧?我来美读书。”叫林小军的老人记忆清晰。
  “读什么学校?”
  “芝加哥大学。但我没有读完。因为没有奖学金。我得去打工。这一打,就不想再读了。”
  “你为什么不逃走呢?别的难民都逃走了。”
  “我这一辈子,经过了很多灾难。有中国的灾难,也有美国的灾难。大饥荒,族裔冲突,我都没有逃。倒是那些试图躲避的人,反而死了。所以,这次我也听天由命。你们看,我现在不是活得好好的吗?”
  “活了一个世纪的人,一定把什么都看清楚了吧?这场战争,很无聊吧?”
  “啊呀,这位是将军吧?带兵打仗的人,怎么能那么说呢?要说无聊的,应该是我,这么大一把年纪了,还赖在这样的世界上。”
  “科技发达了,人活到百岁并不奇怪。不过,听你的口气,好像是说这个世界奇怪吧?”
  “科技和世界都与我无关。我活这么大,靠的是自我调养。而世事从不在我心中留下痕迹。这是中国传统的养生奥秘。”
  “但还是想听听你的看法,包括对战争前景的预测。总会有一些感触吧?”
  “你是问美国为什么走到这一步?”
  “你可以随便说。”
  “不是有很多解释么?什么金融崩溃啦,民主体制败坏啦,但是,我认为都没有抓住要害。”
  “要害是什么?”
  “天就要黑啦。星星又会出来。然后是月亮。这种事情,千百万年来都是如此。这便是要害。”
  “你是说……”山姆凝神。
  “历史就是重复自身。周而复始。分久必合。庄家轮流坐。”
  “你能解释一下吗?”
  “好比‘阿曼多’的崩溃。为什么呢?都说是恐怖主义破坏。然而,为什么要破坏呢?这其实来源于‘阿曼多’自身的指令。是一种自杀行为哪。病症严重了,活不下去了。光是恐怖主义而没有‘阿曼多’自残,恐怕不至于毁坏这么成熟的机体吧。”
  “这是一种新妙的理论。”
  “人和一切事物,都会有老死的一天。‘阿曼多’在我们看来正是壮年。可是在它自己的时间表中,已经衰老了。微循环系统于是发出了指令。”
  “竟是这样啊。”
  “然而,进一步看,这个指令,又并非‘阿曼多’所能构思。它仅跟宇宙这个大系统有关。在冥冥中,我们都有一个时间表。‘阿曼多’不过是一个忠实的执行者。”
  “啊?”
  “我出生时,刚好一百年前,中国也在经历一场混乱。其疯狂程度,不亚于美国现在。八亿人,居然一齐走向了崩溃的边缘。现在轮到了美国,是天意吧?”
  “我有些懂了。那么,这场战争,你看胜负如何?”
  “没有胜负。南北军都要输掉的。这是因为有人想渔翁得利。但是,他也没有料到一切不由他掌握。还是宇宙时间表的问题。”
  “是什么人呢?”
  “这我还不知道。”
  “如果那人一定要坚持去做呢?”
  “他应该放弃有为,及时引身而退。”
  “植物”在全过程中只是安静地听着,没有插话。
  山姆请林小军吃了一顿饭。不好意思,我们只有玛那。但老人很饿的样子,把几盘玛那都吃光了。
  这么大岁数的人了,胃口这么好,使山姆大为羡慕。
  席间,林小军无意中说起他仍保留着中国籍。山姆对此很感兴趣。
  “这可不是因为我预测到了美国要衰落,中国要成世界第一。那时到美国来的人,能办绿卡的都办了。我是太没能耐。所以现在还是非法移民呢。”
  “‘绿卡’?‘非法移民’?”
  林小军做了解释。山姆仍不太明白。
  “那你准备回中国去么?”
  “为什么要回去呢?因为它今天强大了?”
  这回,轮到老人感到不可思议了。
  山姆和我都苦苦思索着林小军提出的问题,但不得要领。只有“植物”露出若有所悟的样子。一场大战后,我和苏珊仍然活着,但都精疲力竭。我们坐在月光下,像一对原始人。
  我把百岁老人的事情说给苏珊听。她很吃惊。
  “他说得有道理,虽然,许多我听不太懂。”她说。
  “也许,你说得对。”
  “什么?”
  “离开这里。”
  她默不做声,捂住脸。我感受到了她的复杂心情。
  “都死了。”过了一会,她说。
  “说谁呢?”
  “铃木带来的原班人马。”
  “也许,变成了星星。”
  我抬头看星空。它仍然跟棋盘一样。可是,谁是天上对弈的棋手呢?我想起我跟纽曼也这样坐着看过星空。
  有一天,我会不会也变成这天上的一颗棋子呢?
  这时,我吓了一跳。
  一轮巨大的光盘正从南方浮游过来,活像幽灵。不明飞行物盘旋一周后,拐了个弯,向东方飞去。
  我和苏珊赫得久久不能做声。
  “战争快结束了。”我说。“真的么?”
  “今天看见的,不要告诉别人。”
  我感到苏珊在颤抖。我试探着把手伸了过去。她一把把它握住了。这是除了郑薇珊妈妈外,我第一次以非在线方式,把手放在一个女人的手中。
  再过一个月,我就满十七岁了。
  第九章 未来的阴影
  美国南北战争进入了第三个月。没有人想到战争会持续这么久。
  在僵持了一段时间后,两军在田纳西和密西西比河一带展开了会战。
  北军几支部队成功地发动了一次突然袭击,几乎把措手不及的南军赶进田纳西河。南北军都有数名高级将领战亡。
  紧跟着,南军从佐治亚的增援部队一度迫使北军返回田纳西河北岸,但随即遭到了围歼。
  次日,北军集中优势装备,在范弗里特将军的率领下,再度发起攻击。南军这次组织了较顽强的抵抗。
  根据后来的记载,“整个战斗场面仿佛使人回到二十世纪中期——除了田纳西河面上空遍布激光和电磁炮划过的闪光。尸体在大雾中顺流而下,仿佛世界末日来到了。”
  史册便是这么说的,不允置疑。
  这是南北战争中双方最大的一次战役。在场战役中,北军伤亡五千人,南军伤亡两千人。
  意义是那么重大:南军在田纳西河一带堵截北军的计划破产了。
  南军被迫撤回密西西比科林思一带。北军紧追不舍,并包围了科林思城。攻城的战斗很快开始了。南军在稍作抵抗后,退入佐治亚北部,显现出强弩之末的态势。
  西线的北军也取得了决定性胜利。在内华达沙漠中,北军成功地摧毁了南军的五个战略基地。增援的南军部队被击退。
  北军还很快突入加利福尼亚,把以硅谷为中心的南军技术中心夷为平地。这几乎使南军丧失了继续作战的信心。
  海军也发挥了很大作用。一支潜艇分队成功地沿密西西比河向前推进到新奥尔良,并于次日成功地占领了该城。在坚守两天后,与一支登陆部队汇合,控制了周围地区。
  而整个佛罗里达也像一枚熟透的果实,落入了北军之手。
  大部分将士和平民对战争的喜好达到了顶点。这是一场血腥和原始的游戏,很是刺激。
  人的因素在这场战斗中发挥了比技术更大的作用。
  史册说:谁的兽性更大,谁就能取胜。
  这是光荣的记载啊。
  九月七日,双方曾尝试了和谈。但南方因北方条件苛刻而拒绝。
  在和谈失败后,北军决定攻击南军总部亚特兰大。
  亚特兰大之战实际上成了最后一战。其时,南军已把整个城市变成了一座堡垒。所能调集到的离子炮充填了要塞。
  北方的攻击由李将军指挥。部队从田纳西州和佛罗里达州两面夹击。在城郊的战斗犹为激烈。高技术已不起什么作用。士兵们都发了疯。
  北军集中了最后的精华,于九月十九日实施空降。这是一支机械人部队。它们与守军在城里展开了巷战。结果北军机械人全部被歼。但是另一支北军成功地占领了市郊起落场,并不为人知地通过一段尚未封闭的地铁隧道进入市区。南军因忙于和机械人展开巷战,几乎没有注意到他们。北军直接进攻州府,迫使南军指挥部退入有线电视新闻网总部旧址。
  虽然这支北军部队也被歼灭,但它却为后续部队赢得了时间。
  对有线电视新闻网大楼的壮烈攻击持续了一天,最后成功地摧毁了大楼外面的强磁防护屏。两颗传统的巡航导弹穿过空洞,几乎把这幢大楼整个炸毁。南军总指挥巴顿当场死亡。
  但南军一线作战部队仍然保有大量人员,拒不投降。南军的有力反击是潜入北方的一支游击队发动的。这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反攻。游击队袭击了马里兰州海军学院,并完全毁灭了这座唯一保留着十七世纪特色的城市,捕获了几名北军高级官员作为人质。
  这支部队立即向南进攻。南军成了北军,北军成了南军。所有有幽默感的美国人一瞬间都笑了。
  二零六六年九月二十八日零点十七分,一些国家的卫星都观察到亚特兰大和美国军队主要集结地出现了闪光和蘑菇云。
  据测定,几乎在同一时间,在美国东部、南部和中部的五个州一共爆炸了七颗原子弹。当量在一千万吨到三千万吨之间。瞬间死亡人数达到了一千五百万。放射性尘埃进入了墨西哥、古巴、加拿大和欧洲的一些国家。
  七次爆炸都是地面爆炸。据分析,很可能是事先埋好的大当量核地雷。
  没有迹象表明这是南军抑或北军所为,因为双方残余的部队在爆炸中都受到了致命打击。
  南北两军的战斗骤然中止了。没有哪一方再有能力继续打下去。
  然而,却出现了一支几乎没受损的军队。首领是一位叫拉兹曼·山姆的将军。他宣布就任美国临时大总统。
  他宣布和平的到来,在全国实行戒严,并采取控制污染的措施。他还宣称了对核恐怖主义者进行追查。
  但人们也注意到,这支军队似乎事先对核攻击有所预料,他们都躲避在陆地航母和有三防设施的战斗单元中。人员都穿上了防护服。于是有了核袭击是这支部队所为的传闻。
  “山姆在贼喊捉贼!”《今日美国》报道说。山姆马上下令封闭了这家开张不久的报馆。
  但山姆只当了五天安稳总统。
  十月二日,在跨进航母中的总统临时办公点时,他被一粒正面而来的铁子击中脑部,当时便昏了过去。随从在办公桌后发现一把支起的弹弓,连着一根很难看见的细铁丝。山姆进门时,碰着了铁丝,触发了射击。
  事后查明,弹弓属于山姆军中的少年队。但凶手很难追查。据认为是核灾难死难者的亲属。
  我陪着重伤的将军度过了最后的时光。这时,我们谈得最多的便是那个百岁中国人。
  在山姆的要求下,我们下了一盘围棋。我们两人都是棋盲。因此,反倒下得随心所欲,只求在棋盘上摆满子,至于是什么形状,却不放在心中。
  下完棋后,山姆有话要对我讲。
  “你已经长大了,孩子。”
  “我才十七岁呢。”
  “在我们这个世纪,十七岁就已经是大人了。”
  “您说是就是吧。”
  “作为大人,你应该去做更重要的事。我已经不可能去做了。”“您会的。”
  “我知道我不行了。这事很难,但希望你能继续按照我的方式拯救美国。”
  “您还是让别人去做吧。”
  “我看你能行。”
  “还是找别人吧!”
  我以为山姆在说胡话。
  “听我说,这并不需要什么特别的本事啊。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世界上还有十五颗原子弹。它们埋在世界上一些重要地方,今后可以做为要胁。尼文不知在哪里。这个秘密在‘植物’的大脑中。你要与他结成联盟。有了这十五颗原子弹,什么事都好办了。你怎么不说话?”
  “我……”
  “你就放手去干吧。别的人我都不能信任。”“我怀疑是尼文害的你。”
  “没有证据。”
  “尼文也会杀了我。”
  “那你先杀了他!”
  “我做不到啊。”
  山姆失望地叹了一口气,瞪着眼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我害怕他突然死了。我有一个疑问,我想必须亲口听他解答。
  “真的是你下令引爆原子弹的吗?”
  他摇摇头。
  “是谁呢?”
  他用指头在空中画了一个图形。那是用艾科迈克语写出的“植物”两个字。然后他就咽气了。
  我虽然看见过许多死人,但这回还是惊得跳了起来。
  “来人啊!”我叫道。
  却没人应声。
  山姆的一块没死透的肌肉又跳动了一下。
  山姆死后,我陷入了矛盾。我也曾企图按山姆的遗嘱,收拾部队。但这完全超出了我的能力。军人们已不受任何人的节制,纷纷逃亡。山姆创造的严格体制溃于一旦。
  尽管做了最大努力,我也再没有找到“植物”。听说他在混乱中离去了。他并没有如我猜测的那样试图控制部队。相反,他引退了。
  “植物”引爆原子弹的说法,我相信是真实的。因为实际上山姆是在听了他的建议后,才决定在全军采取防护措施的。
  但山姆是在什么时候才知道“植物”的秘密的呢?为防止发生连锁反应和升级,应美军新任司令官尼文的邀请,联合国维和部队终于干预,拯救美国。
  决议中说,“因为这毕竟是有近三百年历史的一个国家。”
  由于各地仍在叛乱,散兵游勇烧杀抢劫,而且发疯的美国人非常之多,联合国部队不得不使用神经病毒和精神抑制武器。
  尼文和联合国秘书长拉里一齐宣布了山姆的罪行。现已查明他是核爆炸的制造者。尼文的临时军人政府因此取得了合法性。
  清除核污染的行动也由联合国部队揭开了序幕。据估计,清理被毁灭的城市及其周围地区要花至少二十年时间。重建则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新城市将仍然使用以前的名字。女兵队被解散了。少年队也被解散。我也被革去职务。有传闻说,尼文政府将在原少年队成员中追查袭击山姆的凶手。
  这是一个险恶的阴谋。但当尼文开始动作时,我与苏珊及狗已经离开了军队,在逃跑的路上了。
  回过头来,我发觉自己这几个月来始终处于“旅行”中。这在我一生中也很罕见。
  临行前,我们来到山姆的墓前祭奠。
  他的墓便是他的钢窟。半截埋在土下,半截露出地面。
  在他的壳上,请人镌了铭文:拉兹曼·山姆美国第五十八届总统我感觉不到这是一位总统。他算是什么呢?我想不出恰当的表达。
  还有一张山姆经历的重要事件的时间表,包括发明艾科迈克语的全过程。
  山姆死后,艾语便逐渐被人遗忘了。但奇怪的是,我直到老仍能流利地说和写这种语言。一些外星生物学家因此对我很感兴趣。
  我和苏珊离开山姆的坟墓后,便开始寻找中国部队。由于核污染严重,我们一直不敢脱从山姆军中穿出的防护服。
  当然,我们给狗也披上了一件防护服。
  我想,正是从军的经历使我们逃脱了劫难。
  空旷的美国大地被核冬天笼罩,一片暗淡荒凉。没有花草,连太阳的颜色也改变了。
  路旁和河流中随处可见黑乎乎的死尸。听说有的地方发生了人吃人的事情。
  因此,我们一路上很小心,武器从不离身。
  已经在一些地方能见到联合国士兵。他们开始清除核爆炸的放射性污染,发放救济物资。
  我和苏珊见到他们,便打听哪里有中国人。不巧的是,我们最初碰见的都是新苏维埃共和国来的士兵。
  在塔霍湖畔,我们偶然发现了纽曼的墓碑。这是钛合金的墓碑。纽曼的名字赫然在目。碑上镌有他独特的形象。
  我告诉苏珊此人的来历以及我跟他的一段因缘。我说纽曼本来可望成为新人类的。苏珊十分吃惊。
  我在纽曼墓前供奉了一点玛那。当初,我们就是为了吃一口玛那,而出卖棋艺和美国文化的。
  现在想来是多么的不必。
  在漫游了七天后,我们终于遇到了中国军人。这是一支来自台湾特别行政区的部队。
  他们承担了道路抢险和救助难民的任务。
  一位模样精干的上校接待了我们。
  “其实,我们也一直在找你们。”他说。“北京给了我们一份滞留美国的中国要人名单。”
  他拿出一张名单给我看。上面果真有我的名字。天哪,祖国一直没有忘记我。
  我向上校打听围棋队其他人,打听中国的情况。上校说围棋代表团有一些人也找到了。中国的情况很好,没有遭到任何袭击。核爆炸主要发生在美国东部,对中国的影响并不大。中国这次有一万二千名士兵参加联合国维和部队,是人数最多的。“阿曼多”早已不可能恢复。中国科学家在脑电直接通讯和脑微处理方面取得了很大进展。
  “新的伟大时代就要来临,”台湾人激动地说。
  我想起了关于后机械文明的说法。我向上校讲了自己的经历。上校听了后,感到很不可思议。
  “‘后机械文明’?没有听说过。我要把这个情况向上级报告。”
  我说,不用了,山姆已经死了。
  但他却没有注意听我说。他十分焦虑的样子。
  我这时又想起了另一件事情。我想向上校报告还有十五颗核弹。但这时他们说要给我的狗喂食。这事便搁下了。
  上校把我的名字报告给了总部。那边很快来了人。其中,包括围棋代表团的余潜风领队。
  原来,大船爆炸后,他们也四处逃生。后来,跟美国难民一道到了中国。现在,又受国务院委派,前来寻找幸存的中国人。中央领导特别提到一定要把“龙子”找到。
  戈尔、闻九段、米九段等都死了。曹克己还活着。但曹九段失去了一条腿,现在要坐轮椅。
  我怎么对他们说自己已失去了棋力呢?“龙子”再也不存在了。
  老余见我成熟了不少,又高兴,又伤感。
  “给你父母通个话吧,”他说。“他们想死你了。”
  “怎么才能联络上呢?”
  “知道‘电话’是什么吗?我们正利用海底电缆进行古典式通讯。这一点还是办得到的。”
  父母在上海接了“电话”。他们一听见我的声音就哭了。我也哭了。我第一次感到家人的存在并不虚妄。
  苏珊在旁边看着,也不断地抹眼泪。
  苏珊准备跟我一道去中国。美国肯定是不能呆了。
  在一道收拾行装时,我们总要想起李铸城、艾哈默德、阮文杰、穆迪,当然,还有铃木。
  “我们不能抛下他们。应该把还活着的人也带回去。”苏珊有一天说。“大伙儿的家在亚洲。当初我们的爷爷奶奶来这里谋生时,总要讲一句话,那就是‘叶落归根’。
  现在,是时候了。”
  我同意苏珊的想法。她是个心地非常善良、能够瞻前顾后的人。我觉得能把她带回中国,是我前世修来的。
  在联合国救援小组的帮助下,我们联络上了大部分原铃木军团的成员。他们也都表示愿意一道回亚洲。有的干脆声称要去中国定居。只有艾哈默德坚决要留在美国。
  伊朗人说:“不管美国人曾对我的祖辈和我怎样不好,这毕竟是养育了我的土地。我不能在它需要人来重建时离开它。虽然,我的老家在亚洲,但整个地球,也是我的家。”
  这话说得其他人哑口无言,恨不得打个地洞钻进去。我对“鬼角”的最后一点忌恨,也于此时完全消失了。
  我们没有找到铃木。有消息说他正在通向南美的途中。还有消息说他已经在巴西的中国空间电能公司中找到了工作。
  但最后却传来了他的死讯。
  这是一位科威特孩子讲的。他说在流浪中,认识了一位日本人。他准备去南美。根据这孩子的描述,这个日本人似乎正是铃木。他们俩人商定一同去南美。但在途中遇上了核爆炸。
  “他非常痛苦。他是自杀的。他不愿意等死。”科威特孩子说。
  “他死之前说过什么话么?”
  “他直叫口渴,还要什么隐形眼镜。他还害怕见鬼。我告诉他,哪里会有鬼呢?”
  我想,铃木的时间表竟是这样安排的么?我不禁黯然神伤。苏珊毕竟与铃木有过那段交往,眼圈红了。
  联合国维和部队安排了我们这群孩子的回程。由于清除核冬天,整个内层空间已经禁止民用飞行,因此,我们将乘坐磁悬浮海底列车回国。
  我们辗转到了旧金山。这里现在是一个难民转运中心。城中的坡路上到处是蓝盔部队的士兵。他们坐着有轨电车四处巡逻。
  出发前有一点自由活动时间。我和苏珊来到圣弗兰西斯科湾看金门大桥。
  红色的大桥像一条巨龙横卧。白色的鸥鸟在薄雾中飞翔。虽说旧金山曾是分裂主义势力最强的地方之,它却没有遭到核袭击。我想,这是不是因为它是山姆的故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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