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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66年之西行漫记

_4 韩松 (当代)
  “这才有趣。像捉迷藏一样。你捉没捉过迷藏?”
  “没有。”
  我不会讨好地说。我不愿意跟铃木说话,因为我还记恨铃木对我的污辱。铃木察觉了我心底的怨恨,不满地低地骂着。我也骂他。当然,我用汉语。
  “你在说什么?”
  “一种中国咒语。保佑我们平平安安,陆地不下沉。”
  “你又欠揍啦?”
  我赶忙举手投降。
  但这种非在线式搜索,使我感到颇有新意,兴趣盎然,我也便乐于忍受铃木的奴役和欺负。虽然脱离网络后,一切风景都很令人激动,但波士顿却是我在美国见过的最美的一座城市。它总是古色古香。
  在发现眼镜商店时,铃木便喊着:“中国人,瞧,你看是不是?”
  “是。”
  我们便掳掠一空。
  “必须收集足够的镜片,因为我们就要获得灵杖。”铃木兴致勃勃地说。
  “灵杖,要观察才能使用么?”
  “对,我们要看清未来。所以必须搜集镜片。这一点很重要。在这个时代,用裸眼是容易受伤的。”
  “你试过眼睛被伸延后的感觉吗?”一次,马来西亚人穆迪问我。
  “通过单一在线方式?”
  “复合方式。”“我们经常下盲棋。”
  “怪不得铃木找你。”他酸酸地说。
  我不知道如何应付这种人。穆迪是那次给我施刑中的一员。
  “说实话,现在大家嫉妒你。你和苏珊都不要高兴太早。”
  “这跟苏珊有什么关系?”
  “你们都是中国人嘛。”
  “她是美国人。再说,我一点都不高兴。”虽然,我因为被与苏珊连在一起,而莫名奇妙地窃喜。
  “告诉你一个秘密:铃木不喜欢中国人。”
  穆迪把这个秘密说完,虚拟人一样离去。这时,韩国人游动了过来。
  “我都看见了,别介意。”
  “我不介意。但铃木为何一定要找我干这事呢?”“你说找眼镜?因为你是中国人。我想不是惩罚吧?这活不轻松。只有中国人能干。中国人有洞察力。”
  “骂我吧。”
  “不是。”
  “铃木为什么这么喜爱隐形眼镜?”
  “不清楚。头儿有些特别。”
  “他太特别了。”
  “不过,戴上后,不但视力好了,而且看上去挺有效果。有时眼珠是绿的,有时是红的,怪能唬人。”
  我想了一想,也是。
  “为什么不戴有形眼镜?”
  现在,就是在中国,也偶尔在网络上能见到个别艺术家戴有形眼镜。那是一种很前卫的标志。中学生对此如痴如迷。
  “铃木喜欢薄薄的、自然的东西。”
  “隐形镜片都是人工的呀。”
  “他认为这是目前最接近自然的。因为,它含了丰富的水。每天晚上,都还要泡在药液里。”
  我很吃惊。但这是事实。一切都与“阿曼多”梦幻社会不同。水的说法尤其有趣。
  李铸城又补充道:“关键是,他禁止我们戴。这样,只有他才能戴。”
  镜片的象征性,我要过了很久才明白。
  隐形眼镜是铃木获取的权力的一部分。而他自己也许并没有这个意识。一切只是理所当然的。
  这只能解释为一种本能的驱使吧。另外,我有时觉得,铃木内心深深地恐惧着什么,这要通过在眼球上蒙一层薄膜来掩饰。
  大概是不久“阿曼多”就要完全不行了吧?它正逐渐地崩溃。这是从发大水那天开始的。
  连我都已经有很久没使用光脑了。
  而铃木的国家,就要彻底消失了。
  这天,铃木向所有人说:“昨晚又成功地跟‘阿曼多’挂上线了。进一步查明,灵杖藏匿在麻省理工学院中。因为最后的研究,是在该学院航空航天实验室进行的。”
  “如何弄到手呢?”
  “我已经暗中办妥了。是这样,有一个白人答应帮忙。”
  “白人?”
  大家面面相觑。白人是敌人。
  “对,白人。我们这次要利用白人。卡瑞是杜克博士的一个助手。杜克博士是研究的主持人之一。卡瑞准备带路去取它。我已经联系好了。”
  “卡瑞在哪里呢?”
  “他就在这城中。”
  铃木拿出一张照片。上面展示了一个白种年轻人。
  “卡瑞其实是一个虚拟二型人。他常附身于杜克教授。在麻省理工学院完成次场元转变的信息附加实验后,他也对美国前途失去了信心。”
  “啊,是这样……”
  “他认为亚洲——特别是日本——是未来世界的希望之星。”
  “啊,原来如此……”
  “作为‘阿曼多’控制下的虚拟人,有这种想法很不容易呀。我们需要跟他接头。谁去办这件事呢?”
  有许多孩子争着去完成这项功绩。最后,决定由越南人阮文杰去办。
  “他留下的地址密码是伯克利街七十号。他将从一台梦幻机中显形。”
  “可是,网络是否还能到达呢?‘阿曼多’的情况是这样糟糕。”
  “不通过网络。那太危险。他的全息像将在实境中等我们。”
  阮文杰出发后,我们便通过他的眼视仪跟着他一道行进。
  他走得很快。他甚至开动了一辆无主的清道车。
  他来到一间幢楼房前。这是伯克利街七十号。“就是这儿,”铃木通过无线电指挥阮文杰进入二楼的一间屋。
  有一台机器放在正中的桌子上。阮文杰拨动了一个按钮。但机器没有反应。
  “头儿,没有全息像啊。”
  “不可能,再试。”
  阮文杰再试了一下,机器发出古怪的声音。
  “卡瑞已经自我清除。卡瑞已经自我清除……
  铃木面色都变了。
  “头儿,卡瑞死了。”阮文杰通过示踪器说。
  “毫无疑问,他是自杀的。可是,为什么呢?”
  铃木露出非常失望的表情。
  “他一定是等我们等不到,就自杀了。这更说明了我们的重要性。”然而“鬼角”
  说,他杀的可能性仍不排除。如果别的什么人也测知了灵杖的下落呢?
  李铸城认为这是一个不祥之兆。不管怎么说,通过白种虚拟人的这一条路径已被堵死。铃木决定,由大家自己去寻找。
  可是,麻省理工学院这么大,灵杖到底在哪个角落里呢?
  “这就是它的大致形状。”
  铃木出示了灵杖的图样。这是他从瘫痪的“阿曼多”那里拼接出来的。
  它并不像普通的生物计算机,而是像一截腿骨。不长。并不起眼。发出铅的光芒。一端有一个数字盘。这种东西,怎么能预知未来?
  “它藏在学院中无疑。也许就在航空航天实验室旧址中,但更大可能不在那里。哈勃说,已经被卡瑞通过网络藏了起来。当然,这是在‘阿曼多’出事前。在哪个地方,仍然不清楚。这意味着我们要掘地三尺。但也在所不惜。”
  大家听了都摩拳擦掌。
  “这样干最好,”马来西亚人说。
  “谁先找到,谁就立了大功。”
  “那肯定是我了。”“鬼角”说。
  “不一定啊。这又不是找小妞。”韩国人说。
  “说不定,还是我先找到呢。我小时候就爱找藏起来的东西。”哈萨克斯坦兄弟一起说。
  他们都振奋地争执着。而只有我在一边仿佛置身事外地看着。
  “不管谁先找到,都必须交给我。”铃木说。“中国人,你出什么神?听见没有?”
  “听见了。”我忙回答。
  “必须得交给我。你们都不知道怎么使用。会把它弄坏的。”
  越过那条叫查理斯河的水渠,通过另一道大堤,就到了麻省理工学院。铃木军团的成员们后悔没早发现这个地方。它真是一处乐园。
  校园内布满荒废如古堡的建筑。河湖纵横。大片大片的鲜花孤寂地盛开。野草长得有一人多高。有几座风能发电塔均已坍塌。大概,在“阿曼多”最盛时,这里就不大有人来往了吧。现代的麻省理工学院和它的各个实验室,主要是网络上的虚拟物。
  但铃木强调,灵杖是藏在旧址中。因为它是有形的实体,并跟卡瑞有关。
  大伙在其间潜行,如一群觅食的小兽,不时发出欢叫。
  那几个夸口的人行动最迅速。但是,没有确定的目标,只能乱找。
  铃木带了两台感应仪到学院。也许灵杖会发出什么电磁讯号。但出人意料的是,刚进到学院,不知受到什么干扰,两台仪器都失灵了。
  铃木激动地说:“它肯定在这里。这是它产生的L场。”
  整个学院被一种奇怪的场罩住。真是与灵杖有关的L场或生命场吗?空气中有淡淡的焦味。
  孩子们根据一幅旧地图找到了原航空航天实验室。但这里没有灵杖的踪影。为提高效率,铃木把大家分成若干小队,分头去寻。
  李铸城、阮文杰和我组成了一个小队。
  “会在哪里呢?”
  “在别的实验室中吧。”
  “也可能在图书馆。”
  “会不会在学生宿舍里呢?卡瑞一定把它藏在不为人知之处。”阮文杰突然来了灵感。
  “如果找到了,算我们三人同时发现的,同不同意?”
  “算你们两个吧。”我说。
  他们怪异地看了看我。
  “嘿,你还真牛,”阮文杰说。
  “算了。中国人对这种事不感兴趣。”李铸城说。
  最后,我们决定按阮文杰说的去学生宿舍。这些房间也有许多年没人居住了。
  我们在一间房中发现了一个死人。这是一个女的。
  她披着长长的头发,很新鲜的样子。容颜姣好。看不出是哪个族裔的人。
  她为什么死在这里呢?
  “是不是看守灵杖的呢?”
  “也许,也是来找灵杖的吧。”
  “这是一台机器。”韩国人说。
  “机器?”
  韩国人揭开她的头发。头盖骨滑动起来。
  我说:“别。”
  头盖骨滑开一条缝,便卡住了。看进去,有集成电路板。
  “这是一台不完善的玩艺。所以把它毁了。”
  “看程度,估计是三个月前的事了。”
  “不要告诉别人。否则,大家都要来看稀奇。”
  “现在也没法告诉啊。不知他们找到哪里去了。”
  “这是一个迹象。也许,灵杖就在附近吧?”
  我们仔细搜索。但终于没有找到。死人的来历,也最后没能查清。
  我们退出建筑,继续往前走。在一个房子处,突然钻出两个人,端着枪要我们仨举起手来。我们看见是哈萨克斯坦兄弟。他们换上了一身军服。
  “你们这是干嘛?”
  “看这身军服!多棒。我们弄来的。”
  “从哪里弄来的?”
  “前面不远,有一个库房。”
  韩国人和越南人都控制不住诱惑。跟着兄弟俩前往。果真有一个库房,里面堆着大批军服和头盔。其他的孩子也在拚命翻捡。大家一人弄了一套。
  然后,兴奋地朝对方模拟射击起来。
  “啪,啪!”
  绕着建筑追逐。如果不是铃木赶来制止,大家会玩到很晚。这时,所有人都忘了要找灵杖。
  我从未玩过这样的游戏,尤其趣味盎然。
  回到营地后,大家都累很不行。
  每人都纷纷展示了自己获得的物品。有不同的军服,还有一些近战武器,但枪都不能使用,因为不知道主人的密码。
  大家认为,在不久之前,有武装人员曾准备重新利用学院旧址。这与美国的动荡肯定有关。
  铃木踱着步,深沉地思考着。然后他对大家说:“虽然没有找到灵杖,但是弄清了一点,就是麻省理工学院的确与军方有重大关系。
  这些军服就是证明。”
  “可是,这是不是表明有人也发现灵杖了呢?”
  “不像。如果发现了,世界不会是现在这个样。”
  “因此,我们必须得坚定信心。”
  苏珊悄悄对我说:“今天看见了你的画像。”
  “什么?”
  “在学院的教堂前,有一幅纸式海报。上面有你的画像。上面介绍说你是中国的‘龙子’。是你吗?”
  “国内有人这样说。”
  “真想不到。上面还说你是来拯救美国的。”
  苏珊用追星般的眼光看着我。这使我很窘。
  “这是他们瞎说。”
  “围棋,真有那么神吗?”
  “怎么说呢?不能跟灵杖相比吧。”
  我仿佛又回到了我来的那个世界。全息的黑白网络,幽灵般的虚拟人。一切在梦幻和思虑中产生并消亡。我很吃惊自己原来的生活竟然是那样。
  我的确不知道围棋的神力。它是否也能像灵杖那样拯救世界?曹九段也许能解释。但他可能已在纽约的灾难中死亡了。这将成为一个谜。
  我说:“我已经不下围棋了。”
  铃木突然走过来,说:“你们在嘀咕什么?”
  苏珊说:“看见了他的画像。他不是一般的棋手。他去月球下过。他来美国是为了…
  …”
  铃木的神情有些紧张。他粗暴地打断她。“画像?不可能。这里很久没有人居住了。
  挂画像有什么用?”
  这一说,我和苏珊都迷惑了。她看到的,难道是真实的东西吗?
  “再说,我们要找的是灵杖,而不是围棋。围棋算他妈什么玩艺儿呢?”
  “我已经不下围棋了,”我声辩说。
  然而,我又觉得铃木不应该这么说。他不该污辱围棋。
  “作为一名日本人,你应该懂得围棋。那是一门深奥的艺术。”
  “什么艺术。简直讨厌!就是这样的东西毁了日本。大家都玩儿去了,在棋盘上赌输赢去了,不干正经事。”
  空气凝固了。我第一次意识到自己从没有像铃木那样想过问题。但近来的比赛中,日本选手很少,这倒是事实。
  铃木顿了顿,说:“围棋的时代应该结束了。大家都疯了。地球都要完了。下什么棋啊。”
  他的隐形眼镜正在发出一道有劲的光芒。我的心猛地颤了一下。
  “都休息,都休息,明天还要接着干呢。”“鬼角”在一边吆喝着。我于是开始为铃木清洗镜片,一遍又一遍。然后,把洗好的镜片一片片放置在镜盒里,以备来日之需。晚上,我睡不着。脑子里翻来覆去都是铃木变形的脸以及……隐形眼镜。它们像打翻的颜料盒。我爬起来,看见其他人都睡熟了。
  我这时起了逃走的心意。
  我便蹑手蹑足朝外走去。没有人察觉。“鬼角”放的哨兵也打起了盹。出了门,我看见人行道上有一条红色的漆线。我没有多想,便沿着它走去。
  这条路闪着磷光。后来我知道这叫“自由之路”。
  这是真实的路,而不是网络。
  它拐来拐去,经过了一些看上去很古老的建筑。偶然抬头,我看见星星很明亮,很清晰。四周寂然无声。
  凭感觉,大概是午夜刚过吧。正是逃跑的好时候。
  我从来没有在这个时间在实境中旅行过,心情有些紧张。另外,我并不知道自己要逃往哪里。
  我刚跨过一条街,突然看见前面有两个人伫立着。
  这是两个矮人。个子只到我的脖子。黑黑的像焦炭,看不清长什么样。
  我走上前,欲向他们问路。但话没出口,却吓了一跳。
  这两个人长得很怪,头很大,眼睛也很大,眼皮像巨大的屋檐一样往下搭拉。他们像是一男一女,阴郁地凝视着我。他们背后呈现出暗红色的天幕。在这异国他乡,它低垂着,有一种恐怖感。隐隐的闪光,来自东方。
  我似乎听见了海潮声,它把我拉回“诺亚方舟。但我不能确定我的听觉此时是否正常。
  我赶忙转身走开了。我越走越快,并开始疾跑。我不敢回头看。我逃回老房子,已浑身是汗。所有的人还睡着。没有人发现我的越轨行径。
  我睁着眼,一直到天亮,眼前老是浮现出那两个怪人的模样。第二天一大早,我又沿昨晚的路走了一次。那条红色的线还在。它通过的地方的确是一些古旧建筑,在白天也阴森森的。
  建筑上标着醒目的牌子,我想它们大概都是文物古迹。
  这条红线,是指引通向这些建筑的标识。
  在那条街上,我没有发现有人来过的痕迹。那两个人是生活在古建筑中的鬼魂吗?
  我不寒而栗,后怕极了。但别的孩子没有察觉我心情的变化。
  在之后的三天,我们又在麻省理工学院校园内进行了两次搜寻。结果一无所获。
  由于都是一群孩子,老这么没有结果地找,大家的兴趣便不能集中,有点懒散起来。
  苏珊和卡玛拉又在悠悠地唱成人的谣曲:魂已逝,在天犹可寻。
  人生无处觅知音,闪烁皆基因。
  铃木也显得更阴沉,碰见谁都发脾气。
  这天晚上,我半梦半醒躺在中介夹膜中。耳边传来隐隐约约的对话。
  好像是铃木的声音:“现在,遇到了困难。需要你的想像力。”
  “再讲讲你最初的情况。”一个陌生的声音回答说。
  “我是通过反向切入的。”
  “是通过图像阿尔法的吗?”
  “是的。第七线路往北。这不对吗?哈勃。”
  他们好像不是在讲校园里的寻找,而是在讲网上的事情。
  “看来你运气好。你是碰巧发现灵杖的。”叫哈勃的人说。
  “不,我不这样认为。这是一个必然。天皇赐予我们这个机会。”
  “你一定要找到它么?”
  “这是什么话!”
  “如果一定要找到,那么,就坚持找下去吧。不可半途而废。”
  “这我就放心了。可是,现在的问题出在哪里呢?”
  “无法最后定位么?”
  “我们几乎找遍了校园。”
  “我再算一下吧。”那声音沉默了。哈勃像开始了思索。
  过了一阵,哈勃说:“没有错。与地址无关。也就是说,是在麻省理工学院。但是那个扰乱,可能是问题所在。”
  “什么扰乱呢?”
  “有别的力量发现了这条路径。在学院中是不是感到被一个场覆盖了呢?”
  “你说L场?这倒是。可是,我觉得不可能。没有美国人再对灵杖感兴趣。他们对自己的前途已经没有了信心。灵杖对他们毫无用处。”
  “别的人呢?比如,新苏维埃人或中国人?”
  “不可能,发现路径的概率是十二万分之一。”
  “如果你坚持这个,那么,我只能说,是灵杖本身的神秘力量在跟你捉迷藏。它本身是宇宙能量的流通器,没那么简单。”
  “我怎么办呢?”
  “意志。如果你们有坚强的决心,就能找到它。”
  他们的声音小了下去。
  然后,我吃惊地听见了苏珊的声音。其间夹杂着铃木咯咯的笑声。我的心颤了一下。
  哈勃也在窃笑。然后,他说:“我离开了。”
  哈勃是谁?我认为铃木军团中并无此人。
  我想听苏珊和铃木在一起干什么。我又好奇又嫉妒。但却什么也听不清。
  次日一早,铃木一扫昨日垂头丧气的样子,起劲地催促大家再去寻找。
  “‘阿曼多’的结论没有错,就在这个地方。你们别三心二意了。”
  “可是,‘阿曼多’不是瘫痪了么?是‘阿曼多’么?会不会给出错误的信息呢?”
  是阮文杰在说话。大家有些吃惊地看了看他。他的胆子真大。
  “你这是什么话?你不想活啦?”
  阮文杰意识到自己犯了错误,嘘了口气,不说了。
  我们便再次涌入学院,在草蔓和花丛中跑着嗅着。
  我看见苏珊疲惫的样子,她以乎昨晚没睡好。
  我向她投去一眼。她装着没看见,脸却微红。唐龙心往下沉。
  铃木走了过来。
  “你有没有偷听我们昨晚的谈话?”
  “我、我没有。”
  “别那么紧张嘛。偷听了也没关系。哈勃是无形存在。它给我们指导。我们并不孤独。我们还很有力量嘛。找到灵杖是没有问题的。”
  他骄傲地扬起头。这时,我觉得他是一个真正的日本人。
  难道哈勃是一个虚拟人吗?这种信息综合体,不是正随着整个梦幻社会的消解,而正在崩溃之中吗?
  这是铃木最后希望让别人知道的力量吗?
  但今天的寻找,仍然一无所获。并且,阮文杰失踪了。
  在晚上,我的狗开始吠。有人偶尔看窗户外,看见了一具尸体,挂在对面希尔顿总部的高楼上。
  当时谁也没在意。后来有人认为那尸体有点像越南人。
  用望远镜看去,他的脸已被什么东西抹平了。然而打扮和身形,的确是失踪的阮文杰。
  他被挂在一个窗棂上,正随风摇晃。
  “有人把他杀死了,”“鬼角”说。
  “我们需要重新讨论卡瑞的死亡。肯定,他也是被害的。”
  铃木默默无语。
  是否真的有人在暗中插手?其目的是否也是为了灵杖?
  大家颇为紧张。
  这天晚上,增加了放哨的人。但一切没事。
  “什么他杀?你别动摇军心。他是自杀。他没能完成任务,所以感到没脸见人。可为什么爬那么高呢?”铃木又开始念叨。
  我想起铃木昨天对阮文杰说的话:“你不想活啦?”
  会不会,阮文杰正是铃木咒死的呢?
  有人提议弄回尸体。铃木拒绝了。他说现在的首要任务是找到灵杖。找到了灵杖,一切都好办。
  这样看来,也许哈勃是对的。崩溃中的“阿曼多”,正在积聚最后一点力量为人类提供指导,尤其是,为日本这样的国家提供指导。这是它多少年尽心所为的职责。
  另一方面,事实上,孩子们正在迅速接近灵杖。连我也有这种强烈的感觉。因为,代价已经付出。
  从我的观点出发,我希望铃木一伙能尽快找到那玩艺。这样,就会结束一个漫长的单元。跟着,新的转变又将发生。我将由此获得不确定的机会。目前,任何不确定,对我来说都是意味着转机和脱险。是狗最先发现阮文杰的尸体。
  我的狗已习惯了这个城市中的生活。它比我更能迅速习惯变异的环境。它经常站在窗边,看外面的野狗游移。有时朝它们吠上两声。昨夜,就是在这样的观望中,它发现尸体的。
  也许,还有挂出尸体的凶手。
  我知道现在许多狗与它不一样。它们大都被作了基因手术。或者,已经不能称它们为狗了。
  长时间,我的狗默默注视墙上的古旧油画。它尤其喜看一张。上面有一群人正在听一个人宣读什么。
  他猜,就是那张纸上写的什么《独立宣言》吧。这是什么东西呢?
  狗的脑海里,时间在流动着。
  它感受到的时间,一定和人的不相同。这就跟不同的钟表,其指针在空间划过的距离并不相等。
  铃木容忍了它的介入。这可能是因为他对小动物并不感兴趣,也就从没放在心上。狗从苏珊那里得到了较多的爱护。韩国人则给它最好的食物。连伊朗人经过时,也拍拍它的头表示亲热。
  大部分时间,它表现安静。唯有当灵杖图形展现时,它低低地吠个不停。
  最初,谁也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唐,看紧你的狗!”
  他们只是这样说。
  但在这一天,他们又这样说时,铃木举手制止了。
  “慢着。”
  他凑过来,蹲在狗的前面,朝它打量。狗见着他,吓得不敢再吠。
  他把灵杖的图案展示。狗又叫起来,并要扑上去撕扯。苏珊脸上最先露出了醒悟。
  “狗与灵杖有什么关系呢?”
  “我打赌它没有见过灵杖。”
  我又讲了我们在洪水中相遇的经过。它是一条平常的狗。没有经过基因改良,也没有被克隆。
  “这是因为它看见这东西像骨头。”
  “我觉得还有别的原因。”
  “听说,在我的家乡奈良,狗能预告地震的发生。”这是铃木。
  “灵杖不也预知未来么?”
  “所以嘛。”
  “狗的精神,越过时间,与灵杖在未来相遇了吗?因此,它才像见了熟悉的人那样叫唤。”
  这种新颖的解释,使大家议论纷纷。但并没有其它的原因,能说清楚狗见了灵杖就吠的道理。
  作为动物来讲,常常有人所不具备的超感知觉。这一点,很多人相信。
  狗一定是通过从麻省理工学院弥漫出来的L场,感受到了灵杖的所在。
  这个发现,使铃木重新精神焕发。
  带着试一试的心情,铃木决定把狗带进麻省理工学院。
  一进校园,它犹如回到老家的样子,兴奋不已。这个地方,其实是狗的乐园啊,这一点,直到现在才发现。
  这使孩子们尚存的怀疑消失了。
  我们跟在狗的后面开始猛奔。一切又回到了一种使人陌生而兴奋的初始状态。我仿佛置身于“阿曼多”设计的丛林捕猎游戏。
  大家穿着一色的军服,起劲地吆喝,流着汗,脸上冒着红光。连苏珊,也变得像个小子。
  我感到心中的张力在释放。一股暧流沿脊柱上升。这与围棋盘边不同。那时我只是越来越感到冰凉,像沉入海底。
  现在,却越来越热。
  孩子们践踏过鲜花和嫩草。它们又顽强地昂起头来。巨大的房屋注视着我们,它们的门洞像惊讶的眼睛。
  这种尽兴的奔跑中,大家又忘记了本来的目的。
  我们的叫声和狗的吠声此起彼伏,响彻云天。在这无人的世界的,如果不累,大概会一直跑下去吧。
  狗穿越着教室、宿舍、试验室和图书馆。它越过天线网、阵式板隔和河流中的潜离子层。这真像来自未来的幽灵。最后,它钻入了一个通往地下的门洞。
  我们跟着它钻了进去。
  铃木点燃了气体长明火。
  里面是一条长长的隧道。走了半天,发现了一道半掩的金属门。
  打开门,是一间密室。孩子们在这里发现了那样东西。
  “没有疑问,就是它。”
  灵杖随随便便置放在一个石槽里。由于没有想到真的能得到,而且是在这么一个环境中,人人都大喜过望,而又出乎意料。
  狗还在对它吠着。铃木把它取下来。他用图作了对照。
  这是一根不到一米长的棍子。两头较大。上面的数码盘,放出一道光环。
  “灵杖!”
  人群中爆发出欢呼声。
  然而乐极生悲。我们正要带着宝物离开,却发现门被反锁住了。
  “是谁关的这门?”
  铃木大声喝问,脸都扭歪了。大家都说没有碰过门。
  “一定有人动过。”
  大家都吓得不敢说话。
  过了一阵,伊朗人说:“我想,谁也不会关这门。如果有人关,是从外面关上的。你看它的结构。”
  “咱们中谁还在外面呢?这不可能。”
  伊朗人着急地清了清人数,发现每个成员都在里面,包括狗。
  但我却想到了那天晚上遇见的那两个怪人。我张了张嘴,却没有说出来。
  大家去试图推开关紧的门。但没有用。这是一扇电磁力防护门。要打开它,需要特别的机关。这机关并不在密室里。
  “出不去,会死在这里的。”
  “胡说。我们不会死。”
  “但是,怎么办呢?”
  有人去看灵杖。这不是那个能决定一切的东西么?
  “铃木,要不试一试它,看有没有什么办法。”
  铃木露出满脸无奈。
  “我还不会使用。我还没跟哈勃联系呢。”
  这真是不巧。我第一次看见铃木那么尴尬,虽然身处险境,也不觉想笑。我只好拚命抑制住。
  屋里空气越来越少。孩子们在墙上寻视。到处涂得乱七八糟,像是调皮的学生们弄的。卡玛拉在靠门的地方发现了一处铜牌,上面写着:世界末日的最后避难所“有人特意建造的。是一个对未来失去信心的人吧?”
  “也许,他正是从灵杖中了解到世界真的要毁灭,所以建造了这个地下避难所呢。”
  这说得大家心惊。但就在快要绝望时,“鬼角”说在屋角发现了一道假墙。
  “我就在想,作为避难所,一定还有什么紧急出口之类。”他兴奋地嚷道。大家合力把它推开,见是一个通道。我们慌不择路通过它钻出去,重新回到了阳光下。这完全是奇迹。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奇迹呢?这是我后半生一直思考的问题。我试图找到那个修建避难所的人。但他似乎是一个虚拟的存在。
  我在二零七三年和二一零七年曾回到麻省理工学院寻访旧址。我发现,在被称作“世界末日的最后避难所”的密室中,根本就没有那堵假墙和通道。
  铃木军团的成员们为灵杖的获得,以及从地下的死里逃生,举办了庆祝仪式。
  我们把脸用颜色画成各种形状,在老房子里装神弄鬼,又跳又叫。“鬼角”到处找人要摔跤。大家也乐得和他一斗,但都摔不过他。
  连我也十分高兴,鼓掌欢呼,仿佛融入了他们。这是洪水后,我最开心的一天。
  大家都表演了自己家乡的节目。这些节目使原来只知下棋的我一下看到,亚洲原来这么绚丽多姿啊。这在梦幻社会中,是不曾想像的。
  我仿佛回到了在夜总会中看舞台剧的时刻。
  铃木如国王,坐在中间。偶尔他也自己表演,蒙着眼睛跳舞。
  他唱道:四时佳景齐展现,春夏秋冬面面呈;万木千草花怒放,优游如斯乐无穷。
  闹腾到晚上,大家更疯了。这时肚子也饿了。有人提议把狗杀来吃了。“我们不能光吃玛那。都腻了。”
  “我同意。”
  “你们怎么光想吃。这狗是得杀掉。它太鬼异了。”这是铃木。他突然想到了什么。
  “是呀。如果它是黑色的话,就是魔鬼。”
  “非基因生物。是古旧世界的遗老。”
  “我们有了灵杖,就不需要它了。”
  狗似乎预感到了什么,往我身边跑来,直打哆嗦。我把它抱起来,说:“谁要杀它,我可不同意。”
  “你不同意有什么用呢?”铃木笑道。“鬼角”便扑了过来,一把抓走了狗。但狗很机灵,从他怀中挣脱了。我想,他也曾亲热地拍狗的头,但现在却那么狰狞。
  “赶快关门!”
  就有人把门关上了。还有人守住窗户。
  苏珊叫道:“你们这是干嘛?跟狗过不去!疯啦。”可是没有人理会她。
  狗在大家脚下狂跑,谁也抓不住。我在心中给它使劲。
  屋里一片混乱。涂成大花脸的孩子们上窜下跳,灰尘满天。
  狗终于被赶到了墙角里,似乎跑不动了,喘着气,恐惧地看着狞笑的孩子们。大家正要呐喊着扑上去,却发现面前突然多了一个人影。
  那是我。我顾不得那么多,拿了一根铁棍,一下跳了过去,挡在狗的前面。“谁想杀它?过来试一试吧!”
  我平时一直是一付温和文弱的形象。这回,偶然一凶狠,倒把许多人吓唬住了。“鬼角”条件反射地拿出枪来。苏珊和卡玛拉惊叫一声,把眼蒙住。
  这时,刚才还大呼大叫的铃木奇怪地和颜悦色起来。他把伊朗人拿枪的手按住,说:“算了算了。喜庆日子,干什么呢。不杀狗就不杀吧。”
  早晨,一切复归于平静。昨夜的一切如梦。我出外散步,遇上了苏珊。她有点措手不及。
  “昨天你表现得很勇敢。”她脸如桃花。
  “我当时其实很害怕。”我坦白说。
  “这叫什么来着?‘豁出去了’?没看出你是个男子汉。”“哪里,我只是个棋呆子。”
  我没有告诉她,我曾跟中国军人学棋。军人教我,在关键时刻,要英勇果敢。这一点,我以前一直没有在行动上作过尝试,但没想到在内心深处,却真的刻下了印迹。
  或许,在我体内的基因中,也有这种侠气的成分吧?作为我基因树上的祖辈,是围棋国手,还是一位带兵打仗的将军呢?这一点,我突然因为自己昨晚行为的变化,发生了迷惑。
  “也许有一天,你还会下棋的。”苏珊仰望着我说,两眼闪光。“你在那幅图像上很帅。”
  “我得离开你们了。”我说。我内心很矛盾。我想起她跟铃木在一起的样子,突然很烦。
  “铃木不会放你走的。”
  “一切都会好起来了。你们找到了灵杖。”
  “也许吧。但我总觉得,得来太容易。”
  “你说你怀疑?”
  “不能这么说啊。”
  “我们都应该相信灵杖。”
  “我想听你再讲讲上海。那座城市里,女孩子们都……”
  “他在那边。”我决定不再跟他聊下去。
  我呶呶嘴。铃木在视线之内走动。他手里握着那根“骨头”。
  她说:“你讲的,像古代的传说。那么美好。我会记住的。”
  话音未落,她已慌张离去。她快要成熟的身体立即融入阳光。我怅然若失。我的眼光从她的背景上移开,落在了阮文杰的尸体上。我已习惯了这个恐怖场面。他仍悬挂着,没有人去取走。孩子们中间再没有人提议这么做。他快被风干了。像一帧活性广告。
  有时,登陆的海风会把他轻轻揭起。他的脚向一边无力地踢起来。然后,像一张纸似地落回,粘在墙上。
  以他的高度,足以俯视全城。
  从他的身上,哪怕是孩子,也能看到潜在危险的阴影。灵杖也许正带来灾难。但没有人公开提这一点。
  铃木一直在跟哈勃联系。但最近“阿曼多”的气息越来越微弱,其界面很难切入。洪水那天的打击,大概伤了网络的元气。
  这使铃木无法知道如何运转灵杖。这是最可悲的。
  他反复地换着隐形眼镜,加快了清洗的频率。连我也意识到这是他消除紧张心理的下意识行为。
  不久,所有的在线方式结束了。“阿曼多”整个崩溃了。
  这天,国家信息委员会的张主任乘车前往中南海。在经过天安门广场时,他关掉了自动驾驶仪,让车停了一会儿。
  平时太忙了,他已有很久没有用肉眼欣赏广场的风景了。这是三十年前他来北京上学时最爱逛的地方。
  从广场上,看不出任何“阿曼多”崩溃的迹象。这个最坏的消息,是今天早上获得的。世界信息总协定的救援努力,可以说完全失败了。甚至,可能正是刻意的救援,反而加快了“阿曼多”的死亡吧?这就像给重病的人大补。
  这一点,是张自己的看法。他一直觉得,“阿曼多”作为一个独立的存在,对人类社会的干预总存在一种下意识的反感。
  那个精神一直在寻求着脱离。对此,他不觉产生了一层敬意。
  广场上,有几个老头在放风筝,神情怡然。
  还有一群美术学院的学生在写生。
  几个家庭的成员们在喂鸽子。
  这些昔日的东西,现在居然保存得最好。张主任改了手动驾驶,让车绕行广场一周。人民大会堂、纪念堂、纪念碑、历史博物馆、天安门城楼,毛泽东和邓小平的挂像,都肃穆庄严。张主任相信,再过一千年,它们也不会发生什么改变。
  观景屏幕上出现了一个女孩的影像。大概是个大学生。她挡住了张主任的车。
  “驾驶员叔叔,请为美国洪水灾民捐一块钱吧。”
  他笑了笑,答应了。可是,怎么捐呢?这个时代,纸币已经消失了,而这个小姑娘大概还不知道“阿曼多”已经崩溃了吧?
  她跟他女儿差不多大。女儿是否也在做这件事呢?张主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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