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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66年之西行漫记

_3 韩松 (当代)
  “人家是中国来的么。”
  “中国?就是那个最强大的国家么?”
  大家热烈地讨论着。
  “是我们救了你。还有你的狗。”像猿猴的矮个子抬手制止了议论。
  大家乖乖地都一齐不做声。他好像是他们的头儿。
  这时我看见那条小狗正在房间角落安静地躺着,朝我可怜巴巴地看。我感动不已。“我们也喂了它吃的。”那男孩子大度地说。
  “谢谢你们的救命之恩。”我努力表现出镇静和礼貌。这是老师教导的一种大国风范,在任何场何下都应坚持。“可是你们能告诉我,这是什么地方吗?”
  还是他说:“这是诺亚方舟。我是这艘船的船长。他们都是船员。”
  原来这是一艘船。怪不得老在晃动。
  诺亚方舟这个名字也很怪。我突然觉得自己置身于丛林原始部落中。这时我听见那人说:“你先一个人呆一会儿吧,中国人。”
  说完,他一转头,背着手,带着他的船员鱼贯而出。剩下我一个人呆在船舱里。我一呆便是一个小时。这是我对时间的感觉。在此间我思绪连翩。
  这是些什么人?为什么这么大一艘船由一群孩子驾驶?为什么他们身上有一股邪气?
  我想着落到这个莫名奇妙的境地,又想到失散的围棋队成员们。我想他们大概都不在人世了。这不同于在网上把自己清除。
  我又开始想唐平平和郑薇珊,还有唐蛟。我搞不清我对他们是爱还是恨。想着想着便掉下了眼泪。
  真没出息。我对自己说。
  那股下棋时心中泛起的奇怪张力,这时反倒没有了,就是想让它出现,也似乎不可能。这反倒使我有点怅然若失。
  我一摸胸前,吃了一惊。微型光脑不见了。大概,是在水中被冲掉了吧?
  小狗爬到我身边,舔我的手。
  我摸着它的头说:“我们是患难朋友。你说,我该怎么办呢?”
  它汪汪叫。我知道它也没有办法。
  它是不是也在大水中失去了妈妈呢?
  房间像牢笼。过了许久,也没有人再来管我。
  我抹干了眼泪,试着推了推门。门没有反锁。我悄悄走上甲板。外面的景色使我大感困惑。
  纽约的高楼一座也看不到了。熊熊烈火被四面八方的蓝色的水面代替。这船原来是在大海上航行。
  我为这辽阔而不知所措,双腿不争气地颤抖。我记不得以前见过这真实的大海。我曾经在黄浦江上航行过两次。但那是另外一回事。
  海鸥在飞翔,鲸鱼在喷水。波浪的起伏非常古怪。我想我以前真是孤陋寡闻。梦幻社会害了我。
  泪水又流了下来。这回是风吹的。
  “你怎么出来了?你在看什么?咦,你哭了?”
  我回过头,见刚才那群孩子中的一个,站在我身后。这人又瘦又高。
  “我没有哭,是风吹的。”
  “我还以为你哭了。”
  “你们这是要往哪里去?”
  “去找一块陆地和一样宝物。不是告诉过你,这船叫诺亚方舟。”“这个名字我听说过。”
  “就是《圣经》中的那艘船。在洪水后,地球上只剩下了诺亚一个人,他就按照上帝的旨意,坐方舟逃走。这样,才有了以后的人类。”
  “那么,纽约在哪里?”
  男孩随便指了一个方向。我顺着他指的看了看,但什么也看不见。
  “我视力不行。下棋下的。”我叹了口气说。
  “没关系。你已经脱离了网络。我们离开纽约已经一天了。”
  “有那么久么?”
  “是的。”
  “世界已经整个被淹没了吗?”
  “不知道。不过,是迟早的事情。”他无所谓的口吻使我很惊异。我再度为上海担忧。上海也是用防波堤围起来的。它属于这个一元化世界体系。
  “刚才没作自我介绍。我叫李铸城。韩国人。”
  “你们也是难民吗?”
  “不是。不是告诉你了吗,我们去找陆地和宝物。”
  “什么宝物?”
  “我也不知道。只有船长晓得。”
  “船长是什么人?”
  “他是日本人,叫铃木。对了,你说你会下围棋?”
  “是的。”
  “听说我祖父也下过棋,还是国手。”
  “叫什么?”
  “李昌镐。”
  “这我知道。”我见过李昌镐的棋。李是一位值得敬仰的前辈。他直到八十岁仍每天打谱十小时。我一下对韩国人产生了亲切感。我正准备跟他谈棋,这时,又走过来一个孩子。他长得很结实,黑乎乎的像根粗塔,头上有一对角。
  “嗨,李铸城,在干嘛呢,看风景哪。这位是谁?是新朋友吗?”
  李铸城把我介绍给这个带角的孩子,又把他介绍给我。
  “这是艾哈迈德,伊朗人。他的外号叫‘鬼角’。”
  “我这角可有来历。我父母学美国人,搞基因改良,才生成的。”艾哈迈德生硬地说。
  “不能锯掉吗?”我问,不让心中的害怕流露在脸上。“锯掉干嘛?”他奇怪地看着我。“中国人不喜欢有角的生物吗?”
  “不是。但我觉得这进门出门多不方便。哪哪都要挂着。”
  “相反。一顶就开了。连手都不用。”
  伊朗人爽朗地说,在我肩上拍了一拍。
  “另外,白人都怕这个。”韩国人羡慕地补充道。
  “白人怕这个?”
  “对,白人。”
  “我不明白,”我说。
  这时笛声响了,像一支尖厉的电子笔撕破着内空间网膜的平衡。船舱里和甲板上传来纷沓的脚步声。韩国人和伊朗人神情严肃。
  “出了什么事?”
  “‘新闻发布会’开始了。”“新闻发布会?”
  他们来不及向我解释,便快速地向船尾跑走,像两只被食物召唤的家养动物,兴奋不已而又张惶失措。我一阵伤感。
  我了解到“诺亚方舟”正沿美国东海岸往南行。这里离中国相当远。回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李铸城告诉我这是一艘“星光”式水面拖网渔船,以色列制造,早已在被淘汰的行列。船上有卫星定位仪、震荡式捕鱼具和太阳能收集器,还有自卫用的一架老式火炮和导弹发射器。
  “早期的船员们用它们来对付二十一世纪初的加勒比海盗。”李说。
  我了解到船员总共有十七名,年龄都跟我差不多。他们在一起像是已有很长时间了,因此配合默契。
  他们驾船和捕鱼的本领都很高明。除了玛那外,船上天天吃的就是鱼。
  这群孩子全是亚洲人,有的加入了美国籍,有些没有加入。但他们为什么纠集在一起,仍不清楚。
  另外,他们在那场灾难中处于什么位置呢?如果不是难民,那么是不是制造者或参与者之一呢?如果是后者,我该怎么办呢?
  还有,他们要去找什么宝物呢?
  那个最开始对我说话的女孩叫苏珊,没错,是华裔。另外还有越南人,伊拉克人,哈萨克斯坦人兄弟,马来西亚人,印度人,等等。我是唯一的来自中国本土的人。我想这是使他们感到新鲜的缘故。
  从他们救我这一点上,我感到他们很仗义。但他们的怪异举止,又使我不安。
  “诺亚方舟”是一艘好船,因为它航行得时快时慢,有时靠近海岸,有时又深入大洋。我认为它在躲避什么。船员们是些好船员。他们之间话很少。尤其是铃木出现时,大家就更缄默恭敬了。
  铃木在船上有着绝对的权威。而整个群落也似乎有一定等级。比如,那个伊朗人“鬼角”,就可以对许多人下达指示,让别的孩子干这干哪。
  大概因为我是被救上来的客人,他们表面上还算客气,也不叫我干活。只是偶尔,韩国人有兴趣了,教我捕捕鱼。
  他们捕获各种我叫不上名字的鱼。韩国人总负责这事。他好像是管食物的。这使我有点泄气。我想跟他谈围棋。
  我发觉自己在动手能力方面很差。大家都取笑我。
  铃木很少跟我说话。见了面,只是莫测高深地点点头。我想问他这船要开到哪里去,却没有机会。问别人,又都只说去陆地,找宝物。
  也许,是铃木叫他们不准告诉我的吧。
  有时我也在栏杆边观望,期望出现中国海军的舰队,但却一直没有发现。偶尔远方有船驶过,“诺亚方舟”总掉头它往。但是就在这不同凡响的大洋上,我目睹了日落和日出,大雨和风暴。自然界荡涤了我一度陷于网络泥淖的灵魂。美洲的绚丽风光,使我感到新鲜和震撼,暂时忘记了危险。
  上船一个星期后,我被允许参加“新闻发布会”。
  “新闻发布会”是上个世纪的旧术语。那时还存在记者的职业。现在,借用为船上的一种特殊的信息饲服制度。铃木每天主持一次会议,时间一般在傍晚。内容是向船员们介绍世界各地的消息。
  我觉得,铃木此时扮演的角色有点像信息中间商,但又不同。信息中间商是尽可能把所有信息通过“阿曼多”向客户传送,而铃木是在控制和选择信息。
  我注意到,除了铃木,其他人手腕上或胸前都没有佩戴微型光脑或其它通联装置。这就是说,除了铃木,其他人是不能切入“阿曼多”的。
  这或许象征着一种新体制的开始?
  我是第一次看到这种情况。以前我只知道谁也不能离开“阿曼多”。
  这天,韩国人通知我:“铃木说,你可以参加发布会了。”
  现在看来,这意味着对我的承认和接纳。
  记得那天的发布会在后舱进行。
  这是许多时日来,我第一次有机会获知外界的信息。
  除了值班的人,其余人都被要求参加会议。大家规规矩矩地坐好,然后铃木就清清嗓子发言。
  “网络仍然处于混乱之中。整个世界正在崩溃。通过‘阿曼多’,我们已不能获得确切的信息。因此只能简单地说一说。”
  他从国外讲起。他首先讲到了日本。
  “有人说我们日本完了。呸,简直是痴人说梦。我已经接到消息,大竹首相正在发动民众抗击灾难。我们的技术人员正在抢修‘阿曼多’受损的部分。日本还会继续在网上存在下去的。而且,我们的太空城运转良好。日本人是多么富有远见呀,首先建造了太空城。”
  伊朗人带头鼓掌。
  然后,铃木讲到了亚洲一些国家,其中也提到了中国。
  “我们来了一位中国朋友。我们应该说说中国的事。但是,可惜的是,不能接收到任何来自中国的信息。”
  “中国出什么事啦?”我着急地问。
  “谁知道呢?也许,中国境内的网络已全部毁坏?美国恐怖主义者正在进攻香港和台湾?中国是一个好目标。那里什么都有。可惜呀。”
  他讲这个时,得意地看我。我希望他透露一些好消息,但他却不讲了。
  他又稍微提了一下欧洲、拉美和非洲。由于美国洪水,这些地区都处于恐慌之中。
  然后是美国。
  “大水已经淹没了六个城市。美国白人正在像疯狗一样地逃跑。可是他们能逃到哪里去呢?虚拟人说,他们要逃到底特律和达拉斯。这都是些什么城市呢?垃圾堆,污染,吸毒。他们逃到这些城市,不是自取灭亡么?”
  孩子们热烈鼓掌。
  “他们无处可逃!”
  “打倒美国白人!”
  铃木又道:“美国总统也一筹莫展……好了。现在谈谈宝物。宝物又有了新线索。从零星的判断看,它就在附近的一座城中。”
  大家又欢呼一阵。
  随后,会议便在群情激昂中散了。
  我问李铸城:“你们就是通过铃木知道世界上发生了什么?”
  他吃惊地看着我:“难道还有别的办法吗?”
  “哦,当然了,比如微型光脑。可惜,我的丢失了。”
  他笑起来。他说:“我们不用这种东西。铃木说,会使人变傻。而且,我们用不了那么多信息。它们把脑子都污染了。它使人变成文盲。还浪费时间。”
  “可是,铃木不是用它么?”
  “从来只需要他跟‘阿曼多’保持联络,这就够了。另外,日本本身就是一个网络国。”
  “那怎么知道他是否告诉真实情况呢?他今天并没讲什么啊。”
  “他当然要讲实情。”
  “可你们怎么知道呢?”
  “我们为什么一定要知道呢?”
  我一下语塞。韩国人提出了一个重大问题。形式也许真是次要的。我只好换了个话题。
  “那么,你们不跟家里联络么?”
  “我们都是孤儿。”
  “对不起,”我害羞地说。
  “我希望下次再谈这个问题。”
  我表示同意。
  这艘不正常的船使我觉得恐怖。我决定一有机会便离开它。
  但这是很困难的。游泳绝不可能。船上有两只救生筏,我要解开来逃走,肯定会被发现。
  何况我不会游泳。即便会游泳,在大海中也一定会淹死。
  我只好等待。如果有别的船靠上来……
  但是这艘船行踪诡秘,有意绕开正常航线。偶尔远方地平线出现船影,但一现就消失了。
  那么,只有等到了陆地再说。
  我意识到自己正在越来越多地考虑这些实境中的名词和称谓。这意味着自己正在变质。
  我担心铃木会来胁迫我加入这个集体。我认识到这是一个有组织的团伙。它有一种邪恶的性质。从铃木的神态看,要强迫我干什么我不愿干的事,这是迟早的事情。
  这都使我愈发坐立不安。
  然而事情却在这时发生了变化。
  这天晚上,我刚睡着,突然被巨大的声音吵醒。声音来自空中。
  甲板上有船员们的脚步声和尖叫。
  我准备出去,铃木的脸出现在门口。他阻止了我。
  “你呆着别乱动!”
  声音像一架小型磁喷流飞行器或直升机发出来的。它好像正在“诺亚方舟”上方盘旋。探照灯把甲板照得雪亮。
  我意识到,铃木的船终于被人发现了。
  “我们是水灾救援队。国际卫星组织通知说从纽约开出了一艘难民船,好家伙,找到现在才发现。网络不灵了就是不行。我们是来救你们的,跟我们走吧。”
  上面的人用扩音器说。
  我从窗户中看去,见船员们都不知所措的样子,有的面露惊恐。大家都不知说什么。
  还是铃木说:“对不起,我们不是难民。我们是准备去南方上学的学生。我们食物充足,精神饱满,我们有自己的航线,不想跟你们走。”
  空中的声音说:“开什么玩笑。我知道你们是一帮孩子。你们父母大概牺牲了自己,才使你们有机会逃命的吧?你们怎么这么说话呢?”
  这声音像来自虚幻的世界。整个场面像是舞台表演。
  铃木说:“我们食物充足,精神饱满,有自己的航线。”他的声音因为紧张而嘶哑。
  我看见他的眼神中正透出敌意。
  “请放心,我们不是恐怖分子。”天上的声音说。
  “不,我们不去。”
  “你们真不是难民么?”
  飞行器又降低了高度,与舷平行。现在看清了,只是一架普通的直升机。驾驶员微笑着看着船上的人。那是一个白人。孩子们更紧张了。
  “啊,原来是黄种鬼。我说怎么这么犟呢。行啊,你们要真觉得自己不是难民,想在海上兜风玩儿,就随你们便吧。我还有别的人要救呢。”
  说话间直升机就要上升。我想这是一个对亚洲有成见的人。但大家仍默默地、紧张地看着,好像怕被认出了本来面目。
  我知道这是逃走的唯一的机会。我猛冲出去,喊道:“不要走,船上有难民!我有父母,我要回家!”
  铃木猛地拽住我,抽了我一个嘴巴,又把我的嘴捂住。
  直升机发现船上有异,又开始往下降。
  “给我打!”
  铃木尖厉叫起来。声音有些失真。
  他不是说打我。我看见船头发射出了一道火光。它掠过了直升机的前沿,使它摇晃了一下。跟着,第二道火光准确地击中了直升机。爆炸产生的冲击波几乎使我倒地。一些碎片飞来,打伤了两名船员。直升机立即成了一个火球,坠落在海面。在坠落的一刹那,里面的乘员弹了出来。
  铃木松开我,拿出一枝激光枪。其他人也拿出激光枪或老式子弹枪。他们开始朝水中扑腾的人射击。那几个人凄惨地大叫,但没有一点用。
  这种射击就像打靶玩一样。铃木和船员们的紧张神态消失了,一下变得兴奋异常。他们跺着脚又叫又喊,不时嘎嘎地笑。
  “鬼角”拿着一枝大枪,凶猛地射击。李铸城和苏珊也都又跳又叫。
  我感到恐怖。然而,我也感到有一种张力又在上涨。当子弹或光束打中水中人时,在他们的血肉迸发开时,我不禁血脉贲张,呼吸急促。
  我在网上玩游戏的时候并不多。但偶尔的几次,不就是这种感觉么?
  有一刻,我闭上眼,幻想射击的人是我。可是,我知道自己没有这种胆量。
  等我张开眼,四个乘直升机来的救援人员已经被打死了。他们残缺不全的尸体在波涛间蠕动着,像几个黑不溜秋的太空废物袋。星光照在他们身上,冷清清的。直升机的碎片在水面上漂浮着。
  “可惜靶子不够。”
  铃木收起枪,兴犹未已地说。他的表情,不像一个十几岁的少年。
  然后,他转过头来,对我说:“现在轮到你了。”
  由于暴露了目标,我将遭到惩罚。我被绑在船中央的桅杆上。铃木和几名船员搬了椅子坐在我的对面,狼一样打量我。
  海水的声音很可怕。星光浇在头顶。船不断摇晃,我呕吐了几次。除了晕船外,还是恐惧的缘故。
  我在想,这群孩子,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他们坐得很奇怪,摆成了一个飞机一样的阵式。铃木坐中间。他前面是伊朗人,后面是哈萨斯坦人,两对机翼的位置分别还有四人。
  铃木先发布命令,让船驶离这个海域,并布放磁性防护屏,以逃开追踪。然后他宣布:“现在,要玩一个中国游戏,来招待中国客人。先介绍一下吧,我前面的是清官,我后面的是奸臣。我左右的呢,是打手和陪客。我自然是皇帝了。明白了吧?现在开始。”
  “清官”便叫了升堂。“奸臣”便对“皇帝”耳语。“皇帝”再传话给“清官”。“清官”便宣布:“打手上前。”
  两个打手便走到我两侧,装出恶狠狠的样子。
  “奸臣”又对“皇帝”耳语了几句。“皇帝”又把“奸臣”出的主意传给“清官”。
  这回“清官”宣布说:“打耳光。”
  打手便一边一个打我的耳光。我大叫起来,泪水下落。我这是第一次被人这么打耳光。除了疼痛外,还万分屈辱。
  “把我放开!”我朝铃木大叫。
  他不理我,看着我笑。
  这是什么中国游戏呢?“阿曼多”从来没有教给我这方面的知识。
  “清官”这时叫道:“停。”打手便停了下来,规矩地站好,抄着手,等待下一道“圣旨”。
  “奸臣”又朝“皇帝”耳语。“清官”扯着嗓子道:“鞭挞。”
  打手拿来两根绳子,左一下右一下把我抽了一顿。直到“清官”喊停。
  第三道“圣旨”是“拳击”。两名打手开始朝我的胸口和腹部猛擂。我痛得大叫,觉得骨头都要裂了。
  跟着来的是“折翅”、“跪铁”、“上吊”。
  我后来认为这些刑罚都没有任何想像力和创造性。但它们却非常很深刻。
  然而,仅仅是施以刑罚,而没有一枪把我打死,这又是我的幸运。
  难道这不可以看作铃木对亚洲人开恩?
  在惩罚我的过程中,铃木始终作微笑状。两名“陪客”则装作打扇子的模样。大家都围着看,乐不可支。
  只有苏珊中途朝铃木说:“够了够了。你这没有新意。”铃木说:“你还想看什么花样?”苏珊说:“我不想看了。”
  铃木没理她。她便走开了。
  韩国人是一副无奈的样子。他没有作任何劝说。
  “退堂”后,我被两个“打手”扔回舱中。我继续哭泣。疼痛和屈辱的感觉愈加强烈。记忆中,我从没受过这样的伤害。
  在国内,我是“龙子”,受到无上的尊敬。即便在美国,在大水围困的楼上,也还是处处被保护。但现在竟落到这个境地。
  美国是一个特别的国度。
  我觉得我应该诅咒“阿曼多”,因为他从没有诱导我去了解这方面的知识,包括亚洲人与亚洲人的不同。
  这时,我开始想念祖国和父母。我觉得我以前过于忽视这些非网的存在。
  然后我便痛得昏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有一阵微微的响动把我惊醒。门开了,有人进来。
  是那个叫苏珊的女孩。
  “你怎么样?”她脸露关切,又有些畏怯。
  我觉得,她似乎是克服了内心的矛盾才来的。我想到施刑时她劝铃木停止,不禁深为感动。
  “浑身疼得要命。”我说。
  “你忍耐一会。很快就会好的。”
  她从怀里拿出一个小瓶,朝我的伤口喷了一阵。疼痛立刻减轻多了。
  “你别跟别人说。”她说。“铃木不知道我来。”
  “铃木这个王八蛋!我饶不过他的。”
  “你不要说了。你斗不过他。”
  苏珊匆匆说完,便要离去。
  我忙道:“等一下,我有话问你。”
  她停下来,侧过头:“什么事?说吧,快点。”
  “你为什么要给我拿药来?”
  “我看你挺可怜的。”
  “你是中国人吧?”
  “我是美国人。但我的祖父是中国人。”
  “原来是这样啊。多谢。”
  “没有别的事,我要走了。”她往门口退,害怕被人撞见的样子。
  “别急。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你以后会知道的。”
  “不,你现在就得给我讲。”
  我猛地跃起,一把抓住她的手。
  “放手!”
  她红着脸,恼怒地低声叫。但我决定不松开。
  “好吧。”她犹豫着说。
  “我们是一群孤儿。父母都死得很早。他们是被白人杀死的。我们聚在一起,也跟白人对着干。就是这样。现在,你该松手了吧。”
  我听话地把手松开。
  “白人为什么要杀你们的父母?”
  “因为他们说我们亚洲人抢了他们的饭碗。你知道二零五八年的族裔冲突事件吧?我的父母就是在这场冲突中死的。虽然,他们早已经取得了美国籍。那场冲突中,还有好多韩国血统、日本血统、越南血统的人死了。我忘不了这个,老是做噩梦。”
  我想起周老板也提到过这事。这是致使美国走向分裂的一个重大事件。大批亚洲人在此之后离开了美国。
  而他们的孩子,并没有都走啊。
  我想起了大水中,站在房顶上朝他扔石头的美国白人。他们一定想杀我吧。
  “你们跟大人们对着干,不危险么?”
  “我们习惯了。再说,我们有枪。”
  “为什么不让我走?”
  “我们这里还没有中国人。也许,铃木想让你留下来。中国,是世界上最先进的国家啊。”
  女孩脸上出现了仰慕之色。我认为她的中国基因正在起作用。
  “是铃木这样认为么?”
  “大家这样认为。”
  “我可不想加入你们一伙。”
  “铃木想做的,没有人能违抗。”
  “铃木为什么这么厉害?”
  “因为他知道的事儿多。”
  我想她是指“新闻发布会”的事。铃木控制了信息。
  “你也是他强迫入伙的吧?”
  “我是自愿的。我为父母报仇。”
  “你报了吗?”我关切地问。
  “没有。我没有找到杀害我父母的白人凶手。当时太乱了。但我杀了别的白人。白人都一样坏。”
  我看着面前的女孩。她的确十分好看。她有一张跟我妹妹一样纯真的脸。一点也看不出她杀过人。我往后缩了一缩。
  她笑了笑。“你别害怕,我其实挺好的。”她说。
  “今天对我采用的,真是中国刑罚么?”
  “我也不知道。铃木说是就是吧。可能是早年前从中国传去的吧?日本不是受中国文化影响挺大么?铃木总能知道许多旧日的东西。”
  “反正,我不能跟你们在一起。我要回家。”
  “你的家在中国哪个地方?”
  “我家在上海。”
  苏珊脸上露出向往之情,但转瞬即逝。
  “我的祖父,便是从上海移民到美国的。那都是老早的事了。”
  “那我们还是老乡啊。”
  一瞬间,我觉到她无比亲切。
  “你回上海去过吗?”
  “没有。美国对出国限制很严。你听说过‘思想毒’吧?”
  “我知道。”
  “美国害怕被外国毒化。但我在图片上见过上海。真是一座迷人的城市。女孩子们穿得好时髦!”
  我的伤口已不疼了。我想跟她多谈谈上海,她却害怕地说:“不行,不知不觉,呆了这么久。我得走了。铃木要知道,可不得了。”
  说完,不待我再说什么,便飞快溜出去了。我闻着她留下的一股少女的幽香,头晕心乱起来。惩罚我后,铃木再见到我,都十分得意的样子,还直吹口哨。
  他喜欢吹口哨,也吹得很好。据韩国人说,都是上个世纪流行的日本曲目。
  铃木住在顶舱一个单人房中。别人没经允许,不能进去。那里离卫星天线最近。
  铃木的国家就存在于网络上。据说,现任日本首相是一个虚拟人。分布在世界各地的日本人通过网络,保持着文化的同一性。
  另外一些日本人则居住在“朋友号”太空城中。
  可以说,铃木是对“阿曼多”最关注的人了。“阿曼多”的瘫痪,对他的影响应该是最大的吧?
  但我从表面上看不出他的慌张。
  苏珊和韩国人逐渐告诉了我一些有关铃木的情况。
  铃木是两岁时随父母来的美国。他的父母是能乐演员,在日本沉没后,便在世界各地流浪。他们来美国,是希望铃木将来能去太空城或月球定居。因为在美国,虽然出国较难,但去外层空间却没有那么多限制。
  但这个梦想很快破灭了。因为美国并不像他们想的那样。这里,一切都不平等。有钱的话,什么都办得成,没钱,寸步难行。
  美国经济的萧条使亚洲人更受岐视。铃木父母连吃饭都难,更谈不上对孩子的教育了。
  铃木很小便开始在街头流浪。在他八岁时,父母在暴力事件中死亡。铃木加入了缅因州的亚洲黑帮“A”组织。在“A”遭到白人势力沉重打击后,他带着一帮孩子逃了出来,在美国各地流浪,并向白人报复。
  他们的名字叫“铃木军团”。
  最近,他们开始向东部移动。目标是寻找一样宝物。
  这种宝物到底是什么,只有铃木知道。据说它能带来巨大的力量,改变整个世界。在确认它藏匿的地点前,不能泄露。
  对此,我表示怀疑。但苏珊和韩国人都深信不疑。
  在途经纽约时,铃木军团遭遇了洪水。失散了一些人。剩下的人上了这艘船,开始在大洋上漂流。
  “诺亚方舟”在海上转了大约十天。一会儿向南,一会又向北。
  这一天,却有接近陆地的迹像。
  李铸城偷偷告诉我:“这次就要下船了。”
  “下船了?”
  “是的,我们找到宝物的所在了。它就藏在陆上这座城市中。”
  很快,便远远看见了那座磷光闪闪的城市。有人告诉我那叫波士顿。
  它其实离纽约并不十分遥远。但因为我们老在海上来回打圈,现在才到。这时距纽约洪水已有半个多月了。
  远远看去,城中高楼林立,但一片死寂。
  下船前,铃木召集了一个会议。
  “我们就要到达目的地。我很抱歉现在才确定那东西在这里。因为我不得不分析‘阿曼多’提供的资料。你们知道,现在‘阿曼多’已经不灵了。它传输的速率越来越慢,并且经常中断,恐怕就要完全死去,也说不定。不过,我们幸好在它的生命结束前找到了需要的东西。”
  大家屏住呼吸听铃木说。铃木顿了一下,用炯炯有神的眼睛环视一圈,慢慢开口说:“现在,我要郑重宣布,那件宝物,就是灵杖。”
  大家都呼唤起来,只有我一片茫然。
  李铸城人告诉我:“灵杖是美国中央情报局和五角大楼秘密研制的一件仪器。它能准确地预测未来。没有人知道它的研制基地在哪里。只是前些时候传说,由于美国军队内部混乱,这事也放下没人管了。有好些个帮派都在找它。铃木真伟大,原来,他带领我们找的是这件宝物啊!”
  “这都是真的吗?”
  “我骗你干嘛。”
  “可是,你们又怎么能抢到手呢?”
  “有铃木,没有办不成的事情。”
  这时,铃木走了过来,对我说:“中国人,你也跟我们一起走。”
  “为什么?我对什么灵杖不感兴趣。我什么事也不会做。”我小声说。不敢正视铃木。
  “反正你得跟着。有你的事做的。再说,你已知道了我们的秘密。”
  “我并没想打听这些。”
  “你说什么?”
  铃木吃惊地瞪大了眼睛。似乎,以前根本没有人敢用这种口吻对他说话。
  “你必须留下来。因为已为你举行过了仪式。”
  铃木提到了“新闻发布会”和“清官”游戏。在他的提醒下,我强迫自己从新的角度从理解这两件事的意义。
  这以乎意味着一种新生活的开始。
  “留下来,这是为你好呢。外面那么乱。一般的人,我们军团还不接收呢。”韩国人这时拉拉我的衣袖,对我说。
  我不知道他这么说是在讨好我还是在讨好铃木。我不再言语,把小狗紧紧抱在怀里。
  铃木看见我臣服,便满意地转身向大家说:“美国就要毁灭了。等我们找到灵杖,就要重建美国。未来的美国,是一个由亚洲人来治理的国家。谁规定他们欧洲人先发现美洲,就注定要永远做上等公民呢?到那时,日本即便不在网络上存在了,因为有了灵杖,也将全面复兴。”在大家的欢呼声中,陆地便近在咫尺,它巨大得不可思议。波士顿的防波堤以及上面的城门,也已经历历在目。
  这座城似乎没有遭到洪水袭击。
  我感到一阵绝望。
  第四章 乐园
  对宇宙间第五种神秘力量的探索可以回溯到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作为冷战的一个内容,美国中央情报局开始对超感官知觉与药物的关系进行研究。
  到了七十和八十年代,除中央情报局外,五角大楼、国家航空航天局等都介入了这个领域。当时,美国每年花在特异功能项目上的钱为六百万美元。
  军方的实验包括:用超感知觉破译苏联密码,遥感苏联洲际导弹发射阵地,测知苏联潜艇,遥控动物大脑。
  在此期间,一个叫查尔斯·怀特的人甚至发明了一台多谱形象分析仪,只要塞进有关照片,就能感知敌国潜艇航向。这是最早的把人的超能力与机器结合在一起的尝试。
  对实验结果存在很大争议。但至少有一部分高级人士趋向于相信,的确存在第五种力。它与已知的重力、磁力、强相互作用力和弱相互作用力不同,能够瞬间超越时空,穿透并渗入一切物质,释放出神奇的能量。
  这种能量具有负熵性质,能在热、光、电、磁化学过程中观察到,但不属于它们中的任何一种。
  “如果能掌握它,不亚于原子弹吧?”一些人兴致勃勃地这么想。“共产主义的崩溃便会提早到来了。”
  在实验室中捕捉这种能量的努力在整个二十世纪趋于失败。有关它的传说仍主要存在于自称具有超感知觉的特异功能人身上。随着冷战的结束,相关研究也趋于停滞。
  但到了二零二五年,事情却有了意想不到的进展。该年,斯坦福研究所发明了一种大脑脉冲放大器,以研究人在催眠状况下的深度反应。部分使用者自称收到了来自未来的信息。这与特异功能者对未来事件的预言有某种类似。
  更奇异的是,被催眠者有百分之七十五的预言竟然应验了。这被认为是人类第一次对所谓第五种力的捕捉。实验结果没有公开。军方对此很感兴趣,再度投资进行研究。
  在此后二十多年里,研究一直由五角大楼和中央情报局牵头进行。参加者涉及到多个军种和数所大学的研究机构。由于美国政治、经济和社会动荡,研究时断时续。到五十年代中期,终于研制成功了可以不依赖人脑而直接由一台生物计算机接收时空投影的预测仪,亦即“灵杖一号”,达到了“可以获得较低水平的预知结果”的地步。这预示着物理学和哲学的一场革命。
  这一切始终处于秘密状态。而在灵杖试制成后,有关消息便更加封闭了。
  这个时候,才有人回想起上个世纪多谱形象分析仪一类的东西。灵杖可以说是它下的一个金蛋吧。
  据传,此后,灵杖的研究却没有大的进展,并由于政府拔款减少,而逐步中止。到六十年代前期,随着经济萧条和族裔冲突的到来,几个实验室逐渐关闭,连灵杖的样品也失踪了。
  少年人铃木寻找灵杖,把它作为复兴美国和日本这样的资本主义大国的工具,可以说是对研究初衷的一个讽刺。
  为寻找灵杖,铃木军团通过波士顿外城第八号城门进入内河。沿河航行约一个半小时,然后弃舟在一块平地上登陆。
  根据铃木的说法,这件事很有象征意义。
  作为地球上最初的生命,便是在水中诞生的。初级生命看上去和水甚至很难区别。
  而生命体从水中向陆地发展,则是生命体关于水的设计的重大进展,也是生命进化的真正宿命之旅。
  正是迈出了这一步,才有了以后离开地球,走向遥远星宿的过程。
  但即便宇航员处于太空中,水仍然是离生命最近的物质。
  由于水作介质,才有了“五月花号”这样的远航,才开辟了后来的美国。欧洲的繁荣,才通过水路慢慢转移到了北美。
  而北美的影响,又由海上,传播到了东亚。
  荣衰呈现了重复和循环的特征。而连接两个纪元间的环节,往往便是水。
  无论怎么说,纽约的洪水,也可以看作是新纪元的开始吧。经过漫漫大海上的航行,铃木一伙终于发现了藏有宝物的陆地,也就具有强烈的象征意味了。
  诺亚方舟的全部意义,便得到了显示。
  孩子们上岸时,发出一声吼。然后像饿狼扑向草坪。
  波士顿的防波堤完好,没有洪水袭击过的迹像。但这已是一座空城。风景灿烂。阳光如洗。
  所有的建筑,显示出如同积木那样的形状,给人的感觉是,这座城市具有很悠久的历史。
  铃木说,波士顿的居民因为害怕遭到纽约那样的命运,都疏散到了乡间。这种情况,在美国沿海的城市,正在广泛地出现。
  对此,我也不知道究竟。世界的真伪,目前都以铃木的说法为准。
  他继续以“新闻发布会”的方式,介绍美国城市一个个崩溃的事实,以鼓舞成员的士气。而他自己也为自己的判断所鼓舞。
  目前除了洪水外,倒还没有发现恐怖分子采用其它袭击手段。
  “阿曼多”仍处于半瘫痪状态中,并且信息传输能力一天不如一天。许多细节,要通过铃木的想像来补救。
  可以说,我们正从一个梦幻世界进入另一个梦幻世界。
  开始我并不习惯这种口述式的通讯。然而,渐渐地,它也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远古积存下来的群居本能起作用了。
  我们排成一队行进。大街上的确空无一人。偶尔有狗跑过,像狼一样盯着我们这一群。我的狗吓得直哆嗦。我必须紧紧拉着它。
  有几个街口躺着一些像人一样的躯体。狗在啃。这是很可怕的景象。
  不过,很快发现,整个城市的能源系统,仍然完好。这本在铃木的预料之中。这便是我们的新家园。
  铃木决定在一座空无人迹的房子里面安营。
  这是一座三层楼的旧房子,摇摇欲坠,隐藏在一大片高楼之间。看起来它似乎很古老,至少,不属于这个世纪,甚至也不是上个世纪的。
  我们管它叫“老房子”。
  管理员已经逃走。房中堆满灰尘。“鬼角”侦察了一遍,报告铃木说四周没有危险,但要防备野狗的袭击。
  房里挂着许多照片和油画。还有一些展览品。我们把大部分东西都扔出去了,腾出地方铺睡袋。
  有些人提议设立中介层。这个提议得到了赞同。于是便设立了中介层。它是把人与人隔开的一种电子夹膜。
  这仅是一种过渡。如果有一天习惯了“铺排”,便不再需要隔离。但现在还不行。
  旧世界向新世界的转化,终归是比较慢的。即便是铃木军团,也要有一个过程。无论怎样去摆脱信息的负担,我们毕竟是在超现代环境中长大的。
  我在分配给我的夹膜空间中,听见韩国人李铸城的声音从电磁的虚壁上渗出来。
  “铃木到一个地方,总是选择这样的地方住。他追求旧时代野营的味道。这真的很刺激呢。”
  “我也有这种感觉。”我说。
  我想到了最近中国也在恢复旧时的质朴。围棋的非网络化便是一个例子。
  “听说二十世纪的孩子,都有夏令营和军训。对吗?”
  “好像是这样吧。那时的孩子真快活。”
  “可惜我们看不到了。唉。”他叹了口气,又说:“你跟着我们,也会快活的。”
  我在脚下捡到一张从墙上剥落下的纸条。上面写着:波士顿最古老的建筑。建于一七一三年……《独立宣言》第一次在此当众宣读。
  我把它揣在口袋中,作为自己曾到过此的纪念。
  伊朗人开始布置警戒。在房子窗口和阳台处,安装了导弹和速射炮。它们是从船上拆下来的。
  韩国人用望远镜观察四周,看哪儿有超级市场,好去采集食物。
  苏珊和印度女孩卡玛拉在唱歌:生命如朝露,我心常为哭。
  过往与今来,何处是归宿?
  不久,歌声中混入了铃木的口哨声。空气像被电解。
  到了晚上,我再把那纸条展开来看。这个时代已经很少用纸了。纸条散发出古老的气息。它上面没有任何高科技载体。但它饱含的内容,透出我难以理解的深奥和沧桑。
  它唤起我一种沦落的伤感,使我感到自己不再是个孩子。
  我把它塞回怀中。但愿它能帮助我入眠呢,我心想。除了登月那次外,我还没有这么长时间不在陆地上过夜。
  我在梦中,又回到那古怪的海洋。我成了一条长脚的克隆鱼。铃木终于分派给了我任务。除了帮助干一些杂务,最主要的一项,是保护和寻找他的隐形眼镜。
  隐形眼镜是上个世纪流行的一种眼病治疗器具,是一种粘在角膜上的薄膜,据称能提高视力。
  铃木虽然也跟一般的孩子一样,在三岁时注射过眼针,但不知为什么仍然发生了高度近视。
  他开过一次角膜,但没有成功。这使他对生活产生了恐惧。他开始戴老式隐形眼镜。这种东西,现世仍有少量生产,专为那些眼针失败的人所制。
  铃木对此有一种疯狂。他发展到收集不同类型、不同版本的镜片。
  我的工作是每天帮他清洗这些镜片,并和他一起在附近寻找新的品牌和药水。
  这是一项艰难的工作。而且,我发现自己因此被固定在他的左右,这样,逃离这个团体的机会就更少了。
  记得刚进驻新家园的那一段时间,我会在空空的城市中潜游,搜寻眼镜铺。有时铃木也亲自出马。我们像两个贼。
  “不要告诉他们我们去哪里了。”铃木调皮地说。“作为头儿,我一般不亲自出动。
  ”“这样,他们会着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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