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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我向你看》——辛夷坞

_23 辛夷坞 (当代)
到底想说什么?
另一个男人一步步走近。
能言善辩的韩述没有一次那么恨自己的语拙
这一回,换作桔年一根根扳开韩述抓住她的手。
她眼睛微红,那是先前流过泪的痕迹。
当桔一双手手终于重获自由,桔年说:“韩述,你就放过你自己,也放过我吧。”
——————————————————————————
在唐业有些犹豫地走至桔年和韩述身畔之前,桔年扭头朝他走了过来。
“对不起。”桔年意识到自己哭过的眼睛引起了唐业的注意,微微撇开了脸,低声说道。
唐业笑笑,用手护着她的肩走过马路,上车之前,他朝韩述的方向回望了一眼,寒意料峭的夜里,韩述却单手挽着自己的外套,那么春风得意的一个人,如路灯般伶仃。
桔年坐在唐业身侧的副驾驶座,听着他发动车子的声音,沉默良久,说道:“对不起,我把今天的晚餐搞砸了。”
唐业专注于前方的路况,过了一会才答道:“怎么会这样想,你没做错什么。”
桔年注视着自己的手指,“我是个坐过牢的女人。”
唐业侧过脸看了她一眼,如她一般平铺直述地说:“我是个爱男人的男人。”
他们说完,都有好一阵没有出声,过了会,桔年干笑了一声。唐业愣了愣,竟也笑了起来。他们在这荒诞的自我介绍之下,如重新初识一般。
“急着回去吗?”唐业问桔年。
桔年摇头,非明住校,今晚并不回家。
“今晚上到处人都很多,不如我们去个安静点的地方。”
车子载着他们一路往市郊方向走,电台里放着轻快的圣诞歌谣。唐业带桔年去的地方并不美丽,四周都是在建的工地,他的车停在一个小小的泥塘边上。
唐业也似乎有些意外,“上次来,这塘里的水还是很绿的,里面有不少的鱼。”
桔年环视池塘周遭,慢慢地觉得熟悉,她有些明白了。
“这就是‘望河塘大暑对风眠’吧?”
唐业笑了起来,“跟你说话倒省了不少力气。是啊,以前我常到这来钓鱼……当然,不是一个人来的……”他知道桔年会懂的,也就没多解释,接着往下说道:“没过多久,这儿就会被改建成一个温泉度假山庄。”
“这里吗?”桔年也有些惊讶,这一带其实她并不陌生,往前不过两公里就有一条河,过了那条河,就是一个小庙,过去她和巫雨曾在那个庙里求过,不,是偷过签。那时,这附近是还是非常荒凉的。城市的变迁跟人事的变迁一样地块。
唐业点头,“这块地是我亲自经手报批的。”他说着又笑了起来,本来打算带你来试试夜钓的滋味,渔具我都带来了,看样子是没有鱼了,不过既然来了,不如就吸吸新鲜空气,看看星星也好。”
他把座椅摇了下去,半躺着看着车子挡风玻璃外的天幕。见桔年坐着发呆,便替她也放下椅背,示意她跟自己一样。
这样半躺着的姿势让桔年一开始有些不自在,她聚精会神地盯着玻璃外的天空看,看着看着就笑了,哪里有什么星星,天空乌兰乌兰的,除了若隐若现的层云,什么都没有。
唐业有些尴尬,解释道:“上一次我来,是有很多星星的……我大概是个无可救药的迂腐的人。”
桔年闭着眼睛说:“不会啊,我看到了很多很多星星,还有银河。”
“是吗?”唐业也学着她双眼紧闭。
“你知道飞机在天上飞为什么不会撞到星星上吗?”桔年问。
“嗯?”
不等唐业回答,桔年接着往下说:“因为星星它会‘闪’啊。”
“哦……这样啊。”唐业点头。
桔年笑着睁开眼睛看他,“拜托你,我是在讲一个笑话。”
“哈哈,是挺有趣的。”唐业很给面子地笑了几声。
反倒是桔年最后忍俊不禁地为自己冷得惊人的笑话笑了起来。她想起了巫雨,对于桔年的冷笑话,巫雨总是慢半拍,有时候他不知道什么意思,也非常配合地哈哈大笑,有时往往过了很多天以后,他又在桔年面前“噗哧”一笑,说:“我知道你那个笑话的意思了,哈哈哈哈。”
唐业看着桔年因回忆而变得柔和的眼睛,尽管仍有泪痕。他再次闭上眼睛,慢悠悠地问:“你说我们闭上眼看到的星星是真实存在的吗?”
桔年说:“对于别人而言可能不存在,可是,如果我相信,它就存在。”
“有一次,我跟他一块在夜里出海钓鱼,我过去从来没有那么疯狂,那个晚上,我们有很多的回忆……可是后来,提起那一晚,他说,他记得明月当空,非常的美,可在我的印象里,当时其实是下着小雨的,我亲眼看到雨落在海里的痕迹。我们为了这件事争辩了很久,谁也说服不了谁。最后,他跟我说,‘算了,唐业,就当你的那天晚上是下着雨的,可是你也不能否认我当时看到的月亮。’”
唐业娓娓地诉说,他并没有可以去强调“他”是谁,可是桔年心领神会,甚至不用眼睛去看,她也能感觉到身边这个男人嘴角含着的惆怅笑意。
“我想,也许月亮和雨都是真实存在的。只不过我们选择记住不同的东西。我是个不纯粹的人,我需要旁人的认同,害怕别人用异样的眼神看着我。所以,那一晚即使有再多的快乐,我也始终没有办法心安理得地享受它。而他不同,他爱得远比我勇敢。”
桔年听他说完,也喃喃地说道:“我知道你的意思。许多年前,我有一个……一个伙伴,那时我独自走一条特别可怕的路,但是他不能陪着我,他说,他会在一个地方一直看着我走,让我不要害怕。我就真的没有害怕。后来,他跟我坦白,说其实那次,他不小心打了个盹……我说,不要紧,在我心里面,他一直都在看着我,一直看着……我相信,那就够了……”
他们两个人静静地躺有了些年份的老爷车倾斜的座椅上,像孩子一般紧紧闭上眼睛,远远有寒虫的凄鸣,传入耳中。
“你信吗?我每天心里都在拉锯。跟他在一起吧,别管明天,只要眼前的快乐……离开他吧,过正常人的生活,娶妻生子,胆战心惊的快乐不是真的快乐,是鸦片的毒瘾。”
“找个女人,就行了吗?”桔年睁开了眼睛,却不期然与唐业的视线相遇。
唐业笑了起来,“不,找一个志趣相投的女人,戒了毒瘾,真正地过一辈子。我要的不是一个挡箭牌,是一个能跟我一起是试一试幸福的另一种可能的女人。”
“那你找到了吗?”
“也许吧,我不知道。”
桔年长长地吁了口气,她的身躯像浮在水面,平展着,一点一点地沉入水底。
有人说,人是鱼,日子是水,游着走就是了。可她的水面,那些倒影太过清晰。
她把说过的话又重复了一遍。“我是个坐过牢的女人。”
良久,唐业在身畔答了一句,“我是个爱过男人的男人。”
下部 第十五章
“姑姑,你不喜欢韩述叔叔吗?”
“嗯……啊?”
桔年推着购物车走在超市琳琅满目的货架之间,绞尽脑汁地在想,自己出门前明明记得一定要买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厨房清洁剂?还是洗碗布?尾随在身后的非明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问话,让心不在焉的她一时间愣是没反应过来。
“我是问,你是不是不喜欢韩述叔叔啊,姑。”非明提了提书包的背带,加快步子与桔年一道扶着购物车,不依不饶地又问了一遍。非明的个子长得很快,几乎跟桔年的肩等高了,桔年左顾右盼了一阵,发现对于一些难搞的问题,现在是越来越难搪塞过去了。
“韩述叔叔啊……没有啊,怎么会呢?”桔年否认着,低头看购物车时才知道,非明趁着她走神,不知什么时候神不知鬼不觉地往车里放了好些又贵又没营养的垃圾食品。她摇着头,又把它们逐一归位,给放了回去。
非明死死抱住最后一盒巧克力,嘴也不休息。“你骗人,我觉得你不喜欢韩述叔叔。”
桔年看了非明一眼,“他跟你说的?”
非明起初点头,接着又一个劲地摇头:“韩述叔叔老跟我问起你,你从来都没跟我提过他。”
桔年明白,自己不可能跟一个十来岁的孩子解释清楚自己和韩述的关系,她只是说:“姑姑和韩述叔叔是过去认识的,很久很久没来往了。再说,姑姑喜欢非明,韩述叔叔也喜欢非明,这不就行了。”
“那你既然不讨厌韩述叔叔,就是喜欢韩述叔叔了?”非明问得天真。
桔年心中下了决心,以后不能再让孩子看那么多的电视剧了。“不是不喜欢不等于就是喜欢。”她耐着性子解释,然后发现说出来绕得自己都头晕。
“那还是韩述叔叔说对了,你不喜欢他。”非明撅着嘴,“难怪他最近都不来接我,也不怎么带我去玩了。”
桔年听着这话,不由得放慢了步子。她不知道韩述为什么要对一个孩子说这些话,但是最近确实很少看到他的车来接送非明。其实这未尝不是件好事,也不枉那天她说了那一大番话和流过的眼泪。桔年早已过了为往事流泪的阶段,她也不知道那晚究竟是怎么了,韩述就像一颗定时炸弹,长眠于地底安息的往事都得防着他冷不丁地炸个底朝天。好在他过去只是一时想不通,想通了,这件事也就过去了。大家各就各位,相安无事,她的生活也将恢复波澜不惊。
“年底了,大家都忙,你们你还忙着排练学校迎春晚会呢,韩述叔叔也忙着工作啊。”她安慰着非明。
非明挠了挠头,可怜兮兮地问:“姑姑,韩述叔叔真不是我爸爸吗?”
这孩子其实是聪明的,无需等到桔年摇头,经过这一段时间的接触,她隐约也感觉到了,韩叔叔对她虽好,不过,是她亲生父亲的可能性却微乎其微,她只得退而求其次地盼望着自己喜欢的大人跟自己有另一层的亲密关系。
“如果他不是我爸爸,就不能做我姑夫吗?”
桔年一本正经地说:“小孩子管大人的事,胡乱做媒,就会像电视里的媒婆一样,嘴角长出颗大黑痣。”
爱漂亮的非明赶紧捂住嘴巴,声音透过指缝含含糊糊地:“我长大了自己嫁给韩述叔叔去。”
“那你可得从现在开始少吃些巧克力。”桔年感到有些好笑,顺势把非明手里的东西放回了货架。
“反正我长大后要嫁很多很多的人,才不会像姑姑你这样。”
桔年含笑,也不再跟孩子理论。11岁的女孩,就已经知道孤伶伶地活着是一种罪。可她已经惯了。
那天,桔年听懂了唐业有些突然的暗示,可是她并没有给予回应。透过唐业车子的挡风玻璃,她看着天空从乌兰转成淡青,然后让他把车停在了离家有一站公车之遥的路口,挥手道别。抛却唐业某方面的“特殊”,他委实是个再好不过的人。可是那又怎么样,即使他彻头彻尾只喜欢女人,世界上好的人和物那么多,难倒她是珍品博物馆?
非明在几天后的学校迎春晚会上担岗一个舞蹈的领舞,那舞蹈桔年是很熟悉的《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她还记得那一次,自己牵错了一个小矮人的手。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当一代又一代的孩子都变得沧桑,只有童话永远不老。
非明当然是白雪公主的扮演者,舞台服装是学校老师统一安排的,可是她非让桔年给她买漂亮一些的小发卡,演出那天别在头上,亮闪闪的,多好看啊。
卖女孩饰物的小货架在收银台的附近。非明埋头挑选着,五颜六色的发卡,她觉得每一个都漂亮,不知道如何取舍。正想央求姑姑给多买几个,抬起头才发现姑姑不知道看见什么,又走神了。
非明沿着姑姑的视线看过去,只不过是普普通通的收银台而已,没什么好看的——不不不,等待买单的那个阿姨长得真漂亮,身上的衣服也好看,最吸引非明的是,那个阿姨身后的购物车上的东西堆成成了一座小山,里面有很多她看着却从来不敢买的东西。
同一番情景,看在桔年眼里却是截然不同的感受。她已经有将近十年没有见过陈洁洁了,已为人妻人母的陈洁洁相对过去而言丰腴了些,皮肤更显得白皙了,衣着考究,风姿不减当年,即使是在人来人往的超市里,她也是能在第一眼从人堆里跳出来的亮色。
前面的人正在结账,陈洁洁也不着急,笑着回头跟保姆模样的妇女怀里抱着的婴儿逗趣。她的样貌没怎么变,变的是眼神。曾经闺秀面孔下的不安分,变做了少妇的平和。她一直很幸运,少年时得到了悸动的爱,成年后得到了安定的生活,相同一段经历,她品尝无悔的过程,别人收获难言的结果,即使是这结果,也还带着永远抹不去的她的印记。
桔年得承认,自己并不是从来都没有羡慕过她的。
这时,一个跟陈洁洁年纪相仿的男人从另一端捧着好些零食走到她们身边,将那些零食搭积木似地垒在已经快放不下东西的购物车上。
“你是来抢劫超市的?”桔年听见陈洁洁笑着对男人打趣。
那男人也是跟她一般样貌出众,看上去便是一双登对的壁人。他好像说了句话,桔年没听清,只见陈洁洁“格格”地笑了起来,保姆怀里的孩子也跟着手舞足蹈。
“姑姑,我到底能买几个发卡?”一旁的非明没了耐性,扯着姑姑的袖子问道。
“嗯?”桔年回神的瞬间,却发现一直扭头与丈夫儿子相对的陈洁洁视线不期然间扫了过来,桔年下意识地一惊,然而那视线毫无反应地掠过,陈洁洁又转而低头去看丈夫刚拿过来的零食。
她静静地看了好几秒,才缓缓放下手里的东西,极其犹疑地转身,这一次,她凝视桔年,又转向非明,眼里渐渐涌起的不敢置信和震惊让桔年担心她下一分钟就因承载不了那么多的情绪而做出什么惊人之举。毕竟是那么神似的五官,稍有不同的地方,那是另外一个刻骨铭心的影子。什么都不知道的孩子尤在专心致志地对着超市的小镜子比划,究竟哪一对发卡让她带上去更像真正的白雪公主,无暇去留意大人渐渐氤氲的的双眼。
桔年若有所思地垂着头,但她并没有刻意去回避陈洁洁的眼睛,她没有对不起谁,也没有想过打扰谁、为难谁,所以这时轮不到她退避。
“你怎么了?”收银员已经为陈洁洁一家采购的物品装袋完毕,她身边的男人从保姆手里接过了孩子,也发现了妻子的异样。
“没什么。”陈洁洁如梦初醒地挽住丈夫,红着眼睛笑道:“我就是看到那些小发卡,忽然想起小时候特别喜欢,现在再戴头上,恐怕别人非说我疯了不可。”
男人顿觉好笑地回头看了一眼,“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怀旧?好在你生的是个儿子,要是女儿,非被你打扮得满头满脑都是那些花花绿绿的东西……”
那一家人的身影越走越远,非明终于挑好了自己最满意的两对发卡,桔年吁了口气,揽住孩子的肩膀。“好了吧,好了我们就回家。”
连非明都察觉到韩述在渐渐远离她们姑侄的生活,事实上,韩述确实怕了。平安夜的相逢,给了他很强的挫败感,但这挫败感与其说是软硬不吃的谢桔年给他的,不如说是他自己给自己的。
他从没有如此深刻地体会到那样的无能为力。明明如此迫切地想留住她,可是不知道留下了之后又该怎么办;明明觉得有很多事情不对,却找不到一个理由驳倒她:明明是有话要说,那句话似乎已经到了喉咙深处,正待出口,偏偏又消失了。他以为自己的补偿是对谢桔年的救赎,可是当她一步步走开,他才发现自己更像个求而不得的可怜虫。
桔年离开后,韩述将蔡检察长送回了家。干妈年纪大了,身体不怎么好,韩述不放心她。一向亲厚的母子俩同坐车里,却第一次陷入了难言的尴尬沉默。如今仔细想来,自打桔年入狱后,韩述和蔡检竟然都从来未曾向对方提起过关于她的只字片语,他们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各自用不同的方法将那段往事深埋,很多事情不该说,也不想说,仿佛一说就是错。
车子停在蔡检住处楼下,还是她先开的。
“韩述,其实你心底上是怨着干妈的吧。”
韩述熄火,拔出车钥匙。“您早点上去休息,我自己打车回家。”
“有时我也怀疑,假如当初不是我阻着你,事情会是怎么样,是会更好还是更糟。”
“钥匙您收好了。”
“干妈不是冷血动物,花一般的小女孩子,当年我真没想过把她送进牢里……唉,阴差阳错啊!打那以后,每接手一个案子,我都反复地提醒自己,千万不要犯了太过自信以至于疏忽的错,一不小心,就可能有一段大好的前程在我手里葬送。”
“别说了行吗,您今天差点发病,脸色很差,现在也不早了,我也有点累。”
“我本来不想提的,可是她现在找上门来。韩述,我不想你跟唐业中的任何一个人受到伤害,你可以怨我……”
“我谁都不怨就怨我自己,跟你没关系,行了吧,行了吧!”韩述吼出来,把自己也吓了一跳,他愣了一会,颓然地将双手覆在脸上,也顾不得在长辈面前失了分寸。
“其实这事一早就跟您没关系,您跟她无冤无仇,那时候要不是为了我,也犯不着淌那趟浑水。我不是没良心的人,这些我都清楚,如果我怨您,那我都成什么了?”韩述试着用自己逐渐恢复平缓的语调去弥补之前骤然的失态,然而娓娓道来,也是悲哀.“我就想,要是当时您别管我,让我坐了牢,或者让老头子打死我,现在大家都会好过一点……至少她看着我的时候……看着我的时候……”
韩述没往下说,伸出手就去翻蔡检藏在储物格里的香烟和火机,好不容易点着一根,深深吸一口,呛了一下,辛辣的味道蔓延至肺里。
“我也不知道她是怎么跟您那便宜儿子在一块的,可您别把事情往坏处想,这事就是邪门,不过她未必知道你跟唐业的关系,也绝对不是因为过去的事情找上门来。”
“你怎么就能肯定?”也怪不得蔡检,她见过太多的恶,桔年的毫无所求让她没有办法相信。
因为我多希望她找上门来,向我讨回当初的债也好,什么都好。
可惜她什么都不肯要。她怎么能什么都不要?
这些话韩述没有说出口。
蔡检活了大半辈子,早已是人精一般的角色,韩述那点心思她先前还觉得意外,看他那丢魂落魄的样子,往深里一想,也就明白了八九分,赶紧把他手里的烟拿了过来,往窗外一扔。
“我说韩述,你对她那迷恋劲十一年都过不去?不行,好好的一个孩子,一遇上她你就犯浑。要说过去也就罢了,现在……别说她跟阿业不清不楚的,就算没那回事,你跟她在一起,再加上过去的事让你爸爸知道了,这不是,这不是……绝对不行,阿业也不能跟她在一起……”
蔡检光想着已经觉得如芒在背,韩述却被她话里的某个字眼触动,怔怔的。
他对自己说,这是为了补偿。可干妈说,他这是“迷恋”!
他想也不敢想的情节经由干妈心有余悸的话语里描述出来,他领着她站在韩院长的面前……想到这里,竟然连老头子痛殴他的一幕都变得没那么可怕,甚至有些期待。
疯了!
“我,我先回去了,今晚人多,迟了不好打车。”韩述昏头昏脑地推开车门急急走了出去,冷风一吹,觉得脸上更烫了。
下部 第十六章
元旦将至,新年的最后一天,韩述照例是回家爸妈家吃饭,跟家人一块辞旧迎新。
韩述最怕两老啰唆,打算故意磨磨蹭蹭到晚饭时间才出现在餐桌上,可韩母早早打来电话,说约好了大洋彼岸的姐姐韩琳,一家人通过网络视频来个大团圆,让他早些回来,免得误了时间。
韩述跟老姐感情还是不错的,因为韩院长始终不肯在女儿面前低个头,韩琳这些年也一直没有回国,通常是韩述陪着妈妈每隔一两年飞过去看看她。这许久不见了,也有些挂念,所以下了班就赶紧往家里赶。
他到家还比韩院长稍早一些,韩母的一桌饭菜已经准备好,只等他们父子入座。
韩院长看见儿子也没个好气,放了公事包就“哼”了一声,“韩检察官在白忙之中抽出时间来慰问孤寡老人了?”
韩述在父亲看不到的角度朝韩母做了个鬼脸,嘴上倒不吭气。
等到一家三口洗好手坐到餐桌边,韩述看见了父亲染得根根抖擞的黑发和一尘不染的白色袖口,这都是韩院长一贯的典型风格,然而,当韩院长脖子上系着的那条异乎寻常的鲜艳领带跳入眼睛,韩述再也忍不住“噗哧”笑出声来。
“爸,这条米奇领带是你们敬老院发的新年慰问品?”
韩院长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胸口,习惯性绷得严肃的脸透出些微红,他松了松领口,清咳了两声,表示出懒得理会的神态。
韩母笑了起来,嗔着用筷子头去敲儿子的手,“你这孩子怎么说话的……不过你爸爸年纪大了,品位也奇怪了不少。”
笑了一阵,韩院长果然又开始说起了韩述最头疼的事情。
“我说你最近的案子办得怎么样,市院那边已经交接完毕了,你还赖在城西院不走,大半年了,丁点大的案子都处理不好,也不知道蔡一林是怎么教你的。”
韩述不禁为自己抱屈,“这是我愿意的吗?爸,您别小看这个案子,我觉得背后大有文章。”
“哦?”韩院长低头喝着汤,漫不经心地应了句。
“王国华死了您听说了吧,他的赃款一直都没查出来,我联系上了他在国外念书的儿子,据他儿子交代,除了刚出去时王国华一次性拿出来的五十多万之外,确实没有别的重大开支,说了您也不信,王国华就是那种内裤破了都要补三回才肯扔的人,要说他一个人吞了这笔钱,我还真不能相信。”
“那你觉得是怎么回事,不是说所有的证据和线索都指向他吗?我一直怎么跟你说的,直觉会骗人,但证据不会。”
“不,不光是直觉,我前几天又跑了一趟王国华所在的建设局,也就翻翻一些旧资料,找人谈谈话,原本也不指望有什么突破,结果,竟然发现一些新的东西。他们内部曾经有人举报,一年前发展计划科经手批给江源集团下属的广利公司用于在建的温泉度假山庄的一块地,在程序上可能存在问题。广利的负责人姓叶,叫叶秉文,是江源董事长叶秉林的亲弟弟,而叶秉文和王国华之间一直过往从密,我有理由相信叶秉文也许给了王国华好处,而这是王国华犯事前最后一个经手的项目,只要我找到这笔钱,顺藤摸瓜,也许事情就会有进展。只不过我有些怀疑,为什么之前我跟建设局打过那么多次交道,就从来没有任何资料任何人透露出关于这件事的一丁点问题,怎么王国华一死,这一茬就被曝出来了。爸,您说这会不会意味着这案子背后有人,而且有隐情?”
韩院长顿了顿,说道:“依我看,这个案子牵涉太多,你一时半会也查不完,这终究是城西院的事,你的当务之急还是尽快到市院报道,手头的东西你可以移交给其他同事嘛。”
韩述有些讶异,“爸,不是您过去一直嘱咐我,做事要有始有终?”
韩院长停下手里的动作说:“过去我也说过,完不成工作,首先应该检讨自己的办事能力,而不是工作的难度,你怎么又不记得了?”
韩述被父亲将了这一军,等于自己之前在这个案子上的所有的力都被视为事业上偶像的父亲全盘否定,不由得有些不快,于是闷头吃饭,不再说话。
好在韩母见状赶紧解围,“我最不喜欢你们父子俩饭桌上谈工作,难得一起好好吃顿饭,就没别的可说了?”
韩院长大概也觉得自己的话说重了,脸色缓和了些,“说什么,抛开工作,你儿子难道就不让人头疼了?三十岁了,还像个长不大的孩子,自己也没个着落。古人说:齐家治国平天下……”
又来了,又来了。韩述托腮,表情痛苦,但仍没能阻止韩院长继续说下去,“……所谓成家立业,还用我解释吗?一个男人敢于承担起家庭的担子,正视责任,才算得上真正的成熟,进而在事业上追求更好的发展,可你连这点都做不到,私生活也不知道检点……”
“我怎么不检点!”韩述差点跳起来,放下筷子就理论,“我是谈过四、次……”
“你连你谈过几次都记不清,四次还是五次?这不是不检点是什么?”韩院长摇头。
韩述扯着妈妈的手,痛诉革命家史,“妈你给我作证,我虽然有过‘若干个’女朋友,最后也没成,但哪一次恋爱不是正儿八经,有始有终,合法合理?我既没有始乱终弃,也没有通*奸、乱*伦、滥*交、同*性*恋……既没有违反公序良俗也没有触犯法律,怎么就私生活不检点了?”
毕竟是两辈人,韩院长听着韩述信口说出什么“通*奸”、“乱*伦”之类的词语,总觉得不雅,也只得赶紧打住了这个话题,把这孩子越说越离谱。于是便伸手作了个就此打住的收拾。“你也别说那么多,安安分分地找个品貌相当的女孩子,安定下来,比什么狡辩都强。”
韩母也反过来摸着儿子的手,犯愁地说:“宝贝啊,你说你到底要找个什么样的,天仙还是女明星?”
韩述一付受不了的表情,摆着手信口敷衍道:“我要找个慢羊羊跟懒羊羊的混合体。”
韩院长夫妇犹如听到了火星文,一头雾水。
“什么羊羊?”
韩述忍着笑,“是慢羊羊和懒羊羊。爸,现在不流行米奇了,您应该去看看《喜洋洋与灰太狼》,挺好的动画片,在孤寡老人中也挺流行的。”
韩院长这才明白儿子在变着法拿他开涮呢,他就不明白了,自己手把手严厉教导出来的儿子,怎么越来越让他不明白了,如此严肃的人生大事,他跟玩笑似的。这一怒,让韩院长差点没背过气去,指着老妻又嚷了起来,“送你儿子去看心理医生,不,直接去精神病院,赶紧地!”
韩述赶紧给父亲夹菜,“吃饱了我马上就去。”
果然不出韩述所料,他只要安安分分地跟父母吃一顿饭,一定会被一软一硬地数落得臭头。接下来,韩母语重心长的“爱的教育”和韩院长声色俱厉的道学理论听得他一顿饭味如嚼蜡,最后只能使出杀手锏,抱着肚子说胃痛,从餐桌上撤了下来,才总算捡回一条小命。
饭后,韩母还在厨房里收拾,韩院长准点看《新闻联播》,韩述赶紧给姐姐打了越洋电话,催促她上网。
当韩琳的面孔在电脑屏幕里出现,韩母立刻放下手里的活计从厨房奔了出来,母女俩聊个不亦乐乎。韩院长目不转睛地看着电视,可耳朵却竖了起来。
到底是隔着地球两端的距离,麦克风的声音断断续续,语音跟不上的时候,韩述就代替妈妈通过键盘上跟姐姐聊,自己也不忘与韩琳交流了一通《喜羊羊与灰太狼》的观后心得。说起来,这动画片是非明那孩子推荐的,她说姑姑也爱看,韩述自己找来做了功课不说,最后喜欢上了,还推荐给姐姐。
韩母跟女儿聊天的劲头,就像隔世重逢一般热切,一个多小时之后,韩述终于逮到妈妈去喝口水的机会,剩下他和姐姐单独相对。
“小二,妈妈的宝贝蛋,灰太狼,你表情干嘛那么衰?”比利时的时间比国内要晚六个小时,韩琳那边此时还是正午时分,她是抱着笔记本电脑坐在窗台边上,笑得如冬天的太阳似的干净温暖。
姐姐算是韩述少有能说得上话的体己的人了,她不问还好,一问之下,韩述竟然发现自己眼眶有些发红,为了怕韩琳笑他,硬是忍住了,赶在妈妈冲回来之间赶紧问了句。
“姐,我问你啊……只是问问啊……是别人的事……你有没有很多年都忘不了的人和事?”
“你问就问,一个大男人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扭捏……很多年是指多少年……我每隔几年就忘记一批人。”
“十几年吧……比如说十一年。”
韩琳侧着脑袋认真地想,然后正色道:“我想是有的。”
“谁……”
韩琳见韩述压低声音鬼鬼祟祟的样子,不禁大笑,“就是你呗,你高中时借我的张信哲专辑磁带还给我了吗?”
韩述已经听到了妈妈的动静,情急之下也没好气,“哎,跟你说认真的!”
也许是因为网络信号问题,韩琳的口形跟声音有些许的延迟。韩述见她微笑着张嘴合嘴,然后才听到姐姐的声音。
韩琳说:“如果是我,十一年都忘不掉,那还跟自己较什么劲啊,我就干脆一辈子不忘了,怎么着?”
“说什么呢?姐弟俩嘀嘀咕咕的。”韩母的身影出现在了韩述身后。
韩述赶紧扬起声音对韩琳说:“上次你说的美白护肤品,我过几天就给你寄。”
韩琳答得无比顺溜,“双份啊,你买了,让妈妈给我寄。”
跟姐姐聊完,韩述坐在沙发上陪韩院长看了半个小时的中央四台,找了个理由就说要走。
韩院长又是说了他一通,在自己家里,好像屁股下长着钉子似地坐不住。好在韩院长似乎晚饭后也约了一些工作上的朋友聚会,司机已经在楼下等候了,韩述的脱身便没有显得那么困难。韩母则张罗着给儿子打包营养品,每次都是两个大袋子。
韩述一边埋怨自己迟早死于营养过剩,一边跟父母道别。走到电梯处,正好一个年轻小伙子从电梯里走了出来。
送儿子出来的韩母见状便对韩述解释道:“这是你爸的司机小谢,小伙子人很勤快。你拎着这么多东西,停车场又远,正好小谢在楼下等你爸出去,我就让他顺便上来给你帮个手。”
“至于吗?你儿子吃那么多营养品,能虚到这点东西都拿不动?”韩述笑着对妈妈不以为然地说,可他也明白老人疼儿子的心,也就不便拂了这好意。
那个年轻的司机早已眼明手快地接过韩述手里的东西,本想全部代他拎着,韩述自觉不好意思,只将一只手里的袋子交给小伙子,道了句谢,便示意妈妈回去吧,自己和司机一块进了电梯。
韩院长住的楼层高,电梯里只有韩述跟小司机。两人也是初次见面,并无话说,韩述笑笑,也就各自沉默地站着。
小司机一脸憨厚的笑容,长得倒是挺眉清目秀的。韩述没有见过父亲的新司机,不过他倒是知道父亲所在的高院不久前刚进行人事改革,类似于司机、普通文员、接待员这些社会通用岗位工种一律不再启用编制内人员,而全部改为对外招聘的合同制员工。这个小伙子大概就是在这次改革中被聘回来的吧。
韩述自小长在干部家庭,深知对于某些领导岗位的人而言,专职司机就是他们身边最亲近的人之一。他父亲韩院长为人严谨,身边也多是一些寡言本分的人,就像当年桔年的爸爸谢茂华。这个小司机看起来最多不过二十岁,怎么就被老头子挑上了呢?
然而想到了谢茂华,再联想到妈妈刚才说的,这小伙子姓什么来着,姓莫还是姓曾,不,他记起来了,小伙子姓谢!
韩述心里又是咯噔一下,他想,不会这么邪门吧,平安夜那天听到唐业的女朋友姓谢,他警觉了一阵,还觉得自己疑神疑鬼,结果就真的跟谢桔年撞个正着。可这个姓谢的又意味着什么?
“你多大了?”他扬了扬下颌,问站在电梯角落里的小司机。
“我已经满十八了!”小司机赶紧强调,这时电梯已经停靠在一楼,韩述把车停在最靠近大门的停车场,小司机也跟在他身后两步的距离,亦步亦趋地边走边说,“我给韩院长开了大半年车了,我开车很稳的。”
“你叫什么名字啊?”韩述边掏钥匙边问。
“谢望年,韩科长,我叫谢望年,望江楼的望,过年的年……你就叫我小谢吧,我爸爸以前给韩院长开过车……哎呀……”
韩述骤然停下的脚步让跟在他身后的谢望年差点不及刹住身子,好险小伙子反应挺快,立刻定住脚,饶是这样,还险先栽个跟头。
韩述定定站了一会,仍然没完全消化过来,神色古怪地转过身,略带迟疑地问一脸不解的谢望年。
“你是谢茂华的儿子……这么大了……那么说……你,你是谢桔年的弟弟?”
提到“谢桔年”三个字,始终一片赤诚为韩述服务的谢望年露出一些尴尬的神情,不过还是老实地点了点头,“是……我姐姐是有案底,但是我们全家跟她已经很久不来往了,这个韩院长也是知道的?”
韩述理解小伙子为什么如此介意,司法系统的工作人员在这方面比别的单位更看重一些,谢望年是怕家人的背景让自己丢了一份好工作。然而,韩述心里头好一阵却辨不清是什么滋味。他虽然一直都知道桔年带着非明独自生活,鲜少与人来往,但却是第一次从她亲弟弟口中真真切切地得知,她最亲的人已经彻底跟她隔绝了。
如果是他,他会溺死在这种孤立里。
而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又是谁呢?
距离停车场还有几十步的距离,韩述走着走着,忽然就失去了让身后的人为自己效劳的勇气,那不是别人,是她的亲弟弟,身上跟她流着相同的血。
“谢谢你,我自己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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