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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我向你看》——辛夷坞

_18 辛夷坞 (当代)
“你喝醉了,害怕父母责骂不敢回家,强撑着上了计程车,住进了甜蜜蜜旅舍,近七点才离开,因为担心巫雨,找到了林恒贵的小商店,打电话救了他,然后在烈士陵园找到巫雨,你劝他自首,他拒绝,你们两人争执了起来,在网吧玩了通宵游戏的韩述,到郊外透透气,看到同班同学,担心你一个女孩子出事,跟在背后上了烈士陵园,发现要逃跑的巫雨,因此上前阻止,巫雨病发,失足从楼梯上滚落,这就是全部的事实。”
也许是命中注定如此,甜蜜蜜的老板在事发当天不知去向,据说他本来就是个好赌之人,赌瘾发作,跑到某个据点一泡就是十天,不输掉身上最后一分钱是不会回来的。
在案件的最关键证人被找到之前,由于巫雨已死,作为8月14日凌晨林恒贵抢劫案的唯一嫌疑人,桔年被公安机关以涉嫌抢劫罪向检察机关报捕。经调查对比,她的指纹.足迹以及沾染了林恒贵血迹的袜子均与犯罪现场采集到的吻合,再加上附近菜农在罪犯辨认程序中,轻松将桔年的背影从一干同龄女孩子中辨认出来,还有林恒贵在病床上言之凿凿的指认,桔年的情况不容乐观。而与此同时,蔡检察官始终不遗余力地动用自己的人脉协助警方寻找那个旅舍老板,除了韩述和桔年,没有人知道她为何对一个并不熟悉的少女嫌犯如此尽心。
拘役期间,韩述数次要求探视桔年,均遭拒绝。他不断地往里面送的衣物.日用品.书籍.信件每一样都原封不动地被退了回来,除了一张由方志和拍摄的羽毛球比赛颁奖时的照片,照片上有韩述.桔年.巫雨和陈洁洁。
韩述间接听说,陈洁洁再次离家出走,还没来得及离开G市,就被家人抓了回来,很长很长一段时间,再也没有人见过她,谁也没有她的消息,她像是一滴水从人们视线里蒸发了。
一个月后,蔡检察官和警方苦寻未果的旅馆老板意外地主动找到了警方,他说他听家里人提起了这件事,并且同意为此案作证人。此时,案子的取证工作基本结束,不日在市城西区法院正式庭审。
在开庭之前,韩述始终放不下心头大石,反复追问蔡检察长,“干妈,他可靠吗?”
蔡检察长说;“那家伙是个狠主,眼里只有钱。不过你放心,该给的我都打点好了,他也初步承认那天早上确实跟桔年打了声招呼,还留有印象。”
庭审当天,来的人并不多。就连桔年的父母双亲都没有一个人到场,从桔年出事那天起,他们就对外宣称从此跟这个女儿断绝关系,就当她已经死了。这不过是一个一无所有的边缘少年抢劫庸碌的小商店老板,捅伤人之后,在潜逃过程中失足摔死的平凡案件,刺激不了眼球,在每日报道公鸡生蛋之类的新闻小报上也没有占据多少位置,剩下来的桔年本来就活在被人遗忘的角落,除了她人大新生的身份曾经短暂地引来过议论,人们很快就忘记了这件事,或者从来都没有记得过。
那里面的爱恨.争执.不舍.欲望.血泪在大大的世界里是多么微不足道。
经历了一个月的拘留,桔年孤零零站在被告席上,给人唯一的感觉就是“淡”,淡的眉目,淡的神情,淡的躯体,你看着她,明明在整个法庭最焦点处,却更像灰色而模糊的影子,好像一阵风,就要化成了烟。
这前一切繁琐的程序如走马灯一般,审判长宣布合议庭组成人员及书记员,公诉人.辩护人.鉴定人名单和各方权力,控辩双方陈诉。
据年并没有请律师,她的辩护人是蔡检察官出面为她安排的一个年青人。辩护人跟公诉人就双方最有争议的地方,也就是8月14日凌晨五点左右这段时间,桔年是否有确切不在场的证据这一点展开了辩论,然后经法庭允许,甜蜜蜜旅舍的老板出现在证人席上。
“张进民,请问1997年8月14日上午七点左右,你是否亲眼看到本案被告谢桔年从你所经营的甜蜜蜜旅舍门口走出,并且确认她于前一晚入住该旅舍后,一直未曾离开。”
那个叫张进民的旅舍老板眯着眼睛看了桔年许久,“有点像。”
寥寥无几的旁听席上也传来了细碎的低语声。
“怎么回事,什么叫‘有点像’。”韩述紧张而困惑地抓住了干妈的胳膊。
蔡检察长也流露出些许困惑。
“有点像?在之前你给公安机关的口供中,不是曾经确认自己确实跟被告打过招呼,互道早安?”
旅舍老板干笑两声:“凡是早上12点之前从我的旅馆走出去的人,我都会说声‘早啊’。”
“我再问一次,你能够确定她当时在那个时间曾经从你的面前走过吗?”公诉人问道。
韩述屏住了呼吸。
“每天住进甜蜜蜜的人没有一百也有几十,来来往往的,附近是大学,这个年纪的小姑娘也有不少,哪能每个都记得清楚,百分之百的包票我可不敢打。”
被告席上的桔年也慢慢绷直了腰,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个叫张进民的男人。
“那你的旅舍是否有相关的住宿记录?”
张进民又是一笑:“哈哈,我那地方,别人就看上了不用记录。不过非要记的也不是没有,那一晚我看了看,没有单独入住的小姑娘。这个警察也知道。”
“你的意思难道是,你没有办法确切证明8月14日早上7点从你面前走过的人就是被告席上的谢桔年本人。”
似乎过了一个世纪,张进民答道:“确实没有办法保证。”
桔年好像听到自己的喉咙里有过一声呜咽,来不及发出来就死在了心里,紧紧缠住的手指一根一根的松开。
旁听席的角落里,坐着两个衣着光鲜的中年男女,桔年的记性非常好,她仍能够回想某个生日的聚会上,这对不见了爱女的父母从楼梯上飞奔而下的疯狂和焦虑。
桔年明白了,不是她,就是她。
这个命运的选择题从未终止。
所以张进民忽然没有办法证明
韩述几乎立刻就要站起来。身边的蔡检察官死死地压住了他。
“干什么。”她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她是无辜的,我不应该听了你的话!”韩述一头一脸的汗。
“来不及了,你现在的话法庭能采信吗?”
“她会坐牢的”眼泪毫无征兆地滚落。
“韩述,理智点,控制住你自己,别冲动。想想你爸爸,想想你的前途,你的将来”
韩述的姐姐韩琳在比利时大学毕业,一声捕吭地嫁给了当地人,迅速地怀上了孩子,并且宣称要从此做家庭主妇。这让一直以女儿为傲的韩院长一夜之间增添了不少白发。他曾以为女儿继承了自己所有的优点,最能接下他的衣钵,但是从小优秀无比的韩琳却出其不意地伤透了他的心,竟然怀上了孩子,才让父母得知她已嫁人。就是开庭这天的早上,韩述出门前,听到爸妈在房间里交谈。妈妈宽慰韩院长别气坏了身体。韩院长的声音仿佛老了好几岁,他说:“还好我们还有小二,那孩子这几年越来越像我了。”
韩述从来没有从父亲嘴里听到这样的话,那是他十八年来顶着父辈的压力和姐姐的光环第一次得到的肯定,他觉得,从小到大自己竭力地做一个出色的人,付出的所有代价都不是苦的。只要桔年没事,那他的人生就是一个完满的小宇宙。
“韩述,你别动,别做让自己后悔的事”
干妈还说了什么,好像说了许多,好像再也没有开口。
诺大的法庭,一切的人和道具都如照片里模糊的背景,只有当中一个点是鲜活的。桔年。
这一刻,韩述忽然无比渴望着桔年看向他一眼,只要一眼,一个眼神,甚至不需要对白,他就有了颠覆一切的力量和抛弃所有的理由。
然而她没有,他知道,一秒也没有。
虽然她明知道他就在那里。
辩护人尤在坚守职责地为桔年开脱。
“甜蜜蜜那样的旅舍,很少一个女孩子会单独入住,当晚真的没有旁人能够证明你在那里留宿吗?谢桔年,你再仔细想想。”
法庭上鸦雀无声。
桔年空洞而清晰的声音在当中回荡。
“我不记得了。”
韩述的背颓然靠在了椅背上,久久地闭上了眼睛。
一周后,法庭正式宣判,谢桔年胁从抢劫与包庇罪名成立,判入狱五年,剥夺政治权力一年。
彼时,谢桔年十八岁零二十七天。
过去种种譬如昨日之死。
韩述没有参加那一天的开庭宣判,虽然干妈一再保证会想法子让谢桔年从轻量刑。
他一个人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逛啊逛,不知怎么地,竟到了百货商场,在售货员小姐的殷勤招呼下,买了一双白色的帆布鞋,6码。
出了商场,阴天,有一丝风,这是他最喜欢的天气。
方志和给他打来电话。
“韩述,最近在家里闷坏了没有?快开学了,我们打算一起找个地方聚聚,开心一下,你来不来?”
韩述单手打开鞋盒,抚摸帆布上特有的粗糙痕迹。
天上下了一滴雨,该死的,变天了。
他顺手将鞋子抛进了路边的垃圾箱。
“来,开心的地方怎么不来,你们在哪呀?”
——上部完——
下部 第一章
谢桔年说完了一个故事,简陋狭窄的牛肉面馆里,只有那台老旧的风扇还在朝她们咿咿呀呀的吹。朱小北并不是个沉默的人,然而再桔年的牵引之下,她仿佛在旧时的光阴中真真切切的走了一回,那些人,那些事,那些面孔,鲜活得历历在目,她完全可以闭上眼睛,在脑海里勾勒出当时的少年脸上每一个细微的变化……她觉得一切不应该就此结束,而桔年的故事却真的已经说完。
她们都这才注意到,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晚饭的时间早已经过去,原先熙熙攘攘人头攒动的小店已经人去铺空,除了在昏黄的灯泡下算帐的老板娘和忙着收拾准备打烊的服务员,就剩下了她们,两人面前的牛肉面早已冷却如冰,结了一层红色的油,朱小北也觉得自己的心似乎也糊着这样一层厚重东西,凉了之后更显闷而腻。
“巫雨……他就这样死了?你就这样坐了牢?”朱小北半晌才从喉咙里挤出这样一句话,虽然桔年有案底的经历她早已知晓,而从她所了解到的种种迹象看来,也找不出别的可能,然而她仍然觉得,不应该是这样的啊,不应该!阳光下携手飞奔的两个孩子,石榴花下纯白如斯的少男少女,他们是那样的好,那样善良,他们在自己的小天地里与世无争,为什么到头来竟落得一个横死,一个锒铛入狱的下场。
桔年嘴角有一丝隐约的笑意,短发的碎影遮住了她的眼睛,“小北,你也看武侠吧。小说里,所有的主角失足掉下山崖,都会有高人相救,或者机缘巧合,学得一身绝世武功,从此就脱胎换骨。可是在现实里,大多数人都没有这样得幸运,掉下去,就真的死了。”
朱小北还没能缓过来,桔年又招呼服务员过来收钱,“说好了这一碗面该我请。”
在她的笑容下,朱小北觉得推辞是一件很无聊得事情,便也笑着将面前的碗往旁边推了推,说道:“这老板娘没赶我们,也算是奇人一个了。桔年,这一顿,就当为我践行吧!”
“真的要走?”
“当然。”
“那这边……”
“你是说韩述吧。”朱小北会意得很快,“现在可别让我看见他,要是他现在出现,我恨不得一巴掌把这小子打到外太空去。”
桔年莞尔,想了想,说道:“小北,那毕竟是另外一个故事里的他,而且都是过去的事情,他并不坏,你……”
“别说了,我知道你的意思。在你告诉我之前,我一直认为,你和他过去一定发生了什么,他是你的那些故事里的男主角,最好笑的是,大概他自己也是那么认为的。我靠!其实他不过是路人甲。是吧,桔年,所以你才可以轻易的原谅他。同样的,我对于韩述而言,也是个路人甲,我跟他是半路搭的草台班子,散就散了吧。找个好人嫁了,呵呵,跟买彩票似的,一买就中不遭天遣才怪。”她半开玩笑的朝桔年摊开手掌,“谢大师,帮我看看掌纹,算一算我的姻缘,是不是真要到退休的那一天,才等到我五十五岁的初夜。”
桔年合上了朱小北的手,“命越算越薄。”她也笑了起来,便安慰道:“小北,你肯定是有福的,实在郁闷到不行的时候,就想想比你衰的人好了,比如说我。”
“我不能跟你比,真的,如果我是你,不知道死过去多少轮。”朱小北说的是句实话。
桔年说:“死说难不难,说容易也不容易。死不掉,那就只有活过来。”
死不掉,那就只有活过来。
在牢里的几年,桔年也曾反复的对自己说过这句话。
离开牛肉面馆后,桔年和朱小北在不远处的岔路口挥手告别。桔年看着小北被路灯拉得更修长得影子,平日里百无顾忌,爽利无比的女子,竟也有了几分凄清的味道。桔年知道,也许小北此行的目的,也不过是求个结局,而小北到底是个豁达的人,她终有一天能够走出来,所需要的只是时间。
只有时间才是无敌的。
然而,当年桔年却没有赢得时间的宽恕。只怪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她的小和尚就那么离开,留给她整个天地的空茫。也许只是一秒钟的时间,前一瞬,他还用最柔软的声音说,“你从来没有说过”,顷刻之间就被无边无际的血海覆盖。她没有任何防备,犹如在平坦的大道上一脚踏空,一切无迹可寻,就这么下坠,下坠……直至万劫不复。噩梦接踵而来,一场接着一场,她哭不出,也缓不过来,因为她还来不及清醒。他走了,只剩下她,也回去了。
关于那几年牢狱生涯的细节,桔年很少跟人提起,即使是在给朱小北讲述的故事里,她也只字不提。很多东西她不愿意说,是因为并不期待有人懂,就好像你永远不要试图让一个健康的人去体会病床上的绝望,他们嘴里说“健康真的很重要”,其实一样挥霍健康,不会真的了解。
包括桔年自己,其实都很少去回忆那一段光阴,她只知道一件事——世界上唯有两样东西是永不可逆转的,一个是生命,另外一个是青春。许多东西都可以重来,树叶枯了还会再绿,忘记的东西可以重新记起,可是人死了不会复活,青春走了也永远不会再来一遍。巫雨活不过来了,谢桔年的青春也死在了十一年前。她现在刑满了,释放了,就像一个普普通通的二十九岁的单身女人,平淡的活着,旧时的波澜和铁窗里的岁月似乎没有在她身上烙下明显的印记,只是她在每个清晨醒过来,在阴凉的浴室里看着镜子里依旧平滑而紧致的肌肤孔,那双眼睛告诉她,那再也不是当年的那个女孩了。
有一句人生格言说:上帝关了一扇门,就会给你开一扇窗。在昌平女子监狱的时候,桔年每次想起这句话,都会笑起来。监室的门紧闭着,镶着跟她一样被正义剥夺了自由的人,只留下一扇方寸大小的铁窗,这不是正印证了上帝的幽默感吗?
监狱里把刚送进来的囚犯称作“新收”。“新收”是那个封闭的天地里最无助的群体,除了要经历入狱初的训练和老犯人的“教育”,最难过的一关还是自己。没有哪个自由的人在入狱后不感觉到天地颠覆一般的绝望,你不再是个正常的人,不再是个有尊严的人,甚至都不再像是一个人。十二人挤一间狭小囚室、繁重的喘不过气来的劳役指标,难见天日的生活,扭曲的室友,严苛的狱警……“新收”们一进来以泪洗面,甚至寻死寻活的并不在少数。
在牛肉面馆遇见朱小北之前,跟桔年坐在一起的平凤,就是跟她同一批被收监的。桔年当时不过是十八岁多一些,是监狱里最年少的犯人之一,而平凤比桔年还小一个月,瘦弱得像个十五六岁的孩子。那时,她们被关在同一个监视,每天晚上,桔年都听得见平凤的哭声。
桔年很少苦,她只是睡不着。
深夜里的监狱,熄灯后是死一般的黑,没有一丝的光。桔年睡在最靠窗的铺位,也看不到窗子的所在。她总是坐着,面朝着大概是窗的方向,听着平凤的饮泣,静静的发呆。一个夜晚的时间有时过得很快,有时过得很慢,时间仿佛是没有意义的。由于刑事诉讼的一系列过程,判决书正式下达的时候,桔年已经在监狱里度过了近三周,接下来,她还有1800多个夜晚要这样度过。
那个晚上,平凤也哭累了渐渐睡去,桔年忽然听到了窗的方向传来一阵轻微的碎响。她知道,那是昆虫扑打翅膀的声音。监狱里有苍蝇,有蚊子,有跳蚤,但都是一些小的虫子,大一点的难得飞起来。听那声音,比蜻蜓甲虫什么的要微弱,但又比小飞虫要有力,徘徊挣扎着,总也找不到出口。桔年看不见它,她想,那也许是一只蝴蝶。一只从毛毛虫艰难蜕变成的蝴蝶,为什么不在花间倘佯,却又回到了这阳光找不到的角落。
巫雨,是你么?
桔年在心里默念。是你终于破茧而出,舍不得我,所以回来来看我一眼么?
她摸索着,茫然伸出手,它却未曾停在她掌心。
一整夜,桔年就这么倚着架子床的铁枝,听那翅膀的声音,心中悲喜难辩。她希望她留下来,多陪自己一刻,又希望它飞走,去它向往的地方,再也不要回来……就那么,天渐渐的亮了。
监狱规定,夏天是早晨5点起床,冬令时则改成6点。起床后必须像部队里一样折叠好被子,然后整齐坐在床沿等待狱警来开监狱的门——她们把这称为“开封”。接下来是每一个监室轮流出去洗漱,上厕所,然后回到监室吃早餐。所有的监室里没有厕所,厕所在每一层走廊的尽头,平时是锁着的,只有规定的时间才会开启,早晚各一次。早餐通常是每人一个馒头,由监室的室长负责领回来发给其余的人。清晨的第一缕光射进桔年的监室,整个监狱已经有了起床的动静,只是还没有轮到她们这一间开封。桔年急不可待的借着那点光线去找寻蝴蝶的踪迹,果然,在铁窗边缘,她找到了它。
那哪里是什么蝴蝶,不过是一只灰色的蛾子。
它是丑陋的,脏而斑驳的颜色,臃肿的身体,最让人绝望的是,它长着一边畸形的翅膀,显然是刚从蛹里破出来不久,不知怎么的落到了这里,注定是飞不起来的。
桔年想起了巫雨那个关于毛毛虫的故事。是的,他说得对,每一只蝴蝶都是毛毛虫变的,但是,他也忘了,不是每一只毛毛虫都能变成蝴蝶,也许它死在茧里,永远见不了天日,也许它经过死一般的挣扎,才知道自己竟是只丑陋的蛾子,连翅膀都长不健全。
桔年难过地发现自己明白了巫雨在这个故事里想要告诉她的意思,然而,如果他知道是这样的结局,他是否会甘于在深埋的地底和另一只毛毛虫相伴相亲相伴,小心翼翼的分享那点可怜巴巴的阳光?又或者他注定是要走的,任何一个结局再残忍,都是他的选择。
只是,巫雨的故事没有说完,他没有讲到,如果他变不成蝴蝶,那只在上头等待他的彩蝶会不会飞走,他不能跟她比翼双飞,再也回不到毛毛虫,而那只蝴蝶可以自由来去。他也没有说到,没有了他,剩下来的另一只毛毛虫独自在黑暗中应该怎么度过。
桔年不忍心看那只蛾子竭力的做着无用的挣扎,她轻轻伸出自己的手指,想要推它一把,可是没有用,她的手指刚刚触到它,它就从窗台上摔在了地板上,她还来不及有别的举措,一只穿着鞋子的大脚横空落下,顿时将地上的蛾子踩扁,当脚抬起,桔年只看到一小滩令人作呕的浆液,还有半边残缺的翅膀。它活着那么艰难,死却如此轻易,甚至没有挣扎的机会就在别人轻轻一脚之下丧了命。这就是生为虫子的悲哀。
桔年心中一怮,抬起头看了下脚的人一眼。
“怎么,你心里不爽?”那人问她。
桔年低下了头,缓缓摇了摇,“没有。”
她斗不过也不想跟那人斗,没有这一脚,蛾子早晚也是要死的,它是个残缺的怪物,然而阳光已经全然洒在它身上,它试过了,是否死而无憾?
一脚踩死蛾子的人叫戚建英,是她们这个监室里“资格”最老的犯人。戚建英长得高而肥壮,听说,她年轻的时候是个苗条姣好的女人。8年前,还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家庭妇女的她听闻自己经商的丈夫出轨之后,操着一把尖头的水果刀找到了奸夫淫妇的爱巢,敲开了门,冒着比她强壮数倍的丈夫打死的危险,硬是顶着男人的拳脚,一刀一刀的捅进了她恨之入骨的那两人的身体。当那对狗男女倒下之后,戚建英一身是伤的坐在血泊里打了报警电话,据说警察赶到的时候,她握着刀,嘴里带着欣慰的笑。
丈夫的情妇死了,可那个男人却在医院被九死一生的抢救了过来。戚建英被逮捕,法庭念在事发前她丈夫对她多次进行残暴的家庭暴力,给她判了个死缓。进了昌平女监后,第三年才摘了死缓的帽子,改了个无期,就算她还能争取再一次减刑,等待她的也是漫长的监禁,她现在已经四十多,二十年后就算可以出狱,也是个风烛残年的老妇,一生已经算是葬送。戚建英入狱后也性格大变,古怪而暴躁,谁都怕她三分。
同样是犯人,在监狱里也是分三五九等的,除了刑期不同之外,不同的罪名待遇也有所不同。在女子监狱里,最让人畏惧的通常是杀人犯,如戚建英这种,她心够狠,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刑期又够长,谁她都不怕,其他的人在她手上吃了哑巴亏也只能认了。仅次于杀人犯的是抢劫、贩毒、拐卖罪等,也是狠角色居多,经济犯、盗窃犯之流又再次之,最最末端被人欺负看不起的就是卖淫罪。平凤就是因为卖淫被抓进来的,吃的苦头比谁都多,桔年虽也是“新收”,看起来又文静,但是大家都知道她是抢劫犯,摸清底细之前多少忌惮着点,欺负也不至于太过,日子竟比平凤她们好过一些。
像别的老犯人,凡事占点小便宜,脏活累活丢给“新收”干,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还有更最不堪的“龌龊”让许多出狱的人难以启齿——监狱里没有男性,有人说,飞过的蚊子都是公的,那些个正当年的女人,尤其是刑期长的,必须忍受生理和心理上的寂寞难耐。有些女犯双双对对假凤虚凰的凑在了一起,也有不愿意的,那些弱势的,新来的免不了要受欺凌。桔年夜里睡不着的时候,在黑暗里睁着空洞的眼,有时就能在平凤的哭泣声中听到戚建英的喘息,扇耳光的响动,摩擦的声音,还有平凤事后压抑羞愤的呜咽。
那段时间,平凤的脸上常是鼻青脸肿,铺位也被强迫换到了戚建英的下铺——只有新来的和地位低下的犯人才会睡在下铺,因为监室里窄得只剩一条走道,吃饭、睡觉、做手工劳役活经常都是在床上,下铺往往是一片狼藉。桔年知道,每天夜里醒着的并不止她一个人,同监室的人大多看在眼里,不过都被打怕了,敢怒不敢言,或者根本就是在暗处看好戏。狱警对这些事情也见怪不怪了,只要不捅出大篓子,几乎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特别是对戚建英这种老犯人,耍起狠来狱警都不愿意招惹。
桔年同情平凤,但是她连自己都救不了,又能拯救谁?随着入狱时间的增长,很多人也看出了她这个“抢劫犯”是黔之驴,没有什么招式,纷纷开始把她踩在脚下,她吃的耳光也越来越多,谁又来同情她?女人和男人不一样,鲜少有天性凶残的女人,女监里的人或为情或为财或逼于无奈,大多经历了难以想象的苦难,而监狱就是个苦难熔成的炼狱,它会消磨一个人善良的天性,变得麻木而冷酷,做不出食肉者,就只能是别人的口中餐。也无怪乎有人说,监狱是把好人变坏,把坏人变得更坏的地方。
桔年想,总有一天她也会变得对这一切麻木吧,5年对于一个18岁的女孩来说,比一辈子还长。然而,当入狱两个月后的晚上,她再次听到了暗里戚建英对平凤的凌辱和殴打,那一次,比以往下手都狠。也许戚建英厌倦了平凤,也许平凤的“伺候”让她不满,拳头落在肉身上的闷响在寂静里令人胆战心惊,随后,桔年甚至听到戚建英把平凤的头按着往墙上撞的声音。一个卖淫女,被打死在监狱里,并不是一件惊动人的大事,桔年听说过,以前这种事也不是没有。她明白她不该多事,然而当她闭上眼睛塞住耳朵一分钟后,还是冲到窗前,大声的喊肚子痛要上厕所,终于唤来了不耐烦的值班狱警。
平凤捡回了一条命,留下额头上暗红的一个伤疤,桔年的举措却是既违反了监狱管理条例,又扰人清梦,触怒了不少犯人,尤其是戚建英。后来的苦楚她很少愿意去回想,她不知道自己的极限在哪里,只知道闭上眼睛,明天还是会来,她还是要面对那永远完成不了的活计。她跟平凤一样年轻,却比平凤更清秀更干净,早是不少女犯觊觎的对象,而她异于年龄的沉默让她们观望不前,终于,戚建英看透了她也只不过是个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吞的主,结束了一天的劳作后的一个晚上,她爬上了桔年的床。
桔年在戚建英肥硕的身躯下挣扎,每一个动作都换来戚建英的迎头殴打,监室里的其他人都装着打起了鼾,她的反抗像溺水的扑打般越来越弱。从林恒贵到韩述,还有现在的戚建英,难道这是她逃不过的噩梦?
那天晚上,整个昌平女监的狱警和犯人都听到了那声响彻静夜的嚎叫,当值班狱警狂吹着口哨,在刹那间的灯火通明中赶来,打开她们监室的门,只看见满脸是血的戚建英发疯似的朝桔年的身上踢打,桔年像煮熟的虾米一样紧紧蜷成一团,一声不吭,嘴里死死咬着一块血肉模糊的东西——那是戚建英的整个左耳。
狱警分别抬走了这两人,地上有两大滩的血。
桔年在病床躺了将近三个月,她自己都不知道竟然有那么久,在昏迷和清醒边缘的那些日子,她隐约知道监狱已经向她的家人下了病危通知单,但是没有人来看过她,她也不期待任何人来。也许这一次,就死了吧,孤单的最后一条毛毛虫,她死了,在另一个天地里,会在花间遇见幸福的巫雨。
可是她死不了,监狱医院低劣的救治条件居然捡回了她的一条命,清晨,她无比清醒的看到了枕畔洒着的阳光。
巫雨,你现在还不想见我是吗?
死不了,那就好好的活。她听见巫雨在冥冥之中这么说。
桔年再一次说服自己跟命运握手言和,也许她的一生还很长,跟这一生相比,5年并没有那么难熬吧,或者她留在监狱里的时间还可以更短一些。早上送药过来的护士推门而入,看到虚弱的用手指去戏弄阳光的桔年,她甚至还在病床上挤出了一个笑脸,“护士小姐,你的头发很漂亮。”
因为某种特殊的原因,桔年的病因在她的档案上只留下极其含糊的一笔。病愈回到监狱,缺了一只耳朵的戚建英被调离了她们监室。桔年跟病前判若两人,虽然沉静依旧,别人总记得她咬着戚建英耳朵,血淋淋面不改色的样子,多少有些心有余悸,但是她变得更友善和豁达,她放过了自己,也善待周围每一个人。
昌平监狱的劳役活计大多是手工缝纫活。监狱从外面的厂家揽回来的任务,由一干犯人负责完成,这就叫做“劳动改造”,有绣花的、钉珠子的、打毛衣的……大多是各自领回指标在监室里完成。犯人是没有收入的,只能凭劳作挣得改造分,是每天的指标都高得超过极限,没有完成指标得人是不能睡觉的,但是矛盾的是,监狱又规定每晚不能再劳作,所以为了完成指标,吃饭的时间都尽可能压缩,所有的人都在埋头赶活,机械的劳作,“新收”往往因为完成不了指标被罚。桔年对环境适应得很快,她钉扣子从一开始扎得满手是针眼,到完成了自己的指标还能腾出余力帮助监室里的其他人。后来监狱改进了“装备”,引进了缝纫机,她踩缝纫机也是飞快,作出的东西既平整又好看,后来她想,这也算是监狱教会她谋生的一技之长。
因为桔年人际关系好,又有算是小有文化,学东西快,不但是监友,就连狱警都颇为喜欢她,她做上了室长、医务犯、图书管理员,报名参加了自考课程,代表监狱参加各项知识竞赛都得了名次……
戚建英耳朵手上后,在医院常规检查,不期竟发现患有肝硬化,这个消息也瞬间压垮了她,从此身体每况日下,桔年入狱一年半时,戚建英已经卧床不起。桔年和她因为前事,应该算是宿敌,现在戚建英病恹恹的,再也没有了耍横的本事,作为当时的医务犯,桔年有责任照顾其他生病的犯人,狱警考虑到她们的情况,刻意想过将她们分开。然而桔年表示没有那个必要,她平静的照料着日渐枯瘦的戚建英,甚至在戚建英报复性的在她手掌虎口处咬下了一排牙印,也没有吱过一声。终于有一天,她给戚建英细细的擦了一遍身体,那个捅了丈夫和第三者整整三十一刀,在监狱里无人不畏惧的女人在桔年面前哭得像个孩子。
“她以前是那么爱我,我跟他走过最好的时光,陪他吃过创业时所有的苦,把所有娘家人的钱借遍给他,他成功了,忽然告诉我,他不要我了……呜呜,他不要我了……我的儿子说我是条毒蛇”
这是桔年第一次从戚建英嘴里听到那一段往事,此刻的戚建英,不过是个可怜的女人。
戚建英涕泪纵横的问:“你为什么不恨我?谢桔年,你是老天派来的吗?”
平凤也说过这样的话。
桔年笑了起来,她没有回答。她不是什么天使,许多人,她都是恨过的,只是恨到最后,忘记了。因为恨无济于事,因为人生是由无数个微不足道的细节构成,漫不可测,有些事,有些结局她也不知道是谁造成,是她恨过的人,还是她自己,她想不明白,所以放过了自己。她在监狱里做的一切,不是渴望道德上的优势感,也不求任何人的感激,她只想让时间过得快一些,更快一些。
她要出去。她还不知道巫雨的身后事是怎么了结的,没有人告诉她。几年来,只有一个人探视过她一次,然而那个人毫不知情,她盼望着自由之后,哪怕在埋着他枯骨的地方看上一眼,一眼就够了。
两年后,桔年获得了减刑,没有人觉得不应该。
然而,她还是经常做一个梦,梦到黑得不能呼吸得监室,桎梏的气息,蝴蝶在她看不见的铁窗上扑打着翅膀,狱警的鞋子走过下场的走道,清晨传来第一声哨响,“开封”了,然后她感觉到清晨的光,还有光里被踩扁的蛾子……她总在这一幕中幽幽醒过来。
醒来,她已经带着一个叫做非明的女孩,在长着枇杷树的院子里静静生活了8年。
下部 第二章
桔年在枕畔睁开眼睛,没有蛾子,没有蝴蝶,没有尖锐得刺痛灵魂得哨声,没有拥挤的洗漱,只有院子里属于清晨特有的清新气味,和透过窗台洒进来的树叶的碎影。她仿佛还可以感觉到,等待的那个人在树下闲适地闭目小寐,也许下一秒,他就会微笑着推门而入。
她觉得,再没有什么比此刻更让她感觉到安详和宁静。
简单地洗漱后,桔年照倒是到财叔的小店拿牛奶。财叔见到了她,脸上笑得像开了朵花。
“桔年啊,股神怎么好一阵不来了?”财叔试探着问,半是邻里间的八卦,半是对自己手里几只股票的期待。
桔年笑道:“他怎么敢老来,你要是在股市里赚大发了,怎么还有心思打理这小卖部,那他大老远的来,到哪去找你店里全市最好喝的牛奶去?”
财叔是三年前从外地搬来的,他当时盘下的这个小商店,早已从它最初的主人那里几易人手。林恒贵当年从巫雨的刀下侥幸捡回一条性命,“害他的人”都没有落得好下场,他也因此过了几年颇为惬意的日子,只是巫雨家那间小院房虽然落到了他的手中,他却一只也没有真正住进里边。因为死里逃生的林恒贵开始渐渐笃信鬼神,那间小院始终让他觉得有散不去的冤魂在徘徊,只要他深夜靠近,仿佛就可以看到巫雨浴血的面容。渐渐的,那住着两代杀人犯的小屋不吉利的传言不知怎么的就散了出去,他想转手出售,已是难上加难。
桔年出狱的半年前,林恒贵重伤痊愈后的残躯再没能耐住日复一日的酗酒,他在一次宿醉后猝死在小商店里。草草将他收殓之后,作为林恒贵的堂兄嫂和唯一可知的亲属,桔年的姑妈和姑夫得到了他留下来的小商店和房子。房子没有人肯要,但作为附近生意最为兴隆的小商店,转手还是相当顺利的,就这样,多年之后,小商店辗转到了财叔的手中。
财叔是外来的人,从他搬迁到到这郊区伊始,桔年就已经带着非明生活在附近。这一带的旧时街坊换了不少,有钱的早住进了市区,没钱的也多为生计原因,走的走,散的散,后来渐成为外来流动人口相对密集的区域,知道桔年他们当年那段旧事的人已经不多,在小商店里消息灵通的财叔也是从几个老街坊背地里议论中听闻。在老实厚道的财叔眼里,怎么也没有办法将谢桔年跟一个抢劫坐牢的女人联系起来,他笃信自己半辈子的识人眼光,总不肯听居委会的告诫,对桔年提防着些,看她的时候也并没有戴上有色眼镜,近年来,竟成了附近跟桔年一家两口最说得上话的人,不时还能寒暄几句。至于其他人,桔年或多或少的也知道别人对自己背景的顾忌,她也不想招惹任何人,长期以来,她都是带着孩子默默的来去,比影子更淡。
桔年回到家,非明还没有醒,桔年把牛奶放在她床头,转身的时候,不期然看到仍在睡梦中的非明怀里紧紧的拥着一件东西。桔年凑过去看了看,竟然是韩述送的那把羽毛球拍,她怕球拍硌着孩子,试着抽出来替非明放在床头,稍稍施力,球拍在非明怀里纹丝不动,这孩子抱得太紧。
非明是如此珍视这件礼物,那珍视已远远超过一把球拍本身所赋予的意义。这也是桔年没有强迫非明把贵重的球拍退还给韩述的原因,虽然她有那样做的道理,但是她不想让道理伤害到孩子。非明小时候并不是个健康的孩子,大概为体弱多病所苦,她在梦里总是习惯性的蹙着眉,喜欢死死抱住被子,啃手指。桔年试过许多办法,也没能改变这一点,然而她现在看到睡梦中的非明,脸上的表情是舒展的,甚至是幸福的,像是陷入了一个甜甜的梦里。桔年都不忍心将她叫醒,可非明必须得起来了,要不就错过了上学的时间。
上学前的准备犹如一场战斗,非明先是将自己小小的衣橱翻了个颠倒,镜子前比划了许久,才确定了她这一天要穿的衣服,然后她又拒绝了桔年姑姑给她扎头发,因为桔年只会绑最简单的马尾辫。当非明终于穿着一身粉红的裙子,在无数根小辫子的汇总处系了个眩目的蝴蝶结,出现在桔年面前的时候,桔年开始隐约意识到,这大概是个非同寻常的早晨,至少对非明来说是这样。
按往常,每天早上,要是桔年上早班,就会跟着非明一道出门,陪着她走到公车站,各自上公车。在这点上桔年必须承认非明比同龄的孩子更早的学会自己照顾自己,因为她既是一个单身女人,又要工作养家,难免有不够周全的地方,当别的孩子被父母牵着手或开着车送进学校的时候,非明从一年级开始,就独自搭公车上学。
从走出小院那一刻开始,非明就开始热切的左顾右盼,她还不会掩饰自己的激动,一张笑脸红扑扑,眼睛亮得跟探照灯似的。
“非明,约好了李特一起上学吗?”桔年打趣着。李特是非明班上最受女生欢迎的男孩子,非明虽拒绝承认,但是有时桔年看到她晚上捉刀为李特写作业,一笔一划,比描红还认真。
非明脸一红,撇了撇嘴说:“姑姑,你们大人的想法真庸俗。”
桔年还来不及搭话,就听到了两声汽车喇叭的声响,循声看去,停靠在财叔商店不远处的那辆车不就是韩述的斯巴鲁吗?韩述看见她们,笑着探出头挥了挥手,方才还学小大人装淡定的非明就像一只欢快的喜鹊一样朝韩述飞去。
桔年迟疑了一会,只得跟了上去。她走到车边时,非明已经凑在韩述的身边韩叔叔长,韩叔叔短的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头上醒目的蝴蝶结在清晨的风中摇啊摇的。韩述看起来听得很认真,眼睛却不时的朝桔年的方向瞄。
“姑姑,韩叔叔说要送我到学校去!”非明大声说,话语里还透着激动和自豪。上小学后,除了生病,还从来没有人送她上过学,更何况是开着酷毙了的车子的酷毙了的韩叔叔。
“呃,我觉得……你要是送她到学校,再折回去上班,应该赶不及了吧。”桔年慢吞吞的说,她摸了摸非明比头还大的蝴蝶结,“非明,谢谢叔叔。但是你不能让叔叔迟到。”
非明抑不住一脸强烈的失望之色,桔年移开眼睛。
韩述忙说:“放心吧,我早就想好了,今天早上我是在外边办事的,送了非明再去,正好顺路,对了,我办事的地点跟你上班的地方也很近,上车吧,我送你。”
这厢非明已经迫不及待的坐进了车里,拍着身边的座位连声说:“姑姑,上车,我们一起啊。”
“是啊,我们一起啊。”韩述重复着非明的话,“我们”、“一起”,听起来就像一家三口,这话里背后的暧昧让韩述感觉到异样而心动。
“不了,我今早也要出去办事,正好不顺路了。非明,路上要听话。”桔年拗不过非明,只得对韩述说了声,“麻烦了。”
她说话的时候眼睛甚至没有看着韩述。韩述失望了,车里的小姑娘仿佛跟他心灵相通。
“姑姑,上来嘛,上来嘛。”
这孩子,俨然自己就是这车的主人了。
桔年笑着跟非明挥手道别。
“姑姑,你去办事韩叔叔也可以送你啊,你搭公车去比这更好吗?”
桔年说:“姑姑搭神六去。”
韩述的车子载着非明远去,最后,只余非明头上蝴蝶结的那一抹红在桔年眼中招展。先前她似乎还听到韩述很有绅士风度的称赞非明的打扮相当之“酷”,非明听后喜不自禁。韩述总是知道在恰当的时候让一个女孩子心花怒放,也许长大后退去了少年时生涩别扭的他更是如此,风度翩翩,能言善辩,各个对年龄阶段的女性杀伤力都不浅。
在狱中,桔年拒绝了一切别人捎进来的物件,唯独留下了羽毛球场上那张四个人的照片。那张照片陪伴她度过了那三年里最阴暗的日日夜夜,照片的背面是韩述的笔记——“许我向你看,1997年”。这已经是那个男孩所能做的,最深切最无望的表达。
桔年问过自己,面对韩述的纠缠,她是否心动过,一点点也罢。
有吗?
没有吗?
正值花季的少女,面对韩述那样一个男孩的青睐,虽然他蛮不讲理,虽然他胡搅蛮缠,可笑如斯,却也纯洁如斯。假如没有小旅馆那一夜的肮脏回忆和后来法庭上无边的苍凉,当桔年回忆起他,是否会带着一丝笑意?而“许我向你看”,这不也正是她在心里对小和尚默默念诵的一句话?韩述看着她,她却看着小和尚,如何顾得上回头?然而小和尚看的又是谁呢?
现在桔年倒是常常在非明入睡后凝视着这孩子的面容,她总是期待着从非明的脸上看到自己渴望着的影子,然而却一次又一次的失望,并且,这失望随着孩子的渐渐长大而与日俱增。
非明长得太像她的生母。
她漂亮、好胜、易敢、执拗、虚荣。
桔年没有办法从非明那里找到似曾相识的熟悉,透过那张小小的脸蛋,倒是时候显现出另一张美丽的容颜,那容颜的主人克制着眼里的泪水,咬着牙说:说好了一起走,他答应过的,就不能改了!
遗传的力量是多么匪夷所思。
作为一个犯人,最期待的时刻有两个。一是上头有人检查或外来人员参观,这时狱警就会让大家放下手头的活计,或看电视,或在操场上进行文体活动,或在图书馆看书,这时,检查或参观的人就会满意的感叹:现在犯人的日子还真的挺人性化的。而囚犯们也确实因此偷得浮生半日闲。除此之外,就是探监。探监对于一个囚犯来说,是“期待又怕受伤害”的一件事,一方面,这以为着能和自己的亲戚或是友人见上一面,在暗无天日的生涯里,这是沙漠中的甘霖;然而,另一方面,伴随着探监而来的,常常是死亡、离异、分手的噩耗。
三年里,桔年并不期待别人的探视。爸妈是不会来的,她知道,她的所作所为让谢茂华夫妇蒙上了毕生难以洗刷的奇耻大辱,说真的,要是爸妈真的出现在她面前,桔年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宁愿做一只鸵鸟,既然见面只会让大家感到难堪和痛苦,那还不如不见,就当她死了吧,也许在她爸妈心中,早已这么认为。
提出过探视桔年的有蔡检查官、韩述的同学方志和,她甚至还收到过一张诡异的电汇,上面是一笔相当可观的数额,狱警让她签字,让监狱负责暂管,桔年没有签,也拒绝见以上的任何一个人。她唯独接受了一次探视——在监狱的第二年,请求探视桔年的人,是陈洁洁。
桔年一夜未眠。她不想见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可陈洁洁不一样。抛开爱恨恩怨的原因,陈洁洁是见证了那段岁月的一部分。彼时桔年已经在牢里700余天,黑暗里旧时种种恍若一梦,她无数次伸出手,抓到的只是虚空,她需要陈洁洁活生生的在面前,证实那些经历的真实存在。就像桔年曾经拿起过图书室的剪刀,想要剪取那张四人照片的剩下两人,只剩下她和巫雨。但是她最终没有这么做,她剪不断那些凝望的眼神,剪不断看不见的地方紧紧相握的手,剪不断照片背后千丝万缕的纠缠。
她想看一眼陈洁洁。因为很多时候,她恍然觉得,陈洁洁就是她,她就是陈洁洁,她们是镜子里的两面,相悖,却又相通。
下部 第三章
“说好了一起走,他答应过的,就不能改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陈洁洁坐在昌平女监的探视室里。照例她背对着紧闭的大门,和桔年面对面的坐在绿色油漆斑驳的长桌两端。负责看守的女狱警百无聊赖的玩着自己的手指甲。两个同龄的女孩,曾经在同一张课桌上度过苦读的岁月,然而隔着太过狭长的桌子,隔着两年的光阴,她们在第一秒认出了对方,却仍然感觉到陌生。
陈洁洁没有问那句“你好吗?”也许她已经察觉到这句话的虚伪,也许她知道,坐在桌子另一面的应该是她自己,命运的翻云覆雨擅自改变了她们的位置。大好年华葬送在铁窗之中,如何会好?可是时至今日,她们中的任何一个,都已经丧失了改写的能力。
“我求过他的,火车就要开了,还有两个小时……两个小时后,我们就可以远走高飞。他说过要带我到他祖辈生活的地方去,他还说,在那里,他会给我一个新的生活。他答应过我的,怎么可以食言?”
陈洁洁所处的位置背着光,一直缄默的桔年只看到一个瘦的脱了形的影子。
“你以为你们走得了多远?”这是桔年面对陈洁洁以来说的第一句话,从头到尾,她仿佛也一直都是这句话。
“我不管!”坐在她对面的那影子骤然向前一倾,几乎惊动了一旁的狱警。“我不管走得多远,一里也好,一千里也好,只要他带我走,结局怎么样,我不怪他。可是他呢,他说‘洁洁,我得再见桔年一面,我欠她一个承诺’。到了那个时候,他还是不要命的往回走,只不过为了跟你说声再见。他信守了对你的承诺,那我呢,他对我的承诺呢。”
桔年缓缓的垂下头去,她在陈洁洁勾起的回忆中尝着小和尚给她最后的迷惘、甜蜜和酸楚。虽然她和陈洁洁都永远不可能再知道,两个女孩的承诺,究竟在那个逝去的少年心中意味着什么。
“我那么努力的哭着,求着,不要去冒险,留在我身边,留在我们的孩子身边。可他还是走了。他说,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就会回来。我坐在候车室的角落傻傻的等,一个小时,两个小时,车到站了,广播在催,汽笛响了,车开走了,我一直等,一直等,他没有回来。天黑了,后来又亮了……我像个傻瓜一样在原地等到人事不知,当我醒过来,我看到了我爸妈的脸。那一刻起我开始恨他!”陈洁洁说起这些,语气如冰,然而桔年知道,她在另一端落泪了,泪还是热的。
“你恨我吗,桔年,恨我夺走了他。可是除了最后一天,我从没有求过他什么,没有求过他爱过,没有求过他带我走。回去之后,我爸妈没有再给我逃脱的机会,除了我的房间,我哪都不去了,整个世界都与我绝缘了。没有人告诉我后来发生了什么,不过我知道,巫雨他死了。他可以不要命的去跟你道别,可是如果他还有一息尚存,他会回来找我的。我妈妈每天给我把饭送进房间,起初,竟然没有人知道孩子的事,后来,肚子开始藏不住了,我比谁都清楚,我的孩子,我也留不住了。”
桔年下意识的看了一眼陈洁洁,除了瘦,还是瘦。她当时笑自己傻,两年了,不管孩子是生是死,又怎么还会停留在母体之中。陈洁洁的父母,那对爱他们唯一的女儿爱到偏执而疯狂的夫妇。桔年很难让自己跳过法庭上的那段记忆,那对夫妇眼里有对女儿无边的宠溺和维护,然而在看向她时,却是那么残忍而理性。她永远不会忘记当时刻骨的寒,那是把她压入深渊的最后一根稻草,也许有生之年,她也未必能够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但那对记忆会伴随着她,用不会消逝。她也知道,陈氏夫妇一旦知道女儿肚子里的“孽种”,没有什么是做不出来的,他们会扫平一切那些有可能毁了他们女儿的东西,桔年是一样,孩子也是一样。
“他们要杀了我的孩子,这对于我爸妈来说太容易了,在他们眼里,那不是他们的外孙,而是巫雨留在我身上最后的罪恶。可这也是巫雨留给我最后一个纪念,我的孩子,我保护不了她……”
“孩子……没了?”桔年的话里有一丝震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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