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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我向你看》——辛夷坞

_17 辛夷坞 (当代)
巫雨回应她的,是良久的沉默,桔年早知道的,也许她永远不该把这句话述之于口,否则,只怕就连最好最好的朋友这个位置都岌岌可危。然而事到如今,一切还有什么关系?
隔得太远,泪水让她看不清巫雨此时脸上的表情,可是他的声音从来没有这么柔软。
“你从来没有说过。”
桔年痛哭失声,她是从来没有说过,她那么懦弱。然而,假如一切可以从来,他们会不会跟今天一样?
为什么她从来不说,一直到了这种境地。昨夜他们各自做了一个不同的噩梦,梦醒后,一切都已来不及。
“谢桔年,桔年”那是一个犹疑而困惑的声音,韩述!
桔年心下一惊,他竟然也能找到这来。
她再也顾不上别的,冲着巫雨催促道:“你快走,马上走”
“桔年,你今后别在这么傻了”
韩述已经跑到了桔年身边,看着她一脸的泪痕,一把拉住她。“你怎么回事,他欺负你?”他一边手忙脚乱地用手去擦桔年的眼泪,一边怒视着巫雨,
“你们在干什么,桔年,他怎么会在这里?”
其实,此时的韩述并不知道巫雨犯下的事,他来的时候,小商店围满了救护车.警车和看热闹的人,可是相对于找到桔年,那些根本就是别人的闲事。只不过路上陈洁洁的家人给他打了个电话,说女儿再一次离家出走,问韩述知不知道她的下落。
陈洁洁跟巫雨的关系,韩述是为数不多看在眼里的人,他心知这次她的失踪必然跟巫雨有关,陈洁洁爱怎么样,他管不着,可是巫雨又回来招惹桔年,却让他无比痛恨仇视。
巫雨疑心韩述知道了林恒贵的事,也知道自己马上得走,可他见韩述一连杀气地揪住桔年的手,不由得担心桔年在他面前吃了亏,犹豫着,始终难以决绝而去。
但是这个时候,韩述已经看到了巫雨身上大片的血渍。他是个检察官的儿子,由于韩院长职业的关系,他从小也认得许多刑侦方面的专家,相关的书籍也看的不少,毕竟在这方面是多了几分敏感。那血痕的面积之大,绝不是划伤手指或流流鼻血可以解释的。很快,他想起了山下的警车和一路上人们关于命案的传言。
“你是你”
桔年看出了端倪,一把拉住韩述,冲着巫雨竭力喊道:“滚啊!”
韩述挣扎着,“桔年,他他身上的血小商店里有人被杀了你知道吗不能让他走”
动作一向矫捷的韩述甩开桔年的桎梏,很快追上了巫雨,两个年纪相仿的男孩子扭打在一起。巫雨身上有伤,体质也不如韩述,渐渐地落了下风,然而他摆出拼命的架势,韩述也一时奈何不了,渐渐地,两人撕打到了石榴树下,桔年看到巫雨的泛清的脸上豆大的汗水如雨一般,一种不妙的感觉顿时涌了上来。
她试着去分来缠斗的两人。
“放过他,韩述,放过他吧。”
韩述红了眼,这个一无是处的人,凭什么得到她的青睐和护荫。他们昨夜是如此亲密,可是天一亮,她就匆匆离开,连句话也不留,就是为了这个?他在愤怒中忘记了自己的初衷,也许他对于巫雨的厌恶,一开始就无关正义。
甚至分辨不出是谁挥去的手,搏斗正中桔年的肩膀,他闷哼一声往后晃了晃,韩述回头看了一眼,桔年死死将他拖住。
“别拉着我。”
“巫雨,走!”
“不行,他不能走。”
“桔年,如果我走不了,帮我告诉她”
“不,不。”桔年拼命摇头。
巫雨勉强站了起来,然而他来不及迈开脚步,失去控制的僵硬身体让他一头栽倒,脚下踏空,瞬间就从陡峭的阶梯边缘滚了下去。
这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连韩述都来不及做出反应,他眼睁睁看着巫雨从阶梯上滚落,犹如一个没有生气的傀儡娃娃,耳边是桔年骤然发的一声惨叫。
“啊--”
伴随着尖叫声落下,巫雨的身体也终于在某级较宽的台阶处缓住了冲势,以一个诡异的姿势挂在了台阶的边缘。周遭似乎变得很安静,安静得连松柏间的鸟鸣声都如此婉转清晰。
桔年没有动弹,全身的每一寸都绷得非常之紧。
韩述也慌了神,他从没有想到过会是这样的结果。紧紧握了握桔年的手之后,他冲到二十余级台阶下巫雨的身边。
巫雨的双眼紧闭,神态安详,然而黑色的血从他脑下静静弥漫开来,血从台阶边缘淌下,“嘀嗒”一声。
韩述惊恐得伸出手指,压在了巫雨的颈动脉之上,过了几秒,被灼伤一般慌不迭收回了手。
“桔年,他好像”他的声音有着明显的战栗,仿佛不相信眼前的事实,他无助地等待着桔年的求证。
桔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到韩述的身后,清晨最灿烂的阳光,蒸干了脸上最后一抹泪痕。
她站立着,韩述半蹲,而巫雨僵硬地卧倒。韩述以为她会扑上前察看,但是她没有,她和巫雨的中间甚至还隔着一个人,远远地,说了一句,方若自言自语,可惜他听不懂。
“你现在是自由的吗?”
没有人回答。
她慢慢张开了自己的右手,相书上说的,左手是命定,右手是变故。她的左手写着青梅竹马,同生共死,然而右手的生命线深长,金星丘布满落网。
那是措手不及的分离.死亡,还有漫长的独活。
上部 第四十一章
人毫无生气,而血仍在流淌,仿佛永不会终止。
桔年静立,身边的韩述嘴唇一张一合,不知在说什么,不过都无所谓。
似乎她问了句:“你难道不看看他?”
桔年摇头。
不管她往前看还是回头,都只余一抹血红,其余都是灰。
救护车来了,警察也来了,该来的都来了有人围住了巫雨,过了一会,他的身体被人台上了担架,当白色的布覆盖他的容颜,红色也消失殆尽。桔年的世界铺天盖地黑了下来。
她和韩述都被带住该辖区的警察局。问话是先从韩述开始的,他被带进了另一个房间,一个女警见桔年心神恍惚,给她倒了一杯水,桔年喝至一滴不剩,才知道自己已经渴得超乎想像。
没过多久,一个雍容的中年女人匆匆赶来,看样子她不认得桔年了,但是桔年却认得她,她是蔡检察官。还在市检察院家属大院生活的时候,蔡检察官是所有小女孩子的理想,除了因为她是G市政法系统内出了名的女性精英,更因为她年轻是让人难忘的美丽和傲气。在桔年记忆里的蔡检察官是个丰满高挑的女子,现在发福了一些,但轮廓仍在。
蔡检察官和韩家向来关系密切,想必韩述惹事,不敢轻易惊动老爷子,只有找她救驾。
果然,蔡检察官进到桔年所在的大房间,四顾不见要找的人,走到外面打了个电话。看起来她跟警察局里的不少管理人员都非常熟捻,来来往往的干警大多都跟她打了招呼。不一会,一个领导模样的男子领着她进了韩述所在的房间,很快她就顺利地领出了韩述,礼貌而热情地跟那个警局的领导握手寒暄。
桔年默然地坐在原位,看着韩述忍耐着等待蔡检察官叙旧完毕,忙不迭地把她拉到了角落,焦急地低语了几句,手向桔年所在的方向一指,蔡检察官跟着他的手势看过来一眼,摇了摇头。韩述的声音就大了起来,“我不管,我跟她一起走。”
“小祖宗,你好歹也等这边走完程序,把该问的话问完吧。”蔡检察官安慰道。
“那我等她。”这句话韩述是对蔡检察官说的,眼睛却看向桔年。
这是,先前那个女警示意桔年进入韩述刚走出的小房间里做笔录。小房间的门在她进去之后关闭了,那是一个不到10平米的房间,只有一张光秃秃的长形方桌和两把椅子,其中一把坐着个四十岁出头的男警察,瘦而精干,脸颊上法令纹深刻。
尽管是白天,房间里窗帘紧闭,大灯没开,只有一盏台灯的光圈笼罩着长桌,桔年坐下,那女警就走了出去。
大概是桔年一直低着头,中年的警察安慰了一句:“你别紧张,因为死在台阶下的人有可能是我们一个案子的嫌疑犯,你和刚才那个男孩子又是仅有的两个在场的证人,所以有些事情需要向你了解。”
桔年没有说话,只是在听到那个“死”字时,难以察觉地抖了一下。
“告诉我,你当时看到的事情。”
桔年沉默。
那是个经验丰富的警察,大概是见多了千奇百怪的人和事,眼前只不过是个怯生生的小姑娘,刚刚亲眼目睹了一出惨剧,吓得毫无头绪也是再正常不过。
“你不要怕,他已经死了。我姓黄,是负责这个案子的警员,你只需要配合我,回答几个问题就可以走了。刚才我已经从你的同学韩述那里了解到了一些东西,我只是想知道,在韩述赶到之前,也就是死者试图伤害你的时候,有没有跟你说过什么,或者有什么异样的表现。”
黄警察很满意地看到,自己和颜悦色的态度起了效果,女孩缓缓地抬起了头。
“他没有伤害我。”
“什么?”黄警官一下子没有听明白。
“他没有伤害过我,他是我的朋友。”
女孩的声音细而弱,但是却非常清晰。
“你是说,你跟死者是认识的?”黄警官脸上露出一丝惊讶。
桔年说:“他叫巫雨。”
她拒绝把跟她牵手走过往昔岁月的那个少年称为死者。
黄警官的笔飞快地在本子上记了一会,“你的意思是说,韩述说的不是事实,你跟死巫雨是认识的,当时他并没有伤害你。”
桔年犹豫了片刻。
“你为什么不回答?”
“我没有说韩述说的不是事实,他看到的事实跟我看到的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
桔年进入房间好一阵子之后,黄警官这才认真打量眼前的这个女孩子,她给人的最初感觉太过温良,以至于办案丰富的他竟然没有在第一时间发现她脚踝处白袜子上的指痕状血迹。
“你叫桔年是吧,你受伤了?”黄警官不动声色地问。
桔年摇头。
“你是跟韩述一块到烈士陵园上呼吸新鲜空气的?”
桔年一怔,仍是摇头。
“那你为什么会出现在那个地方?难道是巧合我希望你最好能够明确回答我的提问。我再问你一次,你为什么会出现在那个地方,如果按你说的,你跟死者是朋友,是不是他跟你约好在某个地点见面?”
桔年的头摇到一半,想起了对方的警告,正想回答,黄警官的手机响起。
“你等一会,我去接个电话。”黄警官走出了小房间。
这一等就是将近一个小时。
当黄警官再次坐到桔年对面时,脸色明显比上一回凝重许多。
“巫雨杀了人你知道吗?”他开门见山地问。
桔年的睫毛微微颤动了几下。
“林恒贵死了?”
“你认识林恒贵?”黄警官眼神变得锐利。
“我在那一代生活过几年,附近的许多人我都认识。”
“那你也知道林恒贵住在哪里?今天早晨7点20左右,附近医院接到要求出动救护车的匿名电话,在那个时间段你有没有经过他的住处,看到了什么?”
桔年终于抬起头正视对面的人,她已经大概猜到了对方话里的意思。“没错,是我打的电话。”
“你怎么发现受伤的林恒贵?据我们向附近的居民询问,7点走右有经过他的商店门口,卷闸门还是关得好好的。当然,事实上门的锁已经被破坏了,但是一个人如果没有靠近那扇门仔细观察,必定不会发现这点。你跟林恒贵来往并不密切,为什么会在大清早去拉他的门?”
黄警官的置疑并非毫无道理,桔年知道自己只有据实以告。
“我去找我的朋友巫雨,我担心他会跟林恒贵起冲突。”
“也就是说你知道是巫雨对林恒贵实施抢劫的?”
“他没”她想说,巫雨不是抢劫犯,他只是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然而,在一个外人眼里,在一个警察的眼里,他抢了林恒贵,甚至杀了他,这是事实。就像一个妓女为了什么出卖自己,这个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变得
别人不需要知道那些苦涩的前因和回不了头的艰难,他们只要结果。
“我不知道,巫雨没有亲口告诉过我他要干什么。”
“那你从哪里得知他的计划。”
“我猜的。”
黄警官发出了一声笑。仿佛对一个拙劣谎言的不屑。“你猜的?你猜到他要抢劫,而且猜到抢劫的对象是谁,地点在哪里,然后又准确的猜到林恒贵在门后流血将近死亡,再猜到巫雨窝藏在烈士陵园上面?”
她知道自己没有办法说服任何一个人。然而这就是事实,是她和巫雨仅有的默契。如果没有了他,世界上还有谁会相信这荒谬的心有灵犀。
“我了解他。他和林恒贵有宿怨,而且他需要钱。林恒贵不是什么好人,他用卑鄙的手段骗了巫雨的钱。”桔年轻轻说道。
黄警官再次细细打量桔年。一开始,他觉得这是个柔弱胆怯,一点风吹草动足以吓得她瑟瑟发抖的女孩,然而从他第一句问话开始,她始终细声细气,话也不多,但每一个字都说得相当清晰,思路并不絮乱。没有惊慌,没有愤怒,没有波澜,没有眼泪。在一连串的惨案面前,她甚至表现出几分木然,除了就正他提到巫雨时“死者”的代称那片刻,大多数时候,她像在讲述别人的平淡经历。
“好,就算我当你是‘猜到’发生了什么事,在你知道巫雨的企图,尤其是在你目睹了林恒贵受伤之后,你为什么没有报警?不但如此,你还在他藏匿的地点跟他碰头,假如韩述没有出现,是不是他就将要逃走,而且你会助他一臂之力,因为你们是朋友?你是个学生,应该具备最基本的法律常识,知情不报.包庇和窝藏犯罪嫌疑人也是一种犯罪。”
桔年没有再说话,她无话可说。如果可以,如果再来一次,她明知道这是罪,但仍然会助巫雨远走高飞。
从这个时候开始,不管黄警官提出任何问题,大多数时候她都是默然以对,谈话一度陷入僵局。
桔年喉咙里如火烧一般疼痛,这是提醒她仍然活着的证据。
之前给她倒过水的女警敲门进来,在黄警官耳边低语了几句,黄警官一惊,再一次把桔年单独留下。这一次,他们在外面关门,桔年听到了反锁的声音。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已是中午时分,跟黄警官同时进来的还有另外几个警员。
“谢桔年,我要你明确回答我,今天凌晨五点左右你在哪里?”
他如愿以偿地观察到桔年的漠然出现了裂痕。
“我根据你之前提供的电话号码联系到了你的父母,他们正在焦急地找你,也就是说,你昨夜整晚未归,说,你当时在什么地点,做什么?”
清晨五点桔年眼前犹如浮沙之中凸现出那具陌生的躯体,汗水的味道都清晰可闻,身上每一寸触感,身下泛着霉味的床单,他汗湿而有力的腿,甚至还有自己蜷起的姿势。她喘息一声,艰难地闭上眼睛。
“回答我!”黄警官喝了一声,他的表情已不再向面对一个知情者,而是在真正的罪犯面前的凌厉。
“我昨天晚上喝醉了”
“你还在撒谎?林恒贵已经在医院苏醒,他很明确地告诉警方,抢劫并伤害他的人除了巫雨,还有一个女孩,当时天还没亮,他只看清楚了巫雨,但是他非常肯定地说另外一个人就是。只有你经常跟巫雨在一起,而且你们曾经在几年前跟他起过纠纷,当时是你亲手用汽水瓶砸破了他的脑袋,是不是!”
“不可能,我当时绝对不在现场,如果林恒贵连那个人的脸都没有看清楚,凭什么证据断言是我?假如是我,我何必再去救他?”
桔年从一直坐着的位置站了起来,很快又被身边的女警按了下去。
“我是恨林恒贵,他他曾经但是如果我知道巫雨昨天晚上会做傻事,如果我来得及,我一定会阻止他!”
“你右脚袜子上的血手印是林恒贵的吧,当然,你不承认也不要紧,你很聪明,也许你知道犯罪现场留下了你的指纹和脚印,所以你特意在两个小时候回去以一个施救者的姿态打了个电话,你没想到林恒贵真的命那么大活了下来;也有可能是你对自己做出的事感到后悔,良心发现想要补救”
“这些都是你的猜测,事实上我没有那么做!”变故一波接着一波,噩梦纷至沓来。桔年还没有办法接受巫雨的死亡,却惊闻自己竟然成了杀人凶手的嫌疑人之一,饶是她心中百般成灰,然而一个十八岁刚过的女孩,此情此景,如何能不惊?
“人在做,天在看。你们自以为天衣无缝,其实破绽百出。五点之前,附近有早起的菜农曾经见到巫雨拉着一个女孩子在林恒贵家附近的小路上出现,这证明林恒贵并没有说谎话,犯案的并不止巫雨一个人。就在不久前,我们的人找到了那个菜农,他还记得你,虽然不能确定,但是他说过,那个女孩的头发及腰,背影跟你非常相似。”
桔年闻言一震,“她”她怎么会不知道那个人是谁,她想不到巫雨在那个时候也竟也带着她,他口口声声说不愿意桔年跟她冒险,但她就可以吗?
“她?她是谁?!”
没有人知道巫雨和陈洁洁的事,他们背光的恋情只有桔年知晓,当然,还有一知半解的韩述。是桔年帮着他们苦苦地瞒,生生地传。
“黄警官,你也说过了,包括林恒贵在内,没有人能够确切无误地证明当时那个女孩就是我,林恒贵跟我有过纠纷,在没有看清对方的情况下自然会想当然地说出我的名字,至于长发,长发的女孩子有很多,身材跟我相仿的也不在少数”
黄警官跟身边的人交换了一个“看吧,我就说过她很狡猾”的眼色。不急不慢地说道:“难道长发及腰,背影跟你相仿,跟巫雨交好,想至林恒贵于死地的正巧还有另外一个人?”
桔年张口欲言,然而却发不出声音。
“你要知道,即使这些是间接证据,但是你留在林恒贵商店里的指纹和脚印将会是最直接的证据,凭一系列的东西所形成的证据链条,定你的罪并不是难事,所以,你最好能告诉我,你昨天晚上在哪里?”
桔年的指甲插进了掌心的肉里,这是怎样一个荒诞小说的蓝本。
“甜蜜蜜,我昨晚上留宿的旅社叫甜蜜蜜,就在G大南大门附近,今天早上大概七点左右我从那里出来,如果不信,你们可以去查。”她的头渐渐垂下,几乎要紧贴胸口,那是她的耻辱,不愿掀开的记忆。
韩述在外等待了几个小时,如热锅上的蚂蚁。好不容易终于等到了被他闹着去询问情况的蔡检察官回来,迫不及待地凑上去就问,“怎么样了,干妈,为什么她在里面那么久?你不是说,没有什么问题,打声招呼就可以走了?”
蔡检察官蹙眉道:“你这孩子大呼小叫什么。”她说着又压低了声音,“那女同学跟你很要好?她走不了了,刚才我问了刑侦队的副队长,她很有可能跟今天凌晨烈士陵园附近的一起抢劫杀人案有关联。你今后可得远着她一点。越大越不懂事,尽跟些不清不楚地人来往”
“什么呀?”韩述不敢置信地笑了一声,“干妈你听错了吧。”
“这事能开玩笑吗?被抢的人差点没命,就是她跟今早被你撞到那个嫌犯一块犯的事,你知道当时你有多危险吗?谢天谢地没有出事。”
韩述开始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不可能的,绝对不可能,昨天晚上她跟我在一起呢,一晚上都在我身边”
“你说什么?”蔡检察官一愣,忙看了看四周,然后很快把韩述拖到走廊上一个相对僻静的角落,轻声呵斥道:“你胡说什么呐,你昨晚上怎么会跟她在一起,这话不能乱说!”
“真的,干妈,我没骗你,她确确实实跟我在一起。”韩述眼睛都红了,“你去跟那些警察说,他们怀疑错人了,是谁也不能是她啊,他们不信,我可以给她作证。”
“你晚上不回家,跟一个女孩子在一起干什么你们,你们”蔡检察官的脸变了颜色,尤不敢置信。
韩述别过脸去,没有否认,烧红的耳根证明了她的猜想。
“就你们两个人韩述,好啊你,你才多少岁,就跟那些不三不四的女孩子胡搞,你”
“她不是不三不四的女孩子。”
“她要是洁身自爱,小小年纪会跟你哎呀我的天,让我怎么说好”
“她喝多了,是我非要我非要她是不肯的”韩述声音越来越小,薄薄的脸皮几乎要滴出血来,牙齿反复咬着自己的下唇。
蔡检察官呆了三秒,领会了他话里的意思之后,当下气得浑身发抖,端着手里的小皮包没头没脑地就朝宝贝干儿子的身上打,“你这死孩子你真要气死我我没有孩子,就当你是亲生的,看来是错了,三个大人把你给宠坏了你怎么干出这种事”
韩述狼狈地躲着,也不敢闹出太大动静。
“我管不了你了,这事要是被你爸知道了”
“别啊,干妈。”韩述慌了神,一把拽住蔡检察官的小皮包,“干妈,你对我最好了,你可不能不管啊。”
蔡检察官的一口气许久才顺了下来,她毕竟不是个平庸的妇人,短暂的震惊失态之后,她的职业素养让她不得不冷静。
“韩述,我再问你一次,你说的都是真的。”
韩述知道这件事的重要性,虽然爱面子,也不得不支支吾吾地把昨晚的事情省略了若干“细节”之后对干妈复述了一遍。“她真的整晚在我身边,我一直抱着她来着。早上醒来都快七点了,她不可能是警察的嫌疑人。”
蔡检察官啐了一口,“我说韩述啊韩述,你是谁,你是韩设文的儿子,别的孩子法盲也就算了,你也能犯这糊涂?先别说里面的事那女孩逃不逃得了干系,要较真起来,你可是犯法的啊。”
不管平日工作里再铁腕冷厉,嫉恶如仇,面对视若己出的干儿子,蔡检察官那句“强奸”怎么都说不出口。
韩述说:“我知道我做错了,但我是真的喜欢她。干妈,以后我是要娶她的,她不能出事。你告诉我,我要怎么给她作证,怎么样我都肯的。”
“你肯,你半个字还没说,你爸就得扒了你的皮!他这辈子什么都可以没有,唯独一张脸不能让别人抹半点黑,你都忘了他平时怎么教你的。你先告诉我,那女孩对你有没有意思别跟我装蒜不知道你要是她告你,不管能不能告成,你就等着你爸在气死之前先打死你,剩你妈一个人上吊吧。”
“我现在管不了这个,先得让她避过那脏水。”
“你不能作证!”
“为什么?你要我为了我和我爸的面子袖手旁观?那我还是人吗。”
“你懂什么,你不要面子,那姑娘能不要?她跟你过一晚上都不是情愿的,这事一捅开,你让她还有什么尊严?她可是个十八岁的女孩子啊,韩述,你想过这一点吗?刚才你说,她是谢茂华的大女儿,小时候被送走那个?谢茂华我记得,他是什么人他能容得下这样的女儿你爸能容下乱了乱了,总之一句话,韩述,证明她不在现场,不一定非得本人作证,你不考虑你自己,也得考虑到她,我会跟她谈,再想想办法”
“干妈,你得帮我们啊。”
“你们?”蔡检察官无奈地笑,“果然是有了媳妇忘了娘,我怎么就搅上了你这事。”
上部 第四十二章
台灯的光径直打在桔年的脸上,强烈的亮度让她挣不开眼睛,在她说出了甜蜜蜜的地址和一面之缘的旅社老板容貌之后,包括黄警官在内的几个警员在另一角展开了低声的讨论。她听不见,也无力去听,整个人临近虚脱。她想,她要不就现在死去,要不就直接崩溃发狂,都不失为一种解脱的好方式,最不济,那就昏倒吧。可是不行,不管她再怎么觉得自己撑不下去了,下一秒,她还在撑着,思想.身体,记忆,每一种细小痛楚的蚕食都如此清晰。
她感到有人走到了她身边,微微扭开了台灯照射的角度,然后又是一阵絮语,有人走了出去,有人留了下来。
她用了很长的时间让疼痛的眼睛去适应光线,房间里不再有穿着制服的警察,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静静坐在她身边的女人。
那是蔡检察官。
“累了吧,先吃点东西,喝口水也是好的。”
桔年这才发现自己的手边摆着一块蛋糕和一瓶牛奶,她几乎是一口气喝干了牛奶的最后一滴,大口咀嚼着甜蜜的蛋糕时,她差一点吐了出来,然而当食物顺着喉咙下咽,活着的感觉又一点点回来了。
她为此感到凄凉,原来刻骨的绝望和极致的悲伤,也不能组织饥饿的感觉。
她活着,谁让她活着。
“桔年,我能叫你桔年吧。”蔡检察官的声音如此温柔,这就是大院里那个人所周知的雷厉风行的女人?
桔年没有回答,叫什么都没有所谓了.
“他们都出去了,我要跟你单独谈一谈,不是以职务的身份,而是以一个长辈,你愿意吗?”
桔年咽下了最后一口东西,憋红了脸开始猛咳,蔡检察官轻轻为她抚背。
“桔年,你和韩述的事情,他都跟我说了。韩述那个浑孩子,从小没吃过苦头,我们宠坏了他。我也是女人,他对你做的那些事,我听了也恨得牙痒痒。但是,说到底韩述心里对你的情义是真的,我看着他长大,他一直是个好孩子,就算偶尔犯浑,也是少不经事,绝对不是玩弄感情的人,他顺心惯了,我没看过他为了什么人那么上心”
“蔡检察长,你有话直说吧,那些刚才那些话不必说了。”
“你知道我?你离开大院的时候还小,长大变得那么标致,我都认不出来啦。我跟你爸曾经是同事,你可以叫我一声蔡阿姨。我要说的是,事情已经发生了,虽然不如人意,但是总要有个解决的办法,尤其是你现在又面临这种事情韩述非要给你做时间证人,我看了一下你刚才的笔录,你还没有说昨晚是跟他在一起的,在这点上,我真的很感激你。我也知道,像你这样自爱的女孩子,把那些事情袒露出来是很痛苦的一件事情。再说,你爸妈都是正派的人,要是他们知道,心里会怎么想?”
蔡检察官提到了桔年的爸妈,桔年心里滋味难辨。蔡检察官坐在她对面,面色和蔼,柔声细语,多么像一个母亲,可惜她的母亲不是这个样子,最怕被人戳脊梁骨,她偏偏闯下了这样的祸,注定做不成他们的好女儿。然而,警方已经在几个小时前打电话联系了她的家人,直到现在,他们也没有出现。
就算是赶过来给她一耳光也未尝不可啊,但是没有,没有人来。
“桔年,我想你也是一样,希望付出最小的代价摆脱这个困境,韩述作证那并不是一个好主意,不管是对你还是对他。你提到的那个旅社老板,我会尽快找人跟他联系,这方面我的熟人不少,你可以放心,我知道你是清白的,也会努力想办法为你脱罪。”
见桔年不语,蔡检察官从袋子里拿出自己从最近的百货商场买来的一套女孩衣物,内衣鞋袜一应俱全。
“看你的样子也够糟糕的,穿在身上怎么会舒服?这事一时半会没法解决,我跟他们说了,让你把衣服换换,休息一下,毕竟是女孩子,又不是铁打的。部分衣物他们要拿去作为证据检验去吧,桔年,别跟自己过不去,换衣服的地方是女警的临时浴室,顺便把身上洗洗”蔡检察官柔声说完,把东西轻轻放在桔年怀里。
桔年难以察觉地勾了勾嘴角。“你怕我告他?”
她的声音太低,蔡检察官起初没有听仔细。
“什么?”
“你说了那么多,让我换洗,无非怕我告韩述强奸吧。”
韩述是幸福的,总有人在为他奔走。有些东西,有人有,有人没有。有人求而不得,有人弃若弊屣,如果一定要给个解释,那就是命。
“你要告他吗?”毕竟见惯了风浪,蔡检察官惊讶之余却纹丝不乱,心平气和地问了一句。
桔年一字一句地说:“我不该告他吗?”
蔡检察官沉默片刻,笑了,“你是个聪明的女孩,不枉费韩述中意你。既然如此,桔年,我也不怕跟你挑明了说,我们国家的性犯罪法律存在很多的尴尬和盲区,就算你存心要告,如何举证?你说你在非自愿的情况下跟韩述发生了关系,但是除了你,谁知道,你身上有伤痕吗?至于喝了酒,神志不清,那酒是不是你自愿喝下去的呢?你跟着韩述上车.进旅馆,有过挣扎吗?发生关系的中途你有没有清醒,有没有反抗?韩述能不能理解为你是情愿的?如果不是,你怎么证明?”
“蔡检察官,你要告诉我,法律了帮不了我是吗?”桔年微微一笑。
“孩子,法律是个准绳,但它不是上帝。你告不赢的,韩述家里的情况你也知道,那样的结果除了让你身败名裂,让你父母更加难受,让你一而再再而三掀开自己的伤疤之外,没有任何好处。看在他有心悔过,看在他对你一片赤诚的份上,桔年,放过他,也放过你自己。”
桔年看向蔡检察官的眼神是空洞的,她们对望,蔡检察官却觉得那双眼睛穿过了自己,看向另一个世界。
良久,桔年并没有推开手中的衣物。蔡检察官心里一松,她知道自己说服了这个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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