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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失的江城

_24 PETER HESSLER(美)
“其他同学告诉我的。”
“你怎么想呢?”
“当然,我想这很不幸。我想她应该被允许毕业。”
“那是不会的,”丽萨道。她是班上较好的一个学生,也比较会思考。我问苏三是否回了家,而丽萨摇着头。
“她不能回家,”她说。“她的父亲非常生气。”
“他怎么知道的?”
“学校告诉他的。当领导们发现了,最初他们答应不去告知她家里。但不知什么原因,他们说了。同样的事情,几年前发生在苏三姐姐的身上,而当她父亲发现了,他打了她。所以现在苏三不能回家了。她父亲非常生气——对于家庭来说,这很丢脸。这是他们家第二次这样丢脸了。”
“你认为系里应该告诉她家吗?”我问。
“我认为这不关他们的事。这是个私人的问题。”
我告诉她我同意,然后我问苏三的男朋友对她如何。
“他挺好。她和他父母的关系挺好,我想他们会帮助她的。也许她就是去了他们那儿。但你知道,她花了几千块钱,想去在他家乡找一份教书的工作,现在她不能毕业了,而她也丢了工作。她也没了那笔钱。”
那好像不是最重要的事儿——老实说,我更担心苏三会不会从哪座桥上跳下去。但我没说出口。
“这种事儿在哪里都会发生,”我说。“在美国,它也非常普遍。”
“人们会怎么处理那种问题?”
“这很困难,跟这里一样,但通常这种事儿都不会公开。也许那是最大的区别。”
“本来就应该那样。但这里,所有人都知道了——整个学校都听说了这件事儿。”
“多数人怎么想?”
“有些人觉得很滑稽;有人觉得她是个坏女人。但我们班上多数学生都为她感到遗憾,虽然我们帮不上什么。”她摇摇头,望向江面。“没办法,”她说。
第二天,我二十九岁了。在过去,我过生日时,总觉得这是别人的事儿——我真的又长了一岁,好像不可能似的。但这次,我知道我是二十九了;在某些方面,我觉得自己要更老一点。过去这两年是漫长的,在此期间,我没有离开过中国西部。
在上午,我跟亚当,以及莫金钱去了汽车站,因为琳达要求我们去接她,在她回来时。她带着黑色的袖章,眼睛红红的。在下车后,她想笑笑,一种中国式的勇敢的笑容,把情感收敛起来,压缩起来,控制起来,推到边缘地带——嘴巴的一角,或者额头上一条痕。但今天,那悲伤太重了;她的嘴巴颤抖着,转头望开。
晚上我给文学班的期末测验打分。我想着,在我监考时,所有事情看起来多么愉快啊,我走在一排排低着头的学生中间,他们努力工作着。我喜欢环绕在他们的沉默与专注气氛中,而且我还喜欢这些认真地低着的黑发脑袋。在这个场面中有一种单纯感,考试也有种类似的单纯,这些跟涪陵生活的复杂,跟中国的政治问题,或者席卷全国的改革开放都无关。这就只是一次文学测验。
在最后那一部分,我要求他们分析罗伯特弗罗斯特的诗“NOTHING GOLD CAN STAY”(人生的金色不可永久):
Nature’s first green is gold,
Her hardest hue to hold
Her early leaf’s a flower;
But only so an hour.
Then leaf subsides to leaf.
So Eden sank to grief,
So dawn goes down to day.
Nothing gold can stay.
大自然的第一抹绿意乃是金色,
她最难留住的颜色。
她最早的一片叶子乃是一朵花儿;
但是只停留一点钟儿。
然后叶子便褪为了叶子。
如斯,乐园落入了哀伤,
如斯,黎明落入了白昼。
人生的金色不可永久。
我们在五月里学习了那首诗。我曾经细致地分析过它的节奏——我一直是那么做的,因为学生们喜欢分析那语言的声音,你可以分解一首诗,不会让他们感到厌烦。他们中的大多数都理解我所说的,而就是那种课堂时分,让我感到讲授文学之美。在考试中,我也有同样的感觉,走在一排排学生当中,看他们工作。
但现在我意识到,那种单纯,只是海市蜃楼。琳达的父亲在她参加期末考试时,濒于死亡,而苏三在跟恐惧斗争,现在已被驱逐出校。涪陵的许多事情结局都是如此——甚至教书也是,它看起来像是简单直接的工作,其实却复杂,充满不确定性。人们给外面世界,尤其给外国人看的,乃是一个掩盖了情感的外饰,然而当你住的时间足够长了,能瞥见点事情的真实状况,感觉更其艰难。当然,在某个程度上,这种困难的生活在世界各地都存在——在我居留涪陵期间,两个学生死了;另一个学生堕胎,被开除;一个父亲死了;一个孩子死了;人们的婚姻在破裂。那些事情在哪儿都有发生。但在涪陵,看见生活的那一面,花的时间较长,因为开始我被当作一个外国人,保持着距离,而当距离消失了,却反而更难处理。这就好像看着一个空白而无意义的笑容,突然间发现,一生的苦难悲伤都堆积在那笑容四角。
我对我的和平队中国“服务”从来没有理想化的幻想;我不是来这里拯救谁,或是给这城市留下无法磨灭的印记。如果要说有什么的话,我很高兴在我的涪陵两年生活中,我没有建设什么,或者组织什么,也没有给这地方带来任何重大的变化。我做了一名教师,在我的课余时间,我尝试尽可能地了解这座城市,及其人民。那就是我工作的范围了,而我对那些角色感到舒服,也察觉到了它们的局限。
但现在,我发觉自己在想着,从那些天的讲课中,是否有什么东西留下了来了。我希望我的学生们那个记得那首弗罗斯特的诗,或者我们学过的别的东西。可以小到某个故事中的一个人物,或者莎士比亚诗中的一片银色——但我希望总有些东西被记住。我希望他们能够在意识的某个角落里保留一些东西,而在其单纯之美中,他们会发现一些稳定而真实的东西。那是我对文学所抱有的信仰:它的真是持久的,不受日常生活的挣扎所困扰。但同时,那里也总有些启示,而有些时候,一首“NOTHING GOLD CAN STAY”这样的诗,面对涪陵这种地方的严酷现实来说,仿佛毫无用处。
我想了一阵,然后我回去批卷。我并没有任何答案;在最后,我只能做最善意的希望。我想,他们中的大多数都会好好地过。当然琳达会好的,而莫金钱也会好的,而威廉姆斯杰弗逊弗罗斯特也会好,安妮也是,她去深圳工作了,而我的中文老师们也会好,在学生之家的那一家人也是。大多数人们都会继续生活,做到最好,而大多数的孩子也会比他们的父母做得更好。那真的就是你所能希望的了。也许苏三的情况会不太好,但对此无能为力,就好象珍妮,丽贝卡的情况一样,她们已经失去了她们的人生。没办法。
几天后,吉米给了我一卷磁带,问我能否把所学过的诗歌都录下来。他是最活泼的男孩之一,然而他从来不是一个特别好的学生;通常,他会坐在教室的后排,对任何人说任何话,都低低念着“雅虎”,或牙刷。但他一直是我最喜欢的学生之一,现在,我被他的请求打动了。
“我特别想听你念‘渡鸦’”,他说,“还有任何莎士比亚的诗。这样我可以记住你的文学课。“
我告诉他我会在晚上录这卷带子。
“还有,在你念完诗歌后,”他咧嘴笑道,“我想让你念出所有英文中的脏话,把它们也录下来。即便有些是你没有教过我们的,我也想你录下。我会非常喜欢那个的。也许其他的学生也会拷贝它。”
分了两次,我才录完我们所学过的所有的诗。在那之后,亚当跟我花了五分钟时间,对着录音机大喊着脏话,然后我把磁带交还给吉米。他也会没事的。多数人都会那样。他们都是强韧的,可爱的,有笑,有泪,像那样的人总能存活下去。那不能算是金色的人生,但也许正因如此,它会长存。
我坐快船,逆流往重庆,离开了涪陵。那是一个温暖,下雨的早晨,在六月的尾声——长江上厚厚的雾气好似脏脏的灰色丝绸。一辆学校的车把亚当与我送到了码头。城市急速掠过,在雨中,灰暗,熟悉。
前一天夜里,我们最后一次在学生之家吃了饭。他们刻意为了我们,把店开到很迟,因为整晚我们都忙着跟人打招呼,说再见,最后,坐在那儿吃着我们的米粉,感觉很好。我们跟女人们开着玩笑,说着下个学期要来替代我们的新的洋鬼子,说多么容易去骗他们。
几天前,黄能,家里的祖父,跟我谈到了离别。
“你知道,”他说,“当你回到你们美国,那儿不会跟这里一样。你不能走进一家餐馆,说,‘我要一碗抄手。’没人知道你说什么!”
“是的,”我说。“而且我们在美国也没有抄手。”
“你必须用你们英文来点菜,”他说,“你不能跟那儿的人说我们中文了。”然后他笑了——这是个很滑稽的概念,一个既没中文也无抄手的国家。在我们最后一餐后,全家人在门口站着,挥手道别,他们站得直直的,带着紧紧的中国式的笑容。我猜想我看起来大概也是那样——两年的友谊也被收藏进了我的嘴角。
在上午,我们跟桑尼与诺林说再见,她们两人都有上午的课,然后我们去了码头。有些学生那个上午没事,来给我们送别,同行的还有傅主任。中国人的告别从来都不那么舒服——没有拥抱,很少话语,眼泪尽可能忍住。我们很笨拙地握了手,上了船。
水翼船相当拥挤。电视机上放着卡拉Ok带子,我们在码头那儿呆了有三十分钟。外面下着雨,而学生们一直等着。要向朋友表示敬意,你得看着他离开,直到他彻底不见了,无关天气如何。
望向江面,他们中多数人都在哭。莫金钱靠着码头边缘一根黑色铁杆上。威廉姆斯杰弗逊弗罗斯特望向白山坪,而罗杰蹲在一根绳子边。卢克靠住一面墙。还有其他人——查克,迪亚兹,刘易斯,理查德,DJ。他们的眼睛红红的,而他们尽可能收敛住自己的表情。
我看着他们站在雨中,心想他们的未来会是怎样呢。威廉姆斯杰弗逊弗罗斯特会去浙江一所私立学校教书;刘易斯会回到偏远的乡下教书。卢克会在十月结婚,在国庆日。这是一桩安排好的婚姻,他从来没跟未来的新娘呆过多少时间,但他是一个农民的好儿子,他不会违抗父母的意愿。
船驶出了岸边。学生们站在码头上,一动不动。在他们身后,城市升起了,在雾气中,晦暗不明。跟往常一样,在江上我是用一个外来者的眼光看它:它看起来很大,很不人性,难以透视。很难想象,过去的两年里,这里曾是我的家。我怀疑自己是否还会再见到它,而它又会如何变化。船驶入了长江的心脏,面对江流。
大江还是它恒常的模样。它不像这里的人,在过去两年间,在我眼里已经有了许多的变化。他们现在要走他们各自的,不可预测的道路了,即便他们在我的记忆中已经定格——做抄手,上课,在码头上站着,一动不动。但在江上就不同了,我跟长江的关系总是简单的:有时我顺着水流,有时逆着它。往上游走要慢点,而往下游去要快些。那就真的是全部了——我们交错而过,然后朝着自己的方向而去。
最后,我不再去为将来或者过去而担忧,我只是最后一遍看看这城市。建筑是灰色的。因为夏季的雨水,乌江口很宽阔。一条舢板船优雅地靠近江滩。插旗山隐在雾气中了。我们船加了速,逆着稳稳的江流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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