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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失的江城

_21 PETER HESSLER(美)
到了迟午,我开始往下走向江流。我穿过了一处明朗的山谷,它的出口,乃是一块宽阔的方形田地,四周坐落着房子。我停下来休息,有一组农村妇女聚集过来。她们多数都在六十多,身着蓝衣,我对她们说这地方很美。
“这地方没什么好,”其中一人说。“这是个穷山区。经济很糟糕。”
我总是恭维农民,然后听她们去损她们所住的地方。她们站在阳光中,在盛开的油菜花,麦田,稻苗中间,抱怨着她们的家乡多么糟糕,模样看上去却是再快乐没有了。
一个小女孩走过来。“你是那个在涪陵赢了长跑的外国人吗?”
“是。”
她转向那些老妇人。“他们在涪陵举行了长跑,他是冠军。”
“所以他可以走那么远,”一个女人说。“他多健康。看看他穿的衣服多么少!”
“看看他的包多么大!”另一个说。“多重!”
“他的脚那么大——看看那双大鞋子!”
她们把我研究了一阵,我等着某个人来问我的薪水。但一个女人转向我,问了另一个问题,“在你的国家,你们有计划生育吗?”
“没有。你想要多少,就可以有多少个。”
她们摇着头,惊叹不已。我告诉她们在美国没有人口问题,所以管理规则跟中国不同。
“你家有多少个孩子?”一个女人问。
“四个。三个姐妹,和我。”
“在这里不行,”她说。“只有一个——如果你再生一个,得付罚款。”
“要一万多块。”另一个女人插话道。
有一些孩子跑来看我,我注意到两个站在一起的小男孩。
“那么他们呢?”我问。“他们看起来像兄弟。”
“是的,”那老妇人说。“他们的父母得付罚款。”
一个男孩大约四岁;他的哥哥大约六七岁。他们都很脏,在我们头顶的一处麦地上,犹犹豫豫站着,对外国人有点害怕。一个大约五岁的小女孩过来了——一个小家伙,头发乌黑,脸庞脏脏。大张着眼睛,那孩子盯着我看。她有双巨大的乌黑眼睛,像我最小的妹妹贝吉塔,在她小的时候。我笑了笑,那女孩向我还了一笑。
“她是他们家第三个!”一个女人说。
“哦,”我说。“他们肯定罚了很多钱。”
“不,”那女人说。“他们的房子给推了!”
“什么?”
“他们的房子给推了!”
“推了?”
“是!”
我不能置信,我在笔记本上写下那个字眼。“这个推了?”
“对的。”
那个词儿有很多意思:去推,转,切,移动,延迟,举荐。但说到推房子时,只是说你把它给推倒掉。当地的计划生育官员把这女孩的家给推倒了,因为她是第三个孩子。
我在外国的媒体上读到过类似的故事,但我总是想它们只发生在很偏远的地区。但我察觉到,我走了一天,而这个美丽的小河谷一点也不偏远。
那些老妇人摇着头,看着那小女孩。听到这番谈论,她显得很不自在,她的表情好似说:我很抱歉。毫无疑问,若你知道你的出生导致了家里的房子被推到,这个小孩的成长将受多少困扰。但在她的眼里还有别的东西;它的意味不清晰,无法定义,而它基本上就是说:有些事情比钱和房子更重要。那些老妇人也看到了它。其中一人轻轻抚摸那女孩的头发,然后她跑去跟别的小朋友玩去了。
我没能到去年的露营点。我花了太多时间跟人们聊天,最后缩短了路程。但我在乌江上的山上找到了一个好的地点,在那儿,我吃了晚饭,读了托德威廉姆斯的自传。我下了决定,在我人生余下的每个春天,都要重读一遍这本书。他每次去红袜子那儿工作时,都不是特别高高兴兴,而我对此表示敬意。在他的声音里还有一种鲜明的美国味儿——那种张扬姿态,粗俗的俚语,文章的节奏。我尤其喜欢这本书如此开始:
“我想要成为历史上最伟大的击球手……”
在上午,我早早起来,找到了一艘往下游去的船。水位低低的,河岸两旁的砂岩山崖白而干净,突出在粉绿色的乌江水面上。在水线上方十五英尺处,我能见到岩石上的暗黑的水迹,那将是夏天河流要上涨的地方。今天是星期天,船上满是返回学校的农村孩子。我站在船尾,看着白色的山崖滑入雾气之,我知道我再也见不到这地方了。那是我在涪陵的最后一个春天。
长江
要离开重庆,从江上走是最快捷的方式。这城市建了一个新机场,一条新的高速公路,它的铁路,虽然现在很旧了,在它完成时的1952年,乃算是一个技术上的突破——那是邓小平在战争后的第一个伟大的成就,当时他在西南,作为毛泽东的助理。但它们都没有对长江有什么影响。火车很慢,公路交通很拥堵,而且,因为空气污染,以及河谷上的雾气,飞机经常晚点。长江的便捷依然是摆在那儿的,而且,它将一直如此,以这种或那种的形式。
今天,中华号,那艘六点钟的慢船,准备离开重庆,而它的乘客们已经有点不耐烦了。这是一个令人窒息的六月天,空气潮湿,灰霾后的阳光非常炎热,而乘客们都疲倦不堪了。他们中多数是游客;他们从中国四面八方而来,坐着拥挤的火车,或者叫人欲哭无泪的老旧汽车而来。他们的脾气都快被四川的酷热给融掉了。出发前十分钟,一个乘客与一个工人在顶层甲板上爆发了一阵争吵。
乘客是个大个子,公牛般的脖子,根根竖立的头发,以及厚重的手掌。一张闪着汗光的圆脸上,他的黑眼睛逼着怒光。他是被钱武装着的——这很容易看出来,从他身上那晶亮的鞋子和丝绸衬衣上,而主要还是来自他那游客的地位。在过去的十年里,国内游在中国开始兴盛,但一般的中国人还不会仅仅为了找乐去旅游。像这男人一类的游客属于一个新的阶层,而他们的钱简直就围绕在身上:在他们穿的好衣服上,在BP机上,挂住腰带的手机上,而且,经常就在他们吃得很饱的身子上。
今天的问题就出在钱上;这乘客对他三等舱的质量不满意。他从朝天门的一个票贩手中买了票,说是给他一艘好船,而这中华号——还能用,然而破旧了,甲板上满是江流的污垢——不是艘好船。这乘客跑了老远来看三峡,他说,而且他的票也不便宜。他很怒,一只多肉的手抓住了工人的肩章,把那男人拽近过来,对着他的脸大叫。
那工人个头小点,一个接近三十的年轻人,他太弱了,无法将自己拉开。他穿着一件脏兮兮的蓝白条制服衬衫,话说得很快,想要维护自己:票不是他卖的,他跟票贩子没有关系,而乘客的态度不应该那么激动。但这是一群人已经围了上来,他们也一起抱怨起来,直到那个工人的上司过来救他。
那个乘客依然拽着那工人,而对他的上司说话,而后者的解释也是一样,但他的态度中更多自信。有几分钟,冲突持续着,但人群移动起来了,察觉到争吵快要结束。
最后那大个子说,“你们有没有二等舱?”问题解决了,就这么简单。钱付了;旅客与上司握了手。大个子给每个人派烟。人群散开了。那小个子的骄傲受到了伤害,他抚平肩章,退回到甲板的护栏旁,手里拿着烟,那是他受伤的补偿。没有人去留意他——然后中华号鸣笛,从码头出发了,争吵被忘在脑后,乘客们都在看城市在后方滑走,而轮船游入了大江的心脏。
重庆往北三英里,江流突然东转,这个拐角处的标志是一座佛教神龛,还有一座风吹日晒的宝塔,高踞于水面上。山岭开始升高了,葱绿崎岖的山岭让位于一排排留着去年水渍的石灰岩。许多山坡都太陡,无法建房,而随着船往东行,小块的农田越来越多见。农民们的房子是简单的:泥或砖的墙上是灰色的瓦顶。它们经常都在芭蕉树荫之下。沿着江的两岸,总有田台,在工厂不能驻足的地方嵌入山坡。
景色静谧美丽——不会让人屏住呼吸,然而值得回味,略显粗糙的山丘,不太规则的台田。重庆静静地留在我们身后了,突然,一切都看得很明白了,这片风景里的一切,都是由长江厚重的力量所塑形。
因为江流在这里显出了力量。有时它宽为几百英尺,有时它被挤在窄窄的峭壁中,但水流总是强而有力。长江从西部的大山中融雪而下,在这儿它那七百多条支流已大部分融入了,就这样,它迅疾地掠过山岭。在世界上的大河中,唯有亚马逊河带入海中的水量超过它。
太阳下沉了,一阵凉风扫过江面。大多数的游客都在甲板上,看着山岭掠过。一群广东生意人拿起手机在耳边,用粤语大声说话。一个年轻女子独自靠着栏杆,她长长的黑发与粉色的短裙在风中飘舞。
空气如今干净了,只有几片云摩挲着渐暗的蓝色天空。小渔船开始泊岸过夜了,而中华号掠过了一群在潜流中赤足玩耍的小孩。玉米在山上长得高高的。玉米有两个月大了,刚刚开始进入成熟期;它的根茎带着春天的新绿,而顶上开始转为金黄。
在河岸边没有稻谷;山岭太陡了。有些多石的斜坡对玉米来说也很困难,但即便在最粗砺的坡上,也有耕耘的痕迹——至少,有一处单独的玉米地长于岩石的缝隙中。这些作物乃是垂直往下,一路从坡上排列下来的,而那些山坡都尽可能的耕平过。
在这个地方,谋生不易。那些最成功的农家往往有一栋两层的小楼,一个大猪圈,一个不小的水泥打谷场,十几处嵌入山丘的玉米地,然而即便它们也在述说着在此种植的艰辛。每片田台都由人类的努力打造而成,背后是同一族的人,许多个十年,甚至百年的工作。所有的这些都是依靠手脚,以及基本的工具。这些田台变化得十分缓慢,看起来仿佛是自然力量所形成的——一种跟大江一般坚决而有力的东西。人类的历史沉重地压在这片土地上,在中国经常都是如此。
太阳西沉中。天空耀出橙色,山岭渐暗,太阳的圆盘发出一道明亮的光带,在轮船身后的水面上。然后,在西面的山岭后,它落了。
在一个三等船舱,一对年轻男女在地板上整理他们的行李。他们可能是十八岁,也可能三十岁,就像许多中国年轻人,他们看上去就是年轻。船舱内有八个铺位,作上下铺布置。一个老妇人坐在一个下铺,问那一对最后两个床位是否他们的。
“我们用一个铺,”那年轻女子说。“我们刚刚结婚。”
乘客们共用床位没什么稀奇的,但那年轻女子的丈夫红了脸。那女子,形貌标致,留着短发,笑着碰碰他的肩膀。
两个女人礼貌地交谈了一阵。她们问彼此刚才吃了什么,去哪儿,在重庆干什么。新婚的夫妻要回宜昌的家,那老妇人去武汉,而两个人对重庆都没什么好话。
“很落后,”那老妇人说,摇着头。“人们的收入太低,生活费用太高。”
那年青女子表示赞同,她说重庆的交通很不方便,它不如宜昌好。
她丈夫什么也没说。他帮妻子脱去了鞋子,然后爬上床靠在她身边。借着舱内的灯光,他读起一本杂志,而她打着盹。铺位不到一米宽,而他们却躺得舒服。
夜里的江上很平静。夏日的星星今晚出来了;北斗七星在轻柔摇晃的轮船上空发着光,四分一个月亮在南面天空上悬挂着,亮亮的。江水漆黑,除了一道道的光带。现在岸边很少有房子了,而灯光则更少。大多数的光线都从江上来——河滩上的砂岩石在夜里微弱反着光,还有充气橡皮艇;江的南岸有红灯闪烁,北岸是绿灯;夜船在其间经过,它们的探照灯沉默地掠过江水。
在夜里没有水翼船,没有渔船,没有两人的小舢舨。偶尔,中华号会经过一条长长平坦的河岸,那儿有过夜的小船停靠,在岸边的竹房窗户透出温暖的光——临时的餐馆,旅店,麻将馆。货物交通都停了。
江上的其他船只多数都是大客轮,经过时,犹如亮着光的浮动小岛。有些是从上海一路逆流而上,穿越了安徽的平原,经过了湖北的湖泊,武汉的工厂,三峡的峭壁,现在,离重庆还有几个小时,它们快到家了。
过了一阵那年青女子醒了。她在床铺上转转身,跟丈夫靠近点。“你是谁?”她的声音轻柔,调皮。“你是谁?”
她丈夫咕噜着回答了,而她静静笑起来。船舱的门开着,能听到外面马达平稳的声音,还有江水拍击船底的温柔回响。“你是谁?”那女子再次低语。
很少乘客在涪陵下船。多数人都要再坐两天,穿过三峡到宜昌,或者,三夜去到武汉。涪陵好似一个停顿,在梦中——静静的大江,满舱朦胧欲睡的游客,城市的灯光从长江的幽暗中升起。
重庆出发后已过了四小时了。灯光群聚在岸边:有家,工厂,汽车。一座新建成的桥跨在头顶。轮船的扩音器响了,宣布涪陵是下一站,然后大江的梦停了,城市进入视野。
涪陵的心脏地带围绕于江上的一个小湾而建成。从这个小湾的弧线开始,城市立于陡峭的山丘上,好像窗帘透着光——有小商铺灯泡的微光,有的士车头灯的光束,有四方形窗户的黄光——而这个点亮的窗帘,落在长江的黑水之上。中华号向江滩驶去,汽笛长鸣,码头渐近。轮船一直往南,直到脱离的江水的主流,直到那长江的巨大力量被留在身后,然后,轮船泊上了码头。
第十二章
逆流而上
在最后一个学期的文学课上,我们学习了华盛顿欧文,爱伦坡,马克吐温,凯特卓别林,杰克伦敦,罗伯特弗罗斯特,还有蓝斯顿休斯,之后,作为最后的单元,我布置了谭恩美,和一些美籍华裔的诗人。这些文学对我的学生们来说那么遥远——李普范文可,蹦跳的青蛙,以及休斯那遥远的河流——而突然我们看到了电影“喜福会”的结局,当那华裔美籍的叙述者来到了中国,跟她的姐姐们重逢了。这是中国头一次真正进入我的文学课;学生们曾经以中国特色演绎了莎士比亚,他们写过罗宾汉来中国,但这些只是将外国文学放入熟悉的背景中。现在,我们真的到了这里:叙述者在拥抱她久未谋面的姐姐,班上所有的女孩都哭了,而男孩们忍着泪水。
之后,我让他们写写他们的家庭,描述他们父母与祖父母的生活。一个叫蒂娜的女孩,写了首诗:
回头看我的祖先
一个赢弱的女子
坐于一间陋室
一遍遍摇着纺车
她不能出去
她的脚被封建主义深深困死
在1921年
中国共产党成立
我的祖母出去革命
去上海,去重庆
她的足迹踏遍了大半个中国
我的母亲,一个年轻的女子
在文化大革命
当了红卫兵
她否定一切先进的事物
叫着毛主席万岁
许多人和琳达一样,写到了乡下的生活:
我的外曾祖母出生在一个贫穷的家庭。她得为地主当佣人。她受了很多苦。她没有足够的食物吃,没有足够的衣服来御寒。她的主人待她很不公平。
同样,我外祖母的情况也没有多少好转。她的脚被束了,非常疼痛。她生了五个孩子。不幸的是,其中三个都死于饥饿。这让我的外祖母非常悲伤。她哭了整整三天。最糟糕的是,她的丈夫死于疾病。她做了三十年的寡妇,受尽了艰难困苦。
我母亲的生活比她们要好一点,因为她正好在新中国成立时出生。我的母亲不太高,但她非常和蔼,美丽。她对我们十分温柔。当然,她的生活也并不很如意。她必须艰苦工作以维持生计。她在寒冷的日子里出去割草喂猪;从很远的地方运煤来取暖;她一直为我们缝补衣服。她为她的家庭奉献了自己的一生。
几乎所有的卷子都是那么写的,我发觉我没法给它们打分——甚至在角落里作一个收讫的记号也不行。它们中没有什么是我能碰的,而其中一些我甚至不忍读,因为它们都太心酸。在最后,我无法把这些故事还给他们,我把它们保留下来,只是跟同学们说他们写得不错。
他们的写作,在让我想到过去时,也想到了未来。我看到了那持久无声的挣扎,把同学们带出了今天的样子,而对下一代来说,情形或许也大致如是。我想象着琳达的女儿,一个年轻的女子——也许是一个大学生,生活比她母亲好一点。我想象她写道,“我的母亲不是很高,但她非常和蔼,美丽…”
下课后,我常走到校园后的乡村去。我已经停止跑步,走路的感觉愉快——一切都慢下来了;我可以跟农民们聊天,看他们干活。他们常问我是否认识那个在山上跑步的外国人,而我告诉他们我已经不再干那个了,这看起来让他们松了口气。在插旗山上乱跑毫无意义。
在夜晚和周末时分,我遵从着我的城市路线。星期天上午已经安排得很完美了——教堂,神甫,铁匠,茶室,然后我会去南山门公园对面的餐馆里吃饺子。那饺子乃是涪陵最棒的,通常我会在十一时准点开吃,这时会有个十二人的铜管乐队在公园演出。这乐队几乎每个星期天上午都来,被结婚的新人所雇,因为一场好的婚礼要吸引尽可能多的注意——这里头面子大了。乐队会演奏“友谊地久天长”,以及“虔诚的人们啊”;而棒棒军肯定会忠实到访,直勾勾盯着新娘看,她上着明艳的妆,盛服出场。
在餐馆里,我通常会选择一个特别的位置,靠在墙上,望向街道与公园。一旦天气转暖,人行道上的每日生活秀比乐队更佳——带着篮子的农民,带着孩子的家庭,年轻夫妻出来逛街,老妇人举着雨伞遮阳。
在周中,我经常去拜访高明与马福来,两个春节时我在公园里认识的朋友。高明是个艺术家;他二十六岁,几年前从四川美术学院毕业。他很有天赋——他的寓所里满是他自己的油画,多数都是欧洲风格。他自己在涪陵有生意做,他的公司主要业务就是字大块的霜玻璃上作画,蚀刻上花卉,竹子,大熊猫,以及其他中国人喜欢的图案。一般说来,这些玻璃会被裁开,用作餐厅或者公寓的装饰。高明对这项工作特别在行,这就是说,他做的玻璃特别的俗气。这不是他的错;他只是按照客人告诉他的去做,通常,客人们会叫他能用多少颜色就用多少颜色,能画多少形状上去就画多少。
他的客户们乃是涪陵的富人,有些时候,我会陪伴他去客人们的家,去运货或者收订单。每个城里的富人似乎都有一致的装饰方式,以某些物事为富裕的标志:高明的玻璃作品,华丽的吊灯,围绕着巴洛克式的天鹅绒与石膏像,怪异的木质格子棚,挂着塑料的葡萄与藤蔓。另一个普遍的装饰,乃是一个巨大的木质表,挂在墙上作为钟用。当然,他们也都有顶级的电视机,VCD,卡拉OK机。这些人,在其他的国家里,会被称为新富,新钱,但在涪陵,这个词汇没有意义,除非你以分钟为时间单位来衡量。那里没有旧钱,所有人的财富都是在他们那一代所积累的,而我也不能责怪他们夸耀自己所终于获得的。
我喜欢跟着高明到处走,似乎没有一个富人介意,因为有一个外国人在你的家里,比拥有一个挂满了塑料葡萄的木棚更有档次。但富人们本身其实乃是最好的装饰。无一例外,男人们的头发全大大地喷了发胶,尽往后梳,穿着炫亮的丝绸衬衫,而女人们,脸上的妆尽显妖娆,穿着透视的衣裙,躺在堆得满满的沙发上。我想不出他们整天都在做些什么,尤其是那些女人;她们的模样看上去,要么是刚刚抵达,要么是就快离开。然而她们总是坐在沙发上。
(有点像“了不起的盖兹比”中的黛西出场形象。)
高明有个七个月大的女儿,跟他妻子一起住,她是一个以重庆为基地的艺术家,而高明利用这种工作导致的分居关系,找了个涪陵的女朋友。当他的妻子最终听说了此事,她带着小孩去了河南,在那儿另外找了份工作。她威胁说要离婚,这没有吓到高明;他很有信心她会回来的,虽然同时他也没想甩掉他的女朋友,她是个经典的嗓音刺耳的四川小姐,非常精明。高明就是一个不会去为将来担忧的人;他的目标就是享受时光,是以他赌钱,去卡拉OK吧,而且我怀疑,还去嫖妓——他经常谈到她们。有些日子,他玩麻将会亏八百块钱。他麻将玩得很烂。
他喜欢跟我谈论他的这些问题,因为在他以为我会理解他的生活风格,在他看来,那是很美国化的。“在我们中国,人们的思想不够开放,”有一次他说。“在你们国家,你可以有一个女孩做朋友,但在这里总是会惹麻烦。我的妻子就是那样,她不够开放。”我不知道如何回应他——婚外情可不能算是我心目中改革开放的益处。通常我什么也不说;作为一个外国人,当我聆听时通常是最舒服的。
在温暖的夜里,高明会跟我讲述他的问题,往往在吃火锅的时候,那是四川东部的一个特色。说火锅辣毫无意义——四川人吃的所有东西都是辣的,从早餐时蘸着辣酱的春卷,到宫保鸡丁。有些和平队员得上了溃疡,因为这食物的辛辣。
但即便在这样的菜系里,火锅还是显得特别辛辣:蔬菜,肉类,粉丝,都在一锅热油中,而开放的火焰就在面前的桌上。人们成年都吃这个,但在夏天里特别受欢迎,理论依据是,火锅让人出汗,而出汗则让人凉快。
火锅档在夏夜里出现在涪陵的人行道上,它既是吃饭,也是一次社交活动——你坐在冒气泡的锅前,看着行人们走过。高明和我会慢慢吃着,观察小姐们,如果他心情好的话,会说说他想买的东西。在糟糕的日子里,他有一两次提到可能的离婚。但通常,他总去看事物的光明一面,有好几次,他谈到了他要跟妻子办的结婚典礼,如果他们不离婚的话。他们已经结婚五年了,但就像许多涪陵人一样,他们把婚礼延迟了,一直等到他们有了足够的钱,来办一次风光大典。现在,高明有了钱,却没了妻子;幸运的是,他足够乐观,可以忽略掉这个令人尴尬的事实,他带着快意谈论着他脑子中的辉煌婚礼。“我要租很多的车,”有一晚他告诉我。“十辆,至少要有十辆车。我们会开到南山门,然后,去高顺堂,然而到河东区,然后我们开回来。街上的每个人都会停下来看。”
在某些方面,高明的朋友马福来也很相似:他有个小女婴,一个妻子,一个女朋友。但他犯下的错误是,他把这三样都汇集在涪陵了,他的灵魂深受折磨,毫无一点高明的爽朗活泼。马福来经常来我这儿寻求建议,部分原因是他以为美国人会懂得如何处理这种复杂情况。但我也察觉到,他跟我讲,是因为作为一个外国人,我不在当地的圈子内。城里有几个朋友都以这种眼光来看我;他们知道我跟本地的八卦网络没有联系,是以他们告诉我他们的秘密,寻求我的建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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