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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类生存-艾克·约翰

_4 艾克·约翰(美)
  “你好,帕特里克,欢迎你回来。”治安官说。
  帕特里克伸出戴着手铐的手,想同他握手。“你好,雷蒙德。”帕特里克笑着回答。两人是老相识。由于办案的缘故,当地律师和当地警察、司法部门的人都很熟。早在九年前,帕特里克刚来比洛克西时,雷蒙德·斯威尼就是哈里森县的治安官。
  卡特上前作了自我介绍。帕特里克一听到“联邦调查局”几个字,便转过脸,朝桑迪点了点头。附近停着一辆囚车,这辆囚车看上去同波多黎各那辆送他上飞机的囚车一模一样。他们依次上车,帕特里克和自己的律师坐在最后。
  “我们去哪里?”帕特里克小声问。
  “去基地医院,”桑迪小声回答,“作进一步治疗。”
  “你干得不错。”
  囚车缓缓向前行驶。只见在某个检查站上,卫兵正入迷地看着报纸体育版,他只对囚车瞥了一眼。紧接着前方出现一条僻静的街道,两边立着一幢幢军官宿舍。
  大多逃亡生活均离不开梦。有些梦是夜间睡眠时发生的,可以说是真正的梦。有些梦却发生在大脑尚未停止工作、但已经处于漂浮状态的时候。无论哪种梦,内容多半很恐怖,而且代表恐怖势力的那重阴影越来越浓,越来越活跃。也有一些梦表达了对结束过去、创造未来的向往。不过,帕特里克知道,这样的梦很少。逃亡生活是与过去紧密相连的一种生活。没有人例外。
  还有一些梦交织着对返回故土的种种遐想。哪些人会来欢迎他?墨西哥湾的空气是否还是那样清新?有多少朋友会主动来看他?有多少人会避开?他能想起一些需要见面的人,但不知这些人会不会来见他。现在他是一个人人躲避的麻风病患者,还是一个受欢迎的名人?也许两者都不是。
  随着追寻的终结,会有某种细微的轻松感产生。尽管前面有可怕的事情等待着他,但此时他可以对很多东西不加以考虑了。事实是,帕特里克过去不可能完全松弛,也不可能真正享受新的生活。即便是那笔巨款,也无法平息他的恐惧。这一天是终究要到来的,他一直有这种预感。因为他偷的钱太多。倘若很少,那些受害者就不会如此紧追不放了。
  囚车继续向前,他的视线移到了窗外。这里的汽车路是铺石的,而在巴西,尤其在蓬塔波朗,铺石公路非常少见。这里的小孩玩耍时穿着运动鞋,而在巴西,小孩都赤着脚,因而他们的脚掌同橡胶一般坚韧。突然,他觉得很想念鲁阿蒂拉顿茨街。在那条幽静的街道上,常有一些小孩踢着足球。
  “你没事吧?”桑迪问。
  帕特里克点点头。此时他依然戴着那副飞行员用的太阳镜。
  桑迪把手伸进公文包,取出一份《沿海日报》。映入眼帘的是极为醒目的标题——拉尼根控告联邦调查局犯有伤害罪——还有占了半个版面的两张照片。
  帕特里克欣赏了一会儿。“以后再看吧。”
  卡特坐在帕特里克前面。自然,此时他在倾听这个俘虏低声说话。两人进行交谈是完全不可能的。对于帕特里克,这是求之不得的事。囚车驶入基地医院的停车场,在急诊部入口处停了下来。他们领着帕特里克穿过一道员工使用的门,到了过道。几个护士已在那里等候。她们迅速给新来的病人做了检查。两名化验员在他们面前停住脚步。其中一人还说:“欢迎你回来,帕特里克。”真是个聪明的家伙。
  没有通常的繁琐手续。没有填写各种入院表格。没有询问医疗保险或如何缴纳费用。他被直接领到三楼,安置在大厅末端的一间病房内。卡特和治安官相继说了几句客套话,解释了一些规定。不得经常使用电话,门外有士兵守卫,三顿饭在房内吃。对于一个俘虏,还能说些什么?他们走了,只留下桑迪。
  帕特里克坐在床沿,悬着两只脚。“我很想同母亲见面。”他说。
  “你母亲已经动身了,1点钟到这里。”
  “谢谢。”
  “想不想见你的妻子和女儿?”
  “我想见阿什利·尼科尔,但不是现在。她肯定不记得我了。现在,她准把我看成是猛兽。至于特鲁迪,显然还是不见为好。”
  突然响起敲门声,治安官斯威尼回来了。此时,他的手里拿着厚厚一沓文件。“对不起,帕特里克。公务在身,不得不打扰。这件事,我想最好和你通通气。”
  “说吧,治安官。”帕特里克迅速作好应答的准备。
  “我需要把这些文件交给你。这一份文件,是哈里森县大陪审团的起诉书,指控你犯有一级谋杀罪。”
  帕特里克接过这份起诉书,没有看一眼,就把它递给了桑迪。
  “这些是莫比尔转过来的关于特鲁迪·拉尼根离婚案的诉讼书和传票。”
  “真想不到。”帕特里克说着把那两样东西接了过来,“理由是什么?”
  “我还没看。这些是本尼·阿历西亚先生的诉讼书和法院传票。”
  “本尼·阿历西亚先生是谁?”帕特里克的平淡话音中带有幽默。治安官没有发笑。
  “这些是你过去的法律事务所提出的诉讼书和法院传票。”
  “他们要求赔偿多少钱?”帕特里克一边问,一边把那两样东西接了过来。
  “我还没看。这些是莫纳克—西厄拉保险公司提出的诉讼书和法院传票。”
  “哦,对了,我想起了那些家伙。”他把那两样东西交给了桑迪。此时治安官手里的厚厚一沓文件已经全部转移到桑迪手中。
  “对不起,帕特里克。”斯威尼说。
  “就这些?”
  “现在就这些。我还要去法院秘书处,看是不是还有人提交了诉讼状。”
  “尽快送过来,桑迪的工作速度很快。”
  两人握手。这一次没有了手铐的障碍。随后,治安官离开了房问。
  “我对雷蒙德一直有好感。”帕特里克说着,两手放靠臀部,慢慢地弯曲膝盖。这个动作做了一半停住了。然后他恢复了原状。“看样子一时好不了,桑迪。我已经伤了骨头。”
  “很好,这对我们的诉讼有帮助。”桑迪翻看那些文件,“好像特鲁迪真的对你动怒了,她要你远离她的生活。”
  “我已经尽了最大努力,她的诉讼理由是什么?”
  “抛妻弃女,精神折磨。”
  “可怜的东西。”
  “你打算提出反驳吗?”
  “这要看她想得到什么。”
  桑迪翻到下一页。“嗯,这儿写着呢。她要离婚;独自监护孩子,终止你一切的父亲的权利,其中包括探视权;你失踪期间双方共有的一切动产和不动产全归她——这里她使用了‘失踪’这个词——对了,还有,这儿写着,你失踪后所获得的资产应合理地给予她一定的比例。”
  “没想到,没想到。”
  “这些就是她现在想得到的一切。”
  “我同意和她离婚,桑迪,但不能这样便宜了她。”
  “你有什么主意?”
  “我们以后再谈吧,现在我累了。”
  “我们终归要谈的,帕特里克。你是不是想过,我们有很多事情需要讨论。”
  “以后再谈吧,现在我需要休息,妈妈马上就到了。”
  “好。要知道,等我从这里开车穿过新奥尔良,再停车,步行到办公室,两个小时就过去了。所以你要给我一个确切的会面时问。”
  “对不起,桑迪。我真是太累了。明天上午怎么样?到那时我的精神恢复了,工作一整天也没问题。”
  桑迪放心了。他把文件放入公文包,“行,老朋友。明天上午10时我准时到这里。”
  “谢谢你,桑迪。”
  桑迪走后,帕特里克舒适地休息了大约80分钟,然后房内突然挤满了各种各样的医务保健人员,这些人员均为女性。“你好。我叫罗斯,是这里的护士长。我们需要检查你的身体,请允许我们脱下你的衬衣。”话音未了,罗斯已经动手扯他的衬衣了。另外两个护士,长得和罗斯一样壮实,分别站在帕特里克两侧,开始替他脱衣。她们似乎很乐意干这种事情。还有一个护士,手里拿着温度计和其他可怕的器械,站在一旁待命。某个化验人员站在床铺末端呆呆地观看。房门附近,一个身穿桔黄色外套的护理员在来回踱步。
  她们是一起进来的。整整15分钟时间,她们对他的身体进行了各种检查。而帕特里克闭上眼,听任她们的摆布。她们如同来时那样,很快离开了房问。
  帕特里克和母亲的会面充满了眼泪。他只向母亲说了一句道歉的话,请求她原谅他的一切过错。她慈爱地接受了道歉,宽恕了他,这只有母亲才能做到。过去的四年里,她不知道有过多少怨恨,不知有过多少辛酸。而现在,这一切全被看见他的喜悦所代替了。
  乔伊斯·拉尼根现年68岁,身子骨还硬朗,只是患有轻度高血压症。早在20年前,当她还是一个比较年轻的女人时,她的丈夫,也就是帕特里克的父亲,便遗弃了她。不久,他突然死于心脏病。她和帕特里克都未去得克萨斯参加他的葬礼。当时他的新任妻子已经怀孕。他们生的孩子,也即帕特里克的同父异母兄弟,长至17岁时杀死了两个便衣缉毒官员,此时正在得克萨斯州亨特斯维尔的死囚监狱等候处决。这一家庭丑事并不为新奥尔良和比洛克西的人所知。帕特里克从未将它泄露给共同生活了四年的妻子特鲁迪。他也没告诉伊娃。没有这种必要,不是吗?
  命运多么残忍。帕特里克父亲的两个儿子都被指控犯有死罪。一个已经判决,另一个正等待着判决。
  帕特里克父亲的离家出走以及相继而来的死亡都发生在帕特里克上大学期问。他的母亲艰难地适应了这一系列变故。一个离了婚的中年妇女,既无专业技术又无从业经历,其就业的机会可想而知。而离婚时的财产分配仅把房子留给了她,没有给她提供足够的生活费用。她不时在当地一所小学当代课教师,但更多的时候是呆在家里,干干花园里的杂活,与邻居老太太一边饮茶,一边看肥皂剧。
  帕特里克发觉他母亲总是不开心,尤其在父亲离家之后。这件事并没有引起他特别的烦恼,因为那人既非细心的父亲,又非体贴的丈夫。帕特里克鼓励他母亲走出家庭,寻找工作,寻找事业,过有意义的生活。从此她变得像换了一个人。
  不过她命中注定要遭受更多的苦难。这些年来,随着帕特里克在律师事务的工作越来越忙,她和儿子相聚的时间也越来越少。接着,儿子又去了比洛克西,并娶了一个她无法容忍的女人。而后,事情一件接一件。
  帕特里克问起舅舅、舅妈、表兄、表妹的情况。早在失踪之前,他就同这些亲戚没有了联系,而且在过去的四年里,他也几乎没有想起过他们。他之所以询问,是因为母亲希望他这样做。他们当中大多数都过得挺不错。
  不,他不想和任何亲戚见面。
  可他们很想来看他。
  奇怪。以前他们从未想要和他见面。
  他们对他非常关心。
  这也很奇怪。
  母子俩亲热地谈了两个小时。时间在不知不觉中迅速流逝。她说他瘦了,她问起他整修过的下颏和鼻子,还有满头的黑发。她表达了种种母爱,然后动身回新奥尔良。他答应和她保持联系。
  他老是答应得非常好,她一边开车一边想,可做起来并不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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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在海—亚当斯饭店某个套房里,斯特凡诺同两位遭到骚扰的保险公司总经理玩了一上午的电话捉人游戏。他已经轻而易举地让本尼·阿历西亚相信,联邦调查局要逮捕他,把他拿到电视和报纸上暴光,此外还要采取其他骚扰措施。但是,要让莫纳克—西厄拉保险公司的保尔·阿特森和北方人寿互保公司的弗朗克·吉尔相信这些,就是另一回事了。两人均是典型的大公司老总:一本正经的白人,极高的年薪,手下职员众多,可以帮他们解决任何不愉快的事情。对于他们这样的高层人物,谈不上逮捕和起诉。
  事实证明联邦调查局很有帮助。汉密尔顿·杰恩斯派了一些特工去了两家保险公司的总部——帕洛阿尔托的莫纳克公司和圣保罗的北方人寿互保公司——向两人不停地查问搜捕帕特里克·拉尼根之事。
  到中午,两人表示认输。把那些狗叫走,他们对斯特凡诺说,搜寻到此终止。完全与联邦调查局合作。务必让那些特工离开他们的总部。这样下去实在令人难堪。
  于是,联盟散伙了。这个联盟,斯特凡诺已经维持了四年,并借此挣得了近100万美元的酬金。此外,他还花掉了客户的250万美元。不过他可以说获得了成功,因为拉尼根已被抓获。虽说9000万美元尚未追回,但这笔巨款还在,它没有被花掉,还有可能收回。
  整个上午,本尼·阿历西亚都呆在斯特凡诺那个套房里,看报纸,打电话,听斯特凡诺在电话里做两位总经理的工作。下午1时,他和比洛克西的律师通了电话,获知帕特里克已经到达,而且几乎是静悄悄地到达的。当地电视台在中午播了这个消息,并在最后出现了那架军用运输机向基斯勒空军基地降落的镜头。当地司法部也证实了帕特里克已经到比洛克西。
  那盒审讯帕特里克的磁带,本尼·阿历西亚已经听了三遍。听到精彩之处,他往往要揿停止键,倒带重听。两天前,他又听了一次,那是他乘飞机去佛罗里达的时候。他坐在头等舱,套上耳机,一边听一边呷着饮料。当听到帕特里克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求饶声时,他的脸上露出了笑容。不过这几天本尼·阿历西亚却难得发笑。他已经肯定帕特里克作了全部招供。而仅凭这些供词,是无法找回那笔巨款的。帕特里克知道自己终究要被逮住,于是把钱交给那个姑娘,并让她藏了起来。除了她,谁也不知道钱在哪里,包括帕特里克在内。真是聪明绝顶的做法。没有丝毫纰漏。
  “你看找到她要花费多少代价?”本尼·阿历西亚问斯特凡诺。两人正在房内用午餐。这个问题,他已经提了无数次了。
  “你是指钱,还是别的什么?”
  “恐怕是钱。”
  “很难说。我们只知道她是哪里人,不知道她藏在何处。不过她很可能会在比洛克西一带露面,因为她的情人就在比洛克西。这方面可以想想办法。”
  “要多少钱?”
  “我想想看。大概10万美元吧,不能保证一定成功。把这笔钱划出来,花光了我们就停止。”
  “联邦调查局会不会察觉?”
  “不会。”
  阿历西亚搅拌着他的午餐——西红柿汤面。那笔巨款已经追出一点眉目,就此罢休未免太傻。虽说干下去困难很大,但得到的回报也更大。这四年来他一直在打这个主意。
  “假如你找到了她呢?”他问。
  “那就让她说话。”斯特凡诺答道。想到他们要用对付帕特里克的那套办法来对付一个女人,两人相互做了个鬼脸。
  “他的律师那里呢?”阿历西亚最后问,“我们能不能在他的办公室和电话线上安装窃听器,偷听他和委托人的谈话?他们肯定要谈到我那笔钱。”
  “这是可能的,你真想偷听他们的谈话?”
  “还用说吗?想想看,杰克,9000万美元。扣除三分之一给那几个吸血鬼律师,也许有6000万美元,我当然想这么干。”
  “事情并不那么简单。你是知道的,那律师可不笨,他的委托人也很谨慎。”
  “得了吧,杰克。你的本领我是知道的,你准有办法对付。”
  “我们先盯梢他几天,看他有什么安排。事情急不得,反正他的委托人一时也动不了。眼下我关注的是联邦调查局不要碍我的事。有几件事,像撕掉办公室的封条,拆除电话里的窃听器,我需要他们马上替我办。”
  阿历西亚挥手不让他说下去。“你要多少钱?开个价吧。”
  “说不上,这事我们以后再说,先吃你的午饭,那些律师正等着我们呢。”
  斯特凡诺先离开套房。他走出饭店,朝一辆违章停在I街的汽车里的两名特工客气地挥了挥手,然后加快步子,向相隔7个街区的律师的办公室走去。过了10分钟,阿历西亚叫了辆出租车,也离开了宾馆。
  斯特凡诺在挤满律师和律师助理的会议室里呆了一个下午。双方的律师——斯特凡诺的律师和联邦调查局的律师——用传真机来回传送协议。最后各方都得到自己想要得到的东西。联邦调查局同意不对斯特凡诺和他的客户进行起诉,而斯特凡诺也答应把有关搜捕帕特里克·拉尼根的一切情况告诉他们。
  斯特凡诺确实打算把自己掌握的大部分情况告诉联邦调查局。既然搜寻到此终止,也就没有必要隐瞒什么了。审讯收效甚微,只问出了一个藏钱的女律师的名字。鉴于该女律师已经失踪,联邦调查局未必愿意耗费时间和精力来寻找她的下落。干嘛要找她?那笔巨款并不属于他们。
  尽管他装得若无其事,心里其实非常希望联邦调查局停止对他的骚扰。斯特凡诺太太整天唠唠叨叨,家庭压力非常大。倘若他不能很快恢复使用办公室,公司就得关门了。
  所以他打算满足他们的愿望,把大部分情况告诉他们。不过他花了本尼·阿历西亚的钱,总得继续设法寻找那个姑娘。要是运气好,也许能将她逮住。他还派了一些人去新奥尔良监视拉尼根的律师。这些具体事情都不必让联邦调查局知道。
  鉴于联邦调查局比洛克西分局没有任何合适的地方,卡特要求治安官斯威尼在县看守所替他找一间办公室。想到联邦调查局要把触角伸进他的管辖地,斯威尼感到极不舒服,不过他还是勉强同意了。他腾出一个杂物间,搬进一张桌子和几把椅子。拉尼根专案室算是挂了牌。
  然而他们却没有多少材料。帕特里克诈死时,没人把车祸和谋杀联系起来,因而没有努力搜集一些物证。后来那笔巨款被窃,怀疑产生了,但破案的热情早已降了下来。
  卡特和哈里森县探长特德·格里姆肖仔细清点了他们少得可怜的材料。他们有10张车祸现场的彩色照片。这些照片是当年格里姆肖拍摄的。两人一道把照片钉在一面墙壁上。
  现在他们知道了火势特别旺的原因。显然,帕特里克在车内放了几塑料桶汽油。正因为这样,铝质座位架熔化,车窗毁坏,遮泥板断裂,尸体不像人样。那10张照片当中,有6张是关于尸骸的。它位于前排右侧座位,看上去像一团黑乎乎的焦炭,仅露出半截髋骨。那辆汽车连续翻了几个跟头,离开公路,翻人一条深沟。它是从右侧开始着火的。
  治安官斯威尼将汽车残骸保留了一个月,然后将它连同其他报废的失事汽车,卖给了废品收购商店。之后,他为这事感到非常后悔。
  那10张照片中,还有几张是关于失事汽车周围的现场。树木野草均烧成了黑色。志愿者战斗了一小时才把火扑灭。
  非常凑巧的是,帕特里克已经要求将自己的遗体火化。按照特鲁迪的说法(她曾于葬礼后一天接受了一次问话),帕特里克是突然作出这种决定的。他要求死后遗体火化,并将骨灰葬于该县最美丽的公墓——洛克斯特格罗夫。这时离他失踪不到11个月。他甚至修改了遗嘱,加上了有关火化的条款:他死后,由特鲁迪负责将其遗体火化;万一她和他一道死去,由卡尔·赫斯基负责将其遗体火化。此外,他还在遗嘱中就葬礼之事做了具体安排。
  他的这一动机来自某个委托人死后的家庭纠纷。由于计划不周,该委托人死后其家人对殡葬方式争吵不休,最后连帕特里克也卷入其中。他甚至劝说特鲁迪挑选自己的墓地。特鲁迪将自己的墓地选在他的墓地旁边。但两人都清楚,只要他先死,她会马上另做选择。
  负责火化的工人后来告诉格里姆肖,帕特里克的遗体火化已在那辆汽车里完成了90%。当他把尸骸推入2000度的炉内烧了一小时后,扫出来的骨灰仅4盎司重。这是他迄今所见到的重量最轻的骨灰。而且他不能对尸骸做任何判断——男性,女性,黑人,白人,年轻,年老,大火发生前死活,等等。他并非不想说实话,而是实在没法说。
  在卡特和格里姆肖手里,没有尸体,没有验尸报告,也没有那个屈死鬼的任何信息。帕特里克凭借一种最能毁灭证据的方式——火,极其出色地掩盖了自己的一切痕迹。
  那个周末,帕特里克是在一个破旧的狩猎小屋里度过的。该小屋在格林县境内,离利夫镇不远,毗邻迪索托国家林地。两年前,他和杰克逊县的一位大学校友把它买了下来,并打算略加装修,作为度假之用。那里太具有乡村气息了。秋冬两季,他们猎鹿;春天,他们打火鸡。随着夫妻感情的逐渐恶化,他在小屋过周末的时候越来越多。从他家驱车到小屋仅一个半小时。他声称可以在小屋上班。那里是多么宁静。他的校友——小屋的另一主人——听了没有在意。
  特鲁迪假装埋怨他周末经常不在家。但其实,兰西就藏在附近,正等待帕特里克外出。
  1992年2月9日晚上,帕特里克打电话给妻子,说就要离开那个小屋。他刚刚完成一份复杂的上诉辩护状,非常疲倦。兰西继续鬼混了一小时才悄然离去。
  在斯通县与哈里森县交界处,帕特里克把车停在一家乡村商店的门口。他买了12加仑汽油,共计14美元21美分,用信用卡付了款。他还和店主维哈尔太太聊了天。两人已经很熟。这位老太太认识许多过往的猎手,尤其是像帕特里克这样喜欢在商店停留、并自夸会打猎的人。后来她回忆,帕特里克情绪很好,只是说自己很累,因为整整工作了一个周末。她听了这话觉得奇怪。一小时后,她听见警车和消防车从门前急驶而过。
  帕特里克的那辆布莱泽牌汽车被发现翻倒在8英里路之外的深沟里。这条深沟离路面80码,整个车身吞没在熊熊大火中。一位卡车司机最早看见火焰。他试图上前救火,但在离着火汽车50英尺处,眉毛就被烤焦了。于是他用无线电呼救,然后坐在树墩上,无可奈何地看着它燃烧。由于它是向右侧着的,底部朝外,所以无法知道里面是否有人。
  等到县治安官起来时,火势已经大得看不清车身。野草和灌木也烧起来了。其他志愿者开来了一辆小消防车,但找不着水源。交通堵塞越来越厉害,不久围观的人成了堆。大家默默地站在路边,看着下面呼呼作响的火焰。因为没有发现失事汽车的司机逃脱,每个人都相信他或她将要连同车内的一切化为灰烬。
  两辆大消防车来了,火终于被扑灭。治安官斯威尼不知疲倦地守在现场,等候汽车残骸凉却。差不多到了半夜,他发现一团黑糊糊的东西,心想这可能是尸体。验尸官就在身边。最后那根髋骨证实了他的猜想。格里姆肖拍下了照片。等到尸体完全凉下来后,他们把它收拾干净,放进了硬纸盒。
  他们用手电筒照了照牌照上凸起的字母和数字。凌晨3时30分,特鲁迪接到了电话。在好歹做了四年半妻子之后,她成了寡妇。
  治安官决定夜间停止清理汽车残骸。拂晓,他带着五个副手来清理现场。在公路上,他们发现了90英尺长的滑行痕迹。于是他们猜测,也许有头鹿窜到车前,致使可怜的帕特里克失控。因为火蔓延到各个方向,一切可能有用的线索都被破坏了。唯一感到意外的是在离汽车残骸131英尺处发现了一只鞋。这是一只没穿多久的耐克牌运动鞋,尺码为10号。特鲁迪一下子就认出它是帕特里克的鞋。面对拿鞋给她辨认的官员,她伤心地哭了。
  治安官猜测,帕特里克的汽车准是连续翻了几个跟头才坠入深沟。也许在此期间,他的躯体也随着翻滚,并将一只鞋脱落,甩出车外。这样解释是非常合乎情理的。
  他们用拖车将汽车残骸拉离了现场。到了下午,帕特里克的尸体被火化。翌日举行了追悼会,接下来是短暂的安葬仪式。他躲在树上用望远镜观看了这一情景。
  卡特和格里姆肖望着桌子当中那只运动鞋。在它旁边,摆着一些证人的证词。这些证人是:特鲁迪、维哈尔太太、验尸官、火葬场工人,甚至包括格里姆肖和治安官。他们的证词均在人们的意料之中,唯一令人惊讶的证词出现在那笔巨款失窃数月之后。有个住在维哈尔太太商店附近的年轻农妇作证说,她的的确确看见一辆1991年制造的红色布莱泽牌汽车停在路边,位置正好在失事现场附近。事实上她目睹了两次。一次是在星期六晚上;另一次大概在24小时之后,也即汽车着火的时候。
  该证词于帕特里克的葬礼举行七星期之后由格里姆肖在那个农妇的家中笔录。这时帕特里克的死已裹上了怀疑的外衣,因为那笔巨款已经失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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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这位年轻人叫海亚尼,巴基斯坦人,是高级住院实习医生。他天生富有同情心。他的英语带有浓重的土音。似乎他乐意到病房和帕特里克交谈,谈多久都行。在他的治疗下,那些伤口正在痊愈。
  不过帕特里克没有摆脱精神上的忧虑。“那种难受我无法准确地表达。”他说。这时两人差不多谈了一小时,海亚尼把话题引到了这方面。帕特里克对联邦调查局的诉讼提出后,各家报纸都以醒目位置报道了这个消息。从医生的角度看,诊治一个遭受如此可怕伤害的病人非常难得。任何年轻医生都会为自己接近社会风暴中心感到荣幸。
  海亚尼同情地点点头。继续谈下去,他的眼里露出了恳求的目光。
  今天,帕特里克当然愿意这样做。“我睡不好觉,”他说,“最多过一小时就听见说话声,后来觉得自己的肌肉在燃烧,再后来我醒了,一身大汗。直至现在,我还是这样。按理说,现在睡在这里,该安全了吧。可我老是觉得他们还在那里,还在追寻我,我无法睡觉,也不想睡觉。”
  “我给你服几颗镇静药。”
  “别,千万别给我服镇静药,那种药我受够了。”
  “你的血液化验结果是好的。有一些残余物,但不严重。”
  “我再也不想服麻醉药。”
  “你需要睡觉,帕特里克。”
  “我知道,可我不想睡觉。要不,又会难受。”
  海亚尼在一张表格上写了几个字。接下来是一阵寂静。两人都在思索下面该说些什么。海亚尼觉得很难想象眼前的人是杀人犯,尤其是以那样可怕的方式杀人。
  房内黑沉沉的,唯有窗缘透入的一丝亮光。“我想坦率地和你说件事,行吗?”帕特里克问。他的声音比以前更低。
  “说吧。”
  “我需要长期呆在这里。这里,就在这间病房。再过几天,他们就要吵吵嚷嚷地把我转移到哈里森县监狱了。在那里,我将和几个流氓合住一间小牢房,那样我就没有生存的希望了。”
  “可是他们为什么要把你转移到那个监狱?”
  “压力,大夫。他们必须逐步增加压力,直至我说出他们所需要的东西。他们把我丢进可怕的牢房,同强奸犯、毒品贩子关在一起后,会给我传递这样的信息:最好开始招供,否则将如此度过自己的余生。那监狱在帕奇曼,可以说再也没有比它更可怕的地方了。大夫,你到过帕奇曼吗?”
  “没有。”
  “我去过。我曾经有个委托人在那里,简直就是地狱。县看守所也好不了多少。可是,大夫,你能把我留在这里。你只需不断对法官说,我仍然需要你的看护,这样我就能留下来了。大夫,我求求你啦。”
  “行,帕特里克。”海亚尼说着,又在表格上填了几个字。接下来又是一阵沉寂。帕特里克闭上眼,呼吸加剧。想到即将被转移到监狱,他极其不安。
  “我打算给你作出精神病方面的结论。”海亚尼说。帕特里克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发笑。
  “为什么?”他假装不明白。
  “因为我有这方面的怀疑,你不同意吗?”
  “不,我同意,什么时候?”
  “大概两天之后。”
  “这样是不是太快了?”
  “那就慢一些。”
  “慢一些好,在这里,一切事都应该慢慢的。”
  “我明白了,放心,那就下星期吧。”
  “可以,下下个星期也行。”
  那男孩的母亲叫内尔登·克劳奇,住在哈蒂斯堡郊外的一处活动房屋内。不过她儿子失踪时,她是同他一道住在卢斯代尔郊外的一处活动房屋内。从卢斯代尔到利夫大约有30英里。按照她的回忆,她儿子是1992年2月9日失踪的。这个日子恰好同帕特里克·拉尼根死在15号公路的日子相同。
  但是按照治安官斯威尼的记录,内尔登·普鲁伊特(这是当时她的婚后姓名)是在1992年2月13日打电话到他的办公室,诉说她儿子已经失踪。当时她还给邻县所有的治安官打了电话,连联邦调查局和中央情报局也不例外。她为这件事非常着急,有时近乎歇斯底里。
  她儿子叫佩珀·斯卡博罗——斯卡博罗是她第一个丈夫,也即佩珀的所谓父亲的姓;不过她也无法肯定这孩子的真正父亲是谁。至于佩珀这个名字,谁也记不清是怎么叫起来的。她在医院生下他时曾给他取名拉维尔,但这个名字他一直不喜欢。他选择了小时候的绰号佩珀,并执拗地说这就是他的正式名字。无论如何他不愿意人家叫他拉维尔。
  佩珀·斯卡博罗失踪时17岁。他读了三次五年级,总算过关。之后他掇了学,到卢斯代尔一个加油站做加油工。他生性孤僻,说话结巴,从小在野外厮混,最喜欢野营和狩猎,常常独自外出数日不归。
  佩珀几乎没有朋友,而母亲又不停地纵容他,让他养成了各种恶习。除佩珀外,她还有两个小孩,以及几个男朋友。一家人住在又脏又热的活动房屋中。佩珀嫌挤,喜欢在森林深处的小帐篷里歇息。他省吃俭用,买了猎枪和全套野营工具,于是他成了迪索托国家林地的常客。虽说森林离他家才20分钟的路程,但对于他母亲却好比相隔千里。
  没有明显的事实能够证明佩珀和帕特里克曾经见过面。不过,帕特里克的小屋恰好在佩珀经常狩猎的森林附近。两人均为男性白种人,身高也大体相仿,虽说帕特里克的体重要比佩珀重得多。更令人怀疑的是,佩珀的猎枪、帐篷和睡袋均于1992年2月底在帕特里克的小屋里被发现。
  而且两人差不多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失踪。在这之后,经过数月的调查,斯威尼和卡特得出结论,2月9日前后,以及相继的10周当中,整个密西西比州没有其他人失踪。尽管在1992年2月,该州曾发生几起失踪事件,但失踪者几乎均为离家出走的青少年,而且在春季结束前,无一没有查明下落。3月,科林斯一个家庭主妇的失踪显然是为了逃避丈夫的虐待。
  卡特还查找了华盛顿的联邦调查局的电脑资料。结果表明,在帕特里克的汽车着火之前失踪的所有的人当中,最值得注意的是一位懒惰的卡车司机。他住在阿拉巴马州的多森,离出事地点有7个小时的路程。2月8日那天,他突然失踪,撇下了可怜的妻子和许多债务。卡特对此事调查了3个月,最后断定该卡车司机和帕特里克没有联系。
  从调查的情况来看,唯有佩珀的失踪同帕特里克的失踪存在着紧密联系。如果说,帕特里克确实没有随着那辆布莱泽牌汽车一道被焚毁,那么现场发现的那具尸体就是佩珀。对此,卡特和斯威尼现在几乎已经可以肯定。当然,这个结论纯属推测,在法庭上得不到承认。因为说不定帕特里克路上捎带了一个要求搭车的澳大利亚人,或者一个身份不明的季节工人,或者一个无钱乘车的流浪汉。
  他们手头还有一份8个失踪者的名单。其中包括莫比尔的一位年迈的绅士。他最后一次露面时恍恍惚惚地驱车朝密西西比州的方向驶去。还有休斯敦的一个年轻的妓女。她对朋友说要去亚特兰大开始新的生活。鉴于这8个人的失踪均发生在1992年2月之前数月,甚至数年,卡特和斯威尼早已不予考虑。
  佩珀依旧是他们心目中最合适的对象,但就是找不到证据。
  然而,内尔登却认为自己能找到证据,而且渴求与新闻界共享这个看法。帕特里克被捕后两天,她找了当地一个品行恶劣的律师。该律师曾经以300美元的代价处理了她的最后一次离婚诉讼。当内尔登要求他帮助时,他当即同意,并表示免费为她服务。在听取了委托人的叙述之后,他干了大多数卑劣律师所干的事——在比洛克西以北90英里的哈蒂斯堡召开了记者招待会。
  他把啜泣的委托人带到会上同记者见面,以种种污秽的语言指责比洛克西的地方治安官和联邦调查局的无能。四年多来,他们在这方面一直裹足不前,任凭他的委托人忧愁不安。为此他们应该感到耻辱。整整15分钟内,他滔滔不绝,尽量为自己扬名。他暗示将对帕特里克·拉尼根采取法律行动。显然,正是此人杀害了佩珀,并焚尸灭迹,从而为自己窃取9000万美元铺平了道路。但问到具体情况时,他却含糊其词。
  而新闻界,不顾起码的职业道德,煞有介事地大造舆论。他们在报上印出了年轻佩珀的照片。那是一个看似纯朴的男孩,短短的唇须,蓬乱的头发。于是一副有形的面孔被赋予一个无形的受害者,使他变得极有人性。正是这样的男孩,遭到帕特里克的杀害。
  佩珀的境遇被新闻界炒得沸沸扬扬。许多报道直接称他为“所谓受害者”。但是“所谓”这个词在不同的人嘴里是有不同的含义的。在黑暗的病房里,帕特里克独自观看了这则新闻。
  在帕特里克失踪后不久,他就听到了佩珀·斯卡博罗已经在大火中丧生的传闻。他和佩珀曾于1992年1月一起猎鹿,还在一个寒冷的黄昏共同坐在林中篝火旁吃烤牛肉。他得知这个孩子实际上生活在森林里,颇感惊奇。佩珀把森林叫做家,而对自己真正的家却不提及。他在林中宿营的本领和生存手段很不一般。帕特里克提出雨天或其他恶劣天气时他可以在他小屋门廊下歇息,但他从来没有这样做。
  两人在林中见过几次面。从一英里外布满树木的山冈,佩珀可以清楚地看见小屋。每逢帕特里克驱车来到小屋,他就躲在附近。他喜欢在帕特里克散步或去林中狩猎时悄悄地跟在后面。一次又一次,他朝帕特里克扔石块和橡子,直至帕特里克发怒为止。然后两人坐下来进行简短的交谈。对于交谈,佩珀不是很感兴趣,但他似乎希望有这样一个消除寂寞的时机。帕特里克常给他吃糖果和点心。
  无论是当时还是现在,对于传闻说他杀了这个孩子,帕特里克均不感到意外。
  海亚尼大夫饶有兴趣地观看了那则电视新闻。他还读了报纸,向新婚妻子详细介绍了自己有名的病人。深夜,夫妇俩坐在床上,又重温了那则电视新闻的内容。
  正当两人关灯准备就寝时,电话铃响了。来电话的是帕特里克。他一遍又一遍地道歉,说身上痛得厉害,心里恐慌,需要人说话。但严格地说,他是囚犯,只能和自己的律师、医生通电话,而且每人每日仅有两次。他不知大夫能否腾出一点时问。
  完全可以。于是他又对自己这样晚打扰大夫道歉。现在睡觉是不可能了。他已被那则电视新闻搅得十分不安,尤其是听到人们断言他杀了那孩子的时候。那则电视新闻,他不知大夫看过没有。
  已经看过。只见帕特里克蜷缩在床上,房内所有的灯都关上了。他不得不承认,他怕极了,幸亏那些司法助理在外面过道上。他好像听见什么动静,像是含糊不清的吵闹声。这声音并非来自外面过道,而是出自房内。难道这是麻醉药造成的幻觉?
  原因是多方面的,帕特里克。药物作用,你所经受的伤害,肉体上和心理上的创伤。
  两人又谈了一个小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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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他已经连续三天没有洗头,为的是有一个邋遢的外表。他也没有刮胡须。至于身上的衣服,他脱下病人穿的轻便睡袍,换上了原先的浅绿色手术服,这件手术服看上去皱巴巴的,海亚尼答应给他重新拿一套。但今天,他需要穿起了皱的衣服。他的右脚套了一只白短袜。不过左踝上面有一圈难看的伤疤,为了引起人们注意,他的左脚没有穿袜,只套上一只与右脚配对的黑橡胶拖鞋。
  今天他将出庭。许许多多人都等着他的公开露面。
  10时,桑迪来了。按照他的委托人的吩咐,他带来了两副廉价的太阳镜,还有一顶新奥尔良圣徒戴的黑帽子。“谢谢。”帕特里克说着,戴上太阳镜,在浴室里照了镜子,觉得还满意。接着他又打算看看戴上圣徒帽的效果。
  几分钟后,海亚尼大夫也来了。帕特里克在海亚尼和桑迪之间作了介绍。突然他感到紧张、头晕。他坐在床沿,用手指梳理头发,想让紧张的呼吸恢复过来。“要知道,我从没想过会有今天。”他低声咕哝。“从没想过。”他的医生和律师相互看了一眼,没有说话。
  海亚尼开了一些强镇静药,帕特里克一次吞了两颗。“恐怕我什么话也说不了。”他说。
  “一切话由我来说,”桑迪说,“你尽量放松。”
  “他很快就会安静下来。”海亚尼说。
  有人敲门。治安官斯威尼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一大帮子助理。双方不自然地互致问候。帕特里克套上圣徒帽,又戴上新买的大号深色太阳镜,然后伸出双手,让他们上手铐。
  “那是什么?”桑迪指着一个助理手中的脚镣问。
  “脚镣。”斯威尼回答。
  “他不能上脚镣,”桑迪粗着嗓子说,“因为他脚踝有伤。”
  “确实这样。”海亚尼大夫壮着胆子帮腔。“瞧。”他指了指帕特里克的左踝。
  斯威尼思索了一会儿。趁此机会,桑迪发动进攻。“算了吧,治安官,难道你怕他脱逃?他受了伤、上了手铐,前后都是人,能干什么?突然逃跑?你们也不会那么迟钝,对吧?”
  “必要时,我给法官打电话。”海亚尼大夫忿忿地说。
  “喔,他是戴着脚镣来的。”治安官说。
  “你们不必学联邦调查局,雷蒙德。”帕特里克说,“再说他们只给我戴腿镣,没戴脚镣,当时我痛得非常厉害。”
  踝镣不戴了,帕特里克被领往外面的过道。那里的穿褐色制服的助理看见他,停止说话,围了过来。一行人慢慢地朝电梯间走去。桑迪走在帕特里克的左侧,轻轻托着他的胳膊肘。
  电梯间太小,容不下所有的人。一部分助理急急地跑下楼梯,到门厅和大家会合。他们重新组织队伍,慢慢走过接待处,穿越玻璃门,到了暖烘烘的秋日下。外面已经整齐地停着几辆发亮的汽车。他们押着帕特里克上了一辆贴满哈里森县标志的崭新的黑色汽车。这辆汽车一开动,另一辆载有武装保卫人员的白色汽车跟了上去。然后三辆洗得干干净净的警车相继尾随在后,另外两辆警车跑到前面,为帕特里克乘坐的汽车开路。整个车队穿过一个个检查站,出了基地。
  透过他戴的廉价的深色太阳镜,帕特里克可以清楚地看到窗外。这些街道他不知开车经过过多少次,房屋看起来也是那么熟悉。随着汽车拐入90号公路,他的眼前出现了墨西哥湾。那里平静、浑浊的海水似乎和他出走前没有两样。公路的一边是狭长的海滩,另一边是远离大海的宾馆和公寓。
  他失踪期间,沿海地区出现了繁荣,这完全归结于卡西诺赌场的迅猛发展。还在他出走时,就听说卡西诺赌场要来此地落户。如今一座座富丽堂皇的维加斯式赌场就在他眼前闪过。此时才上午9点半,可停车场已是满满的了。
  “有多少赌场?”他问坐在右边的治安官。
  “总共13个,还有一些在建造中。”
  “难以相信。”
  镇静药的效果很大。他的呼吸变粗,躯体也松弛了。瞬时他感到想睡觉。过了一会儿,车子拐入梅因街,他的心又提了起来。只剩下几个街区路程了。再过几分钟,他的过去就要大声嚷着和他拥抱。马上就要过市政厅。从那里往左,就能望见维厄马奇办公大楼。这幢矗立在老城区的白色大楼他曾经拥有一部分。那时他是博根、拉普利、维特拉诺、哈瓦拉克、拉尼根这五位律师组成的法律事务所的合伙人。
  维厄马奇大楼依然存在,但里面的合伙关系已经崩溃。
  前面即是哈里森县法院,离他过去的办公地仅三个街区。它是一幢普通的砖屋,上下两层,门前有一小块绿色草坪,紧挨着霍华德街的路面。草坪上已经有许多人走动。路边停满了汽车。行人沿人行道急急地走着,他们的方向似乎都是朝着法院。前面开路的警车开始停车,帕特里克这辆车以及后面的车子相继开了过来。
  法院前面的人群开始疯狂地朝两侧移动,但到后面被拦住了。那里的警察排成了一堵墙,不让人通过。帕特里克曾经看见几个受审的要犯从后门进进出出,于是明白了怎么回事。整个车队停了下来。白色汽车的门被推开,跳下了十几个司法助理。他们把帕特里克那辆车围了起来。随着那辆车的门徐徐推开,帕特里克终于露面了。他身上的浅绿色手术服与周围司法助理的褐色制服形成鲜明的反差。
  一大群新闻记者紧张地挨着那堵人墙而立。另一些正在拼命挤上前。帕特里克随即意识到聚光灯射了过来。他垂下头,蜷缩在司法助理中问。在司法助理迅速押着他向后门走去时,他的头顶上方接二连三响起愚不可及的提问声。
  “帕特里克,你对回国有何感想?”
  “帕特里克,钱藏在哪里?”
  “帕特里克,谁被烧死在汽车里?”
  从跨过门坎到走上后梯,整个行程只需很短时问。过去帕特里克不时这样来来回回,那是因为他需要从速找法官签字。倏忽间他觉得一切都很眼熟。水泥台阶已经四年没有油漆了。一行人穿过一道门,又走过了一个很短的过道。过道的一端聚集着许多法院工作人员,他们呆呆地朝他注视。司法助理把他带进与审判室相邻的陪审团议事室。在一张放有咖啡壶的茶几旁边,他坐了下来。
  桑迪留在他身边,为他的精神状态担忧。治安官斯威尼吩咐那些助理离开室内。他们去了过道,等候新的押送任务。
  “我给你倒杯咖啡,好吗?”桑迪问。
  “行,不要放糖。”
  “帕特里克,你没事吧?”斯威尼问。
  “没事,谢谢你,雷蒙德。”他的声音听来温顺、畏怯,手和膝盖也不停地颤抖。他没有喝咖啡。虽然两只手被铐在一起,他还是扶了扶太阳镜,接着又把帽檐继续拉低。他颓然垂下了双肩。
  有人敲门。一位名叫贝林达的漂亮姑娘慢慢把头伸进门内,宣布说:“赫斯基法官要同帕特里克会面。”帕特里克觉得耳熟,抬起了头。他望着门口,轻声说:“你好,贝林达。”
  “你好,帕特里克,欢迎你回来。”
  他把头扭开了。贝林达是法院秘书处的秘书,所有的律师都喜欢和她调情。她模样长得甜,声音也甜。莫非这四年是个梦?
  “在什么地方?”治安官问。
  “这里。”她回答,“他一会儿就到。”
  “帕特里克,你希望同法官见面吗?”桑迪问,因为他有权拒绝见面。显然,法官的做法是有悖常规的。
  “是的。”帕特里克极其需要同卡尔·赫斯基见面。
  贝林达转身关上了门。
  “我出去一会儿。”斯威尼说,“我需要抽支烟。”
  终于,室内只剩下帕特里克和他的律师了。他突然振作起来。“我和你说几件事。你有没有得到利厄·皮雷斯的消息?”
  “没有。”桑迪说。
  “那么做好准备,她很快就会同你联系。我给她写了封长信,希望你转交给她。”
  “行。”
  “第二件事。韩国洛基姆电子公司生产了一种反窃听的装置,名叫DX—130,价格大约是600美元,体积相当于一台袖珍录音机,你去把它买回来。不管我们什么时候见面,你都把它带在身边。我们每次商量什么事情前,都要将房间和电话机消毒。还有,你在新奥尔良找家有信誉的保安公司,请他们每周到你的办公室检查两次。这样花费很大,但钱由我来付。有问题吗?”
  “没有。”
  敲门声响了,帕特里克恢复了颓丧的状态。卡尔·赫斯基法官独自进了室内。他没有披上法官的黑袍,仅穿着衬衣,系着领带,一副老花眼镜低低地架在鼻梁上。从他的花白的头发和眼角的皱纹来看,谁也不相信他才48岁。而这种老成持重的外表,正是他希望的。
  帕特里克抬起头,脸上露出了笑容。卡尔主动伸出自己的手。“帕特里克,见到你太好了。”卡尔热情地说。两人握手,手铐叮噹作响。按卡尔本意,他要张开双臂和帕特里克拥抱。但他现时的身份不允许这样做,于是采取了温和的握手方式。
  “卡尔,你身体好吗?”帕特里克说着,回到了原来的座位。
  “我很好,你呢?”
  “这几天好多了。虽说在这样的情况下见面,我还是很高兴。”
  “谢谢,想不到你——”
  “想不到我变化这样大,是吗?”
  “确实这样。要是在街上,我肯定认不出你。”
  帕特里克只是笑了笑。
  像其他几个自认忠于对帕特里克的友谊的人一样,卡尔有一种被出卖感。但即使如此,他获知这位朋友还活着,依然感到极大的欣慰。如今他极其担心所谓的一级谋杀罪的指控。如果说,对帕特里克的离婚诉讼、民事诉讼尚能设法对付,那么对他的谋杀诉讼就很难应付了。
  由于他俩的朋友关系,卡尔将不主持这一审判。他打算在前期做点工作,然后不等关键时刻来临就自动回避。现在已经有风言风语,说他们过去的关系很不一般。
  “我想你肯定要声称无罪。”
  “一点不错。”
  “然后是例行公事般的第一次出庭。我将不准保释,因为这是一级谋杀罪指控。”
  “我能理解,卡尔。”
  “整个过程不到10分钟。”
  “我以前到这里参加过审判,只不过身份不一样。”
  在12年的法官生涯中,卡尔常常对自己给予那些犯有弥天大罪的人如此多的同情感到惊讶。他总是看见他们遭受痛苦的富有人性的一面,看见他们实际上是被罪孽逼上死路的。他已经把成百上千个人送进了监狱。而这些人,倘若能给予机会,决不会再上法庭,决不会再犯罪。因此他要帮助他们,拉他们一把,饶恕他们的罪过。
  然而,帕特里克还要不同。此时此刻,面对自己的老朋友,卡尔几乎要动情地掉泪了,你看看他——手被铐住,穿戴如此可笑,眼睛被太阳镜遮着,面容改得几乎认不出,神情显得说不出的不安、紧张、害怕。卡尔真想把他领回家,给他一些好吃的,让他好好睡一觉,帮助他重新生活。
  卡尔在他旁边蹲下来,说:“帕特里克,由于一些明显的原因,我不能审这个案子。目前我只是处理前期的事务,确保你不受伤害,我仍然是你的朋友,有事尽管来电话。”他轻轻地拍拍他的膝盖,希望他不会产生误解。
  “卡尔,谢谢。”帕特里克说着,咬了咬下唇。
  卡尔想看看他的眼神有何表示,但因为他戴着太阳镜,这是不可能的了。于是卡尔站起来,向门外走去。“今天一切都是例行公事,律师。”他对桑迪说。
  “法庭聚集了很多人吗?”帕特里克问。
  “是的,帕特里克。朋友、敌人都有。他们都在那里。”卡尔说完,出了门。
  沿海地区历来是一个出大案、要案的地方,所以法庭座无虚席乃常见之事。但是,没有人会想到,今天法庭挤得水泄不通,居然是为了一个简简单单的第一次出庭。
  新闻记者早就来了,占据了好的座位。目前美国有少数州明智地规定在法庭内不得摄影和录像,密西西比州是其中之一。这样一来,记者们只好坐下来,边听边看,然后用自己的话将所见所闻写下来。他们被迫成为真正的记者。这种才能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其实并不具备。
  每次审理大案都有一些常客。他们是法院各办公室秘书、心烦的律师助理、退休警察和当地一些无所事事的律师。尤其是后者,他们成天逛来逛去,啜饮免费咖啡,传播小道消息,看看房地产契据,等待法官签署文件,干着一切不负责任的事情。今天是帕特里克出庭,他们自然全都来了,而且数量比以前还要多。
  此外,还有许多律师,他们的到场仅仅是为了一睹帕特里克的姿容。四天来,各家报纸连篇累牍地登载他的消息,但是无人见到他的最近照片。关于他的外貌有种种传说。遭受酷刑的报道更增添了他们的好奇感。
  查尔斯·博根和杜格·维持拉诺一块儿坐在法庭中部。这是他们所能争到的最近座位。为此他们恨透了那些该死的记者。他们本想坐在前排,靠近被告席,面对面地和他相互注视,并尽可能地低声威胁和咒骂,以此宣泄他们在这个文明场所所能表达的内心愤慨。但是现在他们坐在倒数第五排,那种场面看来是不会发生了。不过他们还在耐心等待。
  第三位合伙人吉米·哈瓦拉克挨着后墙而立,正和一个司法助理悄悄地谈话。他没有理睬周围一些律师的打量和注视。这些人大部分是幸灾乐祸者。当那笔巨款失踪、事务所遭受厄运时,他们只是暗暗高兴。毕竟,这是该州有史以来通过打官司所赢得的最大一笔钱。而嫉妒是人的天性。他恨这些人,恨这个法庭里的每一个律师。他们是一群等待食尸的秃鹫。
  哈瓦拉克,这位捕虾者的后代,依旧性情粗暴,喜好打架。他希望能单独和帕特里克呆几分钟,以便用武力使他招供。
  第四位合伙人伊桑·拉普利此时还在家里的阁楼上。像往常一样,他正为乏味的申请写辩护状。反正他明天能看到这场审判的报道。
  少数几个律师是来为老朋友喝彩的。对于许多小城市的律师来说,脱逃是一个共同的梦想,只不过通常不说而已。他们被诱入一个过于乏味的职业里,往往由于期望过高而陷于失望。至少帕特里克有勇气追求这个梦想。关于那具烧毁的尸体,他们相信一定会有个解释。
  兰西来得晚,在墙角占了一席之地。他已经跟着记者在四处看了看,目的是观察现场的安全保卫。看来警察采取了严密的防范措施,至少目前是这样。然而,整个审判要延续多日,他们能天天这样吗?这是需要考虑的。
  在场者还有许多人是帕特里克的点头之交,但此时他们突然宣称自己是他的密友了。事实上,还有一些人根本没有和帕特里克见过面,但这并不妨碍他们不负责任地对记者说这说那。这就好比特鲁迪,也突然有一些从未谋面的朋友来拜访,对那个伤透她的心和遗弃可爱的阿什利·尼科尔的男人表达仇恨之情。
  他们阅读平装书,浏览新出的报纸,并装出不耐烦的样子,仿佛他们并不想到这里来似的。法官席旁边的审判助理和法警开始走动,法庭顿时变得寂静。看报的不约而同放下了手里的报纸。
  毗邻陪审席的那扇门被打开,几个穿褐色制服的司法助理涌了进来。接着治安官斯威尼露面了,他搀着帕特里克的胳膊肘。紧跟其后的是另外两个司法助理。桑迪殿后。
  他来了!人们一个个伸长了脖颈,脑袋瓜此起彼伏。法庭艺术家们开始工作。
  帕特里克缓步走向对面的辩护席。他低着头,但一双眼睛在透过太阳镜审视观众。他瞥见哈瓦拉克站在最后,阴沉的脸色表达了无限的愤恨。在他坐下时,又瞥见菲利普神父。他看上去老了很多,但仍然显得和蔼可亲。
  在辩护席,帕特里克低着头、弯着腰、垂着肩,没有一丝傲气。他没有向四周张望,因为他已经感受到四面八方的人在朝他注视。桑迪把手搭上他的肩,假装同他说话。
  那扇门再次被推开,地方检查官帕里什独自走了进来。他走到了紧靠辩护席的那个座位。帕里什是个学究式的人物,但也隐藏着少量自私,所以他一直得不到提拔。他的工作比较扎实,没有丝毫虚浮,往往致罪犯于死地,目前定罪率在该州居第二位。在他旁边,坐着治安官。此时他已经从帕特里克的辩护席到了自己的座位。在他们后面一排,坐着乔舒亚·卡特、布伦特·迈尔斯和其他两个不知姓名的联邦调查局特工。
  整个场面的布置与一场重要的审判相协调,但布置的时间至少是半年以前。一位法警高喊肃静。当赫斯基法官入场就位时,全体起立。赫斯基说了声“请坐”,大家坐了下来。
  “第961140号案件——密西西比州诉帕特里克·拉尼根——现在审理,被告是否到场?”
  “已经到场,阁下。”桑迪欠了欠身子。
  “拉尼根先生,你能否站起来?”赫斯基问。依旧戴着手铐的帕特里克慢慢将椅子推后,站了起来。他依然低着头、弯着腰、垂着肩。这并非在演戏。镇静药已经在他的体内充分发挥了作用。
  他觉得身子有点僵硬。
  “拉尼根先生,我这里有一份哈里森县大陪审团对你的指控书。该指控书指控你谋杀了一个不知姓名的人。为此他们控告你犯有一级谋杀罪。这份指控书,你看了吗?”
  “看了,阁下。”他抬起头,并且尽量使声音显得自然。
  “你是否和律师讨论了这份指控书?”
  “讨论了,阁下。”
  “你作何申诉?”
  “无罪。”
  “准许你作无罪申诉,你可以坐下了。”
  赫斯基匆匆翻了几页讲稿,继续说:“为保证审判顺利进行,法庭特向被告、律师、警察和调查当局、所有的证人、所有的法院职员颁布一项禁声令。该禁声令即刻生效,有效期至审判终结止。大家必须认真执行。凡违反者,以藐视法庭论处。我将对其严惩不贷。未经我许可,不得向任何记者发表任何言论。律师们有什么意见吗?”
  从赫斯基的说话口气来看,该禁声令不仅要颁布,而且没有丝毫协商的余地。于是律师们都没有吭声。
  “好。我已经拟定了取证、申请、预审、审判的日程安排表。大家可以到秘书处索取,有没有别的事情?”
  帕里什站了起来。“法官阁下,我有一件小事。请准许将被告尽快地转移到我们的拘押场所监禁。正如你所知道的,他现在基地医院,我们——”
  “帕里什先生,刚才我已经问了他的医生。目前他仍然需要治疗。请放心,一旦医生准许他出院,我们马上将他转移到哈里森县监狱。”
  “谢谢你,阁下。”
  “如果没有别的事,我们就休庭。”
  帕特里克被匆匆押离法庭,接着又步下后梯,进了那辆黑色的汽车。与此同时,照相机咔嚓咔嚓地响个不停。帕特里克点点头,然后一路打着瞌睡回到了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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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斯特凡诺唯一称得上犯罪的行为是绑架帕特里克和对他实施人身攻击。定罪是不大可能的。事情发生在远离美国本土的南美。实施攻击者又是另外一些人,其中包括几名巴西人。斯特凡诺的律师相信,倘若非要打官司,他们将会胜诉。
  不过几个客户被卷进去了,需要保护他们的名声。对于联邦调查局的底细,该律师摸得十分清楚。他们会进行骚扰,但不会动真格的。他建议斯特凡诺做这笔交易——以同意述说内情为代价,换取联邦调查局对他和几个客户免予起诉。既然不涉及到别的犯罪,说出来又有何妨?
  该律师坚持要斯特凡诺述说内情时让他到场。整个会谈将持续许多小时和许多天,但他非到场不可。杰恩斯要求会谈地点在胡佛大厦,由他手下的特工对斯特见诺进行询问。他们准备了咖啡和点心。两台摄像机对着斯特凡诺坐的会议桌下首。他身穿短袖衬衣,显得镇静自若。那位律师坐在他的旁边。
  “请问尊姓大名?”昂德希尔问。此人为第一位负责询问的特工。凡是参加询问的特工事先都对拉尼根的档案进行了透彻的了解。
  “杰克·斯特凡诺。”
  “公司名称?”
  “埃德蒙联合公司。”
  “公司的业务范围?”
  “有很多方面。安全咨询,监视,私人调查,寻觅失踪者。”
  “公司的老板?”
  “我,我负责公司的一切事务。”
  “你手下有多少雇员!”
  “人数不是固定的。目前有11个专职的,30个左右兼职的。”
  “有人雇你寻找帕特里克·拉尼根?”
  “是的。”
  “什么时候?”
  “1992年3月28日。”斯特凡诺已经准备了一叠写得密密麻麻的材料,但他没有看这些材料。
  “谁雇你?”
  “本尼·阿历西亚,他就是那笔巨款的失主。”
  “你的要价是多少?”
  “最初的定金是20万美元。”
  “到目前为止你收了他多少钱?”
  “190万。”
  “你接受本尼·阿历西亚的雇用之后干了些什么?”
  “干了几件事。我立即坐飞机到了巴哈马的首都拿骚,与发生该失窃事件的银行进行了接触。该银行是威尔士联合银行的一个分支机构。我的客户阿历西亚先生和他以前的几个律师在那里开了一个新账户,准备接收那笔巨款。但如我们现在所知道的,另外一个人也在为此做准备。”
  “阿历西亚先生是美国公民吗?”
  “是的。”
  “他为什么要把账户开在海外?”
  “因为那是一笔9000万的巨款。6000万归他,3000万归几个律师。他和那几个律师都不想把这么多钱存在比洛克西。当时阿历西亚住在此地,大家都认为不能让当地任何人知道他们有这么多钱。”
  “阿历西亚先生是否想避开美国国内收入总署?”
  “不知道。你们必须问他,这问题与我无关。”
  “在威尔士联合银行,你同谁进行了接触?”
  斯特凡诺的律师不悦地哼了一声,但没说什么。
  “格雷厄姆·邓拉普,英国人,银行副总裁之类的角色。”
  “他说了什么?”
  “同他告诉联邦调查局的一样,说那笔巨款不见了。”
  “那笔巨款是从哪里汇来的?”
  “从这里,华盛顿。1992年3月26日上午9时30分,那笔巨款开始从哥伦比亚特区国家银行汇出。因为这是重点保证的汇款,所以到达拿骚不会超过一小时。10时15分,那笔巨款到了联合银行。在该银行,它呆了9分钟,又被转到马耳他一家银行,然后它再从那里被转到巴拿马。”
  “那笔巨款是怎样从账户里汇出去的?”
  斯特凡诺的律师发怒了。“这是浪费时问。”他插话。“早在四年前,你们的人就已经把它查清楚了。你们在那家银行里花费的时间比我的委托人多得多。”
  昂德希尔神色未变。“这样提问未必有什么不妥,我们是在核实掌握的材料。斯特凡诺先生,那笔巨款是怎样从账户里汇出去的?”
  “我的客户和那几个律师并不知道,有人——我们认为是拉尼根先生——也能使用那个新的海外账户,并能假冒我客户的律师也即拉尼根以前的同事的名义,发出转汇马耳他的指令。于是那笔巨款进账9分钟之后,又被转汇出去。当然,他们都以为拉尼根死了,不可能想到他要窃取那笔巨款。再说那9000万美元的汇款是极端保密的。除了我的客户和他的几个律师,没人知道它何时汇出、汇往何处。”
  “据我所知,那笔巨款汇到拿骚时,已经有人在银行等候。”
  “是的。我们几乎肯定,这人就是帕特里克·拉尼根。他在那笔巨款汇出那天上午面见格雷厄姆·邓拉普,说自己叫杜格·维特拉诺,是该法律事务所的合伙人。他携带的证件——护照、驾驶执照,等等——丝毫不差。此外,他穿戴漂亮,对那笔巨款将要从华盛顿汇来的情况非常了解。他出示了一份经过公证的由各合伙人签署的文件。该文件授权他以法律事务所的名义接收那笔巨款,并将它转汇马耳他那家银行。”
  “这份假的转汇授权书你们早已复印过了,对不对?”斯特凡诺的律师说。
  “是的。”昂德希尔一边说,一边急速地翻看自己的笔记,没有理会这位律师。那笔巨款丢失后,联邦调查局循迹追踪到马耳他,然后又从马耳他追踪到巴拿马。但在巴拿马,一切线索都断了。关于那个自称是杜格·维特拉诺的男人,那家银行的自动摄影机摄有一张不够清晰的静止照。联邦调查局和几个合伙人都断定,那人就是帕特里克。不过他已经精心地化过装。人瘦多了,黑发,嘴唇上留两撇黑胡须,鼻梁上架着时髦的角质框架眼镜。他对格雷厄姆·邓拉普解释说,因为法律事务所的委托人很不放心,所以派他坐飞机来亲自办理那笔巨款的接收和转汇手续。在邓拉普看来,这种情况并非罕见,于是他高兴地给予他帮助。一星期之后,他被革职,回到了伦敦。
  “这样我们去了比洛克西,花了一个月时间寻找线索。”斯特凡诺继续说。
  “你们找到了那家法律事务所?”
  “是的。出于明显的原因,我们马上怀疑到拉尼根先生。我们的任务是双重的:其一,找到他和那笔巨款;其二,查明他是怎样把钱盗到手的。在取得其余几个合伙人同意后,我们的技术人员利用一个周末把该法律事务所彻底搜查了一遍。结果是,套用你们的一句话,它被侵扰了。每部电话机,每间办公室,每张办公桌底下,每个过道,甚至底楼的男厕所里,都装了窃听器。唯一没装窃听器的是查尔斯·博根的办公室。他这人谨慎,外出总是锁门。算下来窃听器多达22个。这些窃听器的信号汇总于一个装置。该装置我们发现藏在顶楼一个几年都没人碰过的档案储存箱里。”
  昂德希尔并没有把这些话听进去。反正,录音机会把这些话录下来,以后上司能听到的。对于这些基本情况,他已经非常熟悉。他曾经写了一份专题性情况摘要。该摘要以四段密密麻麻的文字分析了帕特里克的窃听方式。其使用的扩音设备特别精致,体积小、功率大、价格高,由马来西亚一家有声誉的公司制造。这种扩音设备在美国是禁止购买和使用的,但在欧洲的任何一个城市都比较容易购得。帕特里克诈死前五个星期,他和特鲁迪一道去罗马过了元旦。
  即便是联邦调查局的专家,也对阁楼储存箱里找到的那个装置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斯特凡诺发现它时,它才问世两个多月。但是联邦调查局不得不承认,它的技术水平至少要比他们最优秀的同类产品先进一年。该装置制造于匈牙利,能接收隐藏在楼下办公室里的所有22个窃听器的信号,并能将这些信号分离,逐个或同时发射到附近的卫星天线。
  “你们确定了信号接收地吗?”昂德希尔问。这个问题应该提出,因为联邦调查局确实不知道。
  “没有。该装置有三英里的有效距离,而且各个方向都可接收其信号,所以无法确定接收地。”
  “你有没有做过推测?”
  “有,而且做过挺不错的推测。我想拉尼根不至于那么傻,会在比洛克西闹市区方圆不超出三英里的地方架设天线。这样做的话,他得租场地,设法遮掩天线,花费大量时间监听。事实证明他是挺有心计的。我一直怀疑他会用船作为工具。这样既省事又安全。该法律事务所离海边仅600码,墨西哥湾又有许许多多的船。他只要把船停在两英里外的海面上,谁也不会察觉。”
  “他自己购有船吗?”
  “我们没有发现。”
  “那么有没有事实证明他曾经使用过船呢?”
  “可以说有。”斯特凡诺停住了,因为现在开始进入联邦调查局的未知领域。
  昂德希尔立即感到恼怒。“斯特凡诺先生,这并不是法庭上的反诘。”
  “我知道。我们派人到海边的每家船只出租公司查问,从德斯廷一直查到新奥尔良,结果找到了一个怀疑对象。1992年2月11日,也即拉尼根被埋葬的那天,有个男人在亚拉巴马州奥兰治比奇一家小型船只出租公司租了一艘32英尺的帆船。该公司的租金是每月1000美元,可那人愿将这个数字翻倍,不过用现金支付,而且不签订契约。他们以为他是毒品贩子,说不行。于是那人又提出交5000美元的定金,另外每月1000美元的租金照付,一次付两个月。由于该公司不景气,加上船又保了防盗险,他们决定碰碰运气。”
  昂德希尔注意地听着,没有眨一下眼睛。这是他的笔记里所没有的。“你们出示了照片吗?”
  “出示了。他们说,那人像帕特里克,但脸上没有胡须,头发为黑色,戴着棒球帽和眼镜,很胖——此时他尚未找到快速减肥的方法——反正他们说那人身份不明。”
  “他当时用什么名字?”
  “兰迪·奥斯汀。他出示了佐治亚州颁发的驾驶执照,但不肯拿出其他证件。要知道,他愿出5000美元现钞。他就是说拿2万美元买下那艘船,那家伙也会同意。”
  “后来那艘船的情况怎样?”
  “他们最终是把船收回来了。不过那家伙说他真的起了疑心,因为兰迪似乎不大懂得航行。他试探性地提了几个问题。兰迪说,他原在亚特兰大,因婚姻破裂,来南方漂泊,且已对竞争、挣钱之类的人生琐事感到厌倦。过去他爱好航行,于是现在想从海上漂到凯斯,借此练练技术。他说他会始终注意不让船离岸边太远。这些话很合乎情理,那家伙多少感到放心,但没放松警惕。第二天,兰迪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他没有自己开汽车,也没有乘出租汽车,好像是步行或设法搭车来码头的。他做了很多准备工作,然后开了船。那船马力大,不管怎样的风力,时速都能达到8英里。那家伙看着船渐渐消失在东方。由于他没别的事可做,就沿着海岸往前走,除途中去了一两家喜欢去的酒吧外,一直监视兰迪。只见他始终航行在离海岸四分之一英里的地方,技术还过得去。他把船停在珀迪多湾一个小船坞,租了一辆有着亚拉巴马州标记的托罗斯牌汽车走了。这样过了两天。那家伙继续监视那艘船。兰迪渐渐加大了离海岸的距离,起初一英里,后来更远。到第三天或第四天,他将船折向西,驶往莫比尔和比洛克西,一连三天都不见踪影。
  “他会返回原地,然后又离开,再次向西航行。从不向东,或向南,朝低岛方向航行。那家伙不再担心兰迪骗走他的船了,因为此时船一直航行在海岸附近。兰迪不时会离开一星期,但每次离开后都会返回。”
  “你认为他就是帕特里克?”
  “是的,我深信不疑,因为这样解释很有道理。在船上他可以与世隔绝。他可以自由自在地持续外出。他可以从比洛克西沿岸许多地方搜集情报。此外,船上还是减肥的极好场所。”
  “以后的情况怎样?”
  “兰迪把船弃在码头,不声不响地消失了。公司收回了船,还获得了5000美元定金。”
  “你们检查了那艘船吗?”
  “船上只有一台显微镜。那家伙说,从未见过有人收拾得这样干净。”
  “他是什么时候失踪的?”
  “那家伙吃不准,因为后来他不是每天都去察看。他是在3月30日,也即那笔巨款失踪后第四天,发现船被弃在码头。我们询问了一个在码头值班的人。据他的回忆,兰迪曾在3月24日或25日露过面,后来就没见人影了。所以日期是非常吻合的。”
  “那辆租来的汽车呢?”
  “后来我们把它查清楚了。2月10日上午,也即大火被扑灭10小时左右,有个男人在莫比尔地方机场从一位名叫阿维斯的工作人员手里,租下了那辆汽车。该男人身穿西装,系着领带,胡须刮得干干净净,平头,黑发,鼻梁上架着角质框架眼镜。他说自己是乘亚特兰大短途往返航班来的,刚下飞机。我们给那天值班的阿维斯看了照片,她说很有可能就是帕特里克·拉尼根。据回忆,他出示了同一张佐治亚州颁发的驾驶执照,还出示了一张伪造的信用卡。该信用卡上面的兰迪·奥斯汀这个姓名和卡号窃自佐治亚州迪凯特一位真实的储户。他说自己是那里的房地产开发商,到此地考察兴建卡西诺赌场的环境,因此没在表上填写公司的名称。那辆汽车他需要租用一星期。然而,他再也没有露面。直至14个月后,阿维斯才重新见到那辆汽车。”
  “他为什么不归还那辆汽车?”昂德希尔若有所思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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