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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行歌》

_4 紫微流年 (当代)
  瞪了半天,他无言以对。
  “你自己小心点。”
  “放心,我有分寸。”九微脸色一正,再无嬉笑之态。
  “我清楚她的手段。”
  
暗流
  后来又说了些什么,他已记不清。
  只记得一杯接一杯的饮下去,九微天南海北的闲扯,他的脑中却始终浮着那张终年苍白淡漠的脸。
  清瘦的肩,细弱的腰,深如暗夜的瞳,清冷动听的声音徘徊不去。
  朦胧中有人语笑盈盈,温柔的斟满一杯又一杯,他不知不觉喝得更多。那个冷淡的,无情的,残酷多智的,永远不变的孩子似的女子,占满了所有思绪。究竟是怎样复杂的感情他不知道,只是着魔般的停不了。
  看着醉倒在软座上的人,九微低低的叹息。俯身把他抱至榻上,转首冷冷的吩咐。
  “好生照料,今晚的事不许吐露半句。”
  烟容敛妆称是,他扫了一眼,又叹了一声,如来时一般穿窗而出,消失在深浓的夜色中。
  美丽的女子合上窗扉,坐在床边凝视着熟睡的人,伸指轻抚微蹙的眉,一寸寸移过年轻俊美的脸。
  “她有那么美?”
  “你们都念着她,一个两个........三个........”
  “连做梦........都想着她........”
  近乎呓语般的声音消失了,脱去他的长衣黑靴,垂下纱帘,在炉中撒了一把宁神香。
  香气散入静谧的夜,最后一丝光也随之熄灭,沉沉的黑暗湮灭了一切。
  
  醒过来,一时弄不清所在何处。
  帘幕低垂,红枕锦衾,身畔还睡着一个清婉丽人。
  他蓦的坐起来,宿醉后的头痛不期而至,禁不住晃了一下。一双温软的手扶上他的额,又掀开被子起身倒了一杯温好的醒酒汤。
  “公子昨夜喝多了。”
  他讷讷接过玉杯,不敢看晨光下的娇容,昨日的回忆一一涌入脑中,几乎懊恼的咒出来。该死的九微,若不是他,怎会醉在此地过了一夜。
  “我........可有........”他问不出来,只觉得脸渐渐发烫。
  丽人掩口笑了,善解人意的提供答案。
  “公子醉得太厉害,只是睡了,什么也不曾做过。”
  他心里登时松下来,又觉得愧疚。
  “抱歉,扰了姑娘。”
  “公子说哪里话,媚园本就是寻欢之所。”纤纤玉手卷起素帘,室内渐渐亮起来。“只盼着公子能常来坐坐,烟容虽不能解愁,陪着弹琴赏曲也是好的。”
  窗前的丽人长发垂肩,嫣然百媚,似一朵任君采撷的芳花。
  比起遥远不可及的那个人,拥在怀中的温度才最真实,或许才这是九微安排此处会面的深意?
  他一时怔忡。
  
  水殿的清池在晨曦中映着淡淡晖光。
  池面生出了薄雾,迷离氤氲,黛色朦胧,丝丝凉凉浸润着衣襟。踏过池中小桥,转入内殿,忽然定住了脚步。
  回廊之畔,层层花台之上。
  一个纤小的人影坐在廊下的长椅。
  晨风吹拂,雪白的裙裾轻扬,伶仃而寂落,像恒定的剪影。
  椅下散了一地的花,片片零落。
  纤细的指尖被花汁染得鲜红,似不曾感觉人来,缓缓扯下一片噙入口中。
  迦夜爱花,下令把旧时花苑所有的花都搬了过来。
  她很少摘花,偶尔有食花的习惯,扯下几片品尝,这么做的时候,心情多半是不好。
  走近了看,才发现裙摆早被雾气浸得透湿,不知坐了多久,黑发贴在额上,脸白得近乎透明。
  “你........”
  黑眸沾着雾气的微润,像透亮的宝石,幽凉。
  只看了一眼,他便停住了口,不知该说什么。他们之间的距离,便是这般遥远疏离,永远摸不透迦夜在想什么。
  椅子有点高,她的脚悬在空中,雪白的足轻晃,脚趾圆而小,十分秀气,尚不及成人的一掌之宽。
  脚底有点泥,在柔白细腻的肌肤上分外碍眼。
  不知是中了什么魔障,他鬼使神差的屈下左膝,以衣袖替她擦净,手指触到的足踝冰冷,她缩了缩,却又没有躲开,任他擦拭。
  小巧的双足连着脆弱的踝,曲线优美的腿,如莹玉雕成,也如玉一般毫无热度,若非在掌中柔软平滑,便像是无生命的物件。
  握了很久,脑中一片空白,冰冷的脚仿佛一点点有了温度。
  蓦的掌中一空,她赤足跳下长椅,裙裾飘扬曳地。
  踏过花枝凌乱,拂过方砖路面,瞬间便已走远。
  只剩了落红一地,花叶狼籍,仿如清晨一梦。
  
  迦夜行事很少踌躇,这次却不一样。
  教王下令后,她殿上遵令,回来却思虑良久。一份又一份的拆看各国送来的情报,反复推敲,沉吟不决。
  “你在担心什么?”
  听见他的问话,她直起身,示意他合上门。
  他随手掩上,心下惊疑,鲜少见她如此慎重。
  “这次的时机不对。”
  “什么意思?”
  “龟兹目前的局势很复杂,左大臣的遇刺,绝非是雅丽丝所言的寻常家仇。” 纤指点了点散了一案的密报,“龟兹王年老,宠爱侧妃所生的小儿子,冷淡朝臣支持的长子赤术,欲废长立幼,而这也正是教王期待的走向。”
  “赤术多年在军中历练,英勇果决,对岁贡早有不满,一旦由他继位,必定难以掌控,龟兹的军队训练有素,剽悍勇武,若是强行刺杀折损过大,不宜硬来。所以教中一力扶持侧妃幼子。”
  幼子既不获朝臣支持,只有倒向外戚,为了巩固地位必定对魔教言听计从,如此方可排挤反对的大臣,因自保而成为教王的傀儡便指日可待,只凭指间谋划,即轻易消减一个棘手的潜在威胁,这种手段,迦夜十分娴熟。
  他心下明白,口中只是淡问。
  “左大臣是哪一方的人。”
  “他原本立场居中,不偏不倚,所以教王才会放纵雅丽丝的请求,反正杀掉他可以警告立威,迫使一些浮摇观望的臣子作出决定。”
  “但同样会刺激到保守的一方,让他们对教王更加敌视,转而支持赤术。”
  “现下看来确实如此了。”迦夜冷冷一笑。“巧的是刚刚收到秘报,左大臣与姑墨国有联系,曾对龟兹大王子的军政计划多有阻挠。”
  “姑墨?不是数年前曾与龟兹有过战事。”
  “大概是被姑墨收买,所以刻意挚肘,甚至进言龟兹国主削减军队,褥夺赤术的军权。”
  “听起来是对我们有益的人物。”他不无微讽,这般为了利益而出卖国家的内臣,迦夜向来长于利用。
  “他掩饰得很好,表面上忠耿无比,仿佛全然顾虑民生为重,又是赤术的舅舅,所以深得国主信赖。”她略为遗憾,“早知如此,还不如直接收买,我猜他是觉得这个外甥过于精明难以驾驭。”
  “这么说这个亲舅舅死了反而对赤术有好处。”
  “去掉一个家贼,又激起龟兹上下对教王的仇恨,还有充足的理由整顿军备厉兵秣马,声势上全面压倒幼弟,真是一举兼得。”她淡淡的点评,不无赞赏之态。“献上雅丽丝若是赤术的计谋,我可是一点也不意外。”
  “现在去龟兹恐怕不是好时机。”
  “非常........糟糕。”迦夜喃喃自语,“更有可能的是赤术把我的头挂在城上向教中宣示,永绝臣服之心。”
  他微微色变,看她在房中踱步,犹疑难决。
  “这次的对手,真不简单。”
  “要不我去杀了他。”
  迦夜抬起眼,想了一刻。“不行,此时他一定防得很严,成功的可能性不大,而且连杀重臣,激起龟兹举国同仇更难收拾。”
  “那么明日上殿禀明教王,先拿下雅丽丝?”他心下知道成算不大。
  “雅丽丝既敢入教,便是死间,抱有必死之心,此时又无实据,光凭推测尚不足以动教王的宠嬖,如何能开口。”
  左右不行,教王又下令迦夜亲赴龟兹,此行凶险可想而知。他垂下眼,盯着案上的地图。室内一片寂静,良久,一个念头隐约浮现。
  他猝然起身,迦夜不知何时来到案旁,清冷的黑眸注视着同一个目标。
  一丝难以觉察的微笑出现在唇边。
  “明日下山,先去姑墨。”
  “我和你同去。”
  迦夜微讶的抬眼,“不用,我带六翼中的两人随行即可。”
  “我去。”他罕见的坚持。
  迦夜静了半晌。
  “随你,吩咐他们把东西备齐一点。”
  
  
夜会
  姑墨本是龟兹属国。
  百十年前姑墨王不甘为附庸,拥兵自守,与龟兹反目成仇。
  两国多次征战互有胜负,一直持续至今。
  与莎车之行不同,此次出行,行宿均已由他安排,迥异于数年前初出茅庐的无措。
  迦夜照例寡言,默默的骑着骆驼跟在身后,漫漫长路上只闻驼铃叮当。
  那一次清晨偶遇之后,距离仿佛更疏远了些。
  一列远行的婚嫁队伍从黄沙行过,漠漠的风吹起新娘的纱巾,艳红如火,嫁衣上的银铃在日光下闪着银芒,和风一起发出破碎的轻响。
  迦夜的目光也被吸引过去,望着那一列队伍渐行渐远,双瞳仿佛被映入了黄昏的郁色,茫然而怅惘。
  他的心像是被什么堵住。
  在那样残酷凶险的环境下挣扎求存,让众多垂涎的手无从染指,她究竟付出了多少代价。
  明明是个踽踽独行的孩子。
  孤独寂寞,却从不纵容自己寻找寄托享乐。
  是什么信念让她支持下来,他想不出。
  “殊影。”
  “嗯?”
  “江南是什么样子?”
  “…………很美,满城都是轻浅的绿色,铺天盖地的荷花开遍了湖面………晴雨多娇,烟柳画桥,还有长街上各色叫卖………”
  闭上眼就能看见的杏花春雨,睁开眼只有绵延万里的大漠黄沙。
  他忽然觉得疲倦。
  迦夜也不曾再开口。
  天光在跋涉中渐渐寂灭,取而代之的是灿灿星芒。
  
  夜色中篝火跳动,熊熊的火焰烈烈扬扬,风都炙烫起来。
  姑墨与龟兹的边境有一处小小的绿洲,一个小小的村落沿水而居,散落着大小屋宇,与黄沙淹然一体。方圆百里内唯一的水源便是这处荒漠中涌出的甘泉,屡屡有行客驻足补充食水。一队粗旷的西域汉子在村外卸马拢火,架起了铁枝,翻烤着从村里买来的羊,滋滋的油脂不断滴在红亮的火炭上,香气飘得极远。粗豪的笑语传开,热闹十足,甚至吸引了村中的孩子围观。
  一位青年斜披大氅,硬朗英气的面庞带着微笑,默不作声的看着众人喧嚷忙碌。架上的羊肉渐渐变为金黄,执架翻烤的汉子熟练的撒上各种香料,抹上盐粒,脂香诱得人垂涎欲滴,一个十余岁的孩子不住的吞口水,忍不住扬声。
  “各位大哥还是进村里去吧,这样会引来野狼的。”
  几个汉子哈哈大笑,不以为意。
  “怕什么,来了野狼正好打了剥皮,明天的份也有了。”
  “大漠里的沙暴我们都不怕,还怕野狼。”
  “没杀过狼的还算真男人么。”
  “小子心肠倒好,可惜胆小了点。”
  一言一语的戏谑,让孩子的脸越来越红,不自在极了。
  一旁的青年笑着轻斥,伸手把孩子召到身边。
  “多谢小兄弟,我们人太多,兄弟们又粗鲁惯了,进去反而扰了村子的安静。”
  “这个季节的狼很多,上次还叼走了在外放牧的一只小羊。”孩子嗫嚅的回答,“村长都不让晚上出寨。”
  “那你还跑出来?”青年笑戏。“不怕你娘骂你?”
  “你们人多,又是在村口,不会有事的。”训令挡不住爱热闹的天性,孩子不好意思的笑了。
  “你叫什么名字。”
  “索普。”刚说完,突然响起一声凄厉的嚎叫,从黑沉沉的远方闪电一般划入耳际,瞬时一片寂静。
  孩子的脸猝然惨白,嘴唇都哆嗦了。
  “是野狼!”
  接二连三的狼嚎一声接一声,汉子们默不作声,迅速把马牵至火边围成一圈,抽出雪亮的马刀,炯炯的目光迎视着声音传来的方向。
  “别怕,看我们杀狼。”青年站起来,仿佛面对的是一场刺激的挑战,兴奋而愉快。
  狼的叫声悠长而刺耳,在空旷的大漠上传得极远,往往随着嚎叫群袭而至,凶猛残狠,奔行如风,足以令胆小者起栗。
  可这群风尘仆仆的汉子却全无惧色,无须交谈已分配好了最佳攻防位置,静谧中凝神以待,只听见狼越来越近的尖号。
  突而响起极锐的一声狼嚎,一位汉子露出疑惑,伏在地上侧耳听了听。
  “怎么?”青年沉声喝问。
  “有人。”汉子边听边答,神色诧然。“两匹马从那边来,刚才那一声是头狼下令攻击,看来目标不是这里。”
  青年静默了一下,淡淡道。“他们运气可真不好。”
  “是赶夜路的行客?”索普的同情战胜了恐惧,“有没有办法救救他们。”
  青年摇摇头坐下。“太远,狼又多,去了只会多送几条人命。”
  “可是你们有这么多人。”看起来又都很勇武。
  说着说着,孩子涨红了脸,“村长说在大漠里生存不易,互相帮忙才能过得好。”
  “你是个好孩子,村长说的也没错。”青年嘴上夸赞,眼中却是事不关已的冷淡。“可我不能用兄弟们的命去冒险,救毫不相干的人。都知道狼群的厉害,是他们自己不小心,没有在日落前赶到这,怨得了谁。”
  孩子憋得没了词句,呆呆的望着漆黑的远方。
  狼群的叫声越来越急,开头说话的汉子越来越凝肃。
  “狼群乱了,看来遇上了硬点子,不知道是哪路人,竟然能同时对付这么多狼。”伏地又听了听,讶异万分。“还护住了马。”
  索普听得半懂不懂,却知道对方没有死,不禁露出了欢颜。
  青年的目光愕了一瞬。“你确定没听错?”
  “绝不会错。”汉子肯定的回答。“马往这边来了。”
  确实听得极准,没过多久,远处隐隐绰绰的出现了身影,一前一后的两匹骏马进入了视线。马上的人裹着白色的蔽巾,驱驰极快,转眼已奔至近前。
  “好厉害的控马术。”竟能从狼群环伺中脱身而出。
  青年不自觉的站了起来,锐利的目光盯住了马上的人。
  狼在马附近跟随,伺机跃动攻击,刚一近身即像被无形的手击中,从半空跌落抽搐着死去,数量越来越少,渐渐不敢上前。及至看见猎物踏入火光笼罩内,颓然的轻呜,转了几圈,不甘心的去了。
  蹄声得得趋近,终于在篝火不远处停下来。马背上的人一跃而下,轻捷的身姿令众多常年与马为伴的汉子心里喝了一采。解开围在面上的布巾,却是个剑眉星目的少年。
  后面的一人平平无奇的下马,身量瘦小,犹不及西域汉子的胸膛之高。一双漆黑的眸子默默打量着火边的一群人。
  “抱歉打扰了各位,实在是狼群追的太急。”少年踏前按西域的礼节致歉,清朗的声音全无半点被遇险的紧张。
  火边的青年漾出一笑,目光映着火焰益加深沉。“朋友说哪里话,这般高明的身手,竟然能在野狼群中行动自如,真是令人佩服。”
  到底是孩子,索普一脸崇拜的凑上去。“你们是怎么做到的?是不是杀了很多狼,要进村歇息吗?”
  少年并未因对方是个孩子而轻忽。“不,我们只是路过取些水,不进村子,谢谢。”
  “进去吧,村长一定当英雄一样欢迎,会准备很多东西招待你们。”索普热心的劝说,极想把刚才所见的好生在伙伴面前炫耀一番。
  少年笑了笑,塞过一块银子。“能否替我们向村里买点干粮,随便什么都可以。”
  索普望着手心的银块愣了一下,仰起脸点点头,飞快的跑回了村落。
  远处的另一人没有走近,径自把马拴在树上,走到湖边掬水洗面,从火边只看见一个朦胧的背影。
  “不介意的话一起坐吧。”青年微笑着建议。“反正都是在外的行客,也不讲究,凑和着在火边歇息一下。”
  “多谢好意,我们习惯了行旅,不必麻烦了。”少年有礼的颔首,对这厢的热情相请客气而坚决的婉拒,走到湖边升起了另一堆火。
  确实是老道而娴熟的取火方式,而后又从马上卸下了物件取水煮汤,在地上铺开两卷软毯,动作干净利落,熟练已极。
  洗完手脸,瘦小的身形在毯子上坐下,倚着树等水开,一动不动的似已睡着。
  两堆篝火遥遥相对,一堆盛大夺目,另一堆比起来小得不值一看,声息也极低,完全被粗汉的喝笑哄压。
  一场意外过去,羊肉也烤得火候十足,开始了大肆吃喝,羊皮软袋装的烈酒在一双双手中传递,割肉的小刀在火光中闪亮,西域汉子的吃法是大块朵颐,纵情而尽兴。那边却是安静之极,饮食也极简单,就水咽着粗糙的干粮,并不因肉香而多望一眼。
  “他们吃的什么?”青年似不经意的问晃到身边的索普,递过一块油香的肉。
  “肉干和面饼。”索普挠了挠头,不懂对方为什么不升火烤现成的狼肉。
  “那个人长什么样?”始终留意着小个子的人,连脸都看不清。
  “是说那个小姑娘么?”索普脸有点红的笑了。“长得很好看。”
  “是个小姑娘?”青年愣了愣。
  “和我差不多大,我从没见过那么漂亮的女孩。”想起那张脸,孩子频频望过去,只能看见隐约的火光。“好像雪山仙女一样。”
  少年、稚女、荒漠夜行........这样的身手........
  青年思索片刻,提起半片烤好的羊走了过去。
  “光吃干粮太难受了吧,出门就是朋友,请尝尝我们的手艺。”
  少年站起来接了过去,也不推辞。
  “多谢朋友,没什么可以回报,只有心意相祝了。”
  青年微笑,目光掠过稍远处坐着的另一人,为对方的稚嫩所惊讶。“你们这个年纪,怎么会夜行大漠,没有其他同伴么?”
  “就我们两人。”
  “这样怎么放心,荒漠危险难测,又有狼群又有横匪,要去哪?或者与我们同行一段?”青年出言责备,仿佛好意的劝诫。
  “我们去姑墨找舅舅,这条路是走惯了的,不必麻烦各位了。”
  “你们是姑墨人?”青年的眼光打了个转,“是........兄妹?”相处的情形........并不像。
  “那是我家小姐。”少年纠正。“家里出了点事,由我护送着去姑墨。”
  “你们从哪里来?”
  “敦煌。”少年答得很流畅。“尊驾要去?”
  “我们是行走的商人,经常在各国之间转悠。”青年爽朗的一笑,又寒喧了几句,客气的告别转回了营地。
  火堆旁的大汉好奇的凑近,“主上,没什么问题吧?”
  “暂时看不出。”
  “会不会........最近不是说那边有人来?”没说出口,都心知所指何方。
  “怎么可能,要是也不会带个这么小的女孩,那不累赘么。”一名汉子否定。
  “你忘了?几年前在莎车殿上杀人的是一个十来岁的孩子,据说长得相当出色。”青年冷冷的提醒。“说不定是同一个。”
  同伴语塞,仍认为不可能。“那是三年前的事了,年纪又对不上。”
  青年静了半晌。“明天留神看他们往哪里去,真要去姑墨也就罢了,要是往龟兹........”一抹阴狠的厉色掠过。
  “往龟兹就让他们尝尝我们的手段。”众人心领神会。
  “正好把那丫头捉来仔细瞧瞧,仙女到底长什么样。”
  望着火边入睡的模糊身影,一阵哄笑响起,夹杂着粗俗不堪的玩笑。
  左近的沙丘无声无息的滑落了一缕细尘,一双暗处的眸子微闪,悄然隐去。
  
姑墨
  不能怪手下谨慎不足。
  当翌日清晨,远处的宿地已空无一人,趁夜而来的两人黎明即已出发,值夜的人叫醒了斥候跟缀其后,证实了对方确实往姑墨而去。
  脚边丢着一具大漠拾回的狼尸,狼皮完好无损,死因仅是一枚小小的石子,由眼眶穿入了狼头,一击毙命。不到二十的少年,精准犀利的手法........那两个人........青年默默思索,心下涌起了层层阴霾。
  倘若真是天山上的来客,去姑墨意欲何为?姑墨实力远逊于龟兹,迟早成为囊中物,即使有异动也只会带来更好的寻战借口,反而是求之不得。
  久已厌倦受人箝制的境地,一旦登上王位,他绝不会给魔教半分勒索的机会。目前龟兹上下对天山怨愤非议,正是摆脱支配的绝好机遇。
  只是........昨夜的一场偶然........究竟会带来什么?不欲贸然对上摸不清来历的对手,选择了监视观望,会不会是一种失误。
  望着起伏连绵的沙丘,第一次有了不确定。
  
  姑墨的国相是个中年男子。
  沉稳而老练,不卑不亢的问候突然而至的魔教使者。几番客套寒喧,终于切入正题。
  “敢问尊使亲至姑墨有何贵干。”
  “略有小事,尚需仰仗国相大人襄助。”迦夜双手递上一封礼单,“这是敝教对姑墨的一点问候,请务必相信我们此来之诚。”
  “尊使何须多礼,若是能力所及,本相自当尽力。”看着礼单上列出的种种珍宝,稳重的国相亦不禁讶异,如此重礼由魔教送出,真个是闻所未闻。
  “不知是何种事端令尊使烦恼。”
  一旁的粗豪男子插口,“但愿不是如龟兹国一般要取重臣的性命。”
  尖锐的话语令众人色变。
  “这位是狼干将军?” 迦夜淡淡的微笑,对姑墨的重臣了若指掌,并不意外有人出言不逊。“将军是性情中人,直言快语。近日听闻龟兹练军甚严,意有所指,万一战事袭疆,不知将军可有良策?”
  粗壮的汉子一挺胸膛,豪气勃发。
  “若是龟兹胆敢来犯,姑墨必将严阵以待,教他有来无回。”
  迦夜礼貌性的笑了笑。“如此真是上佳,据闻赤术领军颇有心得,用兵诡异多变,曾与将军数度交手。今见将军胸有成竹,想来必定已摸索出应对战法?”
  狼干登时语塞,脸膛涨得通红。
  室中人皆知数次战事均是姑墨退败,哪还说得出大话。
  国相轻咳一声,打破了尴尬。
  “姑墨国小,不比龟兹之盛,尊使想来也有所闻。但国有国威,纵使力不能胜,战事临头也不会退缩,多谢尊使关切。”
  “国相过谦了,姑墨慷慨勇毅坚拒龟兹之侵,本教一向佩服。”迦夜垂睫浅笑,“不过在下曾闻得流言,说姑墨今年收成不佳,又有马贼劫掠于外,往来商队皆遭洗夺,财赋大减,若是龟兹此时入侵........”
  吐出的一句句话字字诛心,连国相都禁不住变了颜色。
  “阁下这般话语究竟是何用意。”狼干厉声质问。“莫非是专程远道来嘲讽姑墨?”
  “将军哪里话,本教历来与姑墨交好,焉有幸灾乐祸之理。”迦夜脸色一肃,关切而郑重。“赤术练兵,意图趁姑墨灾患之机入侵,借战功而赢王嗣之位,贵国尚需及早设防。”
  “形势逼人,敝国也并非不知,只是........”静默了半晌,国相叹了一声。“尊使如此了解,可有良方赐教?”
  对方的气势低弱下来,迦夜不疾不缓的开口。
  “良方倒不敢说。龟兹之威首在赤术,若能除掉赤术兵权,断其继位之路,龟兹必定以自守为主,数年内决不会擅动刀兵,姑墨可望安亦。”
  “这谁不知道,若不是赤术,怕他个鸟。”狼干忍不住说了粗话。“莫非尊使看在姑墨年年岁贡的份上,愿意为敝国去此大患?”
  “两国之间,刺杀未免小气了,况且一旦激怒龟兹反而连累了贵国,迦夜万不敢当此罪人。”
  她轻易推脱,狼干憋得面孔扭曲,险些破口大骂。谁不知道魔教以刺杀之风震慑西域,现在却说手段不够光明,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不过消除赤术之威胁,倒是借将军之力即可。”笑看狼干怒气难抑的脸,迦夜话锋忽转,众人一时呆愣,好一会国相才能言声。
  “敢问尊使何意?”
  
  十五日后。
  姑墨大军集结,征伐龟兹。
  大军开拔,战旗飞扬,成千上万人所组成的队伍连绵极远,刀枪阵列之间,谁也不曾注意有两个年轻的身影。
  以灰色的大氅裹住了全身,迦夜策马随在大帐左右。
  行军数日,终于到了龟兹姑墨交界处。
  闻得异动的赤术在国境对面严阵以待,两军大营的灯火遥遥可见。甚至能听见隐约号令鸣嘀之声。
  月光映着铁甲,反射着金属的冷冷寒光。
  “这是我第一次参与行军,滋味倒也新鲜。”迦夜凝望着夜幕下的营地,无数的帐篷灯影摇摇,偶尔传来金柝之声,与天上繁星相映,显出异样的静。
  小小的唇畔呵出朦朦的白雾,眸子星光般璀灿。他没有看营地,上前为她多加了一件披风。时近中秋,风已开始裹挟着雪意。
  “殊影。”
  “嗯。”
  “你说,这样的手段会不会太狠?”
  迦夜鲜少问出这种话,他愣了一瞬,非正面的回答。
  “没有别的办法。”
  无论是什么理由,教王都不会容许失败。雅丽丝是什么人无关紧要,教王也不在乎麻烦因何而起,一概丢给执政的下属去计量。高高在上的俯瞰各类勾心斗角正是上位者的乐趣之一。
  不管是过去放任左右使暗斗,抑或今日纵容雅丽丝擅权,皆是教王随心游戏的棋局,没有推诿抗辩的余地,无能者自然会被毫不留情的淘汰,这些年他已经看得很清楚。
  迦夜轻笑起来,泛起一抹淡嘲。“你说的对,没有别的选择。”
  赤术想要一场战争,就给他这个机会。但争战的结果或许会出乎龟兹王子的预料。
  “赢的人才有资格生存,不管是他们........还是我们。”
  低微的活语渺不可闻,她伸出细白的指,迎接半夜翩然而落的雪,碎小的雪星停在黑发长睫,宛如梦中的玉人,不染尘烟。
  
  战争持续了半个月。
  死伤无数。
  姑墨在战阵方面本就不是赫术的对手,仅是勉强苦撑。
  最终开始和谈,这也是算计好的结果。
  迦夜静静坐在中军大帐,等候谈判回来的狼干。未已,一身甲胄的将军带着寒气掀帘而入。
  “将军此去可还顺利?”
  狼干的脸色极其难看,这一点不难理解,作为一个败军之将参与和谈,本就不是件令人愉快的事。
  “照你说的办了。”他粗声粗气的回答,手中的头盔抛到案上,铿然一响。“狼干是个老粗,不懂打仗就是打仗,非要搞些阴谋诡计曲里拐弯的东西。”
  “微末之计,让将军见笑了。”迦夜仿佛未曾听出不满。
  狼干本性粗旷,按不下意气,还是脱口。“这种下三滥的伎俩实在不上台面,要不是国相嘱咐,我........”
  “将军耿直,自然看不上这种把戏。不过敌强我弱,暂请权且忍耐。”
  “认输也就算了,还要看对方的脸色赔款求和。姑墨的名声丢脸到家,迟早沦为各国的笑柄。”从未有此奇辱,粗旷的将军怒意难平。
  “忍一时之辱,成后世之功,将军必能斟酎长短轻重。”
  “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就算赤术小儿张狂棘手,用这种招数也太........”狼干鄙薄的斥语。“唯有魔教才想得出。”
  迦夜仍在微笑,眼神聚如针刺。
  “将军此言差矣,赤术以士卒充作马贼侵扰姑墨的手段,可是连迦夜也自叹弗如。”
  “你是说那马贼是龟兹所为?”环眼瞪如铜铃,呆了片刻,不置信的干笑起来。“何以见得,休要信口开河。”
  “其行如电,其迹如迷,飘忽莫测,追之不及。”迦夜冷冷的扬眉,“在将军看来像普通贼人么?”
  “也不能就此证明是龟兹所为。”狼干惊疑不定。
  “姑墨精锐部队屡次清剿均一无所获的马贼,所做的一切都旨在阻断入城商旅,且甘冒奇险仅在特定的地域活动,将军就不曾怀疑过缘由?恐怕国相心中也有疑虑,苦无据不便擅言罢了。”
  纤白的手紧了紧披风,临出门前又回首,清冷的语声不掩讽意。“兵者诡道,战阵未开先出杀着,沙场多年,将军连这点道理都想不明白?”
  朔风卷着雪袭入帐内。
  瞪着摇摆晃动的帐帘,威猛的将军愣在当堂。
  
清歌
  回到居住的营帐,迦夜卸下厚重的披风,着手收拾行装。
  “现在就走?”他默默的置拢物件,打点包袱。
  “时间紧迫,得赶去龟兹督办细节。”
  “是否告诉狼干那批马贼补充食水的地点?”
  “以你之见?”她没有正面回答,随口反问。
  “还是算了,那批人令行禁止,训练有素,狼干对付不了。”
  他清楚的记得,那些大汉的打扮像寻常商队,却剽悍勇猛,警惕极强,起行坐立皆有武夫的利落。若不是行往姑墨,一定会遇上对方的截杀。“我查过他们的马,修剪和行囊绑扎的手法与龟兹人如出一辄,必定是军队改扮。过来攀谈的是首领,所有人都在看他眼色行事,分羊的时候把羊脸和最好的部分给了他。”
  “你倒探得很细。”迦夜淡笑一下,略为称许。
  那个年青人气质尊贵,行事谨细,必定是龟兹上层人物。有这样的人率队劫掠,岂是庸常的主帅所能应付。
  “本来我还未能确定是赤术的暗策,直到恰好撞见。” 她摇了摇头。“凭狼干的脑子,再过一百年也赢不了。”
  “赤术的计谋倒是很有效,加上天灾,姑墨简直焦头烂额。”
  “天灾。”她轻哼一声,合上玉匣,将读后的情报一一烧掉。“那算什么天灾,说来同样是人祸。”
  他一时错愕。“这是刚才密报里写的?”
  “发生的时间有些怪异,我让密使详细的探查了一番。”迦夜简单的归略。“姑墨本以胡麻为主要种植,此地的气候适宜生长,产量甚丰,成色也冠于西域诸国之上,商客云集多为于此。这两年忽然出现了许多疏勒商人,重金求购石榴,说是贩往中原可获数倍暴利。百姓纷纷改种,斥重资购入石榴种子。及至收成,求购者绝迹无踪,大批石榴无人采买白白烂掉,无数人因此穷厄困顿,一厥不振,举国生计急剧恶化,各处乱象频生。”
  言毕,她冷笑了一声。“看来是寻常商贩之事,却关乎大局成败。战事未起之时令敌自困,若真是赤术继掌大权,不出数年,姑墨万无幸理。”
  “龟兹与疏勒何时达成了联盟。”
  “这也是我想知道的。”静静的看着信纸一点点化为灰烬,火苗低弱下去。“几度事件都与疏勒有关,将来必成大患。”
  “想是两国达成了协议,合力瓜分姑墨。”
  “以疏勒切入的程度来看,大抵如此。”
  “国相大概也猜出了端倪。”
  “猜出又如何。”迦夜轻嗤一声。“难道还能指望那个有勇无谋的将军主动出击?若非我们替他谋划,早就一败涂地。”
  数日内几度压下了狼干出击挑战的冲动,改以利用地形迂回拖延为主。否则在赤术的百般诱战下,这位好战的将军不上当才是奇迹。
  “国相也是无能为力,谁教外戚势大,国主唯亲是用。”他并无多少同情。“要不是我们上门献策鼓动,姑墨哪有勇气挑起战事。”就连这回十拿九稳的战策,都是以重金贿赂后宫及内侍才得以说服国主,当然,其间还加上了魔教的煞名威慑之力。
  “这次算是姑墨运气好,否则赤术踏着他们的尸骨登上龟兹王位已成定局。”她摊开五指,凝视着掌心的纹路,“只怪他野心太盛,羽翼未丰时主动招惹了教王。”
  背起行囊,他低声征询。“走前可需知会狼干?”
  “没必要。”迦夜抬起头,黑眸在跳动的营火中闪闪生光。
  “局已经布好,我们只剩收场。”
  
  轻装简骑的两人悄然离营,策马奔向龟兹。
  谨慎的绕过双方大营,避过了哨兵斥候,夜色是最好的掩护。
  当晨光透出天际,奔驰了一夜的两人缓下丝辔。天空似隐约浮了一层厚厚的灰,日色昏黄,迥异于往日的清朗。
  迦夜仰首探望良久,脸色越来越沉重。马儿也似感受到不详,不停的喷鼻,浮燥难安。奇异的天象令人纠结,他凝望了一阵,脑中闪出一种可能,不由神色剧变。
  俩人对望一眼,不约而同的打马狂奔。
  健马四蹄腾空,拼尽了全力飞驰,口角涌出了白沫,终于在剧变来临前夕闯进了一处遗弃的废墟。
  远处的天际腾起一股细细的黄沙,天地变成了一片暗黄。
  废墟周围有枯死的树林,或许曾是个小小的绿州,现在已化为一片砂黄。房屋还算坚固,小半都埋在了黄沙以下,马也被牵了进来,在恐怖的异象中不断发抖,浑身湿淋淋的喘气,大漠中令人恐惧的沙暴渐渐显示出威力。
  风厮吼起来,卷起了漫天的沙尘,凄厉而尖锐,像是恶魔的呼号。大地在颤动,小小的屋宇仿佛抵不住重压,入口不断有沙粒卷入,不久已积成小堆。四周漆黑如墨,俩人背抵着风吹不到的墙壁,静静的等灾患过去。
  风一直刮。
  他站起身,从隔室压塌的一角房梁上截下一段木头,劈成细柴引火,温暖的火苗跳动了几下,室内终于有了光。迦夜从马上翻出薄毯,掷给他简单的食水,就着火光默默吞咽。生死一线的紧张感过去,剩下无边的疲惫。
  一天一夜之后,呼啸的厉风逐步停息。天空湛蓝而晴朗,没有一丝云彩。周围的沙丘完全换了形状,全凭着经验寻找方位。
  马死了一匹,为了抢救剩下的马,又用掉了储备的食水,不得不被迫折返补充水源。
  荒漠里唯一的马。
  僵立了很久,迦夜终于翻身上马,揽住他的腰。
  身后的重量很轻,几乎不觉。清冷的香气在鼻端萦绕不去。
  近在咫尺的距离,仿佛可以感觉到呼吸拂动,他不自觉的挺直,背心微微发烫。
  浪费了数日,不过走了百里。
  眼前出现了村庄的轮廓。
  他策马驰近,身后的迦夜被挡住看不见景象,突然开口。
  “前方有血腥气。”
  飘来的风中挟着浓重的血腥,村子空前的寂静,他一手执剑,小心的驱近。
  一具具倒伏的人体横七竖八,在屋内,窗沿,井边,大路………放眼望去,竟无一个活人。
  鲜血干涸成紫黑色,残破的幌子在风中飘荡。焚烧过后的村庄满目疮痍,历历死者相摞。
  粗劣的衣料,恐惧的神情,普通的村民遇袭时的仓惶显而易见,随处可见妇女被撕开衣服□后的惨景,巨大而翻裂的创口昭示出无情的屠杀。
  默默牵马走在遍地狼籍中,脚下踢到了一面软软的战旗。姑墨国的标志赫然入目,火焰般炙痛了双眼。
  龟兹边境的小村落,不可避免的被战事牵累。在姑默大军未曾后撤的时期,这里成为了劫掠对象之一。
  迦夜的脸很白,没有一丝表情,黑瞳如墨一般深晦。
  是他们挑起的战争,他们的罪。
  无法回避的罪衍□裸的呈现。
  不容逃遁。
  死一般的寂静,唯有身畔的骏马哧哧呼气。
  村落的正中是屠杀最集中的地方。
  一个十余岁的孩子跪在尸体堆中僵硬如石。呼吸仍在,痴呆若木偶,被惨剧吓得神智崩溃。这张脸曾经羞怯的笑,递过面饼和肉干,朴实的退回多余的银子。
  整个村子,唯一剩下的人。怕也活不了多久。
  看了一眼他做出判断。这类丧失神智的人在战奴营并不罕见,瞬间刺激过大,很难回复正常,多发生在初入营的新人身上。
  迦夜从身边走过,一步步接近那个木立不动的孩子。
  他的心一紧,剧烈的跳起来,待要脱口让她止步,已经来不及。
  一只小小的,白生生的手举起来。
  蒙住了孩子的眼睛。
  静得令人窒息的村庄,忽然有歌声响起。
  清越的歌声穿透了一切。
  如泉水漱过玉石,在山林草泽奔流;如枯骨下长满了芳草,开出了摇曳的春花;如云开雾散,雨过天青;如冰消雪融,大地重归;如藤曼蜿延,援引向上,绽出新生的嫩芽。如世间一切不可言说,无可挽回的事物消逝轮回,生生不息。
  道尽了生之欢悦,死之静穆。
  安抚着亡者的灵魂,平复着生者的哀凄。
  奇异的曲调,陌生的歌谣,听不懂字句,却温暖得让人落泪。
  歌声在废墟中回荡,散播四方。
  许久,低低的啜泣响起,渐渐大起来。
  痴立的孩子号啕痛哭,大滴大滴的眼泪自迦夜的掌中淌下,滚落尘埃。倾尽了所有痛苦,从混沌无觉中复苏。
  从未听过迦夜唱歌。可当她合上双眼,歌声便如洗净灵魂的素手抚过心头。
  长睫微阖,眉目低垂。黑发披落双颊,苍白的素颜静如祭者。
  他愣愣的望着她,中止了一切思维。
  歌声持续了很久,直到哭声逐渐低落。
  迦夜睁开眼,幽黑的眸子望向他的身后。
  一列剽悍的战队不知何时出现,马上的士兵呆呆的看着两人。领头的青年英挺锐气,一身甲胄,极是眼熟,惊异的目光不曾离开过迦夜。
  他悄悄握住剑柄。
  龟兹骑兵的盔甲锃亮,在日影中不容错辩。
  放开了捂在孩子眼上的手,迦夜默默的看了片刻,转身离开了尸骸狼籍的村庄。多数人的视线仍在跟着她,有三两个人下马检视着孩子的情况,他在远处回望,无形的松了口气。
  
蜚语
  离开了村庄,迦夜一直沉默。
  唯一幸存的孩子,交到了同族人手中,应该无恙。
  那一村人,与被他们亲手所杀并无二致。
  纸上筹划,精密计量,现实中化为鲜活的人命,毁灭的村落。
  假如他们不曾干预,相似的场景或许会出现在姑墨。赤术同样不会对敌人有任何怜悯。但这样的理由,无法自赎。
  只为了冰冷的利益,让无辜者鲜血横流。
  他想在恶魔掌中生存下来,却让自己也变成了恶魔。
  日夜兼程的踏入龟兹,自鄙自厌的感觉挥之不去,充斥着每一根神经。
  迦夜秘密召见了驻留龟兹的魔教暗探,公布了策动细节。
  局势,渐渐朝着他们预设的方向转变。
  三日内,谣言四起,传闻赤术王子为了夺嗣与姑墨人勾结。
  五日内,风传姑墨的破格出击和无能战败别有隐情。
  七日内,王廷爆出秘闻,在阵前督战的近臣快马传回了赤术与姑墨勾结的密信。
  十日内,龟兹王下令查抄被刺身亡的左大臣私宅,找到了与姑墨往来的铁证。
  十二日,赤术回国,迎接他的是百姓的唾骂和龟兹王的震怒。
  辉煌骄人的战绩被视为处心积虑的诡谋。
  人们似乎忘了他过去的功勋,都在私下传议他让亲舅私通姑墨,蓄谋夺嫡,以便独揽军权,阵前媾合。
  数日之间,呼声极高的王子身败名裂,百口莫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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