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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行歌》

紫微流年 (当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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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行歌》
作者:紫微流年
天山篇
战奴
  一口带血的唾液吐在沙尘上。
  抬起头环顾四周。高墙之上,可以望见远处银亮的雪峰。空气清净,可从受重击的鼻腔中吸入,总有挥之不去的腥气。
  眼前是凶暴的训奴官,挥着皮鞭斥打每一个不能及时爬起来的奴隶。在持续数日的残酷训练后,体力已经很难支撑简单的站立。
  从中原捉来的人,在这里是最低等的存在。伤口刚刚愈合,便被驱赶到训场,不知用什么手法禁制了内力,除了凭经验躲闪,只剩毅力和体力硬撑。每天都有人死去,谁也不知道下一个会不会轮到自己。
  暴虐无常的训奴官可以任意剥夺这里任何人的生命,不允许丁点反抗。动作稍稍迟缓,便会迎来一场暴风雨般的鞭子,落在肌体最脆弱的地方,外表完好,内里却溃烂疡伤,足足痛上十余日。
  这是天山深处的秘境花园,也是魔教本营。
  要是死在这里,真是一个笑话。
  原本以为家族的训练可算严苛,现在看来,仍是太轻。
  真有人能活着出去?
  一道从肮脏腥臭的马车中丢下来的人,不到三天就死了,与其他死者一样脸朝下的拖走,褴褛的衣服被鞭打成了碎布,谁能认出像乞丐一样的尸体曾是中原叱咤一时的高手,到了这里一切都卑微如蚁。
  数日的训练给了所有人认知,在这里崇敬的只有一人,至高无上的教王像神诋一样睥睨众生,宛若天人。
  训场极大,分成不同的区域,除掉这个条件最差的沙土场,还有无数人在隔断的栅栏后受训,年龄不超过十五岁,不少是从幼年便已进入了地狱般的奴营,日复一日的承受酷厉的博杀击打,每一个都经历了无数次生死,眼神冷漠得没有一丝人的感情,麻木而机械,仅剩下听凭号令攻击的本能。
  震慑西域,令三十六国闻名色变的魔教杀手,就是这样训练出来。
  逃是逃不掉了。不想死,就只有撑下去。
  紧了紧臂上缚伤的布条,他随着哨音踏入场中,迎接下一轮挑战。
  整整一年的训练,一起进入战奴营的中原人只剩了三名。
  与两百九十七名战奴营自小训练出的少年一起晋入淬锋营,等待的,是更为残酷的厮杀对决。
  
  在训练的间隙,这些少年也会私下议论,好奇的的揣测自己将来的命运。
  据说从淬锋营中走出去的人才有资格成为正式执行任务的杀手,更出色的会跻身于七杀之列,那是教中最顶尖的杀手,仅有七人,直属右使,连三大长都不敢小视。
  只要能从这里出去,就能享受美酒鲜酪,锦服华宅,殷勤解意的美女童子服侍,拥有真正属于自己一切,以及被教众礼敬的荣光。
  在魔教,真正的杀手是极有地位的,是他们用鲜血换来了西域众国的臣服岁贡,充盈满库的珠玉财帛都来自于此。不用耕种劳作即可富裕享乐,举目所见之处皆是玉树琼枝,锦绣烟罗,各国进贡的骏马美人充盈左右,极尽繁华妍丽的人间天堂。
  这是少年们最爱谈的话题,虚幻的美梦是唯一的支撑,在血与痛的淬炼中仅有的希望,寄望于那一线天光开启后的愉悦。现实中冷硬的床铺、粗糙的食物、牲畜般的驱策,仿佛都会在这种臆想中忘却。
  比起杀场外的天堂,这里的残酷或许只能用地狱来形容。
  听着耳边对于未来的憧憬,他闭上眼无声吐纳,希翼在最短的时间内恢复气力。
  突如其来的呼喝打断了众人的低议,闲坐在地上的少年迅速站成整齐的队列,肃手而立,凝视着教官。
  满腮于丝的西域大汉缓缓踱步,审视自己尽心调教的部属,如同看一把刚磨出利刃的弯刀。
  “听好,我只说一遍。”空气静滞得像万年不化的冰山。“教王圣谕,明日起进行为期六日的对决,最后胜出的三人可以获得面谒教王的机会,脱离淬锋营,成为教中正式杀手,你们该庆幸,不是每年都有这样的运气。”
  他的话语缓缓一顿。“不过这也说明........从现在起,你们之间就是敌人。”冷锐的目光扫过沉默的人群,“谁能活到最后,谁就能走出去。”
  六日。
  很短,也很长。
  没有人能睡得着,恐惧无声蔓延,都怕在睡眠时被人割断喉咙。一起受训时日不短,尽皆清楚对方的手段。
  三百人中,只取三名。
  令他想起幼年听说过的苗人养蛊之法,把各类毒虫关在密闭的盒子,任他们互相嘶咬残杀,活下来的便是蛊王。
  同样的手法,同样的试炼。
  看这些命如草芥的少年用同一个教官那里学到的技巧伏杀,毒杀,诱杀,搏杀,一个又一个倒下,鲜血像泉水般在训场宿地横流。
  他很想砍掉教官的脑袋。
  更想砍死那个用局外人的冷漠,主宰者的高傲掌控一切的教王。
  可首先,只能尽力让自己活下去。
  
  人已经减少了大半,多年训练的坚韧让少年们都懂得控制自己,节省无谓的攻击和体力消耗,他缩在树影下尽量隐蔽自己,沉重的睡意让眼皮直往下坠,咬咬牙,手中的利刃回拖,在臂上又添了条血口,剧烈的痛楚驱散了些许迷蒙,四日不曾交睫,他的意识已经开始泱散,反应也迟钝了不少。
  一个身影悄悄靠拢,他没有作声,对方作出的手势表明并无敌意,他侧了下长剑,等待那个少年主动开口。
  “这样下去不行,我们都会死在这里。”显然也是困倦已极,少年低低的声音透着疲意。“必须有人合作,不然等你睡着........”
  睡着了会怎样,不用说彼此心里明白。他冷眼看着对方,“你想怎样。”
  “照现在的体力看,我大概还可以撑三个时辰,我想你的情况大概也差不多。”
  讶异于对方的坦白,他默默点头,这个时间也是他对自己的估量。
  “我可以替你护法让你休息,一个时辰后轮换,单凭你自己撑不了六天,这点我们一样。”
  “凭什么相信你。”
  “你别无选择。”
  “你凭什么相信我。”
  “我别无选择。”
  迎视他的目光,少年终于苦笑。“好吧,我一直在观察可以合作的人,只有你不曾主动狙杀,不管是因为节省体力还是别的什么........”
  ……………………………………
  盯了半晌,少年开始催促。“好了,该说的都说了,你的决定是?”
  “成交。”
  干脆的吐出两个字,他垂下眼皮,迅速坠入深眠。
  
  下了一场血雨。
  剑锋轻轻掠过面前对手的颈项,感觉到利刃切入血脉的轻颤,紧绷的身体蓦然松弛下来,取而代之的是剧烈运动后的疲惫。
  他轻轻呛咳,被刺伤的肺腑令每一次咳嗽都带上了铁锈味,抬眼望向不远处,在两日的守护轮休和联手反击之后,已经有了一点默契。那个少年果然已解决了对手,正扯烂衣襟裹伤,脚步微微虚浮,也是受伤不轻。
  动作迅捷下手狠辣,又善于把握时机,难怪能撑到最后。看来自己遇上了一个不错的伙伴。
  已经是第六日。
  场中还剩下四人。
  另两人也是携手攻击,攻防之际配合无间,与他们这种仓促的合作大不相同。
  夕阳如血。
  风吹过腥气弥散的沙场,像一只温柔的手抚过死者的脸。
  教官负手而立,神色不变。
  “再杀一个,你们就可以离开。”
  铁一般的话语钉入耳际,宣告着不容逃避的现实。
  杀谁?
  四双鹰隼般的眼睛对望。
  那两个的状态明显好过他们,鹿死谁手并不难猜。
  如果内力不曾受制........一线念头蓦然掠过,又被他抛诸脑后,生死之际,已无余地去嗟怨叹息。
  “你们没有机会。”冰冷的目光直视,“伤势要比我们重得多。”
  少年抿了一下唇,没有回答,缓缓提起了剑。
  “唯一的可能是你们互相厮杀,活着的人可以留下来,我们不会动手。”明白同伴的心思,另一人补充。“主动攻击我们没有意义,到时候你们两人都会死。”
  “反正你们只是偶然联手。”
  “聪明的人该明白哪边赢面更高。”
  “和你的同伴博杀,尚有一半的机会可以生存。”
  “放心,我们决不插手。”
  说的是事实,也极有道理。
  原本就陌生的人,并不会因为迫于形势的短暂倚靠而生死相托。
  理智分析局势后早明白该怎么办。
  是命运拔弄吧,他们这些无怨无仇的人被逼迫至此,陌路相逢。
  又是什么样的权力,让那些人冷冷的旁观,等一个鲜血飞溅的结果。
  他看向两日内并肩作战的少年,对方也同样回视他,冥冥中仿佛有相同的情绪在翻滚激荡,年轻而锋锐的眼中渐渐涌起意气。
  一瞬间,剑光划破了暮色。
  
赐名
  门,开了。
  一具具尸体从场中抬出,被板车拖走。远处的葬地上已经挖好了墓穴,这些早凋的生命将被一起掩埋,连名字都不会留下。
  能活下来的,只有强者。
  没有悲伤,没有眼泪,生命的尽头仍然是一片黑暗,不等触摸到期盼已久的乐园,已落入黄土成为荒木蔓草的滋养。
  他们也是被抬出来的,侧着头目送那些曾经朝夕共度的同伴,生与死,如此轻易的划分。不愿再看,他收回视线躺下,身边的少年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露齿一笑,却因牵动了伤口而呲牙咧嘴。
  他的心忽然稍稍温暖。
  最后的一刻,他们没有互相残杀,不约而同的选择了向更强大的敌人挑战,以重伤濒死的代价换来了生存下去的机会。
  即使在抛舍一切情感的炼狱,也会有些东西凌驾于求生的本能之上。
  非常傻。
  但,值得。
  即使全身上下痛得简直要晕过去,即使那一剑差点斩掉他的手臂,还是值得。
  他也笑起来,又轻咳,气若游丝。
  “我们还活着。”
  “活着。”同样喑弱的声音回答他。
  
  足足一个月,他的伤才养好。
  半个月的时间趴在床上,一动不动。
  医仆说有一剑离他的心脏只差半寸。
  养伤的待遇和从前有了天壤之别,创药也神效的多。能明显感觉出仆役的举止尊敬有加,甚至是略带敬畏。
  “看来再过几天就要谒见教王了。”翻着刚送来的新衣,少年的唇微勾。在同一间房养伤,生死患难,业已熟悉如兄弟。
  他瞥了眼,新衣质料手感与过去的粗服迥异。
  “见了又怎样?”
  “就算正式晋入弑杀组。”
  “弑杀组?”他略为诧异“还有试炼?”
  “你什么都不知道?”少年笑了,眼神明亮,偏着头替他讲解。
  魔教之中至高无上的唯有教王一人。而后设左右二使,左使掌智,主管教中事务;右使司刑,执裁教律教规。上下等级明确,法度森严,对于触范教规的处置向不容情。
  其次为三大长老,夔长老掌杀手训练,统管战奴营及淬锋营;獍长老主理西域三十六国的朝贡往来;枭长老执内政事务,协助左使管理教徒。
  再其次,即是七杀。
  弑杀组,是通过重重试炼的少年杀手总称。七杀则为弑杀组之精英。只有刺杀一国之君或重臣之时才会出动,直接受命于右使,地位之高仅次于三位长老。若说弑杀组是剑,七杀便是无坚不摧的锋。
  “七杀........他慢慢思考,“七个人?”
  “不错,历来是七人,都是身经百战的高手,听说没有他们杀不了的人。只在有人死去时才会增补,弑杀组也一样。”少年手枕在头下,露出神往之色。“前一阵折损了不少,所以我们才有机会。”
  冷酷到极点的层层选拔,每一个杀手背后倒下的人恐怕是难以计数。
  他凝视着屋顶,默默出神。
  “你多大?”少年看了看他的脸,忽然换了话题。
  “十五。”
  “原来和我一样........少年愕了一下,“我还以为比我小,中原人都像你这样?”
  他仔细打量少年的面目,轮廓分明,浓眉俊目,肤色犹如小麦。
  “你是西域哪一国人?”眼角仿佛略带几份汉人的形态,一时竟看不出。
  “我是流民,不知道出身哪一国。”少年谑笑起来,神色含混。“倒是有点好奇,你怎么会到这里,可是离中原好几千里呢。”
  他沉默了一会。“我是被人捉过来。”
  “谁捉你。”
  “不知道。”回忆起那个男子形如鬼魅的身手,他的脸色暗下来........实力相差太多,即使不曾中毒也逃不过去。一山还有一山高,及至受制,才知道自己过去多么无知。
  眼下内力被禁,连昔日的三分之一都不到,更是无计可施。
  只能等,看何时有机会........
  “你想逃?”
  他悚然一惊,眼前的少年眉目狡黠,仿佛已看破他的心思。
  “别担心,我不会说出去。”或许戒备的神色很有趣,少年轻笑。“不过我劝你死了这条心,这里的防卫比你所见的森严得多。出教只有一条路,没有敕令,身手再好也是白搭。”
  “你不想离开?”他有些不解。
  “我?”少年做了个鬼脸,“到哪都一样,已经熬到这个地步还逃什么,我会努力往上爬。”
  没有........地方可退的人?
  可他不一样,他的家在中原,忽然失踪,想必严厉的父亲也会困扰,何况柔弱而慈爱的母亲,亲厚无间的手足........还有那个仅见过一面的娉婷少女........淡烟细雨的水色江南........
  他忽然失了神。
  
  教王静静注视着殿下并肩而跪的两个少年。
  朝阳洒在挺直的身躯上,令人侧目的英气,如利刃新发于硎。
  “很好,果然是良材,夔长老费心了。”高高在上的男子颔首而笑,似乎颇为满意。
  “谢教王,此乃属下应尽之职。”魁梧的西域大汉躬身请示。“此二人在搏杀中相当出色,还请教王依例赐名。”
  赐名。
  从一个虚无的编号到拥有自己的名字,都需要汗水和鲜血去证明实力之后才有资格获取。
  玉座上的王者略一沉吟。
  “你,从今天起,赐名九微,入弑杀组。”他的眼睛转向另一人。
  “而你........中原人?”他已记不清自己下令捕捉的对象。
  “回教王,他是教王前年从中原擒回的奴隶之一。”
  “中原人........能到这个地步的可不多。”王者若有所思的微笑,支颐打量了半晌。“去叫迦夜来。”
  大殿里一时寂静,没有半点声音。
  身边的同伴悄悄递过来的眼色隐忧重重。
  他的手心丝丝沁汗。
  或许没过多久,感觉却无比漫长,每一分都像煎熬。
  他不曾抬头,怕自己的目光会泄露心思,死死盯着膝下的玉石地板。
  “迦夜参见教王。”
  一个陌生的声音响起,清冷的像泉水漱过玉石,悦耳,微凉。不知何时跪在一侧,只听衣襟沙响。
  “迦夜,上次的任务你完成的很好,我一直在想该给什么奖励。”
  “多谢教王,迦夜不敢。”
  “论功行赏,何来不敢之说。”轻轻笑了几声,“七杀之中,只有你无下属,此人是今年新晋的杀手,给你作影卫,可好?”
  “教王关怀,迦夜谨遵安排。”
  “既是如此,从今日起赐名殊影,他的命是你的了。”停了一下又道。“我知你素来不喜中原人,不过夔长老一番训诫颇为辛苦。责罚随你意,莫要再像上一个影那样轻易杀了。”
  “多谢教王提点,迦夜会有分寸。”
  “你这孩子做事一向得体,我很放心,下去吧,好好教他规矩。”
  “是。”
  他抬起头,一袭白衣映入眼中,日影下泛着微芒,无端端教人想起江南初融的春雪。
  黑发垂肩,星眸如水,柔嫩的脸颊吹弹可破,小小的身形弱不胜衣,仿佛一触即碎。感觉到视线,她别过头,似乎按捺住不耐。
  他震愕的僵住。
  恐怕天山崩落也不会令他如此惊讶。
  七杀之一,魔教身经百战的精锐。
  竟是........约摸十三岁的小女孩。
  
殊影
  随着纤小的身影缓步而行。
  踏过花枝低垂的曲桥,步过九转回廊,空气隐约浮动着暗香。远山隐现,不知何处传来少女的歌声,月前的血腥残杀恍如隔世。
  沿着□走了好一会,终于踏入了一间微合的圆门。
  乍然入内,他以为自己踏入了花海。
  漫然延伸怒放的尽是各色斑澜的鲜花,百种千姿极尽妖娆,春意几乎要冲破矮墙。花海的尽头是一幢玲珑小楼,雪白的梨花在楼前绽放,配着沉沉的黑瓦,在蓝天的映衬下炫然夺目。
  一阵山风吹过,落花飞散,甚至有几片落到了女孩的发上,乌发如墨,花瓣如雪,黑白分明煞是好看。
  “从今天起,你住这里。”纤细的手虚指房间。
  他瞟了一眼,耳际的清音又响起。
  “这的规矩是少说少错,谨言慎行。有事吩咐下役,缺什么自己找他们要,给你三天时间去了解影卫需要做的事,实在不懂的可以问我,但我通常耐性不会太好。”她转过身,黑眸深若寒潭。“所以你最好学得快一点。”
  被一个稚龄少女教训实在不是件愉快的事。他沉默的点头。
  “三天以后,我会重新教你该会的刺杀技巧,届时会很辛苦,趁这几天好好休息吧。”说完,她拾级而上,走到一半又顿住。
  “二楼是我住的地方,不经允许不得擅入,有事在楼下传声。”
  “我该怎么称呼。”
  她没有回头,黑发微偏。
  “你可以直呼我的名字,以后我就是你的主人。殊影。”
  
  他将院落四处探寻了一遍,大得令人吃惊的院子只有廖廖数人,仆役很快打扫好他的房间,推开窗望出去,明媚的春日使一切都惬意安然。丝被轻软,桌几鲜亮,书案还放上了一瓶插好的桃花。
  走到桌前倒了一杯茶,微烫的茶香扑鼻而来,啜上一口齿颊留香,竟然是上好的君山银针。转了转茶杯,明彻如冰,晶莹温润如玉,一望即知是圆似月魂堕,轻如云魄起的越窑精品。
  塞外深山之中,一饮一具极尽雕琢,这还仅只是七杀之一,换了教王或是左右使,可想而知会是何等奢华。
  门口传来轻咳,获得允许后,仆役恭敬的上前,动作麻利的替他贴身量尺预备制衣,忙碌的同时尚不忘殷勤探问,倒教他有些不惯。
  未已,一个双缳垂颈的娇俏丫头捧着果盘入内,笑意盈盈,酒窝深甜。
  “公子可是累了,先尝尝新摘下来的桑果鲜莓,百合银耳羹一会便好。”
  鲜润的莓果还留着清洗后的水珠,滋味清甜。
  “你叫........”
  “小婢绿夷,公子请直接吩咐,小姐和公子就是这里的主人。”
  “你在这里多久了。”
  “绿夷在此四年,换过三位主人,服侍小姐一年有余。”圆眼轻眨,女孩对答如流。
  “三位主人都是七杀之一?”
  “是。”
  “那你对影卫又了解多少?”
  “小婢只知影卫通常是由主人自己挑选,像公子这般由教王指定是极少的。”她睐睐眼,歪头一笑。“影卫便是主人的亲信,贴身跟随,一荣俱荣,这也是教王对公子青眼有加。”
  “为什么七杀只有她没有影卫?”
  女孩微一迟疑。“小姐过去是有的,后来........”
  “被杀了?”他直接问出疑问。“为什么。”
  “请公子不要再问,这些我们下人不好说。”女孩哀求,楚楚可怜。
  “我总得知道她忌讳什么。”他试着微笑,尽量诱哄。“若是不小心触犯了岂不冤枉。”
  看见他的微笑,女孩的脸忽然红了,低下头嗫嚅。“小姐为人冷清,只是好洁,不喜旁人接近,倒没什么特别的忌讳。”
  “七杀中的其他人可会偶尔来往?”看问不出什么,他换了话题。
  女孩明显松了一口气。“几乎没什么往来。”
  “教中事务可多?”
  “需要小姐亲身前去的极少,一年也只有数次。”
  “看起来真不像。”想起那张冰雪般的面容,他不禁低喃。
  显然知道他在说什么,女孩掩口而笑。“公子要是这么说,七杀可是多半都不像呢。”
  他吃了一惊。“其余人也是这般大小?”
  “怎么可能,小姐是最年轻的一位,” 她忍不住咭咭笑出来,花枝乱颤。“小婢是说其他的公子小姐看来都不似........”她微微嗑了一下,仿佛不知道怎么说。“反正公子见了就知道了,来日方长。”
  眼见天色近午,女孩不曾再说下去,行礼告退。
  
  三天时间,他并没能打听出多少。
  下仆虽然毕恭毕敬,稍问得深一点便讳莫如深,推说不知,仍然没有多少了解。窗棂上忽然传来击响,他推开望去,九微的脸正在墙头逡巡,见他探出,绽出一个笑脸,无声招手。
  蓦然见到伙伴,心情大好,俩人奔至一处僻静处坐下,九微跳上树枝,边聊边四处张望。
  “怎样?”
  “还好。”他吐了一口气,不知道怎样形容。这几日连迦夜的面都没见着,完全摸不清,对其性情一无所知。
  九微听他说了大略。“我也帮你打听了一下,这个家伙很不简单。”
  “怎么说。”
  “你不觉得奇怪,以她的年纪居然能跻身七杀之列?”
  他默然无语,一直非常疑惑,就算是天才..........按父亲的说法,自己已算是根骨上佳,仍然无法想像一个豆蔻少女能一路从战奴营厮杀至如今的地位。
  “她幼年曾被前任长老看中收为亲传弟子,学成后直接入淬锋营,两年前,疏勒王自恃国力,以遇天灾为由拒绝继续岁贡,教王大怒,为震慑其余诸国,派谴精锐先后刺杀了两任国主,直到第三任国主上表称服,恢复岁贡才止住。此役魔教威名远播,代价是七杀死了五名,弑杀组也损失惨重,她就是那一年晋升,成功的刺杀了车帅国重臣........不要小看她,到目前为止她不曾失过手。”
  他一一听着,眼神凝肃。
  “殊影,我有点担心........想了想,九微还是说出口。“她前一任影卫就是中原人,后来不知为什么被她杀了,你........”
  “我知道。”他垂下眼。
  怎么会不知。教王把他放在这里,本就有监视之意,即使已........
  “殊影,我听说中原人若是能活着从弑杀组出来,都要服赤丸,你可曾........”
  “我已经服过了。”他漠然回答。“两日前,还是右使亲自送过来的,何其有幸。”
  看他没表情的脸,九微半晌说不出话。
  前日才听说,教王早有敕令,成为杀手的中原人必须服下以特殊药物调配的赤丸,以定期解药为制,逾期若是不曾服用,赤丸中的蛊虫便会穿入颅脑噬咬,生生痛死,多数甫一发作便已疼得狂性大发。以这种方式禁制,就算是有机会逃离天山,也无人敢再生异心。
  静了半天,他笑了笑,“你也不用这样看我,我没事。倒是想问你,知不知道影卫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
  九微思索了片刻。“七杀亲自出手的任务都相当困难,往往需要默契良好的同伴配合辅助,对身手的要求也比较高,所以衍生出影卫,被视为他们的□,如果影卫闯祸,主人也必须一同承担。”微一犹豫,他又补充。“殊影,你要让她信任你,最好尽力帮助她,要知道如果主人身亡,影卫也会........”
  “被清洗?”
  见对方颔首,他并不意外。
  这样密不可分的关系,难免休戚相关,一荣俱荣的背后便是一损俱损。再怎么不情愿也得乖乖卖命,果然是驱策人的好方法。
  “别光说我了,你那边怎么样。”打破沉闷,他问起九微。
  “再过十天就要下山了。”少年甩甩头,从树上跳下来。
  “这么快有任务?”
  “嗯。”九微倒是所谓。“一开始应该不会有太棘手的事务,积累一下经验也好。”
  他拧起双眉。“还是小心为上。”
  “放心,一定会活着回来,我没那么容易死。”挺直了脊背,少年望向远处连绵起伏的山峦,些微的黛色几乎融入天际。
  “殊影。”
  “嗯。”
  “你也别死。”
  
七杀
  怎样接近一个敌意的人。
  很难。
  更别说取得她的信任。
  他们也算是朝夕相处晨昏共度,只是面对面的每一刻都在训练和教习中渡过。
  如何接近暗杀对象,刺杀成功后潜形逃遁,乔装改扮利于探察,还有下毒,伏击,侦形,探问,用间,役使,各国语言,习俗.........
  他从没想过作一个刺客要学这么多。
  相较之下,战奴营和淬锋营中学到的仅是纯粹的博杀,反倒简单了。
  她话很少,只是点出必须的要领,偶尔示范,剩下的全靠他自己摸索。没有做对的,她从不责骂,只会一言不发的转身而去,留下他立在当场,说不出是怎样的滋味。
  长达一年的共处中,她偶尔离开过几次,和其他影卫不同,她从不带他下山。
  本该形影不离的护卫被闲置教中,他不是不清楚传言是怎样的。不在乎那些轻蔑的目光,只是暗地有点着急,这样下去何时才能寻到机会脱出困局。
  九微已经是一个经验丰富的刺客,任务完成的迅速而漂亮,最近又一次谒见教王,获得了不少赏赐。
  没有任务的时候,俩人时常闲谈,九微总是不忘从山下带回一些新鲜玩艺,他在这里唯一的朋友。
  除掉这点他很沉默。因为她,更沉默。
  年龄尚幼的女孩,行止却犹如清修的苦僧,极少外出,绝不放纵,鲜有分心的爱好,每日在小楼的第二层做什么,一年多了仍然猜不出,总有无形的戒备充斥,隔断了试探的可能。
  也许终将困于山中,在舒适而冰冷的囚笼中了此一生。
  如果真是这样,他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发疯。
  难道永远如现在这般,在殿外等候她出来,又回去,作一个影子般的跟随。
  耳边隐隐传来叽嘲,他懒得抬眼。
  弑杀组的少年们大概是年轻的精力过于旺盛,在没有任务的时候也总是寻衅打架,教王对此并不在意,或许在他看来就像是蓄养的家犬需要适当的活动。
  不过倒没有人敢当面挑衅。
  迦夜的地位到底远高于普通人,他虽然不受重视,也仅止于私下的挖苦嘲弄,无人敢冒惹恼七杀的风险。
  难听的话语入耳,他只作未闻。
  若是当年在江南,恐怕已经一怒拔剑了。
  是了,若是当年能够略微隐忍,稍许聪明,又何至于落到现在的局面。
  午后的阳光从花叶间投下,像筛过的金币落在地面,树影深浓。
  他自嘲的笑了。
  
  紫夙不自觉的慢下脚步。
  那个少年立在花架下,连带四周的喧闹都仿佛静下来。不知在想什么,双袖微笼,俊貌微冷,垂落的眼睫遮住了星眸,一袭青衫衬在花影中,莫名的感觉寂落。
  心里微微一跳。
  “你是谁?”
  问话很普通,声音却不普通。
  柔媚入骨,带着三分轻嗔,三分爱怨,听着魂先酥了一半。
  他抬起头,像映入了一团火。
  卷曲的黑发如瀑披散,衬得肌肤象牙一般白,额上系着一串金链,鲜红欲滴的宝石恰好落在眉心,随着行走轻轻摇晃。
  猫一样的眼微陷,琼鼻如玉,说不出的妖娆。比容貌更引人暇思的,是凸凹有致的玲珑娇躯,在金色纱衣的轻裹下风情无限。
  他没有回答,鼻端传来勾人心魄的甜香,又退了一步。
  仿佛不曾看见他的回避,女郎附上前,越加放肆的打量。
  “弑杀组的新人?可是未曾见过呢。”玉白的手指似要抚过他的脸,他不落痕迹的闪开。“跟姐姐说,你叫什么名字?”
  “殊影。”
  清冷的话音入耳,玉一般的手忽然定住。转而漾起笑,转首看向廊边行过来的人。
  “原来是妹妹的人。近来可好?”
  “紫夙刚回山,想是辛苦了。”
  “可不是,山外哪有教中舒适。”女郎掩唇娇笑,“走之前听说教王赐了你影卫,就是他么?”
  “不错。”
  “说起来,教王对迦夜可真好。”她似怨似嗔,“把这么俊的人都留给妹妹了。”
  “都是教王恩典。”
  “可听说你不怎么喜欢。”水样的眼一荡,吐气如兰。“和姐姐换一个怎样?我身边的人随你挑。”
  “多谢紫夙,可惜教王所赐,迦夜不便擅改。”
  “真是可惜。”她叹息出声。“这般出色的人儿,我都心动了,妹妹不介意我常找他聊聊?”
  “随紫夙的意。”她全不在意,转身欲行。
  “妹妹,听说教王这次遣你去莎车国可是真的?”她懒懒的倚在花架子上,离他极近。
  “紫夙果然消息灵通。”
  “你不带他去?”
  “我自有安排。”
  “或许是姐姐多嘴了,可一个有名无实的影卫留着又有何用。”紫夙轻笑了几声,“妹妹不心疼,我可觉得浪费。要不我上禀教王,给妹妹换一个可好?换个利落的办事也方便。”
  “小小一个影卫,倒是让紫夙费心了。”她牵了牵嘴角。“只是教王安排自有道理,迦夜不敢擅揣,更不敢有劳。”
  “我还有事,改日再叙。” 言毕点点下颔,示意殊影,转身沿着回廊去了。
  目送两人的背影,涂着鲜红蔻丹的指尖摘下一朵芳花,玩味的微笑。
  “真是.........千冥,你怎么看?”
  随着话语,一个身形从树后踏出。
  玉冠束发,容貌端正,神情中有种浑不在意的慵懒,眸子却说不出的狂热。偎近女郎的身畔,双手自然而然的扣上□的腰肢。
  “能怎么看,她还太小,恐怕是完全不开窍。”磨蹭着细嫩的耳垂,他语音模糊,凝视着远去的纤影。“你看上那小子了。”
  “瞧着挺有趣。”微微的麻痒让她轻笑。“你不也一样,可惜你赢不了她,要不然.........”腰际的手蓦然一紧,她娇呼出声。
  “别激怒我,对你没好处。”他淡淡的箝住她,“她迟早逃不出我的手心。”
  “是啊,就像我一样。” 女郎秋波一转,似嗔似怨。
  他看着微嗔的娇容,又笑了,俯身轻哄,嘴上说的却是与轻松的神色截然相反的话语。
  “左使昨日和枭长老密议了一个时辰。你知道么。”
  “可有探出详情?”女郎悚然一惊,脸上却仍是娇谑。
  “他防得很紧,我的人无法靠近。”
  “我只知左使密令急召獍长老回教。”她声音压得极低。“教王下令右使彻查历年西域岁贡的清单,同时暗里派夔长老赴各国核对。”
  ……………………………………………….
  “可有其他人觉察?”
  “迦夜约摸是猜出了什么.........”女郎冷哼。“这丫头一向鬼精,不然怎会恰好主动请缨去莎车。”
  “她倒是聪明,你打算怎么办?”嘉许的笑了笑,他埋头轻啃雪白的细颈。
  “我?”女郎轻喘,合上眼掩去了冷光。“我能如何,自然是听你的。”
  他久久不曾答话,眼光沉沉似在计量什么,五指无意识的游曳,忽然抚上高耸的胸狠狠拧了一把。“听我的.........那就先跟我回房间。”体温渐渐上升,他邪气扯扯嘴角,一把抱起惹火的丽人。
  女郎吃吃娇笑,驯顺的蜷伏,手中的鲜花不知何时被揉得粉碎,零星的跌落在地。
  
屈辱
  蓦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
  他翻腕抓住,直切脉门,又在瞥见的一瞬松懈下来。
  “九微!”
  少年展颜而笑,微黑的肤色泛着健康的油光,像原野上的马驹。
  “何时回来的。”
  “昨天。”将手上拎的东西掷入他怀中,“给你带的。”
  一把大马士革弯刀映入眼中,羊皮混以乌丝缠柄,作工精致,刀身不长,极适合随身佩带。
  “谢谢。”他并不推辞。“这次有没有受伤。”
  “还好我跑得快。”九微夸张的比划,“那些箭冷嗖嗖的擦着我飞过去,差点屁股上就要多几个洞。”
  想像伙伴的狼狈,他忍不住失笑,忘了刚才的心事重重。
  风吹过,掠起了额发,少年稍微失了神,呆了片刻忽然叫起来。
  “我的天,你可千万别对着外人这样笑,我怕…………”
  “什么?”他没听明白。
  少年也没有再说,只是摇头,嘴里不知在嘀咕什么。
  “我现在才明白教王为什么把你指给迦夜。” 九微的眼斜瞟过来,上下扫视。“要是换成别人.........”
  “换成别人怎样?”
  “你的处境肯定比现在好得多。”少年哼了两句,“那家伙太小了,估计不懂。要是换了紫夙或绯钦.........啧啧.........”
  终于约略猜出了九微的意思,一时啼笑皆非。“你在胡说什么。”
  九微的脸色忽然严肃起来。“殊影,提醒你小心一个人。”
  “谁?”
  “枭长老,不管什么情况,记得离他远一点。”
  “为什么?”
  “他.........好男风,听说曾经对弟子用强。” 吞吐了半天,还是说出来。“迦夜住的地方很偏,你又不常出来,可能不太清楚。”
  他的脸冷下来。
  “说真格的,教里最近或许会出事。”九微在他身边坐下来,伸直双腿。
  “什么样的事?”
  “大事。”少年扬起眉,竟有种兴奋期待的跃动。“弄不好会翻天覆地。”
  “你是指.........”他微蹙起眉。
  “迦夜最近有什么动静?”
  “不日将往莎车国。”
  少年低低的笑了,“七杀果然都不简单,还是不带你去?”
  “嗯。”
  “也好,只要迦夜能自保,就不会波及到你。”拍拍他的肩。“她走了以后,你尽量不要离开院子。”
  “你打算怎么办?”少年跃跃欲试的神气让他感觉出异样。
  “我会赌一把。” 九微侧过头,明亮的眼睛掠过一抹狠色。“生死有命,只要成功了,我将不再是任人驱策的小卒。”
  “有多大把握。”他捺住担心,没有追问详情。
  “六成吧,看运气。”瞥见他的神色,少年笑出来。“不用紧张,我可是很有信心。况且也不用担心你了,迦夜比我所预想的更.........”
  打住了话头,他平平躺在地上。
  “殊影,我知道你不甘心,但现在这种情况下只能忍。”
  他何尝不知。
  “迦夜未必对你有好意,可至少有她挡着,你的日子不会太难过。”
  “我是帮不上你了,你自己小心。” 他默然良久,缓缓回答。
  九微也许还能用血肉换来机会,中原人的身份.........注定会被提防监控,连类似的谈话都会多少牵累到九微,他不是不懂。
  如此难测的困境,该如何自处。
  翻天覆地.........是教中有变?
  所谓的事态无非是权力争执,迦夜为什么离开?九微选择了什么?
  看着仆役收拾迦夜出行的物件,他中断了思绪。随挑选马匹的下役前往司驷监,长日无事可做,闲得有点发闷。
  
  这里的马也是分等级的。
  打量一匹匹养得膘肥体壮油光水滑的健马,又看了看四周,依稀有点印象。从那个令人窒息的马车里被拖出来大概就是在这了。
  那时还真没想过能活到今天。
  看着凶恶的下役变为一脸谄笑,唯唯诺诺深恐应对不周,实在有点好笑。管事甚至主动为他挑了一匹马,以便在等候的时候骑乘取乐。
  许久不曾骑马,无须鞭策,骏马迅捷奔驰,转瞬已将屋宇抛至身后。山间极大,还有成片的青碧草原,在夏日中散发着草木清香,策马临近一条清澈的小溪,马儿在全力奔走后微微喘息,耐不住诱惑走进溪中,埋头啜饮溪水。他索性跳下马,清凉的水浸过足踝,时有灵巧的游鱼蹿过。
  忽然感觉到某种气息,他蓦然抬头,数十步外有一名男子正看着他,眼神奇异。
  按住惊疑,他回视对方,相貌平平的中年男子,脸上并无恶意,却让他暗暗警惕。
  “你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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