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夜行歌》

_19 紫微流年 (当代)
  青岚苦着脸劝告,“三哥,你比我更了解爹的脾气,该清楚这样做的后果。”
  “我顾不了那么多。”他嘴里发涩。两般为难,只能护住最要紧的。“请爹原谅我的不孝,暂且就当没我这个儿子。”
  “三哥!”话说到这份上,青岚急起来,“别做傻事,回去跟爹告个罪挨上一顿骂,再慢慢磨也就是了,她又不会跑。”
  “她会。”谢云书无助的叹息,第一次对弟弟吐实。“只要我一离开,她肯定会走,她根本就不想牵累我,特别是…………误伤我之后。”
  “她……………………”青岚愣了半天,“三哥你当时死活拦着她,是怕她一去不回?”一直想不通,三哥为何生死一线都不肯退让,竟是…………
  “她是暂时乱了心智,不会真伤了我。”
  他也不清楚放任迦夜离开有什么后果,那样混乱的情绪前所未有。他不能冒险,若是伤了人,又或泄露了身份来历…………
  青岚不知该说什么,或许她无心杀人,气机却十分可怖,一瞬间宛如夺人性命的魔神,下手狠辣淬厉,弹指皆是做梦也想不到的杀招,现在想起来还冒冷汗,大概也唯有三哥敢这么说,换了旁人…………
  “要在这里呆多久?我该怎么和爹说。”一想到要回去对着盛怒的父亲,简直苦恼之极。
  揉了揉额角,他一时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你替我劝劝爹,别让娘知道这些,得了空我会去向爹领罪。”
  
  “迦夜…………”打发走青岚,他回到室内,小小的人又蜷成了一团,背对着像已经睡着。
  他知道她没有,脱了靴子上床揽住娇躯,强迫着转过来。
  她挣了两下,又怕弄疼了他的伤口,便不再反抗,任他翻过来拥在怀里。
  “别自责,只是一点皮外伤,比起你为我做过的,这不算什么。”暖哄哄的气息拂在发上,她始终不肯抬头。
  “过几天我带你离开扬州,找个安静的地方看风景,过远离刀剑的日子,好不好。”想了又想,唯有这种方式能留住她,她已心力交悴,他不能再冒险,家人的宽容接纳暂无可能,一味苛求迦夜又何其不公。加上绯钦的前车之鉴,勉强她在此时进入谢家,无异于慢刀子虐杀。
  她微微一动,没有作声。
  “你喜欢哪一处,或者我们去北方转转?那里冬天比较冷,要不往南方?不管到哪,我一定会给你带一个扬州厨子,你说这样可好。”他自言自语的计划,不时征询她的意见。
  “或者去南越看你的故乡是什么模样。听说那里民风质朴,衣饰奇特,去了可要穿一套让我瞧瞧。”
  “你喜欢山上还是水边?我知你爱静,不过偶尔也要与人接触,还是别住得太偏,当然会种许多你喜欢的花草,你一定得改掉食花的习惯…………”说着说着他亲昵的碰了碰额,“万一又遇到有毒的可不好。”
  “我…………”她默默的听,终于仰起脸凝望着他的眼。“求你一件事。”
  “我已着人安排了绯钦的后事,会寻一处佳穴厚葬。”他顿了顿,微微一笑。“但那个孩子不行,绯钦托付的人是你,与我无关。”
  “我不知该怎么教他,我的功夫并不适合旁人练。”她咬了咬唇,初次显出软弱的央求之态。
  他的目光很柔,话语却很坚决。“我可以替你教他武功,但得由你照顾。”
  她偏过了头,他又搂紧了一些。
  “想把他托付给我自己溜走?我不会放开你。”
  她沉默了许久。“有没有问出是谁害了她,我去杀了那个男人。”
  “那孩子不肯说,坚持要亲自报仇。”
  “弑亲之罪,能避还是避过的好。” 像被什么刺痛,她忽然蹙了下眉,长睫轻颤。“总有办法能探查出来。”
  “好。”他没有多说,修长的手指轻抚黑发,一下接一下。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寂静良久,她低低的问。
  “你不懂你有多好。”他神色柔和的看着素颜,目光不知几许深情。
  这话听来迹近讽刺,她想冷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更深的把头埋进了臂弯。
  “真的很好,除了对自己太苛。”他默默叹息,心底溢满了怜惜。“你把别人对你的怨恨伤害视为理所当然,从不记恨,却唯独不肯放过自己,总是为那些无法改变的憾事自责,比谁都内疚…………其实你做错了什么?谁有资格指责…………真傻。”
  温情的话语渗入了心底,她用力闭上眼。早已遗忘了怎么哭泣,更不愿放纵自己掉一滴泪。
  “留在我身边,好不好。”他轻轻诱哄。“给我一个机会疼你。”
  心灵深处的话几乎要冲口而出,而最终她硬着嗓子。“我会毁了你。”
  “是你救了我,不记得了?七年内救过我多少次,你忘了我可没忘。”忆起过去,当初灰色压抑的日子仿佛明亮了许多。“你说过我的命是你的,现在也一样。”
  “我从来不想要你的命。”她抬起头,黑白分明的眸子浸润潮湿。“那是…………”
  “那是吓唬我。”他展颜一笑,替她带开一缕散乱的发。“我当然明白,一开始你就不曾为难过我,虽然总是冷冰冰的面孔…………”
  “我不想和你太近。”她垂下长睫,迷茫而凄惶。“曾经接近我的人都死了……你和他那么像…………”
  “你说长相?”不想让她哀伤,他故意逗弄。“我以为我更好一点。”
  “不是。”她认真的分辩。“你们性情很像,都很正直,有自己的原则坚持,勇敢决断,才能出众…………”
  “有这么好。”他不禁失笑。“我居然没发现你这么欣赏我。”
  她也笑了,淡淡的略带忧伤。“我一直很佩服…………就像上好的玉,纵然掉进了污泥,某一天洗干净了仍是无价…………”
  “你也一样。”
  “我?”笑容添了些嘲讽。“我是纸,即使原先是白的,也早被墨染透了,一文不值。”
  “看,你总对自己求全责备。”他半是责怪半是怜爱的捏了捏挺翘的鼻。
  她渐渐收住了情绪,倚在他肩头发呆。
  “别想走。”他清楚她在酝酿什么。“不然我会禁了你的武功,让四翼看着你,一步也不离开。”
  面对瞪起的黑眸,他无可奈何的坦承。“知道我多想这么做,就算你恨我也不愿放你走,可惜你太倔强,不是能被人囚在笼中的鸟,真希望有一天你能心甘情愿的留下来。”
  “不值得……我什么也给不了…………”除了麻烦还是麻烦。
  他没有答话,低头吻住了冰冷的唇,轻如蝴蝶的触碰。缠绵厮磨,采撷着令人心醉的甜蜜,温柔的挑弄逐渐有了回应,她忘了一切,情不自禁的回吻,驯服的依偎入怀,馨香而柔软。
  无意中压住了伤口,贴合的身体突然一僵,她瞬时回过神,激情立时转成了清醒。
  “我没事。”疼仅是一刹,任由她拔开衣襟察看绷带,心底因她不自觉流露的关心而愉悦。见她又蹙了眉,他把头埋进乌发里谑笑。
  “能亲近你,我不介意这点疼痛。”
  她怔怔的跪在床上,忽然吻过来。
  那么深那么浓,缠绵难分,前所未有的激烈,引得他像着了一团火,正待翻身压住她,腰间猝然一麻,动弹不得,连声音都被禁制,心立时一片冰寒。
  她的唇色绯红,脸却极白,冰冷的手指描摩着俊朗的轮廓,留恋而不舍。
  “对不起,你和他的话我都听到了。”
  她的声音很轻,轻到几乎听不见,细匀的颈项低垂。
  “我不能让你为了我…………众叛亲离。将来你或我,总有一个人后悔…………”
  她从襟上解下玉佩放在他手心。“这个…………会有另一个女人做你的妻子,她会被许多人羡慕…………”
  经过这一段时日,她明白世上有些东西是很好的…………虽然永远不会属于她。邂逅、经历,已是一种运气。
  “你很生气?”凝望着喷火般的眼,忍住心底的酸楚勉强一笑。“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
  拎起玉坛短剑,她深深的看了一眼,头也不回的穿窗而去。
  纤秀的身体消失在视野,枕边还遗留着清冷的幽香。
  他紧紧咬牙,胸口涨满了恨意,从没有这样愤怒。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迦夜在江南卷变弱了,呃。。。某想解释一下。
迦夜是非常强的,但她的强大来自对感情的压抑,无欲则刚,所以在天山的时候她没有弱点,适于生存,但很冷酷。
到了江南之后的情况恰好相反,情感上的浸润让她变得犹豫了,为男主的立场考虑,她无法再像天山上一样杀伐无忌,变得很被动,在这种情况下,感情往往会成为致命的弱点。其实她的境况根本不适合情动,否则容易死得很快,不久前最大的一次危机正来于此。
至于情绪激动。。。呃,我想迦夜的忍耐也是有极限的,特别是卡嚓了教王失去了生存目标,心灵上紧绷的弦没了,脆弱的一面开始显现出来,毕竟她所经历的一切太多,回忆是很痛苦的事。
扬州这个地方,对她来说是很特殊的
化去
  青岚郁闷的从父亲房中出来,被骂得灰头土脸,心口堵得难受。也是三哥运气欠佳,赶上父亲寿辰却频频出事,屡次险相环生,连他都捏一把汗。大哥也给气得够呛,现在父亲亲自过问,再不是敷衍托词能够善了。
  为了那个女人…………弄成了这般棘手的场面,他真不知三哥到底值不值。
  想了半天,他决定去三哥院子里避一避,免得又被父亲揪出来痛斥。一路晃过去静得可以,大概下人明白主人正值雷霆之怒,很自觉的躲了起来。
  刚踏进屋内就僵住了。
  立在书案边的人,正是一切麻烦的罪魁祸首。
  “你…………到这来干嘛。”他差点被自己呛住,紧张的看了看门外,风口浪尖上她独自进了谢家,万一撞见父兄叔伯又是一场大乱。
  淡瞟了一眼不曾理会,她转回视线盯着跪在身前的孩子,洗去了脏污,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依稀可以看出绯钦的影子。
  “我给一个机会选择,你听好。”
  “留在这里,你可以过得安稳平静,不会太辛苦,有人教你合适的功夫,只要努力终能有一定成就,有机会成为……正道人士,但报仇的时候要聪明一点。”浮出一丝讽笑,她继续说下去。“而跟着我走…………我可不是什么好人。你不会好过,不止颠沛流离,或许还会被牵累到横死街头,再怎么流血流汗也未必有好下场,声名更不用提。”
  “不管是哪条路,学成了怎么做都看你自己,仔细想好了给我一个答案。”
  清冷的话语听得青岚莫名其妙,半晌才反应过来。
  “你要走?”他嚷出来。“三哥呢?三哥在哪里。”
  或许是声音太吵,她几不可见的皱了皱眉。“被我点了穴道,还躺在夏初苑里,你尽可放心。”
  “你不是跟三哥一起走?”他明白过来,又为兄长不值。“他对你那么好,你怎么这般没良心。”
  “这不正是你们的殷切希望?”她冷淡而嘲谑。“只要我消失,一切问题就解决了。”
  “我…………”私心里他确实这么想过,顿时语塞。“可三哥……会难过。”
  她静了静,别过了头。
  “过一阵他自然会忘了我,原本我就不该来江南。”
  “你要回西域?不是已经叛出魔教。”
  “你真罗嗦。”
  不耐的话语噎得他一窒,似乎感觉出口气烦乱,她略略缓下了语气。“和你没关系,你当没见过我,这样对…………所有人都好。”
  不给他再说的机会,她直视男孩的双眼。
  “想清楚了就告诉我,记住你没有反悔的余地。”
  孩子相当早熟,并不似一个五岁的幼童。
  “娘让我跟着你。”
  “如果你聪明,应该选较平顺的那一条。”
  “无所谓,能报仇我不在乎辛苦。”
  她露出一抹淡笑,眼中不无嘉许,又有些感叹。
  “不计代价是么,你决定了?”
  “是。”
  男孩跪下磕了三个头,没等抬头已被她一把拎起。
  “近几天我会走得比较快,想吐也忍着点。”
  如一阵掠过树梢的微风,她瞬息消失在眼前。
  青岚跟着冲出,脱口叫喊。
  “喂…………你…………还会回来吗?”
  一抹淡色的纤影掠上墙头,微微侧了侧首。
  蓝天下乌发如墨,素颜如雪,清婉而明丽。没有回答他的问题,随风飘然落下,轻盈如一只翩然化去的白蝶。
  望了许久,他只觉得心里闷得慌,比被父亲痛骂犹要过之,也不知三哥此时心情如何,愁了半天,一回头就呆住了。
  背后无声无息的立了一个人。
  他立时紧张得结结巴巴,汗都渗了出来。
  “爹…………何时来的。”
  须发微苍的中年男子遥望着人影消失的方向,眉间的皱纹宛如刀刻,半晌没有说话。
  “那是三哥的………叶姑娘已经走了,一个人,三哥还在夏初苑…………她说不会再回来…………”青岚语无伦次,生怕父亲下令追捕。
  先前还在震怒的父亲神色莫测,隐约叹了口气。
  “去接云书回来,这件事以后不要再提了。”
  他如蒙大赦,立即冲出了院子,心里不无诧异。三哥所犯的种种失当就这样轻轻揭过?真不像父亲的一贯作风。
  一边胡思乱想,耳际模糊听见风吹来的低语。
  “倒是个不错的丫头,可惜了出身…………”
  
  针锋相对的坚持不复存在,谢家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下人们高兴着繁忙的宴席终于过去,得以放松片刻。宾客们一一散去,送辞之举连篇累牍,忙坏了主人家。
  忙碌之中唯独不见三子谢云书,时常有人问起,都被谢家人巧妙的以虚言搪塞过去,对于数日闭门足不出户的人,均有默契的不去相扰。
  与众人所料的截然相反,此刻精舍内并非只他一人,更无意气消沉。
  “城中大小客栈均无主上的踪影。”
  “酒楼画舫也无。”
  “也没有类似的人买过骡马。”
  “无人见过主上出城。”
  四翼回报着数日探察的结果,均是一无所获。
  屋里一片静窒,皆望着窗边凝滞不动的人。逆光在侧脸勾出一抹深暗的棱影,沉默了许久才道。
  “她已离了扬州。蓝鸮去搜集消息,查出绯钦从何处而来,追杀的人是哪一路。”
  “银鹄去南越打听二十多年前有哪个小国被灭,用的是此种文字。”随命令递过的还有一方素帛,绘着迦夜剑上的铭文。“尽可能察得详细些。”
  “墨鹞去跟踪玉隋,小心探明他的真实身份,此人来历莫测,要多留神。”
  “碧隼留下随时待命,还有什么疑问。”
  四人齐声领命,各自退去了安排。
  屋里恢复了静谧。
  窗外的绿竹在阳光下清亮,剔透得仿如碎玉,声声蝉鸣入耳,再寻不到往日的沉定,动辄心浮气燥。
  她,会在哪。
  冲开穴道时已太晚。她接走了那个孩子,从扬州城彻底消失。
  寻到她的机会微乎其微,他和四翼的追踪术皆缘自她的传授,惯用的手法不可能有丝毫作用。
  不得不回家,借助家族的力量搜寻或许还有万一的希望,否则更如大海捞针般绝望。迦夜既已离开,怒气平复的父亲并未严惩他的逾越失当之举,或许是念及重归家门不易,刚毅如铁的父亲意外的宽仁。
  家人都松了一口气,他不想去看那些庆幸或同情的眼神,深心专注的只有一件事。
  数月后,沸沸扬扬的流言渐渐平息,一切被人遗忘,就像她从来不曾出现。
  他再度获得父亲的倚重,一度被收缴的令牌信物重归于手。
  除了协助长兄打点家族事务,便是耐心的等待四翼的消息回传。
  墨鹞回报,辞别谢家回北方的玉隋过黄河即失了踪影,完全查不出半点端倪,按来时所称的地址商号探过,除了无此人外均属真实,迷一般深不可测,印证了当初的怀疑。
  蓝鸮回禀了追杀绯钦的人,确是中原世家——蜀中方家。方家声名赫赫,为地方大族,暗里却如此无行,他嘱咐留人长期控守,设法伏入内线监视,端看迦夜何时动手。
  走得最远的银鹄暂无音讯,他并不寄予过多期望,时隔数十年,能否探到并无把握,何况迦夜出生于江南,毫无故土的记忆,未必会往那里去。明知希望渺茫,他仍不愿放过任何一线可能。
  纵然翻遍中原,重回西域,搜尽碧落黄泉…………
  
西京篇
南越
  银鹄在这个崎岖潮湿的地方转一个多月,见多了各种令人起栗的爬虫长蛇,青碧的树叶郁郁葱葱,仿佛永远在滴水,时不时就有一场急雨从天而落,闷热的汗裹在身上黏腻而不适,散发出腌得过久的菜叶气息。
  他一边低咒一边寻路,嘟囔着抱怨自己运气欠佳,离开了风雨如诗的江南跑来这个蚊子多过沙的地方,不小心还会遇到有毒的瘴气,若非躲得快,恐怕已倒在这抬头幽林,低头泥沼的穷山恶水。
  要找的人竟是出自这片鬼地方,他实在不敢相信。
  一路遇到的居民说的话也听不懂,与其说是人话不如说是鸟语,当了几十天聋子比手划脚,终于学会了卷着舌头说话,勉强能够沟通。
  懂了还是白搭,这里小国林立村寨无数,连年战乱,国与国之间混得一塌糊涂,经常是灭了重建,建了又毁,合并纵横数不胜数。许多居民连当前主政的国主都搞不清,更别说数十年前不知名的小国。
  不甘心下了这般力气仍是无功而返,回去必定会看见三张幸灾乐祸的脸,好整以暇的等着嘲弄揶揄,他凭着最后一点意气勉强又转了十来天,眼见着实无望,开始绝望的盘算回去的路途。
  这一天吃完打来的野味,转到河边洗手,难得林木稍稍稀疏,日光从枝叶间斜映下来,照得河水犹如透明的水晶,清晰可见爬满青苔的河床。
  异色的石质引起了他的注意,那是一段灰白的石板,静静的沉在河底,尚未被泥沙螺鱼完全掩藏,白色微光明灭,断断续续的延伸至远方,竟像是一方古道。
  左右无聊,他一时兴起,沿着河道一路前行,石板逐渐延至岸上,消失在密林深处。他顺道而行,累累的青藤粗蔓遍布,树木越来越粗壮,幽深得几乎看不见日影,除了石道,又发现了一座曲流石渠,破碎的石板原来是长渠底道。长渠尽头是一壁残墙,翻过断垣,眼前出现了一栋宫殿般的建筑,建筑的白石多已倒塌,残余的部分也已被植物覆成了一片绿毯,仍依然能感觉出当年的精致。
  东头有弯月形石池,西头有石板平桥和层层花阶,曲廊倾颓,碧池干涸,残留着厚厚的落叶,完全没有人迹。
  行过废弃的宫苑,渐渐步上最高处的主殿,样式各异的砌饰颇为独特,其中还有不少莲花的浮雕,大多已破碎残缺,时而有艳丽的毒蛇被步履惊动,悉悉的吐着蛇信蜿延爬过,在石径上留下一道发亮的粘迹。
  穿过了最后一道苑门,终于踏上了殿台,所见的景致令他愕然的张嘴,在这草蛇丛生的南疆密林深处,竟有一处天境般的所在。
  殿堂下方是层层石阶,联入一个美丽宽广的湖泊,湖水晶莹碧透,有如一块硕大的翡翠在日光下闪闪生辉,湖边青绿的草地茵茵如毯,开着大朵大朵的白花,层层树影随风起伏,如有生命的呼吸。
  山风一扫缠绵数月的湿热窒闷,吹得人遍体清凉,超出预料的美景吸引了心神,他毫不犹豫的扑下湖水凫泳,数月未有的惬意。顺手捞了几条不知名的肥鱼,浑身长满了雪白的细鳞,腮上还有长长的须,样式古怪,烤熟了滋味却十分鲜美,香味飘得老远。
  他心满意足的啃着鱼肉,前方的树林忽然有轻响,竹竿拨草的声音越来越近,探出了一个佝偻的身影。
  衣衫式样一看即是普通村民,身后还背着采药的竹篓,粗衣赤足,黝黑而苍老的脸上满是皱纹,见鬼一般瞪着他。
  转了数日都没见几个人,正觉极度无聊,他努力表现友好,用刚学来的鸟语嗑嗑巴巴的表达并无恶意,甚至用上了手势比划,邀请对方和他共享篝火晚餐。
  对方迟疑了好一阵才走过来,放下背上的筐,盘着腿在火边坐下,拒绝了他递过去的烤鱼。
  “真没想到这里有人,我还以为撞了鬼。”老人的舌头很生硬,但说的分明是汉话,他听得几乎跳起来。
  “你是汉人?”多日被迫说着半懂不懂的南越话,憋得几乎吐血。此时遇到一个能说话的人,惊喜非旁人所能想像。
  老人沙哑的笑了,沧桑的眼睛浑浊而世故,自然猜得出他为什么反应过激。
  “我在这里五十年了,第一次碰到说汉话的人,都快忘光了。”
  在这种鬼地方呆五十年,他佩服得五体投地。“你怎么会来这里。”
  老人仰着头思索,每一道皱纹都写满了回忆。“百年不遇的旱灾,一村人饿死了大半,剩下的成了流民,随着流浪到这里,后来安了家,习惯了,也就不走了。”
  “你能适应…………?”他只觉不可思议,顺手拍死了一只大得吓人的蚊子。
  老人呵呵的轻笑,从竹篓里翻出一株草丢入火堆,袅袅的轻烟飘散,徘徊在耳畔的嗡嗡声迅速消失了。“天气湿热,容易生蚊蚁,外地人都受不了。本地人有一些偏门的办法,这种草味蛇虫都会避开。”
  他叹为观止的摇头,不管怎么说,今晚可以睡一个安稳觉了。今天的运气令他十分满意,继续啃着肥鱼填饱肚子。
  老人望了他一眼,也从怀里摸出干粮裹腹。
  瞟了瞟对方粗糙的米饼,他大方的再次送去脂香四溢的烤鱼,老人却不停的摆手,往后退让。
  “谢谢,这鱼我们这里的人是不吃的。”
  “为啥?”他不解的眨了眨眼,如此美味却不为人食,忽然想到了一种可能。“有毒?”
  见惯了各种奇怪的生物,不少看来正常的却有剧毒,难道这个也…………他蓦然绿了脸。
  恐惧太过明显,老人忍着笑安慰。
  “没有毒,只是湖里死过人,我们觉得不祥。”
  他顿时松了一口气,又觉着不以为然。
  哪个湖里没死过人,就为这点理由放弃唾手可得的食物,大概也只有化外夷民才会如此愚昧。
  看出他的不屑,没有和异乡的年轻人计较,老人平和而慈霭。
  “你不觉得奇怪,这么好的地方,我们宁肯挤在山底下淋雨受热都不肯搬上来。”
  这确实是个疑问,他立刻请教。
  “这地方,有鬼。”
  恰巧一阵阴风刮过,森森如浸冰水,火苗跳动的光影中,老人脸上的阴影极深,衬着郑重其事的几个字,险些让他汗毛倒竖。
  “老人家说笑了,这世上怎么可能有鬼。”他哈哈干笑,平抑着自己的不安。
  “你听。”
  他静下来细听,风刮过了冷月下泛着白光的残垣,发出的声音竟似哭声,幽幽咽咽的凄怨,在密林中分外恐惧,想起沿途听说的巫力乱神,使蛊下咒的诡密传言,肌肤霎时爆起了一层颗粒。
  “这只是石头的声音,哪有那么怕人。”他心里不安,嘴还是很硬。
  “这里死过好多人…………”老人望着月夜下沉静的湖面,感慨万千。“数不清有多少,一国的女人都死在了这,湖上飘的全是尸体…………我一辈子都怕,要不是为了采药,我才不会到这。”
  听着沙哑而苍凉的话,他头皮有点麻,又不愿相信。
  “是不是夸张了一点,我走了这些天,近一带根本没几户人家。”
  老人摸出了旱烟,在脚边磕了磕,就着篝火点燃,烟气缓缓升腾,满布皱纹的脸也似隐入了迷雾。
  “这里原来是苍梧国的王宫,现在的人早不记得了,除了我这样上了年纪的还有点印象…………是个好地方啊…………”
  “有山有水,一国就是一个几万人的大族,人丁兴旺,挖矿炼银的手艺又是历代相传,生活富庶,当时不知多少小国羡慕…………这一族的女人非常漂亮,皮肤白又能歌善舞,和南越其他地方的人都不一样,可惜从不对外通婚。特别是苍梧国的公主,据说她的歌能引来鬼神应和,飞鸟游鱼出听,美得不像凡人,见过没有不被迷住的。异地行脚的客商数不胜数,一多半都是为了碰运气见她一面,回去能像傻子一样说上几十天…………”
  或许是上了年纪,老人的话有点絮叨,听着银鹄云里雾里。
  “那不是很好,怎么现在变了…………”他比划了一下死寂的周围。
  “就是太好,所以才惹来了祸端。”叭嗒叭嗒的吸着烟,老人伤感而无奈。“邻近的小国眼红,既想要他们的财富,又想要他们的女人,伙同起来重金贿赂了驻守南越的将军,诬称苍梧国谋反,带着几倍的人杀过来占这块地方…………”
  “那后来?”
  “这一族的人骄傲得紧,明知敌不过也不肯投降,男人在国主的带领下拼死力战,全数死在了战场上,女人…………”
  “被捉了?不对,刚才说她们都死了…………”说到重点上,他渐渐感觉不妙。
  环顾着波光鳞鳞的湖面,老人带着几份敬畏。“我只是听说,黑压压的军队围住了这坐山,逼躲在宫殿里的女人们出来投降,男人们死光了,一族也完了…………女人们恨透了毁家灭国的恶魔,又不甘心做奴隶,在王后的带领下全数投了湖,一个也不肯屈服,整个小国就这么完了。”
  “全死光了?”寥寥数语的描述勾出惨烈至极的画面,想到湖上飘满了尸体,银鹄一阵恶寒,刚吃下去的肥鱼几乎立刻吐出来。
  “…………后来夜夜有人哭,哭得占领的敌军都受不了,尸体也开始腐烂,疫病流行,巫医们都说是苍梧国的诅咒。为了拔除邪魔,在神巫的命令下往湖里倒了桐油,烧了三天三夜,几十里外都能看见火光…………”老人沉沉的叹息,“可是还是有女人哭,最后怕了,带着夺来的大量金银撤出了这块地方。几十年一直这么荒着,湖里的鱼再好也没人敢去捞,那是苍梧国的女人变的。”
  “真的是巫术诅咒?”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肚子开始翻搅,他看着香喷喷的鱼欲哭无泪。
  “那倒未必,我曾经在苍梧贩过货。这个国和南越其他地方不一样,男女都擅歌,族里流传是天神后裔,不信巫咒,但秘术确实是有的,唯有少数王族才知道。”老人随手拔起一朵随风轻摆的花,丝丝舒展的细柔花瓣犹如流苏,繁丽而华美。“他们视这个为圣花,当年王庭里满目皆是。雪衣、白花、天乐一般的歌,那可真是美……………………”
  老人不再说话了,默默的抽着旱烟。
  静寂如死的夜里又一阵风掠过,呜咽之声隐约回荡,恐怖之外,有种哀怨悲婉的凄恻,月光如银,映着斑驳苍凉的废墟,银鹄发了好一阵子的呆。
  一晚上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好,迷迷糊糊睡去时已近天明,醒来时日头已升得老高,身边的火堆只剩了余温,一夜娓娓而谈的老人不知去向,他甚至不太肯定自己遇见的是否真实。
  鱼还剩下几条,他再也没了烤来吃的兴致,摸摸肚子决定去打几只野鸟,不留神在废殿小径上绊了一下,弯腰一看,是一块被野藤遮没的石碑,上面刻着奇异的碑文。瞪了半天,他摸出怀中的素绢,字虽不同,曲致勾划却如出一辄,分明是同一种文字。
  摸了摸后脑勺,望着四壁倾颓的殿宇,千辛万苦踏破铁鞋,竟已误打误撞的找到了遍寻不至的目标。
  想起昨夜经历的一切,真是…………见鬼了。
  
作者有话要说:给ice的生日礼物,呵呵,虽然晚了一点
溯梦
  一滴汗从额上渗出,缓缓流过眉梢,滑过浸湿的脸颊,顺着下颚滚落了衣襟。逐渐被寒冷的室温侵袭,变得冰凉刺骨。
  汗透的身体有如冰封,费力扯上身的棉被潮湿笨重,完全没有作用。幸好几度发作之后摸出了规律,预先将孩子托给了店主,这般狼狈的模样,她不想让任何人看见。
  痛,真要命,熬过去如同散了架,意志都近乎崩溃。极度的衰弱令她想睡去,寒冷却成了最大的障碍。
  冻死在屋里,确实有点可笑。
  这该死的北方,该死的冬天…………她开始后悔自己没有去南越。
  据说那里很温暖,从来不会下雪。
  那个人…………又在做什么?
  记忆中最后的神情是彻底的愤怒,大概真的是把他惹火了…………
  很吓人,还好不会再见。
  寒气一再侵袭,头脑逐渐昏沉,可这样一睡…………
  拖过枕畔的剑在手腕划了一道,没拿捏好,稍深了一点,血流得比预计的多,但凭着痛应该能再撑一段时间,只要拖过几个时辰…………
  廊外响起了脚步声,很轻,而且不止一人。不管何方的敌人,她都没力气反抗,也就当事不关已的静待。
  门上传来轻叩,停了片刻又敲了敲,耐心而有礼。
  叩了又叩一无反应,终于传来了一声裂响,门栓被震断了。
  门开了。
  屋里极幽暗,射入的光线令她一时看不清。
  片刻,一个温雅的男声响起。
  “你们留在外边,这里有毒。”
  修长的身影踏进来,隔空掐灭了屋角微明的香。转首看着床上的人,轻声道了句歉,抬手打开了窗。
  光映入氤氲着淡淡烟气的房间,风裹着雪的气息卷进来,她轻轻眯了下眼。
  “近两个月跟着我,是你的人?”
  微弱的声音几不可闻,他却听清了。
  “是我。”
  触了下冰冷的额,又探了探脉。他解下轻裘,掀开被子裹住纤小的身体,抱起来踏出了冰窖般的房间。
  
  她非常累,硬撑着不睡。
  虽然热气腾腾的浸浴化去了骨子里的寒意,服侍的丫环恭谨有礼,烘得发热的厚褥舒适之极,房内烧着地龙,温度足以让人冒汗。
  “睡吧。”他立在床边,温柔的劝着她。“不会有危险,我没有恶意。”
  “你到底是谁。”这个疑问盘旋在心底良久。“我杀过你什么人?”
  他微微笑了,蕴着几许悲伤。“你的身边只有敌人?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样的眼神让她很不适应,仿佛无限心疼,她努力摆脱恍惚,这并不容易。
  他按住细腕,不让她去压刚包扎好的伤口。“别这样对自己。”
  “我不认识你。”
  “你见过我,或许忘了。”他坐在床边,神色温暖而怀念。“很久以前。”
  “不可能。”她盯着他的脸。“我见过的一定记得。”
  他又笑了,轻抚了抚黑发,奇怪的是并没有厌恶的感觉。
  像对一个执拗的孩子,他的声音带着轻哄。“你很累了,睡吧,醒了我会告诉你一切,再不会有人能伤害你。”
  确定了对方毫无恶意,意识渐渐模糊,尽管还有无数疑问,她还是放松了下来,几乎是立刻坠入了沉眠。
  
  许多年不曾做过的梦。
  梦里她在放纸鸢,非常美的蝴蝶鸢。手工不甚好,画得却十分漂亮。
  娘坐在树下缝着新衣,用的是淡粉的丝罗,很快就可以穿了。她满心期盼出远门的爹能带回新鲜有趣的玩艺。
  纸鸢歪歪扭扭的盘旋打转,她越跑越远,不小心摔了一跤绊断了线,顾不得疼痛赶紧看天空,失去了牵引的纸鸢迅速从半空飘落,一个筋斗栽到了草地上,凄凄惨惨的好不可怜。
  她奔过去想拣起来,纸鸢却到了一个男孩手中,漂亮出色的五官,瞧上去有几分眼熟,冷冷的看着她。
  当时不懂,许久之后才知道令她微惧的感觉是一种敌意。
  男孩身后立着一个端庄秀美的女人,眉间有郁结不散的轻愁,盈盈的目光也在看她。
  她不知所措的回头,母亲从远处站起身,雪白的衣裙被风吹得纷扬。
  
  朦胧在笛声中醒来。
  手脚恢复了力气,却不想动。
  悠悠柔柔的曲声如梦似幻,是依在母亲怀里跟学的哼唱,唤起了许久之前的片段。父亲爱听母亲的歌,也喜欢把她高高的抛起又接住,令她觉得自己像一只会飞的蝴蝶,母亲常常嗔怪父亲的过度宠爱,那时的幸福没有一点缺憾,至今想来犹不真切。
  曾经…………那么快乐,令回忆变得极奢侈。
  她在侍女的环绕下洗漱更衣,心神有些乱,任由侍女一层层装扮。
  衣料是昂贵的上品,轻暖而柔软,样式简洁雅致,虽是冬装,穿在身上却毫无厚重之感,绝不累赘,俱是烘暖了才上身。宽窄长短恰到好处,连足上的靴子都极其合脚,仿佛是量身订做的一般。
  屋内的物件有细微的更动,身体也无宿昔发作后的疲倦,不知睡去了多少时间,想是………用了药,否则不可能换了地方都一无所觉。
  短剑搁在架上,她看了半晌,翻腕收入袖中,推开门踏了出去。
  目光一瞬间涣散开来。
  屋外是一间宽大的庭院,长长的廊檐,片片雪花自空中飘落,世界化为了一片莹白。可她知道皑皑白雪下应该是一片青葱碧草,那几株枝桠分明的大树会在夏季开出细碎的小花,落满一地金黄,檐下会有数丛芭蕉,在雨天被打出单调而清宁的沙响,芭蕉旁会种上大朵的白花,时常被折来插瓶,清雅的香气许久都不会消散…………
  檐下的风铃在寒风中轻响,仿佛流光旧影化成了真实。
  廊下左起第三根柱子上刻有几道深浅不一的印痕,她俯下身做梦一般轻抚,曾经有个小人站在柱前比划,吵嚷着要快些长高。
  细细的指尖又拂过一栏千百颗宝石串成的珠帘,缤纷旖丽,在雪下映出璀灿的华光。下方的宝石有几颗失落,那是被她揪下来做了弹子…………
  一切都像是梦中的场景,可梦中不该有那个倚栏吹笛的人。
  “你是谁。”迷茫的问出口,又很快被冰冷的现实攫住。
  “不对,我为什么要问…………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她退了几步,砰的撞上了墙壁,脸忽然惨白,模糊猜到了些许。
  “错了,我不是你要找的人。”
  年轻的男子收起笛子,身形一晃已立在眼前。
  “错了…………错了…………我不是…………”利刃加颈也不会这般可怕,她神色恐惧,头脑一片昏乱,用力按着跳动的额角。
  “我是迦夜…………人人痛恨的妖魔…………不是…………不是……”
  “蹁跹。”
  他替她说出了埋藏在层层灰烬中的名字,那个在舌尖徘徊却如禁忌般说不出口的魔障。
  她怔怔的抬起头,凝视着那双了解而感伤的眼。
  “对…………我不是…………你一定弄错了。”
  “还记得这首曲子?”示了下短笛,他耐心的引导。“是你教我的,唱了好几遍。因为我替你修好了弄坏的纸鸢。”
  “…………可是你说你听不懂…………”一些破碎的光影掠过,有个好看的男孩总是板着脸不耐烦,可因为某种莫名的亲切,她偏喜欢粘着他说话…………“不对,我不是她,我是迦夜…………”她时而恍惚,时而清醒,苍白无力的否认。“天山里的…………魔鬼…………”
  “我听不懂你唱的歌,但记住了曲调。”他像是不曾听到否认,语调轻柔。“你说我是你第一个年纪相近的朋友。”
  她呆了一呆,又变得混乱。
  那是事实,虽然非常受宠,她却从来没有年龄相近的伙伴,身边除了父母就是年长的叔叔姐姐,尽管对她都很亲切。
  所以那时她很开心,甚至有些讨好那个男孩…………
  重重捏了一下手腕,疼痛令她摆脱了迷惘,终于从错乱中镇定下来。
  “抱歉,你认错了,我感激你帮了我,但我真的不是你要找的人。”
  “十六年。”
  没能及时制止,他看着血一丝丝从袖间蜿延滑落,眉间涩而痛。“从你们离开的时候就一直寻找,从没间断。我知道这来得太晚,错过了最需要的时候,你甚至已经可以当作过去根本不存在。”
  她尽力让自己冷静,口气变尖锐而讥讽。“想必是尊驾的眼光出了问题,看我像十六岁的样子?”
  男子的双眼温和而沉静。“我知道你不是十六岁。你今年二十,生辰是七月初八,四岁以前住在扬州,五岁被人掠至天山,十岁入淬锋营,十四岁成为魔教四使之中的雪使,主理西域三十六国事务,不久前联同另外三使携手击杀了教王,两个月后脱离天山,与亲随的影卫一道来了江南…………他就是谢云书,在天山,你叫他殊影。”
  她又一次怔住,他对她的了解清晰得令人恐惧。
  “你怎么可能…………”
  “查到这些并不太难,你走后天山陷入内乱,几乎完全分裂,有许多机会可供刺探。”他微带悒色的笑了一下。“当然,雪使迦夜在西域也是名震四方。”
  她张着嘴却发不出声音,耳畔只听见纷纷扬扬的雪簌簌而落。
  “你的剑叫寸光,是令堂留下的遗物。练的武功心法来自南越古国,已经招来了劲力反噬,每一次发作间隔的时间越来越短,将来更…………”吸了口气,他又说下去。“我也明白你为什么刻意不肯长大,以前的事你记得很清楚,却不承认自己是蹁跹,即使回了江南也未寻过旧宅,宁愿彻底遗忘,断得干干净净…………我知道这是为什么。”话语越说柔,溢满了怜恤伤痛。
  “我知道你是迦夜,但你也是蹁跹,我一直在找的蹁跹。”
  一直默默的听,听得险些窒息。她开始摇头,仿佛要摆脱什么可怕的东西,用尽了力气否定。他制住了几近失控的崩溃,望着慌乱逃避的脸,禁不住红了眼眶。
  “对不起,当年毁了你的生活,让你受了这么多苦”
  “对不起…………这么晚才找到你。”
  
天涯
  “八师弟!”一个声音喝住了冲动拔剑的人。
  一脸颓色的男子按住了师弟的手,将寒光闪闪的利剑还鞘。
  “大师兄,难道你甘心就这么俯首称臣?”八师弟怨愤而恼怒。“衡山派多年的基业就这么拱手让人?”
  “还能怎么办,到了这个地步,你以为我愿意。”男子的脸色暗淡无奈。“谢家声势之盛,非我们所能抗衡。”
  “我宁愿拼了。”八师弟环顾着众人,年长的师兄师姐一个个在年轻锐气的目光中低下头。“师父还在一定也会这么想,大师兄既然暂代掌门之位,就该担起本派声名,豁出性命相拼也好过任人宰割。”
  激昂的话语换来一片沉默,如有万一的可能,谁会愿意俯首贴耳任人驱策,名重一时的衡山派被人逼到这个地步,做梦都想不到。
  怎奈扬州谢家近年扩张迅猛,实力高涨,手段令人咋舌,行事隐蔽而诡诈,逼得诸多根深蒂固的门派屈身臣服,交出主导之权。剩余的少数强硬门宗被强大的力量无情吞没,数年来,谢家已从江南白道的名誉龙头,转成了真正把持武林半壁江山的魁首。
  “那个谢三究竟是什么来头,不是他也不致落到今天的地步。”有人咬牙切齿的咒骂。“谢家以前行事可不是这样。”
  “听说他失踪了七年性情大变。”大师兄沉郁的拧起了眉。“这次来的要是谢曲衡倒还好,偏生是他。”
  “既然敢来,干脆一起上制住他,就算换不回师叔师伯,杀了也能出一口恶气。”八师弟到底血气方刚。
  大师兄瞥了他一眼,苦涩难当。
  一贯刚勇鲁莽的师弟怎会了解当家的不易。
  衡山派固然威名赫赫,派中耆老却被谢家尽皆使计诱出,至今失陷未归,生死不明。左右的盟友在谢家威压之下噤若寒蝉,自顾不暇,哪还有同枝连气的义气,何况师父死得…………
  二师兄开了口。“八师弟一腔热血,但谢云书并非易与之辈,传闻其人深谋多智,身边高手如云,真要动手,尚未近身就被拿下了。”
  “是他暗害了师父,难道眼睁睁的看着他大摇大摆炫耀。”八师弟怒不择言。“衡山派的名声都叫他毁了,师父九泉之下也不会瞑目。”
  “八师弟!”几人异口同声的喝止,殿中一时静寂如死。
  这是衡山派最不愿意提及之处。
  德高望重的衡山派掌门灵珠子与弟妇乱伦私通,双双被刺杀于偷情秘会的客栈中,是近日轰动江湖的丑闻。一时大哗,言者不齿,也正因此,一向道德严谨自居的衡山派成了嘻弄嘲讽的对象,市井流为笑谈。
  灵珠子昔日旧友唯恐名声受累,大多撇清立场,谢家侵蚀犹如雪上加霜,衡山派被迫独力抗颉强敌,偌大的门派风雨飘摇,江河日下。更有传言指灵珠子多年前觊觎美色而暗害了师弟,道貌岸然的表相下的所做所为令人发指,尽管无从证实,却在口耳相传中让这一场争斗多了人心向背。
  刺杀的时机过于巧合,在狭小的房间内杀死一派掌门也非常人能为,并无任何线索,但谢家毫无疑问的得利,成为众弟子推断的疑凶。
  “前事休说,先商议如何应对眼下的局势为好。”良久,二师兄出言。
  大师兄刚要点头,警示敌迹的钟声已自山下遥遥响起。
  黑衣俊貌,剑眉入鬓,身姿挺拔如玉,带着廖廖数骑昂然入山,全无提防之态。潇潇自若的礼节性致意,眸光掠处,一股淡然的王者之气迫人而来,衡山派的女弟子无一例外的红了脸。
  江湖中皆知谢家三公子外形出众,却未想到如此出色,一袭黑衣掩不住夺目风采。不少人心生暗语,无怪江湖中皆传白家二小姐为他神魂颠倒,非君不嫁,确实有过人之处。
  “来者可是谢家三公子?”
  第一个扬声的居然是小师妹,美目灼灼闪烁,在场的师兄弟皆在心底哀叹了一声。小师妹是无量师叔的女儿,此刻长辈失陷,素来娇宠放纵的人失了管束,肆无忌惮,看样子多半已忘了自己的父亲还在别人手上掐着。
  “在下谢云书。”
  男子略一点头,身后的两名随侍之一捧上了一方精致的锦盒。“初次拜访,失礼之处尚祈见谅。”
  “三公子挟势而来,何必说得如此客气。”大师兄踏前。“敢问本派的各位师叔长老…………”
  “安好无恙。”谢云书一笑,朗如日月华光,教人移不开视线。“谢家待如上宾,只要贵派愿意合作,不日即可回返。”
  “三公子是要衡山派如其他门派一般低头臣服,以供驱策?”闻得长辈安好,大师兄脸色稍霁,语音沉沉。
  “言重了,多方需要仰仗借重贵派,为盟友自是上佳。”虽然稳据上风,男子言辞仍是相当客气。“以代掌门之明,当明白此乃两宜之事。”
  “阁下莫非以为本派都是傻子,竟会愿与弑师仇人同流合污,自甘下贱。”八师弟语出讥讽,尖锐的语气令众人纷纷色变。
  “此话从何说起。” 谢云书淡瞥一眼,深沉莫测。“在下对灵珠子前辈素来景仰,听闻噩耗内有隐情,却不甚了解,愿闻其详。”
  “休要再假惺惺,还不是你…………”
  “八师弟!”大师兄喝止了接下来的话语,挤出一个难看的笑。“请三公子勿怪师弟年少无知,听信街巷无根传言。”
  男子弹了弹指,身后的两名随侍手从剑上垂下,恢复了肃然静听。“代掌门何必客气,真假是非日久自现,灵珠子前辈的为人自有公论,何有可畏之处。”
  冷冽的杀气随着笑语淡去,八师弟煞白着脸,望着挡在身前的大师兄,勉强压下了不甘。适才已有暗哨回报,纵然怒气沸腾,又岂会不懂形势比人强。眼前数人敢于亲身犯险肆无忌惮,是仗恃着谢家大队人马在山下虎视眈眈,以谢家近年锋芒之盛,真要将之激怒,只怕衡山派明日便自武林中除名。
  环视了一眼神色各异的师弟师妹,大师兄叹了一口气,将对方引入厅室礼待。八师弟紧紧捏着拳,瞪着仇人的背影,恼恨几乎涨破了胸膛。肩头被重重的拍了一下,二师兄附耳低劝。
  “适才确是你太鲁莽,别怪大师兄,一切总要设法让师叔师伯回来再行事。”
  “这谢三难道真的会放人么,谁知道他动什么手脚。”八师弟不由自主的压低了声音,“师父死得蹊跷,必定是他所为。”
  “是又怎样,无凭无据能指责什么。”二师兄苦笑,只怪失德在先,连争公道都缺了立场。“他若问一句师父为何不顾伦常与女子秘室私会,又该如何。你一向性子直,但这件事已经让衡山派名声够臭了,还是少提为妙。”
  “二师兄说的不错,六师兄休要意气用事不顾大局,反而害了失陷的各位师长。”小师妹从旁帮腔颇有嗔意。她排行虽末,托父之名地位却不低,脾气也不小,凤目一瞪,都不再开口了。
  
  门环扣了两下,一个清朗的男声轻道。
  “请进。”
  娇丽的女子一袭玫红的衣裙嫣然而笑,似一朵妍美的花。端着一壶清茶几份细点,穿过门口的随侍踏入,不忘随手带上了门。
  “请三公子先用些点心,大师兄正在和师兄弟们商议,少时自会给公子一个满意的答复。”
  男子抬眼笑了笑,望着她换下那一壶冷茶。“多谢姑娘。”
  “都是江湖儿女,三公子何必客气。”女子大方应对,明眸毫无忌惮的打量。“敢问家父现下如何?”
  “姑娘是指…………”
  “家父无量子。”
  “原来姑娘是无量道长的千金。”谢云书带上了三份惊讶,仿似顿悟。“令尊康健如昔,除了脾气稍大外一切均安。”
  “多谢公子告知,稍慰牵挂悬念之心。”女子盯着他的脸,忽尔一笑。“别再姑娘姑娘的,叫我湘兰即可。”
  谢云书微微一笑,“直呼闺名,恐怕不妥。”
  “何必拘泥于礼法,假使顺利,将来自是一家人。”
  “姑娘说的是。”接过她递来的香茗,执起碗盖拔了拔浮叶,男子的一举一动优雅从容,赏心悦目之极。
  湘兰望了好一会,美目流动,忽然问了句题外话。“三公子一表人才,不知可有婚配。”
  微呷了一口茶,谢云书淡笑。“近年事忙,尚未有暇顾及于此。”
  “以三公子的人品家世,想来江南无数女子倾慕,竟无一人能令公子动心?”不顾逾越分寸,她继道。“听说白家二小姐对公子一往情深?”
  “姑娘说笑了。”他不着痕迹的敷衍。“都是些无根之谣。”
  “江湖均言谢家极重门风,三公子谨身自持莫不正是为此?”
  “家父确实素来教导甚严。”指节轻叩椅背,神色仍是耐心有礼。
  女子泛起甜笑,衬着秋波宛转颇为俏美,推过一碟细点。
  “大师兄真慢,想是快好了,请三公子先尝尝衡山山的栗子糕。”
  “无妨,此等大事自是要细细商议,是在下来得突然了。”嘴里说得客气,男子微微支颐,目光已转到了窗外。
  “三公子品品看,这是新栗所制,异常甘美。”甜甜的笑意又深了些。
  他望了一眼,勉强取了一块咬下,目光一动,放下了残留的半块。
  “确实不错。”
  “既合口味公子不妨多吃一点。”女子抿了抿唇,眼神闪烁。
  “姑娘好意心领了,可惜我历来不爱甜食。”谢云书将碟子推了回去。
  “公子……不喜?太遗憾了,这是厨房特地为贵客所制…………”娇颜现出浓浓的失望之色。
  谢云书瞥了她一眼,幽深的目光似看透了心底。“那真是抱歉,怎好拒绝这份心意。”话声一顿,他扬声唤道。“碧隼。”
  “在。”随侍的青年之一踏入等候命令。
  “这碟点心是专为我们所备,可惜我不喜甜的,却之不恭,你替我用了吧。”
  这命令相当古怪,青年眼露怪异之色,仍是依命而行。
  “是。”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