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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行歌》

_13 紫微流年 (当代)
  “若真如此,你没机会迫我出手硬拼。”泠泠的声音不无自嘲。“这或许是我做过最蠢的事。”
  心知她说的是实情,瞥过跪得笔直的两人,他仍捺不住怒火,话语带上了锐意。“你们想清楚了,还是决意跟着旧主?”
  蓝鸮墨鹞默不作声。
  迦夜不以为然。“别逼他们和我动手,那样很傻。”
  “以你之见?”他怒极反笑。
  她微一沉吟。
  “你们起来,站一边去不许插手,等事情了结再决定跟谁。”
  猝然入耳,两人几不敢信,怔怔的抬起头。
  “去。”
  清音一喝,本能的起身退至一边,摆定了姿势作壁上观。
  萧世成面如寒冰。
  “你倒是体恤下属。”他皮笑肉不笑,激怒中已动了杀念。“怎不让他们助你一臂之力。”
  “勉强驱使有什么意思,世子不觉得?”她轻描淡写的揭过。“蓝鸮就算认输了,请下一位吧。”
  “恭喜姑娘不费吹灰之力胜一场。”萧世成讥道。
  “多仗世子成全。”宛如听不出讽刺,她平静的微笑。
  算来当属最后一位对手,实力远远超出了同侪。迦夜战了很久,诱得对方露出一个破绽,从背后刺穿了脏腑。她多了几处轻伤,脸色发白,额际微微见汗,耗了不少力气。连番簏战,即使是她也相当吃力。
  眼见获胜,白家的人皆露出了喜色。
  “的确是好身手,我想不出你是如何练成。”萧世成没放过她的一举一动。“玄智大师说你的外貌不曾变过,到底多少岁。”
  “与你无关。”她稳了稳呼吸,收剑入袖。
  “莫非你已是个老太婆?”他有些恶意的推测,尖锐的目光上下逡巡。
  “或许你猜对了。”
  “到底受谁之托,谢三公子?”萧世成大方起来,“他给你什么条件,我可以加倍。”
  “条件是带谢青岚回去,完好的。”她淡然笑笑,应答如流。
  “我放他跟你走,只要不插手白家的事。”
  “你休想,我宁可和白家死在一起,绝不忍辱偷生。”谢青岚直着嗓子喊出来。“要是我们都死了,我看你对三哥怎么交待…………”压抑许久,滔滔不绝的话语流出,怀里的男孩被猝响的声音吓了一跳,蹬着腿想下来。
  “你听见了。” 她有点可惜的叹气,忽然提高了声调。“墨鹞,让他闭嘴。”
  “是。”
  干脆利落的动手,谢青岚别说出声,连一根指头都动不了,怒瞪着她。
  “主上为什么非要死扛,把这小子打晕了带走不就得了。”蓝鸮走过来嘀咕,索性连孩子的穴道也一并点了,免得小人儿乱挣。“她从不干这种麻烦事。”
  “我也想不通,这家伙讨厌的紧,被救还一脸嚣张,像欠他的一样。”墨鹞不解的摇头,重重的踹了一脚。
  “五战已过,世子是否愿意如约放人?”场中的人没有理会这厢低议,神情自若的相谈。
  佯装思量了一下,萧世成全无愧意的摇头。
  “抱歉,姑娘仅过了四战,暂时难以践约。”
  “哦?”
  “姑娘所杀的第一人纯是为了救谢五公子,怎能算正式一战。”他面不改色的解释。“所以还要再过一关,萧某方能放人。”
  白家多人为之气结,不少门下弟子喝骂出来,什么样的粗言秽语都有。看守的人连踢带打都止不住。
  “那下一战的对手是?”她有礼的询问。
  萧世成静了静,露齿一笑,锐气而自负。
  “我。”
  迦夜也笑了,轻而柔,像看着指尖一只淘气的蝴蝶。
  “你真没让我失望。”
  
俱伤
  “你赢不了我。”
  “你很自信。”
  “身法我已了如指掌,确实鬼魅,经验十足杀着凌厉,你是一个极难对付的人。但内息不强无法持久,加上屡战之下疲惫非常,不会是我的对手。”
  “你的确占上风。”她颔首承认。
  “若肯跟随于我,必定以上宾相待,何必坚持必败之战,自蹈死地。”
  “多谢抬爱。”
  “你…………”
  “请。”
  
  一蓝一白两道身影,在月下犹如舞蹈。
  进退攻袭,利刃翻飞,明明是凶险无比,却看来赏心悦目。
  萧世成虽为世子,功夫不容小觑,看破了迦夜的弱点,凭深厚的内力相迫,以静制动,渐渐占了上风。白影轻灵如梦,进退全无声息,一柄清亮的短剑神出鬼没,险险的掠过要害。
  时间逝去,虚耗过损的征兆显现出来。又过了一会,白衣上绽出了点点深红,像初日映雪,雪上落梅,却满是惊心的不祥。
  她一步步退,慢慢退至了场边。他步步进逼,剑法愈加凌厉,眼看间不容发,纤影宛如被一阵夜风吹起,全不着力的凌空翻了过去,他探身扬击,半空只听一声金铁交鸣,脱手的短剑划了一道长弧扎入了沙地,半截剑身在夜风中反射着冷冷寒光。
  所有人心下一沉,迦夜被剑势逼到极处,铤而走险,竟合身扑了上去,萧世成长剑一振,千重剑影忽尔化为直刺,登时变成对着剑尖冲了过去。
  一阵惊呼,利剑穿透了小小的身体,从背后刺出来,雪亮的剑身沾着鲜血,直没至柄。
  场中静得可怕。
  只听得鲜血一滴滴坠落。
  迦夜的脸白得近乎透明,紧紧咬着唇。
  两人贴得很近,从旁看简直像一双情侣相偎。
  她仰着头,有点费力的凝视上方的脸。
  那张脸没表情,低头看着她。
  许久,露出一丝苦笑。
  一只白生生的小手扶在他的颈上。
  冰凉柔腻,像情人的手,温柔而多情的按着。
  随着他的血脉微微起伏,令他丧失了所有力量。
  “你输了。”
  黑亮的眼瞳很静,话音很轻,淡淡的宣告了他的失败。
  血,自剑上滴落,穿透了秀窄的肩。
  “杀人,不一定要靠剑。”她扯扯唇角,淡漠的提醒。“有时我也用手。”
  “你真狠。”他只说得出这三个字。
  这个女人牺牲了半边肩臂,换得了贴近身侧的机会。
  “不狠一点,怎么赢你。”她温和的笑笑,仿佛剑是刺在别人身上。“我已是强弩之末。”
  “值得么?”他实在无法理解。“像你这样,何必替不相干的人卖命。”
  “我也想问你。”她的额上冒出冷汗,神色仍然平静。
  “什么。”
  “为了野心搭上自己的命,值得么?”
  素颜毫无血色,白如冰雪,按在颈上的手也越来越冷,他低头着看苍白微颤的人,虚弱而坚定的脸,一时失了神。
  “请世子以南郡王的名义起誓,五年内不对白谢两家动手,可好。”
  “否则就杀了我?”他再笑不出来。“你可知杀死郡王世子的后果。”
  “我确实不清楚,或者试试?”黑眸杀意流传,危险而诡魅,散发着夺人神魄的煞气。“反正无论结局如何,你是看不到了。”
  一片寂静的僵持。
  墨鹞清了清嗓子,“世子,劝您不要冒险,我们主上………不知杀过多少比您地位更高的人。”
  蓝鸮在一旁点头佐证。
  颈间带着杀意的手不容忽视,他苦笑着开口。
  “我以南郡王的名义起誓,五年内不对白谢两家动手。如背此言,天人共弃。”男子的声音传遍了白府。“行了么?”
  “今日率众退出,决不再动兵戈,如违此誓,列祖列宗永世不得安宁,家族门宗一夜之间化为灰烬。”迦夜浅笑着补充。“既然世子诚意无违,誓再毒一点也无妨。”
  萧世成从未被人如此要挟,眼中如要冒出火来,迦夜指下内力一透,他瞬时喘不过气,脸越来越青,终于勉强点了点头,照着念了一遍。
  随着话语,急如擂鼓的马蹄声传入耳际,不出片刻,五道人影猝然掠了进来。看见场中的情景,全都愣住了。
  谢云书张口待唤,声音都哑了。
  慢慢走近,剑尖坠落的血滴形成了一小洼血泊,红得刺人眼目。
  “来得真慢。”迦夜低声抱怨,抑住颤抖,一分分松开指。
  “请世子松手。”直到她提醒,萧世成才发现自己还握着剑柄,半条臂膀都被她的冷汗浸透了。
  赶来的男子把她接过去,小心翼翼的不触及长剑。
  “拔出来吧,我避过了要害。” 小小的身子依在怀里,她在耳畔轻语,忍不住发颤。
  “忍着点,咬住我的肩膀。”
  盯着那柄长得可怕的剑,他哑着声音提醒,脸比受伤的人更白。
  双手搭上剑身,随着一声铮然脆响,精钢长剑断成了两截,指缘被利刃划破,流出了一缕鲜血。
  仅是这样的震动已让她痛得险些晕过去,细齿深深切入肩头,谢云书干脆利落的抽掉断剑,血迅速涌出,敷上去的药粉都被冲开,他撕袖为巾紧紧缚住,勉强控制住了伤情。
  众人静谧无声的看着这一幕。
  萧世成首先回过了神。
  “姑娘智勇令人折服,可惜未竟全功。”
  白家众人皆怒瞪着他。
  他咳了咳,无视激忿的目光。
  “我会依约退出白家,但泪断肠若无解药…………”
  “你这恶贼还想怎样。”白老太爷痛斥,恨不能食其之肉。“带上你的人滚出去。”
  “若无解药,三日后功力散尽形如废人,终身不复。”恢复了镇定,萧世成回问。“苦修多年的武功付诸东流,白老爷子不觉得遗憾?”
  谢曲衡与宋羽觞拔剑踏了上去,萧世成的亲随随之应变聚拢成形,长剑对峙,再度紧张起来。
  “如果谢三公子肯把叶姑娘交给我,在下自当奉上解药。”南郡王世子终于道出了交换条件。
  相当诱惑的条件。尽管几个人及时赶至,实力对比仍然悬殊,即使萧世成不再以白府众人性命相挟,从他手中硬夺解药仍是困难重重,此役南郡王府精锐尽出,绝不是轻易能够打发。
  空气僵滞如死。
  谢曲衡眼中微一迟疑,回望三弟。
  谢云书没有抬头,探臂护住了怀中的人,左手已执住了剑。银鹄碧隼站在身后,只待一个命令。
  迦夜忽然笑起来,牵动了伤处,痛得脸发青。
  谢云书轻柔的揽紧,尽量减少她的震动。
  “叶姑娘不必担心。”萧世成看她的目光相当复杂。“我一定妥为善待,决不让姑娘有半分不适。”
  她还是笑得太厉害了,以致许久才能说话。
  “你以为…………有什么资格谈条件。”丝丝吸着冷气,她嘲谑的讥讽,未受伤的手勉力探出,指际拎着一只精巧的玉瓶,看起来十分眼熟。
  萧世成反射性的摸向怀里,空空如也。
  “你什么时候………”
  瞬间想通,他又换了问题。“你怎知我身上有解药?”
  迦夜轻笑,素手一抛,玉瓶划了一道弧线,落入蓝鸮手中。
  蓝鸮接过去,立刻拔开瓶塞放在白老太爷鼻端,一嗅已解了毒。人群骚动起来,玉瓶迅速在一双双手中传开。
  “主上让我们站开的时候就问过了,那时已禀过解药在世子身上。”墨鹞释疑,站在一旁防止抢夺。
  “我们跟随主上数年,仅凭手势即可传递消息。” 蓝鸮补充,转而走至谢云书身后。
  “………好………好………”
  他死死盯着苍白如落花的清颜,脆弱得像经不起一根手指之力。
  “萧某输得心服口服。”
  一重一重的设计,竟是全无踪迹可寻,硬是不知不觉坠入了圈套。
  她什么也没再说,软软的偎在身畔人怀中,笑容嘲谑。付出这般代价,怎可能仅为了无用一诺。
  谢云书极温柔的抱着她,小心的避让伤口。
  待转眼看向萧世成时,已是冷峻如冰。
  “世子最好回南郡看看,或许会出乎意料。”
  萧世成青了脸。
  南郡是他的本营所在。此次精锐尽出,南郡空虚无凭,乍听之下不得不心惊。
  “谢公子去了南郡?”密报他们离了扬州,却未能探出去向。
  “恰好途经。”俊颜冷冷一笑,宛如刀锋掠过。“听说那一带的九门三派不满世子前些时日倒施逆行,誓约为盟,很是生了些事端。”
  短短的一句说完,谢云书抱着怀中的女孩转身自去。
  领悟过来的白老太爷与儿子对视,又看了看谢曲衡宋羽觞,霍然绽出笑意。
  “萧世成,你也有今天!”
  咬牙切齿的咒骂,老人爆出大笑,一扫先前的屈辱憋气。
  萧世成紧紧咬牙。
  在春日的夜晚,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蹀躞
  “对不起。”他喂下一勺药,低低的开口,疼惜而愧疚。
  “嗯?”
  “让你伤这么重。”请托之初,并未想过事情会这般严重。既庆幸她的承担,又痛见她流血,内疚得难以自处。
  迦夜想了想,淡淡一笑。
  “好在你没真把我交出去换解药。”
  盯着失血过多的脸,他捺下了怒气。
  “我不会那么做。”纵然白家与谢家相交多年,纵然这场横祸可能导致青岚一厥不振。“你到现在仍不信我。”
  “那个字对我来说太奢侈。”迦夜对他的不悦无动于衷。“况且事关至亲,答应对方的要求也不奇怪。”
  “你觉得我终会背叛?”
  “无所谓会不会,你自己斟酎后果即可。”她轻吁一口气,按了按肩。“这就当我驱使你多年的代价,以后再不相欠。”
  “你何时亏欠过我,一直是我欠你良多。”心潮起伏,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没看他的神情,她缓缓咽下苦涩的药汁。
  “当年的你与现在可是相去甚远。”
  不用回忆她也记得那个没有任何阴暗的少年,正直而坚持,骄傲而自律,年轻一代世家子弟中完美的人物。
  “那不怪你,是我自己的选择。”
  “你执行的任务俱是出自我的命令。”她平静坦然的道出事实。“是我让你变成了一个杀人者。”
  “你说过罪衍皆由杀人者自己背负,为什么要替我开脱。”
  迦夜没有回答。
  “你不也是受教王指令,为什么不用同样的理由说服自己。”他轻轻定住她的脸,不容逃避的追问。
  沉默对峙良久,迦夜无表情的撇开眼。
  “你和我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面对紧紧追索,她又是一贯的疏离。
  “你的出身,教养,家人,朋友………在他们眼中,你和过去无甚分别,轻易即可找回身份,教中的七年不过是场意外。忘了它,你仍是人人称道的谢家公子,短暂的折堕不会对你有丝毫影响。”
  “你又如何。”他凝望着淡漠无波的黑眸,仿佛要看透她的心。
  “我?”虚弱的身体有些疲惫,迦夜微倦的回答。“我自幼就在污秽中打滚,那些阴谋算计冷血残忍早就溶进骨子里,将来也是如此,我们根本就是两种人。”
  这一次轮到他沉默。
  “当初你不曾选择逃避,尽其所能的生存下来,这很好。”她审视着自己的手,仿佛自言自语。“现在你尽可以做回本来,一个清白干净的好人,你有这样的机会。”
  “不是遇上你,我活不到今天。”
  “与我无关,那是你自己挣来的。”
  “你很希望我忘了这七年?”
  “如果你够聪明,该知道怎样做对你最好。”
  “也许我比你预计的笨。”他牵过微蜷的小手,柔软白皙,令人珍惜的心动。
  迦夜抽回手,话音冷淡。“别做会让自己后悔的事。”
  “你指什么?”
  “没什么。”肩膀开始疼起来,她往下滑了滑,疲倦的闭上眼,不打算再谈。
  “迦夜。”
  一动不动,她似已睡着。
  “迦夜?”
  指尖轻触着她的脸,仍然全无动静。
  “迦夜…………”
  每每吐出这个名字,都像是心底最深处的呢喃。他几不可闻的低叹,轻柔的在眉间落下一吻。
  浓密的睫颤了颤,没有睁开。
  他也没有停,一个又一个吻烙上清秀的眉,闭合的眼,挺翘的鼻,粉嫩的颊………缠绵在微凉的唇,苦涩的药味唤起了疼怜,越发温柔至极。
  清冷的香气令心神摇曳,着魔般的难以停止。
  她再无法漠视,长睫猝然睁开。
  他不让她躲避,灵巧的捕捉,慢慢诱她陷落沉醉。
  由被动到情不自禁,苍白的脸一点点红起来,细指无意识的揪住衣袖,漆黑的眼瞳渐渐朦胧。
  不知何时,他的唇吻上小巧的耳,轻尝薄得近乎透明的耳垂,让她像一朵被风吹过的莲花般轻颤,又落在纤白的颈,印证是否像无数次想像中一般柔滑,细致的锁骨诱人的凹陷,他烙下一个个印记………黑发如水披散,修长的手在发间穿梭,恣意撩拨着温度………
  ………放肆的手指顺着衣缘,不安份的滑入………
  他忽然不动了。
  头埋在凉丝丝的秀发中,许久才抬起来,幽暗的眸子含着笑。
  “对不起,我忘了…………”
  低头看了看半开的襟口,她蓦然烫红了颊,一时竟说不出话。
  他的指尖搭在层层绷带上,掌心…………
  覆住了柔软如鸽子似的胸。
  
  隔着亵衣,隆起温润酥软几乎让他瞬间丧失了理智。
  不是指下的绷带提醒…………
  有那么一刻,倔强冷漠的素颜褪去了层层防卫,无力的任他放纵,柔弱而无措,美得不忍释手。
  恁般别扭的人儿。
  每每在稍微接近的时候拉开距离,置身事外的疏落,重重戒备的心多疑而警惕,拒绝任何探索,随时可能转身远逝。
  唯有情动的一刻,方能约略窥见真实。
  想起迷梦惊破后迦夜说不出话的羞窘,唇畔浮起了一抹笑意,俊颜和悦而欣然。
  至少在谢青岚眼中如此。
  “大哥,三哥。”他稍稍抬起了头。“那天的事情就是这样。”
  谢曲衡叹了一声,对这个小上甚多的弟弟既疼又责。
  “你可知错在哪里。”
  “青岚不该疏忽不察,引狼入室。”
  “还有呢?”
  反思了半晌,谢青岚摇摇头。
  “以你自省,该当如何惩处。”少年迟疑不决,久久未能答腔。
  白家并未对他过于谴责,轻易原谅了这场失误。白昆玉只道己身不察,揽过了大半责任,反是对他的愧疚多有劝慰。
  “回谢家入刑堂领二十杖,重修德训,与初学弟子一同受训持诫,三年不准外出。”谢云书替他作了决定,谢青岚闻言色变。
  “三哥!”
  谢曲衡也皱了皱眉,微有犹豫。“会不会重了一点。”
  青岚自幼娇宠,如此之重的责罚从未领过,尤其是贬为初学弟子,更是添了一层羞辱。
  谢云书看着那张不服气的脸,轻笑了一声。
  “你认为自己只错了一处?”
  “青岚不懂三哥的意思。”少年扬起头,声音也硬起来。
  “未能明辨是非,贸然出手妄解市井纠纷,此其一。”
  “倚仗家世擅作决定,妄自将敌人死间带入白家,此其二。”
  “时有过往,却对敌人行止一无所察,全无警惕之心,此其三。”
  “善恶不分,确知对方身份后仍心慈手软,缺乏决断。此其四。”
  “未察形势,冲动无谋,轻易被敌攻心致愠,此其五。”
  “言辞无礼,对救困之人恶言相向,德怨不分,此其六。”
  “宽已责人,对自身之过放纵,全无省悔之心,此其七。”
  “以上种种,有什么理由辩称惩处过重,没让你入后山禁足十年已算轻的。”一声比一声严厉,说到最后,谢云书面如寒冰,毫无转寰的余地。
  谢曲衡沉默下来。
  谢青岚终是不服,“只怕在三哥心里,第六条才是最不可恕的。”
  “你还有脸争辩?”谢云书倒也不恼,冷冷道。“我问一句,假使那日她不在,后果如何。”
  谢青岚住了口,心下仍是意气难平。
  谢云书收入眼底,又道。“我再问你,若犯事的不是你,而是白家弟子,依你看白老爷子将如何惩治。”
  少年愣了愣,默默低下了头。
  “引来举家倾族的大祸,纵然是亲子,白家也决不会轻饶。”
  “如今白家不提,不过是看在两家世交的情面,又恰逢谢家的朋友消弥此祸,惊而无险。谁敢说他们心底对你无怨。”
  “这件事传出去,江湖上懂的说谢家教子无方,行事不知天高地厚。不懂的说白家仰谢家鼻息,泼天大祸都忍过了不提,颜面何存。届时白谢两家世代交好,因你而生嫌隙,又该当何种罪罚。”
  谢青岚脸色苍白,冷汗涔涔而下。
  “爹娘疼你年少,多方回护不忍苛责,却不该成为你无知轻狂的由来,你要尚有一线清明,就回去躬身自惕学着收敛,莫要仗着家世张扬放任,目空一切,以为江湖上除了世家再无余子。”
  谢青岚张了张口,无法出声。
  一句句毫不留情的斥责如鞭子打在心头,羞惭自鄙的感觉山一般沉重,压得少年险些窒息。
  谢曲衡到底不忍。
  “你先下去好好想想,过些时回扬州再由爹亲自裁断。”
  …………………………
  “别再惯着小弟,他不是个孩子了。”谢云书目送弟弟佝偻的背影,心下也有些恻然。“爹既放他出来,就是要他尝点苦头,不然将来何以行事。”
  “他才17岁。”长兄如父,谢曲衡看着幼弟长大,见他意气消沉,自己也好不到哪去。
  “我十五岁即因自不量力的愚蠢被擒至天山,不希望他重蹈覆辙。”谢云书怎会不懂大哥的心情。“敌人不会因为年纪小就放他一马。”
  “这次多亏了叶姑娘,否则后果不堪设想。”想起形势谢曲衡余悸犹存。青岚遭人利用,万一萧世成得手,谢家真要无地自容。
  “她伤得可重?”心下是知道答案的,当时的情景历历可见。
  “嗯。”眼中掠过一抹疼疚,声音轻了些。“她很少受这么重的伤。”
  “我以为她顶多会救青岚,没想到…………”
  “若是白家灭了,青岚也就毁了。” 萧世成蓄意借此事打击谢家的声誉,一举数得。一旦成为毁灭盟友的罪魁,不管是精神上的自责抑或谢家的惩处,都不会再有出头之日,种种风言足以让尚未成长的少年没顶。“她答应照看,就不会让最糟糕的事情发生。”
  “幸好……………”
  谢曲衡没再说下去,拍了拍三弟的肩。
  “说起来近日有些流言,关于叶姑娘。”宋羽觞从门口闪入,他终日东游西荡消息灵通,此刻眉间隐着好奇,无疑是来探听第一手资料。
  “什么内容。”一直在榻边不离,谢云书头一遭听说,心里顿时一沉,该不会………
  “传闻说她与雪衣女有些因缘,极可能有师徒之谊。”
  “根据?”无头绪的话语让谢云书茫然。“还有,雪衣女是什么人。”
  “她的剑。” 宋羽觞比了比剑长,“在月下泛清光,剑芒透白,说是与当年雪衣女用的一模一样。”
  迦夜的剑………
  “雪衣女是当年中原武林的神秘人物,素来着白衣,身法轻捷异常鬼魅。没人看过她的脸,在江湖上昙花一现,杀过几个将军,说不上是正是邪。” 宋羽觞八卦得十分齐全。“按理叶姑娘来自西域,与中原相去万里,应该不会是一路,可是那把剑………”
  “消息传出去了?”
  “嗯,白家这般大事,众说纷纭,许多人都在猜测她的来历。”以一人之力令南郡王世子弑羽而归,又是从未露面的稚龄少女,怎不令人揣测。宋羽觞不忘提醒。“你最好小心一点,雪衣女行事诡密,弄不好会有仇家上门。”
  隐约有些莫名的预感,他微微蹙起眉。
  迦夜不离身的家传,那一柄奇特的短剑,究竟是………
  
行舟
  初夏的夜晚,风带着花香水气,掠过遴遴的河面。温度不低,他仍是取了一件薄披风,裹住了重伤初愈的人。
  “可喜欢两岸景致?”
  她点点头,偎进他怀里,雪白的素颜被岸边光影迷离的宫灯一映,带上了些许颜色。
  “夜里有另一番风情。”
  白凤歌及随身侍女由宋羽觞谢曲衡陪着,在不远处赏景。
  白家二小姐神色幽怨,任是风景如画,始终郁郁。宋羽觞频频张望,对这一方的情形极是关注,看架势若不是碍于尴尬,必定凑了过来。谢青岚自那日后一直闭门不出,即使上了回扬州的船仍足不出户,谢曲衡劝了数度,知他情绪低落,也便听之任之。
  四翼在船另一头,围坐在一处低声谈笑,时而嬉弄打闹。
  她瞥了一眼,泛起一丝微笑。
  “说来真巧,居然会在江南遇上。”本以为一别之后相见无期。
  “托天之幸,挑动围攻南郡王府的事顺利了许多。”
  “就让他们跟着你吧,也免得在江湖上生事,惹祸上身。”挑了一枚葡萄填入口中,冰镇后的酸甜让她眯了一下眼。
  “我也这么打算。”他顺下眼,指尖轻巧的打结,在她的衣带上缀了一块玉饰。
  “这是什么。”温润细腻的玉牌,繁复精致的雕工一望即知价值不菲。
  “送你的。”他微微一笑,凑近亲了亲粉颊。“很合衬。”
  “谢家的东西?”她拎在手中转了转,很是意外。
  “我的东西。”他纠正她的说辞。“谢家人各一块,好在当年我留在了家里。”
  “我不记得你有回去。”
  “青岚替我带来的。”他引着她指尖探过凹凸起伏的刻痕。“你看,我的是云纹,青岚则是风纹。”
  “有什么用处。”
  “凭此牌可在江南数大门派畅行无阻,也能自各地银号调集金钱。”说的很简单,隐藏的作用必不只此。她打量了一下,抬手就解,被他按住。
  “这么麻烦的东西我不要。”
  “戴着就好,就当是普通饰物。”他轻哄,拉开了她的手。
  “我不需要。”
  “不会有妨碍,真要不便你再还我就是。”
  “说不定明日就丢了。”玉牌坠在腰间,她实在不喜,随口嘀咕。
  “丢了也无妨。”他笑吟吟的看着她,心意通明。“我想送给你。”
  像是被套上了什么责任的物件,她扁扁嘴,恹恹的倚进软椅。
  “迦夜。”
  “嗯?”
  “你的武功袭自令堂?”
  “她留下的心法口决,还有该知道的一应事务,让我背了很多遍。”素颜有点怀念,静静的看着湖里的明灭的波光。
  “包括修习的代价?”
  “所有的一切,她也告诫过不要练至顶峰。”
  “你没听。”平静的声音微带责备。
  “没别的选择。要活下来杀死教王,必须有足够的功力。”她不以为意,掀开衣袖呈露出纤细的腕。“这样柔弱的筋骨,力量速度都不够,做七杀都很勉强。”
  纵然尽了最大的努力,还是差点丧命,假如他不曾赶回来的话。孩子似的身体有助于避过贪婪的视线,却也令体力远较常人逊色。
  “你计划和他同归于尽?”他望着如水星眸,那里没有一点后怕。
  “那样的结局不错。”她承认,纤指弹落了裙摆上的柳絮,“已是我所希翼中最好的一种。”
  “为什么不选择逃走?”他极轻的低询。“你娘并不希望报仇,只想你………好好活下去。”
  迦夜愣了一下。
  “以前………也有人这样对我说。”她低下头,河水轻拍船身,连带船体随波起伏,神智有些恍惚,一时弄不清身在何方。
  “淮衣?”
  每次异常都是因为那个人,并不难猜。“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黑亮的眼睛雾朦朦,仿佛笼了一层迷离薄烟,透过他在看另一个人。
  “他………和你有点像。”说着说着,她自己也开始发呆。“………是个很好的人,非常的………”
  他轻轻应了一声,等她说下去。
  “只有他救过我。”她收起双腿,抱着膝盖回忆。“就像你和九微,从淬锋营里杀出来时,我经验不足险些丧命,他替我挡了一剑…………我成了七杀,他碍于身份做了影卫,一直照顾我……再后来…………”像被什么惊破,她中断了梦呓般的回想。
  凝望着她的脸,他放弃了探问。
  远处楼船上的歌声遥遥传来,哀婉而伤感,像雨落琵琶弦一般凄怨悱恻。
  蓦然闪过了一线念头,他冲口而出。
  “是不是因为我和他很像,你才………”才对他格外的照拂。
  这个可能一旦泛起,心宛如箍紧般难受,竟害怕她承认。
  迦夜没有正面回答,微润的眸子看了他一眼,垂落下去。
  “他和你一样想回中原,这里有人在等他………”模糊的自语像在心底埋藏了许久,“所以我来替他看看,若能去换他多好………反正………”
  反正不会有人等她。
  记忆中的江南山水依旧。
  不见眷恋,只剩惆怅,仿佛走入了一个早已失去的梦,只更清醒的明白再也回不去。
  清颜寂寞如雪,他忍不住拥紧了她。
  虽然柔软的身子就在怀中,却像随时可能消失,无由的盈满了不安。
  什么都不重要,哪怕她只是透过他去补偿另一个人,种种的因由仅是歉疚他也不介意,初时的窒闷忽然无足轻重,反而生出了庆幸。
  那条黑暗冰冷的血腥之路,曾经有一个人给她如斯温暖,赢得全心信赖,在她的心底留下了一块柔软之地…………
  真是一种幸运。
  
  “星夜行船,谢三公子和叶姑娘真是好兴致。”
  突兀的声音划破了宁静。
  数十丈外,一艘豪华的楼船灯火通明,远远驰近。
  挺拔的男子凭栏而立,距离虽远,话语却似在耳边一般。
  对视一眼,谢云书松开佳人,起身拱手。
  “一别月余,不知世子何时来了扬州。”
  船头立着的人,正是南郡王世子萧世成。
  曾经剑拔弩张,见了面却仍是客客气气,寒喧有礼,不知情的必以为是莫逆。
  高大的楼船歌乐不休热闹非凡,无数丽人簇拥笑语,莺声呖呖,仿佛一个水上温柔乡。
  那一边的几个也走了过来,白凤歌恨怨重重的盯着对方,对着月余前企图毁家灭门的仇人,无论如何伪装不起来。
  宋羽觞留意着船上的种种,谢曲衡身影如山,场面上拱了拱手,实则全神戒备。
  萧世成浅笑回礼,身后一群珠光鲜亮的美人好奇的探视,俱是极有兴趣的盯着谢氏兄弟与宋羽觞,吱吱呱呱议个不停,混杂着各地的方言口音,大抵是南郡王从四方搜集而来。
  “托谢三公子之福,好容易处理完南郡琐事,日前陪家父至杭州办事,不想在此偶遇,真是有缘。”
  说得轻描淡写,背地里不知切齿几回。
  迦夜掩住一缕笑意,懒懒的倚在软椅上,没有起身的打算。四翼消失了影踪,必定是躲进了船舱,大概正从门缝窥探。
  泛泛的闲谈了几句,萧世成对着迦夜点点头。
  “叶姑娘的伤势可好?看似清减了许多。”
  她皮笑肉不笑。
  “请世子恕我体弱未能见礼,近日天热,伤处屡屡反复,总不大好。”
  “那是萧某之过,改日送上灵药为姑娘补补身子。”
  男子展颜一笑,竟似真个抱歉。
  “多谢好意,不敢劳世子挂怀。”她牵了牵嘴角。
  “横竖几位也是去扬州,可否赏些薄面同舟共游,人多也热闹。”男子微笑致意,身边的丽人听了雀跃,毫不忸怩的抛过妩媚秋波,大胆的言语邀约,皆是冲着谢云书等几名男子。
  “世子盛情相邀却之不恭,怎奈虚乏消受不起,不敢败了世子游兴。”闲闲的说着套话,迦夜心下好笑。毫无热情的推脱顿时惹得美人们娇嗔不快,嘴上不说,频频的白眼煞是明显,及至扫到左近的男子,又转成了爱悦。
  谢云书对众多火热的目光视而不见,立在她身边守护,神色淡淡的。
  “既是如此,萧某待至扬州再寻机宴请,届时请诸位务必赏脸。”
  “世子客气了,至扬州自然由谢家作东。”谢曲衡言辞隐带锋芒。“怎敢反让世子劳神。”
  “客气了,有缘扬州再会。”
  萧世成对着谢曲衡拱手,笑笑的扫了一眼迦夜,转首叱令船夫驶开。
  奢华富丽的楼船渐渐远去,谢云书低头看了看她。
  迦夜没事人儿一般的拔弄着冰块,全不在心上。
  “萧世成似对叶姑娘甚有兴趣。”宋羽觞忍不住道了出来,留意她的反应。
  “宋公子似对那些美人甚有兴趣。”她侧手支颐,不冷不热的轻讽。
  讨了个没趣,宋羽觞窘了窘,谢云书捺下了笑意,只作未闻。
  四翼从船舱中钻出来,对着遥远的帆影嘀咕议论。
  “还好躲得快。”
  “看见了又如何,横竖是得罪了。”
  “你怕他?”
  “我看怕的人是你…………”
  “………………”
  
还乡
  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
  船入曲柳轻回的运河,映入眼帘的两岸的古寺塔影。
  水乡小桥弯弯悬空,细如羊肠的小道连着绿杉竹荫下的农舍,来往行船如梭,渔舟上的鱼鹰轻鸣,时而一个箭子扎入河中,扑棱起一翅水花。
  人声越来越热闹,树影连绵,夏阳初透,行人也换上了轻薄的丝衣。船驶入城,顺着水道停在了街市最热闹处,谢云书扶着她行上岸,笔直走入市中最豪华的客栈。
  闻讯而来的管事一脸精明之色,迅速将两人迎入内室,恭敬的单膝跪地。
  “属下见过三少。”沉毅的话音到最后有些颤抖,谢云书扶起他,同样感慨。“李叔何必多礼,一别数年,可还安好?”
  “一切都好,只是牵挂着三少的安危,夫人一直郁郁寡欢,内子时常陪着落泪。”罕有的感情外露,见到自小看大的孩子平安归来,终忍不住激动。“现在可好了,三少平安无事,真是天大的喜事。”
  “教李叔忧心了。”谢云书点了点头,伸手引过身后的人。“这是叶姑娘,在这里暂歇一段时日,她身子不好,可能要李叔多费心了。”
  “三少说哪里话,姑娘既来便是贵客,自当小心侍奉,怎敢有半点疏忽。”老练精明的眼不着痕迹,和气的微笑,已将娇小的女孩打量了仔细。瞥见她裙上系的玉佩暗里一惊,面上却不露分毫。
  “少爷打算让叶姑娘住……………”
  “夏初苑。”谢云书截口。“景致可还依旧。”
  “怎敢让少爷失望,这两年又引了些新荷,倒比从前更美了。”李叔坟霭然笑答,不敢有半丝懈怠,亲身将两人引至苑前才知机的退了下去。
  “当真不和我去谢家?”
  “嗯。”
  他默不作声的牵着她穿过了重重垂帘,踏上一座曲桥。
  清凉的水气扑面而来,长桥两侧开着大朵荷花,粉白粉红极尽鲜妍,青圆的荷叶重重叠叠覆住了水面,时而有游鱼在叶下淘气的啄咬,引得花枝轻摆,随风起伏,燥意顿消。
  长桥直入水苑,小巧玲珑的水阁布设优雅,精致大方,令人一见生爱,檐下垂着极细的虾须帘,细若纤毫,丝丝缠绕,如淡烟悬空,从窗内望去仿佛雾里看花,更增迷离意韵。
  “这是谢家的产业?” 轻轻抚弄玉瓶中插好的芙蓉,她有点意外。
  “是谢家暗里的,外人不知。”他挑起了帘子,阵阵荷香透入,无需熏笼已雅致怡人。“或者我叫银鹄碧隼来陪你。”
  “省了吧,一个人还落得清净。”她不客气的驳了回去。明知拗不过,他仍放不下心,尽管那次旧伤发作过后再未重现,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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