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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师传奇

_47 柳折眉 (当代)
正文 卷四:朝天子(天下篇)·上 第十七章 皎皎影无痕(下)
城公主。
稳稳端住茶杯,碗盖一下一下拂去早已不存在的热气和茶沫,风司冥微微侧过面庞,静静看向安坐身前,雍容美丽的女子。
与佩兰温婉柔和,让人一望便觉宁静舒适的容颜完全不同,风若璃带有北方沿海族群特有深邃轮廓的清雅美貌具有一种令人战栗的清冷。擎云宫和太阿神宫养成的尊贵气度加深了容貌中不容任何世俗亵渎的圣洁,虽然身为人妻、将为人母的女性特质柔和了原本的清高孤傲和目下无尘,但是此刻静静相对,那双微微泛着深海般幽蓝光彩的双眸竟是透射出就连自己也觉难以直视的锐利来。
“九皇弟不予置评,可是心中并不欢喜?或者,有所顾虑?”
朱唇轻启,珠玉冰晶碰撞的嗓音令风司冥心头又是一凛,急忙放下茶杯欠身道:“倾城皇姐这么说,让司冥如何承受得起?是这份礼物实在太大太重,司冥……受之恐怕有愧。”
风若璃顿时笑起来:“闲来无聊做的一点小玩意儿当成蒲兰节祭的贺礼,九皇弟不嫌弃轻薄就好。”
风司冥微微一笑,随即转过头凝视桌上铺展开的绣锻。
西云大陆风俗每月皆有花朝,除却三、六、九、十二月的四季花朝为大陆共通的节日,各国还有各自注重的花朝。五月开放的蒲兰花朵攒密簇抱如球,北洛民俗将之作为亲睦同胞的象征。五月五日蒲兰花朝,这一日血脉同源地骨肉手足须得互赠贺礼以表亲爱之意。女子亲手制作的福袋、香囊、腰带。男子雕刻琢磨的发簪、打猎获得的兽牙,贺礼无所谓贵贱,但必是亲手取得或制作,从平民百姓到权贵宗亲无不如此,便是皇族也都遵循“亲力亲为”的蒲兰节惯例。只是风司冥幼时不得帝后宠爱,便是后来柳青梵作为太傅逐渐有人周全节日礼数,他也因其中毫无真情实意而从不挂心,至于从军之后更是与这些节庆风俗隔绝。及至两年前回到承安京后。朝中政务繁杂。这些往来应酬礼数人情尽数推给府中长史苏清打理。而最近数月他为成年冠礼大婚、春花朝京都守卫、西陵使团出行预备等等朝政要务忙得几乎无半分闲心。四月开始的连绵雨水造成北方灾情更令朝廷上下忧心烦劳。若非风若璃突然以此为由令驸马上方无忌请他过府,他几乎完全忘记了还有“蒲兰节祭”一 说。
但,眼前这份蒲兰节祭的贺礼,却绝非风若璃口中“闲来无聊做的小玩意儿”那般简单。
那是一方四边缀满流苏地“童子纱”——为祈祷神明保佑家中幼童平安成长,北洛女子到神前诚心祷告后,用神殿净水澄滤过地丝线亲手织就长纱为童子缠身护体,因此称为“童子纱”。这原是蒲兰节中姐弟之间最常见地贺礼。纵然出身皇室风若璃以此为礼也并不希奇。但这一块,却与寻常童子纱绝然不同——
长纱中央嵌织的一幅两尺长、六寸宽的丝锻上,极细的彩绣丝线精致地绘出北方疆土海域的全貌。醒目的橙色丝线勾勒沿海丘陵地区信仰相异的各族分布,黑色丝线圈点出各郡各州首府所在,金色丝线标明有主持神官地神宫神殿。大小城邑、港口、河川、道路各缀名称一望分 明。河水的色彩由发源处的深沉逐渐过渡到清淡,水流经过处每一道水坝、闸门、围堰都用鲜红的丝线一一标注名称以及建造时间。每一地每一处,都是与交曳巷中、大司正府里厅堂上张挂的那副描绘精细的北方水利图如出一辙的周密详尽,就连最隐秘的山路野径也没有遗漏一条。
然而与那一幅纯粹地水利图不同地。是在每一处城池关隘、河川曲折的要地。都用与底色几无差别的细线,纹出一个小小地、几不可见的姓名——在传谟阁两年,对朝中上下已有相当深入了解的风司冥迅速察觉。这些或是朝臣要员的族人亲眷,或是地方世家名门的统领执掌,甚至不乏远支旁系的王族宗亲。不待更多思索地一路细细分辨,看到 川秋原、颖曲乐音长公主等姓名赫然入目,年轻亲王一贯沉静平和的表情终于开始出现一丝裂痕。
长纱四边的流苏在午后的轻风中微微拂动,平整光洁的丝锻反射出一片银色光芒,模糊了原本刺绣精细入微的文字画面。虽然对女红针 毫不熟悉,却完全可以想象得出眼前雍容优美的女子闲靠围栏、穿针引线随心绣绘的图景,与那一份信手拈来的自如从容……虽然知晓这位源出北方海疆、深受帝后宠爱,又与神殿教宗有着莫大关联的倾城公主手中掌握着常人难以想象的势力,但当着眼前举手尺寸之间尽揽北方枢要的实物,风司冥心中还是无法抑制深深震动——
长于深宫,居于神殿,不问外事,不干朝政,除了当年与西陵联姻的一系列盛大活动从不在人前轻易露面的倾城公主,其势力,原来当真可以倾城!
“倾城皇姐这份礼物实在太大太重,司冥受之不起。”沉默良久,风司冥终于开口。
“既然叫我一声‘皇姐’,就没有礼大礼重受不起的道理。”风若璃微微一笑,“九皇弟,你别忘了,跟大姐姐她们不一样,我可仅有你这一个皇弟。”
见她掩唇浅笑,袍袖轻拂间似有意似无意顺势压上桌上长纱,手肘恰恰盖住地图之上北海、渤海二郡交界,风司冥心中顿时一凛:当年并非嫡出皇子的胤轩帝以强势手段剪除竞争对手登基继位,宗室之中独有景文帝皇后嫡出的乐音长公主始终给予支持,并协助其确保了风氏王族宗室的最终稳定。胤轩帝对这位唯一爱护支持自己地长姐十分敬重,毫不忌讳在人前表露对她的信赖。赐予的封号、供奉的采邑、年节的赏赐都远胜普通皇族公主,甚至屡屡出现“
制”而由朝臣谏阻、公主谢辞的情况。位于北海、. 出的颖曲援江引流、地富民丰,是北方最重要的商业、文化中心城市,极重权位地胤轩帝将此地封与长公主多年不动分毫,情谊爱重之深可见一斑。而长公主与胤轩帝只称姐弟不论君臣,擎云宫中也是人人皆知。风若璃与皇八子风司退同胞而生,正是胤轩帝最小地女儿,擎云宫中唯有自己较她为幼。此刻在“皇姐”、“皇弟”几个字上刻意加重。自己如何听不出弦外之音?抬头看向风若璃。却见她双眸含笑只是凝视自己。风司冥深深吸一口气:“皇姐对司冥地恩德成就,司冥必然时刻感念在心。只是司冥年幼愚钝,还望皇姐不吝赐教。”
“成就?倾城不过深宫一介女流,九皇弟却是威震大陆的赫赫冥 王,名声之盛哪里用得着别人来成就?”风若璃轻轻笑一笑,随手提过茶壶将他面前茶杯斟满,亲手端起递与风司冥。“而若说年幼无知。不识朝局不谙政务,又哪里有宁平轩一众士子云随影从?‘惟靖宜 宁’,父皇早有公断,九皇弟何须妄自菲薄?”
风司冥接过茶杯浅抿一口,随后才抬头答道:“皇姐谬奖。此次军制财政之弊,便是不能恪尽职司妥善行事之实例。被父皇责问乃至罢 职,司冥心中实在戚戚……”
“这件事情曲折是非朝廷大凡看得分明,便是我女流之辈稍闻经过都能判断。又何况英明如父皇?虽然因为礼部一众庸吏朝廷上确是有人随声附和并趁乱生事。但无论如何动摇不得大局。倒是如此一来,九皇弟彻底从那一堆账本簿子脱出身来,却是不能不仔细斟酌考虑以后所为了。”嘴角扯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深邃双眸凝视风司冥,“这半月休整下来,裴主薄身体可好些了?听说他因为不能及时相救三皇兄尽到贴身侍卫职责,懊恼沮丧种种郁结于心,情况十分不妙呢。”
风司冥浑身一跳,不敢置信地望向风若璃。风若璃却是神情平静,泰然自若与他对视。见年轻亲王脸上表情渐渐平复,夜一般的眸子开始闪烁出精亮光彩,风若璃又是微微一笑,“驸马府上没什么稀罕东西,但一味两味药引,比如北海郡的‘糖霜’,渤海郡的‘果露’,颖曲的‘陈皮’、‘丹桂’……相信还是能够给裴大人帮上一点小忙地。”
北海郡守唐子仪,渤海郡河道督统路国平,乐音长公主手下长史陈参、皮定军,主薄金丹、曹桂,这些都是前年北方水利工程弊案中为七皇子风司磊发掘李耀贪权渎职罪证贡献颇巨,其后重整顿河水利工程自然受到朝廷信任而重新委托交付之人。这一次重修工程完结胤轩帝虽然极为重视,却并未如上一次指定官员考核巡察,而是令风司冥以使团做为掩饰暗中核查。风司磊行动异常,甚至擅离京城往返颖曲,风司冥心知其中必然有异,更令护卫皇子为名、考察河工为实的裴征高度关注北方各郡官员动向,有关这六人的各种消息讯息更是要求尽可能的充分详细。然而这六人为官多年,深谙官场手段门道。裴征用心仔细,风司冥又令郝哙尽力协助,虽然查得了官员从工程中大肆取利的确实消息,却苦于线索不足证据不明无法尽发其弊。今日他在传谟阁前以“顿河水利”警告风司磊,看似占据一时上风,其实是有相当风险:他并无确凿有力证据指称其罪,若是风司磊矢口否认甚至反咬一口,诬蔑皇子构陷兄弟的罪责即便他是爵位最高的靖宁亲王也不能轻易脱身。这几日风司冥虽然协助林间非处置赈灾善后的各项事宜不得稍事闲歇,但河工弊案证据一事也是时时萦绕脑中,日夜苦思对策。此刻风若璃轻描淡写几 句,听在风司冥耳中直如仙乐,惊喜欢欣之情再不能掩饰,一时尽在脸上显露出来。
见年轻亲王如玉如琢地俊美面容顿时焕发出耀目光彩,夜一般地眸子精光闪亮,风若璃颔首微笑,“不过考虑裴大人的心气,这几味在平日不算什么,此刻用下去却多半猛如虎狼。九皇弟若求稳妥,不妨配合着这些调理使用。”说着低垂眼眸,随手在丝锻上点了两点。“至于教宗……教宗原是人心信仰所向,此次配合朝廷运作周转,安抚百姓引导救灾,机制一旦建成便是百姓福 。驸马原本有意参与盛事,但秋原大人做得顺手,后生可畏,却是九皇弟善用人才了。”
目光随着她指尖所示在金色标记处游移,听到最后两句,风司冥猛然一个激灵,这才彻底明白风若璃送出这张地图的真正用意。幽黑双眸定定凝视面前清雅高贵地女子,心念电转间一个念头突然跳出霸占全部思考——
若眼前人并非女流……
若风若璃生为男子……
“九皇弟。”
猛然收回心神,风司冥垂下眼眸。“皇姐。”
起身移步,将长纱叠起然后小心翼翼放进风司冥手中。“司冥,”见年轻亲王抬头静静直视自己,风若璃眼中渐渐流露出一抹温柔光芒,“无论如何,你是他第一个弟子,你是他唯一真心教导与培养的人。
跟随他最久、与他最亲近的人不是别人,是你。
得到青衣太傅倾囊相授的不是别人,是你。
父皇的所有皇子,柳青梵,选择了你。”
不高的话语,却像一个个巨浪直直袭上毫无预警的心防。一声比一声更严厉,一声比一声更冲击,风司冥瞪大了双眼,紧紧盯住突然收敛了全部温柔,仿佛女神威严凛然的风若璃。
“风司冥,记着,不要让他失望——不要让我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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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卷四:朝天子(天下篇)·上 第十八章 春已尽,了断荼蘼(上)
苏长史……?”
听到低低一声唤,苏清猛然顿住脚步,急旋转身,顺势躬身行礼。“王妃殿下。”
沉默久久。
久到檐头水滴落下,在阶前青石板上溅起的声响在耳膜中形成巨 震,才听身前雍容尊贵的女子轻声开口:“靖王殿下……王爷他在书房歇下了?”
低垂下眉眼,苏清目光专注凝住在秋原佩兰曳地裙摆上精致细碎的竹线花纹。“回禀殿下,王爷说夜色深沉,不愿再多惊动内府。又因明日是五月初五,蒲兰花朝兼初熟节,神宫、内廷皆会祭典并节庆活 动。王爷所以想看看以往年节时候宴会酬唱的诗歌卷册,作些起码的节日准备。”
“初熟与与蒲兰节祭……这是正事,当着祭典场合酬唱应对原本最是重要不过。只是王爷近日公事操切,于此又这般用心,人的身子终归不是铁打成的。”秋原佩兰轻轻叹一口气,随即抬目凝视眼前恭恭敬敬的长史,“苏清,你先去书房小心伺候着。我去厨房弄些汤饼宵夜,一会儿便给王爷送过去。”
苏清连忙再行一个礼:“王妃殿下,王爷歇在外书房原意便是不惊动内府。王妃您这几日在诚郡王府也是日夜操心,十分忧劳,此刻又熬夜为王爷亲作羹汤。王爷见了心中必定十分疼惜,过意不去。”
秋原佩兰闻言微微一笑:“身为人妇,为夫君洗手作羹汤原是职责所在。又有什么过意不去的?王爷是太过体贴了。”顿了一顿再微笑继续道,“苏清既这么说,我便让贴身服侍地水涵送过去。你在书房伺候王爷读书,也见机规劝着殿下一些,职责已尽后续无忧,千万不要太过烦心苦恼一味劳累打熬。朝廷政务是天家的更是天下人的,而这身 子,却只是自己的。”
苏清心中一震。顿时抬眼看向秋原佩兰。只见晦暗夜色中一双明眸幽幽闪亮。秀丽面容上稍显疲倦的平静神情中流露出深深的温柔和怜惜,却不见半点自己想象中的愤怨或是哀戚。沉默片刻,这才急忙躬身答道:“苏清谨遵殿下之命。”
秋原佩兰嘴角微扬,向他轻轻颔首,随即带着贴身侍女移步而去。
看着那道优雅背影在夜色中消失,苏清这才转身闭眼,举头向天。长长舒一口气。
京中消息素来流传极快,何况是关系到朝野赫赫有名的冥王、近来风头极健地靖宁亲王地荣辱沉浮?自那日风司廷失踪消息传到京城,秋原佩兰便一直在诚郡王府照料病中地郡王妃吉昌公主以及王府的世子郡主。这两日虽然风司廷已然平安还朝,但是诚郡王妃病体尚未完全康 复,她应了风司廷与皇后徐韵芳的请求依然留在郡王府看顾上方妤 ,直到今日午后风司冥亲自前往迎接这才回归王府。但便是这午后的短短半日时间,秋原佩兰就已经清清楚楚了解了靖宁亲王这两日的全部经历以及此刻在朝中的处境。风司冥接了她回府后便独自出府散心,不带随侍仆从更不告知去向。撇下靖王府中一众又惊又疑又惧的下人仆妇。皆是王妃秋原佩兰镇定从容。轻描淡写然而威仪自成地几句话压住众人心中恐慌;随即发号施令,命各人准备明日初熟节与蒲兰节祭的各项事宜。自己身为府中长史负责与各府各部的礼节往来,随她在书房书写贺帖核对礼单。又到府中各处检查节日各项筹备事宜,这一日的繁忙更兼辛苦是再清楚不过。待到晚间风司冥迟迟未归,秋原佩兰按着婚后必然等候丈夫回府服侍入睡后方肯歇息的习惯不顾身心劳累强自支撑,经府中总管郭绣与自己苦劝这才回转内府。不想她回房之举居然只是体贴下属,宽解了自己二人却是等候依旧。因此门上靖王回府的云板一敲,自己刚刚照风司冥的吩咐令下人前去收拾书房,这片刻工夫她便已经带着侍女赶到前堂。
这位年华尚未满双十的靖王妃殿下啊……那双威严沉静而又满是恬美温柔地眼眸,是男子无论如何都不该更不能辜负地啊!
苏清又是轻轻一口气叹出,努力定一定心神,这才举步向书房走 去。
外书房与处于王府前、后庭交界处的内书房不同,既是府中一切对外事宜处置决断之处,又是靖宁亲王与府中长史幕僚商讨国事、议论朝政的公所。外书房独占一重屋宇,正堂之外有左右厢房,厢房各有两个套间并一个暗室;西厢套间内设了床榻卧具,可供小睡休息。书房场地宽大,收藏地各类文书资料也是
常。除了做议事之用的正堂只收集了常用公文以及  地图,其余各个房间确是依足了“书房”之名。轻撩门帘,苏清踏入西厢的一刻便见风司冥手握一卷淡青色封皮的《馔玉集》倚着书柜看得专注。
集录刊刻不过四年,《馔玉集》已经与《承京落华辞》、《京都歌赋合集》并称为北洛文士必读的“歌诗赋三圣经”。这一部收录了胤轩一朝最著名七十三名文人作品的合集,总计四百六十二首诗作中有近一百一十首出自当朝大司正、赫赫声名的青衣太傅柳青梵之手。柳青梵青衣风流,文采潇洒为世人共知,所书论著如《四家纵论》等当世称绝。而他的诗歌曲辞,无论是太子太傅的典雅宏丽还是痕公子的清新温婉,无论是随心吟诵成章还是往来酬唱应和,声情词藻篇章法度皆各成其 妙,令一众文人士子叹服追。《 玉集》收录的柳青梵诗作皆为当世公推的佳作典范,不但清新典雅深情绝丽,更多是平实如话、承安老幼妇孺走卒贩夫都能随口成句的名篇。风司冥自幼跟随柳青梵,虽然并未用心钻研文学之道,在文章诗赋上的造诣也远不如诚郡王风司廷等皇子,然而对诗词文学的鉴赏力却是极佳,纵然公事繁忙,稍有闲暇之时也会批阅诗赋注释歌词。这一卷《 玉集》他早看得纯熟,边角之上作满批注。苏清见他视线虽然停驻书页,目光神情却似飘然天外,显是神思另有所属。一时不敢惊动,轻轻落下门帘,低头垂手站在门边,就连气息都只压得仅有一线。
“……离歌且莫翻新 ,一曲能教肠寸结。直须看尽洛京花,始共春风容易别……春风容易别……”一片静默中耳边突然传来年轻亲王低声吟咏,苏清直觉抬头,却见风司冥目光如水,沉沉凝视雕窗之外的一片幽暗不明,“春风易别,易别春风,果然……一川风絮终难待我,无射,无射,原来你,真的是对的……”
不是第一次听到“无射”二字,心中却是猛然一荡,抬眼只见伴随着年轻亲王从未有过的温柔低语那张俊美无俦的面容上流露出的表情神态,苏清只觉魂魄瞬时飞出天外——
不许人跟从,也不告知去向,独自一人出府散心的靖宁亲王,竟然真的如自己所猜想的那样,又一次前往霓裳阁寻找那个乐伎女子!
并不是不知道年轻亲王对霓裳阁的情有独钟,以歌舞百戏称绝承安京的霓裳阁原是达官显贵最常出入流连的场所,更何况众人影从的大司正柳青梵便是占据了霓裳阁最好包厢的贵客?身为皇子,与文人士绅、富商巨贾往来交流自不可少,自己也知道宁平轩为改变众人心中纯粹杀伐征讨的“冥王”形象而作的种种努力,只是眼下这种时候,这种局 势,这种情形……从主持着宰相台传谟阁中仅次于西花厅的宁平轩、掌控周全着半数朝政要务的实职实权的亲王,到此刻被革去俸禄,解除一切政务勒令“回府修养”;胤轩帝最宠爱的三皇子诚郡王风司廷回归朝堂夺去四方权柄,一直与冥王不睦处处作对的七皇子治郡王风司磊满朝联络叫嚣趁机落井下石——这莫名飞来的横祸之下原该是夫妻彼此扶 持、相近相亲的时刻,新婚不过三月的年轻亲王却抛下妻子家人,往风月之地寻求安慰解脱,甚至连回到府中心上还念念不忘那身份低贱的女子的姓名……这若是让一心爱重夫君、竭力尽心试图为夫分忧解愁的贤德王妃知晓,该情何以堪?!
那到底是怎样一个妖精,竟连从不迷恋色相的赫赫冥王都蛊惑了 去?!
低垂眉眼,指甲深深掐入掌心,苏清强自压制频率骤然紊乱的呼 吸,同时努力平复激荡的心绪。千言万语堵在咽喉,一时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出口,只能静静抬头,凝视烛光晃动中神思遐飞的年轻亲王。
靖王爷,九皇子殿下,难道您真的受不了皇帝陛下这一次刻意而为的偏心打击,要学那些不成器的蠢人放任糟蹋自己吗?
皇上,胤轩帝陛下,苏清……要做决定了。
尊前拟把归期说,欲语春容先惨咽。
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离歌且莫翻新 ,一曲能教肠寸结。
直须看尽洛阳花,始共春风容易别。
——欧阳修《玉楼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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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卷四:朝天子(天下篇)·上 第十八章 春已尽,了断荼蘼(中)
指拈住书页边缘轻轻摩挲,神游思逸的风司冥像是突 么,原本柔和的面容脸色忽转阴沉,一双眸子骤然黯淡下来。
一直凝视着年轻亲王神色表情的苏清心中一紧,正待踏上一步开口说话,却觉脚边突然有一阵轻风掠过。急急抬头,眼前却是突地一花,一道黑色阴影闪电般窜向风司冥。不待屋中两人反应过来,黑影已经巴住年轻亲王的长袍下摆迅速攀上他的身体——
“王爷!”看清黑影为何物,苏清吓了一大跳,急忙迈上一步躬身告罪,“是苏清照顾不周,下人们没有看好……”
稳稳托住用四爪连同大尾巴一齐死死缠住自己手臂的小狐狸,风司冥俯身拾起方才一惊之下顺手抛出的书卷这才直起身来。看一眼死缠着手臂的小东西,只见一对乌溜溜圆圆大眼直直瞪住自己,目光中分明流露出乖巧讨好之意,年轻亲王脸上不由露出温和而感有趣的笑容。随手将那本《馔玉集》丢上书桌,风司冥伸手在通体乌黑的玄天狐脑袋上抚揉两下,这才向苏清道:“没什么——几日不见我,这小家伙想是也知道惦记主子呢。”
苏清闻言顿时轻舒一口气:寿可过百、望月通灵的玄天狐在西云大陆信仰之中乃是极其难得的灵物珍宝。眼前这只玄天狐幼狐不过两岁大小,是两年前皇家田猎时风司冥捕获,原该由神殿教宗好生调养照顾。却被太子太傅柳青梵向大祭司讨了来交给年轻亲王驯养调教。这只小狐狸果然极其聪慧机灵,种种乖顺举动绝通人性,风司冥对它也是一向的喜爱宠溺。只是半月前小狐狸逮到鸟儿后习惯性地讨好献宝,直直闯入内书房,冲撞了当时正为大雨连绵烦恼焦躁、忧心不已地年轻亲王。风司冥一怒之下立下禁令,命王府上下仆从奴婢严禁它再踏入内外书房一步——风司冥与秋原佩兰平日待府中下人态度虽然温和平易,但靖宁王府的规矩却是绝对森严。久经沙场统领万军的年轻亲王威严又是极重,一道旨令发出合府上下无不凛然遵命。何况众人知道这些天风司冥为国事勤奋操劳。每日小心伺候唯恐惹他有一丝不快不爽。硬是将这只除了亲王夫妇旁人极难指挥驯服的玄天狐看得死死。及至这两天北方灾情善后事务运转良好。诚郡王风司廷又平安回归,京城一片喜气,王府众人也稍稍松了一口气。然而方待松懈,又出了风司冥被解除政务的惊天消息,忙乱之中显然忽略了原本被“严格看管”的小狐狸,让它偷得机会再次溜进书房奔回主人身边。
看被玄天狐缠住了兴奋玩耍的风司冥脸上表情柔和,没有因为思绪被突然打断而产生不悦。苏清一颗提着的心终于缓缓放下。见小狐狸在书桌上翻转了身子,露出白白一块肚皮任风司冥搔扰,微微眯起地灵活大眼透露出十足地愉快,轻松自在完全不知自己方才惊恐,苏清心中不由摇头苦笑,随即又因那可掬可怜地神态轻轻扬起嘴角。
神志一定,苏清内心顿时清明。双眼望着风司冥与心爱宠物玩耍嬉闹的温情场景,头脑反而慢慢冷静下来:风司冥虽然年纪极轻。平日生活中甚至时不时流露出少年天真的一面。但到底不是普通才满十八岁刚刚成年的男子,更不是那种不知人情世故、凡事随心任性胡闹妄为的贵族纨绔。这位在边关战场的腥风血雨中艰难生存成长、又在承安皇城的风云变幻中磨砺而日趋圆润成熟地年轻皇子,他的一举一动都不能轻率地按照常人的标准去度量——
无论是战场赫赫威名的冥王还是朝堂沉稳冷峻的靖宁亲王。风司冥的冷静自持、公正周全都是有目共睹。纵然偶然流露出少年意气的好强争胜,或是皇族天生的心高气傲、统兵之人以气势压人地习惯令他显得不那么平易谦和,但所有个人地情感心绪都被严格控制在绝不影响大事大局的范围之内,朝臣民众面前一言一行无不恪守嫡出皇子、最高亲王身份的天家礼仪与风范。即便是在私人地王府,不受搅扰的书房,眼前这种放松随性的场景也绝不多见,何况是在那众目睽睽之中、迎来送往纷繁杂乱的风月之地?
而身为属下,擅自干涉主人的情感家事,原是为人臣子的大忌。虽然“天子无私事”,皇子,到底还不是君王。而即便是君王,也当有自己的情感归依之所。妻子好合,对于生来就处于纷争中心的天家皇子惟有这一份和乐天伦才是最后的归属。靖宁亲王虽然素性沉静淡漠,面上冷峻威严,不像靖王妃言辞温婉,举止之间一望便知其内心柔情,但每每在细节处的留心关照却让王府上下无人不知年轻亲王对新婚妻子的温柔体贴以及全心的信任爱重。少年人的风流任性从来就是逢场作戏,一场梦醒自然了断无痕
大志广纳天下的雄才英主又怎么会真的让一时迷恋的 坏了大局?自己贸然开口劝说,反而是对决意追随之人的不信任了。想到这里,苏清暗道一声惭愧,对适时出现、此刻正心满意足窝在风司冥怀里的玄天狐由衷感激。
像是感受到苏清目光,小狐狸轻“吱”一声,一边用毛茸茸的尾巴扫一扫风司冥抚弄脊背的手。风司冥微微一笑,抬手抚一抚玄天狐油滑的毛皮然后放开,任它跳到书桌之上。见它抖一抖皮毛行了两步随即在桌上一块充做垫板的毛毡上端端正正坐下,尾巴翻卷过来盖住两只前 爪,半歪的脑袋上大耳竖起,一双眼睛骨碌碌瞅着自己,风司冥不由又是微微一笑。在书桌前坐下,再次伸手抚一下它的脊背。风司冥这才抬起头看向苏清:“候在这里有一段时间了……有事情么?”
风司冥语声自然平和,眼神目光也绝无平日熟悉地冷峻锐利,苏清却只觉自己被那双夜一般的双眸全然看透,所有的心思念头一时尽数坦露在年轻亲王眼前。心脏剧烈地跳动两下,苏清努力稳定心神,向风司冥躬身行过大礼,同时口中说道:“苏清……代父兄向王爷请罪。”
风司冥微微一怔,随即颔首:苏清原是太学与藏书殿太傅苏辰民的次子。因为兄长苏远胤轩九年得中殿生后突然一反常日刻苦。抛弃学业。宁可被性格古板端方的父亲暴打也坚决不愿出仕。苏辰民是当世大儒教子极严,苏清天赋优于其兄,无论如何都见不得他毁坏家风传 统,然而手段使尽依然对这个异常倔犟的次子无可奈何,最后还是胤轩帝插手让苏清管理皇庄才平息了这场家庭风波。苏辰民与苏远父子两人都是太学学士,文名卓著。苏辰民以文章入仕,久在太学与藏书殿。门人弟子遍及天下;苏远年纪尚未满四十,此刻身当礼部四品侍丞,在一众胤轩九年大比文试得中、入朝为官倍受重用的殿生中也属上乘。这父子二人在朝野尤其是文人士子之中影响极大,言行举动都会引来众人瞩目。这一次风司磊纠集礼部一群官员上“万言书”,在朝臣中引起一片混乱议论,其中与苏辰民与苏远父子参与甚至领导有着很大关系。苏清身为自己王府长史,对职责份属尽心用命,原是十分得力的助手。他平日掌管着王府与各府部衙地往来。应酬迎奉周到得体得下承安“长史二清”之名。却严守本分从不与王府之外有任何私谊联络,自己一时竟是忘记了他与苏辰民苏远父子兄弟地骨血关连。先前他侍立门口,虽然屏息静声不肯惊动自己。但自幼得柳青梵教导,后又习武带兵久出局势变幻之地,风司冥对周围人物环境地体察早已成为本能。对于苏清并不正常的举动态度心中颇有疑惑,只是隐忍不发,等待他自己说出理由。此刻听他一句“请罪”,开始微微惊愕之后随即便是释然。
“苏太傅为人端方,对军政财务种种内中关联虽然所知不尽详备,然而却是一片为国忧民的公心。同朝为官,都是为朝廷效命为百姓谋 政,见解不同原是寻常不过的事情——苏清无须多虑。”
虽然并非初时考量,被风司冥一言却顿时引出心中话语。苏清退后一步向风司冥跪下:“父兄愚昧,不能考察军政之难,捕风妄言引来朝中盲从之音,给王爷惹出如此麻烦。臣下却不能向父兄剖明,更无法改变一众无知文臣心态,心中实在又是惊恐又是惭愧。”
看出苏清心意,风司冥微笑摇头:“苏清,你素来恪尽职守,职责之外原不需苛求自身。”一边说着一边起身离座,绕过书桌走到苏清面前,亲手将他扶起。“你时常在王府与宁平轩走动,我与冥王军麾下臣属、宁平轩一众幕僚商议军务朝政的时候你也多随侍在侧,这军政钱粮之弊自然有所知晓。苏远是文官,虽然礼部记录朝中官员军中将领的奖惩迁谪,到底没有真正接触过军务。其实军中行事多有从权越界,为了最后的胜利,凡事利弊相权两害取其轻地事情也是惯例。这种做法在许多地方都留下弊端,埋下不少隐忧。那道‘万言书’有些地方夸大其词危言耸听是有的,但要说捕风捉影无事生非,似乎就有些过分了。”
苏清一怔,双眼紧紧凝视风司冥,似乎努力分辨他所言有多少真实又有多少诚意。
风司冥淡淡一笑,放开手缓缓走到房中东面墙壁前方站定。负着双手,抬头看向墙上悬挂的巨幅军用地图,沉默良久才轻声道:“此刻镜叶还在潼郡没有回来,宁平轩属下听从诚郡王号令不能随时到府,苏 清,我身边真正通晓朝政又了解军务的现在只有你一个了。你说,军队钱粮空额之弊,究竟该如何解决革除?”
苏清心中顿时一跳:长史负责王府
虽然风司冥从不排斥自己旁听他与臣属幕僚的商讨国 议政,但是自己从来没有真正越过那道“职位权责”地界限。风司冥也从来没有让自己真正参与到政事的决策中去。但是这一次……努力抑制声音却依然有些微微的颤抖:“王爷,您是问我应该如何革除军中弊 政?”
“你掌管过京师附近最大地两处皇庄,运算经营,深知钱粮取用之道。这件事情,不了解银钱关键地人是提不出任何真正有用的提议和解决之道的。”风司冥负着双手微微侧头凝视地图,看也不看苏清一眼地说道。
听出风司冥不容圆转回避地坚定语气,苏清深吸一口气,紧握双 拳。这才一字一句答道:“苏清以为。军政之弊。在于朝廷只重养兵而不知养将。”
风司冥顿时皱眉:“校尉以上军阶地将领,俸禄已经与七品文官相同——文臣以此养家尚有富余,军中还有各种津贴,朝廷怎么就不养将了?”
“王爷,苏清所言‘养将’并非‘蓄养兵卒’之‘养’,而是‘培养’之‘养’。”见风司冥闻言豁然回过身来面对自己,苏清继续道。“王爷乃当世名将,自幼便入军中,多年行伍难道不知军中吃空额、赚抚恤地事情都发生在哪些将属部队?并非如王爷手下冥王军这般常战常胜部队,而是那些州府郡县守卫与预备军队。这些部队军士仅在倾国全力地战事中才可能发往战场,而他们的将领多半一生都没有机会真正面对战场厮杀。无军功则无嘉奖,饷俸、抚恤都少,而自胤轩十三年三国交兵朝廷又大量征收新兵补充预备役,却让这些将领如何养活他们的士兵?”
“那你还说朝廷知道养兵?”风司冥语声严厉。一双夜一般的眸子紧紧盯住苏清。
“朝廷的养兵制度。是为了那些保家卫国、不惜流血牺牲的忠勇兵士所立。训练善战军人、重赏忠义志士、抚恤军属家人、鼓励为国从 军,这些都是确实有效的举措。但是,兵卒地军功与将领密不可分。若将领庸庸碌碌,兵士再优秀也很难建立功业。朝廷不去训练培养出一批无论平日身当何职、一旦身当战场便能杀敌建功的将领,怎么让他们手下的士兵蒙受荫蔽,切实感受朝廷的养兵之利?这不是不知‘养将’又是什么?”
将领的军事才华除去天生更多是在残酷的军争中用鲜血拼杀而来,就算朝廷特意为将领讲解兵书韬略,真实战场上也未必见效,反而多有“纸上谈兵”导致大败的实例——听到苏清一番言语风司冥失望好笑之余方要反驳,突然头脑中火花一闪:“苏清,你的意思是……兵将分 离?!”
士兵地军功与嘉奖、饷俸、抚恤紧密相关,而能否建立军功取决于军队在战场上地表现,战场上的指挥领导核心在于一军主帅;无能的将领无法养活不断征召扩充地军士,所以有吃空额、骗抚恤种种不法行为出现——苏清的逻辑虽然简单到错误,但却提醒了自己一切弊政的关 键:主事的将领与手下兵丁稳定到近乎固定的对应关系!
军制与朝堂不同,朝廷官员就算不因政绩也可因资历逐步升迁,北洛军中“无军功不得升阶”的规则决定了统领国家军队的高阶将领的绝对才能,却忽略了鲜少参与国战的地方军队将领的人事变更。因为隶属职司关系长年固定不变,所以才有机会从中大肆手脚动作,让空额代代沿袭,后续将领无可转变局势而随波逐流,乃至成为补不齐更消不了的天大漏洞。如若斩断兵将之间这条过于紧密的银钱联系,则军中弊政顷刻消去大半可行前提——
这个苏清,当真不负了自己倚重信任!
风司冥心中一喜,正要开口却猛然顿住:想到这一条“兵将分离”绝非艰难不可能之事,以北洛历代护国大将军以及军中上将、更有当年赫赫君家家主君清遥之才之能,他们如何便未想过以此清除弊政根源?心念电转,头脑中瞬时排出此举不利之处以及一旦施行可能遭致的种种阻力,风司冥皱紧眉头,脸上表情异常凝重。
在屋中踱了几个来回,风司冥猛然顿住脚步,随即快步回到桌前坐下,取过纸笔行文如飞。
一片寂静中,苏清与安静知趣的小狐狸对视一眼,随后低垂了眉 眼,静静凝视自己足尖。
——皇帝陛下,这就是你的九皇子殿下,纵然身遭贬斥也恪守职责为国谋政;手中握着兄弟的把柄却绝不急急发难为争夺地位权力,只因“轻重缓急,公私利害”八个字在他心中字字分明。
皇帝陛下,这一番试探考验的结果,绝对不会让你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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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卷四:朝天子(天下篇)·上 第十八章 春已尽,了断荼蘼(下)
色深沉,靖宁王府的书房中却是灯火明亮。
望一眼落笔如风、文不加点的风司冥,再看一看被写得墨水半干的砚台,苏清急忙加注清水,又拆了一支御赐的乌云描金宝墨在砚中研磨起来。
端坐在案头的小玄天狐歪着脑袋,乌溜溜一双大眼眨巴眨巴,突然耳朵抖了两抖,前爪倏地伸出,将风司冥正奋笔疾书的宣纸一角按住——
水涵掀起隔断正堂和厢房的门帘,五月并不温和舒缓的夜风趁隙透入,顿时带得灯影一阵摇晃。见侍立在书桌边手持宝墨的苏清投来的眼神,水涵急忙落好门帘,又顺手将手上提着的提篮式食盒搁在门边一张方几之上,随后快速两步近前取过案上风司冥素来不习惯使用的海棠石镇纸代替狐爪,这才一边向苏清颔首示礼一边伸手去接他手上宝墨。
小狐狸摇摇耳朵又抖一抖毛,探过头伸出鼻子在水涵稍稍挽起的袖口嗅了一嗅,随即轻轻一纵跃下书桌,直奔搁着食盒的方几。刚刚窜上方几,全神贯注于奏折文书的风司冥突然一声轻咳,小狐狸身子顿时一僵,绕着食盒转了两圈,然后将整个身子趴上食盒提篮的篮盖,一双骨碌碌灵活无比的大眼死死瞪住伏案埋头、似乎对外事全然不知的年轻亲王。
虽然早已习惯府中这一主一宠,苏清仍然忍不住嘴角微扬。水涵脸上却是丝毫不动,只顾将墨汁研得浓浓。
在奏疏结尾落下自己的姓名。风司冥顺手接过水涵递来地用好印泥的黄金小印,方要鉴上动作却突然顿住。年轻亲王抬起头,淡淡微笑着将奏疏递给王府长史:“苏清,你看一看这样是不是可以,如果然没有什么问题就再抄录两份——印鉴在这里,写好了就自己用。”
苏清心中巨震,急忙低头垂目,双手接过奏疏。语声却是十分平 静。“是。王爷。
风司冥微笑颔首。随即站起身来,水涵急忙跟上。风司冥目光在立时显出欢欣之色的小狐狸并它身下食盒上掠过,嘴角微微扬起:“水涵,那是什么?”不等贴身侍从回答,风司冥已经两步走到方几边,伸手揭开提篮食盒的篮盖,一阵浓郁奶香顿时弥散整个厢房。
在方几边座椅上坐下。不去理会怀中宠物努力的撒娇讨好,风司冥夜一般的双眸定定凝视食盒中盘碟点心,脸上只是静静微笑。
羊奶乳). : 、芦参等天然草药去除了腥味又增添了甘美,配合着浓得恰到好处的还童茶原是夜间难得地美味,但风司冥脑中思绪却是顺着奶香直飞到千万里外地边关军帐:出身草原又身当大将地多马给冥王军更给自己带来巨大影响,草原烈性的烧酒、香浓的奶). .  肉……这些并不稀有罕见的东西是自己艰苦支撑的岁月中最奢侈的享 受,而与冥王军全军将士同饮同乐、共苦同甘地袍泽情谊则是这数年来自己积攒下的最珍贵的财富。眼前过于精致的点心虽然远非军营那些简单粗糙、却具有独特腥香的食物可比。却同样传递出一份福祸同担的温馨情谊。让自己无法不骤然倍觉安慰而感激动容——
“水涵,明日挑两坛窖藏的好酒,派人送到飞羽将军府上。”
“是。殿下。”因为是从擎云宫秋肃殿起一直跟风司冥到现在,水涵始终没有改变自己的称呼。在厢房转角金盆里洗了手,水涵一边应声一边走到风司冥身边。从食盒下层取了银筷银碟,拣了两件搁在碟子里递给风司冥,水涵轻声答道:“宫里赐下地二十年陈绍和去年新酿地‘百寿春’,殿下以为可妥当?”
风司冥点一点头:“还有,上两年宫里赐下的貂皮,选好的送到内织造司去给王妃做一领披风。”
“水涵明天就去办这件事情。”
“顺便查点一下府中珠宝玉器,能琢磨使用地就多打两套首饰,也省得总在库房里埋没了它们的光彩。”尝一口奶酥配一口浓茶,在口中闭目回味片刻,风司冥这才睁眼微笑着说道,“记得倾城皇姐和王妃都是喜爱蓝绿宝石的。听说上次王妃受了皇姐的厚礼,虽然至亲无隙,我们做晚辈的总不能一点回礼都没有。”顿一顿随后继续道,“当然,与王妃交好的其他贵人官眷那里也不要慢待。年节时候的往来馈赠,水 涵,你照顾周到了,不要让王妃再多操心。”
水涵躬身行礼,恭恭敬敬回答:“是,水涵明白,请殿下尽管放 心。”
风司冥这才满意地点一点头,顺手从奶酥上掰下一块给早已迫不及待的小狐狸。温柔目光凝视心爱宠物,口中轻轻说道:“水涵,同王妃说以后不要再麻烦弄这些了。太过精致,太过耗时,偏偏这些事她又一定要亲力亲为……她到底是女子,为了我一点喜好熬得这么晚,便让父皇母后听到了也要责怪我不知怜惜。”
“是。”水涵微微欠身,“其实王妃殿下也说,是这两日气候不 齐,白天无风又湿热,到了晚上却夜寒露重好像初春光景,所以才让备下这酥). . ; 初熟节令,这些易生燥热的奶酥浓茶之类府中按着惯例就不制备了,请殿下放心。”
“初熟节啊……”轻轻爱抚着玄天狐脊背的手顿住,风司冥低声叹一口气。“北方大水成灾,受淹农田不下百万。偏偏北方一年气候农时严苛,错了时令只怕这一年都收不了粮食。今年这初熟节……名不副实啊!”
“殿下前番已经递过奏折,建议朝廷引导受灾地农民改种周期较短的蔬菜。以及可以代替米粮又不限生长条件地块茎类作物。现在又有秋原镜叶大人在那里主持粮食调运的大局,神殿也准备好了明年下地的种粮——北
受灾严重,但是只要朝廷引导及时、农人配合得力, 相助,灾区百姓应该可以平安过年而不受饥 之苦,殿下其实无须更多忧虑。而今年东南方风雨尚调,目前报上各州郡府县农田作物情势普遍良好,最新一轮成熟谷物下来收成较去年略有增加。考校全年显然有望年丰大熟。初熟节是为全国百姓而设。殿下单看西北忧心之处。不免有所忽略。”
听到水涵说话,原本正抄写奏疏的苏清顿时抬头,眼神之中透露出深深的惊讶:就算水涵自幼跟随风司冥,这种近乎指点教训的口吻实在不是内监侍人可以说出口的。擎云宫原有后宫内监不得干政地严令,靖宁王府规矩森严这一条也是侍人地基本守则。水涵是风司冥地贴身侍 从,身份不同地位特殊,但既是从禁宫出来礼数规矩就当纯熟之极。自己也是第一次听他在遵命行事之外主动表达见解。但见风司冥闻言顿时正襟危坐,目光神情变化之外不时颔首,显然听得极是认真,苏清一时不由又是惊奇又颇有几分惊恐。但他却不知道当年柳青梵居于擎云宫秋肃殿,对风司冥指点教导之时必然带上水涵。水涵性情沉稳心细如发,虽然天资平常却是凡事认真,柳青梵教导的各种繁杂事务方略、人情事故往来关联无不牢记在心,就连风司冥在许多方面也未必较他出色。他是柳青梵一手提拔教导出来的内监宫人。又因柳青梵照顾自己的家人对之感恩戴德。服侍主人忠心耿耿,风司冥对这一个贴身侍从是绝对的信任也绝对的看重。他因身份职责随侍风司冥,到得王府与年轻亲王议政论事的臣属幕僚对他也从不避讳。眼界其实远比苏清想象地开阔,见解也更为准确精到。风司冥深知水涵之才,此刻听他开口自然认真对待,而与其他下人仆从全然不同。
“再者,大水成灾,国中百姓人心士气多是低落。虽然朝廷全力救灾,北方危急局势逐渐缓解,但粮食物资由东南而向西北调运不停,天灾荒年的忧虑仍然如阴影缠绕。此刻举行初熟节与蒲兰花朝的祭礼,向百姓宣布东南丰盛、北方年岁可度的消息,对于民心的安定意义不可谓不巨大。”见风司冥眸中光芒一闪,随即显出若有所悟的表情,水涵面容不动,语声沉静依然,“殿下在宁平轩中协助林相主持救灾事宜,从未因为粮食数目不足难以周转而发愁,单是这一点便可知各地储备根 基。加上各地呈报上来的新粮入仓之数,今年的初熟节不但名实相符,而且当是近年难得地值得大礼庆贺感谢神明地好年景好时节——请殿下仔细思考,然后再做评价。”
风司冥沉默半晌,这才轻轻笑起来:“水涵,你说得不错——北洛六郡四十一州,是我将目光放得过于狭窄了。”
“事从紧处来,何况殿下近日皆是挂心于此,劳烦忧虑并非没有道理。”水涵静静说道,“不过,殿下是皇上的皇子,皇上是北洛的皇 上……”
“而北洛,则是所有北洛子民地北洛。”不等水涵说完,风司冥已然接口。“‘不可以一叶障明目,不可因一事废全局,不可为一人罪天下’,当年柳太傅的教导,我记得。”
“殿下记得便好。”水涵躬身再行一个礼,“太傅当年还有言, ‘将兵以严,驭人则宽’。对待自己的骨肉亲人更当时时心存仁厚,凡事三思而忌鲁莽操切,方能不失为人子为人弟的本分,也为自己留有余地。倾城公主殿下的礼物虽然极大极重,不是轻易能够得来,殿下也不要动用得过于轻率才好。”
风司冥顿时一惊,见水涵沉静目光中透露出隐隐的忧虑,猛然意识到自己今日回府之时行为不妥之处:他从驸马府往诚郡王府接秋原佩兰回府,因为要她准备蒲兰节祭的回礼而将那方意义非常的“童子纱”与她观看。虽然当时仆从都不在内堂,其间有纱幕珠帘之类相隔,但是没有真正屏退从人,很难保证就没有人多加关注。而自己将这块童子纱收在内书房的举动,其间也没有做更多思量。此刻被水涵一言提醒,风司冥顿时深感自己思虑不周:内书房固然规矩严格,但并非完全不许府中家人进出;而童子纱又非普通可供玩赏的器皿摆设之物,放在书房也不甚合乎常理。微微点头,沉默片刻后才开口道:“这个,确实是我心怀急躁了——苏清、水涵,在秋原镜叶从潼郡回来之前这件事情不要有任何泄漏,即使对宁平轩中人也不要多说。倾城皇姐的礼物水涵你帮我拿到卧房里去,供在王妃的神龛那里。”
水涵立刻欠身道:“是,殿下。”
风司冥微微颔首,随即抬眼看向苏清:“奏疏抄录好了么?”
苏清点一点头,拿起抄好的奏折轻轻吹干墨迹,随后快步送到风司冥面前。“王爷,这三份奏折还是一份呈交澹宁宫,一份送往传谟阁,最后一份入府归档么?”
风司冥轻轻摇一摇头:“事关军事大略,宰相台那边,暂时就不必送去了。”一边说着一边站起身,将偎在怀中的小狐狸挪到方几上, “苏清,备马——去大司正府。”
“去交曳巷——这个时候?”苏清一呆,直觉地转向屋角巨大的水钟,“殿下难道不能等到明天?这个时候大司正大人多半早已就寝 了。”
“明天就由不得我自在出门了。国事问策,这种时候……也顾不得那么多。”
“明天就由不得我自在出门了”,苏清心中一紧,随即退后一步躬身行礼:“苏清遵命!”
看着苏清背影,风司冥缓缓敛起微笑,“水涵。”
“殿下。”
“为本王……更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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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卷四:朝天子(天下篇)·上 第十九章 又送馀芳去(上)
什么?太傅不见客?”
风司冥定定凝视拦在交曳巷柳府的月影纯,一双幽深眼眸渐渐闪出寒光凛冽。
这种压力……似乎只有当年奉命在无雨无晴斋探看君氏一族机密,见到俯首文牍的君雾臣突然抬头浅浅微笑时才曾有过。主上性情平静内敛,处事手段圆转柔和,从不轻易给属下施以压力;而少主虽然威严深重,但看向自己的目光也从来不会真正含有杀机。眼前这位年仅十八岁的皇子却在一眼之间便轻易展露出战场金戈铁马的深重血腥,虽然轻浮张扬还原不能同当年赫赫君相的举重若轻、收放自如相提并论,但这份自红莲烈火修罗炼狱中带来的肃杀气势着实是生平仅见——
微微低下头,掩去眼中可能闪现的兴奋光彩,月影纯用极沉稳平静的语声答道:“主子有过吩咐,除非礼制规矩的拜访和主子自己主动相邀,柳府一概不见外客。若是私事,这个时间主子早已歇下,殿下此刻前来不合常理规范;若殿下是为公事而来,则请往朝堂之中,或是宰相台传谟阁上公开说明。”
幽深黑眸中光亮一闪,风司冥不易觉察地微微皱起眉头。继续凝视月影纯片刻,风司冥突然打破沉默:“你是谁?在大司正府上做什么 的?”
风司冥的声音并没有特别提高,也不是十分严厉,月影纯却完全听得出其中的威吓意味。心中一紧,随即暗暗赞叹。脸上却不动声色,只在嘴角扬起一抹自信微笑:“小人尹纯,蒙主上恩德,现做着府上管家,替主子看守门户。”
“尹……纯?”虽然自大婚后自己就没怎么来过大司正府,但也知道以柳青梵地性格不会轻易罢斥胤轩帝亲自安排的总管全方维,对柳府不知何时改变的下人以及“规矩”,风司冥心中实在有些抑制不住的微微惊讶。看着眼前样貌身材皆是普通的尹纯。口中缓缓念过这个记忆中并不怎么熟悉的名字。风司冥突然轻轻冷笑一声。手上马鞭似是无意识地挥动一下,顿时在寂静深夜中发出一声大响。
“王爷……”
“殿下!”
年轻亲王身后跟随的苏清和水涵不由同时轻呼出声,风司冥不动不语,只是静静凝视身前身影。
见月影纯身子闻声微摇,但随即抬头直视自己,目光没有任何犹豫闪避,风司冥心中盈沛的被阻拦门外地怒气倒是莫名平和了几分。定一定心神。年轻亲王语声已是恢复一贯地沉静:“你倒忠心硬气,确是不愧了主子一番恩德调教。本王既是以靖宁亲王身份肇夜前来,自然是有紧急地军政要务。不是交游往来,你一个管家又不是府上长史书案,要误了军国大事,小小一个管家担待得起?还不快开了府门!”
“王爷教训得是。管家只管府中事务人情往来,国家大事无论如何担待不起——尹纯这就请兰长史出来。”也不等风司冥答话,径自返回府中。只听“乓当”一声。竟是将边角那扇小门也关得死死。
大司正兼太子太傅柳青梵政务繁忙又不愿与朝中人多作私密往来,大凡官员在交曳巷柳府只能见到长史兰卿,这在承安也不算新闻。然而以自己与柳青梵超乎寻常的情谊关系。就算这两年他为着朝堂势力平 衡、三司公允超然不涉身皇子之争,平日府中也不对自己做特殊对待,但自己在大司正府出入自由,随心程度甚至超过了自己的靖宁王府。今天这种近乎直截了当“拒客”的闭门羹,自己绝对是第一次吃到。风司冥瞪着严闭的府门,双唇抿得紧紧,凛厉视线似乎直要将那两扇包铁大门洞穿。
苏清和水涵相视两眼,内心的紧张好像也被过分寂静的幽深黑夜放大了一般,两人地呼吸都有些抑制不住的不稳起来。
随着沉重迟缓的“冈昂”一声,柳府门外三人身体同时一震。风司冥已然翻身下马,两个箭步赶到兰卿面前。幽黑双眸目光灼灼,紧紧盯住这位在大司正府中地位绝非寻常的长史。
脸上带着淡淡的倦色,兰卿缓缓抬头看向风司冥。见年轻亲王满目不自觉的期待神采,兰卿略略迟疑,但随即用低沉然而肯定的语声道:“靖王殿下,请您回去吧。”
不敢置信地后退一步,风司冥直觉看向兰卿身后带了两名从人打开一扇府门的月影纯。
兰卿身子微微侧转,恰恰拦住风司冥视线。“今日大司正大人下朝回府,第一道命令就是闭门谢客。从今日起除非手持大人亲笔请柬,文武朝臣、王公皇子、命妇官眷,无论是谁登门过府一概不见——”
“连我也不见?”风司冥忍不住提高了声音,“谁也不见,这也包括我?”
缓缓点一点头,兰卿语声越发低沉,语气却是肯定坚决不容置疑。“是,包括靖王殿下。”看着风司冥脸上表情,兰卿在心里深吸一口 气,“大司正大人特别强调,
何地宗亲王族、公主皇子,尤其是殿下。大人吩咐  下,如果靖王殿下前来便将此言转告:殿下被皇帝陛下命令休养调息,就该待在府中安心静养,而不是在京里各处乱跑乱走。倘若殿下违了旨意乱了法纪,督点三司绝非是柳青梵一个人地府台。”说完,向风司冥躬身行一个大礼,“靖王殿下,兰卿已将大司正大人原话转告完毕,请殿下即刻回府,不要打扰大人休息,也不要惊扰了这交曳巷中各家各户的夜间安宁。”
一颗心挣扎得似要骤然跳出胸膛,耳朵却突然敏锐得几乎听得清周围每一个细小的声音:苏清努力压制在咽喉地惊喘,水涵把握不住缰绳的慌乱。兰卿不自觉流露的极低的无奈轻叹,还有站在门边的管家尹纯没有任何变化的平静呼吸……风司冥紧紧闭起眼,深深吸一口气然后缓缓吐出,这才重新睁开双眼。
“是……太傅大人的话风司冥已经收到了。回禀大司正大人,本王不会令他为难。”
语声如巨石掷出,风司冥迅速转身回到马前。干净利落地翻身上 马,伸手抚一抚怀中奏疏,风司冥秀眉微蹙但旋即放开。夜一般的眸子在府门匾额上冷冷扫过一眼。随即向身后苏清、水涵道:“走。回 府!”
说着一提缰绳,双腿猛夹马腹,宝马“绝尘”顿时如其名绝尘而 去,迅速消失在承安地夜色里。
听着马蹄在青石路面上敲出一阵急风暴雨地声响,苏清和水涵这才反应过来,匆匆向兰卿看一眼,随后急忙催马向风司冥离开地方向追赶过去。
直到三人三骑的马蹄声完全消失再也听不见。一直直挺挺站在府门前的兰卿这才长舒一口气,微微弯下身子,胸口急剧起伏,竟是喘息不止。
月影纯轻轻叹一口气,走上两步伸手按住兰卿肩膀。内息运转,感觉他顿时缓过神气,这才轻声道:“好了,兰长史。回府了——主子还等着我们回报呢。”
兰卿点一点头:方才风司冥的眼神当真让他有一种生死边缘的感 觉。那种目光深处“拦路者死”的决断意味逼得他几乎没有力气将话说完。而当他一句“回府”道出,心头大石落地的骤然松懈让自己差点当时便瘫软在地。只是,无论何时都不能堕了交曳巷大司正府地风度威 严。这一条自当日柳青梵不顾旁人阻拦侧目、将府中长史之位委以便牢牢烙印在心中的准则,支撑着自己绝对不能倒下,神情举止也不能显出一丝半点的异样。再次舒一口气,兰卿看着两个下人将府门关严拴好,这才回头看向月影纯:“走吧,纯叔。”
下仆打着灯笼,兰卿和月影纯快速穿过几重屋宇到大司正府的书 房、柳青梵亲笔提的“看云轩”。还没迈入房门,便听见屋中女子柔和而不失沉静的语声清清楚楚传来。两人对视一眼,一齐垂手侍立,静静候在门外。
“……为什么他真的来了,却要闭门不见?”
“这种时候见了也未必帮得了他什么:如果自己没有想通,那旁人便是说上千句万句也是毫无用处。如果真的已经能够明白皇帝种种处置其中一番心意,那柳青梵又何必多此一举,白白夺了他地智力才华而让胤轩帝看轻?”
“所以说到底,公子心里还是为靖王殿下担足了心?”沉默片刻,徐凝雪这才重新开口,“能不能自己看破帝王心术,能不能在四立无援地情况中看破迷局坚守心志,这都是皇帝陛下对冥王的考验,而公子因此才无论如何都不愿意插手?”
“帝王心术?”青梵轻笑一声,“这哪里是帝王心术?根本就是拿朝廷大局做的一场测试,简单地说,皇帝陛下给自己设地一场只赚不赔的赌局。继位之初便即开疆拓土、将北方数十臣属小国正式收拢进北洛版图划分郡县统一辖制,对军制权事了如指掌的胤轩帝陛下,数年来在北洛全国推行新政锐意改革,只怕对军队这块硬骨头主意打了很久了 吧?这一次借机发难,不过见风使舵顺水推船,这几日在澹宁宫里多半兴奋得睡不着觉——毕竟眼下这个时机,是好得不能再好了。”
徐凝雪闻言顿时一怔:“公子?”
“太宁会盟已经是第二年,两国朝廷还有百姓都从中感觉到真实的利益,会盟行商互通往来的各种相关事务、政府运转规则已经渐渐稳定步上轨道,此后只会有具体操作方面加以修正改进,短时间不会有需要朝廷花费大量心力制定政策调度统筹的事情出现。而东炎那边,仪康太后二十个月的初丧到今年年底将满,但直到这之后九个月,二十九月的国事大丧除丧,鸿逵帝都不可能真正对我北洛大举用兵。自从胤轩十八年二月蝴蝶谷大胜至今两年有余,国家百姓得以休养生息。军队各部兵员器械的整修调度基本完毕,而无战事时期地惰性开始滋生——如果风胥然会放弃
的时机,那就不是我们知道的胤轩帝了。”
“但是今年北方大水,朝廷救灾抚恤,解决百姓生机,扶助其安全度过天灾后的年岁都是当务之急,也必然占据朝廷大量心力。虽然这些年国家储备充足积蓄丰盈,但此次受灾实在巨大。具体算来朝廷的人力物力其实有限。加上还有这次大灾之中。刚刚整修完毕的北方水网工程体系所受冲击损毁不小。而且隐约显露出许多平日深藏不现的问题,皇帝陛下也早已有所注意。有这两桩事情堆在眼前,皇帝陛下还分得了空、腾得出手处置军政权制的改革么?”
青梵微微一笑,语声之中透露出十分地赞许:“凝雪,你确实看到了事情地关键。如果没有大灾,也没有河工弊政,朝廷全力整顿军制自然而行。不会有任何人力、财力、物力上地掣肘。但是同样的,朝廷专心办一件事,全部朝臣的眼睛都盯着,全部官员的心思都牵着,全部参与从事的人日日夜夜都为它奔忙劳碌着……这种情况,事情有哪一次是真正顺顺当当、稳稳妥妥办下来的?”
说到这里顿住,青梵沉静语声透露出淡淡的嘲讽地笑意。徐凝雪顿时“啊”地惊呼一声:“公子你的意思难道是……”
“灾后安抚民生,河工弊政追查。军政权制改革。三件事情看起来没有一件容易,但事实上,其中是有很大差异的。”青梵微微笑着。“第一条看起来最为麻烦,毕竟受灾面积巨大,各地情况又十分复杂。但朝廷反应及时,应对策略确实有效。加上这一次有教宗的大力协助安抚百姓,镜叶那里传回来报告,百姓今年基本生活不成忧虑、灾后重建家园的信心很高,各种灾后补救措施也推行得十分顺畅。朝廷再针对各地受灾情况对赋税进行合理的减免,从人心这个方面考虑,北方这一块反而是最不需要多加操心的。而第二件河工……凝雪,白肇兴呈报、乌伦贝林亲手送到澹宁宫御书案的密信上写着些什么,我想你比我更清楚吧?”
“果然是什么都瞒不过公子地眼睛——当初着令宁平轩安排出使西陵地使节团人员,皇帝陛下便预见到会让朝中那些见事机警的人看出靖王殿下的安排心意,所以让凝雪与乌伦贝林大人传令了沿途神殿协同查看。而白肇兴此行之前更是受到皇上在太阿神宫地单独接见,种种吩咐都是为了彻查河工弊案。靖王殿下虽然被解除了朝廷上一切职权,但这一道密旨暗令却是不会收回,靖王殿下依然是此事的主持。只是让凝雪不解的是,为什么这一次连倾城公主若璃殿下也得到陛下密旨,协助靖王殿下成事?”
青梵轻声笑起来:“那份北方世家势力图,不是倾城公主或者上方驸马可以获得的东西——如果凝雪不解的是这个,青梵倒是有个合理的解释:并非皇帝陛下旨意,而是那张图本来就是若璃殿下的。”
徐凝雪顿时愕然:“这怎么可能……”
青梵摇一摇头,轻轻叹一口气:“果然,所有人都忘记了……风若璃,到底是璃贵妃的亲生女儿、风司退的同胞妹妹。当年玉螭宫之变,若没有这么一股力量握在手里,再借给徐密、风司退十个胆子他们也不敢铤而走险妄图夺宫。”
“可是若璃殿下自出生起就一直跟在皇后娘娘身边。如果是真的,如果当年她是真的与璃贵妃还有风司退有所联络,她私藏这张图……就算现在璃贵妃已死,风司退也被圈禁了有整整六年,这……这可不是一般的罪证啊!”徐凝雪的声音都有些混乱,“皇帝陛下难道不知 道?!”
“但现在这张图出现,你、我都能想到它的来历,当然也就绝对瞒不过皇帝陛下。”青梵微微一笑,“不过不用担心,倾城公主到底是帝后最宠爱的女儿,她又不会用这张图作乱……身为人夫,为人父,风胥然到底会为自己保存这一脉骨血的。”
“所以公子认为,这第二件事情,有几方力量协同合作,很快也会水落石出的?”沉默片刻,徐凝雪终于抛开心头异样,继续问道。“但是因为多方证据都指向治郡王风司磊,使团离京之时他又有非常举动,所以皇上才顺势用第三件事情牵引开他的注意力,同时让一直和靖王殿下争斗的他暂居上风好让他轻浮骄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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