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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师传奇

_43 柳折眉 (当代)
环视一眼舞台上下众人目光神气,花弄影眉头微皱,轻“哼”一声,随手将伴舞的长绸掼在地上,一转身径直往后台而去。
那淡水红色的身影在视线中消失,随后听到通往庭院的小门重重的撞击声,众人心中犹是阵阵余悸未及反应。直到听到那一路穿过霓裳阁主楼到后院各人居所的庭院、不顾天上下雨踩得水花阵阵溅起的脚步声,这才纷纷如梦初醒,一时面面相觑不知所措,整个霓裳阁主楼中央舞台笼罩在一片阴郁沉默之中。
“好啦好啦,都把心思收回来吧!一个个都发呆浪费时间,我们可是还有很多段要排练呢!”
轻柔婉转的声音打破不自然的沉默,众人顿时抬头,注视那个从容站起的头插燕簮、一身俏白的温雅女子。
燕微雨微微笑着:“方才那段《雨铃霖》算是演得差不多,不过寅娘妹子新换上音位怕是不熟,不如大家再练一段?重新练好了,也好叫弄影姑娘喜欢。”
燕微雨是霓裳阁中最出色的歌伎,名头、地位都仅次于花弄影,又是一向温柔娴雅与人为善的脾性,这句话一出,众人纷纷重新拿起乐曲,舞姬们也各自站好位置,随即自然而然地将目光投向发号施令做主之人。燕微雨环视众人,脸上微微一笑,突然转向舞台一角:“无射妹妹,你去看看弄影姑娘。这《驿路花雨》全是由她编的舞蹈,排练还是请她过来监督着才好。”
突然听得燕微雨点名,抱着马头琵琶的钟无射微微一怔,随即颔首行礼:“是,姑娘,无射知道了。”
“知道了就赶快过去呀。”
燕微雨语声温柔自然,却带着一股不容拒绝的意味。钟无射暗暗皱一皱眉,只得立刻放下琵琶起身向后院走去。
霓裳阁原是承安京中一所官员私宅,官员病故之后其家人扶灵返乡,于是将宅第出卖给京中富商。因临近繁华街市,那商人又盘下周围几户人家,并重新整修,最后才形成临街的店面。但那商人投入过大,不能短期取利,又将宅院卖出;经几任倒手转卖,终于落到霓裳阁前一任鸨母手中。因此前方做经营之用的主楼从外观形制到内部装饰都极尽浮艳繁华,后方阁中歌儿舞女乐师艺人的居所却是简朴中透出素雅。有小厮一路打着雨伞穿过两个天井,转过一道侧门,看到满院青竹掩映下的二层小楼,钟无射不由深深吸一口气随后慢慢吐出。阁中规矩森严,小厮不能进入阁中女子所居住所。钟无射接过雨伞,吩咐小厮候在院门外角屋,这才缓步踏入院中。
连日雨落不绝,青石板铺成的小道上原本暴露在天日之下的石板被洗刷得干干净净,而上方有竹林遮蔽的那些却是苔痕苍茸湿滑无比。钟无射小心翼翼一步一步慢慢走过,一边却是趁此时机尽可能平静心思。
自上回王元侍郎府生辰晚宴表演,自己和花弄影一向和睦亲密的关系就变得十分微妙甚至时有尴尬。除非歌舞排演必须相互配合,花弄影不会多说一句话;原本每隔两三天就会专门指导自己音乐、言语、举止、神情变化等各种技巧,自那日之后也完全停止。身为头牌的歌伎,又是和花弄影隔壁而居,燕微雨原本最该清楚两人近日的情况。她是阁中少数能够主事行权的女子,虽然不如花弄影那般气势逼人,但自己深知这位与倾城公主驸马上方无忌调笑自若的姑娘绝非阁中普通歌伎能比。温柔婉转,调和众人不动声色举重若轻,就连上次在侍郎府花弄影恼怒失态,也是她几句话便转回了局面。此刻点了自己再请花弄影,也许便是存了同样一番调和心思吧?
只是,花弄影近日不同寻常的焦躁易怒的脾气,无论自己还是阁中其他人,都非常分明地感受并察觉到了。今日这般的激烈只是一个最终爆发,之前排演时纠正众人出错的不耐、比平日要求更为严苛的训练和表演、对阁中从登台表演的艺人到行走伺候的小厮的挑剔指责……也许,所有人在今日的惊吓之余,心中都会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庆幸:至少,那种如履薄冰的危机感总算有所减弱消除了。
“要进来便进来!站在门口淋雨算什么?不心疼你的人我还心疼那身衣服鞋子!”花弄影声音满是不耐,“还有这见鬼的雨到底要下到什么时候!”
猛然回神,钟无射这才发现自己竟站在小楼门前发呆。急忙踏进门槛,恰好听到后面一句,钟无射不由微微一笑:或许所有的不同平常,只是因为这久雨不晴的天气罢了。
“姑娘……”
“燕微雨让你来叫我回去是不是?”不等钟无射说完,花弄影一口便将她想说的话尽数堵住。
钟无射心中一怔,随即颔首:“是。这套《驿路花雨》是姑娘提议的本子编的舞,没姑娘在旁看着我们实在心中不安。还有乐曲唱词,这些也得姑娘把关。蕤宾出了纰漏犯了错误,姑娘惩罚了她便是了。但这套歌舞却是要在五月初五初熟节上为向神明献礼用的,时间着实紧张,无论如何不敢轻忽怠慢了。”
低头坐在窗边的花弄影微微抬起眼:“这鬼天气,大半个月不见天日,再来一路的雨岂不是让人痛恨?时间紧张便停下不演,初熟节谁也没说非要上新歌新舞不可,霓裳阁又何必做那些自讨没趣而且不识时务的举动?”
钟无射闻言顿时一惊,一双眼睛紧紧盯住花弄影:“姑娘是说真的?”
“你几时见我拿这些来消遣?”轻哼一声,花弄影语声顿时显出三分严厉。
钟无射心头一惊,急忙欠身行礼:“是,无射明白了。”顿了一顿,眉头微微皱起,“可是若按着姑娘方才的说法,严厉惩罚了蕤宾也就是了,为什么又要寅娘顶上她的位置?节目不急着排演完善后登台演出,蕤宾便被禁闭三日,以她五十弦筝的精擅程度参与演出也并无困难。姑娘让寅娘顶替了她的位置,可是不许蕤宾再……再……”
“不许她再居身十二乐律,这你又有什么不愿意猜、不敢说出口的?不过,不错,无射你说得很准,一个字都不差——在吕蕤宾认清情势,重新把心思收回来之前,她休想再登台一次!”见钟无射脸上无法抑制流露出的惊愕表情,花弄影冷笑一声,随手指一指书桌上多宝格。“左手第二个抽屉,自己拿出来看!”
钟无射两步走到书桌边,打开抽屉,见是一封阁中女子通用的梅花笺,下面数张当票还有赌坊的欠条借据。钟无射心中突然一寒,缓缓望向花弄影,却见她目视窗外风雨摇曳的竹林,脸上表情不见任何波澜。钟无射心头不由又是一阵寒风掠过,急急细看那笺纸,“妾将拟身嫁与”的诗词末尾,正是吕蕤宾娇媚柔软的笔迹。心中如巨石撞击,沉默半晌,钟无射这才将目光重新转向花弄影。
“你以为我是罚她排练心神不属?哪里便是这般简单!”轻轻摇一摇头,凝视着窗外青竹,花弄影静静道。“你们是霓裳阁里的女人,比那些单纯出卖身体的妓女远远不同。琴棋书画,歌舞杂戏,在霓裳阁起码可以安安静静专注表演,不担心会有不守规矩的客人骚扰,也没有人当着面说什么歌伎乐师下贱的话。但戏子永远是戏子,风月地只会是风月地,想在欢场找什么真情真爱从来都是妄想。何况,男人可以不好色,但未必不贪财。一个一个被阁里娇惯着就忘记了身份,不懂自尊自重,稍稍有人示好就想托付终身,还天真地去幻想什么风尘歌女与落魄书生喜结连理最后功成名就封妻荫子……等会儿你就把这些给她送过去,让她看看自己选的男人那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姑娘,这对蕤宾会不会太……”
“长痛不如短痛,对她来说这许倒是一件好事。”花弄影冷冷笑一声,“至少好让她知道,攒下两个脂粉钱不容易,就算打水漂也得听个响声!无射你也给我记着——女人为男人可以倾家荡产连身带心地付出一切,不过首先得是个男人,不是一条连叫都吭不出声的狗!”
钟无射手上动作一顿,沉默片刻,这才取了一只匣子将梅花笺、当票、借据之类全部装起来。“姑娘,我这就去看看蕤宾。您今日累了,还是歇息片刻的好。”
“无射。”
等了半晌才听见花弄影开口,钟无射微微垂下眼帘。“姑娘还有什么吩咐么?”
凝视着眼前低眉垂目,神情温顺恭雅的女子,花弄影心头突然袭上一种莫名的感觉。“无射,许妈妈说,你是好人家的出身?祖籍哪里?”
钟无射身子几不可见地微微一震,抬头淡淡看一眼花弄影的面容表情,随手将匣子搁在身边方几之上,这才略略欠身答道:“无射是江州人,幼时家中别院便在三江交汇处的高岗之上。”
“荆川平原三江交汇之景确实令人难忘,无怪无射唱的歌、弹的曲子都有水天茫茫之感。”花弄影微微一笑,“无射小时候念了不少书吧?我知道阁里常有艺人托你读写家书。其实霓裳阁里读书识字原是不少,但不怪别人随时打扰帮忙做这些琐碎事情的却是不多。而且你的诗词也极好,柳太傅那些诗文改成曲词唱的也只有你一个。”
钟无射低垂了眉眼,目光凝视自己交叉身前的双手。“小时是读了几天书识了些字,但大部分还是到承安进了阁里之后才由老师一点点教起来的。”见花弄影只是静静点一点头,一双精光锐利的眸子凝视自己,钟无射轻舒一口气,微微挺直身子说道:“许妈妈说无射出身大户,实在不敢这么说,只是稍有浮财积蓄的清白人家而已。母亲酷爱高岗花景,便带着陪嫁过来的姆妈和我在那里的别院长住。后来家道衰落,母亲也因病故去,父兄不便照顾幼女。因母亲原是承安郊外福陵村人,便让姆妈带着我上京投亲。可是……”
“可是……?”
“可是未及京郊,家中再生变故,父亲暴病不治。同时外家也遭逢凶事,血脉割断。姆妈求了外家一位舅父寄居在京城里,但不过年余舅父又丧,舅母将我与姆妈赶出。姆妈忧心操劳,疾病一身;然而贫困无医,无射最后甚至不能为她治丧……恰好那时霓裳阁里逃了一对丫头小厮,许妈妈查访之时经过门前,见我可怜便帮我收葬了姆妈,更收容我进霓裳阁。”
“原来如此。许妈妈一直称赞无射平和老成我原还有些怀疑,只当你与她有什么其他关系才得如此照顾……只是这两三年间我们时常相处,无射竟一个字也不说。”
“霓裳阁里从歌舞艺人到仆从小厮,每个人都有一段故事。若都时时挂在嘴边,岂不扰了别人心情。姑娘不问,无射不愿想、也不愿说。”
花弄影微微笑一笑:“只是无射磨难坎坷,更与至亲生离死别,到底没有经历过情爱之苦……不过这样也未见得不好。一会儿见到蕤宾,无射便以自身经历开解她些。毕竟她虽然有错,到底没有酿成大祸,你宽慰她两句,若有心悔改,便提前放她出来。”
见她表情柔和,钟无射不由也露出笑容:“是,姑娘。无射知道了。”
“还有燕姑娘那里也代我说一声。去吧。”
走出小楼,屋外雨势不减。只是钟无射心事减除,虽然急雨如注,看青竹摇曳风雨,却像是比进屋之前有序了许多。
缓缓走到院门口,刚要开口唤那等候在角屋里的小厮,突然一道人影自雨帘中急奔而来。隐约见那人服饰不是阁中之人,大雨之中更不带任何雨具。霓裳阁后院不许外客出入,钟无射正自惊诧,那人却已经到了自己面前。
抬眼望向那人面容,钟无射“啊呀”一声,手中雨伞顿时跌落。
“靖王殿下!”
正文 第十章 万里风雷惊云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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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眉毛呼唤长评(1000字以上)。每收到一篇当月加更一章,大家努力写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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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似乎是变小了。
站在窗口细细分辨雨声,沉默良久的钟无射终于伸手推开花窗,一阵风顿时卷着雨点扑进屋来。钟无射呆了一呆,下意识地抬起手指轻轻擦过面颊沾上的水滴,感觉到那沁凉之下抑制不住的热意,秀丽蛾眉顿时微微蹙起。深深吸一口气,伸手重新将花窗掩上,钟无射这才侧身在窗边雕花靠椅上坐下,眉眼低垂,静静凝视着被方才举动润湿了指甲的纤长手指。
窗外雨势不曾减弱,但打在屋顶清凉瓦,院中青竹、海棠、芭蕉上的原本急促纷乱的雨声,却似乎在渐渐变低而显得遥远。雨水落入池塘溅动的阵阵水声,也在不知不觉中变得如韵律一般的和谐。
映着窗外漫天的雨,耳中却依然清清楚楚地听到小楼庭院的一切动静:只在外屋伺候的小丫头轻手轻脚登上楼梯,将阁中主事特意挑选的茶盘器具搁在楼梯转角处的圆台上。两个大丫鬟将整理好的茶盘送进屋来随即便退了出去,猫儿一般轻盈的脚步,只有绢纱的裙角在地上拖出几不可闻的声响。
外屋的使女们正在烘熏衣物。丝绸锦缎的料子被铺展在熏衣杆子上,拉扯滑动时发出水湿后微微凝滞的低低涩音。
楼下传来女子模糊然而温婉轻柔的声音,像是在吩咐着什么,随后一串或轻或重、但无一不小心恭谨的脚步踏入庭院的雨中。
人声在院门口角屋的距离终于和雨声溶到一起,再也辨不分明。
不过半刻功夫,便收拾出独立的小楼庭院。霓裳阁原有许多闲置院落,平日也有人照顾打扫随时以供阁中所需,但如此短短时间便将一切布置得精巧周全不着半丝痕迹,便是久在霓裳阁的自己一时也难以想象。目光在悬满了吸水用的精致花包的屋中缓缓扫过,伸手小心翼翼地抚上一尘不染的光洁窗棂,钟无射心中忍不住轻轻叹息。
沉默片刻,钟无射正待起身,却听屏风后那一阵阵有节奏的轻轻水声突然顿了一顿,然后便是“哗啦”一声大响。伺候的小厮恭恭敬敬喊道:“爷,小的给您更衣”,一个低沉的声音“嗯”了一声,随即传来一连串唏唏嗦嗦穿戴整理的轻响。
听到云靴在木制地板上轻轻顿了两顿,随后稳稳的脚步声从屏风后转出,钟无射这才缓缓抬起头来。
比寻常衣物多了三分宽广的袍袖襟衽是霓裳阁艺人服饰特有的裁制,穿在颀长玉立的年轻亲王身上却不见丝毫轻浮。白绸制成的素袍没有任何多余的花饰,只在领口以及袖口各滚了一圈淡青色的云纹,与同作淡青的腰带勾勒出少年亲王在战场杀伐中锻炼出的完美身材。沐浴后未曾束起的长发如乌黑瀑布一般直泻而下披在背后,虽然兀自带着水湿却没有一丝一毫凌乱,衬得那张看不出任何表情的俊美面容上一双夜一般的黑眸越发幽深难测。
淡淡扫了钟无射一眼,见她迅速避开目光,风司冥微微闭一闭眼随即重新睁开,目光在布置得异常精巧素雅的房间屋墙桌椅各处极快地扫过一遍,身子却在原地站着不动。听得小厮仆从将浴桶之类全部搬出,并着两个伺候沐浴的使女一齐退出屋外,风司冥这才走到镜台前坐下,一边静静道:“倒些茶来。”
钟无射微微一惊急忙起身。阁里的茶盘原是由大丫鬟收拾准备好的,应着眼下阴沉湿冷的天气和此刻待客情景,泡茶用的泉水不是煮沸了用大水壶送上来,而是在一只精巧的红泥炭炉上用小火温煮着。钟无射随手用净了茶具,点上茶叶用一沸的滚水涤荡一轮然后泼去,再用二沸的泉水重新斟满茶盅,这才送到风司冥手边。
风司冥淡淡抬起眼,见清亮茶水中碧绿柔叶一片片悠然舒展,衬着玉一般的白瓷杯身显得盈盈可爱,面容表情顿时一缓。随即闻得鼻间茶香清薄飘逸,瞬间盖去空气之中弥散的水湿之汽,年轻亲王不由微微颔首。待浅酌一口,眉眼之间更是舒展开淡淡的愉悦欢喜,幽深黑眸中也透露出赞许的神色来。
“很有一番滋味,茶香也佳……是好茶呢。”
见他神情平和,钟无射心中一安,微微一笑却不回答。风司冥也不多言,将茶杯托在手中把玩片刻,这才分两口喝掉剩下的茶水。随手将茶杯搁下,目光转向镜台上精致明亮的水晶玻璃镜子。
顺着风司冥目光,视线由镜中俊美男子的形象缓缓移到他正自凝视的右手。只见一支碧绿发簪静静躺在年轻亲王掌上,通体青翠,水润光泽;簮头雕饰细腻繁缛,依稀是体有鳞羽的祥兽模样,却又与神殿神宫中壁画上那些神明座下生有双翼的羽蛇不尽相同。钟无射心思一动,方要张口,风司冥已经熟练地绾发成髻。玉簪在简单的发髻上轻轻松松插过,年轻亲王站起身,同时看一眼镜中景象,俊美面容上浮出一抹浅浅笑意。但那笑意还未及眼底便已然收去,取而代之的是冥王一贯威严自持的沉静表情。
将视线从那把角梳上收回,钟无射心中暗叹一声,随即跟随风司冥的脚步走回桌边。重新斟上一杯茶水奉到风司冥手中,见他端着茶杯只是沉默无声。微一沉吟,目光扫过墙上挂着的马头琵琶,钟无射轻舒一口气,随即上前将它取下,这才回到桌边与风司冥对面坐下。
调一调弦,轻轻拨弄两声,感觉对面目光望来,钟无射微微一笑,起手按曲拨弦。
《雨打芭蕉》。
这一首本是古代琴曲,原为雨夜宜情之作,曲韵轻快流畅,情致生动活泼,在大陆流传极广。后代艺人以琴曲为本,配以各种乐器演奏;其中琵琶曲尤以灵动跳跃为著,指法繁复,因是最见功力。此刻雨势由密转疏,天光也微微显露,芭蕉青竹上风声舒舒水声溅溅,清清楚楚传入两人耳中。钟无射随手和音,弹奏此曲似是只为应景,声韵节律却一改原曲的纷繁跌宕,代之以错落疏朗,应和着窗外风雨之声,顿时显出一派闲适从容的意态来。
霓裳阁的规矩,原不许乐伎伶人随意更改曲谱自创新声,钟无射却是少有的例外。每逢风司冥单点她一人奏曲,往往随时应景调和曲韵演唱新词,不受乐谱曲谱限制。虽是为人演奏,但自由无拘一如独自一人琢磨音乐曲词,几乎可以用“随心所欲”四个字来形容。今日情境虽然大不同于往日,但当怀抱琵琶十指拨动,心中杂念顿时扫去,钟无射心绪神思如常日一般尽数凝结在那六脉丝弦之上。
所以,听到风司冥一句近乎粗暴的“别弹了”厉声喝来,钟无射直觉心惊欲碎。流泻如水的音乐戛然而止,骤然挑断的琴弦沾染上丝丝鲜红。
端起茶杯一饮而尽,年轻亲王素来沉静平和的脸上是无意掩饰的不耐。眉头微微皱了一皱,风司冥随即站起身,几步走到窗边“哗啦”一声推开花窗,风雨之声顿时充满屋中。
在窗前凝立片刻,任凭风夹着雨丝袭上面孔,风司冥这才静静开口:“本王的情绪,难道就如此明显,这般需人抚慰么?”
听到年轻亲王似乎并无真正恼怒之意的低沉声音,又见他缓缓转过来的依旧沉静无波的面容,钟无射顿时一呆,张了张嘴,一时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沉默半晌,钟无射轻轻摇一摇头,起身将断了弦的马头琵琶搁到桌上,垂手立在桌边默默无语。
见她低头垂目默然不语,风司冥顿时皱起眉头。“抬起头来。”
听出他语声中奋力克制的烦躁,钟无射惊惶之外,心中突然生出一股微微的惊奇。深吸一口气,随即抬起眼,静静望向这位十四岁便立下赫赫战功、争得“冥王”称号的皇子。
——是那双眼。
清澈,澄净,温和中透露出微微的冷,但那份近乎淡漠的清冷却折射着沉静人心的安定与柔和;不言、不语,不问成因结果,不道是非对错,只是静静凝视,仿佛平湖无波。
下意识地伸手抚一抚髻上玉簪,微微闭起眼,指腹一点一点清楚地描过簮头熟悉已极的繁复花纹。沉默相对站立良久,风司冥才缓缓放下手,一字一句像是反复斟酌着慢慢说道:“无射姑娘,你……坐下吧。”
见她依言坐下,目光随即在桌上断弦的马头琵琶上掠过,眼底隐隐有光芒闪动,风司冥眉头顿时微微皱起:“无射姑娘。”
钟无射顿时抬头。
凝视那双深褐色眸子片刻,风司冥不为人觉察地深吸一口气:“看着我。”见那双眸子猛然闪出讶异光芒,年轻亲王眉头再次皱起,“像刚才抬头时候那样,看着我。”
虽然闻言心中惊讶更甚,钟无射还是迅速敛起心绪。目光在布置雅致的屋中转过一圈,重新对上风司冥的时候已是如无风的水面一般宁静平澹。
风司冥微微笑了一笑,点一点头:“这样就好。”顿一顿,又重复一遍,“这样就好。”
被风司冥毫无掩饰地直直凝视,钟无射下意识地转头避开。但视线一触到搁在桌边的马头琵琶,钟无射立即转回了目光。沉默片刻,这才开口道:“殿下,方才的曲子……是无射造次了。”
重新回到桌边坐下,伸手取过茶壶将茶杯斟满,端在手中浅浅咂一口,风司冥静静说道:“《雨打芭蕉》没有什么不好,应时应景,并作了变音修饰,十分别致动听。何况你的乐律向来如此,根本说不上什么造次……但我心情不好。”钟无射一惊,却听他继续道:“连续大半个月的雨,北方受灾严重,却不知情形究竟如何。出使西陵的使节团被困回京路上,诚郡王已经十日消息全无,朝廷上下惊慌忙乱——如此种种,是我听不得那些逸致闲情。”
“殿下如此说,还是无射——”
“不要说话!”风司冥突然提高了声音,钟无射一惊之下顿时住了口。见她目光中顿时显出仓惶畏惧之色,风司冥微微皱一皱眉,随即掉转开目光,“你看着我就好,无射姑娘……看着我,听我说话,不要插嘴。”
风司冥到霓裳阁数次,虽然态度平和,但规矩分寸却守得极严。连续几个“我”而非“本王”的自称,以及命令式的语调中不自觉流露出的恳切,让钟无射顿时压住了心中难以抑制的恐惧。“靖王殿下……无射明白了,殿下请说吧。”
风司冥凝视她片刻,脸上微微浮起一点笑容。沉默片刻,却是轻轻地摇一摇头,“不,不用了……用不着说什么,根本不需要。”转过头看向那扇打开的花窗,听着窗格被风吹动一次次碰撞窗棂的声响,风司冥出神似的凝望着窗外微显天光却抵不住暮色渐起的阴沉天空。“听见了吗?风声、雨声,还有雷声……很低很沉的不断的雷声,好像是从千万里之外传来的一样。这么多天阴雨连绵,承安却是连一声真正的雷声都没听到,很奇怪呢。”
钟无射微微一怔:进入四月以来承安阴雨不断,更有几日暴雨倾盆。但正如风司冥所言,大雨却不曾听到一声响雷。便有闷雷阵阵,也是极远极轻,几乎便被风雨之声完全遮盖。只是风司冥突然提及于此,她心中一时全然不明所以,只能轻轻“嗯”一声以示赞同附和。风司冥也并不真正需要她回答,回头静静望了她一眼,随即又转头注视窗外。
屋中两人沉默不语,屋外雨声缓缓急急,钟无射上下起伏的心思随着渐渐笼罩过来的静谧气氛缓缓释放了恐惧和惊疑。轻轻咬一咬嘴唇,凝视着风司冥静默的侧影,清秀婉丽的面容上渐渐流露出一丝带着些许无奈与自嘲似的温柔微笑。
她不知道这位尊荣威严的皇子为何冒雨而来,也不知道素来平和沉静的靖王心绪为何如此烦躁不定。但她无意猜想其中原因,也无法揣度风司冥心思。风司冥数次到霓裳阁都是一人独自品茶饮酒静听曲乐,就连指点曲目议论音乐都只不过浅浅数语。年轻俊美的面容仿佛最上等的玉雕佳作,平和温润却极少显露表情,只有眉眼间淡淡的容色浮动才隐约透露出对自己演奏曲乐的喜怒好恶——广阔的天地,奔腾的江河,月下静寂的山林,平整如镜的安详湖面,少年行走四方的意气投注,父母幼儿的相乐天伦,苍郁浓荫衬着繁花灼灼,一朵粉白梨花悄然绽放……威严沉静的年轻亲王只有在那些与坊间流传多时、锤炼精深的陈曲全然不同的音乐中才会稍稍放松精神。身为乐伎伶人,又是久在霓裳阁,钟无射如何不知道风司冥专注沉静形容之下的神思飞逸?然而看似漫不经心将一切视若无物,却又真的用心聆听曲词,不时投来的眼神微笑让自己有一份因技艺而得肯定的满足……
与那日侍郎府花园水榭之上青衣飘洒之人同出一源的、若有若无的温柔,正如清风朗月宜人,而我与世人共得。
扯断的琵琶弦在手指上刮扯出的伤口开始隐隐作痛,一跳一跳,由指尖慢慢刺入心里。
注视风司冥的眼有些微微的恍惚:年轻男子映在窗前的挺拔身影,俊美但刚毅坚决的线条似乎因为如晦风雨朦胧了轮廓而显出一份柔和。素净无华的宽大袍服、温和莹润的青玉发簪加深了环绕在他周围的宁静气息,玉雕一般优美精致的面庞同样柔和了表情,幽深的黑眸深处浮现出一丝淡淡的笑意……
一道强光。
钟无射只觉眼前一片白光乱耀,随即一声巨响,雨水、小楼、庭院……天地间一切都在为之震动。
风司冥猛然站起,回头直直一眼望来,目光如出鞘利剑精光闪烁。
“殿下……”
一句话尚未出口,风司冥已然大步踏向屋外。钟无射兀自呆怔,外屋风司冥冷静威严声音已稳稳传来:“更衣!立刻备马!”
急忙走出房间,见外屋两个使女慌乱地扯下早已熏干的衣物外袍,钟无射眉头微微一皱,向一个使女高声道,“拿雨笠蓑衣——还不快去!”回头转向风司冥,却见年轻亲王已经极快地换了袍服。“殿下,外面雨大……”一语未毕,见风司冥冷冷望来,钟无射语声一窒,随即低下眉眼,“是。”
目光在她不自觉攥紧的手上扫过,风司冥黑眸深处闪过一丝暗色光芒,脸上表情却丝毫不动。快步走到楼下堂屋,伸手接过使女送来的雨笠蓑衣穿戴整齐;穿过庭院,早有小厮牵了风司冥坐骑“绝尘”等候在小院门口。
“这边是角门出口,直通三元街上——风急雨骤,殿下慢行。”
听到花弄影清亮的声音,抬眼一抹火一般艳丽的红色顿时跃入眼帘,风司冥嘴角不由扯起微微的弧度。略略点一点头,随即翻身上马,缰绳一扯,冒雨疾驰而去。
从年轻亲王背影上收回视线,花弄影挥手示意伺候一旁的众人散去,这才转向手持雨伞静静站立的钟无射。
云上雷声轰然不绝,钟无射脸色渐显苍白。
花弄影突然微微一笑:“好大的雷啊……记得你一向怕雷的,到我屋里去吧。”
正文 第十一章 润物有情(上)
“总算吃到了十二天来第一餐饱饭!”
搁下碗筷,白肇兴顺势往椅背上一靠,心满意足地大声感叹道。
坐在主位上的柳青梵闻声从茶杯上抬起头来,见他一脸餍足表情,不由也是微微一笑。挥一挥手,月影纯立刻带着两个使女端了茶水点心进入厅来;伺候在堂下的粗使下人跟随其后,进入厅中收拾桌子并撤去碗碟残羹。
给白肇兴奉上茶水,使女及下人向堂上两人行礼后便即退下,月影纯则是走到青梵身后垂手侍立。注意到他掩在袖下的左手姿势,低头抿着茶水的青梵不由嘴角微扬。缓缓抬头,看向正努力赞叹好茶难得、京城果然繁华富庶的白肇兴:“白大人远来辛苦。青梵已经命人准备好客房,若是大人疲倦,不妨这便去歇息。”
白肇兴闻言一呆,笑容顿时僵在脸上:“大人……”
“请不用顾忌。明日晨起还要入宫朝见皇帝陛下,白大人连日劳累,若以如此委顿精神形容只怕难以周全应对。一时圣意评判还是小事,若因精神不济而使思虑不周,耽误了西北灾情大事……那便不仅仅是神宫、朝廷的罪人,更无颜面对碗子岭下西斯大神的百万子民了。”
青梵语声平和,脸上兀自带着笑意,白肇兴却只觉周身空气一时尽数凝滞——猛然回想起祈年殿那位以女子之身统领北洛神道的最高祭司每次说到“柳青梵”三个字时的绝对敬意,白肇兴第一次真正意识到眼前这个外表温和平易的男人绝不是自己可以轻易试探甚至当面放肆的对象。急忙撇开茶杯,起身向青梵躬身行礼:“是下臣错了。蒙大人款待下臣已经恢复精力,这便向大人汇报下臣自十二日前离开潼郡府城潼州一路以来,所见各地的水情受灾情况及各州各府处置应对措施。”
“白大人既然已经恢复精力,那么先说与青梵听一听也是好的。”青梵淡淡笑一笑,挥手示意他重新坐下。“大人先请整理思路,然后再慢慢说来。”
白肇兴微微一怔,抬头只见柳青梵向身后月影纯轻轻说了两句,月影纯随即走出厅外。不过片刻,月影纯同一个蓝色长衫的青年文士一齐走进厅来。蓝衫文士在厅门口向青梵躬身行礼:“兰卿见过大人。”这才几步走到青梵身前。一边将怀中所抱几幅卷轴放在青梵手边案几之上,一边欠身问道:“碗子岭北方入海十二河的地图,是现在就挂起来么?”
青梵点一点头。兰卿与月影纯随即移开了客厅西面一侧座椅,在板壁上挂好地图。听到身后传来一声低低惊呼,扫一眼面露讶色的白肇兴,兰卿随即将目光转向坐上的青梵。见他嘴角含笑神情怡然,兰卿心中不觉微微一喜,脸上却是越发恭敬。再向青梵欠一欠身,这才与月影纯一起退往他身后。
目光在兰卿身上淡淡一扫,当他后退之际经过自己身旁,青梵微笑开口道:“兰卿,这一位是潼郡天凝神殿的主祭司白肇兴大人,你且见过。”两人同时一惊。目光与青梵视线一触,兰卿立刻反应过来,向白肇兴欠身行礼。青梵又向白肇兴道:“白大人,这是我府上长史兰卿,在宗教政事上都还算有些见识。”
青梵话音未落,白肇兴已急忙起身。向兰卿还了一礼,这才向青梵笑道:“承安‘长史二卿’,下臣虽然在潼郡却也听说过。是白某有幸了。”
承安“长史二卿”,指的是大司正府长史兰卿和靖宁王府长史苏清。北洛官制,三品以上朝臣府中设有长史一职,负责起草文书、代主人接待访客、处理与各处府衙的往来等等事务。兰卿、苏清同是长史,见识清明行止有度,在京城官场之中无人不知无人不赞,将他二人合称“长史二卿(清)”。白肇兴身为潼郡西斯神殿主祭司,到承安大司正府也是第一次,听他如此称赞,兰卿急忙低首欠身以示谦虚。主位上的柳青梵却是微笑颔首,一边挥手示意白肇兴还座。见兰卿也在白肇兴下首坐下,青梵这才开口问道:“白大人十二日前启程从潼州来,可曾见到诚郡王一行?”
“回大人的话,诚郡王是在四月九日到的潼州,第一日正是下榻在天凝神殿。”见青梵闻言挑眉,目光中显出询问之意,白肇兴急忙继续道,“诚郡王一行是临时改道,郡府只提前半日接到消息。又因水情紧急,郡守范筹范大人在前一日已下令召集了治下各州县主管官员商议对策。各位官员都聚集在官驿,一时无法为诚郡王一行准备好足够房间,这才安排殿下在神殿下榻。但殿下听说水情紧急,各州县主管官员都在官驿,第二日一早便与郡守范大人一齐商议防水救灾对策。当时郡府收到各地报告以邹县情况最为危急,临近县城的韩河有决堤危险。而韩河与澄江并行不过三十里之遥,两河之间尽是滩涂低地,一旦韩河决堤水流泛滥必将灌入水量已到极限的澄江,直接威胁碗子岭下百万生命。殿下决议亲往邹县察看,具表遣使飞报朝廷。而下臣也受范大人委托,从潼州沿巴溪向北,经北海郡到鹿儿港,再由海路赶往京城。”
青梵低头略一沉吟:“巴溪河深且阔,一路直行并无曲折,纵然雨量超出常年警戒,也极少会出真正险情。巴溪从鸭嘴口入海,到鹿儿港当中须得再转一趟蒋渠,你取道于此,是贯穿北海郡全境。历年北方水情都是北海郡最为紧张严重,但传谟阁半个月前收到郡府转递的萧县县丞邸报上只说了巴溪水势危急,其后就一直没有更多消息……孙壹仟也算有胆有识的人,有什么话不能具表上陈,非要由你当面奏报皇帝?”
猛然抬眼,锐利目光直射白肇兴:“衡河水利,浫沟、溥水工程果然有所漏洞?或者……七皇子、治郡王风司磊殿下在月初秘密离京,赶到颖曲与乐音长公主会面?”
像是头顶骤然炸开一个焦雷,白肇兴只觉呼吸顿时凝滞:无论衡河水利工程发生问题,还是皇子私自离京会见宗亲,事情关系都太过重大。受孙壹仟再三叮咛只能直报胤轩帝,因此这件事连方才在祈年殿大祭司徐凝雪与太阿神宫主持乌伦贝林面前都没有片语提及。不料此刻柳青梵只三言两语,便将事情直接道破。
“虽然上任不过一月,但衡河工程关系重大,之前有李耀失事落马,这一年来朝廷又全力投入建设。孙壹仟素来精明,纵是工程确实有所疏漏也必然有所补救。不然北方三郡独北海郡地处低洼,此刻早成汪洋泽国,你也不会在这里与我说话。”青梵站起身来,负着手慢慢走到地图边,抬头凝视自己亲手所绘地图上红线标记的运河水道。“不,孙壹仟为人必不会在职责之内有所为难——只有七皇子不合时宜的突然出现才会让他感觉棘手。”
白肇兴沉默片刻,这才开口道:“孙大人确是为此事所困,并请下臣奏报皇上。然而下臣不解,大人身在京师,多日不得北方消息,二事相权,如何便能确定孙大人难解之事是与治郡王相关?毕竟以下臣一路所见,北海郡水情确实十分危急。与孙大人相谈不过一刻,便有数次为下属从事官员奏报各州县水情打断。”
青梵淡淡一笑,随意挥一挥手:“兰卿,你来给白大人解释。”
兰卿急忙站起,向白肇兴欠一欠身然后说道:“北海郡地势为三郡中最低,一旦灾情显露必然最先遭祸。所以北方水利工程主旨关键,便是通过运河分流的方式解决积水运送的问题。以衡河为主脉,白渠、蒋渠、贝渠三条原有运河为支脉,再加开凿浫沟、贯通溥水,联系起巴溪、澄江为主脉的水系,彼此沟通、相互分流,从而彻底消除北方水患。而为了因时制宜调节水量,所有人工开凿的运河每隔十里设一水关,每处水关都可落闸断流,河道本身也设计有暗渠可以疏引河水。因此就算工程局部出现问题,只要雨势不足以在四个时辰内突破主河道堤防就可以解决。孙壹仟大人由州牧升迁郡守,上京入朝接受授命,赴任之前曾到大司正府上拜见大人,并与工部侍郎伏明大人、技嗣承司主持张华大人会谈,仔细询问其间的道理,遇事如何处置应对的方法和措施。”
兰卿说到此处,白肇兴已是恍然大悟:“太傅大人早交与孙大人相知,所以才不疑虑此事?”
青梵微微扯一扯嘴角:“白大人身在此处,所以有如此推断罢了。”
“大人既然已经知道治郡王之事,不知……”
“此事先放一放。”见白肇兴因自己断然口吻而显出微微疑惑,青梵淡淡一笑:“皇子私自离京原是大事,但当此天灾降临之际,如何救灾以及处置灾后事宜才是当务之急——白大人已拜见过大祭司大人并神宫主持乌伦贝林阁下,不知那两位大人现在的打算是什么?”
正文 第十一章 润物有情(下)
今天3月6日,亲爱的堂妹琦琦生日,解禁一章,祝生日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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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肇兴闻言顿时一怔,脸上先是惊讶,随后露出一抹果然如此的笑容。却不答话,只是坐在座位上轻声叹一口气后便即低头,像是是思考什么。
柳青梵无论在朝堂还是神殿身份都极为不凡,寻常朝臣官员以及侍奉神殿的神职人员在他面前无不谨慎恭敬。白肇兴身为潼郡神殿主持,之前对他也是没有任何不敬。此刻见他竟不顾青梵问话独自出神思索,如此举动当着青梵之面自然极是失礼,兰卿不觉露出十分疑惑的表情。下意识看向青梵,却见他神情平和,没有丝毫不耐之意。
白肇兴又沉思片刻,这才起身走到青梵面前,从怀中摸出一封书信躬身交给青梵。“这是乌伦贝林大人让下臣转交给青梵大人的。”
见他神情恭敬之中再无疑虑或是挑衅之意,又听到身后月影纯一声低低的嗤笑,青梵心中不由暗笑摇头:盛名所在,常人敬畏之余,略有心气者往往有意考察其实。何况西云大陆各国皆信奉西斯神道,神职人员地位既尊,又多清高自傲,平素不愿与寻常达官显贵相交。白肇兴身为一郡神殿主持,对最高祭司和神宫主持心怀景仰敬畏,行事不会违反其言语旨意,却也不会因此就将同样的心思尊重完全交付给“朝廷中人”的自己。徐凝雪与乌伦贝林原本令白肇兴一到自己府上就将写有神道教宗一方所有措施的书信呈上,并令他讨取自己意见建议,准备奏章明日具体上奏。但白肇兴却不愿以神职身份听命于人:进入府中先道路途艰难,又言在神宫之中禀奏诸事的辛苦;明知事情紧急,接受府中沐浴用膳之时却毫无紧急之态。他久与徐凝雪相交,两人时常论及教宗事务,如何不知道这些神职祭司的心态思维、行事模式?只是当着北方水涝灾情如此紧急要事,他此刻也没有更多心思慢慢收服。凭借着月影纯事先传来的消息,言语上处处占住白肇兴先机,却是难得地单纯以气势骇人压人。此刻见他服软,青梵也不点破,只是淡淡一笑从他手里接过信封,随手抽出内里信纸。
略略看两眼,青梵心中便已有了大概。随即向白肇兴道:“为防水患,今年神殿似乎比往年做下了更多准备?”
“北方历年水情不稳困扰百姓,虽然三年来朝廷花费大代价修筑水利工程,州郡府衙皆尽用事,神殿方面也从旁协助许多。但今年毕竟是衡河、顿河水系水利竣工后的第一年,各处河堤水库、明道暗渠都未真正经历考验。为防竣工之后众人便生倦怠松懈,神殿几次发出了警语告诫,令各地神殿主持严密观察天象,并以文书各种形式提醒郡府官员。”
白肇兴在座位上半侧了身,面对青梵恭恭敬敬答道。“今年二月初,北海、渤海、潼郡三郡各级神殿主持都收到大祭司钧旨。钧旨令各地神殿神社酌情留取、收购部分粮食种子,并将储备的棉麻织物、各类应急药材盘算清点,随时准备调出使用。虽然这件事情自大祭司入主祈年殿后便一直都在执行,但是今年的钧旨却强调须得尽可能收购往年水患受灾之地百姓余粮——这其中的不同,再对比与钧旨一齐发下的钦天监对今年北方雨水和时节的预计测算,以及大祭司发给东南方各地神殿收买种粮的命令,据下臣所知,北方各地神殿都是了解体会并依令行事的。”
皇家神殿与神宫既是一国教宗首领,同时也要负责为百姓民生祈祷祝福。大陆各国均以农业为立身之本,而农业必需仰赖天时,为执行神职使命,地位、等级较高的祭司和主持多半精通天文地理、气象物候之理。虽然徐凝雪以少女之身拜入祈年殿时对此原无所知,但太阿神宫主持乌伦贝林却是精研历法、善观天象的大师。加上钦天监对每年雨水时节的预测,神殿神社分布各地的教宗确实比朝廷官府更能以天气物候指导农事农时。而经徐凝雪数年努力,由神殿神社出面开设义务的学堂、医署,逢到天灾事故则联络官商名士筹措资金协调救助,发起“公义祠”为战争造成的遗孀遗孤安排生计,加上对农事农时确实有效的指导,这些都使北洛教宗在民间获得极大拥护。而处处协同辅助官府行政安民,朝廷对祈年殿和太阿神宫领导的教宗也给与了相当支持和足够行事自由——北洛各级神殿主持都有直接参与平级朝廷官员议政的权力,并可以在其神职职权范围内先行其事,之后再向官府报告。为防大水成灾,最高神殿提前命令各地做好准备,但只在神殿神社主持职权之内,以教宗支脉末梢在民间的广泛深入分布而积聚起可能需要的应急物资,却绝不以尚未到来、也未必当真到来的灾患隐忧惊扰官府民众。只是这一年北方雨水来势之猛、水量之大、持续时间之长、影响范围之广都远超众人预料,祈年殿和太阿神宫这一番动作倒是真正的“先知先觉、未雨绸缪”了。
听了白肇兴言语,青梵微微点一点头:“收取保存种粮、民间余粮这件事情做得很好——毕竟此事不能由官府出面,否则民心最易动荡。”顿了一顿又问道,“这些粮食的储存可有妥善措施?”
“西北各郡神殿所储三年以上陈粮,三月下旬都已依照大祭司与神宫主持的钧旨调出,由海路运往东平郡慕容子归将军治下军营以作次等军粮和各类饲料;棉麻之类,则分别以普通商货和军用物资由承旨转运司主持派往各级织造司。因此北方三郡各地粮仓以及储备其他物资的石室在雨水降临之前基本都已准备妥当,可以妥善储存收集来的种粮和民间余粮。”
青梵微一颔首:“如此便是最好。”
仔细察看青梵平淡无波的表情,白肇兴眉头不自觉皱起:“听大人言语,对于此事大人心中似乎还有忧烦?”
接过月影纯适时递来的茶杯浅浅抿一口,青梵注目板壁上地图良久这才慢慢说道:“京城皇家仓场昨日向宰相台奏报,因天气过分潮湿,京师附近十二座仓场所储谷物均有不同程度霉变迹象,京西仓场更有三仓稻米发生霉变再不可用。传谟阁已经向各地仓场发下公文,务必小心保管,尽可能减少损失不至于动摇国本。所幸东南各郡府州县天气尚合常情……”青梵指尖轻轻捻着方才白肇兴递来的信封信纸,“白大人,你是潼郡神殿主持,这次到京与其说是受范筹、孙壹仟等委托将西北水灾情况奏报朝廷,不如说是收到祈年殿旨令,将要负责神殿救灾用的一切粮食和物资调运,以东南连年充裕之下的积蓄解救西北今年难免的灾荒。但这件事,奔走之劳尚在其次——各地贫富差距既是悬殊,当年当地的气候变化也是各异,所以调运之时最大的问题便是因事而异取用有度……”
说到这里,青梵停住了口,凝视着白肇兴的一双黑眸平静深沉、波澜不惊,却像是酝酿着力量随时可以掀起风暴的海洋。白肇兴一凛之下张嘴喊一声“大人……”,然而一句话还没来得及完全出口,青梵已经露出平和从容的淡淡微笑:“不过,大祭司和神宫主持两位大人既然将这件事交给白大人,自然是完全信任大人能力。只是近日传谟阁事务繁忙,平日负责协调并传达祈年殿意旨的三皇子、诚郡王殿下此刻又在潼郡,林相也恐有照顾不周全、各项旨意命令一时传达不利的地方。若柳青梵有什么帮得上忙,或是白大人有需要差遣的地方,请大人尽管开口。”
“下臣实在当不起太傅大人这句话。”白肇兴急忙站起行礼。但见青梵表情温和,凝视自己的黑眸却是精光闪亮,锐利目光之中透露出不容置疑更不容拒绝的坚定,白肇兴心下一凛,努力定一定神这才说道:“既然大人如此说,下臣但请大司正大人与以下臣一位乃至两位三司执事,协助下臣处置如此大宗粮食物资调运涉及朝廷官署府衙的各项事宜,并为下臣随行监督。”
青梵顿时颔首微笑:“白大人心思周到……这原是青梵份内之事,白大人尽请放心。”
一语未毕,突然听得厅外雨声中传来一阵脚步急促。青梵微微一怔随后抬头,看到身后府中总管全方维一路追赶着快步奔进来的年轻男子,脸上顿时露出意外然而愉快的笑容。转向被不经通报就闯进厅来的秋原镜叶吓了一跳的白肇兴:“白大人,接下来协助您进行各项事务的三司执事,到了。”
原以为全方维口中“客人”是指风司冥,因此一路毫无顾忌直冲进来,此刻看到堂上情景,秋原镜叶也是一时呆怔在原处。及至耳中听到青梵报出自己的职位,秋原镜叶这才猛然反应过来。也不顾身上雨水淋漓,向白肇兴躬身一礼,朗声说道:“三司监察史秋原镜叶,见过大人。”
静静待两人见礼完毕各自归座,青梵这才微微一笑:“好了,现在来讨论白大人明日大朝的奏报,以及朝后与皇帝陛下单独的奏对吧。”
正文 第十二章 百年筹谋故虑深(上)
“老师的意思是,皇上那里,大祭司和神宫主持大人已经禀报过了?”
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年轻人特有的清亮嗓音与轻快的脚步声一齐传来。闻声抬头,握着笔的手悬在半空,只见换了一身干净袍服的秋原镜叶神清气爽地走进书房,青梵微微笑一笑道:“应该说是正在禀报吧……白大人的事情说好了?”
“是。”秋原镜叶点一点头,随即在书桌右侧一张椅子上坐下——他是柳青梵门生,登堂入室早是习惯自然。略略调整一下姿势,秋原镜叶随即抬头向青梵道:“但是老师,朝廷官员不得直接涉入教宗行事,三司虽因监察上下朝廷所有政府职司不在此列,作为督察也不能干涉各部府衙。老师令镜叶以三司监察史身份协助白肇兴大人,不知……”
微一沉吟,青梵已然明白秋原镜叶心中忧虑,搁下手中毛笔坐回座位,这才微笑道:“事急则从权。既然是为朝廷排忧解患,朝廷给与助力也是应当的。何况如此大宗物资调运沿途各部府衙必然多有手续关卡,不但延误时日,更不利于各地统筹协调。但正如你方才所说,涉及钱粮物资,又关系到教宗神殿,一向主持朝廷与教宗事务的三皇子风司廷此刻不在朝中,则除三司外朝廷各部皆不能插手。救灾如救火,大祭司与乌伦贝林便是想到这里,才会希望获得三司督察之下的朝廷特准,使调运路途无阻而能救灾及时。”
“救灾如救火,三司督察下的朝廷特准……”秋原镜叶低头沉思片刻,猛然抬起头,“老师,如此说,镜叶此行既是协助白肇兴白大人一路救灾所用钱粮物资的顺利调运,也要同时监察其运转过程中有无违乱之事。以三司身份介入并监控教宗行事,在解除西北水患的最大目的下,令朝廷和各州郡府衙服从统一的指挥调配?”
“以三司身份监控教宗、协调各部,这句话也只能在我这里说过。”凝视眼前年轻学生片刻,青梵轻轻叹一口气。“镜叶,这件事情并不好做。不过,你该知道为什么我让你去而不是别人。”
呼吸微微一窒,秋原镜叶低下头,拳头在身边狠狠握紧,半晌才慢慢松开。“老师,我不想在这个时候离开京城。”
青梵皱起眉头:“为什么不想,镜叶?到地方上去观察历练,为百姓做更多的实事,难道不是你一直都有的愿望?”
“可是不是在这个时候!”
忍不住大喊一声,见书房外间的兰卿和月影纯一惊之下一齐奔进屋来,秋原镜叶顿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但是一双眼睛紧紧盯住青梵,目光中满是坚决之色。
沉默片刻,青梵向月影纯和兰卿微微颔首,示意两人先行退出。坐回书桌后太师椅上,青梵这才向秋原镜叶挥一挥手:“坐下说吧。”
秋原镜叶依言坐下。努力定一定神随即开口,声音却依然有些抑制不住的紧张和焦虑:“裴征随诚郡王出发后,宁平轩气氛就一直有所古怪。靖王殿下抛开其他政务,全力整顿禁城军务,几乎有将大皇子、端郡王殿下事务一并包揽的意思。因为换季换防,兵部连续召唤驻扎在京畿附近的各军各营统领,其中不乏冥王军的中阶乃至高阶将领。文若暄、苏逸负责处理兵部相关政事,殿下却下令对此事不加过问,被传召的将领退还驻地前也无须到殿下处告礼。五城巡检司周斌周大人,内禁卫统领于杰于大人,近日却频频到宁平轩……如此种种动作,虽然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镜叶不能不认为确实有事将要发生。大司正大人,这个时候请允许我呆在京城!”
静静听秋原镜叶说完,及至最后一句以三司下属身份的迫切恳求,青梵眉头一拧随即放开。缓缓舒一口气,幽深黑眸对上那张紧张忧虑又满是恳切期待的年轻面容,青梵不由又是轻轻一声叹息。“镜叶,我曾经对你说过,如果决定了专心以朝廷民生作为人臣行事的唯一准则,就该彻底抛开个人私利私情。”
“可是老师……”
淡淡看他一眼,见秋原镜叶立刻住口,青梵继续静静说道:“镜叶,你自入朝起便在宰相台传谟阁六部之间行走,两年前靖王在宰相台设立宁平轩后,又负责宁平轩与传谟阁各部的协调联络。平时多与宰相林间非、副相谢誉琳、姚嵩,还有六部尚书中工部吕安、户部宗熙等人从事行政,加上职在三司,朝廷上下皆知秋原镜叶绝不仅仅是‘靖宁亲王的人’而已。这既是因为你两年来在朝廷政事上尽心用命,但同样也是这两个月来你格外努力划清与靖王界限的结果。”挥一挥手示意他不必着急开口分辨,青梵脸上露出异常严肃的神情,“镜叶,那日在传谟阁宁平轩我便告诉过你,身为真正懂得处身之道的臣子,效命尽忠的人从来就只有一个。之前你做得很好,我希望你现在也能够继续下去。”
“是的老师,镜叶明白老师对我的期待,只是……”深深吸一口气,秋原镜叶抬头注目青梵,“只是靖王殿下久在战场,回京不过短短两年时间。虽然有宁平轩一众幕僚,但主簿裴征随三皇子风司廷在潼郡,留在京中的狄成化武将出身只擅长军队管理,文若暄苏逸处置兵部诸事。若镜叶此刻离开,宁平轩与六部联系的责任将全部压在靖王殿下身上。若是因此造成不利,身为臣下镜叶必然难辞其咎。”
见秋原镜叶目光表情,青梵嘴角微微上扬,眼底却没有丝毫笑意。“宁平轩主持协理的只有禁城军务和兵部两块,寻常时节原不需与六部联系。西北水患,灾情牵动天心,为解救受灾百姓朝廷必须全力以赴。若连此中轻重缓急一时都分辨不清,那已不是身为臣下能否辞其咎的问题,而是连身为臣下的资格都没有了。”
秋原镜叶心中陡然一凛:青梵语声温和,这番言语却是说得极重。凝视着那双幽黑深邃看不见底的眼眸,虽然明知他是在刻意回避自己最初的问题,一时却再也不敢坚持追问,书房内顿时一片沉寂。
沉默片刻,青梵微微垂下眉眼,淡淡开口道:“西北水患天灾历年困扰,朝廷虽然有所准备,只是由京中宰相台发令各地救援,时间上终究有所延迟。所幸神殿教宗早有预备,白肇兴又到达京城,只要各部协调,关防调运之事能尽快处理,按着钦天监四五日雨停之后立刻分水旱两路运往潼郡,便能及时安抚好受灾百姓——这一段时间是往年朝廷所不曾有过,而我不能放心尽数交由各地州郡府衙应变配合的。百姓所求所向,常年不过温饱,大凶之年免于饥寒苦痛。雷霆雨露均是天恩,然而天恩所及能使百姓心有感激,却只在于所施时机‘恰到好处’四个字罢了。危难之际最易见证人心,教宗与朝廷,锦上添花与雪中送炭……镜叶,这其中的意思,我想不需要我再加明说。”
说到最后一句,青梵嘴角微扬,抬起眼睛静静凝视眼前年轻朝臣。
教宗与朝廷,锦上添花与雪中送炭——猛然意识到青梵言语之下的真实意图,秋原镜叶抬起眼,不敢相信似的看向青梵。却发觉那双幽深黑眸此刻已从自己脸上转开视线,平静无波的目光静静投注向窗外兀自雨落不止的天空。
从靖宁王府赶到交曳巷时一路瓢泼的大雨,此刻依然没有丝毫减缓的迹象。随着时间的推迟越显凝重阴沉的天色,令原本便是处处浓荫掩蔽的大司正府越发清冷幽森。书房内明亮但不失柔和的光线,将窗前那株经年的古藤在檐头垂下蜿蜒枝蔓的影子,清清楚楚地投射映照在庭院对面的屋墙上。雪白粉墙上宽大叶片的阴影在风雨中动荡飘摇,映衬着墙壁上留下的团团淡色水印,仿佛神明驾前的祥兽在云雾间显露出威严形态;风急雨过之时,叶片翻卷裹住枝条,又似一条条腾蛇探出趾爪矫夭盘旋,若隐若现。
一阵阵远远的闷雷从云层之上传来,泼天盖地的急雨声中却能清清楚楚地分辨出自己越来越急促的呼吸。长时间凝视窗外墙上影像摇动的双眼开始生出酸痛,秋原镜叶下意识地想要转开目光,眼前突然一片白光乱炫。双眼尚未从闪电强光导致的晕眩中恢复过来,只听轰隆隆一阵连续不断的震天巨响,耳边只觉万马奔腾,一时仿佛再也听不到他物。
秋原镜叶目光转动,只见随着雷声豁然站起的青梵快步走到窗边。窗外风雨大作,那幽冷平静的语声却似是不受半点阻扰,从漫天的大雨和滚滚的雷声中直直穿透而来——
“终于下来了……今年的第一声雷。”
正文 第十二章 百年筹谋顾虑深(中)
“一个、两个、三个……全部不经通报就往里面闯,一个个都把这大司正府当成什么了?!”靠住厅柱,全方维好不容易稳住差点被撞飞出去的身体。狠狠瞪着那个旋风一般毫不迟疑直卷入内堂的身影,训练有素的总管终于忍不住低声咒骂:“王爷又怎么了?!当初先帝爷在时还好好听我说过话呢!现在的人,现在的人……”突然转向从另一边侧厢走出来的兰卿,“还有你!做个长史眼里就没人了,都忘记自己什么出身了吗?在那里想什么,等着看热闹?还不过来扶一把?!”
方才眼角余光早已看清楚来者何人,知道全方维此刻完全是在迁怒,兰卿苦笑一下上前扶住这位年近花甲的老总管。手上微微用力,便听全方维一声抑制不住的抽气,兰卿心中一惊:“全总管,您年纪大了,还是当心着先不动的好。”
“你小子少废话!我自己的身体自己不知道?只是脚崴了一下而已。”全方维皱起眉头低声喝道,随即便要强行起身。兰卿急忙伸手扶住,一边大声叫过两个伺候在堂下的小厮——府中规矩森严,正堂之类粗使仆从不经召唤不得擅入——三人合力,这才将全方维暂时搀扶坐到椅子上。
全方维伏在茶几上喘两口粗气,随即抬眼看一下兰卿夹在腋下的卷轴。“算了……你赶快去吧!别让大人跟靖王爷在书房久等着。”见兰卿闻言微微皱一皱眉,张一张嘴似要说些什么,全方维顿时拉下脸来,“怎么?难道这些东西你还要我赶着送去不成?!”
“可是全总管您……”
“府里除了你就全是死人,这里难道没人伺候?”习惯性地挥手动作,身子一转牵动痛处,全方维五官立刻扭曲起来,但瞪向兰卿的目光却是不减半点威风严厉。“敢让主子等着……还不快去?!”
兰卿深深吸一口气,退后一步微微躬身:“是,兰卿这就去——叫尹管家过来看看。”
不等全方维动怒,兰卿快步转向内堂。穿过一道垂花门廊,见月影纯迎面而来,兰卿急忙抢上前去。还没来得及张开便听月影纯道:“兰卿你怎么磨蹭到这会子?公子都要等急了。”说着伸手便要拿过卷轴。兰卿急忙道:“纯叔……尹管家,全总管方才被冲撞到扭伤了脚,您是不是去看一下——”
月影纯一怔之后随即明白,皱一皱眉头:“我知道了。”向兰卿挥一挥手,“快去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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