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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蚀心者》作者:辛夷坞

_4 辛夷坞 (当代)
傅镜殊往软榻里窝得更深,笑声也低得几乎听不见了,“你别晃来晃去,我看着难受。”
他兴许是话说得多了有点累,声音越来越低沉,方灯只有依言走近,靠着壁炉坐在地板上,远远地朝画像比划。
“那个圆脸的是二房傅传格对吧,他是过继的,难怪和其他兄弟姐妹不太像……那么,下面这个穿西装的一定就是你祖父傅传声了。”
“嗯。”他的语调听起来懒懒的,这都不像他了,方灯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喂,你是不是快睡着了?”
“怎么会?”傅镜殊又接着往下说,“我祖父十七岁那年,曾祖父为了考验他,把一间小小的米铺交给他打理。当时战乱,他领着几个随从,押着千担大米,避过马贼兵乱,一路运往旱灾饥荒的滇西,本来这一趟可以大获暴利,可他亲眼见过了当地民不聊生的惨状,做主把千担大米全部施给灾民,自己背着藤条回到曾祖父面前请罪。曾祖父当时就大笑说:‘我有一个好儿子,傅家有望了。’这些都是老崔亲口告诉我的,他当年就是我祖父几个贴身随从之一,陪着他走南闯北。”
方灯很难把风烛残年的老崔和经历了传奇时代,走遍大江南北的健壮汉子联系起来。
“傅家的产业是我曾祖父创下的,但却是我祖父牢牢守住了它,把它做得更强更大。祖父学贯中西,但一生遵循曾祖的遗训——‘勿忘祖业’。当年的旧宅被一场大火毁了,时下很多人,包括郑太太在内都劝祖父离开瓜荫洲这弹丸之地,迁居上海,最不济搬到市区里也方便很多,但祖父不肯,他说他的根在瓜荫洲,所以他花了比曾祖建宅时多两倍的巨资重建傅家园。如果不是时局不允许,也不知道再没有回来的机会,他是不会抛下傅家园定居马来西亚的。我父亲告诉我,直到祖父临终前,都在为客死异乡抱憾不已。他留下了两个遗愿,一是让我父亲认祖归宗,另外一个就是希望傅家后人重建傅家园。”
“那为什么傅家园还是这个鬼样子?”方灯很疑惑。
傅镜殊低声说:“重建?说起来容易……”
“看来郑太太并没有把你祖父的遗愿都了结了。”
“你有没有看到,供桌上有一套缩小了的馄饨担子。”傅镜殊想要转移方灯的注意力是件很容易的事,果然,他这么一说,方灯立马爬起来凑近去看,供桌上还真的有一套铜铸的馄饨担子模型。一尺来高,做工精细,活灵活现的。“这套馄饨担子是我祖父让人打造的,放在这里,就是要后人都记住傅家起于低微,勿忘先辈创业的艰难。”
方灯想要去摸摸这个有意思的东西,手伸出去,却碰倒了原本反面摆放在桌子上的一幅小像。和供桌上方悬挂的中规中矩的人物半身像不同,这幅小像不过巴掌大小,画工精细,上面是个倚坐在草地上嫣然而笑的少女。她身着素色盘扣布衫,黑油油的辫子垂在胸前,目光里含情带笑。方灯眼尖,很快就辨认出少女背靠着的石头雕像正是如今傅家后花园荒草丛中的那只石狐狸,画面的背景还有座小小的观景亭,不正是傅镜殊时常在里面写生的那个破亭子吗,只不过当时一切还完好如初,花园一角芳草萋萋,佳人如画。
“这……”
“她就是小春姑娘。也是生下我父亲的人。”傅镜殊不等她问完就直接说出了她想听到的话。
方灯把小像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画得真好,是你祖父画的吗?”
“是吧,他和小春姑娘是一起长大的,除了他还会有谁?要是郑太太还住在这里,这幅画像是决计不能光明正大摆出来的。这几年,老崔约摸是思量着他们再也不会回来了,又想到我祖父和小春姑娘也都去世那么多年,才偷偷把画摆放在这里。画里的人好歹是他的亲姐姐,她虽然是个丫头,但也生下了傅家的后人,不能归入宗祠,能离我祖父的遗像近一些也是好的,虽然她的那一脉一代又一代,在别人眼里都是不入流的野种。”
他的声音几乎低不可闻,但话里难掩失落,与他诉说祖辈事迹时的骄傲和热切有云泥之别的情绪。
“别这么说。”方灯焦急地打断他,“你是傅家的人,和傅学程和傅传声有一样的血统。说不定有一天,你的儿孙也会用这样骄傲的语气说起你的经历。”
傅镜殊怎么会听不出她安慰的意思,所以他只是笑,笑着笑着就咳个不停。
“你怎么了?”方灯听他咳得有些不对劲,担忧地走到他身边察看,“要不要我给你烧杯水?”
“不用,我没事。”
说是没事,但他的声音明显无力,即使是强打精神也有心无力。方灯才回忆起,从她进屋以来,他的状态就不太妙,他自己说不过是小感冒而已,她也就没往心里去,然而说了那么多话,他在软榻上蜷得越来越深,声音也越来越低……
方灯用力扳开他试图遮挡的手,摸向他的额头。
“要死了,怎么这么烫?你都烧成这样了为什么不说?我真是蠢得和猪没两样。”她急忙想要给他去倒水、绞毛巾,可陌生的环境一时间让她无从下手,锅边蚂蚁似的原地转了两圈。
“我让你别转了,你坐下来,就坐在这里。”他虚弱地指着身旁的位置说道。
方灯找到了一个水壶,气不打一处来地骂道:“坐什么坐?坐着看你怎么死?”
“我死了,去哪找人告诉你那些过去的事。”他越笑咳得就越厉害。
“你们家那点陈芝麻烂谷子关我屁事!”
他安静了一会儿,又低声道:“是我想说,从来没有人听我说。”
他一直是个惜言如金的人。
“说说说,你就不怕把一辈子的话都说完了。”她话说出口才觉得晦气,拍了一下自己的嘴巴,“气死我了,哪里有干净的毛巾?”
“我和曾祖父第一次下南洋,祖父闯滇西的时候年纪相仿,可是只能窝在这里守着这个鬼地方,什么都干不了。”
“你活着有命在才能干别的。”
“方灯,方灯……如果我说,有一天我会重建傅家园,你信吗?”
他紧闭着眼睛,这时说的话已几近于烧糊涂之后的呓语。
“不行,你得去看医生了。”方灯想扶他起来,他身体滚烫且沉重,整个人已经半昏睡过去。
“你信吗?”即使是这个时候他仍喃喃地问同样的话。
方灯眼睛微红,大声回答他:“我信!我当然信!”
他应该知道的,即使他说他要在这里重建圆明园,她也会信的,她就是那么傻,在他面前。
似乎这个回答给了傅镜殊莫大的安慰,他终于被方灯强扶着坐了起来,但身子像被抽去了骨头一样软软的,半靠在她的身上。
“……以前我也信。但现在我开始渐渐地不信了。”
第八章不离不弃
方灯找遍了二楼的花厅和房间,只翻出少量的感冒药,但这些已不足以应对傅镜殊加重的病情,照他发烧的程度和整个人的状态来看,不把高热降下来,发展成肺炎也难说。
窗外天已全黑,这个时候孤儿院禁止外出,就连阿照这样一个虾兵蟹将也指望不上了,老崔估计也不会回来,方灯找不到一个可以搭把手将傅镜殊送到卫生所的人。只能将他勉强扶回软榻躺好,自己跑去找医生。
岛上只有一间卫生所,平日里过了晚上八点医护人员就会下班。方灯跑得头发都乱了,上气不接下气地站在卫生所门口,惊喜地发现里面灯光还亮着。
“医生……”她推门进去,却发现只剩一个清洁人员在拖地。
“下班了。”拖地的大妈抬头对来客说道。
方灯望向诊室墙上的挂钟,指针正显示八点过十分。
“可是……可是有人病得很重!”
“医生刚下班。一般的病人等明早再来,严重的就往市里送。”
“医生住哪,我去找他。”方灯不甘心地问。
大妈继续拖她的地板。“住市里。”
方灯二话不说扭头朝渡口跑,幸运的话她还能赶在医生上轮渡前将他拦下。卫生所到渡口的路程几乎贯穿了全岛,等到方灯在灯火通明的渡口弯腰喘息时,正好听到上一班渡船离岸的鸣笛声。
她扎成马尾的头发都散落在双肩,被海风吹拂到脸上,痒痒的,喉咙像有把火在烧,却哭不出来。
再回到傅家园时,傅镜殊还在软榻上昏睡,如果忽略他紧抿的嘴角和略显潮红的面颊,他看上去睡得还算安稳,眉眼和神情中隐约可见稚气的不安,这个时候的他才更像和真实年龄相符的男孩。
他没留下老崔的联系方式,屋里甚至也找不到可以和外界联系的任何一组电话号码。方灯心知自己没法在这时将他送出岛外,只能尽自己所能地照料他,但求他能顺利熬过这一晚。
她出来的时候方学农还没有回家,饭菜已做好放在桌上。不知道晚归的父亲发现她迟迟未归会作何反应,会找她吗?还是大发雷霆?或者为身边少了个负担而庆幸不已?
从傅镜殊房间的窗口望过去,小商店楼上的阁楼已经有灯光亮起。她若回去告知一声,就别想再走出家门一步。方灯轻轻撩起遥望过无数回却头一次触摸到的猩红色窗帘,如她想象般沉重柔滑。从未以这样的角度看向另一扇窗口,对面才是真正属于她的地方,方灯却觉得如此陌生,仿佛在很多场梦境里,她都与他在绽放美人蕉的窗口相视而笑,那对面托着腮的孤独女孩又是谁呢?
方灯不记得自己给傅镜殊额头上换了几次湿毛巾,只知道几乎大半夜都没有停过。将近凌晨四点的时候,她去厨房烧开水,等待水滚的过程中,她趴在灶台边上竟然打了个盹,惊醒后吓了一跳,幸而水没有烧干,否则就闯了大祸。
她提着小半壶水回到花厅,惊讶地发现傅镜殊已经坐了起来,肩上披着她原本盖在他身上的薄毯,双手覆在额头,似乎还不是很清醒。
“难受就躺着。”方灯倒了杯水,试图帮他吹凉。将水递给他的时候,顺手又探了探他的额头。谢天谢地,高烧似乎退下来了,只是咳嗽好不了,她想去给他拍拍,却差点让刚打算喝水的他呛着。
她不好意思地干笑了两声。
傅镜殊抿了一口水,把杯子搁在一旁,抬起头正要开口。方灯像是猜到他要说什么,抢先道:“用不着谢我,我总不能看你病死。”
“你这个人怎么总喜欢把‘死’字挂在嘴边。”傅镜殊似笑非笑地,声音喑哑,但又恢复了他让人舒服的语调,“我是想问,先前迷迷糊糊的时候,你在我旁边哼的是什么歌?”
“哼歌?”他若不提,只怕方灯自己都没意识到。迟疑了一会儿,她脸有些泛红,她是出了名的五音不全,从上小学开始好几回学校的合唱团因为她长得还不错将她挑了出来,但是她一开口,老师们就放弃了她。
大概是当时静得发慌,自己在一遍又一遍重复绞毛巾的动作中无意识的哼哼吧。可是方灯不太愿意承认。“有吗?”她反问。
“是啊,你哼得很大声,然后我就醒了。”傅镜殊想了想,轻轻哼了一小段简单的调子,“就是这个。这是什么歌?”
他居然能辨认出自己哼唱的调子,方灯只能承认认为一定是当时自己在他昏睡时的反复的洗脑太恐怖了。
“这是摇篮曲。”她说道。
傅镜殊疑惑了,“我从来没听过这样的摇篮曲。”
“我姑姑就是这么说的,小时候我不肯睡觉或者生病的……”方灯急于辩白,但又迅速地打住了,然后两人都陷入了一阵难言的沉默。
“方灯,你为什么对我那么好?”他先打破了僵局,但这个问题却让人更难以回答。
方灯玩着自己的发梢,自言自语般道:“我对你好吗?”
“我爸在我七岁的时候去的大马,他说没办法带我走。我知道,郑太太指明让他一个人去,他反而松了口气。这世上他最不想见到的人就是我,他走了十年,电话也很少打回来。如果不是还有责任和义务在,我猜连一年一封信和一个包裹他都未必肯敷衍。老崔……他对我很好,我很感激他。他照顾我,就像当年他照顾我爸,这既是三房主人家对他的托付,也因为我们是他亲姐姐的后人,这世上原本除了他,没人在意我的死活,也没人在意我过得好不好……”
“我在意的。”方灯急急说道,恨不得剖出一颗心给他看,“我希望看到你笑。不管你要做什么,我都愿意帮你。真的,不管做什么都可以,我愿意保护你。”
“你保护我?”傅镜殊被方灯的傻话逗笑了,“这是男人才说的话,而你……”
她只是个比他更可怜的小姑娘。
方灯的脸更红了,但她不打算收回刚才的话,“我说的是真话!”
“所以我才想知道为什么。”
为什么?如果方灯她自己知道答案就好了。他像磁石一样,让她本能地趋近。因为他是她的同类,一个与她相似,却比她好得多的同类,是这样吗?她说不清。然而他需要答案,那她就给他最天经地义的。
“我的亲人不多了。”方灯豁出去般说道。
傅镜殊的神情让她猜不透,他低头去拢了拢肩上的毯子。就在她开始后悔的时候,他轻声问:“她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是说,你的姑姑。”
方灯靠着软榻坐在地板上,想了想,回答道:“她很漂亮,但总是很难过。”这就是朱颜姑姑留在她童年记忆里最真切的印象。在过去的十几年里,姑姑的漂亮被生活消磨,但她的难过却像河里的沉沙一般累积,虽然她从来不哭,也不说。
“她说她有过一个儿子。有时候她在我窗边哼那首摇篮曲,我觉得她是在唱给她的儿子听。”
“是吗,那她为什么要丢下她的儿子?”傅镜殊不以为然。
“怎么会?明明是你爸爸提出离婚,是他把姑姑赶走的。”
“那是因为她水性杨花,她根本不爱我爸爸,心里也没有我们父子。”
“谁告诉你的?”方灯愕然转身直视着傅镜殊,其实答案不言而喻,当然是他的父亲傅维忍,“你爸爸一定在骗你。”
“他那么多年都为了这件事郁郁不乐,你觉得这是为了骗我吗?”
姑姑为什么一直没有回头来找傅镜殊,方灯不得而知,但若说她没有爱过一个姓傅的男人,没有思念她唯一的孩子,方灯打死也不相信,否则姑姑独处和静默时的悲伤从何而来。朱颜时常陷入失神中,短暂地分不清回忆与现实,方学农常说她那些时候脑子不太清楚了。这种情况随着她后来病情的加重而不断恶化,到了她最后的那段时间,守在她身边最久的人是方灯。
“他为什么骗我?我的孩子在哪里?”这是朱颜临死前重复了最多遍的话。
方灯想起姑姑油尽灯枯时形容憔悴的样子,禁不住有些激动,“明明是你爸爸为了得到上大学的机会才娶了我姑姑,把她利用完了之后,就不要她了。”她原本还想说这种行径卑鄙极了,但想到指控的那个人是他的父亲,又硬生生把那个词咽了回去。
这些事是方灯从父亲方学农许多次酒醉后的谩骂中拼凑起来的。方学农清醒的时候不敢拿朱颜怎么样,毕竟他还靠着朱颜的皮肉生意吃饭,可是只要多喝了两口,他就会指着朱颜的鼻子骂她蠢,还说她是贱骨头,一心想攀高枝结果整个人和半辈子都赔了进去。
方学农和朱颜是同母异父的兄妹,朱颜的父亲在“文革”期间曾经当过瓜荫洲的革委会主任,手握生杀大权。而傅维忍是个一心求学却苦于家庭成分所限的“资本主义余孽”,如果他不是娶了朱颜,根本没可能拿到上大学的名额。只是后来运动风潮刚过,朱颜的父亲作孽太多很快遭到了清算,他身体不好,不久后死在了牢里,朱颜的家庭短暂兴盛后又迅速没落了。就在她生下儿子没多久,傅维忍便以各种理由坚决向她提出离婚,朱颜也没有过多纠缠,只身离开,和兄长一道迁出小岛,再也没有回来。每当方学农谩骂不已时,方灯都听不下去,但泼辣的朱颜姑姑却从不反驳半句,她只是陷入长时间的发呆,或者一根根地抽劣质的香烟,而那个时候她的肺病已经很严重了。
“这不可能。”傅镜殊的眉头蹙得更深,“你不知道我爸爸是什么样的人,他骨子里比谁都清高。让他以婚姻为代价换取上大学的机会,去娶一个他不喜欢的女人,那是绝对绝对不可能的,我猜他宁可去死。他对……你姑姑一定是有感情的,要不也不会一直为她的背叛耿耿于怀。”
“有什么证据说我姑姑背叛了你爸爸?”姑姑是方灯自幼最亲近的人,比父亲还亲,她不能接受这种莫须有的污蔑,哪怕是出自傅镜殊嘴里也不行。她有些激动起来。
“你别急,耳朵都被你吵破了。”傅镜殊倒是比她更冷静和有条理,虽然他对这段往事也一样在意,“我模模糊糊地记得我爸和老崔都提起过,你姑姑有一个初恋情人,如果不是你外公,哦,不对,是你姑姑的父亲觊觎傅家在岛上的名声,想趁傅家落魄的时候攀上亲,非要你姑姑嫁给我爸,你姑姑本人是不愿意的。这是我爸在婚后才知道的真相,他一直都没办法取代你姑姑心里的那个人,这对于他来说是不能容忍的。”
方灯根本不接受这种说法,“你们简直是血口喷人。我亲耳听姑姑对我说起过,她第一次爱上一个人,是在瓜荫洲的圩日上,她和小姐妹在小摊上挑选梳妆用的小镜子。她说她拿着镜子对着脸照,镜子里出现了路上经过的一个人,那时她就想过要嫁给他,这个人就叫傅维忍!你说的什么初恋情人,都是胡说八道的。”
“不对。”傅镜殊似乎隐约觉察出一些端倪,他看起来也非常惊讶,肩上披着的薄毯滑了下去也浑然未觉,“你说到镜子,我也有印象。老崔说,你姑姑的初恋情人送过她一面镜子,她时常对着那面镜子发呆,我爸爸看见了,两人就会吵得不可开交……如果你说的都是真的,老崔也没有骗我,那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
他陷入了沉思,方灯也绞尽脑汁地思索。
“难道……”
“我知道了!”
他们两人几乎同时发声,只不过方灯反应更强烈,她跳了起来。
“难不成你爸恨透了的那个‘初恋情人’就是他自己?我姑姑和他都没有撒谎,只不过……哎呀,怎么会这样!”这个荒诞却不无可能的构想让她顿足不已。
连傅镜殊都有些失神,想来他得出的答案也相差无几。
傅维忍和朱颜其实是两情相悦,只不过身为岛上外来户的朱颜是在圩日的镜子里看到傅维忍,当时就一见钟情,而傅维忍也早就暗暗留意她。两人互表心迹之前,朱颜那个做革委会主任的大老粗父亲看中了出身岛上望族傅家的近百年的声名,想借上大学的机会相与,希望两家结亲,好往自己脸上贴金。这桩婚事被顺利撮合成功,但是两个年轻人一个以为对方是迫于父亲压力才嫁给自己,一个却以为爱着的人是因为渴望上大学的名额才和自己结婚。这本来是一挑即破的误会,只错在他们两个都太过骄傲。傅维忍不懂表达自己的在乎,而好强的朱颜在他的冷漠下也赌气承认自己思念的是镜子里的人。其实从始到终,她所看所想的镜子里的人,就是她身后的傅维忍。
可悲的是直到天人两隔,他们也没有将心思向对方剖白,直到两个后辈碰在一起,才从各自所知的零碎片段中拼凑出一个真相。这看似不可思议,然而很多时候我们不都是这样,那些真心的话,往往在不相干的人面前才能说得出来。
自然,这所谓的“真相”只是方灯和傅镜殊的推测,事实究竟如何,随着朱颜的死去变得永不可知。
“你会告诉你爸爸这件事吗?”方灯还存有期盼,即使朱颜姑姑不在了,但如果尚且活着的傅维忍能知道她的心,她在阴曹地府也会高兴的罢。这对于傅维忍来说,也未尝不是解开了多年的心结。
没有想到,傅镜殊听了这话只是摇头,“我爸爸不喜欢我给大马那边打电话,就算我写信给他,他肯相信吗?我们想的就一定是真的?事情已经过去那么久,他也没打算再回来,即使这是真相,难道他了解了这个就会释然?当初先放手的人是他,现在他只会更加难过,这又是何必。事情的真相往往不像我们想象中重要,人们更多愿意相信自己赖以慰藉的那个幻觉。”
他说得不无道理,方灯无从反驳。那些阴差阳错,在旁人看来如同一个离奇的故事,在当事人心中,却往往是一场惨烈的事故。不如就让时光将这场事故彻底地掩埋。
“你名字里的‘镜’字就是这么来的吗?”方灯问。
傅镜殊笑道:“傻瓜。我堂兄叫傅镜纯,难道也是因为这个?我们这一辈排行就是个‘镜’字,就好像我爸他们是‘维’字辈。我叫傅镜殊,你也知道,‘殊’是不一样的意思。大概是因为在所有的族兄弟里面,我是不一样的那个吧。我爸的身份本就尴尬,郑太太看在我祖父临终遗言的分上接纳了他,这对于一个女人来说已经不是易事。我呢,从小没有妈妈,我爸也带不了我走,大家听说过我的生母在外面做的是什么。”
“姑姑那也是没有办法,我和爸爸拖累了她。”方灯心中思绪万千,想说却觉得喉咙干涩,无从谈起。过了一会儿才又说道:“其实她很可怜。走的时候,她什么都没有,身上的一副银耳环都被我爸摘下来拿去卖钱了。就只有她最宝贝的那个镜子,我放在她身上,跟她一起火化了。”
“什么镜子?”
“反正就是个破破烂烂的塑料镜子,不值钱的。我猜那就是姑姑第一次照见你爸爸时的那一面,否则她也不会一直带在身边。”
傅镜殊忽然支撑着软榻想要站起来,方灯赶紧扶了他一把,“你想要干吗?”
“你等我一会儿。”他推开方灯,自己慢慢走回了房间,很快,他将一件东西递给了方灯。那是一面半个手心大小的镜子。
方灯不解地把镜子拿在手中翻来覆去地看,这镜子可比朱颜姑姑那一面要精巧得多,背面似乎是银质的,颜色略有些发暗,像是有些年头了,上面有别致的簪刻云纹。也就是他们这样曾经富贵过的人家才在日常用具方面也极尽精细。
“这是古董吗?”方灯想的是,这玩意儿说不定值不少钱。
傅镜殊说:“算不上古董,最多是清末民初的东西。这面镜子最初是我祖父给小春姑娘的。小春姑娘让老崔把它交给了我爸,算是留给他一个念想。我爸后来又把它当做新婚礼物送给了你姑姑,你姑姑离开的时候把它留了下来,我爸去大马也没带走,结果就到了我的手里。”
方灯暗忖姑姑为什么把这面银镜还给了傅维忍,却一直将她那面廉价的塑料镜子视作宝贝,也许在姑姑心中,在意的是那面塑料镜子里曾经映照出她爱过的人最初的容颜。
“咦,这后面还有字。”方灯吃力地辨认银镜背面的两行小篆,“不离……什么……不……是谓……什么……如。”
“不离不弃,是谓真如。”傅镜殊没好气地说道。
方灯跟着默默念了一遍,体会其中的意思,“这是你祖父对小春姑娘的誓言?”
“我不知道。”傅镜殊淡淡地说,“这镜子经过那么多人的手,每个说不离不弃的人最后还不是离开了?”他将方灯递还镜子的手推了回去,“这个你留着吧,放在我这里也没什么意义,反正我爸也把它送给了你姑姑。”
他一直不肯把朱颜称作“妈妈”,但是再说起她的时候,神色已显得柔和了许多。方灯不怪他不肯改口,毕竟姑姑是丢下了他许多年,在他心里已经习惯了那个位置的缺失。谁心里都会有个坎,却固执地不肯跨过去。
方灯不敢收下。
“正因为这镜子经过了你那么多亲人的手,所以你该留着它。”
傅镜殊微微笑道:“方灯,你真的不懂吗?”
“什么?”也许是灯光忽然跳动了一下,方灯的心也跟着一颤。
“我问过你为什么对我那么好,你给了我一个理由。”他的笑容散去,眼里却多了方灯看不懂的东西,“我把它给你的理由也是一样的——我的亲人也不多了。”
第九章家贼难防
方灯收下了那面镜子,却没有把它带走。就像傅镜殊为她栽培的美人蕉一样,这都是很好很好的东西,但她不能留在身边,尤其是这镜子看上去还值几个钱,她不想它最后被贱价卖到不相干的人手里,换了几夜的酒钱。
她让傅镜殊把镜子带在身边代为保管,说不定哪一天条件允许,她会找他要回来。其实方灯也有她的小心思,她就盼着傅镜殊看到这面镜子时多想想朱颜姑姑……也顺便想起她。就好像她和他之间多了一种羁绊,比血缘更微妙的默契。镜子里“不离不弃”的承诺于她而言像个难以抗拒的魔咒。
傅镜殊高烧退去后,精神有所好转,他答应方灯不急着到学校去,多休息一日,发现反复再发烧立即去卫生所就诊,方灯才肯在看着他吞下感冒药之后,回去做自己的事。
虽然早猜到回去后少不了一场折腾,然而方灯推开小阁楼的门,人还没迈进屋子里,就被夹着风声袭面而来的东西吓了一跳。她本能地侧身闪躲,一个空酒瓶砸在了身后楼道的墙壁上应声而碎。
“你死外面好了,还有脸回来!”方学农扯着喉咙吼道。
方灯确定他手里没有“凶器”了,才闪身进屋,反唇相讥道:“我不回来你有什么好果子吃?迟早饿死。”
“你说你干什么去了。”
“在同学家住了一晚。”
“你放屁,敢骗老子。”方学农暴怒,指着窗外道,“我亲眼看到你从对面出来的。不要脸的东西,趁早死了还好,免得再做出些见不得人的事脏了我的眼。”
方灯听出父亲的言外之意,知道他想的只会比自己猜到的更龌龊,当即臊红了面颊,分辨道:“你瞎说什么呀,他病了,老崔又不在,我去照看他一下怎么啦?”
“他的死活和你有什么关系,早死早干净!”
这是方灯一直都想不通的事,她父亲虽是个无赖,但平日除了那几两猫尿,鲜少在意别人的闲事。傅家,或者说是傅镜殊的一切像是他的一个禁区,只要与他们相关,他的愤怒几乎是一点就燃,这样的深恶痛绝究竟从何而生?
“他到底哪得罪你了?”方灯决定把话挑破,将事情弄个清楚,“就算他爸傅维忍对不起朱颜姑姑,但是他怎么说也是姑姑的儿子,你的亲外甥!你十几年都没回岛上,他哪儿对不起你了?”
“我呸,小杂种!”方学农嘴里依旧不干不净。
方灯恼道:“你骂他杂种,就等于骂朱颜姑姑,除非他不是姑姑的儿子。”
方学农呼哧呼哧地喘气,没有搭腔,过了一会儿,见方灯收拾书包准备走人,又不甘心地嚷:“别让我再看到你和他混在一起,轻佻玩意儿,你想什么我不知道?有那功夫倒贴小杂种,不如出去给老子挣点钱!”
这话在方灯听来无比刺耳,她把书包往地上一掼,书本纸笔散了一地。她红着眼睛大声反问道:“怎么给你挣钱,像朱颜姑姑一样?你还是不是个男人,是不是个人!那些钱你拿在手里就不觉得自己是个废物?难怪姑姑活着的时候看不起你,她说死了才干净,死了才能摆脱你!”
方灯的爆发一时间像是震住了方学农,他坐在竹床上,面容呆滞,似乎听不懂女儿的控诉,又似乎在回想她话里的意思。
“她真这么说?”许久,他才用浑浊的双眼盯着方灯说道。
“不只姑姑这么说,我也这么觉得。你骂天骂地骂别人杂种,那你是什么东西?你是我见过最窝囊的男人!我和姑姑这辈子最倒霉的事就是摊上你这样一个吸血鬼。你给过我什么?除了这条命。还有酒瓶吗,你砸呀,砸死了我,大家就两清了,我去陪朱颜姑姑也好,省得我们看到你犯恶心。”
方灯含着眼泪喊完这些话,方学农一动不动,像尊泥塑。她不想在这样一个人面前掉眼泪,俯身捡起地上的东西就跑了出去。
路上,方灯遇上了阿照。阿照见她眼眶发红,一个劲地跟在身后问:“姐,你怎么哭啦?谁欺负你,我揍他去。”
他挥舞着装了石头的书包。方灯回头瞥了一眼他弱不禁风的小身板,怯生生的眼神被一种“我有点害怕,但我要装得什么都不在乎”的傻气取代。她听说还是有些大一点的孩子会拿他寻开心,然而别人多少对他书包里的东西有所忌惮,最起码他现在在孤儿院能吃饱饭了,不至于刚吃了两口就被别人抢了去。
方灯没好气地说:“你要当英雄,还嫩了一点。”
下午放学后,方灯和阿照一块去看了傅镜殊。他已经能活动自如,虽然还是咳个不停,正打算提水去浇几日未曾照拂的花花草草。阿照主动包揽了全部的活,吃力地提着比他自己轻不了多少的水桶,眼睛却忙不过来一般环顾着从未曾踏足过的傅家园。看着方灯和傅镜殊在废亭子旁说话,阿照忙活着,脸上洋溢着满足的微笑,就像孤儿重新找到了他久违的家。
方灯故意拖到很晚才回到住处,不想和父亲再起冲突。方学农已经躺在床上呼呼大睡,也不知道吃过了没有。方灯去捡他床脚的酒瓶,却惊讶地发现他紧紧抱着被子,眼角的皱褶里有未干的泪痕。
一周后,老崔回来了,还带回了一个陌生人。方灯从傅镜殊那里得知老崔是去家在北边的远房堂兄家奔丧去了,那也是他所剩无几的亲戚之一。这次带回来的年轻人叫崔敏行,是老崔的远房侄子,听说家里不宽裕,父母都不在了,不知道干什么营生,干脆跟着老崔混口饭吃。
崔敏行年纪大概二十七八岁,中等身量,身材壮实,看上去憨厚中透着机灵,脸上也总挂着讨人喜欢的笑容。老崔征得傅镜殊同意,让他住进了傅家园,就在原本下人房的位置搭了个简易的棚屋住下了,平时帮老崔一道打理园子里的琐碎事务,闲下来也去岛上接些零散的活来干。
傅镜殊原本提出,让崔敏行住在东楼一楼的小隔间也无不可,但老崔坚决推辞了。他改不了老思想,东楼是三房主人家住的,虽然他算得上傅七的舅公,可从不敢以长辈自居,只要三房的人还在,他就是个守园子的老工人,崔敏行也一样。傅镜殊了解他的固执,也没有坚持。听说老崔已经和大马郑太太那边打过招呼,对方也同意接纳崔敏行,反正老崔年纪大了,迟早要寻个年轻力壮的来替他守着祖宅,不让傅家园荒废,他们也不介意多付一个人的工钱。
老崔与三房的联系一向都比傅镜殊要多,很多时候,他是傅镜殊和郑太太那边的桥梁,日常用度和平日里一些安排交代通常也是由他带给傅镜殊。对于大马那边已经认可的事,傅镜殊鲜少发表意见,凡事不过看在眼里,放在心里。
崔敏行住进来之后,对傅镜殊很是殷勤,他比老崔年轻,手脚勤快,脑子又活泛,许多老崔想不到的事他先做到了,还想方设法从岛上岛外找了些园子里没有的花草,他知道傅镜殊喜欢这些。傅镜殊倒是没那么热切,他本来也不是个容易交心的人,待谁都是淡淡的,客气,却始终保持礼貌安全的距离。
方灯现在是傅家园的常客,老崔起初给她开门还总有些不情不愿,但是傅镜殊默许她自由出入,他也不好再多嘴。对于方灯的身份,要说老崔一点戒备都没有那是假的,然而当他看到这小丫头和他的小七相处时的自然和融洽,他渐渐地也觉得,她常来也好。方灯在的时候,独来独往惯了的傅镜殊才有与人闲话的兴致。平时他们两个放了学之后在后侧花园,傅镜殊摆弄他的盆栽画他的画,方灯这里晃晃,那里晃晃,老崔一旁偷偷观察,发现小七不但会开她的玩笑,有的时候两个人甚至会因为某事各执己见争执怄气。到底是血脉相连,哪怕出身截然不同,也是打断骨头连着筋。念及这些,老崔后来给傅镜殊准备茶点小吃时,也免不了多备下方灯那一份,方灯偶尔留下来吃饭,他也不再板着脸。
阿照有的时候也会跟着方灯一块来,他想得更多的是从老崔那里蹭到点好吃的,因此总是抢着给老崔干活,围着他转。老崔无奈,总是“小兔崽子,小兔崽子”地骂,碍于情面,也不好赶他走开。
相对于年老古板的老崔,崔敏行对傅镜殊的“两个小朋友”要热情得多。方灯倒还罢了,她总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阿照却相当喜欢崔敏行,因为这个新来的叔叔不但给吃的比老崔大方多了,还会教他用草叶编出很多新花样的玩意儿。
方学农经历了和女儿的那场大吵之后消停了不少,虽说酒是一样的喝,每次喝还是一样的烂醉如泥,但是只要方灯把饭和酒备好,去哪里他很少再过问。方灯有几回发现是崔敏行把歪歪倒倒的父亲送回家,方学农还举着手里的酒瓶说是他的“崔兄弟”孝敬的。方灯有些纳闷,这崔敏行刚上岛不久,怎么会那么快就和她父亲混在一起,又怎么会乐于和这样一个毫无用处的烂酒鬼做朋友。她观察了一阵,发现崔敏行似乎对待谁都是笑脸相迎,热情有加,又加上他能说会道,短短的时间就在相对封闭排外的瓜荫洲混了个不错的人缘。这对于一个外地人来说着实不容易,也说明他有几分能耐,无怪乎老崔大老远把他带回了岛上。
时间过得飞快,冬至刚过没多久,周末的一天,傅镜殊原本去了市里面的老师家学画,因为早就说好了趁池塘冻硬之前去挖些好的花泥,他提前了几个小时回到岛上。
方灯在渡口等着他,见他穿得单薄,非要他回去添件衣裳,顺便放下累赘的画具。两人回了傅家园,刚到东楼正门,恰好遇见崔敏行从楼里走了出来。
“今天回来得真早!”崔敏行见到他们有些意外,笑眯眯地招呼道。
傅镜殊看了他一眼,问:“老崔不在?”
“可不,我叔买米去了。去之前交代我得空把后院的那盆花挪到二楼花台,晚上冷,被霜打了怕不好。”崔敏行搓着手,袖子上还有些花盆里沾上的腐叶土,“你们快进去,屋外风大,我先去找几块好木头把花架钉上。”
“唔。”傅镜殊示意方灯随他进屋,又漫不经心地朝已走到月牙池边的崔敏行问了一句,“老崔让你搬上楼的是我昨晚修枝的金边瑞香吧?”
崔敏行笑着道:“没错没错,就是你昨晚摆弄的那盆,你上去看看,那花开得可好看了。我得走了,再不把花架弄好天就黑了。”
“你去吧。”
崔敏行刚转身,又听到傅镜殊不轻不重地补了一句,“人可以走,东西留下。”
“什么?”崔敏行脚步一滞。
傅镜殊说:“你是老崔的亲戚,我不想搜你的身。”
“这……你说的什么话,我怎么听不懂啊,方丫头你替我说白说白。”崔敏行满脸惊讶。
方灯不说话,抬头看了看傅镜殊,又不住地朝崔敏行身上打量。
“老崔不会让你把那盆金边瑞香移进屋的,那花不耐寒不耐阴,他更知道我不喜欢它太浓烈的香气。”
“你要不喜欢,我把它搬下来成吗?”崔敏行好脾气地说。
“我说了,东西留下,你可以走。你想等老崔回来,还是等我叫人?”
崔敏行直挺挺地站在那里好一会儿,脸上的笑容逐渐僵硬、冰冷。他从宽大的衣服内袋里掏出了一块旧怀表,一支金笔,两颗印章,还有一把旧钱币,一声不吭地弯腰放在门前石阶上。
傅镜殊低头扫了一眼,扭头对方灯说:“他倒挺聪明,知道挑些平时用不上,又值几个钱的东西。”
方灯几步上前把东西捡了回来,冷冷地白了崔敏行一眼。正如傅七所说,这个崔敏行有两下,至少挺会装的,他知道老崔平日里不太让他进东楼,防着有人提前回来,还特意拿了傅七昨晚打理过的一盆花做幌子。
“你搬进来时间不短了,我们也对你不错啊。”傅镜殊低声道。
崔敏行被戳穿,不但不恼,反而换上了一副玩世不恭的神色,上前一步。方灯提防着他,扯着傅镜殊退了两步。“你想干什么?”
崔敏行却只是伸手抚摸着石梯扶手顶端的大理石雕纹,“这东西真不赖。我总纳闷,同样是人,凭什么你就能居高临下,我就像狗一样住在院子里听你使唤,不就是老祖宗积德,留下了点好东西。我只是借几个小玩意儿拿去周转,又何必那么小气。”
“即使你有再多的好东西,也禁不起十赌九输。我不会声张,你自己去和老崔道个别,他年纪大了,我不想他难过。”
当晚崔敏行就辞别了老崔,离开了傅家园。老崔有些惊讶,却没有挽留。他是见惯了世情变故的老人,或许心下已察觉到什么,傅镜殊顾着他的颜面,他也没有多提,只是忽然消沉了不少,整个人也眼看着更苍老了。
清明刚过,老崔半夜里接到了马来西亚打来的一通电话,他接了之后一直没有出声,过了一会儿,捂着电话望向壁炉边看书的傅镜殊,神色复杂,欲言又止。
傅镜殊其实心思也没全放在书上,扭头问了句:“是不是那边让我接电话?”
老崔点头,将听筒交到他手里,蹒跚走到一边。
傅镜殊吸了口气才把听筒放在耳边,很快,他原本还有些期待的眼神消散,背却挺得愈发笔直,手是冰凉汗湿的。
“……我知道了。”他对电话那头回应道。电话被放回原处,他回头,看到了一旁的老崔在偷偷抹眼泪。
傅维忍死了,四十多岁的他死于心衰。
早在老崔去亲戚家奔丧回来后没多久,和大马那边联系上之后,就得知他一手带大的傅维忍目前身体状况不佳,这才没有给儿子寄东西。不过老崔和傅镜殊都以为他不过是偶然抱恙,调理一段时间就会好转,哪里想到他正值壮年就骤然辞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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