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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蚀心者》作者:辛夷坞

_10 辛夷坞 (当代)
女孩笑眯眯的,“你住在傅家园的对面,那你家一定也很有来头啰?”
“是有来头,大大的来头,我住的房子归上帝管!”阿照笑得露出一口白牙,“吓到了吧,傅家园对面是过去教会的孤儿院,我是个孤儿。”
“这样啊。”女孩口吻中似有一些同情。
“不过傅家园我还是熟悉得很,你感兴趣,包在我身上,我可以想办法带你进去。遇上我你是走大运了,瓜荫洲没人比我更熟。”
女孩飞快地在阿照脸上亲了一口,“一言为定,我们什么时候去?对了,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我叫贾明子。”
“‘假名字’!”阿照笑了,“这是什么名字?”
“是明子,明白的明。”女孩也不生气,爽朗地说,“你就叫我明子好了,我的朋友都这么叫。你呢,你叫什么?不告诉我的话,我就叫你小瘪三。”
“谁是小瘪三?我叫苏光照,别人都叫我阿照。”
“阿照,我们什么时候去瓜荫洲?我特别特别想看看传说中的傅家园是什么样的。”
阿照说:“现在肯定不行……”
“谁让你现在去了,大晚上的你不怕我还怕呢。这两天我都有空,你给我打电话!”明子拔出口红,刷刷地在阿照的白T恤下摆写了一排数字,“一定要找我啊。”
阿照点了点头,两人聊完这个话题,忽然静了下来。阿照的心忽然跳得有些厉害,对于接下来的事他没什么经验。这车方灯明早要用,他也说好了要给姐姐带宵消夜回去。他有些为难。
明子却在这个时候推开了车门,“好了,我也困了,要回酒店好好睡一觉,就在这拜拜吧。阿照,我等你电话,不许爽约啊。”
她想下车才发现高跟鞋在阿照强拉她上车时掉了一只,于是半要半抢地把阿照脚上的板鞋穿走了。
阿照目送明子打车离开,一下子还没彻底反应过来,直到手机在口袋里嗡嗡响起才如梦初醒。
电话是方灯打来的,她那头问他什么时候回来,还说傅镜殊来过电话,说急着要点资料,让阿照明天就赶回马来西亚给他送过去。
阿照想起了和贾明子的约定,他这一回马来西亚,就不是一两天能回来的,到时她还会留在这里吗?但是七哥的事肯定比较重要,这是毫无疑问的。他低头去看自己T恤的下摆,发现有几个数字已经被自己的手蹭得模糊了。
看不清就看不清吧,阿照转念一想,又满不在乎了起来。反正是稀里糊涂认识的,酒醒后说不定都不记得了,就这么稀里糊涂算了吧。
阿照回到方灯的住处,在路上买了她喜欢的鸡粥。方灯见他大冷天的鞋也不穿,眼睛红红的,嘴角还肿了一大块,就问他是不是又在外头闯祸了。阿照怕方灯担心,连连搪塞说没事。换了往常,方灯未必肯轻易放过,但不知道为什么,她这一阵子总是心事重重,见他回避,竟也没有过多追问。阿照暗自庆幸。
只有傅镜殊不在的时候,阿照才会偶尔住在方灯这边。他搬张椅子坐到方灯对面,看着她一口一口地喝粥。以前方灯读卫校,阿照就在附近打工,他们的日子过得很简单,有时晚上就在学校边的粥店解决一顿饭,方灯喜欢那家粥店的味道,阿照喜欢的则是和姐姐在一起相依相伴的时光,当然,还有七哥。他常想,如果他们能一直像小时候那样朝夕相处该有多好。
“姐,我听七哥说,等那块地批下来,他说不定就可以经常回来多常住一段时间。”阿照的声音里有单纯的喜悦。
而方灯依旧喝粥,仿佛没听见一般。
阿照想了想又说道:“有时我真盼着姓郑的老太婆早点死了才好。”
方灯吃了一惊,放下勺子责备道:“你提这个干什么?千万别在你七哥面前乱说话。”
阿照不太服气,“我不信七哥从来没有那么想过,老太婆一把年纪了,还抓着那么多东西不肯放手。也不想想,这些年要不是有七哥在,他们傅家早沦落成东南亚的小财主了。她活着一天,七哥就要束手束脚的,大家都跟着受气。不过要我看,她也没几年好活了,等她腿一蹬,什么都是七哥说了算,你就可以一起到马来西亚,或者干脆把公司搬回来,我们就又能和从前一样了,免得七哥老惦记着你,你也……”
“你真以为郑太太死了,我们就能和从前一样?”方灯淡淡地说。
阿照不明白姐姐的意思,她的脸上有一种他很少见到的疲惫感。
“当然,为什么不行。”
“想要和从前一样,其实一点也不难,只要他愿意放下手头上已经得到的东西,什么不都和以前一样了吗,问题是他做得到?你又愿意以那样的方式和他一起回到原点吗?”
阿照轻轻拍了下桌子,“凭什么呀,我们好不容易才有了今天。我算是明白了,人只有有权有钱,才能不用去看别人脸色,不受傅至时那种小人的气。这不是你以前告诉我的?”
方灯悠悠然地想,她是说过这样的话吗?如果是,那时她自以为聪明,其实什么都不懂。人很难有真正自由的一天,如傅七所说,越往上爬,就越依赖手里的那根绳子,当他到了一定的高处,就再也没有松开手的勇气了。
“姐,你会帮七哥那个忙吗?”阿照忽然问道。
方灯一怔,“什么忙,谁跟你说的?”不会是傅七,他既然把决定权交到她的手里,就绝不会在阿照面前多说一句。
果然,阿照迟疑了一会儿说道:“是崔敏行说的,但他没跟我说具体是什么事,只说这事很重要。我说他想多了,要是七哥有事,你怎么可能不帮?”
方灯没了胃口,推开面前的粥。
“假如这件事是我不喜欢做的呢,阿照,那样你还觉得我应该去做吗?”
阿照没有想到方灯会这么说,闷声想了会儿,才道:“换做我,我会替七哥去做的,无论什么事。我今天有的一切都是他给的,我也信他做的事都是为了我们好。”
方灯没有再说话,就这么看了阿照一会儿,才垂下眼帘。连他都觉得她应该为了傅七无条件地去做任何事,甚至不去问是什么事,也不在乎她心里怎么想。就算直心肠如阿照,大概也能猜到她能帮傅七的是什么忙。方灯还记得九年前,阿照刚知道她去马来西亚做那个老头子的“私人护理”时,哭得稀里哗啦就像个孩子。现在呢,他也和傅七一样,挂在同一根绳子上,眼里只有高处的风光。他们当初拼尽一切往上爬,只是为了不被人踩在脚底下,爬着爬着,已顾不上理会自己脚下又踩着什么。
人们会想到,有一天他们会变成自己当初最讨厌的样子吗?就像冰块投进热水里,曾经有的都被周遭消融,它还在那里,却再也找不到了。
第二十三章都可以先生
方灯从原材料商的工厂回到店里已经是下午,推开玻璃门,正赶上谢桔年往外走。
“你这是上哪去?”方灯随口问道。
桔年举了举手上的东西,“给客户送货。这几天订单多,安装师傅都忙不过来。”
方灯环顾店里,只有两个店员在招呼客人,她有些担心桔年一走剩下的人手不够,便道:“送货的地方远不远,客人不是特别着急的话可以等师傅有空再说。”
桔年抿嘴笑了,“说近也不近,那地方你最熟悉,可惜你也不会顺便跑这一趟。”
她见方灯挑眉,赶紧补充了一句,“这是‘都可以先生’的东西。”
方灯一听就明白了。桔年嘴里的“都可以先生”指的就是陆一。
从两年前重逢偶遇那时起,大概每隔几个月,陆一就会到店里买点东西。方灯身边从不乏追求者,借购物为由想和她套近乎的也不是没有,但陆一比较特别。他到店里不会缠着店员问方灯在不在,有时正好撞上她在店里,他反而没那么自在,红着脸打个招呼,视方灯心情好坏或多或少地寒暄几句,然后随便买点东西就走。明眼人都能看出他为什么来,可他似乎从没有非分之想,也从未提出要把她约出去。以他买东西的频率,大概家里能换的都换上了方灯店里的货品,老店员多少都对他有几分眼熟,向他推荐的款式只要不是太离谱,他都照单全收,恰好没有那个颜色,换一个,他也无所谓,有没有折扣,更不是他考虑的问题,所以桔年就给他起了个代称叫“都可以先生”。
上个星期“都可以先生”到店时,方灯是在的。平时两人遇上,多半是他不太好意思,但是那一回,方灯却刻意找了个理由避进了更衣室。陆一看到了店门口熟悉的车,却没有看到想见的人,既有些失望,又松了口气,最后还是在桔年的建议下预订了一套新的窗帘。
桔年去给陆一量过窗户尺寸,知道他就住在方灯家那栋大厦,但她提起“都可以先生”,不过是开个玩笑,以她对老板娘的了解,方灯多半会当做没听见一样。她把窗帘放在电动车的后头,正打算出发,却听到方灯叫住了她。
“你别跑了,这窗帘下班我会顺便送过去。”
桔年有些诧异,也不好多问。倒是店里的另两个小姑娘听见了,趁方灯去更衣室放包,叽叽喳喳地凑在一起议论。
“你说老板娘不会被‘都可以先生’打动了吧?”
“‘都可以先生’多好啊,我超喜欢看他笑起来嘴角的销魂小梨涡,像……李大仁。”
“李大仁是谁?你喜欢那是你的事,老板娘能跟你一样吗……”
“嘘!”
方灯走了出来,好像什么都没听见,她经过柜台,手肘触到了被桔年打包好的成品窗帘,那一刻竟让她有一种想避开的念头,就像前几天在店里她避进了更衣室一样。
她本可以不这么做的,把窗帘交给桔年,或是随便哪一个雇员,继续和从前一样将陆一视作不存在。傅七也亲口说,她可以过她想要的生活。
但这也正是傅七最残忍之处,从他向方灯开口时起,他们都明白她其实只有一种选择。如果她能不管他的死活,对他最大的恐惧视而不见,如果她可以不在乎他的致命把柄落在他人手中,旁边还有人虎视眈眈,那她就不是方灯。他丢给她一枚两面都是同样图案的硬币,再声称把抛掷的权利交到她手里。因为他知道,到如今她想要的生活依然无非是去爱他,她希望他过得好好的,为此,她什么都会为他去做的。这已成为方灯的一种本能。
方灯晚上回到住处,正回忆着陆一住在几楼,没想到进电梯时正好与刚下班的陆一遇上。
“你回来了,真巧。”他好像在尽量让自己语气显得随意些,但发红的耳根又一次出卖了他。
方灯说:“是啊,正好,这是你在我店里订的窗帘。”
陆一忙接过,这时电梯停在十六楼,他家所在的楼层到了。
“谢谢啊,那我先走了,再……再见。”他有些失落地走出电梯,一回头发现刚说过再见的方灯也尾随他走了出来。
方灯说:“谢什么,顾客就是上帝,应该我谢你才对。”见他有些搞不清状况,她又笑着道,“难道以前我们的师傅送货时不负责安装?”
“哦,当然!”陆一忙不迭地掏钥匙开门,兴许在他的心里从来都没有设想过方灯有天会出现在他的家里。他把门推开一条缝,又红着脸回头看了她一眼,“你能不能等我一分钟,就一分钟!”
方灯忍着笑点头。他飞快进屋,果然,还不到一分钟,他就重新站在门口。
“不好意思啊,你请进吧。”
方灯走了进去,不怀好意地问:“你确定把该收的东西都收拾好了吗?”
陆一连忙解释,“不是你想的那样,你先坐。”
“你以为我想的是哪样?”方灯被他带到沙发旁,随意打量了一下四周,坐了下来。他家的格局和她住的地方是一样的,只不过一个是十六楼,一个是顶楼。相比之下,这里比楼上的陈设要简单得多,有一种单身且生活习惯良好的年轻男人特有的简单和整洁。
“你想喝点什么?”陆一问。
“随便吧,不用太费心。”方灯还在不由自主地环视周遭,闲话家常一般问,“你搬到这里之前都住在什么地方?”
“我爸去世后,我在亲戚家待了几年,大学以后一直住校,后来在公司附近租了几年的房子,想着该找个地方定下来,才买了这里,没想到这么巧……”
方灯当然不会去质疑他所谓的“巧合”。
“那么,你过得怎么样?我是说你爸爸走了之后,你妈妈也不在了,继母应该没有和你一起生活吧,那段日子一定不太好过。”她小心地问起。
陆一从厨房走了出来,神色并不似她想的那般沉重。他说:“其实还好,亲戚们对我都很不错。作为孤儿来说,我算是幸运的。”
他把手上端着的东西放到方灯面前,一共有三个杯子,一杯咖啡,一杯热茶,还有一杯像是白开水。
“都是给我的?”方灯忍俊不禁,“你当我是水牛?”
陆一也笑了,“我不确定你想喝什么,家里只有这三种,你随意吧。”
“你这人真有意思,我都要怀疑你是卖饮料的。对了,你究竟是做什么的?”方灯才发现这几年他好像时常出现在她生活里,但她对他知之甚少,过去也从未想过去了解。
“我啊?我没什么特长,唯一能说得过去的就是还算会读书,在学校待的时间比别人要长一些,前几年我的导师出来创业,把我也带了出来,后来一直在他的公司里帮忙。哦,我是学微电子的。”
“微电子?那你是IT人士了?”
“IT人士?不成ET就不错了,充其量就是高级点的技术民工。你喝一点吧,水凉了不好。”聊了几句,陆一本来已经放松了不少,还知道开自己玩笑了。他想端一杯递给方灯,正逢方灯伸手过去拿咖啡,两人指尖不经意相触,他又有如触电般一缩,险些将水打翻,脸颊又开始发热了。
方灯很少接触到像陆一这样认真又有些羞涩的男人,说起来他的条件应该算是上佳,长得挺好,学识、谈吐都很不错。她住的这栋大厦地段尚可,勉强也算靠海,价格不便宜,他能够把房子买在这里,工作和收入也不会差到哪里去。虽然父母双亡,但想要找个好女人过日子想来不是难事。只不过看他住的地方,不是书、CD,就是各种电脑电玩,平时上下班时间也非常规律,言谈间一点也没有滑头,见到心仪的女孩子就知道脸红,一看便知平时生活环境太过单纯,与外界打交道也少,快三十岁的人了,心理还和一个大孩子差不多。
方灯喝了半杯咖啡,发现陆一已经三下两下把她带来的窗帘安装妥当。
“你把我的活都干了,那我干什么呀!”方灯失笑。
“你坐着吧,没事。”陆一拍着肩膀上的灰尘。
方灯却站了起来,“既然窗帘都装好了,我也该回去了,谢谢你的咖啡和茶……还有水。”
陆一没想到自己的勤劳会导致这样的结果,恨不得将窗帘重新扯下来。他有些懊恼,但又没有办法,方灯已经走到门口,他只好跟了过去。
“别送了,没几步路,改天见。”
“改天……哎,等等!”
方灯被他忽然叫住,面带疑惑地回头,“怎么了?”
“假如你没事的话,也可以多坐一会儿的。”陆一有些紧张,想来这样的挽留方式已让他鼓足了勇气。这些年来,他能感觉到方灯的冷淡,他不想惹她生厌,没法靠得太近,但又舍不得离得太远。这一次是她主动出现在他生活里,过去他想都不敢想,唯恐这样的机会一错过,就再也不可能重来了。
方灯似笑非笑地盯着他看,“你有别的事?”
“没有……哦,对了,有点事,你能不能帮我试试我新买的kKinect?”
方灯见他说得诚恳又急切,便随他回到了屋内。
“你等等,很快就好。”
陆一迅速从书房翻出他要找的东西,手忙脚乱地把设备安装好。方灯这才知道他郑重邀请自己留下来“测试”的Kkinect原来是一套能捕捉人身体动态的体感游戏装置。
他选择的游戏叫《夺宝奇兵》,电视剧屏幕上出现了两个小人。
“你站在这,稍微挪过来一点……举起左手……跳起来……对,就是这样……另外一个人是我,我们触碰那个就可以得分……”
方灯没有反对,照他所说的按部就班进入游戏,随着体感摄像头的捕捉,和屏幕上的小人一起这里晃晃,那里动动,一时挥手,一时抬脚,绕过各种障碍去寻找游戏里的宝藏。
“你学得很快,我应该挑个难度大一点的。”陆一说。
方灯边动边笑,“这有什么难,小孩子都可以玩。”
她仿佛专心致志地投入到游戏中,不一会儿,游戏里出现了红色警示。方灯好奇地回头,发现陆一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下来,站在她身后一步之外看着她,嘴角带笑。
屏幕提示两个玩家之间的留置空间不足。
方灯笑着挪了挪,继续跟上游戏的节奏。
“我赢了!”她欢呼了一声,停下来大口喘着气。说是游戏,真正动起来还挺累人的,初春时分,夜里原本凉得很,她这一通下来身上竟然都是汗。
“年纪大了,禁不起这样的折腾了。你说楼下的人会不会找我们算账?”方灯呼了口气,回头去找水喝,愣在一旁的陆一如梦初醒般拿下她的杯子,“我去给你换杯热的。”
方灯摇着头,脸红扑扑的,“不用了,我回去洗个澡就好。”
“你要回去了?还有别的游戏……”他早就玩过《夺宝奇兵》,印象中似乎没有那么快结束呀。
“什么?”方灯停在门口,手里挽着外套,回头打量了他一眼。
陆一挠了挠头,“还有《功夫熊猫》和……”
方灯笑得弯下了腰,“我不是说这个。陆一,老实说,你没有女朋友吧?”
“啊?”陆一哪里想到她会问出这样的问题,有些窘迫地摇了摇头,心里涌起一阵异常的期待。她为什么想了解这个?
“你有女朋友?”方灯见他不答,诧异地问道。
“没有。我没有女朋友!”陆一用赌咒发誓一般坚定的口吻回答道。
方灯这才又笑了,“这就对了,你想知道为什么吗?”
陆一摇头,满脑子都是她灿烂的笑。
“看在认识这么多年的份上我就告诉你吧。以后再有机会把女孩子带到家里,不要再邀请别人玩这样傻不拉几的游戏了,否则你会打一辈子的光棍!”
看陆一的样子,恨不得地上有个洞能让他钻进去,哪里还好意思再挽留。方灯走出去按电梯,他送出来,涨红的脸显然还没缓过劲。她摇头笑道:“还有啊,别再去店里买东西,多几个像你这样的顾客,我怕赚得太多要提早退休。”
陆一喃喃地说:“没事啊,我还挺喜欢你店里的东西的。”
方灯面露惊讶,“是吗,我还以为你喜欢的是我。”
第二十四章两个拥抱
方灯下决心很难,但俘虏陆一这样的男人对于她来说着实太过容易。她都用不着费心把网织得紧密,猎物已迫不及待地跳了进去。陆一虽然从未明确表白心迹,遇上方灯调侃,还会闹个大红脸,但不出两个月,他已主动把自家的钥匙交给了方灯,美其名曰:远亲不如近邻。
方灯受陆一邀请又去过他家几次,Kkinect他不玩了,但新换的花样也没好到哪里去,有时他会给她做顿饭,有时是叫她一块看影碟,最有创意的一次,他请她在阳台打乒乓球。方灯对他家的格局和陈设了然于心,趁他上班,自己开门进去搜寻过一次,没有找到想要的东西,倒是在他书房抽屉里发现一个盒子,里面装着的全是照片。照片上的人都是她,有孤儿院时期的,也有的是在卫校门口,还有一部分是在布艺店和她住处附近。方灯心想,看不出来陆一还挺闷骚的,颇有做狗仔队的潜质,想必这也是她第一次造访他家时,他在那一分钟内仓促藏起来的东西吧。
五月份,傅镜殊再度回到国内,他顺利拍下了那块地,不久之后,这城市的新区将崛起一个全新的shopping mall,这也是傅家名下的“富年”集团经过大半个世纪沉寂之后再一次在它的起源地留下醒目印迹,这不仅对于“富年”来说影响深远,在郑太太眼里,这也是意义重大的一件事。她督促孙子务必亲力亲为,把事情干得漂亮,傅镜殊当然不会掉以轻心。
参加完土地转让项目签约仪式,距离动工还有一段时间,傅镜殊这次并未像往常一样匆匆来去,陪伴方灯的时间从容了许多。
方灯已将自己和陆一的进展告诉了他。
“你确定崔敏行的消息来源没有问题?说不定陆一的继母根本就是胡说八道,东西可能不在陆一手里。”方灯对傅镜殊说。
傅镜殊却不敢心存侥幸,“那个女人虽说不靠谱,可是我不信她能信口捏造出这件事。问题只是在于陆一会把东西放在什么地方。”
方灯说:“我不可能一而再地像个小偷一样把他家里翻个遍,这样你还不如直接雇一个扒手。而且关于他爸爸遗物的事,我探过他好几次口风,找不到任何有用的线索。”
傅镜殊听她的语气有些焦躁,叹了口气,“方灯,我知道这件事让你……”
“别说这个!我只想知道该怎么做。”
“你这边实在没有进展,我会再想其他办法……”
方灯听到他这样说一点也轻松不起来,虽然她内心深处已不愿再和陆一纠缠下去,陆一是无辜的,她不希望他付出太多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但是傅七已动用到她,想必已到万般无奈的地步,他还能有什么办法,难道是冒险去把这件事交给崔敏行。以崔敏行的阴损,还指不定使出什么手段。
“你要是有别的办法,当初何必找我?”方灯坐在梳妆台前,打散了头发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理,“陆一那边,你再给我一点时间。”
她发梢有个结,梳了几下还没解开,就有些烦了,拽着梳齿用力地刮。傅镜殊在旁看不下去,拿下了她的梳子,“好好的头发你跟它过意不去。”
他用手帮她去解那个结,方灯从镜子里看着他,面无表情地问:“你拍下了那块地,老太婆心里高兴得很吧。她应该高兴自己押对了宝,投资在你身上还是不亏的。”
傅镜殊不说话,方灯转头去看他,被他把脸别了回去,“你别动,刚才我差不多都解开了。”
他低着头,全副心思仿佛都在她发梢的那个结上,但方灯却觉得他心里有事。别人都只道他心思深沉不好揣测,可她太清楚他的一些小习惯。但凡心里乱的时候,他面上看不出什么,手里却停不下来,而且特别专注于某些细枝末节的东西,过去修剪他的盆栽时就是如此,现在摆弄她的头发也一样。
“你是不是有话要对我说?”她把玩着手里的梳子,“哎呀别解了,用剪刀不就得了!”
“说了叫你别动,扯到头皮可别喊痛!”傅镜殊的手指还在她的发梢忙碌,搞不明白几缕头发怎么会缠得那样紧。
方灯懒洋洋地拖长了声音,“说吧……”
“我可能要结婚了。”
方灯猛然回头,头皮果然被扯得生疼,一刹那她脸上流露出痛的表情,而发梢的结在这个时候被解开了。
傅镜殊放下了手,人却依然站在她的身后。
方灯把头发胡乱地扎起来,“结婚?老太婆给你安排的?什么时候?对方长什么样?这不是很好嘛,人迟早都要结婚的……”
傅镜殊打断了她一长串没有停顿的话,“方灯,你先听我说!这已经不是老太太给我物色的第一个了,而且这次她态度很坚决。我也想过了,我不能就这么跟她杠着。那女孩是台湾人,家里是不错,她爸爸事业做得很大,还是个老别墅发烧友,不知怎么看上了傅家老房子。他先找的二房,你知道二房人多得很,世界各地都有,他花了四年多的时间逐个找到拥有傅家园继承权的二房后人,说服他们签字。一共十九个产权关系人,分散在宝岛台湾、美国、澳洲、南非、新加坡,居然都签了转让协议。这个我自问都不一定做得到。然后,他才找到了我们老太太那。老太太是肯定不愿意卖的,房子在她眼里是傅家的根,她手里握着大房和三房的那部分产权,我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谈的,只知道对方那家人有个二十四岁的独生女儿,两边家长都觉得我们很合适。”
“当然合适。老太婆做梦都想重新把傅家园整个要回来,有人替她把最难的活给干了,有什么理由不一拍即合。你们两家要是联姻,傅家园不都是你们的了,又赶上门当户对,简直是再合适不过了。姜还是老的辣,老太婆比你有眼光。”方灯语速依旧很快。
“最重要的是,如果傅家园产权完整,就可以正式重建。这是我祖父的遗愿,老太太等这一天等得太久了。这桩心愿一了,她也没什么牵挂,她名下的股权会正式转让给我……”
“到时候,你终于是傅家名正言顺的主人了,这真好,是好事呀!”方灯嫣然一笑。
傅镜殊喉头发紧,“别这样,方灯,我看着你这样心里更不好过。”
“我怎么啦?”方灯回头笑着把手放在他的手背,“我们等了这么多年,不就为了这个吗?为什么要难受呢?你不娶她娶谁?难道是我?我们是亲人啊,亲人!”
傅镜殊什么都不说了,长吁了口气,索性把喋喋不休的方灯抱在怀里。
方灯没有抗拒,也不迎合,木然地靠在他身上,还在说个没完,声音是热烈的。
“你结婚后,傅家是你的了,你也有了自己的小家。用不着我再帮你什么,我也没能力再帮你什么。重建傅家园,真好,二十四岁,真好!傅七,我为你高兴,你怎么不高兴呢?”
“嘘!”傅镜殊不让她再说下去,双手环抱得更紧。可拥抱再紧,他们也不可能真正成为一体,“方灯,你也还年轻,往后的日子还长,我会……”
“我不用你做什么。”方灯把手心贴在他的胸口,再慢慢推开,将自己抽离,“我也不怕老。”
年轻有什么用,青春对于大多数女人本身来说是没有意义的。男人爱青春,女人才怕老。方灯才不怕,横竖他不爱她,做个年老色衰的家人有什么关系?她恨不得早早就过了这一生,幸运的话,下一世就不记得他了。
不知是因为不愿与陆一撞上,还是别的缘故,这一次回来傅镜殊没有常住在方灯那里。白天他还有忙不完的工作和应酬,晚上就住在酒店。
周末方灯没去店里,在床上睡了个昏天暗地。朦胧中听见有人按门铃,她用被子捂着头,过了一会儿手机又响了起来。是陆一,他说在车库里看到了方灯的车,问她出了什么事,怎么在家也不开门。
有一瞬,方灯想隔着门大吼着让他滚,但她还是爬了起来。陆一神清气爽地站在门口和她打招呼。披着睡袍脚趿拖鞋的方灯让艰难克服了脸红症状的陆一又有些不好意思,他略带局促地问她愿不愿意和自己去吃个饭。
方灯倚在门框上给了自己半分钟,让整个人清醒过来,进屋稍稍梳洗打扮,然后随他出了门。
她以为陆一终于开窍要把她带到外面来一场烛光晚餐,没想到他指挥着她的车东拐西拐进了个老式的单位小区,然后熟门熟路地把她领上了没有电梯的八楼,方灯气还没喘平,门开了,老老少少的一大家子热乎地围了上来。
陆一进屋给她介绍,那些人里有他的大姑、姑丈、表姐、表姐夫、外甥女,还有姑丈的老母亲,简而言之就是他大姑全家人。对于方灯,他则对亲戚们简单介绍说是个“朋友”。
连他五岁的小外甥女都贼笑了一声,大家无不是一副心领神会的样子,方灯都来不及做出反应,就被好几个人包围在了沙发的正中间。
电视机的声音开得很大,一个高亢的女声在唱:“今天是个好日子,心想的事儿都能成……”叫佳佳的小女孩抱着美羊羊玩偶满屋子跑,一会儿又蹲在方灯脚边,好奇地睁大眼睛问:“姐姐,你是不是我舅舅的女朋友?我舅舅长得老帅老帅啦!”
她的妈妈不厌其烦地纠正着女儿应该叫方灯做“阿姨”,还责备说小孩子不要乱讲话,自己却坐在方灯身边一个劲儿地问方灯是怎么认识陆一的,做什么工作的?表姐夫在旁又递瓜子水果,又泡茶,还因为水烧得太开了被老婆骂了一顿。大姑父表面上在看电视,眼睛过一会儿就往沙发的方向瞄几眼。老太太直勾勾地盯着方灯的脸看还不够,又说要给她看手相。陆一进门没多久,就让大姑给叫进了厨房,从方灯的位置只看见大姑的嘴说个不停,他却一直在微笑。
方灯独来独往惯了,一下子很难适应这样的场合,尽量保持着微笑回答了这边的提问,又去接那边递过来的东西,还要把手递给老人家看掌纹,忙得不亦乐乎。她支撑了一阵,起身到厨房去看陆一在做什么,顺便找机会问他搞什么鬼。谁知一进厨房,大姑滋啦啦炒菜的同时热情地将她招呼到身边,又把她多大啦,家里是不是本地的,父母做什么的问了个遍。
方灯瞪了陆一一眼,他心虚地低下头给大姑择菜。方灯只得一一回答大姑的“身世盘问”。当她说起自己是孤儿时,大姑吃惊地看了她几眼,脸上流露出惊奇和怜悯。
陆一说是在择菜,其实也心不在焉,嫩芽都被他扔了,老菜叶倒留了下来。方灯看不下去,无奈地接过他的活。这些都是她小时候常做的事,虽然现在已经很少自己动手了,但做起来还是驾轻就熟。
她择了菜又帮着大姑切胡萝卜,手脚麻利,刀工整齐。陆一头一回把方灯约到外面,她稍稍费心打扮了一下,大姑见她妆容精致,衣着考究,没想到她厨房的家务活做得这样得心应手,渐渐地笑容里多了几分满意。
饭菜齐备,一大家子人围桌而坐开始吃午饭。小女孩把饭漏到桌上被妈妈数落了,爸爸又给她夹了个鸡腿。大姑不停地给方灯夹菜,顺便说着她们家“一一”的各种优点。表姐夫总想招呼陆一喝酒,陆一抿了半杯就满脸通红,一再地推说自己喝不了。大姑父问了些陆一和方灯工作方面的问题,又抱怨起自己的退休金不理想。
电视机里的歌还在放,厨房透出来的油烟味还没有散尽,方灯坐在那里,包裹着她的是一种久违的人间烟火气味,热闹的、活着的、杂乱的、俗辣的、美满的平凡生活,这些画面曾在她梦里一晃而过,可她从来没有如此真实地置身其中。
送他们出门的时候,大姑捏着方灯的手许久不放,一直叫她有空再来。方灯违心答应了很多次,和陆一走到楼下,才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不好意思啊,没事先和你说清楚,他们就是太关心我的事了。你不生气吧?”陆一小心地去看她的表情。
方灯笑笑,他肯定知道要是事先“说清楚”,她就未必肯来了,这算不算一个老实人的狡狯?她问:“你怎么跟他们说的,怎么以为我是你女朋友?”
陆一连连摇手,“没有没有,我就说你是我的朋友。他们没见过我把女孩子带回来,所以都误会了。”
“那你为什么把我带来,存心让他们误会?”方灯板起脸。
“对不起!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很希望今天能和你,还有我的家人一起好好吃顿饭。”他一脸愧色,“今天是我三十岁生日。我爸爸死后,直到上大学前,我一直是住在大姑家里的,他们一家都是好人。”
“我呢,你叫上我,也因为我是个大好人?”方灯故意逗他,看他什么时候肯把摆在脸上的心思亲口说出来。
谁知道陆一低头笑了笑,又有些羞赧地回避了这个问题。
方灯也笑道:“既然你家里人都把我当成你女朋友,来,小一一,说说他们都是怎么评价我的?”
陆一被她叫得浑身别扭,但还是说道:“佳佳很喜欢你,说长大要变成你这样。大姑父和表姐夫说我眼光不错,运气更好。嗯,表姐怕我不一定养得起你,她说你的衣服和包都不便宜,是这样吗?”
方灯笑而不语。
“大姑也觉得你不错,没想到你还能干家务活,她问我什么时候能把你娶过门。至于奶奶……”
“老人家怎么说?”方灯被他的那一下迟疑勾起了好奇心。
“她说你长得太好看,怕我留不住你。”
“恐怕她是说我像狐狸精,让你离我远一点吧。”老太太打量着她,在陆一耳边叨叨时,方灯可以从她的嘴型和表情猜到八九分。
“人年纪大了,脑子里反而都是奇奇怪怪的固执念头,你别往心里去。”陆一忙说。
方灯做了个狰狞的表情,“那我下次把脸画丑一点。”
陆一脱口而出,“有用吗,如果你不那么好看,我就能留得住你?”
“恐怕你到时未必愿意再多看我一眼。”方灯仿佛没看到他的红脸。
陆一想了想,说道:“你信吗,第一次在殡仪馆遇到你,让我印象更深的是你对我说的话,而不是你的脸。”
“我说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话了?”
“你忘了?你说不管我愿不愿意,该发生的事不会因为我的心思而改变,与其逃避,还不如勇敢点,睁着眼睛看它发生。后来我越想越觉得你是对的,看恐怖片最要命的时候我也不会闭着眼,所以,长得再丑的人站在面前我都不怕。”陆一半开玩笑地说道,“亏我还一直相信你叫傅镜如,你是怎么想出这个名字的?”
“随便瞎想呗。”方灯说,他们已经走到了停车的地方,“没什么事的话,下午我去店里转转。”
“我送你。”陆一连忙说。
方灯扑哧一笑,“拜托,开车的人是我,你怎么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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