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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时明月之二百步飞剑

_8 温世仁 (当代)
“啊!怎会如此?该不会也发生什么意外吧?”秦舞阳不禁惴惴不安起来。
陷入昏迷的飞廉似乎感觉到有人来到,微微撑开眼皮,瞟了荆轲一眼,忽而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激动地说道:“快……快去救……唐大人……有……个蒙面……人……攻击……”话说至一半,头一歪,身子软了下去。
荆轲见状,赶紧灌输内力给飞廉,可秦舞阳一探飞廉的鼻息,摇了摇头道:“他已经死了。”
荆轲有些伤感,更大感惊讶,他轻轻地放下飞廉,旋即和秦舞阳策马穿越树林,一路只觉林间隐隐散发出一整片死一般的寂然,最后触目的景象,让他们惊心动魄。
数十具尸体东倒西歪,毙命树林外,往前走没几步,荆轲见到了最不愿见到的一幕。
难以置信,不久前才和自己交手对谈的人,一转眼,竟已成一具冰冷的尸首,天人永隔。
只见唐俭怒目圆睁,难以瞑目。荆轲伸手轻抚下唐俭的眼帘,让他瞑目。当下有股异样的感觉哽塞于心头,翻滚、奔腾。
竟是何人如此狼子野心?
荆轲一一检视地上各人的伤口,发现致命处都与飞廉一样,被人一下刺中胸膛毙命,伤口细而深长。
两人草草掩埋了唐俭等人的尸体,骑马赶回了小镇茶铺。众人已经等得焦急难耐了,卫庄见二人回来,满脸愧色,急忙奔向前,道:“真对不住,我到树林后面方便去了,一时摸不清回路,还烦劳二位相寻。”荆轲简单地说了一下经过,神情中满溢着悲伤,久久不能自己。只经方才短暂相交,他已对唐俭十分敬重,唐俭不仅是个难得的真汉子,更是一个胸怀大志、忠肝义胆之人,而今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于奸人之手,怎教他不难过?
众人听后,哀默不语。过了好一会儿,荆轲才冷静道:“还是赶紧 动身继续赶路吧!”说着,一个纵身上了马车。众人也出了茶铺,翻身上马,准备上路。
雨后的天空,乍现一道七色彩虹,耀眼的彩光,吸引了众人的目光。车厢中的荆轲也忍不住仰头凝望天际,倏忽间,他觉得那道夺目刺眼的彩虹,就像是天空的眼,一双似是在悲泣的眼,又仿佛一双正在滴血的眼,更像是,他此刻隐隐抽痛的心。
伤口如出一辙,是那样细小深刻。
凶手是冲着他来的!一路自燕国追踪至此,千方百计要阻止他完成任务。
连老天都知道,他肩负的使命之大,责任之重,因此才得以让他侥幸苟活至今?但又为何非得要牺牲那么多无辜的性命?
血不断流。此际,隐身异度空间俯视一切的天神,俨然一只嗜血的魔鬼。
成功?成仁?事在人为。
蓦然,荆轲心如止水,取代了应有的锥心泣血。
这些壮烈牺牲的人所流的鲜血,铺成一条甬道,拉近了终点的距离。
终点的距离是难以数计的,终点的颜色却一直只是血红。
第十一章 托孤重任
从空中鸟瞰八百里秦川上的秦国帝都——咸阳城,犹似一条盘踞关中腹地、安稳沉睡的巨蟒。四周地势开阔,河流密布,田地肥沃。随着秦国统一大业的进展,宫殿自渭河两岸不断向四周延伸扩展,血泪记录着秦国逐序并吞六国的辉煌战绩。
这日,咸阳城上蔚蓝的苍穹,一只小鹰整日盘旋不去,像是执意要惊醒地下沉睡的巨蟒。
今日就是燕国使臣预定到达咸阳城的日子。在咸阳城伺机多日的韩申,终于又等到了潜入咸阳宫的机会。
韩申又见到了丽姬。眼前的丽姬愈加耀眼夺目,岁月不曾在她容颜上刻划下一丝痕迹,反而是洗涤出一种澄净而透彻的精致美感。这么多年来,韩申虽来看望过丽姬多次,但当熟悉的容颜出现在眼前,仍是令他如此痴迷。此刻静静地驻足门外,韩申仍是忍不住将视线流连了许久,一时间,竟忘了迈步向前。
他轻咳了一声,提醒丽姬自己的到来。丽姬抬首望去,认出卫兵打扮的韩申,不禁惊喜万分:“韩大哥,你怎么来了!”
“啊——”丽姬身边的侍女见到韩申,惊了一下,韩申正欲出手制止。丽姬立即严厉地道:“出去守着!不许让任何人进来!”
“是、是……”侍女从没见过丽姬这般严厉的模样,吓得立即退出房外。哆嗦着身子侍立在门边,大气也不敢多喘一口。
丽姬神色不安地向韩申道:“今日是燕国使臣到达咸阳的日子,守卫想必更为森严,你在这时潜入宫中,岂不更加危险?”
韩申突然激动万分,道:“丽姬,你道那燕国使臣是谁?”
丽姬满面疑惑:“是谁 ?”
韩申一字一顿地道:“他便是荆轲!”
“啊……”丽姬一愣,眼眶立刻盈满了泪水,继而失声道,“怎么会?他怎么可能代表燕国出使秦国?!”
韩申道:“丽姬,不必怀疑,我探得的消息正是如此。届时,我就能和他一起设法将你救离秦宫了啊!”
“要我离开秦宫……”丽姬迟疑了。
“韩大哥,请你告诉荆轲,万万不可冒险进宫见我,我是不会跟他离开的。”丽姬沉着道。
“丽姬,难道你真的变了不成?天明刚刚出生时,你说是为了天明,所以留在宫中。现在天明长大了,在你们一家人即将团聚之时,你却告诉我你不想离开,这到底是为了什么?”韩申顿时情绪激动,高声说道。
丽姬却丝毫不为他的话语所动,兀自镇定道:“韩大哥,就算你怪我,荆轲怪我,全天下人都怪我,我也不会离开。”
韩申见到她目光中的执着,知道自己无法改变丽姬的心意,重重地叹了口气。
丽姬接着说:“韩大哥,我却想将天明托付与你,你带天明离开这里吧。”
韩申疑道:“这又是为何?”
丽姬道:“当年师兄练剑成痴,便是为了有朝一日,刺杀秦王,为我祖父报仇。如今,他终于等到了这个机会了!”丽姬心中一痛,这两个男人,无论谁受到伤害,都将给自己带来无尽的痛楚。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此时的形势,又岂是自己这个柔弱女子所能挽救的?她续道:“此番刺秦,不知谁死谁生。如若师兄生还,秦宫必定大乱,此地再非我与天明安身之所。”
韩申沉吟不语,但心知丽姬所言不虚。
丽姬道:“韩大哥请随我来。”她引领韩申,向外走去。
经过曲曲折折的回廊,丽姬在一扇门前停下脚步,还未开门,韩申便听到室内有孩子读书的声音传出:“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丽姬将门推开,这是个书房,室内有一老者,手提竹简,双目微合,听着天明的大声朗诵。
天明见娘亲进来,忙放下书简,迎上前来。丽姬为韩申与伏念先生相互引见一番,将天明支到院中玩耍。丽姬见天明如笼之鸟般跑了出去,突然便向韩申与伏念跪拜下去。韩申与伏念连忙将她扶起,并道:“夫人不必行此大礼。”
丽姬便将天明身世,以及自己猜测荆轲欲刺秦王之事又说了一遍,向韩申与伏念苦苦求道:“韩大哥、伏先生,你们是我此时最为信任的两人了,丽姬求求你们,天明只有随你们离开秦宫,方可活命啊!”伏念此时亦被这惊天秘密所震心旌摇动,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父王,您来看天明啦!”门外忽传来天明的叫声。
“韩大哥,伏先生,你们快带天明走 ,快!”丽姬急道。
已经来不及了,秦王已缓缓步入书房,环视着室内每个人,眼神阴冷,面色黑沉。四周顿时弥漫着一种黑色的恐怖气氛。在场的人无一不在心中蓄满着畏惧与不安,屏息静气像是囚犯一般在等待未知的宣判。
秦王缓步向前,寒着一张脸不带一丝表情。没有看丽姬一眼,眼光直射向韩申。
“来得正好!今日就叫你丧命剑下!”韩申不免一惊,旋即冷静地拔出了剑,就要杀向秦王。
“不!不要!别伤害他!”丽姬忽挺身挡在秦王身前,韩申的剑架在她颈上,韩申一愕,急忙抽手。
秦王的心为丽姬突如其来的举动微微一震,兀自面不改色,冷声道:“你以为你杀得了寡人吗?”
随手一招,身后立即闪现数个宫中侍卫,个个都是身怀绝技的高手。
“韩大哥,伏先生,求你们快带天明走!”丽姬无助哭喊道。
“想走?!”秦王大声一喝,侍卫们将门口团团围住。
“不!大王,求您放了他们吧。韩大哥、伏先生,快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丽姬歇斯底里地失声喊道,她扑到在地,一把攫住了秦王的衣角。
秦王冷冷地看着韩申,半晌无言,心中却已不禁波澜狂涌。侍卫们未得命令,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是好。
丽姬猛然起身,夺下侍卫手中的长剑。那侍卫武功本远高于丽姬,只是震慑于秦王爱妃的威势,愣在当场,任由她将剑夺去。
“大王,求您放了他们,否则丽姬立即死在您的面前!……”丽姬长剑一横,轻刎颈间:“天明,听娘亲的话,快跟韩叔叔与伏先生走!”
言毕,丽姬不舍地望向天明。
“不要,娘亲——父王——”一旁的天明被这震撼的一幕惊吓得哭了。他在心中不停地呐喊: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父王怎么了?娘亲为什么在哭?最终他只能以号啕大哭来宣泄心中巨大的惶惑。
哭声震碎了丽姬决堤的泪水,也融化了秦王冰冻的心。
“丽姬……”韩申不忍。
“走——”丽姬用尽最后的力量,嘶声道。
秦王出神地望了天明一眼,天明以为父王会像以前那样伸手将他抱起。只见秦王似是极度不忍地别开脸,对侍卫挥了挥手,旋即转过身去。
侍卫们立即闪开,让出去路,韩申见势,立即一把抱起天明,与伏念朝门外奔去。随即,他们两人纵身跃上屋顶,仓皇离去——“不要——娘亲——父王——”哭声一径盘旋空中不散。袭入秦王的眼中,激出了泪水。眼泪滑落得甚快,而他一直没有转过身来,故没有人看见,甚至连他自己都不曾察觉。他只感觉到,他的心在淌血。
时近晌午,荆轲一行人逐渐接近咸阳,再往前几里路,城门便 已在望,每个人的心都不由紧绷了起来。
廷尉李斯出城相迎。
对于李斯,荆轲是闻名已久。他来秦之前,曾听太子丹纵论秦国大臣,得知李斯原本是楚国上蔡人,师从大儒荀子。学成之后,眼见楚王昏庸,胸无大志,六国日趋衰弱,无从建天下奇功,乃远游秦国,先拜在秦相吕不韦门下,后得宠于秦王嬴政,因献离间诸侯君臣之计,拜为客卿。吕不韦死后,李斯以辅佐之功,升为廷尉,掌管秦国律法。
如今,秦王派李斯亲迎,显然是对燕国此次出使十分重视。荆轲心中暗暗欣喜,想必铜匣中的礼物已顺利起了作用,不由加重力道,稳稳捧住手中铜匣。
荆轲仔细打量李斯,见他举止从容,气度不凡,不怒自威,锐利的眼神,仿佛能一眼看进人的心里。荆轲明白此人不易对付,但要见秦王,首先便要过他这一关,当下深深一礼,道:“小国使臣,怎敢有劳廷尉大人远迎!”
李斯沉稳道:“燕王委先生来朝,从此秦燕两国结成同盟之好,那是何等大事?大王十分重视此事,李斯理当如此。”
荆轲微笑道:“能得贵国大王如此看重,敝国深感荣幸。不知大王欲何时召见,我期待亲手献上敝国朝礼。”
李斯微微一笑,故弄玄虚道:“此时大王尚未下旨。燕国来朝,乃头等大事,礼节上是万不可轻疏的,接见使臣一事还有待充分准备。”
荆轲心中微微一沉,知道秦王仍旧对自己此行多有防备,唯有不动声色,等待召见。
李斯将荆轲一行人安置在秦苑内,与秦王所居的王宫相距约五里。接连三日毫无动静。
与伏念带着天明逃离秦宫后,韩申一直隐身在咸阳宫附近,一面观察宫中的动静,一面等待与荆轲见面的机会。接连三日的等待后,他终于探听到荆轲一行已置身秦苑。
韩申全然无法得知那日他离开秦宫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他更不明白,当日丽姬为何会在危急之际,毅然挺身护着秦王。
他不知道,丽姬究竟发生了怎样的变化?难道,她也和自己一样,变得更加在乎一个人的一切?而那令她在乎的人却不是荆轲,当然,更不会是自己,即使他是如此地奢望。但,为什么是秦王,他本该是丽姬最大的仇人,不是吗?
丽姬现今如何了?那暴虐的王,该是震怒之极吧?韩申知道,必须赶在荆轲进入咸阳宫前,见他一面。或许一切的不幸,还有挽救的机会。
刺秦前一日,秦苑中。
荆轲漫步庭院沉思之际,蓦然惊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大哥!”荆轲惊讶道。
“贤弟,终于让我见到你了!”韩申握住荆轲的手,激动道。
“大哥,你怎会出现在此?”荆轲警觉地探了 一下四周,强忍激动道,“这里说话不方便,先进屋去吧。”
“你一直都在咸阳吗?”荆轲进屋后问道。
“是,我一直都在咸阳。因为……”韩申迟疑了一会儿,忽道,“丽姬,她在咸阳,你知道吗?”
“啊!丽姬!大哥你怎么会知道?”荆轲被“丽姬”二字刺痛了胸口。
“十年前,我凑巧在齐国边境遇到丽姬被一批齐军送往咸阳,本已出手将她救下,只可惜……”韩申难忍失望的神情,忽又想起进宫营救丽姬一事,连忙道:“贤弟,这十年来,我偶尔会潜入秦宫去见丽姬。”
“真的?她果真在咸阳宫内!”荆轲激动地道。
韩申沉默地看了荆轲一眼,缓缓道:“我告诉她,你来秦国了。还告诉她,我们会一起设法救出她。”
“大哥愿意和我一同营救丽姬?”荆轲喜道。
“当然,不过……”韩申不知如何开口告诉荆轲丽姬要他转达的话,话题忽转:“对了,贤弟,丽姬为你生了一子,我已将他带离秦宫了。”
“孩子!我的孩子!怎么会?他现在身在何处?”荆轲的心像是被人硬生生敲了一记。孩子?他和丽姬有孩子了!
韩申冷静地道:“你放心,孩子安然无恙。因为目前处境极为危险,不方便将他带在身边,他现与儒学大师伏先生在一起。目前更重要的是,你必须设法进宫去见丽姬一面,我担心她会有危险。我与伏先生带离孩子的时候,秦王也在场……丽姬,现今不知怎样了?”韩申终究抑制不住担忧的心情。
“天啊!丽姬……她的处境定是万分危险的!”荆轲也明白了情势。
“贤弟,大哥对不住你。是大哥无能,没能为你救出她。”韩申愧疚道。
“大哥莫要这么说,我们的孩子还是靠大哥才保住的,荆轲感激都来不及了,怎敢怪罪大哥?”荆轲忙道。
韩申适时提出了建议:“让大哥陪你进宫去吧,事成之后我们再一起带着孩子离开秦国。”
荆轲只觉一颗心在胸中砰砰乱跳,沉默了片刻,才低声道:“大哥,我……我不能离开秦国……”
韩申道:“你仍是要刺杀秦王吗?”
荆轲一惊道:“大哥如何知道我此行的目的?”
韩申笑道:“丽姬的猜测果然不错,这么多年,你仍是未放弃刺秦的目的。”
“大哥既已知道,便该理解,我这次来到秦国,是无法离开了,不论成功与否,还望大哥原谅,荆轲实是情非得已,至今已无路可退。”
“贤弟……”韩申欲开口。
“营救丽姬一事,荆轲定会设法解决。如今另有一要事恳请大哥成全,荆轲双膝一弯,忽拜倒在韩申面前。
“贤弟快别如此,有事大哥本当出手相助,何须如此?“韩申连忙扶起荆轲。
荆轲 感激道:“既得大哥此言,荆轲使不再多言,只请求大哥明日一早立即带孩子离开咸阳,前往燕国。”
“贤弟不打算见孩子一面吗?”韩申惊道。
“明日就是秦王召见的日子,也是荆轲必须执行任务的时候,在此之际,实是不能多添牵挂,因此,那孩子就有劳大哥照顾了。”荆轲强抑心中的苦楚,继续冷静道:“若荆轲果真遭遇不幸,还请大哥成全,将孩子带到燕国后托付给剑术大师盖聂。”说着,他忽将长剑出鞘,倏地一剑划破手指,利落地扯下一片衣袖,以指为笔,以血代墨,在衣袖上洋洒几个大字,随后将之交予韩申,道:“见此血书,盖先生必能明白荆轲所托。”
荆轲又从胸中取出一块丝帛叮咛道:“这是我师公公孙先生的剑谱,又经鲁先生写了注解,请大哥代为好好保存,待孩子长大后,亲手交付于他。”
韩申双手接过血书及剑谱,紧贴怀中,郑重地点头允诺。
荆轲何尝不想立刻见到这不曾谋面的孩子,听这个失散多年的孩子叫自己一声爹,但荆轲心中明白他已无此福分。明白就是秦王召见之日,也是完成太子丹托付的重任之时,他如何能够在此存亡之际要一个无辜的孩子受累?更重要的是,他实在不忍让自己的孩子再经历一次失去亲人的痛苦。
“若顺利的话,我会设法在明日之前营救丽姬,再让她前往城外与大哥会合,也请大哥代荆轲好好照顾她。“说着,荆轲的双眼已被泪水浸润了。
“贤弟真的不让大哥一同营救丽姬吗?韩申仍待着一线希望。
“不,大哥,荆轲不能再让大哥涉险,万一我们两人同时遇难,那孩子……”
“我明白了,贤弟必是怕那孩子失去了最后的依托。”韩申一挥手,止住了荆轲的话。
“既然刺秦之举已是势在必行,那么……就让大哥代贤弟执行吧!”韩申忽然语出惊人,连他自己也感到莫名的震撼。这一句话是为兄弟说的,更是为了心中不为人知的执着说的。他一直都期待能够见到丽姬和荆轲团聚的一天,如今已是近在眼前了,身为大哥的人当然有成全的必要。
“大哥!”荆轲睁大了眼,激动道,“大哥何苦如此?荆轲若答应此等荒唐之事,便是万死也难辞其咎了!刺秦是荆轲注定的使命啊!就请大哥成全荆轲最后的希望吧!”言语至此,他几乎要失去理智。
“贤弟重托,大哥必会全力以赴。但你也千万要记住,大哥期待与你再度相见。”刺秦之使命岂是轻易能替代的?韩申登时也明白自己的一句话说得有多荒唐。他已不忍也不能再多言。成全,已是如今唯一有意义的作为。
“万事拜托大哥了!”荆轲又一次嘱托。
“大哥,那孩子,叫什么名字?”韩申正待离去,荆 轲问了最后一句话。
“天明,荆天明。”韩申坚定道。
看着荆轲执着的神情,韩申忽有些害怕。他不能确定,除了生离死别外,一旦荆轲踏足秦宫,他还会承受怎样的打击。
除此之外,荆轲和韩申各自在心中还有着同样一件牵挂的事,谁也没说出口,谁也不愿让对方察觉。一个是将死之人,所以不能允许自己有牵挂的资格;一个是忠义之士,因此无法承认自己有牵挂的欲念。
晌午时分,卫庄自外头回来,见荆轲独自一人驻足庭中,神情黯然,浓眉紧锁,显得心事重重。
卫庄略一沉吟,上前探道:“荆兄,还在为秦王召见一事烦恼吗?”荆轲蹙眉道:“刚才李斯大人已经来过,说秦王已经决定就在明日举行盛大庆典,接受朝晋。”
卫庄心念电转,道:“既然如此,荆兄为何还愁眉不展呢?”
荆轲若有所思地看了卫庄一眼。从燕国至秦国的一路上,他早已察觉了卫庄异常的行径,碍于时间紧迫,一直没有机会多假思索、仔细留意。眼下,见卫庄主动关心,本有所顾虑而不愿说出心中隐秘,但一想起明日自己便要血溅秦宫,此时也没什么值得隐瞒的心事,当下叹了口气,道:“荆轲是想起了一位故友,知道她如今身在咸阳宫中,却不知此生是否还能相见,因而满怀愁绪。”
卫庄奇道:“是什么样的故人让荆兄如此念念不忘?”
荆轲低叹道:“她名叫丽姬,是我师父公孙羽的孙女,我们在燕国失散后,便再无消息。多年以前,听说她已经被秦王纳为妃子,居于宫中。”
卫庄点头道:“原来如此,宫闱森严,若想再见上故人一面实是困难之极啊!”顿了顿,他继续道,“不过,也许在下能助荆兄一臂之力,设法让荆兄见到这位丽姬姑娘。”
荆轲精神一振,道:“卫兄有何良策?”
卫庄笑道:“这几日我在咸阳街市闲逛,居然遇见一位幼时的好友,此人现是秦王宫中的一名宦官,还是后宫的总管。我想若有他的帮忙,定能叫荆兄如愿。”
荆轲更感奇怪,不禁疑惑道:“卫兄是如何结识这位宦官的呢?”
卫庄知道荆轲为人谨慎小心,当下详细说道:“此人名叫赵高,父亲原本是个驭手,专替赵国权贵驾车。当年我从卫国流落至赵国时,衣食无着,只得依靠母亲为权贵之家做针线度日,因缘际会和赵高一起玩耍长大。后来我离开赵国去习剑读书,而赵高则净身入宫当了宦官,被指派去服侍当时还是人质的秦国公子子楚。后来听说子楚在吕不韦的帮助下回国即位称王,赵高也就来到秦宫服侍嬴政。如今嬴政即位,他也就水涨船高,成了内宫的总管。”
荆轲点点头,道:“原来如此。只怕事过境迁,旧日之情 容易淡忘,他是否还愿意帮这个忙?”卫庄笑道:“这点我倒也没有十分把握,不过赵高此人贪财好利,只要使点金帛,应该容易买通。”
荆轲把心一横,坚定道:“好,那就请卫兄代为引见!”
刺秦前一日,咸阳宫中。
“大王,一切都依您的吩咐仔细办妥了。”李斯躬身道。
秦王低头沉思,一时无语。“大王?”李斯不见秦王回应,轻轻唤了一声。秦王缓缓抬起头来瞟了李斯一眼,冷声道:“知道了,下去吧!”
李斯本还有事禀告,不知为何,看着秦王一张冷峻深沉的脸,李斯似乎隐隐感受到秦王的神情略带几分落寞,还有那命令的声音,仿佛也透着些许无力感。李斯暗想是否自己多虑了,眼前的人,是天下的王啊!他静静地退了出去。
秦王,是天下的王。天下的王,不能有落寞、无助的时候——这是天下人硬生生给他扣上的王者形象。
一个王能拥有的,必然数不胜数;但凡人的喜怒哀乐,是他毕生可望不可即的梦想。
第十二章 图穷匕见
荆轲采纳卫庄的提议,使金帛珠宝买通赵高。
赵高见了一摊金帛珠宝,心里早已乐上了云霄,表面上却还是迟疑了半晌才勉强答应。只见他一面暗笑着点收金帛珠宝,一面挥舞着手臂,扯着尖锐的嗓音,对荆轲道:“听着,我可是冒着极大的危险帮你这个忙啊,看在卫兄自小相识的情分上,我就带你入宫去见她一面;不过你要先换上宫中内侍的衣服,我才能带你进去。”
荆轲大喜,连忙答应。当下他和赵高的随从换了衣裳,坐上驭者之位。
由秦苑前往咸阳宫,先要经过繁忙的市集和大街,然后才转入幽静的林荫大道。大道穿过围绕王宫的护城河,直入宫城,拓展成可容十马并行的御道,尽头便是秦国最重要的处所——咸阳宫。
赵高当然不敢带着荆轲由正门直入咸阳宫,那里日夜都有秦国最精锐的军队守卫,擅闯者格杀勿论。他选择由后宫的角门进入,此地因距离秦王休息、议政的大正殿甚远,守卫相对松懈,而负责把守此门的也是赵高的熟人,故而赵高便领着荆轲由此通过,进入了天下最神秘的大秦王宫。
赵高指指两扇紧闭的大门,提醒道:“进去便可见到你想见的人了。不过我可提醒你,还有半个时辰,宫中禁卫便要换岗了,你进去看一眼说几句话就出来。若是误了时辰,宫门一关,那时你再想出去可就难了。”
荆轲此时心潮澎湃,根本不知赵高说了些什么,只是连连点头,推开了大门。
每往前踏进一步,荆轲都不禁想象和丽姬重逢的情景。他不知道,自己十年不见的师妹、妻子该有多大的改变?当她见了自己,又该有怎样的心情?
荆轲来不 及想了,在他面前赫然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一样不变的美丽容貌,不,该说是更加美丽的容貌了。荆轲一眼认出伫立眼前的身影就是他日夜苦思的人。那身影同样一眼就认出了荆轲。
两人相互注目凝视,久久不能言语。没有预料中的激动,就是这么静静地注视彼此,心中却似已诉尽了千言万语。
“师兄,丽姬早知道你会来,已经在此等你三日了。”良久,丽姬不带一丝惊讶的表情,冷静道。
“师妹……”荆轲一愣,一时有太多话语同时涌上心头,竟不知该如何开口。
“丽姬虽知道你要来,却不知你究竟所为何来。”丽姬又道。
“师妹,我想你想得好苦啊!”荆轲的情感终于决堤,他上前将丽姬涌入怀中。丽姬的泪水终于忍不住滑落他的胸膛。
“师兄,你过得好吗?”丽姬泪眼婆娑,轻声问道。
“不,少了你的陪伴,如何能好!”荆轲毅然道。
“韩大哥来过,他告诉我你会来,丽姬也相信你一定会来。”丽姬沉着道。她知道荆轲接下来要问的问题,先开口阻止了:“师兄不必问丽姬过得如何,丽姬过得很好,请师兄放心。请师兄为丽姬好好照顾天明,好吗?”
“师妹,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难道不打算随我离开这里吗?我此行的目的,就是为了带你离开啊。”荆轲不解道。
丽姬沉默半晌,缓缓道:“丽姬离不开这里,离不开秦宫。”
“师妹!”荆轲大感惊讶,欲要再问。丽姬忽又冷静道,“丽姬有不能离开的理由,师兄愿意听听吗?”
“你说!”荆轲毫不考虑道。
丽姬给了荆轲一个深深的笑容,旋即转身道:“自从我来到秦宫后,夜里每每会做一个相同的梦。梦境里,出现了一整片很深很蓝的湖水,我感觉到自己正赤裸着身子在水中畅游。”丽姬的脸上,忽显出了无比畅快的神情,接着又道,“那感觉很是奇异,是我未曾体验过的。我看不清自己的脸容,但我觉得自己在那片湖水中仿佛幻化成了一尾鱼。”荆轲仔细听着丽姬缓缓道出梦境。
“师兄,你能否告诉丽姬,这样的梦境究竟意味着什么呢?”丽姬一转身,神色肃然地问荆轲。
荆轲不解丽姬的用意,沉思了半晌,才肯定地道:“自由。渴望成为在水中恣意畅游的鱼。就如同渴望获得自由。”
丽姬像是早已料到荆轲的答案,不假思索,立即又道:“鱼在水中恣意畅游,这不仅是自由的追逐,更是安定的寄托。”
丽姬的说法着实让荆轲深感纳闷,不解道:“安定的寄托?”
“试想,鱼离开了水面,失去的何止自由?一尾离开水面的鱼,注定是不能安定的。它必然会感到极度不安,于是奋力挣扎,想要重返水中。”丽姬神色自若 ,缓缓解释。看到荆轲不解的神情,借着又道:“丽姬的梦境并非就此结束了。正在水中无拘无束畅游的我,突然间感到一股巨大的力量将我拖出了水面。我看不见任何人,看不见是谁一把将我拉出了水面。我感到非常恐慌,赤裸着身子行走在陆上,不知该走向什么地方。”
“那样的丽姬,就是一尾离开水面的鱼。”丽姬忽然沉声道。
荆轲蓦然无言以对了。
丽姬见荆轲沉默了良久,微微一笑,道:“师兄明白我的意思吗?”
“师妹真是这么认为的吗?”荆轲仿佛有些了解丽姬的意思了,只是他仍旧不明白,是什么样的力量,让丽姬有了巨大的转变。眼前的丽姬,比荆轲的印象中要坚强许多,坚强得令他突然感到很陌生。
丽姬没有回答荆轲的问题,径自道:“如今,师兄既是为了刺杀秦王而来,却又要求我一人离开这里。那么,师兄就是那将我一把拖出水面,旋即又不见踪迹的人。”
“水中的鱼,即便有一天会失去畅游的权利,但只要它一刻没有离开水面,它就能感受一刻的安定。”丽姬的神色变幻莫测,叫荆轲更加不明白她心中真正的感受。他唯一能肯定的是,自己的确是有心无力了。
“丽姬真正想告诉师兄的是,秦王既能给丽姬这种安定的感觉,必然天下也有千万人会有如此感受。沟水不能翻船,师兄的决定,对整个大局而言,根本改变不了丝毫;刺与不刺,已非丽姬所能左右,也请师兄成全丽姬的自私,放丽姬一人待在水中直到最后一刻。”丽姬最后坚定地道。
“啊……当真是水能成汝,亦能废汝啊!”荆轲忍不住苦笑了一声,果决道:“刺与不刺,那更非我所能左右。天命已定,水里水去,火里火去,在所难辞!”荆轲终于明白了……
正在此时,忽见丽姬向他使了个眼色,荆轲立时心领神会:门外有人偷听!他灵机一动,故意提高声音说:“我将以秦王之剑刺杀秦王,让刽子手死于他自己沾满血污的剑下!”
“大王!需要派人将他擒住吗?”门外的赵高未见秦王有任何反应,不禁疑惑道。
“不必,他自然会来送死!”秦王清楚听见了一切,更明白了所有……他没有多看丽姬一眼,他不忍也不愿。未来该发生的事,他亦无法确定。
廷尉府,迷失,灯火闪烁。
黑影有些惶恐地向李斯报告:“大人,小人无能!荆轲没让小人明日随同他上朝觐见大王。”
李斯对黑影说道:“此事早已在我预料之中了。我已做好安排,明天你就充当侍卫,好好保护大王。事关重大,务必小心谨慎,不得出半点纰漏!”
“是,小人谨记大人教诲!”黑影恭谨地回道。
“去吧!外面桌上就有一套侍卫衣衫; 明日五更,你便乔装成侍卫,在暗处伺机而动,务必斩草除根,不得有误!”李斯挥手,果决道。
“是!”黑影谨诺,飘身出了密室。
刺秦当日,咸阳宫外,日出的苍穹下。
清晨的阳光,抚慰着不安的人心。荆轲第一次仔细留意到日出的灿烂美丽。
印象中,他用心刻划在脑中的景色,依稀只能是日落的苍穹。
那像是血色一样鲜艳的日落的苍穹,隐隐的像是在提醒着他:莫要忘了自己背负的使命,莫要忘了为自己的使命那个流过血的人,莫要忘了自己注定要为使命而流血。所以,他能忆及的苍穹,总是日落的颜色,血色的苍穹。他希望,今日的黄昏还能有最后一次机会,赞叹日落的苍穹之美——如同自己温热的鲜血染红的苍穹。他以为,那样的苍穹定然会比眼前蔚蓝的苍穹更美。
血色的苍穹,是此生永难舍下的执着,永不磨灭的记忆。
淡淡的薄雾尚未散尽。
荆轲身着特制的冠冕衣袍,手捧督亢地图,昂然立在御道尽头,神情镇静自若。在他身后的副使秦舞阳,手捧盛有樊于期的铜匣,面色泛白。
洪亮的迎宾号角已在御道两侧响起。荆轲定睛一看,淡淡的晨雾中,现出一座雄伟壮观的大殿,抬眼望去,那飞扬的勾檐,闪闪发光的殿脊,仿佛矗立在云端。
早有四名宦官上前,替他宽衣解带。荆轲微微含笑,任由宦官们搜检衣袍,他们甚至连发髻也摸过,确认没有武器之后,这才退避一旁。
“燕国使臣上殿!”
明亮的大殿上,除了赞礼官洪亮的声音,竟是鸦雀无声,落针可闻。跟随荆轲在后的秦舞阳在这种杀气肃穆的氛围中,不由低下了头,两腿竟微微颤抖起来。
在大殿正中的青玉案后,一个头戴黑色平天冠,身着黑袍之人,目光灼灼地凝视着荆轲。他的身形并不高大,但相貌阴鸷,不怒自威,目光尖锐冷酷,仿佛拥有一种透视人心的可怕魔力。
荆轲暗暗吸了口气。
他终于看见了那个令六国公卿、乃至天下百姓闻之色变的秦国大王——嬴政。
荆轲双手高举督亢地图,俯伏在地,朗声道:“荆轲奉燕王和太子之命,特来朝晋秦国大王,并奉上燕国特备的礼物!”
嬴政微微一笑,道:“哦,是何礼物?”
荆轲道:“燕国督亢的地图和樊于期的人头。”
嬴政点头道:“嗯,那么太子丹想从寡人这里得到些什么?”
荆轲道:“燕王和太子殿下只想和秦国结为兄弟之邦,并无他图。”
嬴政微微一笑,在他笑容的背后,却透着难言的冷酷。嬴政语气低沉,一字一字道:“寡人知道,太子丹派你前来的目的,并非如此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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