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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时明月之二百步飞剑

_7 温世仁 (当代)
的确,贤士馆内正酝酿着一场惊天地、泣鬼神的血雨腥风……
田光向荆轲一颔首,起身对樊于期说道:“将军当年为秦国出生入死,立下赫赫战功,后来为了一点小事得罪那暴君嬴政,落得灭族流亡的悲惨结局,实在是令人深感不值。而今,外面四处流传着悬赏千两黄金、万户食邑求购将军首级的消息,不知将军……”田光有意顿住,凝视着樊于期,只见樊于期早已泪流满面了。
樊于期哽咽道:“每当夜深忆及那不堪的过往,就叫我感到有如椎骨之痛一般难耐,往往因此而彻夜不得好眠。那残虐的暴君全然不念我樊氏数代为秦国立下的赫赫战功,竟能一夕变脸,灭我全族,此仇今生不共戴天!”樊于期激动万分,对于自己过去臣服的君王,如今他真恨不得饮其血、啖其肉。
“如今,我苟延残喘地活着,便是等待着有一天可以让我重率大军,攻入咸阳,手刃那暴君,为我死去的亲人复仇,更为天下苍生除害!”
田光、荆轲听他说得声泪俱下,一时也感慨不已。过了片刻,荆轲站起身,走到樊于期面前,沉声道:“樊将军,如今我等有一计得以除去嬴政,将军愿意知道吗?”
樊于期激动地说道:“荆先生有何妙计,请快快说来!”
荆轲紧盯着樊于期,果决地说道:“我欲前去刺杀秦王,想借将军项上人头一用。”
樊于期“啊”了一声,后退半步,惊诧得望着荆轲。
荆轲以为樊于期不肯,上前一步,铿锵有力地继续说道:“荆轲此去,将乔装成燕国使者,献上将军的首级和督亢地图,想那嬴政见此厚礼,必然会在大殿上召见我,荆轲便可将督亢地图献上,只待他展开地图之际,我即以藏在地图中的匕首,刺向嬴政的胸膛,准叫他血溅五步,当场毙命。如此一来,燕国的忧患自解,而将军的血海深仇也得以报了。”
樊于期脸上神情变幻莫测,沉默半晌才凛然道:“你竟想在大殿上公然刺杀秦王?”
荆轲从容道:“此乃唯一的机会。”
樊于期神色冷如寒霜,双目如刀,死死盯着荆轲。荆轲坦然直视,神情清冷自若。
好一会儿,樊于期忽然哈哈大笑:“好计策,好汉子!只要报得大仇,区区樊于期的项上人头,借与你又何妨!”豪音刚落 ,反手抽出腰中长剑,刷地在颈上一划,顿时鲜血如泉涌一般奔放,瞬间将白色长袍浸染成了凄厉的暗红。
只见一双怒目圆睁,闪动着无限痛楚,又隐含着无比快意。一代名将樊于期倏然倒地。
“荆轲就此别过将军!”语 毕,荆轲快剑斩下樊于期项上人头,没有落下一滴眼泪。英雄流血不流泪。
人或许无法把握自己的命运,可有时候却可以选择自己的死亡方式,究竟是重于泰山还是轻若鸿毛。
荆轲知道,樊将军的死重于泰山,他的血印深了荆轲亡命的足迹。
荆轲刺秦的决心重过樊将军的死,那样深沉的重量,足以改变一个天下的兴亡。
同样目击这般壮烈之举的田光,禁不住心头一酸,湿润了眼角。也许,他不能像荆轲一样,深刻明白死亡的意义。
此时,门外忽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及滚滚的车轮声。旋即,太子丹心急如焚地奔进来,大声呼道:“樊将军——樊将军——”
荆轲捧着樊于期的头颅缓缓步到太子丹面前,太子丹见状方知为时已晚,不禁倒地抚尸痛哭。许久,才止住了悲泣。为了顺利刺杀秦王,太子丹做了许多准备,甚至作了太多牺牲,也许这次的痛哭可以让他尽情发泄,而以后,恐怕就连流泪的机会也没有了。
夜深时分,田光捧着一个精心制作的铜匣来到荆轲房里,哽声道:“已经将……将他……用防腐药腌好,封在这匣子中了。明日,我与你一同前去拜访铸剑大师徐夫人,求购一把匕首。你……你……”他向来口舌伶俐,此时竟无法再多言一句,轻轻地将匣子放到了桌上,默然离去。
荆轲捧着铜匣,默默凝视着,樊于期戟张的胡须、怒睁的双眸再次浮现眼前。
“砰!”他用力推开了窗户,窗外寒风呼啸,暴雨如注。
一种迫人窒息的压力旋即迎面袭来。
杀戮的血腥味弥漫空中,黑压压的树影几乎占据了仰头可及的天空,但四周其实异常空旷,也因此才更显凄凉的意境,一整片空荡荡的凄凉。
荆轲的心,被这样的凄凉压迫得无法舒张。他觉得,那难受应该更甚溺水之人所感受的滋味,或许这是一个将死之人才能体会的绝望吧。
又湿又冷的氛围里,不由叫人感到心灰意冷,一切的希望竟是如此虚无。
几日后,燕国有名的勇士秦舞阳忽从楚国比武回来了。
荆轲从太子丹口中得知,那秦舞阳自小就力大无比,神勇异常。他十三岁时,邻居家遇盗贼,秦舞阳闻声出来,只见两个身高马大的盗贼,抢了东西,正欲逃遁。他拦住马头,喝道:“还不下马受擒!”那两个盗贼见是一个稚气未脱的小孩拦路,不觉大笑,其中一个跃马冲过来,举刀便砍。秦舞阳人小力大,闪身躲过,一伸手就把那人擒下马来,用力掷出,那人当即摔个半死。另一个强盗挥刀来砍,又被秦舞阳闪过,夺刀,反手一挥,那强盗已人头落地。由于犯下命案,秦舞阳便离家出走避祸。他长大后又遍访名师,学 得一身好武艺。只是秦舞阳相貌丑陋,所以常人见了,都有些害怕。当时,太子丹收揽勇士之时,便派人将其招在麾下。不过,秦舞阳性格冲动,脾气暴躁,不适合单独行事,所以太子丹并未委以重任。后来,爱武成痴的秦舞阳听说楚国有一高手,便向太子丹求去,前往楚国找那个高手比试,一去经年,此刻方回。太子丹闻得秦舞阳回来,随即命他充当荆轲副手,更保刺杀行动万无一失。这一年,秦舞阳正是个年方十九岁的热血男儿。
为了确保刺杀成功,荆轲更提议,应该在匕首上淬毒,如此,只需伤到秦王,就能让秦王即刻毙命。太子丹旋即请来了城中最有名的药师,在匕首上淬上剧毒,又从囚牢中提出一名死囚一试,果然,只用匕首在死囚手上浅浅划开一道伤痕,不到片刻,死囚就一命呜呼了。这样惊人的效果,着实让太子丹与荆轲信心倍增。这刺秦之计,到如今已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终于决定了启程的日子,正是冬至当日——全年之中,白昼最短暂的一日。
自从购得匕首归来,知道荆轲就要前往秦国,田光的神色一直有些异样。荆轲心中纳闷,又不便发问。出发前夜,田光突然来到荆轲房中,笑着对荆轲道:“明日荆兄弟就将动身前往秦国了。此后,田光就再也帮不上你什么忙了。”语意寥索,又十分伤感。
荆轲不甚明白田光的意思,但想到明日和田光一别,也许两人从此相见无期,又念起当年田光与自己相识的情景,心头顿时涌上无限感慨:“荆轲此生受先生恩惠良多,至今未能报答一二,实在有愧。明日别后,尚要先生日日思念,月月挂怀,荆轲今生恐无以为报了!只有盼望来生变作牛马,报答先生。”
田光握紧荆轲双手,略带责怪地说道:“荆兄弟莫要这般说。你我一见如故,我田光有友如此,已经挤干开怀,此生不虚了。”他略带伤感地叹了一口气,接着道:“今日,我备了一些酒菜,先来给你饯行,咱们边喝边谈。”说着,从旁边的篮中捧出两坛醇酒、几碟小菜来。
几碗烈酒下肚,两人的话也渐渐多起来。田光好像有了些醉意,含糊说道:“前几天我去见太子,商议刺秦一事,临行时,太子忽然对我说‘我们所谈的,都是国家机密大事,希望先生不要泄漏给他人知晓’唉,没想到太子竟然还是对我放心不下。”
荆轲闻言,微微皱眉,劝道:“先生醉了!当初还是先生将我推荐给太子的,太子始终敬仰先生,又怎么会不信任先生呢?想必是先生酒喝多了,记不清话了。别胡思乱想,咱们喝酒,今日一定要喝个一醉方休!”
“好,一醉方休!”田光举起酒杯,仰头痛快一 饮而尽,随即长叹了一声,“田光为太子做事,却又让太子见疑,这如何配得上侠者之名!”言语中不胜唏嘘。
荆轲大感为难,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劝慰田光。田光神情从容,淡淡道:“荆兄弟,你此行定要一举除掉嬴政,不负太子和我的重托!明日送别之时,烦请你告诉太子,就说田光请太子放心,从今以后,田光再也不会多嘴,更无可能泄漏机密了!田光就此别过了!”话音未落,寒光一闪,田光已经抽出腰中宝剑,横剑一挥。
匡当!
长剑落地,田光倒下。
荆轲愕然,四周寂然……
这一夜,咸阳宫中同样是不甚平静的一夜。
燕国决定派出使臣来朝,甚至连朝晋背后不为人知的目的,秦王也了如指掌。秦宫里却不见任何该有的行动,一向果敢坚决的秦王,忽然一直沉默不动,人心反而惶惶不安了。秦王胆怯了吗?没有人能窥见秦王心中的想法。
他胆怯吗?秦王其实也不清楚,他只知道,一个王没有胆怯的权利。而他,正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王。
愈是在孤寂冷清的夜晚,愈是渴望有人陪伴。天下众人如此,天下的王更是如此。差别之处仅在于承认与否。
秦王才从梦境中清醒过来,就发现身旁的丽姬已被惊醒,正定定地盯着自己,脸上尽是茫然的神情,秦王轻声道:“爱姬说过每每会出现的梦境至今依旧吗?”
丽姬点头道:“嗯,只不过最近几夜的梦境有了一些改变。”
秦王有些好奇,她长久以来反复出现的梦境,究竟发生什么变化了,疑惑道:“喔?是什么样的变化呢?”
丽姬同样为此改变深感疑惑,无奈道:“很模糊不清的梦境,丽姬一时也无法清楚表达。”
“那,爱姬想听听寡人常会出现的梦境吗?”秦王忽然兴致勃勃。
“丽姬也想知道大王的梦境。”丽姬睁着晶莹的眸子,轻仰下颔,对秦王道。
秦王深深看了丽姬一眼,忽而闭起双目,像是在沉思什么,跟着缓缓道出梦中的情境:“大殿上,像是有人欲刺杀寡人,忽然一只手抓住了寡人,看不见他的相貌,寡人一把甩开了那只手……结果,就在寡人要看清他的容貌时,他突然倒在一片血泊之中,口中隐约喊着,‘没有理由,就是要为他死,谁都不能阻挠。’寡人心中一震,这才恍然大悟,那只手原是为了援助寡人而伸出的。”丽姬发现秦王的脸上,似乎有着极度悲伤的神情,这不是她印象中面对着自己的秦王会有的神情。
秦王沉默片刻忽而继续道:“便在此刻,那刺客赫然出现在眼前,但很诡异的是,寡人竟也未能看见他的容貌。他就活生生站在寡人面前,寡人没理由见不到他的容貌。突然间, 一股神秘的力量逼着寡人转身向后跑,寡人愈是拼命向后奔,那追赶的脚步声就愈加紧凑不断。一阵慌乱中,寡人忽听闻身后传来声声凄厉的哀号,而后又清楚听见,‘大王是天下的王,谁都不能伤害他!’寡人转身一看,只见大殿上忽然遍布尸首,鲜血四溢……他们都是为寡人而死的。寡人不知道来者究竟是何人,只知道寡人绝对不能轻易被击倒,这些人的血,都是因寡人而流的。有人想杀寡人,却也有人是为阻止寡人被杀而死的……”秦王的神情更加哀伤了,丽姬也更加了解秦王心中的苦楚。
有人想杀秦王,却也有人是为阻止秦王被杀而死的。如此深奥的一句话恐怕只有秦王自己才能懂。
丽姬见秦王良久不语,才开口道:“大王彻夜难眠,就是因这噩梦扰人吗?”
“不,那不能算是个噩梦。寡人虽感到惊奇,却也无畏。”秦王语气坚定地道,就连在梦境里,他都不允许自己忘却一个王的身份。
秦王又道:“爱姬,害怕寡人吗?”
“怕,也不怕。”丽姬起身离开秦王身边,悠悠道,“大王是天下万人景仰之王,丽姬只是一介弱女子,畏惧高高在上的王是必然的。但自从丽姬决定伴君左右,就不能有害怕的理由。”
丽姬忽又转身看着秦王,反问道:“那么,大王怕过吗?”
“纵横天下,至今尚没有可以让寡人害怕的事。”秦王目光炯炯,依旧不改一个王的本色。
丽姬意味深长地看着秦王,语出惊人地道:“若是丽姬此刻行刺大王呢?如此大王依旧能够丝毫无惧吗?”
秦王一惊,喝道:“隔墙有耳,爱姬怎可口出狂言!寡人说过,天下之大尚且无让寡人惧怕之事,何况是你?寡人相信,永远也不会有那么一天的。”秦王不知,当下就已有一件足以让他惧畏莫名的事,那就是要他逼着自己下令杀了眼前的人。秦王衷心希望,这一刻永远不会到来,便在此时,他已暂时忘却了一个王的使命。
“大王害怕孤独。若非如此,丽姬则会如同众人一般畏惧大王。”丽姬淡然道。秦王无语。
秦王爱丽姬。丽姬爱秦王吗?或许她爱的只是秦王的孤独。
丽姬眼中的秦王同样只是一个普通的血肉之躯。他有血有泪,只不过不能敢爱敢恨。
丽姬的心,秦王始终无从窥见。她只是一介弱女子,却是一个王的弱点。
冬至。日渐升。
易水河畔。北风卷地。波涛汹涌。
太子丹及其随从,加之高渐离、盖聂等一行人来到易水河畔送别荆轲。人人都是素衣白冠,面色凄切,俨然是一支送葬的队伍。
“铮”的一声响起,只见高渐离坐于一块巨石之上,为荆轲击筑送别,筑音铿锵有力, 清脆低回。荆轲闻筑,高声和歌: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歌声慷慨而激昂,丝毫不见悲伤与胆怯。即便如此,在场的众人还是忍不住泪流满面,场面终究避免不了无限凄楚。
高渐离长身而起,眼中尽是悲凉,坚定地对荆轲说道:“你此去秦国,定要万分小心,别忘了凯旋之时咱们再把酒言欢!”
荆轲含泪凝视高渐离,复又在高渐离耳边轻声苦笑道:“我这一去,哪得生还!只可惜今后你我再也不能歌筑相和!你且多多保重!”
高渐离像是有所意会,凄然低头,不复言语。筑音又起。
太子丹走上前来,递上一杯酒给荆轲,泣声道:“荆卿多多保重,且饮薄酒一杯,权当为卿饯行。”
荆轲扶住太子丹双臂,朗声笑道:“荆轲此番是出使秦国,并非赴汤蹈火,太子殿下何必如此?”
太子丹连忙擦掉脸上眼泪,喏喏道:“是!是!丹期待你早日归来!”说完,先仰头喝下了杯中之酒。
荆轲道声:“谢太子。”也一口饮尽。
“荆轲代田光敬太子一杯,愿太子大业早成。”无限追思中,荆轲一饮而尽杯中苦酒。
“早成大业!”太子丹一举杯,酒洒落黄土,空中祭英魂。
盖聂走到荆轲面前,默默为荆轲倒了一杯酒,然后将自己的酒杯斟满,举杯道:“荆兄弟,此去一路千万保重,但愿心想事成。”荆轲也举起杯子,沉声答道:“承盖先生金言,荆轲当尽力而为。”两人都把酒一口干了,彼此的目光中传递着深深的情谊。
寒风萧萧,江水滔滔,似有无尽悲凉的在心头。
荆轲别过众人,登上马车,扬起长鞭,驾车而去。卫庄等人也登上车子,启程向秦国进发。
“荆大哥——兰儿为你做好饭菜了——”忽闻一声呼喊。众人不禁转身向后望去,只见盖兰蹒跚奔跑向前的娇弱身影,手中紧提着为荆轲做的早饭,脸上已爬满了失望的泪水。
“停下来!求求你!兰儿求你了!”听见了风中的哭喊,荆轲没有停下马车,反而将马车驾得更快了。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时。耳边呼啸不已的风声,像是在呼应着隐隐哭泣的心。
“难道你连让兰儿见你最后一面也不肯吗?”盖兰凄厉地嘶声喊道。
“荆大哥——”盖兰扑到在地,凄恻的喊声响彻天地,惟有寒风萧萧,江水滔滔作和。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第十章 意外拦截
策马奔腾,激起阵阵尘埃扫荡空中,漫天飞扬。
一队车马疾驰的声响由远及近,轰然响起。杂沓错乱的马蹄震碎大漠中荒凉的孤寂,顿时活络了气氛,振奋了天地。漫天烟尘中忽现十几骑铠甲骑兵两侧 护卫两辆镶金饰玉的华丽马车。路远途遥,马车内随行的人俱已不堪疲惫,昏昏欲睡。马车前的马匹低垂着头,向着唯一的方向径自往前直奔,似乎能够清楚觉知自己的使命——未到终点,一刻也不能停歇。
荆轲闭目凝神,稳坐马车中,分外清醒。手中紧紧握着入朝秦国的两件大礼:督亢地图和樊于期的人头。
秦国大军已势如破竹地横扫整个赵国,兵锋所指,下一步进攻的目标极有可能是邻近弱小的燕国。如无意外,只要高踞在咸阳的冷血暴君一声令下,燕国在一夕之间便足以被吞没。
虽然荆轲还不能确定这两件礼物在秦王心中的分量有多重,但他明白,这已经是燕国最后、也是最大的存活希望,除此之外,燕国上下值得秦王回眸一顾的东西,就只剩“整个燕国”了。
荆轲紧握着地图,仿佛见到了匕首锋利的光芒毕露,直射他的眼睛更刺痛了他的胸口。他的思绪不禁飘回了当日在徐夫人的铸剑炉边惊人的发现……
徐夫人的铸剑房。
荆轲站起身来在屋中四处走走看看,顺手拿起摆在小箱子中的一把匕首试着去戳一旁的青铜,熟料没用什么力,匕首就像切豆腐一般刺进了青铜里。荆轲大吃一惊,他绝没有料到,一把毫不起眼的匕首,竟然如此锋利。这使得荆轲对徐夫人的铸剑手艺不禁大感惊奇。
忽然,荆轲眼光一瞥,发现徐夫人打造出来的匕首都是头尖刃薄之状,使他猛然想起无相尸体上的伤口,只见一点血丝渗出,伤口又恰恰是那么细小,仿佛便是这把匕首刺成的。
“先生,你且看这把匕首,有何特异之处?”荆轲将匕首交给田光。
“不正是一般匕首的模样吗?”田光翻来覆去瞧了几遍,也没有看出什么异样来。
“先生不妨再仔细看看匕首的刃口。”荆轲提醒道。
“这么细看倒真有些特别。咦,这匕首的刃口极薄,而头似乎比一般匕首尖。”田光看出名堂来了。
“正是。就因为如此,所以如用此匕首刺人,伤口表面一定非常细,但却极为深入,就像这条缝一样。”说着,荆轲又将匕首刺入青铜内。
“那又如何?”田光有些疑惑。
“难道先生不觉得这条细缝与无相身上的伤口极为相似吗?”荆轲反问田光。
田光眯起眼睛,紧盯着手中的匕首细看,随后又盯着细缝看了一会儿,惊讶地问道:“你是说,无相应该就是被这样一把匕首杀害的?”
一把匕首,该用来杀人?该杀的又是什么人?匕首没有决定的权利。
一把匕首的使命取决于紧握匕首的人——果决地刺向戕害生灵之人的胸口,是紧握匕首之人与生俱来的使命。
现在,应该已经到达秦国的边 界了吧?
正当荆轲闭目沉思的时候,马车忽地骤停下来。
荆轲浓眉一锁,双目精光暴射,沉声道:“为何停车?”驭者连忙道:“回禀专使大人,前方有人阻道拦路。”
荆轲挑起车帘。一个头戴斗笠、身着蓝色短衫的青年人立马道中。来人面容端正,目光炯炯,年纪约莫在二十五六岁。只见他背后插挂着两柄铜剑,神情肃然,似乎已经在此久候多时了。
此时秦舞阳已经拍马上前,喝道:“阁下何人?为何阻拦我等车驾?”
青年人目光一扫秦舞阳,随即落在掀帘而视的荆轲身上,泰然道:“请问这可是燕国专使荆轲大人的车驾?”
荆轲一听青年人开门见山的问话,当下心念电转,直觉事有蹊跷,开口道:“正是,请问壮士高姓大名?在此有何贵干?”
青年人面露微笑,朗声道:“在下飞廉,奉家主人之命,特在此恭候专使大人的车驾。”
荆轲闻言虽感纳闷,仍旧面不改色,淡淡道:“请问贵主人尊姓大名?何事在此相候?”
飞廉道:“小人不知,主人只是命小人请专使大人移步前往小叙。至于主人的姓名,只要专使大人一去,主人自当相告。”
荆轲微微沉吟。他一看飞廉这架势,心内就明白了几分,这个神秘“主人”如此用心良苦请自己前去,必有所图。但他所图为何呢?
一旁不动声色的卫庄,眼看荆轲似乎动了心,目中闪过异彩,略一沉吟,低声道:“此人来历不明,那个主人更是神秘诡异,慎防有诈。”
荆轲瞟了飞廉一眼,转头道:“卫兄以为该如何呢?”卫庄又道:“事虽诡异,但既然有人相邀,不见又未免失礼。”
这时秦舞阳也大声附和道:“去看看也好。纵然有事,凭我等身手,有何惧哉?”
荆轲明白秦舞阳是艺高人胆大,不过他说的也是实情。自己这方面,已有卫庄、秦舞阳等一流高手,十余个随从也均非弱者。再者,他也真好奇这神秘主人究竟所图为何,于是微微点头,沉稳地道:“好,有请壮士领路。”
飞廉微笑道:“请随我来。”拨转马头,催马而行。
一行车马跟在飞廉之后,穿过一片竹林,沿着一条坑坑洼洼的路走了约莫一炷香工夫,便见一处茂密树林,林木郁郁葱葱,遮天蔽日。林子前面一片七八亩大小的草坪,铺设了草席,席子上摆设了几桌酒席。
在草席主位一侧,立了七八个人,人人面露凝色,直视着荆轲一行前来。
为首的是一个额冠博带的中年人,面如赤兔,气概非凡,虽然是静静立在那里,身上明显散发着一股蓄势待发的威猛气势。在他腰间,悬了一柄式样奇古的宝剑。
立在他身旁的是两个中年虬髯大 汉,面容瘦削,目光锐利,两边太阳穴高高鼓起,手中各自提着寒光耀眼的兵器。在两人身后,还站了几个年轻人,一个个气度雄浑,显然也是棘手人物。
荆轲神情自若,迈步下车,从容向前,对为首的中年男子拱手抱拳,朗声笑道:“听说有位神秘朋友要见在下,莫非就是阁下?恕在下眼拙,不知阁下高姓大名,可否赐告?”
中年人微微一笑,道:“请专使大人入席详谈。”
荆轲也不做推拒,坦然入座。卫庄、秦舞阳身份稍次,没有席位,立在荆轲身后。
中年人先礼节性举杯,与荆轲共饮,然后才缓缓道:“本人唐俭,乃楚国谏议大夫。”
荆轲讶然道:“先生既是楚国大夫,为何会出现在秦国境内?莫非楚国也预备要入朝秦国吗?”
唐俭摇头,坚定道:“非也。唐某此来,历经千山万水,却绝非为了见秦王嬴政!”
荆轲不解道:“那是为何?”
唐俭神色一振,沉声道:“唐某只为先生而来。”
荆轲深吸口气,叹道:“唐大夫所言,实在令荆轲大感不解,还请大夫明言!”
唐俭微微一笑,道:“在回答专使大人之前,唐某先有一问,不知专使大人此行远赴秦国,所为何事?”
荆轲坦然道:“奉大王和太子之命,入朝觐见秦王。”唐俭冷声道:“入朝须献厚礼,不知专使所献何物?”
荆轲不明白唐俭言下之意,兀自不改神色,坦然相告:“燕国督亢地图和秦国大将樊于期的项上人头。”
唐俭忽改神色,傲然道:“当真如此!唐某起初还不愿尽信,以为必是传言有误,万万意想不到贵国真有如此令人不齿之举!可叹啊可叹!”
荆轲微微皱眉道:“唐大夫何处此言?”
唐俭凛然道:“樊于期将军精通兵法,久经沙场,有他为燕国训练士卒、教习兵法,原是燕国之大幸;只可惜燕王只为逢迎恶贼,谄媚小人,不惜献上此等忠义之士的项上人头为礼,卑躬屈膝,莫此为甚,岂不令天下人寒心耻笑?况且以燕国令之贫弱,仅余督亢之地物产丰饶,百姓富足,可谓是国之命脉、民之仰赖,如今居然要将这等重地拱手献与秦国,犹如送羊入虎口,纵然此时能避过秦国大军压境之祸,燕国亦永无中兴之日矣!”
听得唐俭一番慷慨陈词,荆轲不由得神色黯然,片刻无言以对。
唐俭继续说道:“更令人可虑者,秦国唾手而得督亢之地,实力大增,如猛虎添翼,日后必然更加难以驯服。以专使之高才,难道竟也看不出此举实乃一记大大的败招吗?大错特错!大错特错!”
荆轲开始明白唐俭的意思了,反问道:“那依大夫之见呢?”
唐俭昂然道:“惟今之计,只 有联合齐、楚、魏、燕四国,重拾当年苏秦‘合纵’之计,群策群力,以四国之力合击秦之一国,方能遏制嬴政吞并六国的野心,贵国也才能逃脱亡国灭族之难!”
荆轲微微苦笑,他当然明白唐俭说的自有道理,但却是知易行难。首先是如今韩、赵两国已然灭亡,四国合纵实力大减;再者,放眼当下各国局势,可谓形同一盘散沙。君王不思进取,贵族骄奢淫逸,又有几人能像唐俭这般目光深远?加以秦王早已思虑及此,不断派出大批细作游移各国居中挑拨离间,令各国彼此争斗,早已未战先败——连手抗秦最大的难题莫过于此。
荆轲叹了一口气,接着道:“唐大夫所言虽然有理,然则事以至此,远水就不及进火,燕国除了献上厚礼,尚有何为?”
唐俭摇头道:“专使大人若回转车马,拒绝献上督亢地图,事尚可为。否则,天下从此多难矣。”
荆轲苦笑道:“唐大夫是让荆某违抗王命,中途而返?”
唐俭毫不考虑道:“正是。”
荆轲断然道:“恕荆轲断难从命!此事关系何等重大,荆轲未奉王命,怎可中途而返?如此置大王于何地?置燕国于何地?”
荆轲心中明白,在谋划了这么长久的时间,付出了如此沉重的代价之后,如今是绝无退路可行了。当然,这其中的秘密,又怎能泄露予人?
一听此言,不独唐俭变色,连他身后的大汉和飞廉等人也无不怫然作色。
唐俭深深吸了一口气,道:“既然如此,那么唐某只有将专使大人一行强行拿下,送交燕王了。总之楚国是决不能容许督亢之地落入秦王手中的。”说完,他双掌一拍,从他身后的树林中立刻拥出一群执戈武士。
“是长戈战士,众人快退!”游历六国、见多识广的卫庄一眼就认出这些手执长戈的蓝衣武士乃是楚国军队中最精锐的“长戈战士”。看来唐俭是有备而来,绝不容许荆轲去见秦王。
唐俭腰间宝剑出鞘,开始施展臂力:“此刻想走,恐怕为时已晚了。来人,先将荆轲拿下!”话音未落,两个身形魁梧的虬髯大汉早已越众而出,一个手执铜棍,一个手执长戟。
此乃兄弟二人,老大韩冲,老二韩猛,原本是韩国高手,因得罪了国中贵族,故投奔于唐俭门下。唐俭深知这对兄弟武艺不凡,也是韩国响当当的人物。此番出头,想来是要在自己面前抢个头功。他心知这两人未必能单独收拾荆轲,但倒可借此先试试荆轲的虚实,也就默然不语。
韩氏兄弟并肩齐上,一招“独劈华山”,长戟斜斩荆轲脖颈,熟铜棍则以“大江东去”之势,撞向他胸膛。这两件兵刃都极具斤两,挟以浑厚内力,攻出时大具威势。
荆轲冷哼一声, 身形一转,迅如电闪,避开这两件兵刃,随即手中长剑出鞘。
韩氏兄弟一招落空,又失了对手踪影,心下各是一惊。募地荆轲身法如电,又掠至面前,两人心领神会,又是一声大吼,一齐攻出。
荆轲长剑递出,“开天辟地”,上劈下撩,“当”的一声大响,两件兵刃齐被荡开。韩氏兄弟甚为凶悍,暴喝如雷,招式变幻万千,又攻了上去。
“当当”两声巨响,三件兵刃再度相交。照理说剑轻棍重,但在荆轲贯注以浑厚内力的“惊天十八剑”之下,韩氏兄弟上身摇晃数下,面色难看至极。荆轲却稳稳立柱,神态从容,他不待韩氏兄弟喘过气,大喝一声,又疾挥长剑劈出。
韩氏兄弟各举兵刃挡住,又爆出两声巨响,老大韩冲高声厉吼,抽回熟铜棍,口中鲜血狂喷。老二韩猛手举长戟,踉跄退后,胸前衣衫破碎,露出一道长约寸许的伤口,鲜血淋漓。这还是荆轲手下留情,否则,就凭这几招快剑,便足以令两人毙命。
唐俭神情微变,道:“看不出专使大人还是剑术名家。唐某不才,还请专使赐教。”荆轲心底本不愿与他为敌,故而施展凌厉快剑想令其知难而退,此刻万般无奈,只得道:“若是唐大夫输了,又该如何?”
唐俭神情一凛,道:“我若输了,绝不再留难专使,如何?”
荆轲立刻道:“好。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这无疑是最好的解决方法。
唐俭双手将长剑平举胸前,两眼神光炯炯,直射两丈之外的荆轲。
荆轲长剑横胸,心灵进入古井无波的空灵境界,眼中清楚地看见唐俭的每一个动作,甚至连他眼睫的颤动都清晰可见。
充满压抑的对峙只维持了片刻,唐俭出招了。他手中长剑倏地弹上半空,剑尖幻出点点寒星,迅如电闪般直指荆轲的面门。
荆轲一声长啸,横在胸前的长剑上下翻飞,冷电辉映,与唐俭之剑相格,爆出一连串金铁交鸣之音,声音间隔的长短不差毫厘。
一旁观战的秦舞阳、卫庄等人面面相觑,无不变色。先前他们还未将这名不见经传的唐俭放在眼中,此刻才知,此人竟然是深藏不露的一流剑术高手。
两人倏地弹开。
唐俭手中长剑高举过头,沉声道:“专使可知,你是第一个能接下唐某这‘碎玉四十八击’的人!”
荆轲知他所言不虚,事实上,他刚才若非全力施展“惊天十八剑”,也无法接下唐俭这暴风骤雨般的猛击。
唐俭忽然朗声大笑:“如果专使能接下唐某第二轮快剑,那么咱们也不必再打了,唐某立刻弃剑认输。”
荆轲脸色凝重,心知对方既然如此说,必有十足把握。
果然,唐俭踏前两步,高举头顶的长剑一斜,空 中犹如一道长长的电光闪过,随即银光如玉,千点万点遍洒下来。
荆轲一声长啸,长剑画出一道优美的圆弧,剑气犹如怒涛狂涌,直向唐俭卷去。
杀气弥漫。
募地两人齐声大喝,乍合倏分。这时才传来金铁交鸣的闷响。
唐俭面色苍白,七孔微渗鲜血,形象凄厉如鬼,他以长剑拄地强撑住身体。只见荆轲也是脸色惨白,肩头鲜血流淌,顺着握剑的手腕缓缓滴落。
两虎相争,两败俱伤。
唐俭似乎想微笑,却只能嘴角一牵,涩然道:“专使大人到底还是接下了唐某这‘断玉十九剑’。”
荆轲淡淡一笑。他虽然肩头受伤,幸好未曾伤及筋骨,尚无大碍。
唐俭忽然回头对飞廉道:“我比剑失败,自当遵守诺言,尔等不可违逆。”飞廉及一干“长戈战士”面色沉重,忽然一齐跪倒,齐声道:“我等遵命。”
荆轲大感疑惑,正想开口询问,只见唐俭神情肃然,手中剑光一闪,直插向自己胸腹。
“大夫!”
荆轲大吃一惊,手中长剑倏地掷去,击落了唐俭的剑。长剑已然在唐俭腹上划出了一道细长的伤口,鲜血从衣服中点点渗出。荆轲一掠上前,扶住唐俭的身体,说道:“大夫这是为何?”
唐俭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苦笑,他吐出一口长气,挣扎道:“专使大人,又何必出手相救?唐某既不能阻止专使入朝秦国,又不愿看秦国势力大增,吞并燕、楚各国,只有一死以求解脱。”
荆轲知道唐俭不解自己此行的本意,故而不惜以死相谏。迫于情势,荆轲无奈俯身附耳低声道:“荆轲此行实是奉命刺杀秦王,解我燕国之危,也为天下人除去暴君。”
唐俭身躯一震,许久,口中才毅然吐出一个“好”字,而飞廉及唐俭的随从纷涌至唐俭身边,个个黯然低泣。飞廉迅速撕下一片衣襟,仔细为唐俭包扎好伤口,将其扶到一旁坐下。
荆轲等见唐俭受了重伤,也不再相阻,便拱手告辞。唐俭朝荆轲微微一笑,这一笑的含义,有鼓励,有祝福,目光中更有一股惺惺相惜……
荆轲上车,随行者飞身上马,挥鞭向咸阳疾驰。天际骤然降下一场滂沱大雨,车队疾驰片刻,穿过一片树林,前面出现了一个小镇。荆轲见雨势丝毫不减,便提议到小镇上略作休息,众人也感到极度疲惫,纷纷称好。
卫庄忽然说道:“我腹中突然有些不适,先去方便一下,你们到前面小镇上等我,我片刻就来。”荆轲一行未及反应,卫庄已掉转马头,向树林中奔去,倏地消失在大雨之中。
于是,众人纵马奔向了小镇,找了一间茶铺坐下休息。过了一盏茶的工夫,雨势已渐渐转弱,依然没见卫庄出现,荆轲捺不住等待 ,便上马奔向树林里寻找。
来到树林,荆轲唤道:“卫兄——卫兄——”却不见卫庄踪影。荆轲着实心焦,即刻跃下马来仔细搜找。四下绕了一圈,依然未见任何踪迹。
心中一阵忧虑的同时,荆轲忽听闻前方不远处,一株大树后的草丛间隐隐传来声响,连忙上前查看,只见一人血肉模糊地倒在树根旁。荆轲连忙蹲下身一探,竟是唐俭身边的飞廉,一探他的鼻息,竟发现已是气若游丝。
荆轲仔细将飞廉全身上下检视一遍,发现飞廉的胸口上有一道伤痕,伤口既细且深。便在此时,秦舞阳也来到树林中,远远见到荆轲的背影就问:“荆大哥,找到卫先生了……”秦舞阳走进一看,才猛地发现一人躺在地上,失声大喊:“是卫先生出事了吗?”
荆轲蹙眉道:“是唐俭先生身边的飞廉。我将四周搜了一遍,没有找到卫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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