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姑获鸟之夏》

_6 京极夏彦 (日)
  我不想再费神想如何应付这个怪人了。走出房间后,我叮嘱正偏着头一副百思不得其解模样的寅吉,明天一定要让榎木津去约定的地方。
  思绪无法有条理地整理,心情很难静下来。
  我立刻想到要把今天发生的事向京极堂报告,顺便征询意见。本来唆使我来找侦探的就是他。
  下了电车,太阳早已倾斜了。心情很凉快,和昨晚不一样,今天有风。
  我带着复杂的心境,走上坡度恰到好处的坡路。
  店已经打炸了。叫唤了几次都没有回音。我走到正房的玄关一看,不像是外出的样子,一打开门,主人的木屐旁有双女人的鞋子。八成是老婆回来了。起居间不断地传来京极堂的声音,看来主人并不是不在,我擅自走进去。
  「喂,京极堂,是我。打搅楼!」
  拉开纸门,回过头的不是老婆,是主人的妹妹中禅寺敦子。
  「啊啦,吓人一跳,关口老师。」
  中禅寺敦子回头的样子,使她的眼瞳看起来更大,简直像猫眼似的滴溜溜地转向我这里。迥异于几乎不动的哥哥,妹妹总是活泼机敏地动着。少女时代剪得像市松人偶(译注:儿童的通称)似的刘海,在就职时竟一刀剪掉,连裙子都很少穿,简直风貌如少年。
  「是敦子呀,我还以为是千鹤子小姐回来了呢!」
  「喂,你把马和千鹤子搞混,我可伤脑筋哟!再怎么看都不至于弄错吧。」
  京极堂依旧一张生气的脸孔。敦子小姐眼睛滴溜溜地转,扬起半边眉毛,瞪着哥哥。脸长得不像习性倒相似。
  「嗯,很过份呢!老哥,这是对嫂子不在、连茶都不会倒的差劲老哥特地准备晚餐来的勇敢的妹妹,所说的话吗?」
  「我什么时候拜托你来着?谁喜欢吃你做的东西。而且倒茶这等小事我自己会,昨天我还泡了茶请这位大老师哩!」
  「是的,我喝了像白开水的味道变淡了的茶。」
  中禅寺敦子喀喀地笑了。
  「话说回来,千鹤子小姐怎么啦?不会是厌烦了书呆子老公离家出走了吧?」
  「你家的雪绘小姐都能够忍耐你了,千鹤子干嘛离家出走?我可是旧书业界中,出了名的疼老婆唷!」
  「先别管业界了,在这一带,你只不过是个爱书家而已吧。」
  我一面骂人,一面坐到和昨天完全一样的地方。这里是我固定的位置。
  「嫂子回京都娘家去了,老师。嘿,今天是祗园祭(译注:京都八坂神社的祭典,每年七月十七日至二十四日举行,昔时为驱赶疫病祭神举行花车迸行,流传至今)呢。」
  「喔,是吗?」
  妻子今早说的祭典,指的原来就是祗园祭,我总算理解了。
  「民众本来好像很克制地自己在做,最近倒变得很热闹。可能是各条街内推出了花车的关系,需要人手吧。」
  话在这里打住。京极堂像他妹妹那样,扬起半边眉毛,很讶异似地望着我问道:
  「在这种时间,你来干嘛?一看就知道你急忙爬坡上来的,呼吸快停止了似的。」
  「嗯,事实上,已照你说的,我去了侦探那里。」
  「为了久远寺医院事件吗?」
  我说出口后才想到中禅寺敦子也在场。我完全忘了她基于良心问题,中止了采访这件事。我想起中村总编辑被她说教那回事,再度把话咽了进去。自己究竟一天里要引发几次失语状态才罢休?
  「没关系,关口,我们刚才谈过了。都是这个轻桃的姑娘找你商量引起的。这家伙好像中止采访了。怎样,那个怪侦探说了什么?」
  托京极堂难得大力相助之福,免除了陷入失语状态的我,面对他们俩有条理地说出今天发生的事。在这段时间里,哥哥如同石头地藏般沉默不语,而聪明的妹妹热切地听我说话的关系,我一点儿都没有白天跟榎木津说话时那种疏离感,忘情地一口气说完。
  尽管如此,这两天我都在谈这个事件。在谈话间,我开始错觉这个事件已不是他人的事,而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了。
  「嗯,你对那位女士怀有什么特别的情感吗?」
  京极堂突然插嘴问道。
  「为什么?因为她是个美丽的女性,你的意思是我在单恋她吗?」
  「不,那就太缺乏自知之明了。只不过,每当那位久远寺凉子出场时,你的表达不知是抽象的、还是文学性的,像有什么内情似的,听着都不由得害羞起来。」
  「因为关口老师是文学家的关系嘛,在描写美丽事物时难免会变成诗,这是没办法的呀。对不对?老师。」
  在这个时候,为什么在我内心,和久远寺凉子相对时那种烦人的羞耻心,又再度更醒了呢?真是托福,我连中禅寺敦子的赞美,都无法巧妙地应对。
  「好吧,榎木津那家伙最后说了什么?」
  正好这个话题可以避开她,我感到些微的安心,回答道:
  「他说大概那个--所谓的那个,是指藤牧先生--可能死了吧。然后说我和她不是第一次见面,说得很坚决。」
  京极堂做出他擅长的芥川龙之介的姿势,用指甲搔着下巴。
  「那么,她看到了『藤牧的尸体』,或『如同死亡状态的藤牧』喽。可是,就算相信你的人生经验,女人不记得这一切……而且以前的你也靠近着看,你也不记得……」
  一个人自言自语地说道。
  「怎么回事,我一点儿也不懂。我怎么会知道这些事?我又不认识她,如果她看到了尸体,那干吗还来找侦探?竟然连理性的你,都相信榎木津那个瞎猜的骗子吗?」
  「你为什么一碰到那女人的事,就变得如此感情用事?即使两人曾见过面也有忘记的可能性呀。至于尸体,如果是基于『如同尸体般的东西』的认识,由于不认为是尸体,所以忘记了也是有可能的。而且,如果连『如同尸体般的东西』的认识都没有,那么,即使看到也不会将它和失踪事件联想在一起吧。」
  「所以,我想说的是,为什么榎木津会知道她和我、连当事人都像是忘了的事情?怎么回事呢?是骗子吗?我只能想到这就是你所讨庆的心灵术了。」
  我发现自己变得迥异于住常的攻击性。平常的我,在这种场合,会稍微后退一步,然后,认真地凝视自己。也许我真的对久远寺凉子有特别的情感。可是,那和男女之间、至少和恋爱的情感不同。相反地,不能对她产生这种情感的强烈忌讳,在我内心中萌芽。
  「哪,哥,我也对这件事感兴趣呢。为什么榎木津先生会知道这些事呢?」
  「那是那家伙的眼睛太坏,他看得到别人的记忆。」
  「什么?」
  我和中禅寺敦子,几乎同时发出疑惑的声音。
  「哪,京极堂,拜托请说得让我们容易懂吧!那是读心术吗?或是心灵术所说的透视的把戏?和眼睛坏有什么关系?」
  「关口君,你忘了昨天的谈话吗?」
  「怎么会忘记?」
  京极堂嘿嘿哼哼地不知嘀咕了什么,把坐垫拿开,很严肃地重新坐正。
  「还说记得,摆架子呢。那为什么说读心术是愚蠢的事儿?昨天所说的,我大致用你听得懂的、不用专门的难理解的用语,作了大幅度的省略和割爱,有时候加上相当飞跃性的夸张,还夹杂若干的笑话和家常话,引用了很多比喻。尽力做了这么多以后,你终于相只理解了中听的结论似的,这是事实吧。你如果不摆脱心灵啦、超能力啦的想法,再怎么听我说也是白搭。」
  确实如此。在回家的坡道上,结果我很清楚地什么都想不起来。可是,明天我必须和榎木津一起以侦探的身份展开行动,即使榎木津那种乍看虽是支离破碎的言行,但若真有什么含意的话,事先知道也不是什么逾矩之事。
  「你把事情说得那么了不起,其实根本没什么根据吧。被我和敦子一质问,还不就语无伦次了。所以才会用这样的说法逃避吧。」
  我明知并非如此。这个男人即使是假设推论,一开始说出来的论旨就不会让他人能指摘出矛盾点。在长期的交住中,我从未见过京极堂辩论输了,或他的理论在中途发生破绽的事。
  尽管如此,我还是说了挑衅似的话。站在稍后方的「平常的我」,其实只不过是畏缩,变得有些胆小而已。
  京极堂搔了眉毛一会儿,叹了一口气后接着说道:
  「总之,先把那种心灵术和读心术什么的想法丢掉吧。」
  「你干嘛那么讨厌心灵?是基于世上没有灵魂这见解吗?那怎么说才好,超常理现象吗?超自然现象吗?」
  「那更糟了。」
  京极堂一副吃了什么难吃的料理似的,扭曲着脸,说道:
  「首先,有没有灵呀魂呀的议论,说起来,本来就很没道理!]
  「是吗?可是,哥,不管你怎么说,这世间物理上不可能发生的事,不是一直在发生吗?肯定灵魂存在的许多人,引用一些事实,例如预感啦、投胎转世啦、流泪的石像啦、灵视(译注:用心灵看而非眼睛)和摄念(译注:一种心灵现象。不依靠物理的力量,用心灵的力量,将内心所思的事物,感光在相片胶卷)之类的奇迹,当作证据似的主张灵魂是存在的。目前,虽说这些在物理上是不可能有的现象,一旦被证明物理上是可能的话,那么,就是否定灵魂但相信物理论者的胜利了。而且,如果怎么都无法被证明的话,连否定论者也因无法做物理解说,所以更应该相信有另一种力量存在吧?关于这一点,我不认为是毫无意义的讨论呢。」
  中禅寺墩子忍住恶作剧,像孩子似地含着笑,紧抓着兄长不放。
  「比如说,刚刚墩子所说的现在物理学上是不可能发生的事例……姑且承认有那种事例吧。可是,灵魂肯定派的那伙人会怎么说呢?会很高兴地说是奇迹啦、不可思议啦什么的吧。不过,这并不足以说明什么。承认奇迹为奇迹其实是,似是而非地表示承认奇迹■在平时是不会发生的■这种世界观,所以说,这是很值得怀疑的。另一方面,否定派的那伙人,由于论调和自己所知如蚂蚁背那么小的常识不一致,所以压根儿就不当一回事。他们认为一定是弄错了,但那是很愚蠢的。奇迹啦、怪异什么的,就像昨天跟关口君说的,只不过因为很偶然地不符合现在的常识、并非今日科学所能及的范围而已。说起来,不应该发生的事仍然是不会发生的,这是我一贯的主张。已经发生了,就不能再叫做不会发生了。试着说什么超越常理啦、超自然什么的,这是直译吧,从日本话的语意来看,是意义不明的。我认为,也不是反自然啦脱离常识什么的意思。」
  「明白了吧!尽管如此但我不认为议论本身是毫无疑义的。」
  「所谓灵,是为了使难懂的东西变得容易懂所想出来的记号。比如说数字也一样。在这世上,『■一■』这个东西并不存在,所以认为没有数字,但其实这是谬论、是错误的。另一个反驳的论点是,只不过是眼睛看不见,但确实是有『■一■』这个东西,但这又很可笑了。灵本身并非有、没有的东西。存在于宇宙中的所有的■属性■,为了图方便都称呼为灵,这么想就好了。」
  「等等,哥。灵是存在的所有东西的属性什么的,这么说来,灵魂就不局限存在于活着的东西,石头和木头,不,连这张桌子、坐垫不也有吗?这听起来像是哪个乡下寺庙的和尚所说的话了。」
  「敦子说得好!存在的东西都有灵的话,对了……比如说,敲这张桌子的话,桌子会觉得好痛吗?老年人教训人珍惜东西就常做这种比喻呢。从道德上来说,倒也不坏,不过,这不像你说的话哩。」
  「你们为什么说这些蠢话?为什么非要将桌子拟人化不可?同时因为神经和脑发生作用而产生的一个信号。痛什么的,是生物生存时,为了回避不喜欢的外界刺激,而由脑所制造出的一道叫感觉的菜单哩!我所指的不是这个意思。对了,……时间是开端。」
  我因为流露了俗气的想法,所以觉得很羞愧。中禅寺敦子可能心情也一样吧,变得稍微安静了。
  「时间是什么?你能说明吗?」
  京极堂用一副不怀好意的表情,向我询问。
  「只能说出是时间的流逝……」
  「对吧。我们很意外地对时间缺乏客观的解说能力呢。由于如此,现在的物理学对时间完全没有回溯性,甚至盲从。所以不确定原理等一出现,就张皇失措了。我们为了表示时间,所以制作出时间表等,为了理解时间虽然非常有效,但却完全没有表现出时间■这个东西■。这与我们对灵魂的理解方法很像。那么,关口君,接下来,记忆是什么?」
  「不遗忘过去的事、记住它。」
  「回答得像国语辞典。可是,因为『过去』和『事物』的定义并不确定,所以似懂非懂的。『不遗忘地记住』,不过是『记忆』的替换语而已。」
  「哥,你愚弄老师有什么用嘛!我知道了记忆的确也是很难说明的,那到底怎么回事?」
  「有几种思考的方法。假设记忆是物质的时间性过程,怎样?」
  「这是什么?」
  「如同读宇宙这个字眼,宇和宙,亦即是时间与空间所成立的。物质在空间中,被把握为质量,那么,在时间中,是怎样的呢?很遗憾,现在我们仍■无法■表现和理解。对于存在,只能认为,时间仅是无条件地、无时无刻地流逝而已。可是,如果这样,时间经过本身,就不能说是物质的『时间性的质量』吧。也因此这才是『记忆的原形』吧。反过来说,那就变成所有存在于宇宙的物质,都可以假设称有『物质的记忆』了。」
  「喂,京极堂,那不就成了森罗万象,一草一木,全部都拥有记忆了吗?」
  「嗯,这也是一种思考方法。于是,这个物质性的记忆、记忆的原形才被称作灵吧。当它还是物质时,只有『有』而已。但突破规则的叫生物的这个家伙诞生了,这么一来,话题就不同了。你认为,生物和无生物决定性的差别是什么?」
  「有没有生命吧!」
  我期待着赞同意见似地望着中禅寺敦子,她也瞄了我一眼。为我不放心的发言作了补充:
  「只从构成的物质来比较的话,生物与无生物之间并没有什么差异……而且,分辨原始性微生物和单纯的氨基酸,终究不足以证明生命的有无什么的吧……?」
  比我还会说话。哥哥狡猾地看着妹妹说道:
  「那么,那个生命是什么?这也不能明确地回答。刚才的物质的记忆,不知基于什么机会而活动了起来,将这种状态称为■活着■怎么样?也就是说生命是灵的集合。可是,这种活着的状态,在自然界是非常不自然的状态,所以无法长久地持续。立刻死了。为了保存活动着的记忆,于是制造复制自己的技术被编造了出来。」
  「为什么?」
  「答案是生命的本来面貌是记忆。不过,如此一来,生物的记忆会成为相互交错而更加复杂,结果发生了破绽。但是有非常的凑巧,■效率良好■地为后世留下记忆的遗传因子那样的结构竟然偶然地成立了。不过,这样的话,必须留下来的记忆更复杂了。这是一种本末倒置作重复动作的游戏。生物就这样地重复着非常反自然的畸形的进化。最后,看到了所谓脑组织的完成。意识因此逐渐产生。昨天我所说的心和这个生命是一样的东西。生命等于心与脑的接点,这才是意识。」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
  然而,朋友聪明的妹妹立即反应了:
  「灵,亦即物质性记忆的集合是生命,而如果这是心的原本面貌的话……那么,哥,手和脚直到内脏,都是有生命……有灵吗?」
  「是的。」
  「你是说我的手、耳朵和头发,都是有思考的吗?」
  「思考的是脑,使它思考的意志是心。所以,不能说心和命都普遍存在身体的任何部分。生命集中在心脏和脑的话,那就等于说臀部和腿是死的。」
  「可是即使切掉手腕也不会死,但是失去头和心脏不是会死吗?」
  「合理!所以终究很难想象生命和心灵无所不在。」
  我隔了好一会儿才发言,京极堂大胆地笑了。
  「想象成肉体是器皿,而灵魂住在那里就很容易了解了。那和时间表一样的方便。肉体就是生命唷,是不可分割的。既然这么说到这里,对了,假设现在这里有个心脏被穿透的男子,他死了吗?」
  「当然死了。又不是拉斯布津(译注:Valentin G. Rasputin,俄罗斯作家,农村派代表作家)和《小蟠小平次》(译注:日本传统戏剧歌舞伎剧本之一,改编自山东京山的著作《复仇奇谈安积沼》,有四世鹤屋南北和河竹默阿弥所作两种剧本)。可能还会活一会儿,可是会很快失血而死。」
  「如果是人的话。但身体的另一部分呢?活着呢。作生鱼片的时候,把鱼的心脏和内脏全拿出来后,鱼不是还抽动着吗?因为肌肉还活着。人也一样,即使心脏停止跳动,其他器官仍几乎都活着。心脏不过是让血液循环的器官而已,不过,很麻烦的是,血液停止流动无法供给氧气的时候,最先死的是脑。然后,身体各器官就无法维持复杂的记忆交换。作为高等生物的■价值■就失去了,仅存低等生物的器官,但这由于是相互依存生存的关系,因此不久也会慢慢死去。换句话说,原始性的物质的记忆活动,就无法依随己意了。如此一来,零的集合体的生命就不是集合体了,逐渐还原到单纯的物质。换句话说就是死了。所以,虽然意识有中断的瞬间,但没有死亡的瞬间。人是慢慢地部分地死去。」
  「真令人难受。什么死掉的人还有一部分活着……」
  「肝脏之类的好像能持久喽。骨头和皮肤也活得长。至于头发,只要供给氧就能活,尸体的头发会稍微变长的唷。」
  「这么说来,会有那种会长头发的人偶哩……我曾写过一篇报导。」
  「反正是死掉的孩子的怨恨……什么的所造成的吧。」
  的确如此。
  「这么想的话,死人的灵魂咻地飘出来什么的,那不是很奇怪吗?抽出来后活着的部分是另外一个人吗?慢慢地抽出来,心和身体是分开的关系,所以和身体的生死无关,这听起来像似是而非的理论。再说,如果将灵想成是物质的话,那么轮回转生的思想就能够老实地接纳了。因为所有的物质,都透过食物链等的生态系统,以各种形态循环着。由于生物是摄取其他物质与自己同化后而生存的,所以也摄取了物质的记忆。然后,生物本身总会还原为物质后再被其他生物摄取。」
  京极堂在这里打住,瞄了一下我的脸色后,开玩笑似地说道:
  「嘿,正经八百似地说了这些,我想说的是,这种思考方法也有的,信不信随你。」
  我非常气馁。
  「怎么,你这家伙,又骗人了吗?」
  「什么骗子的嘛?我从出生以后,就不曾撒过谎和梳过岛田发型(译注:一种妇女发型)哩!」
  京极堂郑重其事地说了大谎话。
  「这种想法,只不过有助于你理解榎木津的性格而已。」
  我差点儿把这档子事忘记了。
  「等一下。」
  中禅寺敦子说道,她中途退席从厨房端来茶,然后用客气的声音说道,招待不周对不起,要我喝茶。由于我一向只看惯了她在男人群中生气勃勃工作的模样,所以看到做出少女动作的她,不知为什么情绪变开朗了。而且,她泡的茶和昨天那味道淡的茶不同,是味道很香的玉露茶。我甚至有种重生的感觉。京极堂喝了一口茶以后,嗯嗯啊啊地咕喊着,一定也领会了好茶的关系。
  「把刚才说的当前提考虑的话,脑就不是记忆的仓库了。可以设定脑是执行记忆的再生和编辑的地方吧。」
  「昨天你说是税关哩。」
  「可是,哥,我听说最近的大脑生理学,对脑的哪个部分有什么作用,已大致理解了呢。也就是什么样的记忆在哪里、如何地贮藏。」
  妹妹真不好对付。
  「对呀,但是对于如何记忆却完全不了解。人为了生存所必需的记忆的量,再如何有效率地贮藏,那个量实在太庞大了,不是像这样的器皿能够装的。」
  说道,朋友将手指指向自己的头,接着说:
  「想想看,那是不是只好先把重复的资讯丢掉?看到你,然后想,啊,这是动物、灵长类、人、日本人、男人、认识的人、关口,多么地缺乏认识的方法。反正先把前半期的记忆割爱。」
  「当然。」
  「然后,这一次,看看关口这家伙吧。到中途为止是一样的,可是,再仔细看,嗯,看起来像男人但其实是个女人,所以和你一样的那部分记忆,就必须割爱了。」
  「话太多了吧,哥。」
  「然后,再说说你吧。昨天,你的衬衫和裤子都皱巴巴的,今天却穿着熨斗烫好的衣服。昨天早上八点钟起床,但今天十一点过后才起来。」
  「怎么知道的?」
  「看胡子长的样子就知道。也就是说为了区别昨天和今天的你,只需看下巴周围那脏脏的像菌一样微暗的东西,和衣服皱纹数目就知道。以后的事即使完全割爱,『今天的关口』的记忆仍然存在。」
  「原来如此,其他部分完全都被记忆了。」
  「其实是更详细的。从眼睛得到的资讯,分成形状、颜色、角度这样分散地分解着,将重复的东西割爱后,对照过去的记忆,再重新构成。那就是现在眼见的现实。不限于视觉,听觉啦触觉啦味觉之类的也一样。不过想想看,一旦将环绕着自己的所有事物如此详细分解区别的话,那可成为很惊人的分类。确实是比一五一十地记忆效率好得多,这使得大脑生理学者们头痛。但是,如果是刚才那种想法,那么在这方面就不会让学者头痛了。」
  「嗯,你所说的物质的记忆真有的话,那的确非常合理。但这么一来,就不需要脑了吧,只用记忆够吗?」
  「傻瓜!只有那片断的、暗号似的这种意义的记忆知道,那有什么用处?如果不再一次靠脑来重新构成,那就白糟踢了。」
  京极堂在说到「傻瓜」这部分时,故意使了力。
  「所谓脑,现在也仍以相当猛烈的气势在作用着呢。因为各种记忆的样本,早就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抽了出来并重新建构了现实,因而产生了意识。但是,脑另外还有一份工作,就是将现在所体验的现实,也就是说相继输入的现在的资讯,分散地分解后变换成物质的记忆。而且,和意识毫不相关地,必须连络统合身体各部位。既得使虚弱的副肾皮质更有活力、又要让心跳数目增加,根本就没有休息的时间。要它同时做刚才所说的两件事未免太苛求了。」
  「但脑只有一个,你虽然说太苛求了,那也没办法呀?」
  「所以,动物得睡觉。」
  京极堂歇一口气,喝了口茶,又说道:
  「为了整理一整天,从接受器官吸收来的资讯和心的活动等,暂时停止肉体与心灵两方面的工作是需要时间的,那就是睡眠。如果只是为恢复肉体的疲劳,停止了一半活动似的睡眠形态是不自然的。睡觉的时候,内脏和肌肉的作用和醒着时一样,睡眠是脑在做整理编辑工作的时间。但是,心的机能并非在那段期间完全停止,因此,有时候会产生意识。」
  「梦吗?……」
  「是的,梦。记忆里,有许多是脑有意识地在白天不让上场的事物,在整理的途中,过去的记忆也会被挖掘出来。所以,在梦里,有时候完全没见过的状况,会毫无脉络可循地、完全不觉什么不妥地上场。」
  这和我对关于梦的常识很不一样。但是,我觉得现在的解释比较有整合性,所以,我的常识是奇怪的。然而,如此一来,梦所拥有的神秘性也变得很淡薄了。
  「占梦之流的,太天真了吧。」
  「不,判断梦,绵密地去做会有某种程度的准确。但是,如果你指的是预知未来这件事,那么,不仅占梦,全部都是胡扯。嗯,除了一部分占星术等有附带条件的预测以外。你知道为什么很多动物在睡觉时都闭着眼睛吗?」
  「那是因为来自眼睛的资讯,和来自其他器官的资讯相比,多出许多。而且,在处理上,是需费时且复杂的关系吧。」
  「是的。所谓器官,听了刚才到死为止的过程后就应该明白,器官是能够当作独立的生物看待的。眼球啦视神经之类的也一样。因此,如果不将它遮断,则资讯会擅自进入,这可伤脑筋了。不过,反过来说,即使遮断也仍在作用呢。」
  「梦是看得到的吗?」
  「是的。梦当然也是有声音、噢得到、有滋味的,但大致被认为以视觉为主。那是因为鼻子、耳朵、皮肤,连在睡觉时都不变地在活动着,而■耳朵是无法关闭的■。」
  我曾听过这个台词,我有一种奇妙的早就知道的感觉。我很快地发现那是榎木津的台词。
  「由于这些都是比较旧的感觉,用来处理进来的资讯并不需要太多时间。」
  「那是因为很早以前就有的关系吗?」
  「对。在做梦时,如果突然张开眼睛会怎样?」
  「会很混乱吧。」
  「嗯,的确如此,换句话说,这就像电影看到一半,剧场突然消失了会怎样的问题。」
  「那一定就完全看不到了。电影是无法在明亮的地方看的。」
  「对。比起虚像,实像更强烈。和在白天看不见星星是一样的。所以,动物在光量较少的晚上睡觉是可以想见的,即使眼睛睁开也看不见。关口君,你知道和梦看得见的结构很接近的某种状况吗?」
  「你指的是那个假想现实吗?」
  「对。除了某部分以外,假想现实的确是拥有极相似的构造。实际上没有发生的事,和实际上并不存在的东西,会以与现实毫无差异的形状有意识地上场。这些全都是源自记忆的资讯,但是在意识上,无法与现实区别。梦与现实的差别只有一个,与现实的接触点可否在『从睡眠的觉醒』中找到?只有这一点。」
  「所以,很多鬼怪都是在光很少的晚上出现。」
  我因为昨夭听了假想现实的话题,所以还能理会,但中禅寺敦子到底能理解到什么程度?
  「不记住这个做梦的结构可不行。」
  京极堂说了以后,默默向妹妹再要了一杯茶喝。
  「这有什么意思吗?」
  「记忆并非收藏在脑这个仓库里,■就以■物质本身的属性来看,我们的记忆透过空气、地面和各种物质而泄露出去,并不是难以想象的事。」
  「那么,我所想的事情泄露给你和敦子了吗?我可完全不知道你们在想什么唷!」
  「怎么可能知道?」
  「你,京极堂,你所说的不是很矛盾吗?说起来,你不是说读心术等等是愚蠢的吗?」
  「是很愚蠢呀!我们通常称呼的心和思考就是意识。意识只有在心与脑的接触时才发生。我所说的泄露是记忆,不是意识。由别人的脑和心构成的别人的意识,第三者怎么会知道?」
  「读心术是不可能的吗?……」
  「那么,哥,如果记忆泄露了,会发生什么状况?」
  「我们的脑如果接收了那个泄露的记忆,就会再度地在意识上重新构成。但是,理论和刚才的梦、也就是电影是同样的……」
  「啊,对了,看不到。」
  「通常我们称那种情况为『气氛』,很自然地平常就如此称呼。气氛什么的在物理上无法做任何的证明,但是任何人都感觉得到气氛。比如说,有个人很少获得眼睛这个器官所输入的资讯,周围很黑暗的话,会感到仿佛银幕映着什么……」
  「那么榎木津……」
  「对了。看到重新组织的人的记忆了,是个麻烦的男人呢,那家伙。」
  多么有违常识的结论。这不是能够立刻相信之类的谈话。即使再怎么合理,以我狭窄常识的范畴中,这只不过是和心灵术没什么差别的可疑的结论。
  「不相信。榎木津先生并不是知道别人的记忆,是■看得到■?」
  「是的。正如我重复了好几次的,有很多东西有意识地不出现在记忆里。呵,关口君,你们是经常想不起来什么吗?脑即使再怎么重新构成记忆,总会因什么差错而无论如何都无法登上意识的舞台。遗失东西什么的大部分是本人弄丢的,所以,脑是知道的。」
  「因此,榎木津能够准确地知道遗失物所在吗?……」
  「当然也有不准的时候。」
  「不过,哥,那个,并非不了解,可是我怎么都没有真实感。」
  我也有同感。
  「有一种角膜负伤的人催患的叫夏鲁鲁波那(音译)症候群的病,是在大白天也会看见根本不存在的东西,例如,小小的鬼什么的病。和梦不一样,本人很清楚地有醒着的意识。但是,假想现实不同的,本人也知道那是现实没有的东西。这些都是很接近的感觉吧。」
  「那个罹患病名听起来像法国民歌的病人,为什么看不见别人的记忆?」
  「大概因为损伤的部位和先天的素养,以及有左眼或右眼的微妙差异的关系吧。」
  感觉像上了高级诈骗术的当。这是京极堂极巧妙的诡辩吧。中禅寺敦子也陷入沉思。
  「嗯,从这方面的话几乎完全能够说明的这一点来看,我现在对这种假设很感兴趣。」
  「你……那种奇特的构想是从哪里来的?」
  「奇特?是吗?」
  京极堂从怀中取出一根香烟,说道:
  「我小时候是在下北半岛长大的。」
  「喔,恐山(译注:位与青森县东北部、在下北半鸟上的火山,被认为是死者灵魂聚集的山,为著名的灵场)吗?……」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