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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获鸟之夏》

_3 京极夏彦 (日)
  我产生了他在继续刚才话题的错觉。现在谈的不正是认识论和宗教的话题吗?
  「是科学。我们的科学所了解的宇宙,正是为了配合我们生存而成立的。只要地球的背稍微接近太阳一点,咱们可就烤成黑炭喽。月亮稍微靠后面一点,就会撞上地球,稍微离远一点儿,又像要飞走似的。所以,现在的宇宙太过于完美了。」
  「这有什么办法,事实如此。」
  「直到观测为止,只有或然率而已唷。但为什么配合得这么好,有一个理由,观测者是人类。这个世界上,如果连一个人都没有的话,地球的寿命到底有几年,太阳与地球的距离到底多少?即使这些问题永远不明,也没什么妨碍。我们的内在,由于受到语言这个符咒的影响而觉醒;外在的世界则因为科学的符咒而觉醒。如果人不存在,世界将很混乱。很讽刺地,科学的领域也一直在证明这个事实。」
  京极堂有些疲倦似地叹了一口气。
  「量子力学所显示的结论是,将人类视为宇宙的一部分,或者宇宙是人类的一部分这个分歧点上。想来,在极微小的世界里,内在世界和外在世界的境界非常暖昧。」
  说完,他哗啦地圃上罐子的盖子。
  我想象着那个罐子里的干果变成白骨的样子。
  「量子力学什么的,不是能够超越科学之墙吗?……」
  「如果超越了那座墙,科学性将崩毁,那就不成其为科学了。观测者本身不能信任,观测的对象也不能信任,那就不能说是科学了。」
  铃--,风铃再度响起。
  我的心境愈来愈复杂,毕竟,双亲的因果或佛的惩罚等充满哄骗鄙俗的主题,由于以绝对的安心、并非真实的为大前提,才能适用的吧。现在我所珍视的价值观,有如棉花糖似的。撰写陈腐报导的心情早就消散了。
  可是,正当我内心兴起羞愧想法时,那个使我心情变得如此的祸首朋友却情绪好得很。对他而言,打从开始就不把这种现实认识放在心上吧。
  「呵,已经很晚了。你肚子饿了吧,店打炸后顺便叫隔壁送吃的来吧。你点油豆腐皮荞麦面,我吃油豆腐皮馄饨。」
  京极堂擅自做了决定后,很快地向店里走去。他在这时候总是轻率地连我的份都做了决定。我虽然是个拿捏不定的人,但这个朋友也未免太强人所难了。
  只有我一个人。
  完全没注意到房间里,不知何时点亮的,灯亮着。
  津轻漆矮桌上,放着里面有四、五根烟蒂的烟灰缸,以及装着量子力学的干果的白色骨罐。然后,我读不出含意的异形们的纪录,也随便地散置着。原来盛有变淡了的茶的杯子里,已完全干了。
  我觉得很口渴,想自己倒茶喝。我虽然发现刚才京极堂坐着的座垫旁有茶盘和茶壶,却看不到重要的茶罐和热开水。
  这时,我的视线突然被摊在桌上的书吸引住了。
  书中的图描绘着下半身看起来像被血染得鲜红的半裸女人,抱着也像是被血染红的婴儿。
  四周是荒野。
  倾盆大雨。
  女人单手遮在额头前,另一只手并不像很紧要似地抱着婴儿,仿佛正要渡到这一边来似的。
  女人的表情阴郁。但不是劳苦、伤心、愤恨。
  是一种困惑的表情。
  如果是愤恨的表情,那是很恐怖的。可是,与其说愤恨,不如说是困惑。
  是不吉利的。
  图画上写着「姑获鸟」。
  不一会儿,京极堂提着食盒回来了。穿着和服外套的脸色苍白男子的姿态,显得非常奇特。
  「真讨厌,隔壁的老板说马上就好,说是看我肚子很饿的样子,要我在那儿等,什么嘛,表面亲切,其实啊,还不是嫌送过来麻烦。我虽然很生气,可是心想还是自己拿算了。你要吃的是油豆腐皮荞麦面吧。」
  反正都由京极堂擅自决定,我都无所谓,只是不埋怨罢了。
  「嘿,尽管荞麦面能够自由地买卖,不过,在这种地方卖,到底有没有客人光顾呀?价钱方面和别人一样,要二十圆呢。」
  「如果说是地点不好没客人,那你这家店还不是一样。隔壁那家店,应该从战前就开始营业的吧。
  我记得学生时代到这里时,都会顺便去隔壁的荞麦面店吃凉荞麦面。记得当时一盘是十五钱。
  「隔壁那人曾因地震遭火灾无家可归。而这一带遭受震灾的损害比较少,很多人就移住到这儿来了。」
  京极堂一面吃着油豆腐皮,一面看着桌上的书说道:
  「我买面回来的时候,你正盯着这本书看,怎么了吗?」
  「没什么,那应该念成『kokakuchou』吗?没听说这种怪物。」
  「不,应念成『ubume』。」
  京极堂吃着馄饨说道。
  「啊,如果是ubume的话,我倒听说过。是抱着小孩的怪物吧,不过,写的是姑获鸟,却读成ubume吗?」
  「不,不这么读的啦。所谓『姑获鸟』是中国的厉鬼,也叫『夜行游女』或『天帝少女』。是一种穿上羽毛就变成鸟,脱下羽毛就变成女怪的怪物。《本草纲目》上有记载,记得《和汉三才图会》上应该也和ubume混同着记载,作者石燕大概采用了那个表记,但现在有一点并不清楚。中国所说的姑获鸟,是夺取女孩子做养女的性质,而并没有视为同类的共通点,ubume}般写成『产女』。」
  京极堂很高明地边吃馄饨边说话,可是,我一张嘴就得停下筷子,碗里的面都软了。
  「所谓产女,讲的是因为生产而死亡的人的幽灵吧。」
  「不,和幽灵不一样哟。这是将『因生产而死的女子的遗憾』的概念形象化了。无论是住后面的山田先生的女儿或贵族的千金,如果因生产而死,都以这种样子表现悔恨的心情。同时,当这家伙出现的时候,就知道有孕妇因为生产而死。知道他们并非幽灵,是因为他们不对个人作祟,而且,最重要的是那表情并不是怨恨。」
  我也这么想。
  「现在咱们毕竟还缺乏理解的能力,比如说,『因生产而死的女子的遗憾』,虽然说起来容易,可是一旦被问到是什么形状时,那可伤脑筋了。」
  「因为那是没有形状的,有什么办法呢。」
  「可是,咱们的心是用心形表现的呢。起源不管是心脏、还是杯子,只要看了那形状,就能理解是『心』的概念。产女也一样,只不过不适用于现代而已。由于生产的危险性降低的关系,使我们缺乏实际的感觉,因此,怪诞就逐渐排除共通点,而趋向个人化。管他幽灵啦怨灵什么的,反正原来都是人,怨恨的对象也是个人。现代的产女,像死于医疗失误的山田花小姐,站在主治医生何野谁兵卫的枕边抽抽搭搭地哭泣,只不过变成如此的无趣而已。」
  「嗯,从前,女人生产的确攸关生死。而且,那时候也不能很谁,也许有遗憾,不过那和怨嗔毕竟不同。」
  这种话很快地就被搪塞了。现在的我处于这种状态。京极堂把馄饨汤全喝完后,一面含含糊糊地回话,起身到厨房倒了两杯冰麦茶,要我也喝。
  然后,他自言自语似地低声说道:
  「可是,为什么姑获鸟会和产女混在一起呢?抢夺孩子和怀着孩子不生,是相反的呢。」
  好不容易吃完油豆腐皮荞麦面的我,为了解刚才就渴的喉咙,一口气喝干了麦茶。
  「产女怀了孩子后,做什么呢?」
  「什么也不做。孩子在肚子里愈来愈重或者生了病什么的,这是为了增加怪异性所写的编后记吧。也有被赋予怪力再与豪杰故事结合,情节只不过为了测试读者的胆量而已。所以,现在的咱们一点儿也不觉得害怕。」
  京极堂一面说着「不过」,一面转动脖子浏览着他身后的书柜,但没找到要的书,很快地又转向我说道:
  「石燕的时代是安永年吧,往前溯大约一百年,产女的恐怖性还很鲜活呢。确实是贞享三年(译注:一六八六年),约石燕卒年前一百年吧,那一年发行的《百物语评判》这本书的记叙写得相当好。」
  说完,他望着距眼睛上方约三寸的地方,不声不响地就开始看起《百物语评判》什么的书了。
  「生产死去之女人,由于怨念,变成此物。其形自腰以下染血,其声欧巴雷、欧巴雷地鸣叫。怎样?比看画还恐怖吧。不过,《百物语评判》是一本针对怪异采取否定态度的书呢。」
  「你一句一句地把那种记叙默背起来了吗?吓死人了。」
  京极堂抓起桌上的书摇动着。
  「第一点,口传中的产女,根据地方也叫产女,不过,比如说,像现在所描叙那样的下半身染血、溃烂什么的,总之,样子还要更恐怖些呢。这幅画画的不正是涉水途中淋了雨的模样吗?石燕故意画成这样的吧。」
  「喔?」
  我感到一股莫名的错愕感。
  「那幅画不是下半身都被鲜血染红了吗?」
  看起来的确如此。
  「别说梦话了,这本书是单色印刷唷。」
  递过来的书的图版确实和刚才的一模一样,可是,女人裹着腰布。仔细地看那婴儿,婴儿看起来圆圆滚滚很健康似的。
  没有任何地方染血。
  可是,女人仍然一副困惑的表情,不吉样的感觉也没变。
  「关口君,说不定你还拥有现在已消失了的解析产女的理论呢。」
  风铃又响了起来。
  京极堂吃完大碗盖饭以后,打开那个罐子的盖子,怂恿我吃干果。
  「来颗佛舍利子吧。」
  「你这遭天谴的家伙!你绝对会遭佛惩罚下地狱的。」
  我说着,抓起一粒干果。
  微妙的失调感很快淡下去了,可能是光线影响,看错了吧。
  京极堂也抓起干果,说道:
  「呵呵呵,什么惩罚,是功德呢。」
  「话说回来,这个干果的前生,也就是说圣人希达多(译注:圣人释迦少年时代的称呼)的出生,好像也很异常哩。」
  为了理解他又将展开什么话题,我需要刹那的时间。
  「以释迎先生为例不太好……有点儿不同。对了,先说平将门(译注:日本平安朝时期的武将,生年不祥,卒于九四〇年)吧?根据《法华经直谈抄》记载,他在母亲的体内待了三十三个月呢。」
  很奇迹似地,话题又转回来了。京极堂开始提起有关「怀孕太久」的话题,这也是我最初来拜访他的理由。
  「另外,举有名的例子,象武藏坊的弁庆(译注:日本镰仓时期的僧侣,生年不祥,卒于一一八九年)吧,根据《义经记》这本书记载,他是在十八个月后才出生,《御伽草子》这本书里的一篇<弁庆物语>,令人惊异地记载他三年三个月、实际上三十九个月以后才出生。出生的时候,毛发牙齿都长了,是个不像父母的『鬼子』哩!至于《庆长见闻录》里,记载一个叫大鸟一兵卫的粗暴的家伙,也是在入狱前若无其事地说自己在胎内待了十八个月才出生。不过,这是他自己声明的,这倒很奇怪。」
  「怎么除了释迦以外,其他都是坏人?」
  「弁庆法师不算坏人吧,只不过爱吵架。只不过,说是坏人还算是往好处看呢。像将门新皇(译注:即平将门)到最近为止,都还被当作大坏蛋哩!对了,说到坏人,伊吹山(译注:位于滋贺、岐阜两县国境的山)的酒吞童子(译注:装作鬼的模样,劫财劫妇女的盗贼)也很吓人。」
  「酒吞童子指的是住大江山(译注:位于京都府西北部的山,在那山顶千丈岳,传说有酒吞童子住的窟)那个吧。」
  「只不过那个故事比较有名而已,反正怎么说都可以。那个鬼怪的大头目呀,在《御伽草子》里那篇~伊吹童子~中记载,他在第三十三个月、《前太平记》则记载在第十六个月出生。」
  「可是,十六、十八、三十三、三年三个月,排列起来,缺乏可信度,会让人觉得是后来才加上去的数字。」
  「当然是后来加上去的。他们变成残虐无道的鬼怪,被打上穷凶极恶坏人或豪杰的烙印的时候,因为■往前追溯而有了过去■。」
  「这不正像量子力学吗?」
  「是啊,鬼经常是透过『异常的出生』而产生的。过去一直都存在着这种强烈的民俗社会的共同认识,尤其是咱们日本更彻底。反过来说,基于『异常的出生』而获得的鬼的共同认识,本来就存在。所以,实际上的鬼啦或穷凶极恶的坏人,如果不是『异常的出生』,就缺乏说服力。这是因果关系的逆转。当追溯到被观测为鬼的时候,出生异常的过去就成立了。可是,真正因异常生产而生下来的孩子,变成鬼或坏人的证据反倒一个也没有。」
  「真正是『异常的出生』,可是毫不受影响地度过平凡人生的例子没有吗?」
  「没有。怎么说呢?因为『异常的出生』生下来的鬼子(译注:不像父母的孩子)的未来是决定性的,他们一定会被杀掉。」
  「可是,酒吞童子不是活下来了吗?如果那么确定会被杀,鬼和坏人就不至于出生了。」
  「所以当酒吞童子被打上鬼的烙印时,■回溯的过去就已经决定了■。那时候没被杀掉只是丢弃的理由是可以存在的。如果有人躲藏活下来而过着普通人生的话,那么,回溯『异常的出生』的过去,也就完全消失了。」
  我终于了解京极堂为何作如此冗长的演说,来破坏我的常识的理由了。现在的我,对这个「异常的出生」所拥有的特殊结构,已非常能够理解。但是,如果换成刚来这里拜访时的我,结果会怎样呢?不仅无法理解,而且一定会解释为「怀胎二十个月的孕妇,会生下鬼或坏人」,然后可能会写下夹杂着习惯性的科学知识,以及充满欺骗的鄙俗忖测的报导。竟然不知道也许会使因「异常的出生」获得生命、本应度过一般人生的孩子因此产生混乱。
  「看来好像你懂了,老师。现在的咱们虽无法理解民俗社会拥有的共同幻想,但也不能擅自曲解不理解的事物,或者佯装不知情什么的。现在的社会,终究无法理解鬼子的概念。不过,如果只是不了解,那也就算了。鬼子的意思,在现代完全被理解为其他的意思,那是我无法赞同的。写报导是你的自由,反正报导是个人的发挥,不过,我希望你不要写那些把无罪的婴儿的未来,限定为鬼或蛇那种不负责任的报导。」
  京极堂看出我的心事似地说道,喝了一口麦茶。
  「呵,早就不想写这个报导了。的确像你说的,这比你把那种果子放罐子里的习惯更坏呢。」
  我是真的这么想。朋友看我的态度变柔和了,可能以为他的话说过头了,做出一副同情的表情,伸手搔着下巴后,问道:
  「你是被谁教唆来提这些话题的?」
  「什么,还不是你妹妹!」
  我若无其事地回答。可是,京极堂一听,眼看着他表情转为极不痛快似的,他说道:
  「那个可恶的疯丫头,真拿她没办法!」
  我听到哥哥批评和他自己一样疯癫的妹妹,终于忍不住噗哧笑了出来。
  「没什么好笑的吧,做哥哥的可担心着呢。」
  说完,京极堂的表情显得很复杂。这个爱讲理论的朋友,一提到妹妹就冷静不下来。
  京极堂的妹妹叫敦子。和这个不健康的兄长一点儿也不相似的,是个健康好动的女孩子。姿色也迥异于这个如死神般风貌的兄长,是个清秀佳人。不知内情的人,似乎都会以为是他老婆的妹妹。妹妹小京极堂十岁,所以大概二十岁左右吧,从高中女校毕业后,立刻宣布自立,离开家里。后来靠自己的能力存了学费,靠自学进了大学,但后来觉得学校没意思,退了学。在这方面,倒确实承继了兄长的血统。现在在位于神田的出版社工作,是个独当一面的杂志记者。事实上,我不过以她的朋友的名义,从她那儿获得工作,倒不是因这份人情而夸奖她。她的确是进来少见很实在、独立的女孩子。
  「不,为了敦子君的名誉,先把话说在前头,你妹妹想采访的不是孕妇,是孕妇的老公。你妹妹是不写变态、不入流报导的。」
  这个古怪的兄长也担心着妹妹吧。动不动就要提供意见给妹妹,如果因为我而导致他们兄妹吵架的话,我也不好受,所以我辩解着。
  「做丈夫的怎么啦?」
  京极堂不解地问道。
  「嘿,那个丈夫呀,好像一年半以前失踪了。」
  「这种事现在一点儿也不希罕嘛。为很么那家伙要去采访?」
  「听我说完嘛。」
  我有点儿装模作样地答道:
  「那个丈夫好像是■从密室中像烟一样消失了■,这不是很神秘吗?绝对有采访的价值。」
  「噢!」
  京极堂眉毛上扬,仍然用一副瞧不起人的表情望着我说道:
  「真无聊,听起来像不入流的侦探小说。有逃生的路吧,那家伙用线做的工艺品脱逃了吧。」
  「不,小说里虽然经常有,但实际上从没听说过呢。无论是多无趣的诡计,只要实际上发生了,就要写成文章。嘿,我也曾写过虚构侦探小说,我只是征求你的意见而已。不过,听说那个失踪男子的妻子,模样也很奇怪。我很感兴趣地间接问过了两三个人,结果呢?想都想不到的传言竟传了开来……」
  「这可触动了你那喜欢怪诞事物的心弦了吧。你不说也没关系。不过,敦子竟会征求你的意见,虽然是自己的妹妹我也只能说她一定是求助无援了吧。如果是我就会说去问浅草的法师还更有参考的价值哩。总之,我大概了解了,做丈夫的失踪一年半以后,如果不怀孕二十个月那就不合了。」
  京极堂这次用一副很难喝的表情,喝了一口可能变凉了的麦茶。
  「不过,关口君,如果那个太太在丈夫失踪期间有了姘头,然后怀孕,为了使事情合乎情理而撒谎,这种想象也可以成立唷。」
  「不,发现怀孕,好像是在她丈夫,那招赘的养子,失踪后不久的事喔,已经怀了三个月的孕了。」
  「原来如此,所以说怀了二十个月,可是,总觉得……」
  京极堂止住了话,眼睛望向回廊。
  我虽然有些困惑,不过,我把听来的传言全部告诉他了。
  「呵,就像你所想的,全是可疑不足采信的事情。关于这件事的传言似有若无地,实际上已四处流传了。」
  「愈可疑愈受大众喜爱。为了我这个后学,能告诉我大众的想象力究竟是怎么回事吗?老师。」
  京极堂很意外地表示了兴趣,也许是提到他妹妹产生了效果。
  「呵,就像你说的,全是陈腐的因果的话题。例如几代以前,祖先杀死婴儿,遭到谴责作祟啦,不能生育的女子被虐待致死几代前的媳妇产生怨恨啦。然后,如同你所暗示,实际上,那个老婆听说是有姘头。正因此调查她丈夫失踪的原因。传言说失踪丈夫被姘头杀死,丈夫的恨使老婆迟迟不生产,如果是这样,那么,肚子里的孩子就不是失踪丈夫的,而是姘头的了。还有,嗯,也有丈夫还活着的说法。说是有什么其他的理由而躲了起来,如果是这样,那就是这个老婆遭到强暴而怀孕,老婆期待着什么都不知道的丈夫回来。可是,孩子生下来后,将会被识破父亲是谁……」
  「所以,忍着不生下来?这么一来,分娩、放屁什么的不全乱七八糟吗?」
  「是传言啦,是风闻。没什么理论基础。还有更好笑的呢,说孩子的老爸是猴子。是生下个毛茸茸孩子的要紧事儿呢。」
  「难道孕妇在忍耐吗?已经是超越常规蛊惑人心的谣言了。我还想听听有点儿道理的,没想到未免太离谱了吧。连喜剧电影的题材都谈不上,既没品味又没教养。」
  「不过,我也听到了有点儿趣味的谣传。说是失踪的丈夫,战争时曾在德国的纳粹研究所开发了秘密的药,战争结束后,把药带回来,用妻子的身体做人体实验……」
  「啥实验呀?拖延生产日期有什么好处,一点儿也不有趣。」
  「你对着我生气有什么用。嘿,实验可不是延迟预产期的那种实验啦,是培养人的细胞,制造复制人的实验。如果这样,就有可能吧。」
  「理论上说来以现在的技术还做不到,还需要一百年吧。」
  「这不是事实,是愚蠢的愚民的胡言乱语。所谓胡言乱语,指的是应该在她肚子里接受生命成长的,是那个希特勒阁下吧。」
  京极堂翻白着眼望着天花板,吐口大气后,表情很无奈,无力地笑了笑,说道:
  「如果早知道你要说的是这种话题,我早就打烊睡觉了。一想到路上行人每个人都在想这类事情,我真想一头撞死。」
  由自己的嘴试着告诉别人时,的确像是无奈鄙俗的证据薄弱的谣传。说是中伤也不为过。可是,最先听到这个谣言时,由于觉得有趣,所以,我为保有这种感性的自己感到些微羞愧。
  「那个被说得这么严重的可怜的妇人,到底是哪里的谁呀?」
  朋友一副忍无可忍的模样。
  「如你推测的,就是那个想看名医也无法去看的妇人。怎么说呢?那个妇人的娘家是妇产科医院哩,而且还是江户时代延续到现在的老医院。」
  「喂,江户时代可没什么妇产科医院唷,说老医院也很怪。」
  「不,在江户时代,家系好像是四国诸侯的医生、所谓御医的家伙。明治维新的时候,紧随着诸侯来到东京,趁火打劫、混人耳目地建了大医院,所以说是老医院。在昭和初期(译注:昭和时代从一九二六--一九八八年),曾有内科、外科什么的,业务十分鼎盛。在中日战争前后,不知为什么景气转坏,现在只剩妇产科了。可能不是什么名医吧,由于处在混杂了施咒术看病的时代,所以医术也没怎么进步吧。不管怎么说,总之是无法适应现在的时代了。就像你说的,医学日新月异,其实只要雇用高明的医生就好了,可是好像也没这么做。而且因为家系是御医,又不能断了香火,所以终于接纳了大学毕业的招赘养子。」
  「失踪的就是这个家伙?」
  「对。加上女儿催患原因不明的病,孩子生不下来,引起奇怪的谣言。由于是很有权威的老医院,又不能带着女儿去给其他医院看,事关信用问题。祸不单行,屋漏偏逢连夜雨,正处在进退两难的境地呢。」
  京极堂沉默了。
  似乎是我说太多话的关系。喉咙干了,由于我刚才一口就喝干了麦茶,眼前的杯子是空的。当我正想开口要一杯麦茶时,京极堂开口说话了:
  「那家医院是在杂司谷的久远寺医院吧,那个失踪的女婿名字叫牧朗。」
  「什么?你知道呀!你可真坏,我滔滔不绝地说,活像个笨蛋。」
  京极堂一贯地用轻视人的视线瞪着我,说道:
  「你真的什么都没发现就一面说、一面听吗?果真这样,我看你还是不要信任自己的脑吧,你的脑根本就不去记忆任何事物嘛!」
  我完全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怎么?什么事呀,你在发什么火?」
  「久远寺牧朗,旧姓藤野牧朗,俗称藤牧,你的记忆里没这回事吗?」
  头脑的角落里朦胧映着莫名事物,在那瞬间,突然成形了。那是一张戴着厚眼镜、人看起来很温和,然后,畏首畏尾地让人着急的、想进医学院的学长的脸。
  「那个藤牧先生呀,咦,他不是到德国去了吗?确实……」
  「你难道以为战争前后他一直很安稳地在德国生活吗?大体说来,咱们的时代,有人没去从军的吗?你因为是念理工科,原本根据在学延期征调的临时特例,可以暂不从军,结果还不是去了。」
  「话是这么说。京极堂,你不是没去当兵吗?」
  「不是在说我呀。」
  京极堂店主的嘴巴瘪成ㄟ字形,把杯子里剩下少许的茶喝干了。
  「藤牧氏去德国是事实,不知道透过什么管道,为什么去德国?不过,根据我的记忆,他是在开战的第二年回国的。虽然这样,由于开战是在年尾,所以可以说是开战后不久就回来了。然后,进到原来预定升学的帝国大学医学院。可是,随战局恶化,三年后,他被征调到军队去了。不过,非常幸运地,被送到大陆战线前不久,竟然面临战争结束,奇迹似地复员、复学,修得了暂时保留的学位,领到医生执照……」
  「被久远寺医院招赘了吗?是吗?是这么回事呀!」
  「提到纳粹什么的也是因为他的经历。……我以为是暂时断了音讯,竟然是失踪……」
  京极堂的话到了最后不说了。藤野牧朗是我们在旧制高中时高一年级的学长。我记得他立志学医,是个胆小而安静的男人。直到现在我都没有发现漩涡中的人物竟然是友人。原本我也不知道战争结束后他的音讯,而且,无法将藤牧的绰号和久远寺牧朗联想在一起。
  有关他的记忆逐渐在我脑中苏醒。
  「记得并不很清楚,在学生时代,藤牧氏好像有恋慕的女性吧。……确实好像也是医院的……嗯,想不起来……好像是医院的千金……」
  「是呀。昭和十四年(译注:一九三九年)夏天,在鬼子母神(译注:保护孩子的神)的庙会那天,大伙儿一起外出,他对久远寺的千金一见钟情。纯情的他被相当地冷嘲热讽了一番。但是,仍然没有阻碍他的热情,现在想来,他复员回来以后,实现了学位和恋爱的双重梦想了呢。」
  从刚才默诵古书的模样,就可想象京极堂的记忆力非常人能比。
  我则因为这意外的开展而哑口无言。京极堂起初搔着下巴,后来手慢慢地住上,不久就开始胡乱地搔抓长长的头发。
  「你为什么带这个话题来,我就因为讨庆这种事,所以隐居了起来。」
  说完,他再度将手撑在下巴,低下头来,和那张著名的芥川龙之介的相片像极了。这种姿势维持了一会儿后,他突然朝上翻动着眼珠子望着我,说道:
  「认识的人。」
  这个动作更像芥川了。
  「知道了事件的中心人物是认识的,就不能装作啥都不知的半兵卫(译注:将户时代有一个叫「千代半兵卫」的爱情故事,男主角为了隐藏恋情,不让任何人知道,因而有徉装不知半兵卫的称谓)了。可是,还不是我出场的时候呢。」
  仍然一副芥川的表情,他略微陷入沉思,说道:
  「关口君,反正你明天有空,你去找神保町的侦探商量吧。那家伙比咱们高一年和藤牧氏同年级,比起咱们他们应该交住得更频繁才对。也许他知道什么也说不定,而且知道事情的原委后也不会罢休的。」
  然后,用一副很难理解的表情说道:
  「由你来负责这件事。」
  结果,我告别京极堂时已是夜里十点钟了。外面已完全变黑,但气温没怎么改变。
  京极堂表示,在这种时候走坡路会跌倒,执意要我带灯笼走。在这种时代,带手电筒还行,拿灯笼未免太落伍了。反正月光很亮,根本不碍事。我以这个为理由拒绝了他,然后他说道:
  「尽可能注意脚下走喔。」
  坡度恰到好处的坡路,到了夜晚真变成什么也看不见。月光下,只见油土墙显现出白色、长长地延续着。前面伸手不见五指。
  有一种很奇怪的情绪。
  我想起今天会话的内容,想要依照顺序回想,可是怎么都显得很暖昧。我现在所体验的世界,究竟是现实抑或假想现实?最初的话题是我能理解的吗?留在纪录里过去的现实只不过是相对性的。谈的是这一类的话题吗?
  不,这是结论吗?
  好像是有量子力学这门学问。在看不见时,似乎并不知道世界的模样究竟怎样。
  如此一来,这道墙的里面是什么?不是什么都没有吗?不,这条路的前方是什么景况?
  我突然产生脚下的地面变软了似的错觉。
  脚不听使唤,脚下的空气粘糊糊的,弄不清楚和地面的界线究竟在哪儿。
  对了,因为黑暗,所以看不清楚脚下。
  --因为看不到,所以不知道是什么情况。
  --无论变成何种情况,都不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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