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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获鸟之夏》

_2 京极夏彦 (日)
  「这个记忆究竟是如何地收藏在哪里?现代医学都还没有明确的解答。」
  「没这回事吧。记忆不是收藏在脑里吗?脑才是记忆的仓库吧?」
  「这可难说哟!不过,可以肯定的是,脑担负着『税关』的责任。所有来自外界的资讯,透过眼睛和耳朵等的资讯,全都经过脑这个税关确实地检查。而且只有理解后的事物才能通过。只有通过检查的事物,才能走上意识的舞台。」
  「没通过的怎么办?」
  「没走上意识的舞台,就收藏在记忆的仓库。在做检查的时候,也是以记忆为标准。这也是脑将有的存货拿出来检视,等检查完再将新旧混合后归回仓库。」
  「原来如此。这一次的比喻我很能理解。」
  「就在这里。如果这个完整无缺的税关有不正当的活动,进口了伪造品的话,你想,会怎么样?望着意识舞台的客人,能很快地辨识那是假的吗?」
  「不会知道吧。不过,为什么要从事不正当的活动呢?没什么好处嘛。」
  「嘿,会的唷。首先,在记忆的仓库发现不到恰好的样品时就会发生。如此一来,就不能做检查了,如果只是小瑕疵,还可以修改,但实在也有和库存不吻合的时候。由于事关信用问题,客人往往寄予绝大的信赖,就像刚才提到的,记忆的仓库如果都是空的,让人无法信任的话,那一分钟也活不下去。所以,不能背叛信用,即使撒谎也得笼络客户吧。然后,还有一个。客户对进的货品不满意的时候,客户有时候会无理要求。这时,记忆会将仓库中相称的存货拿出来,然后装出现在才进货的样子骗人,而客户完全无法分辨是否为新鲜的东西。可是,这么一来,就会发生前后不符的事了。根本没进货却硬要出货,这就和帐本不合啦!」
  「客户……也就是心灵,到底怎么无理取闹法?」
  「比如说想和死人见面什么的。」
  「喔。」
  我终于懂了。
  「指的是幽灵吗?」
  「嗯,不仅这个,不过大致如此。与其说对那个人的心灵,不如说他的内在世界绝对无法和现实的事物有所区别,如此说来就称作假想现实吧。不,对那人,他个人来说,那简直就是现实。因为现实也完全一样地接受脑的检查,我们任何人都无法真实地看见、听到这个世界,只不过在感知着由脑选择后偏颇的仅有的资讯而已。」
  「可是,把根本没有的事当作有,那多令人不知所措。而且,那么简单地只要心有所期待,就能见到、听到那假想现实什么的吗?可是,我可从来没见识过呢!]
  [这可不是想看就看得到的呢。『看看吧』,在这么想着的时候,其实就已经意识到了,也就是说脑已经知道了。既然知道了,脑会选择更简单的方法唷。如果从仓库将知道不可能有那回事的证据的记忆拖出来的话,那不用撒谎不就了事了吗?」
  「换句话说是必须靠无意识罗?」
  「是的。因为如此,不得不说谎的脑,就只好开始篡改前后帐目很合的帐簿了,因为自尊心不许可!因为脑是存在于和自然科学相通的世界,这么一来,这个世界于是诞生了怪诞这种借口,和宗教这种自我辩护了。」
  「原来如此,虽然没什么实际体验,但是我觉得好像懂了。总之,宗教就像修复脑和心的关系的媒人。」
  「你倒很会比喻嘛!脑也会会错意和遗漏,在这节骨眼儿,这个媒人就会有效地发生作用。说起来,脑似乎拥有分泌麻药来掩饰这种纠纷的性质,动物体内也会作掩饰,但在进化途中却似乎会发生无论如何都无法控制的情形。」
  「会分泌麻药吗?」
  「是的。觉得很舒服,心情很好什么的,都是麻药的关系。生存所必要的行动大体上都伴随着快乐。就像吸鸦片的人那样,人的心灵都有快乐的需求,动物活着的时候会有恍惚的感觉。可是,社会诞生了,语言产生了,只靠这个脑的麻药已经不够用了,人失去了幸福。然后,怪诞乘虚而入。更进一步地,为追求失去的幸福,宗教应运而生。这是麻药的替代品。鸦片啦吗啡啦是替代品中的替代品。有共产主义者说宗教是麻药,这是卓越的见解。」
  我感到一股轻微的亢奋,为什么会这样呢?觉得自己安心搭的船,其实是住在坚硬的山上的貉所搭的泥船那般有种焦躁感。
  这时京极堂不知所措似地窥视着我的表情,然后突然问道:
  「你曾祖父还硬朗吗?」
  我感到困惑地反问:
  「怎么突然说起这来了,这不是想故意岔开话题吗?」
  「谁想打岔呀。到底怎么样嘛,还硬朗吗?」
  我在无法掌握他的真意之下,只好回答:
  「我没见过曾祖父什么的,你不是也知道吗?连我的祖父在我五岁时就已去世了,曾祖父在我出生前早就上了阎罗王的生死簿了。」
  「所以,你并不知道他存不存在。」
  「不至于不存在吧。眼前他的曾孙--我,不就在这里吗?」
  「好吧。那么,你的祖父呢,他存在吗?」
  「我刚不是说了吗,祖父在我五岁时去世了。我再怎么笨也还记得,他是存在的。」
  「如果你是带着记忆一起出生的话怎么样?说得更直接些,就算你刚出生不久,你就带着从出生以前到出生为止所有的记忆呱呱坠地,那么,现在的你也无法分辨的,不是吗?」
  京极堂说完后,沉默了一会儿。
  铃--,风铃声响起。
  射进回廊的西照阳光终于变弱了,窗外已隐约模糊了起来。
  原来睡在那里的猫不知何时已不见了。
  我突然觉得自己仿佛是被抛在海上的婴儿,产生了恐怖的感觉。不,与其说恐怖,不如说是寂寞和空虚。简直就像泥船溶化在海里似的。
  「那种事,不,该不会有那种蠢事吧。我就是我。」
  「要怎么说你才懂?你应该无法判断的。有关你的记忆、你的现在,可能全都是最近由你的脑子随便创造出来的。简直就像第一天快要开幕的时候,剧作家飞快写好的剧本那样,什么时候写好,你这个观众根本就无法辨识。」
  「那么、那么的空虚无常,我--」
  房间突然暗了下来。
  「自己绝对无法辨识假想现实和现实的区别,关口君。不,连你是不是关口君都无法保证。环绕着你的所有的世界仿佛幽灵似的,假冒的可能性和真实的可能性完全一样。」
  「那么一来,我不就像幽灵了吗?」
  我感到自己遭受被全世界遗弃似的、一种压倒性的不安感所席卷。我甚至觉得忧郁症带来的孤独感反而还能拯救。眼前坐着的是不是朋友,简直都快分不清了。
  这情况到底持续了几分钟?眼前的男人突然高声笑起来时,我才恢复意识。
  「哈哈哈,你呀!放心啦,真没想到这么有效,原谅我吧!」
  即使如此,我还是维持了短暂的恍惚,为了确认眼前的人是京极堂,费了极大的劲儿。
  「你、你,关口,好了啦,你的确是关口翼本人啦,我可以保证。」
  京极堂棒腹笑着,我逐渐了解了状况,同时非常地愤怒:
  「到底怎么回事,难道你在我身上施了法术吗?」
  「我哪会施什么法术,我又不是忍者。只不过你一副很想知道我的买卖似的,所以小小地做了个测试,没想到竟然这么有效。」
  朋友完全识破我内心的想法,我简直就像在释迦手掌心那个逞强的孙悟空般被戏弄了。
  「那么,刚才所说的话都是为了套我而捏造的吗?」
  [不,不是的,全都是真的。真实得过份的真实!」
  京极堂从怀里伸出手来搔搔下巴,这是当他觉得困惑时经常有的动作。
  「给我说清楚,我简直像被狐狸蛊惑了似的。」
  「你们家是信仰日莲宗的吧?」
  「又怎么了,难道又要施法术了吗?」
  「不是法术。总而言之,你呀,其实是会使邪恶者屈服的人,可是竟然一点儿信仰心都没有。」
  「妙法莲华经确实摆在我家佛坛上的唷。」
  「可是,一个月打扫不到一次吧。怎么说,你都不是信仰宗教的人,也不是科学的信仰者。」
  「说得也是!」
  「对你这种人,说刚才那种真话是最有效的了。」
  「是吗?你确实是相信驱魔的人所信仰的宗派,难道改变做法了吗?」
  我好不容易想起这件事,慢慢地理解他想说的事情了。不过感觉好像还有什么圈套似的,仍无法安心,我可不想再尝刚才那滋味了。
  「嘿,别装出那副可怕的表情。就像你说的,我在为人除去附身的鬼灵时,必须知道对方所处的环境和那人的性质什么的。理论就像刚才所说的,至于方法,就是用刚才套住你的那种。对你用的是你最容易了解的语言,这些语言,住住化作经文、祷词或科学用语。换句话说,暂时将脑与心的关系取消,然后再正常地连接起来就能恢复了。」
  「为什么有科学用语?」
  「信仰科学的人所想的也是科学性的,说到心和脑的关系,这就像信仰着科学一样。只不过将科学当作宗教的替代品而已,这对本人的心灵而言,是比拥有宗旨还麻烦的事呢。因为对怪异的说明,没有比这更不合适的。脑会完全失去信心。」
  「我也没信心了,我的脑也在瞬间不信任我的心了。你真过份。」
  「不过,可以增广你的见识。感谢我吧!」
  「喔?这么一来,我就不会被脑骗了吗?」
  「不,没那回事。只要你活着,就会继续受脑欺骗,只不过偶尔会有怀疑的余裕而已。」
  「那不是根本没有治疗吗?」
  「你从头到尾都很正常呀。」
  京极堂说完后又大笑起来。
  然后,突然恢复正经地又再说道:
  「提到你的曾祖父。」
  「知道了,不再上你的当了。」
  「嘿,不是那回事。总之,你从没见过曾祖父吧?」
  「没有。不过,也不是我的脑捏造出来的,因为我有物理上的证据。」
  我的表情现出一副不愿意再上当的样子。
  「可没这种抢在人前下结论的事唷!没有人怀疑你的曾祖父确实存在过。那个曾祖父的名字叫什么来着?」
  「你可真穷追不舍,名字叫半次郎吧。不知道是哪一个渔港的渔主,相当有声望的样子。所以,祖父在信仰方面花费不少,最后终于倾家荡产。托这个福,我的父亲大人,你也知道的,是个穷老师!」
  「就是这个!」
  京极堂的手啪地敲了矮桌一角。
  「就是这个的什么?」
  「你怎么会连这些都知道?那不是你生存的时代喔,说起来,不是你能得到的资讯吧。」
  「无聊!所以啊,你,这是从我出生以前就存在的人那里知道的呀。家乡的庙寺里还留着家族死亡纪录呢。户籍什么的说不定在以前的战争中烧毁了,但我家里确实应该至少还留着一张相片。」
  「所以呀。」
  京极堂这会儿又啪地敲了自己的膝盖:
  「你之所以能够知道体验以外的事,是托这个世上有语言、留下纪录的福,将这些当作资讯摄取了下来。」
  「说的也是。」
  「就是这个呀。由于有你这个活着的证人,所以必须承认你的曾祖父存在。但是,德川家康(译注:一五四二--一六一六年,德川慕府第一代将军,终结了战国时代,为日本带来长达约两百六十年和平统一天下的人物)怎么办,可以相信他的存在吗?」
  「当然可以呀。你可真愈说愈玄了,没有家康的话,这个江户(译注:现在的东京)可能就不存在了。全日本也大概只有你怀疑家康的存在吧。」
  「你为什么那么地自信?」
  「怀疑的人才奇怪呢。再说家康的子孙不是有很多吗,和我一样,是活证人。」
  「不过,你呀顶多才三代吧,也许现在还有人知道半次郎在世时的事情,至于家康可得上溯十五、六代哩。现在该不会有人知道家康活着时的事吧,即使是子孙也无法确信事情的对与错吧。」
  「不是有纪录吗?家康的纪录当然不是我曾祖父可媲美的,纪录可多着呢,而且都是公开的。我虽不知道曾祖父的死因,却知道家康的死因哩。」
  「那并不实在吧。你怎么认为那是可以信赖的呢?有很多不同的说法吧,即使不实在的说法说中了什么的,正式文献里可没那么记载的唷。」
  「话虽这么说,我可是采信脍炙人口的说法,因为说法各异很难选择,所以怀疑其存在,思考方式也未免太跳跃式了吧。」
  「呵呵呵。」
  京极堂笑容满面。
  「干嘛怪里怪气的?」
  「关口君,这么说来,你也肯定大太法师(译注:巨人传说之一,传闻广布在东日本。巨人拥有极大的力气,传说在一夜之间堆起了富士山)的存在罗。」
  「你愈说愈奇怪了,大太法师就是那个出现在故事里的巨人吧。那玩意儿怎么会存在呢?」
  「为什么不?存在的条件和家康没什么两样呀。」
  「完全不同,一个是历史人物,一个是童话中的怪物。」
  「不是也留下了纪录吗?两个不都是几乎无法确认的古早以前的事吗?再说大太法师和故事、童话可不一样唷,是传说,不是『从前从前有个地方』那种故事,而是『在上古时候常陆国(译注:现在茨城县的大部分)的那贺郡』那种地点明确,也留下痕迹的地方。当然不限于一个地方,其他各地也都有传说,而且有各种传言,彼此也没有发生矛盾。与其说有哪几个死因,不如说很真实。」
  京极堂难道又想诓骗我吗?或者这一次想说的是,很无聊的有结局的吹嘘和拙劣的笑话?我无法判断。
  「你如果因为德川家康存在的纪录留存着而相信,那么,不相信大太法师那可就不合道理了。不,不止是大太法师。」
  说完,京极堂将堆在榻榻米上日式线装书啪地拿到矮桌上,随便地翻开后看着:
  「这种怪诞书什么的也留存下来了,而且和家康的纪录一样,有很多呢。」
  这是和刚才京极堂在看的《画图百器徒然袋》一样,都是石燕(译注:乌山石燕,生年月不详,江户时代画家)所描绘的《画图百鬼夜行》、《今昔续百鬼》,江户时代(译注:一六O三--一八六七年)的娱乐书,这是所谓的系列书,当时街堂巷街传说的狐狸、妖怪、魑魅魍魉那一类全都聚在这类书里。换句话说,就像是妖怪名人录,总共有十二本。所以,我想应该很受欢迎。不过,总觉得那种画风很平淡,不像后来的芳年(译注:原名吉冈米次郎,生年月不详,江户时代画家)和圆山应举(译注:一七三三--一七九五年,江户时代中期的画家,圆山派之始祖,受到外来写实画法的影响,以精密的自然观察为基础,开拓了新画风,擅长山水、花乌、人物,掀起写生画风潮,对日本画的现代化极具贡献)所画的让人看起来觉得那样的恐怖。
  「你说的太极端了吧,并不是都记载下来就好了。」
  「不,写下来留存起来,仍然是很重要的事。」
  京极堂以恶作剧后淘气小孩的样子看着我,然后又说道:
  「实际上,你并没有真正接触到对象,只是根据纪录知道这些。基于这两点,你的曾祖父和德川家康,然后大太法师和异形妖怪的立场,是一样的。对你而言,因为条件相同,所以信不信全靠你的判断。但你的判断是承认前面两者的存在,而不承认后者。」
  「是呀,我有许多可以用来判断的材料。」
  「是这样吗?」
  京极堂以一副坏心眼儿的表情,阻断了我的话。
  「并不是因为有足以判断的材料的关系,其实是你缺乏读后者纪录真正含意的理论,只不过如此吧。」
  「你的意思是我信赖德川家康,却不信赖巨人的想法,是因为并非没有重要证据,而是因为我个人思想狭窄的关系?」
  「不,你有你的常识,而且有主义主张。如果这符合现代社会,那也就算了。但是,我认为,无论在任何时代、处于何种状况,都还没有到达能肯定任何事情是绝对的地步。」
  「的确如此,可是我还是不了解,不管是哪个时代,不可能有的东西还是不可能存在嘛。」
  「关口君,你刚才不是听懂了幽灵出现的理论了吗?以同样的理论来看巨人,应该是可能的吧?要真正看到了你才会相信吧。有关区别现实和假想现实这件事,对于正在体验的本人是绝对不知道的这件事,你也已经体会过了。」
  「那不是再礼让你百步,非要我去体验大太法师吗?我大概会在囫囵吞枣后相信,不过,在别人看起来这不是胡说八道吗?别人不会了解吧。」
  「是呀,如果只有你看到的话。」
  京极堂独自笑了笑,说道:
  「可是变成语言的话,又另当别论了。如果变成语言,嗯,或者绘画也没关系,只要一旦抽象化、记号化了的话,那任何人看了也懂得。」
  「原来如此。但是别人即使理解了这件事,也只会把它当成是妄想。」
  我尽量装出顽固的表情,尽可能傲慢地反驳他:
  「是的,就像你说的那种怪诞,怎么说都是很个人的东西,别人无论如何都无法理解,会认为是妄想。不过,如果有人理解了这个妄想怎么办?也就是共同拥有假想现实、共同幻想。从遗留那么多纪录啦传承什么的这一点来思考的话,比如说拥有大太法师共同幻想的人,不止一人、两人吧。对异形妖怪也一样。」
  京极堂很快地翻起《百鬼夜行》这本书,说道:
  「像这种妖怪们一定是基于什么理由,所以,才以这种形式留了下来。就像你说的,如果采信令人脍炙人口的传说,那么,没有比妖怪这些家伙能让人传说得更久的了。可是,包括你在内,现代人的常识,无论如何都无法和这些异形们一致。即使看了纪录,虽然知道内容,却不懂含意。而德川家康由于和常识比较一致,所以相信了。我们不过是以这种程度的理由来决定信赖度。」
  「这么说来,就变成纪录的客观性和真实性并非绝对,而是相对性的问题了。」
  这个男人到底要夺取多少我所信赖的事物,才肯罢休?
  「是啊,对完全没受过历史教育的江户时代山村里的人们而言,比起『家康』,『山中女妖』应该更具有现实感才对。跟他们提『家康』,他们可能会说『不认识那个老头儿』吧。」
  结果,我只能在理解后沉默了。要说被驳倒,比说受感动更不妥当。
  「可是,语言非常莫测高深。例如,刚才所说的产生共同幻想,严格说来,是共同并非相同,这是自夸。假想现实是很个人的,真正是无法共有的。」
  「说得好像不一样唷。如果无法拥有共同幻想,那不就等干假想现实是妄想吗?」
  「所以才说是自夸嘛!这也可套在宗教上。一个信仰者都没有的宗教人士,你知道怎么称呼吗?很遗憾,现在称作狂人。至于有信仰者的宗教呢,妄想体系化了后产生共同幻想才算是宗教,可是即使是同宗派的人,也无法获得完全相同的假想现实体验。可是,宗教在这方面非常的巧妙。有着虽然彼此的体验各异,但却能让其相信是相同的结构。因此,能用同样的理论,处理许多人心灵和脑之问的纠纷。是■能够拯救■的。而承担这个结构的就是语言。」
  「语言一开始就存在的吧。」
  「说得好。」
  京极堂只有在这种时候才会褒奖我:
  「是的。『真实的德川家康』并不等于你所相信的『家康的实际存在』,而维系了这两者的是『家康的纪录』,亦即语言。」
  京极堂这时咳了一下,继续说道:
  「脑终究是个人的器官,自己的脑只要了解自己的心就行了。可是借着语言的力量,记忆开始独自开步走。语言不仅使意识觉醒,还外出创造了共同认识这个怪物。一旦变化为语言,就不是个人的东西了,能说的已是共同幻想了。就像刚才你所体验的,有关个人式的认识,亦即假想现实是否是现实的判断,当事人是无法决定的。可是一日一说出的语言是怎样的呢?由于受到许多人的检查,以为可以安心了,但这是不对的。一旦成为语言这种共通抽象化的东西,也会因再度为个人所吸收而又变换为具体的东西。在这个阶段能否正确地变换,这就不能端赖个人的判断了。」
  「我知道啦。」
  很少有的,当京极堂话讲到一半时,我已表示明白了,我说道:
  「比如说,语言虽然只有一句,却包含了许多资讯。我将你的事转达给别人时,如果没有『京极堂店主』这个语言,就必须费许多口舌,但是,如果向稍微知道你的人说明你的事情,只要说出『京极堂』就行了。听的人只要听到『京极堂』,就能正确地描绘你。不过,我所描绘的京极堂和那家伙中的京极堂会很微妙的,不,会因事情不同而完全不一样也说不定。但因为有『京极堂』这个共通的认识,当然话说得通,而且彼此都不了解脑里所想的事,所以就判断反正一样嘛,而觉得放心。
  「你治疗的效果挺好的嘛,的确如此。语言其实是符咒的根本,你被『关口翼』我被『京极堂』这个咒语给诳住了,不知不觉地就使用了。德川家康确实存在过,我们所知道的是那个记载昔日有德川家康的纪录,而不是德川家康这个人。禅宗就是讲求不立文字的宗派。家康的存在虽是事实,对我们而言,『家康』并非现实,可是我们偶然产生了自认知道家康的错觉。这是因为藏纳『家康』这个语言所带来的资讯的脑仓库,和藏纳了我们实际体验的脑仓库,是一样的仓库所引起的错误。『语言』带来的资讯和『体验』获得的资讯,都成为『记忆』的话,结果就变成一样了。换句话说,我们也能看到从未见过的东照神君家康大权现(译注:德川的尊称)的幽灵。」
  「原来如此,你这算是补充刚才的话吧。为了合乎逻辑,脑这家伙所拿出的库存品当中,也可能混合着这些东西。」
  「没有脑家伙这种说法吧。我看你的脑力退步了呢。嗯,这么说来,有关大太法师的事也一样。如果你面临的是一种必要的状况,那么他就会真的出现喔。」
  京极堂愉快似地抚摸着膝盖上的罐子。
  「不,再怎么样也不想见那坐在富士山山顶、在琵琶湖洗手的怪物。这对丰富的生物学见识是一种妨碍,因为我是理工科的文学家。」
  我终千觉得恢复了原来的自己,愉快地笑了。但是,京极堂仍然喋喋不休地说着令人生厌的话:
  「既然自认是文学家,那就不妨试着做那种幻觉。你简直欠缺文人习惯性的想象力,说起来,文人所说的话不就是生意的材料吗?」
  「你一再地说失礼的话,我的想象力可如泉涌哩。」
  「那我问你,文学家老师有几颗舍利子,你知道吗?」
  这次的问题可说属于开玩笑那一类,他平时除了讥讽我以外,是不会称呼老师的。
  「佛舍利子指的是释迦的骨头吧。佛舍利塔全国到处都有,不,不止日本有吧,有点儿难估计哩。」
  「把放在所有塔里的骨头全收集起来,可能有一头象的骨头的量喔,嘿,老师你觉得怎样?」
  「什么怎么样,多无聊的话题。究竟那是寺院想强调权威,竟然撒谎,或者是有那种在分骨的时候,浮夸了骨头数目的家伙?……」
  京极堂很不高兴似地动了动脖子后,打断了我的话:
  「所以说你缺乏想象力。嘿,为什么不去想因为释迦是大块头的关系。」
  京极堂非常开心地笑了。我呢,正如我想的被他取笑了。我的确像个傻瓜,但是,想象着有如一只象那么巨大的释迦,对着蚂蚁般的弟子解说佛法的模样,真是怪异,所以我也笑了,问道:
  「你刚才一直在转动抚摸着的到底是啥玩意儿呀?」
  我莫名地被他手里拿着的罐子吸引了。
  「是骨壶,里面有佛的舍利子。」
  「骗人!你不可能拥有释迦的骨头,你是书店老板、又是神主。」
  「跟你讲真的。」
  京极堂打开盖子,从里面取出白色的粒状东西,说道:
  「你要不要也来一个?」
  说完,大口地吞下一颗。
  我大吃一凉。
  「你这家伙怎么啥事都这么容易上当?真是欠缺注意力,这是甘月庵的干果啦。」
  「你真是个骗子,我不再相信你的话了。真输给你了,居然把果子装在那种罐子里。」
  「我老婆也说这是坏习惯,要我别这么做。可是,这段时期怎么都湿气很重,没办法,还是这罐子好。」
  京极堂说完,又拿出一粒果子,津津有味地嚼了起来:
  「不过,在打开盖子以前,这干果说不定是骨头喔!」
  [这会儿又是啥话题了,我可不会再被任何话题吓到了。」
  我的心境确实如此。
  「不,到现在为止谈的都是脑呀心呀人内在的世界什么的,所以很难懂,不过,现在谈的是物理学的话题。你知道量子力学这门学问吗?」
  「很遗憾我并不懂。你要谈去年或前年获诺贝尔奖的汤川博士(译注:汤川秀树,一九〇七--一九八一年,理论物理学者)的论文吗?」
  「那是中子理论吧。量子力学是二、三十年前产生的理论,说起来,是调查在原子中,电子如何地振动的学问。」
  「和罐子里的东西有关系吗?」
  「大有关系。这个理论,导出了『不确定性原理』这教人困惑的原理呢。」
  「所谓不确定,指的是无法确实地肯定的意思吗?」
  「是的,也就是说在未观测以前无法决定。量子这小玩意儿,观测了它的运动量以后的位置,与观测位置后的运动量是不符合的。」
  「不能一次完成吗?」
  「好像不行。一决定了位置的时候,运动量就会无限大地变得不正确,一测量运动,这会儿又找不到在哪儿了。换句话说在观测、决定之前没有正确的形状,就这么回事。也就是说观测者只有在观测的时候,才能决定观测对象的形状和性质,于是,在决定以前,得到的是只能掌握对象的或然率这种不太像自然物理学的结论。根据这个理论,可以说罐子里的东西,只有在我打开那一刹那才获得干果的性质。」
  「这真的是学者下的结论吗?如果是事实,那咱们的日常生活不就充满了不安吗?也就是说看不到的地方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不就无法预测了吗?整个世界不就像凉粉冻做成似的不透明了吗?」
  「呵呵呵,反对这种论调的声音好像很多,但据我所知,都缺乏否定的说服力。连那位爱因斯坦博士也不接受这种论调。不过,根据预测,这个理论从现在开始会在重要的领域中获得发展。」
  「如果连爱因斯坦都反对,那就是错的吧。我就放心了。不仅是脑不信任,连自然科学也通用的这个世界本身也不信任,那就没得依靠啦。」
  「爱因斯坦博士并非否定,是不接受。这和他的美学相违悖,所以他也觉得困扰吧。总而言之,量子力学创造出怀疑笛卡儿以来理所当然的『主体与客体可完全分离』的状况,以至于发生了转而一想又觉得有道理的『观测行为本身影响对象』的理论。因为正确的观测结果,只能在不观测的状态时获得。因此,量子力学所暗示的最终论点是,这个世界包含过去,是『观测者在观测的时候,因住前追溯而创造出来的』。」
  「喂喂,这算科学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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