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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获鸟之夏》

_25 京极夏彦 (日)
  我抬起脸。
  凉子笑着。
  「愚蠢的女人,久远寺家不要这种愚蠢女人!」
  「凉、凉子小姐!」
  用尽全身的力量,我终于能做的事,是只呼唤着她的名字。
  「我不知道那个饶舌的阴阳师到底说了什么。但是现在的我,是真正的我,久远寺凉子。你如果要妨碍的话,我可不饶你。让开那里!」
  「我、我……」
  叭达地发出很大的声音。
  书房旁的门被打破了,几名警官蜂拥进到禁止入内的小房间。
  在那后面有京极堂。
  「凉子小姐,放开那孩子。很遗憾,你不能杀掉那孩子。杀孩子需要这颗石头吧?」
  京极堂推开警官,进到屋里拿起书桌上的那颗石头,手伸了出去:
  「这是久远寺家的■规则■。」
  「■规则■由我来做。」
  凉子说道,把吸了很多母亲的血的大型手术刀,放到婴儿身上。
  「住手!」
  从新馆那里有两三名警官跑近了来,拿着手枪。
  「耍小聪明也没有用!毕竟是你们不懂的事!」
  凉子能剧面具似的脸上飘忽着微笑,朝着新馆如鸟似地翻转身子。
  「凉子小姐,不行!警官……」
  凉子以出乎人意外的敏捷动作,去撞其中一个警官的身体,那个警官被突然地撞到吓住了。另外一人的脸被割伤。警官发出悲呜、按着脸蹲了下来。剩下的一个,发出畏怯的声音,做出放枪的声音。
  「别射,有婴儿!」
  是木场的声音。绕过内庭率领警官队的木场出现了。因木场的声音瞬间踌躇了的最后一个人被推倒后,凉子消失在黑暗中。
  我--
  跑了出去。
  --我,那晚等你来。
  --请救救我……
  --真正的我是现在的我。
  真正的你是谁?
  我到底要怎么做才好。
  我对你做了什么?
  凉子跑过横扫的雨中。
  紧抱着婴儿。
  凉子跑进新馆,我背后有木场警官队逼近。我跑着,因为雨,前面看不见,因为泥土,脚纠结在一起。
  黑暗不限于■仅在没有亮光的地方■。黑暗不是无所不在吗?那个证据,就是现在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子。暖和的雨包裹住全身。到哪里为止是雨?从哪里开始是自己?我完全不知道界线。
  进入建筑物,穿过研究室的旁边。被泥水弄脏的脚滑溜溜的,我跌了好几次。走到有如大圣堂似的大厅。连屋顶都吹掉的天花板上的大窟窿,发出轰轰的声音,如倾泻而下瀑布似地吐出雨来。
  才几天以前,从那个窟窿还射进来宛如天使舞降下来似的庄严的光线。
  可是现在却简直就像--
  --这个世界结束的景象似的。
  对了,今天所有事情都会结束吧。这个充满了滑稽的非日常已经完结了吧。我深刻地感受到世界的终了。
  凉子呢?
  在上面!
  我三步并作两步爬楼梯上去。从窟窿倾盆降下浊流似的雨。啊,再不赶快找到警察会追上来。
  爬到三楼,我终于确认了凉子的身影。凉子在窟窿的边缘,然后在窟窿的对岸。
  榎木津叉开两腿站着。
  凉子认出榎木津后,停下脚慢慢地回过头。
  凉子紧抱住婴儿看到我。
  解开绑着的头发。
  没有血气的白色脸上,没有表情。
  白色宽松上衣被雨淋湿紧贴在身上,身体的曲线清晰可见。
  几乎半裸。
  下半身被血染得鲜红。
  令人不寒而栗程度的美丽。
  这不是存在世间的人。
  这是姑获鸟。
  「关口!」
  是京极堂的声音。
  背后的楼梯上大批警官队等着,站在最前面的是木场和京极堂。
  「关口,凉子在那里吗?她是■这世上的真人■,别害怕!只不过是凉子小姐抱着婴儿站着而已。你这么想就好了。那是■你唯一能做的事■。」
  因为转交情书的是我。
  我走向前一步,凉子向后退,再退一步。
  后面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哪,给我吧!」
  「妈妈!」
  我终于想起那句话,已经不会被责骂了。
  我确实地,确实地喊出来了。
  凉子的表情突然现出那惯常的困惑,然后好像想说什么似的,嘴唇微微张开,伸出双手,把孩子递给了我。
  姑获鸟变成■产女■!
  接住的当儿,婴儿有如点燃了的火似地哭出声来。
  听到后,凉子现出安心似的温柔的表情,轻微地晃了一下。
  啊,凉子在说什么?
  然后,久远寺凉子缓慢地坠入无底深渊。
  那个时候,她说了什么,我终究听不到了。

  凉子去世的那晚,梗子也追随母亲与姐姐似的安静地离开这个人间。并非手术失败,根据主治的医师报告,她能撑到那时已到了不可思议的程度,她的身体早已受到损伤。
  就这样,久远寺家被诅咒的血统,在一夜之间全断绝了。承继了附身遗传的血的女人们全都死绝。长期连亘的不吉样的历史,终于打上了休止符。
  我接手的婴儿幸运地很平安,被偷袭的母亲和护士也不碍事,听说只有那个脸被割伤的警官受到缝了六针的大伤。
  木场由于根本想不出有关这次久远寺家事件的报告书,到底该怎么写而叹著气。
  然而,最让警察头疼的,莫过讨厌没收的婴儿遗体。据木场说,哭著领取了遗体的只有原泽,后来的两对夫妻似乎并不是很愉快地应对似的。
  这也是另外一种想法吧。
  说不定曾企图忘怀。
  说不定简直就不是人!
  战前死亡的两个遗体,以及凉子生下来的无脑儿,究竟怎么了?一想及此,心境变得非常寂寞似的很奇妙。
  距那个下雨的日子两天后,在报纸的角落出现一则小新闻:
  「发现失踪青年医生的横死尸体」
  我几乎毫无感觉地读那个标题。
  一如想像,那则新闻,不用说事件的本质了,连事实关系,不,连轮廓都没有描迷。简直就不知道事件到底是在哪里发生的程度,事实被省略、歪曲著。
  新闻报导凉子死于事故,梗子病死,菊乃自杀。这么严重的凶杀案,无任何脉络可循。一夜之中发生的事之类的,但如果实际上真有的话,那这才是非常奇怪的。
  真滑稽。
  我这么想。
  我从那一天以后四天里,都假装是在京极堂家。是不想回家的心情。不,是不想见妻子,不想见叫做女人的女人,但真正的是不想见所有人。很想和那时候一样,盖上忧郁的壳。但事情没那么如意,我半途而废地将脚踏入彼岸,就那样慢吞吞地迷迷糊糊的日常中埋没而去。如果那样的话,心情是很想暂时隔离这迷糊的日常。
  京极堂一成不变地早上起来后,到店里看书,关了店,就在客厅看书。入夜以后,在睡床上看书,晚睡早起。
  至于我,并没有非做不可的事。而且,什么都还没开始,所以简直就像将怠惰绘在画上似的整天就躺在客厅。
  那个晚上过后第三天,一个非常晴朗的热天。京极堂把藤牧的笔记全都集在庭院里烧掉了。反正也无所谓,可是宝贵的研究成果,也没发表地就埋葬了。对医学界而言,我觉得是损失,事件和研究成果是两回事。我也觉得把这两件事混在一起,不像是京极堂的作风,他说:
  --这技术现代社会不会接受。而且,对人而言如果真的是必要的技术,那么当能够接受这技术的社会来到时,一定会由谁来开发吧。因此现在即使有也没有用武之地。
  我想的确也是如此。
  他说既然要烧日记,烧了也好,但日记方面好像作为证据,被警察没收了。
  我在这四天当中,受到京极堂影响似的,看了三本书。
  一本是有关酱菜发酵的专门书,另外两本是佛教新兴宗教的开祖的佛书,以及中国鱼料理。每本都是要卖的书,对我而言原来就是既不关心、也不感兴趣的商品。
  可是每一本都非常有趣。这里的主人不知何时曾说过,每一本书都有趣,也许未必是不对的。
  我正想找第四本,到了店里后帐房不见主人的身影。替代的是放了几本书在上面,八成是主人看了一半的书。
  《人狐辨或谈》、《狐凭病新论》。
  事到如今还在看什么书呀!
  「这是非常有意义的书。写《狐凭病新论》叫门肋的人,曾做过巢鸭疯人院的医护人员。你不是也认识吗?」
  很唐突的主人出现了。
  「我忘了,类似这种事我全忘了。所以,我在看酱菜啦鱼啦的书。但比这更要紧,你到底去哪里了?店里空无一人,这简直就很危险。幸好我在那里,这不就像是招手叫小偷进来吗?」
  「连续来了几通电话,没办法呀。有一通是木场修打来的。」
  「老爷……吗?」
  「凉子小姐的遗体解剖报告似乎出来了。」
  京极堂说道。一面坐上帐房,斜眼看着我。
  「……是吗?」
  「心脏好像很虚弱。凉子小姐的身体也不可思议似的和妹妹一样,竟然还能活著。」
  「是吗?」
  「怎么啦,怎么一点儿都不关心,在最近以前还那么认真的。不想知道吗?」
  我没有回答。京极堂接著说道:
  「解剖的结果,似乎从凉子小姐的脑发现脑内浮肿,在视床下部一带好像有非常大的浮肿物,脑受到相当的压迫,她的脑■几乎都装满了水■,多半好像是先天性的东西。是非常少见的案例。她……是个有残疾的无脑儿。」
  「可是……她……」
  「是的,在日常生活中并没有任何妨碍,所以我们终究必须彻底地修正有关脑的认识。」
  这个男人,为什么可以做到表情不变地说这些话?
  「别再说了。她的事到此为止,我不想知道更多事了呢。而且她本人不也说过了,自己的身体是随时都会死去而不稀奇的身体……这是从一开始就知道的事了。」
  脑子发晕,不想再想任何事。
  「而且……凉子小姐在十二年前、梗子小姐在一年半以前■已死了■。事到如今,知道这些事又有什么用?」
  是的,没有用了。
  「那么,你对死人曾那么地真挚,到了最后,还演出了那么热烈的武打,而且现在仍这样地沉浸在死人的回忆里。」
  「随便你说!」
  我说完以后,觉得简直是内藤说的台词似的。
  [总之,事件结束了。那个事件对我而言,是非日常性的舞台剧。揭幕了以后,拍拍手就好了。我只是又唯唯诺诺地回到日常而已。所以,让它结束吧。」
  「对你来说,那么,那一个星期等于是虚构的舞台剧吗?事件发生时的你,是表演者,现在的你是观众吗?」
  「的确如此。我甚至觉得现在简直就像另一个人似的。不,应该说只有在这次事件发生的期间,我的心情一直像在做梦似的。」
  这是真心的。
  「不是梦,是现实。久远寺凉子死了!」
  京极堂说道,扬起半边眉毛:
  「那个人只是个有生命身体的人而已。既不是妖怪变的,也不是幽灵。也不是住在梦中的人。死因是因全身挫伤引起的内脏破裂和脊髓骨折,然后是脑挫伤。」
  「别再说了!」
  我感到晕眩。
  从窟窿的边缘看到的凉子的尸体,简直就像只有那里剪下了似的,晒相在我的视网膜里。被雨淋得模糊地连脸都看不出来。
  「京极堂,你这样简直就像别人的事似的一副悠哉的样子。但我和你不一样。你不是不懂焦虑的心情,我现在谁也不想见、什么都不做。如果你觉得我吃闲饭的话,我走就是了嘛。」
  「根本无所谓,你要待到什么时候都可以。不过,对你曾那么热心的凉子小姐的事,却什么都不再说了。」
  「没有什么好说的了。难道你要我像以前的我那样,详细地写下她是稀有的杀人鬼啦恶魔啦才满意吗?啊,你在想啊,关口又恢复了!说起来,那个事件和我的日常生活是遥远地相差悬殊世界的事情哩。那个人和我们所住的世界不一样,所以不能说!」
  「日常与非日常是连续著的。的确我觉得从日常看非日常是很恐怖的,而且也觉得从非日常看日常很无聊。但是那并非不同的东西,是一样的东西。世界始终是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仍不变地运行著。个人的脑,只不过是对自己合宜与否,而划上了日常、非日常的线而已。何时、发生什么事是理所当然的,什么事都没发生也是理所当然。凡事配合得好好的。这个世上,并没有什么不可思议的事。」
  京极堂在安慰我也说不定。我了解。然而,多不中用的安慰话呀!这世上无法用理论就能抚平受伤的心,有的话,就只有眼前这个极端理论般朋友的心吧。我的心更混乱混浊,而那绝不是能以那种■认真■的理由,就能够整理出透彻的东西。
  「说的也是吧。不过,事到如今,我想什么、怎么想,她也不能因此而成佛吧。」
  「那不对唷。■人死了后就结束了■,尸体只是物体而已。能不能成佛并不是活著的人、也就是你和我所能决定的事。」
  「所以,你到底要我怎么做?我什么也不能做,而且从现在开始什么也不能做。如你所说,她已死了。」
  「所以说本人死了的现在,继承了诅咒的是身为关系者的我们。把她想成是梦或幻想,的确很简单,而且,把她从你的日常割断、作为『回忆』而隔离起来这件事也是很轻松的吧。不过,我想这样不行。她是普通人,我们不也和她完全一样吗?如果特别地对待她、埋葬到黑暗的另一边的话,那她就永远无法从诅咒中被解放了!」
  --请解开我的诅咒!
  快忘掉的凉子的脸,浮了上来。
  既不是姑获鸟,也不是■那个时候■的少女。
  是凉子的脸。
  然后,我觉得我知道京极堂想说什么。
  「的确……就如你说的唷……!确是这样……我这样的,一直在犹豫著回到日常生活。我知道。但是,我无法过像你过的达观的生活。再给我一点时间吧。」
  我说道,京极堂稍微沉默了。
  我坐上帐房旁边的椅子,眺望著街道:
  「那个人最后说了什么?」
  那是我所关心的。即将死去的时候,她是凉子吗,还是「京子」?或者……
  「最后她是凉子小姐,然后吐露了谢谢你的话。」
  京极堂看透我的心情似地说道。
  「凉子小姐……为什么来找榎木津?」
  「也许是想告发自己的内部吧。凉子小姐虽然什么事都不知道,但她的身体知道。而且,当凉子小姐是凉子小姐时,『京子』和『母亲』都并不是睡著的。只是没拥有意识的舞台而已。同样地,在犯罪的那个时候,凉子小姐也并不是睡著的。所以是处于下位的自我,告发了处于上位的自我!」
  「不过,我……什么都不能做……」
  「对她来说,你的存在本身就拥有意义。我想,这一次事情,没有了你是无法展开的。如果榎木津的办公室没有你的话,凉子小姐会中止委托吧。」
  「为什么?」
  「她的眼睛、脑还记得十二年前来救她的你,因为你在场,所以才委托了那种侦探。然后,榎木津才看得见她所拥有的年轻时的『关口翼』。」
  对了。我也记得,我实际上知道那个时候的少女是凉子。
  所以,才会这样的吧。
  「迟早会造访的破灭的结局,到底是明天,还是今天?持续等待的每一天,比死还要痛苦!无论结局怎么样,把她从那个地狱救出来的是你。所以,我想她是想向你道谢吧。她最后已经说了谢谢唷!」
  京极堂说道,微微笑了。觉得无法忍受。
  「不过……如果我们没有参与,说不定也不会造成破灭的结局……」
  「不可能有那种事!万一,梗子小姐一面抱著藤牧的尸体,一面可以永远怀着不出生孩子……然后,凉子小姐身为姐姐,永远地照顾著,而身为母亲,又永远地继续实行那没有终了的拷问……■从某种意思■来看,也许是幸福。但是,时间无法停止的。肉体逐渐地重叠著现实的记忆而向前行,迟早最后一定……有破灭的结局会到访。问题是以什么形态、什么时候来访?她在最后的最后,也许只是中止了被冲走,希望由自己演出破灭的结局也说不定。你参与了所有该参与的事了哟。」
  --请帮助我!
  果然是你,凉子小姐。
  我不再选新的书,回到了客厅。
  直到昨天,都没有挂上的那个风铃,不知在何时挂上,又挂在原来的地方了。这么热的天气,今天却不响。
  想再待一会儿、再多待一会儿。
  我稍微打了一会儿盹。
  一发现京极堂就像平常那样面对矮桌坐着。
  「哪,京极堂,那个时候凉子小姐……从姑获鸟变成产女了呢!」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出这种事。
  「所以姑获鸟和产女都是一样。」
  「凉子小姐、梗子小姐、事务长都……然后藤牧先生,每个人都是产女!」
  京极堂说道。
  铃!风铃响了。
  「好热,已经是夏天了!」
  我流了满身大汗。
  京极堂照惯例地板起生气的脸,说道:
  「这当然啦,产女本来就是在夏天出现!」
  「姑获鸟的……夏天。」
  「对了,刚才千鹤子打电话来,好像刚回来。她说,如果你在的话,要在回家路上,顺便去把雪绘小姐也带来。好像带了点心啦西瓜啦很多特产。这个季节,而且你又喜欢点心、西瓜,孩子吃的东西,这不是正好吗?」
  京极堂心情极佳地说道。我慌张地站了起来:
  「呀,我,那就告辞了。」
  「告辞?你要去哪里?雪绘小姐要来呢。丈夫错身而过地回家,这不是奇妙的安排吗?」
  还不想见。
  还没有回到日常。
  即使那是连续着的,我仍需要少许时间。
  需要非日常。
  即使如此,老实说,我带著些微的期待,心想友人说不定会制止我。
  不过,并没有。
  我慌张地对连续的宿泊道谢,是个尴尬的退场。
  晕眩坂上的地面上出现游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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