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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埃落定》-阿来

_16 阿来 (当代)
  他笑笑:"那时,你才是我们的世仇,但那还是很遥远的事情。"
  生活在这里的人,总爱把即将发生的事情看得十分遥远。我问他有没有感觉到时间过得越来越快了。店主笑了:"瞧,时间,少爷关心起时间来了。"他说这话时,确实用了嘲笑的口吻。我当然要把酒泼在他脸上。店主坐下来,发了一阵呆,想说什么,欲言又止,好像脑袋有了毛病,妨碍他表达。最后,他把脸上的酒擦干净,说:"是的,时间比以前快了,好像谁用鞭子在抽它。"
  第十章
  40.快与慢
  边界上的日子十分悠闲。
  这么些年来,我一直住在同一个房间。每天早上醒来,看见的都是同一个天花板,就是不睁开眼睛看,上面的每一条木纹都清晰地映现在眼前。窗外,大地上永远是那几道起伏的线条。上千个日出,上千个日落,每天,我都在同一个窗口射进的亮光里醒来,那两个长期存在的问题再也不来打搅我了。
  我记不清这事发生在两年还是三年前。
  那天早晨,塔挪一只手支在枕头上,用探究的目光望着我。看见我醒来,她更低地俯下身子,把探究的目光对着我的眼睛。她的乳峰蹭在我脸上,女人的浓烈气息扑鼻而来。她还在望我的眼睛,好像能从那里望见我身体内部。而我只感到她肉体散发的气息。她跟我在一个床上睡了这么多年,我还从来没有意识到在清晨,当晨光透过窗子落在床上时,她的身上会有如此动人的气息。她的身子上不用香料味道也很好闻。平常,她用很多香料,我还以为她身上也像别的女人,臭烘烘的。
  塔娜身上的气味使人头昏脑胀,我像突然给人卡住了脖子似地喘起了粗气。塔娜笑了,她的脸上浮起了红云,一只手蛇一样从我胸口上滑下去,滑过肚子,握住了我坚挺而灼热的小弟弟。我想,小弟弟把她手烫了,她打了个抖,说:"呵!"跟着,她的身子也变得滚烫了。塔娜是个很好的骑手。上马一样轻捷地翻到我身上。她像骑在马上飞奔一样起伏着身子。带着我一直奔向遥远的天边。
  我不知道眼前掠过了些什么,是些实在的景物还是只是些彩色的泡泡。我听见自己发出了一匹烈马的声音。
  骑手也在马背上大叫。
  最后,骑手和马都跌倒了。汗水把我们沾在一起,后来,汗水干了。几只蜜蜂从外面撞击着窗玻璃,叮叮作响。
  塔挪把嘴唇贴在我脸上说:"我们都忘了你的问题了。"
  我说:"我知道我在哪里,我也知道自己是谁。"
  塔娜一下从床上坐起来,脸和乳房在早晨闪着动人的光芒。她大声问:"知道自己是谁?"
  我从床上跳下来,站在地楼上,大声回答了。"你在哪里?"
  "在等着当土司的地方!"
  塔娜顶着被子从床上跳下来,两个人赤条条地在地毯上抱着又躺了半天。就是这天早上,她保证再不吃不怀孩子的药了。我问她,要是我真是傻子怎么办。我是真心问的。她说:"不怕,天下没有等着当两个土司的傻子。"
  我向来把身边的人看得比自己聪明,更不要说美丽的塔娜了。如果聪明是对一个人最高的肯定,我可以毫不犹豫宣布她为天下最聪明的人。但我要说的并不是这个,并不是时间缓慢流淌时,一对夫妻一次特别美好的性事。虽然我鼻子里又满是女人身子的撩人的气息,但我还是要说,虽然要我立即从要说的事情本身说起是困难的。打个比方吧,我在湖边看过天鹅起飞,它们的目的是飞起来,飞到高高的天上,却要先拖着笨重得叫人担心的身子在水上拼命拍打翅膀,拼命用脚掌划着水奔跑,最后,才能飞上天空。
  我要说的是,有十天,我开始注意到这片土地上时间流逝得多么缓慢。
  我愿意和人讨论我注意到的问题,也许是由于我不容易注意到什么问题才产生这样的欲望。书记宫和黄师爷,还有跛子管家都是讨论问题的好对手。书记官则要更胜一筹。也就是这时,时间开始加速了。讨论的结果,我比较同意书记官的看法。他认为时间加快,并不是太阳加快了在天上的步伐,要是用日出日落来衡定时间的话,它永远是不变的。而用事情来衡量,时间的速度就不一样了。书记官说,事情发生得越多,时间就过得越快。时间一加快,叫人像是骑在快马背上,有些头晕目眩。我是从麦其家种鸦片那年开始懂事的,已经习惯于超越常规地不断发生些离奇的事情。哥哥死后这些年,我除了在边界上收税,设立银号之外,土司们的土地上可以说什么事都没有发生。经过种植鸦片的疯狂和历史上时间最长、范围最广的饥荒后,这片土地在长久的紧张后,又像产后的妇人一样松弛下来,陷入昏昏沉沉的睡眠中去了。土司们好像冬眠的熊,躲在各自的官寨里,再也不出来抛头露面了。
  可是在边界上,那么多人来来往往,却没有一个土司前来看我。想来,这里有很多东西值得他们学习,但他们害怕,因为学着麦其土司种鸦片吃了大亏,度过饥荒以后,他们都躲着,再不肯来和我们会面了。
  但这没有什么了不起,手下人向我指出一个光明的前途:总有一天,我会同时成为麦其土司和茸贡土司。他们说,是我自己用智慧把茸贡土司唯一的女儿娶到了手上,我的运气又使杀手杀死了哥哥。最使我高兴的是,叔叔常常给我来信。而我总是通过银号,给他寄去一张又一张银票。
  叔叔给我寄来过两张照片。
  一张是和已故的班禅大师在一起。一张是收到我第一张银票时寄来的,他和一些白色汉人的将军在一起。他们站在一大片不长草的平地上,背后停着一些很大的东西。黄师爷告诉我说,那就是飞机,铁鸟,可以从天上向着人们的头顶开枪打炮。我问黄师爷十万银票可以买多少飞机。黄师爷说,一只翅膀吧。我立即叫他又汇了十万,我喜欢在中国的天上有我两只铁翅膀。叔叔在信里说,中国的皇帝曾是我们的皇帝,现在,中国的政府也是我们的政府。黄师爷说,等打胜了这一仗,这个国家又要变得强大了。
  我问他有没有什么办法叫叔叔也看到我。
  他说,买一台照相机不就行了吗?在等待照相机的日子,我觉得时间过得更慢了。一个白天比三个白天还长。照相机终于来了。黄师爷还弄来了一个照相师傅。这一来,日子就过得快了。我们在各种地方,各种时候,照了很多相片。大家都为此发狂。照相师傅不想在这里久呆,我叫尔依跟着他学习手艺。在我喜欢的下人里,行刑人是唯一的手艺人,他不学习照相,谁又学习照相呢?书记官也对我提出了这个要求,但我没有同意。他说,这也是历史。我不同意。那不过是一门手艺,用不着动他拿笔的手。
  说一件好笑的事吧。
  有一天,尔依怪叫着从照相师傅的黑屋子里跑出来,一张脸给恐惧扭歪了。
  索郎泽郎问,是不是师傅要他的热屁股。照相师傅从来不打女人的主意,所以,有人说,他可能是个喜欢男人的家伙。尔依不知为什么,总惹喜欢男人的男人喜欢。遇到这种人,就是女人遇到不愿意的男人也不会叫出他那样使人难受的声音。但这天,他并没有遇到这样的事情。他从屋子里冲出来,说:"鬼,鬼,从师傅泡在水里的纸上出来了。"
  黄师爷大笑,说,那不是鬼,是照在底片上的人显影了。后来,我去看了一次照相师傅给照片显影。人影从纸上,从手电光下慢慢显现出来时,我只能说有点怪,而不能说有多么吓人。但我将来的行刑人却给吓得屁滚尿流。有人笑他是个胆小鬼。但他动手行刑时,可从来没有含糊过。后来,尔依学到了手艺,照相师傅离开了。尔依进暗房时,也要叫一个人进去作伴。自从有了照相机,我们的日子就快起来了。我把第一张照片寄给了在重庆的叔叔。我不知道这一年是哪一年,反正是在一个比往年都热的夏天。叔叔给我写了一封信,他要我等到秋季,天气凉一些时,到他那里去一趟。黄师爷说,抗战就要胜利了,国家将变得统一,强大。在没有皇帝的好几十年里,我们这些土司无所归依,这种情形很快就要结束了。管家说,你叔叔要你认识些大官。打仗才叫这些人来到离我们最近的地方,招完仗,他们又要离开,那时,再要见这些人,就要走长路了。书记官说,这两个人的意思合起来,正是我叔叔的意思。等待秋天来临的日子里,时间又过得慢起来了。
  塔娜对于照相的热情不减,因为照相,又热心和裁缝打交道,很少来烦我了。
  人们说,少爷又到犯傻的时候了,他们只见我呆呆地望着天边,而不知道我是想要第一个看到秋天来到,看见最初的霜,怎样使树披上金灿灿的衣装。那时,我就要上路了。
  麦其土司派人送来一封信。从我离开官寨后,我们就没有通过音信。麦其土司的信很短,他问我在边界上干些什么。我回了一封信,大家都认为没有必要提将去重庆和叔叔见面的事,只告诉他照相的事就够了。他的信很短,我也没有必要回他一封更长的。麦其土司的信很快又来了。信里说,我的母亲想念我。信里还说,有那么新鲜的东西,土司的儿子为什么没有想到叫土司也享受一下。塔娜说,去他妈的。大家都知道她是个任性的女人。但我不会像她那样。我知道信还没有念完,叫人接着往下念。土司在信里说了好多没什么意思的啰嗦话。最后,他问,能不能回官寨来,给太太照照相,"顺便",信里是这样写的:"顺便,我们可以讨论一下关于将来的事情,我感到我真的老了。"
  他已经感到过一次自己的老,后来,又恢复了活力。
  所以,我决定不回去,只派尔依带着照相机去了一趟。
  尔依给他们照了几天相,离开时,土司又对他说自己老了,没有力气和智慧了。尔依这才说:"老爷,少爷叫我问,要是他死了,你会不会再年轻一次。"
  不多久,尔依又带着照相机和羞怯的神情回来了。
  他带来了一封土司充满怨恨之情的信。信里说,要是我这次回去了,他就会跟我讨论麦其土司的将来,但是我自已没有回去,是我不关心麦其家族的未来,而不是他。就在这一天,我还接到了另一封信,不是叔叔写的,而是一个汉人将军写的。
  信里说,我的叔叔,一个伟大的藏族爱国人士,坐一条船到什么地方去,给日本飞机炸到江里,失踪了。
  我想,汉人跟我们还是很相像的。比如,一件不好的事,直接说出来,不好听,而且叫人难受,就换一个说法,一个好听的说法,一个可以不太触动神经的说法。他们不说我的叔叔给炸死了,死了,还连尸体都找不到了,而只是用轻轻巧巧的两个字:失踪。
  可能正是因为这两个字的缘故,我没有感到多么痛苦,我对下人们说:"他把自己水葬了。"
  "少爷节哀吧。"
  "我们不用去重庆了。"
  "我们不知道叔叔叫我们去见谁。"
  "写信的将军也没有邀请我们。"
  "我不想再出银子给他们买飞机了。"
  又过了些日子,日本人就投降了。
  听说,个子矮小的日本人是到一条船上去承认自己失败的。再后来,红色汉人和白色汉人又打起来。黄师爷的脸更黄了,他开始咳嗽,不时,还咳出些血丝来,他说这不是病,而是因为爱这个国家。我不知道他这种说法是不是真的,但我知道失去了叔叔的悲伤。有时,我望着他的照片,眼睛里一热,泪水便啪哒啪哒流出来,我叫一声:"叔叔啊!"连肠子都发烫了。他不答应我,只是呆在照片上,对我露出有很多钱的人的那种笑容。他还没有来得及回印度。本来,他说,回到印度后,他要修改遗书,让我继承他存在加尔各答英国银行里的全部宝石。有一两次,塔娜都说她梦见了那些宝石。但现在不行了,那个英国穷男爵的夫人将根据没有修改的遗嘱得到它们了。我的妻子因此深恨没有早一点动身去重庆。我们没有早点去汉人地方见叔叔,是怕那里的热天。麦其家有一个祖先去过南京,结果给活活热死在路上了。所以,凡是到汉地见皇帝的土司都是秋天出发,春天回来,躲过汉人地方要命的夏天。好了,我不想说这些事情了。我只想说,叔叔死后,时间又变快了。一件事情来了,另一件事情又跟着来了。时间,事情,它们越来越快,好像再也不会慢下来了。
  第十一章
  41.关于未来
  整整一个冬天,我越来越深地沉浸在失去叔叔的悲伤里,迎风流泪,黯然神伤。
  父母继续给我写充满了抱怨的信,叫不知底细的人看了,还以为是傻瓜儿子把老子抛弃在那老旧的堡垒式官寨里了。而不是他迫使我离开了家。我不想管他。
  我躺在床上,望着窗外的天空,又想起了叔叔,泪水哗哗地流下面颊。恍然间,我看见了叔叔。他对我说,他顺一条大水,灵魂到了广大的海上,月明之时,他想去什么地方,就去什么地方。我问他是不是长了飞机那样的翅膀。回答是灵魂没有翅膀也能去任何地方。他告诉我不用如此悲伤。他说,从有麦其家以来,怕是还没有人像他那样快乐。从这一天起,悲伤就从我心里消失了。
  美丽的夏天来到,我再想起叔叔时,心里再也没有悲伤,只是想像着海洋是个什么模样。塔娜想要一个孩子,为了这个,我们已经努力好久了。
  刚跟我时,她怕怀上一个傻瓜儿子,吞了那么多印度的粉红色药片。现在,她又开始为怀不上我的儿子而担惊受怕了。因为这个,我们的床上戏完全毁掉了。她总是缠着我。我越不愿意,她越要缠着我。每次干那事情,她那张急切而又惶恐的脸,叫我感到兴味索然。但她还是蛇一样缠着我。她并不比以前更爱我,充其量,她只是更多的体会到我并不是个很傻的傻瓜。她只是想在肚子里揣上我的骨血。她的阴部都被这焦灼烤干了,粗糙而干涩,像个苦行者呆的山洞,再不是使人开心的所在了。没有人愿意去一个冒着焦灼火苗的地方。今天,她又把我约到了野外。为了挑起我的兴致,她给我跳了一段骨碌碌转动眼珠的肚皮舞。她把一身衣服在草地上甩得到处都是。我于了。但里面太干涩了,不等喷出生命的雨露我便退了出来。我告诉她,焦灼和那些印度药片把她下面烧干了。
  她哭着捡起一件件衣服,胡乱穿在身上。
  一个漂亮的女人衣衫不整地哭泣是叫人怜爱的。虽然我胯下还火辣辣的,还是捧着她脸说:"塔娜,不怪你,是我,是我不行,你去另找个小伙子试一试,好吗?"
  松开的头发遮住了她的脸,但我还是看到她眼睛里闪出了一道亮光。
  她呆坐了了-会儿,幽幽地说:"傻子,你不心痛吗。"
  我摸摸自己的胸口,里面确实没有当初她和我哥哥睡觉时的那种感觉。我打了个口哨,两匹马跑到跟前。我们上路了。我听人说过,跟阴部不湿润的女人睡觉要折损寿命的。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但我知道自己叫她搞得很累了。在马上,我对塔挪说:"你要一个儿子做什么?看看我的父亲和母亲,他们巴不得没有子息。"
  塔娜说:"这只是他们年老了,快死了,害怕最后日子还没有到来,就被人夺去了土司的位子。"有一段路,我们没有说话,只听到马蹄不紧不馒的声响。后来,还是塔挪再次问我说那话时心痛不痛。我说,没有当初她和我哥哥睡觉时那种感觉了。塔娜伤伤心心地哭了。她哭了好长一路。她嘤嘤的声音细细的,在这声音里,马走得慢了。好大一群蜜蜂和蜻蜓跟在我们身后。大概,塔娜的哭声太像它们同类的声音了。
  我们走进镇子,身后的小生物们就散去,返身飞回草原上的鲜花丛里。
  是的,现在人们把市场叫做镇子了。镇子只有一条街道。冬天,只有些土坯房子。夏天,两头接上不少的帐篷。街道就变长了。平时,街道上总是尘土飞扬。今天却不大一样。前些天下了几场不大不小的雨,使街道上的黄泥平滑如镜,上面清晰地印着些碗口样的马蹄印子。街上的人都对我躬下了身子。塔娜说:"傻子,你不爱我了。"
  她这样说,好像从来就是她在爱我,而不是我在爱她,这就是女人,不要指望她们不根据需要把事情颠倒过来。
  我望着街道上那些碗口样的马蹄印子,说:"你不是想要儿子吗?我不能给你一个儿子,我不能给你一个傻瓜儿子。瞧瞧吧,我说的,也并不就是我想的,这就是男人。但我毕竟是个傻子,于是,我又说:"人家说,和下面不湿的女人干事会折寿命的。"
  塔娜看着我,泪水又渗出了眼眶,打湿了又黑又长的睫毛。她对座下马猛抽一鞭,跑回家去了。这会儿,我的心感到痛楚"。
  塔娜不叫我进屋,我敲了好久门,她才出声;叫我另外找地方睡觉。管家和桑吉卓玛都说,再哄哄,她就要开门了。但我没有再哄她,吩咐桑吉卓玛给我另安排房间。我们又不是穷人家,没有多余的房间和床褥。房间很快布置好了。我走进去,里面一切都是崭新的,银器、地毯、床,床上的丝织品、香炉、画片都在闪闪发光。桑吉卓玛看我有点手足无措的样子,点上了气味浓烈的印度香。熟悉的香味压住了崭新东西的陌生气味,但我还是有些手足无措。桑吉卓玛叹了口气,说:"少爷还是跟原来一样啊!"
  我为什么要跟原来不一样?
  卓玛说我一个人睡在不熟悉的环境里,早上醒来又会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她要给我找个姑娘。我没有同意。她问我早上醒来,没人回答我的问题怎么办。我叫她走开。她说:"这是十分要紧的时候,少爷可不要再犯傻啊。"
  我说我只是不要女人。
  她悄声说:"天哪,不知那个美得妖精一样的女人把我们少爷怎么样了。"
  她叫来了管家,还有黄师爷。我们达成了妥协,不要女人,只把两个小厮叫来,叫他们睡在地毯上,随时听候吩咐。晚上,黄师爷摸着胡须微笑,管家威胁两个小厮,说是少爷有什么不高兴就要他们的小命,神情好像是对两个不懂事的娃娃。其实他们早就是大人了。我不知道他们多少岁了,就像我不知道自己现在多大岁数一样。但我们都长大了。听着管家的训斥,索郎泽郎嚯嚯地笑了,尔依却问:"我才是行刑人,你怎么要我的命?"
  管家也笑了,说:"我就不会自已动手吗?"
  索郎泽郎说:"这不是麦其家的规矩。"
  管家说:"不是还有个老尔依吗?"两个小厮在我跟前,总做出对别人满不在乎的样子,但晚上,他们两个先是不肯睡觉,说要等我睡了他们才睡。后来,他们的颈子就支不住脑袋了。最后,倒是我自己醒着。听着两个下人如雷的鼾声,担心明早醒来会不会再次遇到老问题的困扰,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两个小厮不脱衣服趴在地上,我也不脱衣服趴在床上。早上,我醒来时,两个人整整齐齐站在我面前,大声说:"少爷,问我们你的问题吧!"
  但我知道自己是谁,也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使两个家伙大失所望。
  晚上,我梦见了父亲麦其土司。
  吃了中午饭,我又回到房里睡觉。刚睡下,便听到上上下下的楼梯响,我对自己说,该不是梦见的那个人来了吧。等到人声止息,房门呀一声开了。我的眼前一亮,随即,屋子里又暗下来了。土司宽大的身子塞在门里,把亮光完全挡住了。果然是我梦见的那个人来了。我说:"父亲从门上走开吧,不然的话,我的白天都变成夜晚了。"他便嘿嘿地笑了。从他笑声里听得出,有咳不出的痰堵在他喉咙里了。他向我走过来,从步态上看得出来,他身上长了太多的肉,再这样下去,很快他就不能自由走动了。他走不快,土司太太赶在他前面,在床前躬下身子,把嘴唇贴在了我额头上面。我的女人,她的下面干了,我的母亲十分滋润的嘴唇也干了。她的眼泪大颗大颗落在我脸上。她说:"想死你的阿妈了呀。"
  我的眼睛也有点湿了。
  她问:"你高兴父母来你身边吗?"
  我从床上跳起来,把这个消瘦的老女人紧紧抱在我的怀里。老土司把我们拉开,说:"儿子,我是到麦其家的夏宫消夏来了了。
  土司把我多年经营的地盘叫做他的夏官了。下面的人群情激奋,他们以为老土司又要逼我去别的地方。索郎泽郎嚷着要替我杀了这个老家伙。塔娜也说,要是她丈夫在这也呆不住,她只好回母亲身边去了。
  看到自己到来像往平静的湖泊里投下了大块的石头,土司非常高兴。他对我说:"你是我儿子,你是麦其土司的未来。"也就是说,他正式承认我是麦其土司的继承人了。下人们听到这句话,才又平静了。
  我当了继承人也无事可干。便上街喝酒。
  店主告诉我,他弟弟已经逃到汉地,投到汉人军队里去了。他弟弟来信了,说马上就要开拔,打红色汉人去了。他们兄弟在多年的流浪生活中,到过很多汉人地方和别的民族的地方。店主声称他们兄弟起码精通三种语言,粗通六七种语言。我说了声:"可惜了。"
  "有时我想,要是你不是麦其家的,我们兄弟都会投在你手下做事的。我弟弟不知能不能回来,他不是很想复仇,他只想光明正大地杀人,所以,才去当兵打仗。"店主说,"现在,该我来杀麦其土司了。"
  我告诉他,麦其土司到这里来了。
  "好吧,让我杀了他。一了百了。"说这话时,他的脸上出现了悲戚的神情。"
  我问他为何如此悲伤。
  他说:"我杀了你父亲,你就会杀了我,不是一了百了吗?"
  "要是我不杀你呢?"
  "那我就要杀你,因为那时你就是麦其土司。"
  店主要我把土司带到店里来喝一次酒。
  "这么着急想一了百了?"
  "我要先从近处好好看看杀了我父亲的仇人。"
  但我知道他想一了百了。
  过了几天,土司带着两个太太欣赏够了尔依的照相手艺,我带着他到镇子上看索郎泽郎带人收税,看人们凭着一张纸在黄师爷执掌的银号里领取银子。然后,才走进了酒店。店主在土司面前摆上一碗颜色很深的酒,我知道他店里的酒不是这种颜色。我就把只死苍蝇丢在那碗酒里。这样,土司叫店主换一碗酒来是理所当然了。换酒时,我把那一碗泼在店主脚上,结果,酒把他的皮靴都烧焦了。
  父亲喝了酒先走了。
  店主捂住被毒酒烧伤的脚呻吟起来,他说:"少爷是怕我毒死你父亲就要跟着杀你吗?"
  "我是怕我马上就要杀了你。那样的话,你连个儿子都没有,谁来替你复仇?还是快点娶个老婆,给自己生个复仇的人吧。"
  他笑笑,说:"那就不是一了百了了。我是要一了百了。我说过要一了百了。"他问我,"你知道我们兄弟为父亲的过错吃了多少苦吗?所以,我不会生儿子来吃我们受过的苦。"我开始可怜他了。
  我离开时,他在我背后说:"少爷这样是逼我在你父亲身后来杀你。"
  我没有回头,心想,这个可怜的人只是说说罢了。当初,他弟弟要不是那件带有冤魂的紫色衣服帮助,也不会杀死我哥哥。过去的杀手复仇时,不会有他那么多想法。要是说这些年来,世道人心都在变化,这就是一个有力的证明。
  晚上,我快要睡下时,父亲走了进来,他说今天儿子救了他一命。
  他说,明天天一亮,他要派人去杀了那个人,把酒店一把火烧了,虽然里面没什么可烧的东西。我给土司讲了些道理,说明这样做大可不必。
  土司想了想,说:"就像你可以夺我的土司位子,但却不夺一样吗?"
  我想了想,确实没有什么东西能够阻挡我得到麦其土司的位子,但我确实没逼他下台的打算。
  父亲说:"要是你哥哥就会那样做。"
  可是哥哥已经叫人杀死了。我不说破当时他并不真想让位给他,我只说:"我是你另一个儿子,他是一个母亲,我是另一个母亲。"父亲说:"好吧,依你,我不杀那个人,这里怎么说也是你的地盘。"
  我说:"这是你麦其土司的夏宫,要是你不想让我在这里,我就去另外一个地方吧。"
  父亲突然动了感情,紧紧抓住我的手臂:"儿子,你知道我到这里来干什么吗?我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了。秋天一到,你就跟我回去吧。我一死,你就是麦其土司了。"
  我想说点什么,但他却捂住了我的嘴,说:"不要对我说你不想当土司,也不要对我说你是傻子。"父亲跟我说话时,塔娜就在她屋子里唱歌。歌声在夜空下传到很远的地方。父亲听了一阵,突然问我:"当上土司后,你想于什么?"我用脑子想啊想啊,却想不出当上土司该干什么。我的脸上出现了茫然的神情。是啊,过去我只想当土司,却没想过当上土司要干什么。我很认真地想当土司能得到什么。银子?女人?广阔的土地?众多的仆从?这些我没有费什么力气就已经有了。权力?是的,权力。我并不是没有权力。再说了,得到权力也不过就是能得到更多的银子、女人;更宽广的土地和更众多的仆从。这就是说,对我来说,当土司并没有什么意思。奇怪的是,我还是想当土司。我想,当土司肯定会有些我不知道的好处,不然,我怎么也会这么想当?父亲说:"好处就是你知道的那些了,余下的,就是晚上睡不着觉,连自己的儿子也要提防。""这个我不怕。"我说。"为什么不怕?"
  "因为我不会有儿子。"
  "没有儿子?你怎么知道自己会没有儿子?"我想告诉她,塔娜的下面干了,不会再生儿子了,但我却听见自己说:"因为你的儿子是最后一个土司了。"父亲大吃了一惊。我又重复了一次:"要不了多久,土司就会没有了!"接着,我还说了好多话,但我自己却记不得了。在我们那地方,常有些没有偶像的神灵突然附着在人身上,说出对未来的预言。这种神灵是预言之神。这种神是活着时被视为叛逆的人变成的,就是书记官翁波意西那样的人,死后,他们的魂灵无所皈依,就会变成预言的神灵。我不知道是自己在说话,还是我身上附着了一个那样的神灵。
  麦其土司在我面前跪下,他说:"请问预言的是何方的神灵?"
  我说:"没有神灵,只是你儿子的想法。"
  父亲从地上起来,我替他拍拍膝盖,好像上面沾上了尘土。虽然屋子里干干净净,一清早,就有下人用白色牛尾做的拂尘仔细清扫过,我还是替他拍打膝头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傻子这一手很有用,土司脸上被捉弄的懊恼上又浮出了笑容。他叹了口气,说:"我拿不准你到底是不是个傻子,但我拿得准你刚才说的是傻话。"
  我确实清清楚楚地看见了结局,互相争雄的土司们一下就不见了。土司官寨分崩离析,冒起了蘑菇状的烟尘。腾空而起的尘埃散尽之后,大地上便什么也没有了。
  麦其土司说儿子说的是傻话。其实,他心里还是相信我的话,只是嘴上不肯认帐罢了。
  他还告诉我,济嘎活佛替他卜了一卦,说他的大限就在这年冬天。我说:"叫老活佛另卜一卦,反正土司们就要没有了,你晚些死,就免得交班了。"
  父亲很认真地问我:"你看还有多长时间?"
  我说:"十来年吧。"
  父亲叹了口气,说:"要是三年五年兴许还熬得下去,十年可太长了。"我就想,也许是三年五年吧。但不管多久,我在那天突然感到了结局,不是看到,是感到。感到将来的世上不仅没有了麦其土司,而是所有的土司都没有了。
  有土司以前,这片土地上是很多酋长,有土司以后,他们就全部消失了。那么土司之后起来的又是什么呢,我没有看到。我看到土司官寨倾倒腾起了大片尘埃,尘埃落定后,什么都没有了。是的,什么都没有了。尘土上连个鸟兽的足迹我都没有看到。大地上蒙着一层尘埃像是蒙上了一层质地蓬松的丝绸。环顾在我四周的每一个人,他们都埋着头干自己的事情。只有我的汉人师爷和没有舌头的书记官两个人望着天空出神,在想些跟眼前情景无关的事,在想着未来。我把自己的感觉对他们说。
  书记官说,什么东西都有消失的一天。在他的眼睛里,是我一张发呆的脸,和天上飘动的云彩。
  黄师爷说话时,闭起了眼睛,他用惊诧的口吻问:"真有那么快吗?那比我预计的要快。"他睁开了空空洞洞的眼睛,捋着几根焦黄的胡须说,先是国家强大时,分封了许多的土司,后来,国家再次强大,就要消灭土司了,但这时,国家变得弱小了,使土司们多生存了一两百年。黄师爷空洞的眼睛里闪出了光芒:"少爷等于是说,只要十来年,国家又要强大了。"我说:"也许,还不要十年呢。"师爷问:"我这把老骨头,还能看到那时候吗?"我无心回答他的问题。我问他为什么国家强大就不能有土司。他说他从来也没有把麦其家的少爷看成是傻子,但说到这是事情,就是这片土地上最聪明的人也只是白痴。因为没有一个土司认真想知道什么是国家,什么是民族。我想了想,也许他说得对,因为我和好多土司在一起时,从来没有听他们讨论过这一类问题。
  我们只知道土司是山中的王者。
  师爷说,一个完整而强大的国家绝对只能有一个王。那个王者,绝对不能允许别的人自称王者,哪怕只是一个小小的土王。他说:"少爷是不担心变化的,因为你已经不是生活在土司时代。"
  我不相信他的话,因为我知道自己周围都是土司,也就是生活在土司时代,更何况,我还在等着登上麦其土司的宝座呢。
  更主要的是,我只看到了土司消失,而没有看到未来。谁都不会喜欢那个自己看不清楚的未来。
  第十一章
  42.他们老了
  其实,好多人都相信我的话,说是土司们已经没有了未来。
  这并不是因为预言出自我的口里,而是因为书记官和黄师爷也同意我的看法。这样大家都深信不疑了。
  第一个深信不疑的就是麦其土司。
  虽然他做出不相信的样子,管家却告诉我,老土司最相信神秘预言。果然,有一天父亲对我说:"我想通了,要不然,上天怎么会让你下界,你不是个傻子,你是个什么神仙。"麦其土司现在深信我是负有使命来结束一个时代的。
  这段时间,父亲都在唉声叹气。人真是一种奇怪的东西,他明明相信有关土司的一切最后都要化为尘埃,但还是深恨不能在至尊的位子上坐到最后时刻。他呆呆地望着我,喃喃地说:"我怎么会养你这样一个儿子?"
  这是我难于回答的问题。于是就反问他为什么要把我生成傻瓜。
  已经变得老态龙钟的他,对着我的脸大叫:"为什么你看不到现在,却看到了未来?!"
  替他生下我这个傻瓜儿子的土司太太也没有过去的姣好样子了,但比起正在迅速变老的土司来,却年轻多了。她对老迈得像她父亲的丈夫说:"现在被你看得紧紧的,我的儿子不看着未来,还能看什么?"
  我听见自己说:"尊敬的土司,明天就带着你的妻子,你的下人,你的兵丁们回到自己的地方去吧。"我告诉他,这里不是土司的夏宫,这个地方属于那个看不清楚的未来。将来,所有官寨都没有了,这里将成为一个新的地方,一个属于未来那个没有土司的时代的地方,越来越大,越来越漂亮。
  麦其土司怔住了。
  我当然不会叫他马上就走。我已经写下帖子,派了人,派了快马,去请邻近的几个土司来此和他聚会。我把这个聚会叫做"土司们最后的节日"。请帖也是照着我的说法写的:恭请某土司前来某处参加土司们最后的节日。说来奇怪,没有一个土司把"最后"两个字理解成威胁,接到请帖便都上路了。
  最先来到的是我岳母,她还是那么年轻,身后还是跟着四个美丽的侍女,腰上一边悬着长剑,一边别着短枪。我按大礼把地毯铺到她脚下,带了她的女儿下楼迎她。她从马上下来,一迭声叫女儿的名字,并不认真看我一眼,跟着塔娜上楼去了。不一会儿,楼上就飘下来了我妻子伤心的哭声。麦其土司十分生气,他要我把丈母娘干掉,那样的话,麦其土司说:"你就是茸贡土司了,没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拦。"
  我告诉他,是我自己阻拦自己。
  他长长地叹气,说我只知道等着当麦其土司。好像这么多年,我就傻乎乎地坐着,没有扩大麦其家的地盘,没有在荒凉的边界上建立起一个不属于土司时代的热闹镇子。
  吃饭时,楼上的哭声止息了。女土司没有下楼的意思。我吩咐卓玛带着一大帮侍女给女土司送去了丰盛的食物。一连三天,楼上只传下来女土司一句话,叫好生照料她的马匹。下来传话的那个明眸皓齿的侍女,说她们主子的马是花了多少多少银子从蒙古人那里买来的。
  我坐在阳光下,眯起眼睛望着太阳,叫人把那些蒙古马牵出来。
  两个小厮立即就知道我要干什么,立即就操起家伙。几声枪响,女土司的蒙古马倒下了,血汩汩地流在地上。从枪膛里跳出来的弹壳铮铮响着,滚到楼下去了。管家带人端着两倍于马价的银子给女土司送去。
  那传话的侍女吓坏了,索郎泽郎抓着她的手,抚摸了一阵,说:"要是我杀掉你那不知趣的主子,少爷肯定会把你赏给我。侍女对他怒目而视。
  我对那侍女说:"到那时,我的税务官要你,就是你最大的福气了。"
  侍女腿一软,在我面前跪下了。
  我叫她回去,在她身后,我用这座大房子里所有人都能听见的声音喊道:"叫你的主子不必担心,她回去的时候有更好的马匹!"
  我不是预先计划好要这么干的,但这一招很有效。
  晚上,女土司就带着塔娜下楼吃饭来了。她仍然不想屈尊和我说话,却耐着性子和麦其土司与太太扯了些闲篇。塔娜一直在看我,先是偷偷地看,后来就大胆地看了。她的目光表面上是挑衅,深藏其后的却是害怕。
  吃完饭,女土司招招手,她的下人把索郎泽郎看上的那个侍女带进来。她们已经用鞭子抽打过她了。女土司把一张灿烂的笑脸转向了我,说:"这小蹄子传错了我的话,现在,我要杀了她。"
  我说:"不知道这个姑娘传错了岳母什么话?她叫我替你喂马,难道你是传话饿死那些值钱的马?"
  这下,女土司更是咬牙切齿,叫另外三个侍女把她们的伙伴推出去毙了。索郎泽郎,我的收税官从外面冲进来,在我面前跪下,我叫他起来说话,但他不肯,他说:"少爷知道我的意思。"我对岳母说:"这个姑娘我的税务官的未婚妻。"
  女土司冷笑,说:"税务官是什么官?"她说,我这里有好多东西她不懂得,也不喜欢。
  我说,这里的事情,这个正在创造的世界并不要人人都喜欢。"管他是什么狗屁官,也是个官吧。"女土司把脸转向了曾和她同床共枕的茸贡土司,说,"你儿子不懂规矩,这小蹄子是个侍女,是个奴才。"
  这句话叫麦其土司感到难受。
  这个女土司,她一直在和我作对。我请她来,只是想叫土司们最后聚会一下,她却铁了心跟我作对。这些年,土司们都高枕无忧地生活,也许,他们以为-个好时代才刚刚开始吧。现在,我要使这个靠我的麦子渡过了饥荒,保住了位子的女土司难受一下了。我告诉她,我身边的人,除了塔娜是高贵出身,是土司的女儿,其他人都是下人出身。我叫来了侍女们的头子桑吉卓玛,行刑人兼照相师傅尔依,我的贴身侍女,那个马夫的女儿,一一向她介绍了他们的出身。这些下人在别的主子面前露出了上等人那种很有尊严的笑容。这一下把女土司气得够呛。她对那个侍女说:"你真要跟这个人吗?"
  侍女点点头。
  女土司又说:"要是我饶恕你的一切罪过……"
  那个侍女坚定地走到了索郎泽郎身后,打断了她的话,说:"我并没有什么罪过。"
  尔依举起相机,先是一声爆响,接着又是一片眩目的白光,这一下也把我的岳母吓得不轻。她一脸惊恐的表情给摄入照相机里去了。照完相,女土司说,明天,她就要回去了。
  我说,还会有其他土司来这里作客。
  她对麦其土司说:"本来,我说到这里可以跟你再好好叙叙话,可你老了,没有精神了。要是别的土司要来,我就等等他们,一起玩玩吧。"她那口气,好像那些土司即是她旧日的相好一样。
  高高在上的土司们其实都十分寂寞。
  银子有了,要么睡不着觉,要么睡着了也梦见有人前来抢夺。女人有了,但到后来,好的女人要支配你,不好的女人又唤不起睡在肥胖身体深处的情欲。最后,土司们老了,那个使男人充满自信的地方,早就永远地死去了。麦其土司被一身肥肉包裹着,用无奈的眼睛看着曾跟自己有过云雨之欢的茸贡土司。
  他们都老了。
  夜降临了。
  看上去女士司比早晨苍老多了。我母亲和父亲也是一样的。早上,他们打扮了自己,更主要的是,早上还有些精神,下午,脸上扑上了灰尘,加上上了年纪的困倦,便现出真相了;麦其和茸贡都盼着别的土司早点到来,下人们在楼上最向阳的地方摆上了软和的垫子,两个土司坐在垫子上陈望远方。土司太太则在屋里享用鸦片。她说过,在汉地的家乡,好多人为了这么一点癖好,弄得倾家荡产,而在麦其家,用不着担心为了抽几口大烟而有一天会曝尸街头,所以,她要好好享受这个福气。我叫黄师爷去陪着母亲说话,两个汉人可以用他们的话说说家乡的事情。
  天气好时,每到正午时分,河上总要起一阵风。
  河上的风正对着麦其土司的夏宫吹来。下人们站起来,用身子把风挡住。每天,都有客人驾到。差不多所有土司都来了。其中当然少不了拉雪巴土司。拉雪巴土司跟麦其家是亲戚,大饥荒那几年,在我初建寨子时,他曾在这里住了好长时间。在所有土司里,我要说,他是最会做生意的一个。他的人马出现在地平线上时,先到的土司们都由楼上下来了。我看迎客用的红地毯已被先到的土司们踩脏了,便叫人换上新的。拉雪巴土司穿过中午时分昏昏欲睡的镇子,走上了木桥。更加肥胖了。大家最先看见的是一个吹胀了的口袋放在马背上。马到了面前,我才看到口袋样的身子和宽檐呢帽之间,就是我朋友那张和气的脸。
  看看吧,这片土地上一大半土司站在他面前,但他只对这些人举了举帽子。当初,我夺去了他手下的大片土地,但他一下马,就把我紧紧地抱住了,两个人碰了额头,挨了脸颊,摩擦了鼻尖,大家都听见拉雪巴土司用近乎呜咽的声音说:"呵,我的朋友,我的朋友。"
  拉雪巴土司已经不能自己走上楼了。
  黄师爷有一把漂亮的椅子,下人们把拉雪巴土司放在椅子里抬到楼上。坐在椅子上,他还紧拉着我的手,说:"瞧,腰上的气力使我还能坐在马背上,手上的力气使我还能抓住朋友。"
  我要说,这个土司应该是所有土司的榜样。
  最后一天来的土司是一个年轻人,没有人认识他,他是新的汪波土司。他从南方边界出发,绕了一个很大的圈子,所以用了比所有人都长的时间。最近的路是穿过麦其土司的领地,他没有那个胆量。听了这话,麦其土司哈哈大笑,很快,他的笑声变成了猛烈的咳嗽。汪波土司没有理会麦其土司。他认为这个人是已经故去的汪波土司的对手,而不是自己的。
  他对我说:"相信我们会有共同的话题。"
  我给他倒一碗酒,意思是叫他往下说。
  他说:"让我们把仇恨埋在土里,而不是放在肚子里。"
  管家问他是不是有事要求少爷。
  汪波土司笑了,他请求在镇子上给一块地方,他也要在这里做点生意。麦其土司接连对我摇头。但我同意了汪波的请求。他表示,将按时上税给我。我说:"我要那么多钱干什么?要是中国人还在打日本人,我就像叔叔那样;掏钱买飞机。但日本人已经败了,我要那么多钱干什么?"
  有人间:"汉人不是自己打起来了吗?"
  我说:"黄师爷说,这一仗是中国最后一战了。"
  土司们问黄师爷是红色汉人会取得胜利,还是白色汉人。
  黄师爷说:"不管哪一边打胜,那时,土司们都不会像今天这样了。不会是自认的至高无上的王了。"
  土司们问:"我们这么多王联合起来,还打不过一个汉人的王吗?"
  黄师爷哈哈大笑,对同是汉人的麦其土司太太说:"太太,听见了吗?这些人说什么梦话。"
  土司们十分不服,女土司仗剑而起,要杀死我的师爷。土司们又把她劝住了。女土司大叫:"土司里还有男人吗?土司里的男人都死光了!"
  第十一章
  43.土司们
  土司们天天坐在一起闲谈。
  一天,管家突然问我,把这些人请到这里来目的是什么。
  我才开始想这个问题,是呀,我把这些人请来,仅仅是叫他们在死去之前和朋友、和敌人聚会一次?我要是说是,没人相信世上有这样的好人,即或这个好人是个傻子。何况,这个傻子有时还会做出天下最聪明的事情。要说不是,不管怎么想,我也想不出请这些人干什么来了。
  想不出来,我就问身边的人,但每个人说法都不一样。
  塔娜的笑有点冷峻,说我无非是想在茸贡家两个女人面前显示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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