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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埃落定》-阿来

_15 阿来 (当代)
  他就是那个杀手。
  他到达麦其家的官寨已经好几个月了,还没有下手,看来,他是因为缺乏足够的勇气。
  我看到这张脸,被仇恨,被胆怯,被严寒所折磨,变得比月亮还苍白,比伤口还敏感。
  从我身上脱下的紫色衣服从窗口飘下去,他站在墙根那里,望着土司窗子里流泻出来的灯光,正冻得牙齿塔塔作响。天气这么寒冷,一件衣服从天而降,他是不会拒绝穿上的。何况,这衣服里还有另外一个人残存的意志。是的,好多事情虽然不是发生在眼前,但我都能看见。
  紫色衣服从窗口飘下去,虽然冻得硬邦邦的,但一到那个叫多吉罗布的杀手身上,就软下来,连上面的冰也融化了。这个杀手不是个好杀手。他到这里来这么久了,不是没有下手的机会,而是老去想为什么要下手,结果是迟迟不能下手。现在不同了,这件紫色的衣服帮了他的忙,两股对麦其家的仇恨在一个人身上汇聚起来。在严寒的冬夜里,刀鞘和刀也上了冻。他站在麦其家似乎是坚不可摧的官寨下面,拔刀在手,只听夜空里锵琅琅一声响亮,叫人骨头缝里都结上冰了。杀手上了楼,他依照我的愿望在楼上走动,刀上寒光闪闪。这时,他的选择也是我的选择,要是我是个杀手,也会跟他走一样的路线。土司反正要死了,精力旺盛咄咄逼人的是就要登上土司的位子的那个人,杀手来到了他的门前,用刀尖拨动门栓,门像个吃了一惊的妇人一样"呀"了一声。屋子里没有灯,杀手迈进门坎后黑暗的深渊。他站着一动不动,等待眼睛从黑暗里看见点什么。慢慢地,一团模模糊糊的白色从暗中浮现出来,是的,那是一张脸,是麦其家大少爷的脸。紫色衣服对这张脸没有仇恨,他恨的是另一张脸,所以,立即就想转身向外。杀手不知道这些,只感到有个神秘的力量推他往外走。他稳住身子,举起了刀子,这次不下手,也许他永远也不会有足够的勇气举起刀子了。他本来就没有足够的仇恨,只是这片土地规定了,像他这样的人必须为自己的亲人复仇。当逃亡在遥远的地方时,他是有足够仇恨的。当他们回来,知道自己的父亲其实是背叛自己的主子才落得那样的下场时,仇恨就开始慢慢消逝。但他必须对麦其家举起复仇的刀子,用刀子上复仇的寒光去照亮他们惊恐的脸。是的,复仇不仅是要杀人,而是要叫被杀的人知道是被哪个复仇者所杀。
  但今天,多吉罗布却来不及把土司家的大少爷叫醒,告诉他是谁的儿子回来复仇了。紫色衣服却推着他去找老土司。杀手的刀子向床上那个模糊的影子杀了下去。
  床上的人睡意膜陇地哼了一声。
  杀手一刀下去,黑暗中软软的扑哧一声,紫色衣服上的仇恨就没有了。杀手多吉罗布是第一次杀人,他不知道刀子捅进人的身子会有这样软软的一声。他站在黑暗里,闻到血腥味四处弥漫,被杀的人又哼了睡意浓重的一声。
  杀手逃出了屋子,他手里的刀让血蒙住,没有了亮光。他慌慌张张地下楼,衣袂在身后飘飞起来。官寨像所有人都被杀了一样静。只有麦其家的傻子少爷躺在床上大叫起来:"杀人了!杀手来了!"
  塔娜醒过来,把我的嘴紧紧捂住,我在她手上狠狠咬了一口,又大叫起来:"杀人了!杀手多吉罗布来了!"
  在这喊声里,要是有哪个人说不曾被惊醒,就是撒谎了。一个窗口接着一个窗口亮起了灯光。但当他们听清楚是我在大叫,又都躺下去了。一个又一个窗口重新陷入了黑暗。塔娜恨恨地说:"好吧,光是当一个傻子的妻子还不够,你还要使我成为一个疯子的妻子吗?"
  塔娜其实不配做情人。土司家大少爷被人一刀深深地扎在肚子上,她却一点感觉都没有。我告诉她:"哥哥被杀手在肚子上扎了一刀。"
  她说:"天哪,你那么恨他。不是他要抢你的妻子,是你妻子自己去找他的,你不是说他讨姑娘喜欢吗?"
  我说:"一刀扎在肚子上,不光是血,屎也流出来了。"她翻过身去,不再理我了。这时,杀手逃到了官寨外面,他燃起了一个火把,在广场上大叫,他是死在麦其家手里的谁谁的儿子,叫什么名字,他回来报仇了。他叫道:"你们好好看看,这是我的脸,我是报仇来了!"
  这回,大家都跑到外面去了,望着楼下那个人,他用火把照着自己的脸。他就骑在马背上大叫。他把火把扔在地上,暗夜里一阵蹄声,响到远处去了。
  火把慢慢在地上熄灭了,土司才喊追。我说:"追不上了。还是去救人吧,他还没有死。"
  "谁?"老土司的声音听上去十分惊恐。
  我笑了,说:"不是你,是你的大儿子,杀手在他肚子上杀了一刀,血和屎一起流在床上了。"
  老土司说:"他为什么不杀我?"
  他其实是用不着问的,我也用不着去回答。还是他自己说:"是的,我老了,用不着他们动手了。"
  "他是这样想的。"我说。
  父亲说:"你一个傻子怎么知道别人是怎么想的?"
  塔娜在我耳边说:"你叫他害怕了。"
  "就是因为我是个傻子才知道别人是怎么想的。"我回答。土司叫人扶着,到继承人的房间里去了。眼前的情景正跟我说的一样,大少爷的屋子充满了血和粪便的味道。他的肠子流到外面来了。他的手捂在伤口上,闭着眼睛,睡意朦胧地哼哼着。那种哼哼声,叫人听来,好像被人杀上一刀是十分舒服的事情。好多人在耳边喊他的名字,他都没有回答。
  老土司的眼睛在屋子里扫来扫去,最后,定定地落在了我妻子身上。我对塔娜说:"父亲想要你去叫。"
  父亲说:"是的,也许你会使他醒来。"
  塔娜的脸红了,她看看我,我的脑子开始发涨了,但我还是胡乱说了些救人要紧的话。塔娜喊了,塔娜还说:"要是听到了我叫你,就睁一下眼睛吧。"但他还是把眼睛紧紧闭着,没有睁开的意思。门巴喇嘛只能医眼睛看不见的病,对这样恐怖的伤口没有什么办法。还是把行刑人传来,才把伤口处置了。两个行刑人把肠子塞回到肚子,把一只盛满了药的碗扣在伤口上用布带缠住了,哥哥不再哼哼了。老尔依擦去一头汗水,说:"大少爷现在不痛了,药起作用了。"
  麦其土司说:"好。"
  天开始亮了。哥哥的脸像张白纸一样。他沉沉地睡着,脸上出现了孩子一样幼稚的神情。
  土司问行刑人能不能治好他。老尔依说:"要是屎没有流出来,就能。"
  尔依很干脆地说:"父亲的意思是说,大少爷会叫自己的粪便毒死。"
  土司的脸变得比哥哥还苍白。他挥挥手,说:"大家散了吧。"大家就从大少爷的屋子里鱼贯而出。尔依看着我,眼里闪着兴奋的光芒,我知道他是为我高兴。塔娜的一只手紧紧地抓住我,她的意思我也知道。是的,哥哥一死,我就会名正言顺地成为麦其土司了。我不知道该为自己高兴,还是替哥哥难受。每天,我都到哥哥房里去两三次,但都没有见他醒过来。
  这年的春天来得快,天上的风向一转,就两三天时间吧,河边的柳枝就开始变青。又过了两三天,山前、沟边的野桃花就热热闹闹地开放了。
  短短几天时间,空气里的尘土就叫芬芳的水气压下去了。
  哥哥在床上一天天消瘦下去,父亲却又恢复了精神。他不再整夜热敷了。他说:"看吧,我要到死才能放下肩上的担子。"他那样说,好像只有一个儿子。那个儿子还没有死去,就开始发臭了。哥哥刚开始发臭时,行刑人配制的药物还能把异味压下去。那都是些味道很强烈的香草。后来,香草的味道依然强烈,臭味也从哥哥肚子上那只木碗下面散发出来。两种味道混合起来十分刺鼻,没人能够招架,女人们都吐得一场糊涂,只有我和父亲,还能在里面呆些时候。我总是能比父亲还呆得长些。这天,父亲呆了一阵,退出去了。在外面,下人们把驱除秽气的柏烟扇到他身上。父亲被烟呛得大声咳嗽。这时,我看到哥哥的眼皮开始抖动。他终于醒了,慢慢睁开了眼睛;他说:"我还在吗?"我说:"你还在自己床上。""仇人,刀子,麦其家仇人的刀子。"
  他叹口气,摸到了那只扣在肚子上的木碗,虚弱地笑了:"这个人刀法不好。"
  他对我露出了虚弱的笑容,但我不知道该对他说些什么,便说:"我去告诉他们你醒过来了。"
  大家都进来了,但女人们仍然忍不住要吐,麦其家的大少爷脸上出现了一点淡淡的羞怯的红晕,问:"是我发臭了吗?"
  女人们都出去了,哥哥说:"我发臭了,我怎么会发臭呢?"
  土司握着儿子的手,尽量想在屋里多呆一会儿,但实在呆不住了。他狠狠心,对儿子说:"你是活不过来了,儿子,少受罪,早点去吧。"说完这话,老土司脸上涕泪横流。
  儿子幽怨地看了父亲一眼,说:"要是你早点让位,我就当了几天土司。可你舍不得。我最想的就是当土司。"
  父亲说:"好了,儿子,我马上让位给你。
  哥哥摇摇头:"可是,我没有力气坐那个位子了。我要死了。"说完这句话,哥哥就闭上了眼睛,土司叫了他好几声他也没有回答,土司出去流泪。这时,哥哥又睁开眼睛,对我说,"你能等,你不像我,不是个着急的人。知道吗?我最怕的就是你,睡你的女人也是因为害怕你。现在,我用不着害怕了。"他还说,"想想小时候,我有多么爱你啊,傻子。"是的,在那一瞬间,过去的一切都复活过来了。
  我说:"我也爱你。"
  "我真高兴。"他说。说完,就昏过去了。
  麦其家的大少爷再没有醒来。又过了几天,我们都在梦里的时候,他悄悄地去了。
  大家都流下了眼泪。
  但没有一个人的眼泪会比我的眼泪更真诚。虽然在此之前,我们之间早年的兄弟情感已经荡然无存。我是在为他最后几句话而伤心。塔娜也哭了。一到半夜,她就紧靠着我,往我怀里钻。我知道,这并不表示她有多爱我,而是害怕麦其家新的亡灵,这说明,她并不像我那样爱哥哥。
  母亲擦干眼泪,对我说:"我很伤心,但不用再为我的傻子操心了。"
  父亲重新焕发了活力。
  儿子的葬礼,事事他都亲自张罗。他的头像雪山样白,脸却被火化儿子遗体的火光映得红红的。火葬地上的大火很旺,燃了整整一个早上。中午时分,骨灰变冷了,收进了坛子里,僧人们吹吹打打,护送着骨灰往庙里走去。骨灰要供养在庙里,接受斋醮,直到济嘎活佛宣称亡者的灵魂已经完全安定,才能入土安葬。是的,一个活人的骨头正在坛子里,在僧人们诵念《超生经》的嗡嗡声里渐渐变冷。土司脸上的红色却再没有退去。他对济嘎活佛说:"好好替亡人超度吧,我还要为活人奔忙呢。又到下种的时候了,我要忙春天的事情了。"
  第十章
  38.心向北方
  这一年,麦其家的土地,三分之一种了鸦片,三分之二种了粮食。其它土司也是这么干的。经过了一场空前的饥荒,大家都知道该怎么办了。
  我在家里又呆了一年,直到哥哥的骨灰安葬到麦其家的墓地。
  父亲对土司该做的事情,焕发出了比过去任何时候都高的热情。他老了,女人对他没有了吸引力,他不吸鸦片,只喝很少一点酒。他还减去了百姓们大部分赋税。麦其家官寨里的银子多得装不下了。麦其土司空前强大,再没有哪个土司不自量力,想和我们抗衡。百姓们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安居乐业,从来没有哪个土司领地上的百姓和奴隶像现在这样为生在这片土地上而自豪。有一天,我问父亲,要不要叫在边界上的跛子管家回来,他不假思索地说:"不,他就呆在那里,他一回来,我就无事可干了。"
  那天,我们两个在一起喝茶。
  喝完茶,他又说:"谁说傻瓜儿子不好,我在你面前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在你死去的哥哥面前,我可不能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是的,你不必提防我。"
  土司脸上突然布满了愁云,说:"天哪,你叫我为自己死后的日子操心了。"他说,"麦其家这样强大,却没有一个好的继承人。"
  塔娜说:"你怎么知道我的丈夫不是好继承人?"
  土司变脸了,他说:"还是让他先继了茸贡土司的位,再看他是不是配当麦其土司。"
  塔娜说:"那要看你和我母亲哪个死在前头。"
  父亲对我说:"傻子,看看吧,不要说治理众多的百姓,就是一个老婆,你也管不了她。"
  我想了想,说:"请土司允许我离开你。我要到边界上去了。"
  父亲说:"但要说好,边界上的地方是我借给你的,等女土司一死,你就把那地方还给我。"
  土司太大笑了,说:"听见没有,麦其土司是不死的,他要在这个世界上,跟着仓库里的银子活一万年。"
  土司说:"我觉得自己越来越壮实了。"
  塔娜对土司说:"这样的话传出去,杀手又会上门来的。上一次,他就因为你做出快死的样子才杀了你儿子。"
  土司盼着我们早点出发。他准我带上第一次去边界时的原班人马。两个小厮索郎泽郎和尔依没有什么问题,卓玛好像不想离开她的银匠。我叫人把银匠找来,叫他也跟我们一起去。但他拒绝了。他说土司要请很多银匠来打造银器,并已允诺他做班头。我说,那你们两个就只好分开了,因为我也不想卓玛老做厨娘。我问卓玛是不是想老是做下贱的厨娘,卓玛光流泪,不回答。我知道她不想做厨娘。出发那天,我满意地看到卓玛背着自己一点细软站在队列里。我叫尔依牵一匹青色马给她。另外,我还从父亲那里得到了书记官。
  我们的马队逶迤离开时,回望麦其家的官寨,我突然有一个感觉,觉得这座雄伟的建筑不会再矗立多久了。背后,风送来了土司太大的声音,但没有人听得出来,她在喊些什么。我问书记官,要是老土司不死的话,我的母亲是不是也不会死去?
  书记官用眼睛说,怎么会有不死的肉体?少爷。
  我们都知道灵魂是不断轮回的。我们所说的死,是指这个轮回里的这个肉体。谁又真正知道上一世和下一世的事情呢。我问书记官:"父亲为什么会觉得自己不会死去呢?"
  他用眼睛说,权力。看看吧,一有书记官在,我就是这个世界上的聪明人了。路上,书记官写了一首诗献给我。诗是这样写的:
  你的嘴里会套上嚼子,
  你的嘴角会留下伤疤;
  你的背上将备上鞍子。
  鞍上还要放一个驮子;
  有人对你歌唱,
  唱你内心的损伤。
  有人对你歌唱,
  唱你内心的阳光。
  跛子管家到半路上来接我们了。
  他用迎接土司的隆重礼节来迎接我。
  "让我好好看看,少爷都走了两年了。"
  "是有这么长时间了。"
  "大家都好吧。"
  "我把桑吉卓玛也带回来了。"
  管家的眼睛有点红了,说:"少爷真是好人,你回来了就好,你们都好就好。"
  塔娜说:"这有什么用处,我们走时是什么样子,回来还是什么样子。"管家笑了,说:"太太不要操心,少爷会当上土司的。"住在半路的这个晚上,帐篷外面是一地月光。等塔娜睡熟之后,我起身到月光下漫步。哨兵手里的枪刺在不远的岩石后面闪着寒光。走过管家帐篷时,我咳嗽了一声,然后走到远些的地方。不久,一个人从管家帐篷里出来,往另一个方向去了。看那背影,像是桑吉卓玛。我笑了。她刚嫁给银匠时,我心里曾十分难受,现在,这种感觉已经没有了。她和管家都是我所喜欢的人,就叫他们在一起吧。管家来到我面前说:"我听见是少爷的声音。"
  我说:"起来看看月亮。"
  管家笑了:"那你好好看看。"我便看着月亮。这里是北方,是高原,月亮比在麦其家官寨所在的地方大多了。这里,月亮就在伸手可及的天上,月亮就在混潺潺的溪流声里微微晃荡。管家的声音像是从月亮上传来:"从麦其每传来一个消息,我都担心你回不来了。"我不用去看管家的脸,他的话是真诚的,何况是在这样一个月光如水的晚上,人要撒谎也不会挑这时候。我说:"我回来了。"
  我回来了,但我的心里有着隐隐的痛楚。这一去,我的妻子背叛过我,我的哥哥,也是我的对手死了。老土司稳坐在高位之上,越活越有味道了。我把希望寄托在土司太大身上,她一向是想让我继承土司位子的,但哥哥一死,她的态度就变得暖昧起来。她说我父亲再也不会去找一个新的女人了,所以,她的儿子不必着急,这样对大家都有好处。但我没有看到什么好处。离开那天,她又对我说,她不是反对我当麦其土司,而是害怕我的妻子成为麦其土司太大,因为,她还有些年头要活,她已经做惯了土司太太。管家叫了我一声。"你有什么话就说。"
  他这才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是塔娜的母亲,茸贡女土司来的,我不识字,管家说,女土司信里的意思是叫女儿女婿不必忙着回去看她。管家告诉我这一切后,说:"少爷你不必伤心。"
  我说:"他们死时我才会伤心。"说完,我拿着茸贡土司的信往帐篷里走。心里想,这下,可要在边境上住下去了。我望了望天上的月亮,想起了远走他乡的叔叔。今天,我特别想他。就像他是我唯一的亲人一样。管家在我身后说:"我回去睡了。"
  我听见自己说:"唔。"
  管家膛着月光走了。我掀开帐篷门,一方月光跟着溜进来,落在塔娜身上。她笑了。她就是刚从梦中醒来,笑容也十分灿烂动人。我放下门帘,她的笑脸重新陷入了黑暗,看不见了。但她的笑声还在黑暗里回荡:"出去找姑娘了?"
  我摇摇头,信纸在我手上沙沙作响。
  "你要说话嘛,傻子,我知道你在摇头,你却不知道在黑暗里摇头人家看不见吗?"
  我又把帐篷门帘掀开,让月光照亮,这回,她不仅知道,而且也能看见了。在这月光如水的深夜里,塔娜笑了:"你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人。"
  我又摇摇手中的信纸。塔娜是识字的。她说:"把灯点上吧。"
  灯光下,她说:"是母亲来的。"我在被窝里躺下了,她看完信,不再说话了。我说:"她也不想我们去她那里。"
  塔娜说:"她叫我们不必挂念她。"
  我说:"要是有人挂念土司,那是挂念土司的位子。"
  塔娜说:"母亲说,我已经是麦其家的人了,叫我们不要操心茸贡家的事情。"茸贡女土司在信中说,麦其家发生了那么多事,够叫你们操心了,你们该替承受了丧子之痛的老土司多担些事情了,虽然女婿是个傻子,但也是个不一般的傻子,是个偶尔会做出聪明事情的傻子。她说,"听说你们又要到北方了,不在土司官寨呆着,到边界上去干什么?"最后,我的岳母说,"你们不要大牵挂我,现在,饥荒已经过去了。"
  塔娜还以为自己永远是母亲的掌上明珠,永远是茸贡土司千娇百媚的女儿,她含泪对着信纸说:"母亲,你不要女儿了。"
  信纸在她手中沙沙作响,她想再看一遍信,灯里的油却烧尽了。黑暗中弥漫开一股浓烈的动物油脂气味。塔娜靠在我怀里,说:"傻子啊,你要把我带到什么地方?"
  "我们自己的地方。"
  "你会叫天下最美丽的太大受到委屈吗?"
  "你会成为土司太太。"
  "你不会叫我受伤害吧?我是天下最美丽的姑娘,你听过我唱的歌吗?"我当然听过。而且,那支歌现在就在我耳边响起了。我们做了好久没有做过的事情。完事后,她的手指还在我胸口上游动,我问她是不是在起草给茸贡女土司的回信。她却把一滴眼泪落在了我胸口上。眼泪有点烫人,我禁不住战抖一下。她说:"跟你哥哥睡觉伤了你,是吗?"
  这个女人!我没想到她会问这样的问题。就是我这个傻子也不会对人问这样的问题,去唤醒别人心头的痛苦。那时,我想杀了我哥哥。后来,杀手,还加上一件紫色衣服合力把哥哥结果了,使这个风流倜傥的家伙散发了那么多的臭气。想到这些,就像是我下手把哥哥杀死的一样。但那只是心里的感觉,负罪感只是在心里。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十分冷酷:"好在,你身上没有他那令人恶心的臭气。"
  "我的身子是香的,你闻闻,不用香料就有香气。"
  我闻了。
  她又说:"傻子啊,可不要再让别的男人叫我动心了。"绝色女子总有男人打主意,这个我知道。要是他们来抢,我能竭尽全力保护。但她甘心情愿到别人床上,那谁也没有办法。她大概猜到我此时的想法,一边用手指在我胸口上乱画,一边漫不经心地说:"好了,不要生气了,到了边界上,叫管家给你找个姑娘。我们俩已经绑在一起,分不开了。"
  她到现在才认识到这一点,真叫我感到心酸。重新上路时,我一直在想她这句话。管家说,像她这么漂亮的女人肯这么想就不错了。我想也是这样的。什么事一想通,走起路来也轻快多了。我又回到边界上了!
  我要给书记官一个合适的房间。我对他说:"要离我近,清静,宜于沉思默想,空气清新,还要光线明亮,是这样吗?"他一个劲点头,脸上红光闪闪。我敢说,从第一次被割去舌头时起,他还从没有这样激动过。他不大相信边界上不是一座堡垒,而是-座开放的建筑。他更不相信,这里会有一个巨大的,汇聚天下财富的市场。作为一个记载历史的人,在官寨里,他记载了麦其土司宣布逊位而并不逊位,记载兄弟之间关于土司位子的明争暗斗,记载土司继承人被仇家所杀,觉得所有这一切,都是过去历史的重复。现在,他却在边界看到了前所未有的崭新的东西,一双眼睛灼灼发光。他会把这一切都详详细细地写下来。我亲自带他到喧闹的市场上转了一圈。我带着他进了仇人的酒馆,这是我很熟悉的地方。店主看看我,笑笑,好像我没有离开两年,昨天还在店里醉过一样。我问店主,他弟弟回来了吗?他看了看书记官。我说这个人没有舌头。他说,做了那种事的人总是要藏-藏的,不然就不像个杀手了,每个行当都有每个行当的规矩。街道真是个好东西,坐在店里看着那么多的人骑马,或者步行,在眼前来来去去,空气中飞扬着尘土,虽然我要用手罩住酒杯,遮挡尘土,这酒喝起来却分外顺口。我正和店主说话,两个小厮进来了,说是管家正在找我。我给两个小厮一人要一碗酒,叫他们慢慢喝着。
  第十章
  39.远客
  向北走出街口,是河,管家在河上架起了一座漂亮的木桥。桥的另一头,正对着我那个开放的院落。管家等在桥头,说:"猜猜谁和我们一起吃晚饭。"
  我猜不出来。管家笑笑,领着我们向着餐室走去。桑吉卓玛穿着光鲜的衣服站在门口,迎接我们。我说:"好嘛,我没当上土司,你倒升官了。"
  她一撩衣裙就要给我下跪,我把她扶住了。我说:"管家叫我猜猜谁来和我们吃晚饭。"
  她笑了,对着我的耳朵说:"少爷,不要理他,猜不出来不是傻子,猜出来了也不是聪明人。"
  天哪,是麦其家的老朋友,黄初民特派员站在了我面前!
  他还是那么干瘦的一张脸,上面飘着一绺可怜巴巴的焦黄胡子,变化是那对小眼睛比过去安定多了。我对这位远客说:"你的眼睛不像过去那么劳累了。"
  他的回答很直率:"因为不替别人盘算什么了。"
  我问他那个姜团长怎么样了。他告诉我,姜团长到很远的地方,跟红色汉人打仗,在一条河里淹死了。
  "他没有发臭吧?"
  黄初民睁大了眼睛,他不明白我为什么要问这样的问题。可能他终于明白是在跟一个傻子说话,便笑了,说:"战场上,又是热天,总是要发臭的。人死了,就是一身肉,跟狗啊牛啊没什么不同。"
  大家这才分宾主坐了。
  我坐在上首拍拍手,卓玛又在门口对外面拍拍手,侍女们鱼贯而入。
  我们每个人面前,都有一个长方形朱红木盘,上面用金粉描出据说是印度地方的形状奇异的果子和硕大的花朵。木盘里摆的是汉地瓷器和我们自己打造的银具。酒杯则是来自锡兰的血红的玛蹈。酒过三杯,我才开口问黄初民这次带来了什么。多年以前,他给麦其家带来了现代化的枪炮和鸦片。有史以来,汉人来到我们地方,不带来什么就要带走什么。
  黄初民说:"我就带来了我自己,我是投奔少爷来了。"他很坦然地说,自己在原来的地方呆不下去了。我问他是不是红色汉人。他摇摇头,后来又接着说:"算是红色汉人的亲戚吧。"
  我说:"汉人都是一个样子的,我可分不出来哪些是红色,哪些是白色。"
  黄初民说:"那是汉人自己的事情。"
  我说:"这里会有你一间房子。"
  他拍拍自己的脑袋,小眼睛灼灼发光,说:"也许这里面有些东西少爷会有用处。"
  我说:"我不喜欢通过中间人说话。"
  他说:"今天我就开始学习你们的语言。最多半年,我们说话,就可以不通过翻译了。"
  "姑娘怎么办,我不打算给你姑娘。"
  "我老了。"
  "不准你写诗。""我不用装模作样了。""我就是不喜欢你过去那种样子,我要每月给你一百两银子。"
  这回该他显示一下自己了,他说:"我不要你的银子,我老了,但我找得到自己花的银子。"
  就这样,黄初民在我这里住下了。我没有问他为什么不去投奔麦其土司,而来找我。我想这是一个比较难于回答的问题。我不想叫人回答不好回答的问题,所以没有问他。这天,我到仇人店里正喝着,店主突然告诉我,昨天晚上,他的弟弟回来了一趟。我问那杀手在哪里。店主看着我,研究我脸上的表情。而我知道,他弟弟就在这屋子里,只要一掀通向里屋的帘子,肯定会看到他正对着一碗酒,坐在小小的窗户下面。我说:"还是离开的好,不然,规矩在那里,我也不会违反。"
  他说:"弟弟放过你一次,你也放他一次。"
  他是在诱使我服从不同的规则。当一个人来到这个世界,就会发现,人家已经准备下一大堆规则。有时,这些规则是束缚,有时,却又是武器,就像复仇的规则。麦其土司利用了他们的父亲,又杀了他们的父亲,他们复仇天经地义,是规则规定了的。店主的兄弟不在河边上杀我,因为我不是麦其土司。杀我他就违反了复仇的规则,必将受到天下人的嘲笑。
  我说:"他不杀我,是不该杀我。现在,我要杀他,因为他杀了我哥哥,要是我看见了他,而不杀死他,天下人就要笑话我了。"
  店主提醒说,我该感谢他弟弟,给了我将来当土司的机会。
  我提醒他,他们可不是为了让我当上土司才杀人的。我说:"我不知道你怎么样,你的弟弟可是个胆小的杀手,我不想看见他。"
  里屋的窗子响了,然后,是一串马蹄声响到了天边。店主说:"他走了。我在这里垒了个窝,干完那件非干不可的事,我们就有个窝了。是少爷你逼得他无家可归。"
  我笑了:"这样才合规矩。"
  店主说:"我和大家一样,以为你是个不依规矩的人,我们错了。"
  我们两个坐在桌前,桌面上,带刀的食客们刻下了不少乱七八糟的东西:神秘的符号和咒语,手,鸟儿,银元上的人头,甚至还有一个嘴唇一样的东西。我说那是女阴,店主一定说是伤口。他其实是说我使他受了伤害。他第三次说那是伤口,我的拳头便落在了他脸上。他从地上爬起来,脸上沾满了尘土,眼睛里窜出了火苗。
  这时,黄初民进来了,大模大样地一坐,便叫人上酒,表示要把带来的几个贴身保镖交给我,编入队伍里。
  "我不要你任何东西。"
  "难道,在这里我还要为自己的安全操心吗?"
  看看吧,黄初民才是个真正的聪明人。他落到了眼下这地步,便把自己的命运完完全全地交到了我手上。他是明白人,晓得真要有人对他下手,几个保镖是无济于事的。他把保镖交出来,就不必为自己操心了。该为他操心的,就变成了我。他唯一的损失是走到什么地方,就不像有保镖那么威风了。但只要不必时刻去看身后,睡觉时不必竖着一只耳朵,那点损失又算得上什么。他喝了一碗酒,咧开嘴笑了,几滴酒沾在黄焦焦的胡子上面。我叫他想喝酒时就上这个酒店里来。他问我是不是就此失去了自由,连喝酒都要在固定的地方。我告诉他,到这个店里喝酒他不必付帐。他问我是不是免去了这个店主的税。店主说:"不,我记下,少爷付帐。"
  黄初民问:"你是他的朋友吗?少爷有些奇怪的朋友。"
  店主说:"我也不知道,我想因为我的弟弟是个杀手。"
  黄初民立即叫酒呛住了,那张黄色的脸也改变了颜色。
  我带着他走出店门时,他的脚步像是喝醉了一样踉踉跄跄。我告诉他,这个杀手是专报家仇的那种,他才放心了。我倒是觉得酒有些上头,在桥上,吹了些河风,酒劲更上来了。黄初民叫我扶住他的肩头。他问我:"他弟弟真是一个杀手吗?"
  我说:"这个我知道,我只是不知道你是干什么的?"
  他想了想,说:"落到这个地步,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干什么的,这样吧,我就当你的师爷吧。"他用了两个汉字:师爷。我的傻子脑袋里正有蜂群在嗡嗡歌唱,问他:"那我是什么人?"
  他想了想,大声地对着我的耳朵喊:"现在你什么人都不是,但却可能成为你想成为的任何一种人!"
  是的,要是你是一个土司的儿子,而又不是土司继承人的话,就什么都不是。哥哥死后,父亲并没有表示要我做继承人。我岳母又写了信来,叫我不必去看她。她说,麦其土司遭到了那么伤心的事情,她不能把麦其土司最后一个儿子抢来做自己的继承人。但管家对我暗示,有一天,我可以同时是两个土司。黄师爷把这意思十分明确地告诉了我。
  当然,他们都告诉我,这一切要耐心地等待。
  好吧,我说,我们就等着吧,我不着急。
  这样,春花秋月,日子一天一天过去了。管家和师爷两个人管理着生意和市场,两个小厮还有桑吉卓玛办些杂事。这样过了几年,麦其家的傻子少爷已经是这片土地上最富有的人了。管家捧着账本告诉我这个消息。
  我问:"甚至比过了我的父亲?"
  "超过了。"他说,"少爷知道,鸦片早就不值钱了。但我们市场上的生意好像刚刚开始。"
  这天,我带着塔娜打马出去,路上,我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她。回到边界上后,她没有再去找别的男人,我觉得这样很不错。她问:"你真是土司里最富有的人了吗?"
  我说:"是的。"
  她说:"我不相信,看看跟在你后边的是些什么人吧。"
  我看了看,是我那些最亲近的人们跟在后面。塔娜对着天空说:"天老爷,看看你把这个世界交到了些什么样的人手上吧。"我知道,她是高兴才这样说的。
  是的,看看吧,我的管家是跛子,师爷是个胡子焦黄的老头,两个小厮可能是跟我太久的缘故吧,一大一小两张脸对着什么东西都只有一种表情,尔依脸上的表情是羞怯,索郎泽郎的表情是凶狠。索郎泽郎已经是专管收税的家丁头目了,他很喜欢专门为收税的家丁特制的衣服。卓玛现在是所有侍女和厨娘的领班,她发胖了,对这个年纪的女人来说,男人已经不是十分重要了,所以,她已经开始忘记银匠了,她好像也忘记给我当侍女的时光了。
  塔娜问我:"桑吉卓玛怎么不怀孩子呢?跟过你,跟过银匠,又跟了管家。"
  她问了个我回答不上来的问题。于是,我用她的问题问她,问她怎么不给我生个孩子。
  塔娜的回答是,她还不知道值不值得为我生孩子,她说:"要是你真是个傻子怎么办,叫我也生个傻子?"
  我美丽的妻子还没有肯定丈夫是傻子,我想。
  我对她说:"我是个傻子,你的肚子要一辈子空着了。"
  塔娜说:"等到我觉得你真是个傻子时,我要另外找一个人叫我怀个女儿。"
  我不相信孩子能想要就要,想不要就不要。塔娜叫我看了些粉红色的药片;她说是从印度来的。印度本来就有不少神奇的东西,英国人又带了不少神奇东西去那地方。所以,要是什么东西超过我们的理解范围,只要说是从印度来,我们就会相信了。就是汉地传来的罂粟,黄师爷说也是百十年前英国人从印度弄到汉地的。所以,我相信粉红色的药片可以叫塔娜想不要孩子就不要,想要哪个人的就要哪个人的,就像我们想吃哪个厨娘做的就吃哪个厨娘做的。我和塔娜的关系就是这样赤裸裸的,但我还是喜欢这份坦率和真实。我敬佩塔娜能使我们的关系处在这样一种状况。她有操纵这类事情的能力。她还很会挑选讨论这类事情的时机。
  风从背后推动着,我们骑在马上跑了好长一段。最后,我们站在了小山岗上。面前,平旷的高原微微起伏,雄浑地展开。鹰停在很高的天上,平伸着翅膀一动不动。这时,具体的事情都变得抽象了,本来会引起刻骨铭心痛楚的事,就像一颗灼热的子弹从皮肤上一掠而过,虽然有着致命的危险,但却只烧焦了一些毫毛。我的妻子说:"看啊,我们都讨论了些什么问题啊!"
  眼前开阔的景色使我的心变得什么都能容忍了,我说:"没有关系。"
  塔娜笑了,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说:"回去后,这些话又要叫你心痛了。"这个女人,她什么都知道!是的,这些话,在房子里,在夜半醒来时,就会叫我心痛。成为我心头慢慢发作的毒药。但现在,风在天上推动着成堆成团的白云,在地上吹拂着无边的绿草,话语就变得无足轻重了。我们还谈了很多话,都被风吹走了,在我心里,连点影子都没留下。突然,塔娜一抖缰绳,往后面跑了。这个女人是撒尿去了。索郎泽郎一抖缰绳上来,和我并排行走。这几年,他已经径成个脖子粗壮,喉节粗大的家伙了。他把眼睛望着别处,对我说:"总有一天,我要杀了这个妖精。"收税人的褐色制服使他的脸看起来更加深沉严肃。他说:"少爷放心,要是她真正做出婊子养的事来,我会替你杀了她。"
  我说:"你要是杀了我妻子,我就把你杀了。"
  他没有说话。他对主子的话不会太认真。索郎泽郎是个危险的家伙。管家和师爷都说,这样的人,只有遇到我这样的主子才会受到重用。我这样的主子是什么样的主子?我问他们。师爷摸着焦黄的胡子,从头到脚地看着我,点点头,又摇摇头。管家说,跟着干,心里轻松。他说,主子不是土司,所以,就不怕主子怀疑有谋反之心。塔娜回来了。这一天,我好像看见了隐约而美好的前程,带领大家高举着鞭子,催着坐骑在原野上飞奔,鸟群在马前惊飞而起,大地起伏着,迎面扑来,每一道起伏后,都是一片叫人振奋的风景。
  那天,我还收到一封从一个叫重庆的汉人地方来的信。信是叔叔写来的。叔叔那次从印度回来,除了来为我们家那个英国穷男爵的夫人取一份嫁妆外,就是为了从汉地迎接班禅喇嘛回西藏的。但大师在路上便圆寂了。叔叔又回到了汉人地方。
  叔叔的信一式两份,一份用藏文,一份用汉文。两种文字说的都是一个意思。叔叔在信里说,这样,就没有人会把他的意思向我作错误的转达了。他知道我在边界上的巨大成功,知道我现在有了巨大的财力,要我借些银子给他。因为日本人快失败了,大家再加一把劲,日本人就会失败,班掸大师的祈祷就要实现了,但大家必须都咬着牙,再加一把劲,打败这个世界上最残忍的恶魔。他说,等战争胜利,他回到印度,就用他所有的宝石偿还债务。他说,那时,叔叔的一切东西都是我这个侄儿的。他要修改遗书,把我们家里那个英国夫人的名字改成我的名字。他在信里说,要是侄儿表示这些钱是个人对国家的贡献,他会十分骄傲,并为麦其家感到自豪。
  我叫他们准备马驮运银子到叔叔信中说的那个叫重庆的地方。
  黄师爷说不用这么麻烦,要是长做生意,把银子驮来驮去就太麻烦了,不如开一个银号。于是,我们就开了一个银号。黄师爷写了一张条子,我的人拿着这张盖了银号红印的纸,送到成都,说是我叔叔就可以在中国任何地方得到十万银元了。这是黄师爷说的。后来,叔叔来信了,他果然收到了十万银元;从此,我们的人到汉地做生意再也不用驮上大堆的银元了。同样,汉地的人到这里来,也不用带着大堆银元,只带上一张和我们的银号往来的银号的纸条就行了。黄师爷当起了银号老板。
  书记官说这是最有意义的一件事情。
  我问:"没有过的事情就都有意义吗?"
  "有意义的事情它自会有意义。"
  "你这些话对我的脑子没有意义。"
  我的书记官笑了。这些年来,他的性格越来越平和了,他只管把看到的事情记下来。没事时,就在面前摆一碗掺了蜂蜜的酒,坐在阳光里慢慢品尝。后来,我们在院里栽的一些白杨树长大了,他的座位就从门廊里,移到了大片白杨树的荫凉下。
  他就坐在树下,说:"少爷,这日子过得慢:"
  我说:"是啊;日子真是过得缓慢。"
  我的感慨叫管家听见了,他说;"少爷说的是什么话呀。现在的日子过得比过去快多了!发生了那么多想都想不到的事情,这些事情放在过去,起码要五百年时间,知道吗?我的少爷,五百年时间兴许也不够,可你还说时间过得慢。"书记官同意管家的说法。我无话可说,也无事可干,便上街到酒馆里喝酒。
  店主跟我已经相当熟悉了,可是,迄今为止我连他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我曾对他说我们的关系不像世仇。店主说,他们兄弟的世仇是麦其土司,而不理在边界上做生意,在市场上收税,开银号的少爷。我说:"总有一天我会当上土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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