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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仪-曾经有一个人,爱我如生命

_2 舒仪 (当代)
  我一直想弄明白,我记忆空白的那段时间,究竟发生过什么。
  “非常狼狈。”他看着我,眼底有一丝柔软的笑意,“一直在哭,脸上身上全是血,我以为你受了伤,让女警替你洗过脸,才发现什么事都没有,就把你带进问讯室,后来的事,你应该都记得。”
  安德烈描述的,好像和孙嘉遇说的差不多。我红着脸问:“就这些?”
  他眨眨眼,“就这些。”
  “现场不是还有一个中国人嘛,他说了些什么?”
  “你说的,是那个姓孙的中国人?” 他看着我,似乎有些困惑,最终摇摇头,“和你一样,什么也没说。你认识他?”
  “不,只是好奇。”望着安德烈的眼睛,我忽然觉得心虚,“你干嘛这种表情?”
  “幸好你不认识他。”他慢吞吞地说,“否则我们两个就不能坐在这里喝酒了。”
  “为什么?”我睁大双眼。
  “孙一直是税警和警察的目标。几进几出警局,没有足够的证据,每次只能不了了之。”
   我有点明白安德烈的意思了。他身在犯罪科,如果我和孙嘉遇相熟,作为涉案警察,他自然需要避嫌。
  “可是……”我迟疑地问,“每次都要花钱才能放人是吧?”
  安德烈紧闭双唇不肯回答,但是他的表情分明已经默认。
  我冷笑一声:“刚才还说不黑呢,中国人在你们乌克兰警察眼里,就是花旗银行。”
  “他是真的有犯罪嫌疑。”安德烈拼命摇头,“你听说过‘灰色清关’吗?”
  我点点头。
  “孙就有一家这样的清关公司,他帮助进口商偷税漏税和走私!”
  “那又怎么样?”我瞪着他。
  对我的是非不分,安德烈表示出极大的震惊。他凑近我,将近一厘米的棕色长睫下是碧蓝冷峻的眼睛,“玫,你太幼稚,我知道他是你的国人,可这里是乌克兰的土地,如果他违法就要接受惩罚。”
  我不快地闭上嘴,表示和他无话可说。说我幼稚,其实他才是真正的纯情。
  灰色清关是独联体国家的一道独特风景,出关的进口商品,不论贵贱,拢堆儿按货柜算钱,没有任何清关单据,货主从此祸福自担。
  即使我不清楚其中的真正内幕,但也知道这种清关公司,基本上都有当权的大人物做后台。简单说,就是典型的官商勾结,如果没有乌克兰当地政府的默许,灰色清关不可能如此猖獗。
  在乌克兰的华商,提起灰色清关恨得牙痒,却又无可奈何。因为按照正常的清关程序,进口商品均以奢侈品300%征税。以廉价为卖点的中国商品,不走点歪门邪道,难道让那些批发商喝西北风?
  不过我确实没想到,孙嘉遇做的竟是这一行,一直以为他是进口批发商。
  察觉到我的不悦,安德烈也不再说话,气氛有些尴尬。
  酒馆古老的留声机里放着怀旧的歌曲,一曲《山楂树》,让我想起爸妈,一时间有点难过。爸年轻的时候,拉一手漂亮的手风琴,就是靠几首苏联的靡靡之音,才把我妈追到手,这首歌我自小就耳熟能详。
  我摇晃着身体,跟着旋律轻轻哼唱:“那茂密的山楂树白花开满枝头, 哦,你可爱的山楂树为何要发愁……”
  安德烈看我自得其乐的样子,明显松口气,过一会儿问我,“玫,你的名字在中文里是什么意思?”
  我举起啤酒杯子笑笑,“你猜。”
  “m-e-i, 很象May的发音,”他低头想了想,试探着问,“五月?夏日?”
  “错了。给你个提示,你想想,五月里乌克兰有什么花开放?”
  “铃兰?鸢尾?矢车菊?”他仰头望着天花板,猜着猜着就开始胡说八道,“向日葵?”
  酒精在身体里渐渐发散,我感觉到飘飘然的愉快,不禁大笑,“不对,再猜。”
  “难道是玫瑰?”见我点头,他伸出手抚摸我的面颊,带着一点醉意,“美丽的名字,非常适合你。”
  我有点儿不安,略略侧身避开他的手,“安德烈,你醉了。”
  他依然固执地抚着我的脸,“玫,能否允许我说爱你?”
  我站起身,“我累了,对不起,我想回家。”
  安德烈一怔,随即明白我的意思,脸上分明有受伤的表情,放下手臂看我很久,才召来侍者结账,我抢着付了钱。
  喝了酒不能再开车,我们在酒馆门口分手,他没有说送我,也没有说再见,一个人默默走开,我想他是真的醉了。
  我明白这样对安德烈不公平,失去他的友谊我也很遗憾,可我心中渴望的那个人,并不是他。
  那晚之后,我喜欢窝在他坐过的地方,细细回忆着他的每一个动作和每一个细节。虽然知道他是令维维伤心的人,可是我管不住自己的心。
  马路上人烟稀少,我皱着眉头拉紧大衣,慢慢往回走。脸上不时感觉到冰凉,原来又下雪了,硕大的雪花从天空缓缓飘落,柔软得令人难以置信。我抬起头,鼻子不禁隐隐发酸,想家,也想北京。
  奥德萨地处乌克兰南部,因为喀尔巴阡山脉的阻挡,不会经受西伯利亚寒流的侵袭,没有北京街头凛冽的寒风,但有整整三个月的冰雪覆盖期,一场大雪接一场大雪,直到来年三月,方可冰消雪融。
  这里的冬天,触目皆白,是让人倍觉寂寞的冬季。
  
  进入十二月,西方圣诞的气氛一日浓似一日。说它是西方圣诞,因为乌克兰以东正教徒居多,而东正教的圣诞日是元月七日。
  就像中国的春节一样,离放假还有半个多月的时间,学校的气氛已经逐渐松弛。平常人满为患的琴房,一下子冷清了好多。我抓紧机会练琴,每天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
  自从万圣节过后,彭维维很是消沉了一段日子,独自在家里孵了许久。很多次我从学校回去,都能看到她蜷缩在客厅的沙发里,对着电视机发呆。电视里有时候播着新闻,有时候播着综艺节目,没有声音,只有屏幕上忽明忽灭的蓝光,映着她表情呆滞的脸庞。
  直到最近两个星期,她才象缓过神来,恢复了常态,又重新开始她花枝招展的生涯,每天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去赴不同的约会。候在楼下等着接她的座驾,从奔驰到保时捷,几乎没有哪天重过样,简直象世界名车秀。但是我再也没有看到过那辆黑色宝马。
  找个机会我小心地问维维:“后来孙嘉遇找过你吗?”
  她本来还笑吟吟的,一下翻了脸:“以后少在我跟前儿提这个人。”
  我十分难堪,但也知道自个儿多管闲事,有点儿过分,即刻噤声,并提醒自己,以后不要和她提起任何与孙嘉遇有关的话题。
  这天在学校,正和同学兴致勃勃商议假期的去处,有女孩儿跑来告诉我,“亲爱的,有位英俊绅士在门外等你。”
  我以为是安德烈,从上次酒馆分手,他有将近一个月没和我联系了,于是披上大衣高高兴兴走出去。
  在琴房的门口,背风处站着一个穿黑色长皮大衣的男人,门前路灯的光晕透过灯罩射下来,如同舞台上的聚光灯一般笼罩着他,贴身剪裁的大衣款式,明明白白勾勒出宽肩细腰的V型身段。
  我迟疑地放慢脚步,这不是安德烈。安德烈是个纯朴的男孩,穿着举止仍象大学男生。而这位,只看背影,都知道是个风流人物。
  我站住,可是方才的脚步声还是惊到了他,他转过脸,侧面线条如同完美的雕刻,眼睛更是黑得象寒冬的夜色。
  这人竟是孙嘉遇。我的心开始怦怦乱跳,是意外,也有点小小的窃喜。
  “你好!”他笑咪咪地招呼我,“我来讨债的,你没忘记欠我什么吧?”
  在他面前,我轻而易举就变得笨嘴拙舌,一向的伶俐消失得无影无踪。维维的警告言犹在耳,但吃顿饭应该没什么吧?何况我确实欠着他的人情。抗拒再抗拒,最后我还是乖乖地跟着他上了车。
  
  他带我去的地方,是一家私人俱乐部。叶卡琳娜二世时的古老建筑,温暖的帷幔和恰到好处的灯光,却是源自洛可可风格的瑰丽细腻,陌生但让人神往的布景。
  我顿时退缩,磨蹭着不肯进去。
  孙嘉遇奇怪:“你怎么了?”
  “这种地方我请不起你。”我如实回答。
  “你请我?”他大笑,“你成心想寒碜我是吧?”
  “没有,我真的想谢谢你。”
  他不由分说,一把拉住我的手,直接拽进了大门。侍者笑容满面迎上来,这回我学了乖,解开大衣纽扣,由着侍者帮忙褪下衣袖,取了大衣和帽子收进衣帽间。
  旁边桌的人走过来招呼,象是孙嘉遇的熟人。“马克,好久不见。”那人的眼睛向我溜了溜,笑道,“哟,傍尖儿又换了?你丫的怎么越玩越回去了?”
  “你他妈的,就是故意的,成心毁我是不是?”他有些挂不住,一脸窘态。
  我只能转过头,假装欣赏墙上的装饰画。
  菜上来了,大概是为了掩饰尴尬,孙嘉遇自己不怎么动,却不停地劝我,“尝尝这个,乌克兰的特色菜,味道怎么样?”
  “嗯,挺好,不过原料是什么?”
  “老实说,我也不知道,只知道俄文叫做‘庐卜提斯’。”他卷起舌头发出一个奇怪的音节。
  我忍不住笑:“你是俄语专业出身吧?”
  “不是,咱自学成才成吗?在这鬼地方呆了七年,都快赶上八年抗战了。”
  我停下刀叉,吃惊地看着他,“你在这儿呆了七年?这个地方?”
  “啊,怎么了?”他点起一根烟,人在烟雾后笑,“别只顾发呆,吃菜吃菜,再来点鱼子酱?”
  我连连摇头,“不不不不……”简直象生吃鱼肝油,那股子腥臭味道,我永生难忘。别的不说,能忍受食物方面的不适和贫乏,在这里坚持七年,我就非常佩服。
  等到甜食上来的时候,孙嘉遇递给我一个包装精美的盒子。于是我看到了时尚杂志中见过无数遍的标志,那两个著名的大写字母:CD。掀开盒盖,里面是六个形态各异的小香水瓶。
  “不知道哪种适合你,都试试得了。”他说。
  “我从来不用香水。”摸索着那些晶莹剔透的玻璃瓶,明知不妥,想还回去又舍不得,心里矛盾万分。
  “女孩儿哪儿能不用香水?”他隔着桌子伸出手,在我手背上拍了拍,“宝贝儿,你得学会让某种香氛成为你的特征。”
  这句话让我动了心,维维似乎也说过同样的话。伊人已去,余香犹在,若有若无间沁人心脾,会让男人印象深刻。
  “我不要。”犹豫半天我还是把盒子推回去。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这顿晚餐的代价,我还不知道是什么呢。
  “你这人,怎么这么事儿啊?”他不耐烦,抓过我的背包,直接把香水盒塞进去。
  这时候再拿腔作态就显得过了,我只好朝他笑一笑,“那就谢了。”
  出门他就势拉起我的手,我任他握着,脸上有点发烫。他的手心温暖而干燥,指腹和虎口处却有一层薄薄的硬茧。
  我用手指挠挠他手心的茧子,“这什么?劳动人民的手,嗳?”
  他看着我做了个惊异的表情,两条眉毛一上一下倒悬着成了八点二十,“我爸是时传祥,你不知道?”
  “时……时什么?”我从未听说过这个名字,难免一脸迷糊。
  
  他跺跺脚长叹一声:“代沟啊,我怎么就给忘了?来,帮你扫扫盲,时传祥,一九七五年全国劳动模范,对了,那时候你还没出生呢,他的职业是掏粪工人,哎,你不会连什么是掏粪工人都不知道吧?我打小就跟着他走千家串万户……”
  “去你的!”听明白他在消遣我,我撂开他的手,自顾自往前走。
  “哎,别生气啊!” 他追上来,嬉皮笑脸地揽住我的肩膀,“我说实话, 被健身器械磨的,行了吧?”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就看见两个七八岁的洋童跑过来,拽住他的衣襟不放,“先生先生……”稚嫩的童音,“买后视镜吗?五十美金一个。”
  一个孩子扬起小手,举着一只后视镜给他看。
  “不要不要。”他一边摆手一边取出钥匙为我开了车门。
  “买吧,先生,便宜,不买你会后悔的。” 两个孩子依旧缠着他。
  “走开!”他板起脸,做出一副凶恶的模样,“不然我叫警察抓你去警局了啊。”
   提到警察,那洋童似乎瑟缩了一下,松开手向周围看看。他趁机推开两个孩子坐进来,关门点火松手刹,犹自恨恨地说,“你不知道,这些小孩儿特别讨厌……”他的声音忽然高了八度,“嘿,我说,这他妈的叫什么事儿啊?”
  我凑过去看一眼,噗哧一声笑出来,原来车两旁的后视镜已经一个不剩,全都消失了。
  他推开车门,换了俄语大叫:“你们两个,给我回来!”
  那俩孩子看他脸色不虞,吓得撒腿就跑。可是人小腿短,很快就跑不动了,被他拎着领子揪了回来。
  一番讨价还价,孙嘉遇最终掏出三十美金赎回了他的后视镜。他提着它们走回车子的时候,气得脸都是绿的。
  我远远地看着,靠在座椅背上笑得喘不上气,断断续续地说,“这买卖……太值了,真换个新的,BMW……还不得敲你一百美金?”
  他的脸色缓和下来,伸手拧我的面颊,“三十美金能换你一笑,还挺划算。”
  我指着窗外,依旧笑得说不成话。两个洋童拿了钱屁颠颠地跑了,不远处还站着几个十五六岁的当地少年,显然这几个才是始作俑者。
  孙嘉遇啼笑皆非,“这帮兔崽子,被他们算计好几回了!刚才我还一个劲儿琢磨,怎么这玩意儿瞧着这么眼熟呢?”
  他送我回家,车穿过市区的街道,街边的煤气灯在车窗外掠过,一颗颗象流星划过。
  望着他英俊的侧脸,我渐渐笑不出来, 只要他看着我,我的心就紧张得噼啪乱跳,第一次尝试到这种自虐一样的感情。为什么会这样,我无法解释,但我希望我能知道。或许这就是爱情的感觉。真正爱上一个人,不需要理由,更不需要逻辑。
  他侧过脸看我一眼,“怎么突然不说话了?”
  “不知道说什么。”
  他扶着方向盘笑起来,问我:“你是北京人?”
  “嗯。”
  “音乐附中毕业的?”
  “嗯。”
  “除了嗯你还会说点儿别的吗?”
  我白他一眼,“我的护照你看过,我和彭维维是同学你也知道,你问的可不都是废话吗?”
  他咬着下唇,似是忍俊不禁,“这不是帮你找话题嘛,好吧,换你问我。”
  于是我问:“别人叫你马克,是你英文名吗?”
  “嗯。”他原样还给我。
  “为什么叫M-a-r-k?有什么典故?”
  “典故?”他仰头想了想,微笑,“还真有,不过挺俗的。上学的时候,外教给我起个英文名叫Jay,我不要,坚持叫Mark,老太太一个劲儿追问,why? why?”
  “到底为什么?”我也好奇。
  “因为啊,”他慢条斯理地回答,“那个时候,英镑、美元都在疲软状态,只有德国马克最坚挺。”
   “可怜的外教,”我勉强忍着笑,“有没有被你气着?”
  他一本正经地摇头,“没有,老太太早被我气成习惯了。你是不知道,从小学到大学,就很少有老师喜欢我,每次家长会,我们家也没人愿意去。因为每次我都是带枷示众的反面典型。”
  “要是老师要求一定参加呢?”
  “那大家就撺掇我姥爷去。反正老爷子耳背,老师说什么他都听不明白。”
  “哎呀,谁上辈子没烧高香,摊上你这种学生?” 我得用力握紧拳头才能忍住大笑。
  “嘁,没有我,他们的教学生涯该有多寂寞!S中的语文老师,至今还记得我。有次期末考试,给古文填空,上句是穷则独善其身,哎,你知道下句是什么吗?”
  “不就是那什么富则什么什么天下吗?”
  “什么跟什么呀,我直接就在下句填上了,富则妻妾成群,把老头儿气得直哆嗦,说这辈子遇到我,总算开了眼!”
  我则笑得浑身哆嗦,“你爸妈也不管你?”
  “我妈?”他耸耸肩,“我妈比我还神。那时候为逃晚自习看《射雕》,天天找我妈磨唧。她嫌烦,干脆写了一本请假条给我,随用随填日期,各种各样的理由,一个学期我就高烧了七八回,把班主任吓得不轻,以为我得了白血病。”
  我捶着仪表面板几乎笑背过气去,这什么人啊这是!
  “就你这样的,还能考上大学?真没天理了!”
  他得意洋洋地笑,“别说,我居然上了B大的分数线,当年可是全校轰动啊!”
  眼看着公寓在望,他的笑声却突然停顿,猛踩一脚刹车,我没有防备,向前猛冲一下,脑门差点磕在玻璃上。
  我有点恼怒,“怎么回事儿?”
  他一声不响,盯着前方的某个地方,神色惊疑不定,似乎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我诧异,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我住的公寓楼下,停着一辆黑色的奔驰,映着车灯雪白的光柱,车牌上“TTT”三个打头字母异常醒目。
  一对沉浸在激情中的男女,正吻得难舍难分。女人的腰肢后仰,几乎贴在发动机盖上,及腰长发委顿于上,如一朵盛开的黑色大丽花,这不是维维还能是谁?
  她被跑车的引擎声惊动,挣扎着朝这边转过脸。远远看过去,她的五官模糊不清,却仿佛带着讥讽的笑意,接着她扭头,索性把整个身体都紧紧贴近那个男人,两人吻得愈发如火如荼。
  我偷眼看孙嘉遇,他脸色铁青,难看得吓人。我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只好沉默。
  过一会儿他突然打转方向盘调头,竟朝着来时的路驶过去。
  “哎哎哎……你干嘛?”我有些着急,连声叫着,“已经到了,你先放下我再说啊……”
  他象是没听见我说话,一直把车驶离公寓区,才停在路边熄了火,摸黑点起一支烟。
  路上不时有车经过,车头大灯的光亮扫过,照着他没有任何表情的脸。
  我觉得无趣而尴尬。这最后的香艳场面,维维是为了做给他看,显然他对维维还有旧情,那我杵在这儿又算什么呢?
  我推开车门同他道别:“我走了。”
  他“嗯”了一声别过脸,神色有点茫然。也许是我多心,类似的表情,在维维脸上似乎也出现过。这么时髦悦目的一对男女,他们在一起才算旗鼓相当,我没法儿跟维维比,可也犯不着做别人闲暇时的点心。
  走出十几米,他追上来拽住我的手臂,“你干嘛?上车,我送你回去。”
  我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谢谢你的晚饭。我自己能走回去。”
  他用力扳着我的肩膀,把我的脸转到路灯下,“好好的,突然这么别扭,我得罪你了吗?”
  “没有。是我自己心情不好。”
  “国内的女孩儿怎么都这样?”他非常不耐烦,“一个比一个难伺候。”
  我笑笑,“再见。”
  这次他没有再追过来。
  
  我一个人在路上走了很久。天气极冷,呼吸间眼前被一片白雾笼罩,我想笑,眼泪却淌下来,流了一脸。
  是我错了,被黑暗里的声音所迷惑,做了一场不该做的绮梦,起了不该起的奢望。洋葱一层层剥开,我也流了泪,可里面并没有让我惊喜的内容,最终还是颗洋葱头。
  取出钥匙开了家门,屋里依旧漆黑一团,维维并没有回来。我不想开灯,黑暗里摸索着倒杯伏特加慢慢喝下去,渐渐浑身松弛,然后明白,为什么维维会在家中常备着烈酒。
  
  在沙发上胡乱滚着睡了一夜,第二天起来天已大亮。维维的房门依然关着,没有回来过夜的痕迹。我匆忙洗把脸,换好衣服赶到学校。因为宿酒未消,整个上午头痛如裂,镜子里的脸色有点发青,两个大黑眼圈,吓得我暗自发誓,下回再也不喝酒了。
  课上到一半,包里的手机开始振动。我出去接电话,电话那头是彭维维,她居然在警察局。
  “赵玫,带点儿钱赎我出去。”她的声音沙哑疲惫,不复平日的圆润。
  我吃了一惊,手机几乎脱手落地。“维维,出什么事儿了?”
  她垂头丧气地回答:“你来了再说。”
  “好,你等我。”
  我挂了电话,顾不上收拾书包,只取了钱包和护照就冲出校门。
  奥德萨街头的出租车极少,我拦辆私家车讲好价钱,先到银行取了现金,再直奔警察局。百忙当中不忘打个电话给安德烈。“安德烈,麻烦你帮我问问,到底为了什么?”
  到了警局,一身警服的安德烈站在大门口等我。我跳下车朝他跑过去,他快步迎上来,一边带我往里走,一边把事情经过尽量简捷地告诉我:“两人半夜喧扰,女方试图纵火,邻居报了警。”
  “维维纵火?”我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那个人是谁?”
  他不出声,朝一边的走廊努努嘴。
  我的视线追随过去,呵,我竟然看到了孙嘉遇。他一动不动靠墙站着,嘴里叼着一只烟,已经结了长长一条烟灰。眉骨上方贴着一块纱布,衬衣上血迹斑斑,揉得一团糟,脸上分明有几处指甲刮过的血痕。
  我望着他,心头划过一阵异样的疼痛,一时间呆住,竟然忘了来这里的目的。
  直到安德烈提醒我:“玫,你怎么了?”
  我回过神,强压下心里的痛楚,“彭维维呢?”
  “还在接受警方的询问。”
  安德烈指点着我办理复杂的保释手续。我忍不住质问:“为什么男方无需做这些?”
  “赵小姐,是你的朋友伤人在先,又试图放火与对方同归于尽,几乎造成燃气爆炸。”那美丽的女警笑着回答,“你说该控告谁?”
  我顿时哑然,闭上嘴不再说话,默默地交钱签字。值得吗维维?我在心里叹息,非要闹得两败俱伤,倒让不相干的人看了笑话去?
  手续办完,一名女警带着维维出来。一夜未眠,她憔悴了很多,下巴愈发尖俏,大眼睛里一片空洞。我原想教育她两句,见此情形,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看到我,维维脸上仿佛有羞愧之色一闪而过,但不过片刻便消失了,她依然倔强地仰起脸,绷紧了唇角。
  我向安德烈致谢道别,他吻我的脸颊,依依不舍地说再见。
  我笑他婆婆妈妈象个女人,可是心里非常感动。因为还记得上次的事,所以颇有点不好意思。他们当地孩子,就是有这点好处,什么事情都摆在明处,开心是开心,生气就是生气,即使不负责任,但至少磊落大方。
  我扶着维维离开,没想到孙嘉遇还在大门口等着。
  “我送你们回去。”他走过来。
  “你滚开!”维维声音尖利,一点儿都不客气。
  “彭维维!”他也动了气,眼瞅着额头的青筋一根根暴起,几乎是咬着牙说,“你愿意自暴自弃没人拦着你,这件事儿我会替你摆平,以后再没人为你收拾后事,你好自为之!”
  “谢了!”维维冷冷地看着他,黑眼睛里似有火花迸溅,“孙嘉遇,我也告诉你,出来混的,总有一天要还的,你还是惦记着给自己收拾后事吧!”
  她拉着我从孙嘉遇跟前走过,扬长而去。
  我回头看他一眼,他也盯着我,眼睛里的神情极其复杂,我却看不出任何端倪。
  回去的路上,我终于没能忍住,开口问维维:“到底出了什么事儿?”
  “没什么,彼此看着不顺眼。”维维头抵在车窗玻璃上,说得轻描淡写。
  我不好再接着问,回家催她洗澡换过衣服,又看着她吃完饭上床躺下,才匆匆赶回学校取我的书包。
  回来胡乱看了几页书,又收拾一下房间,时间已过十二点。我换了睡衣钻进被窝,正要关掉床头灯,房门毕剥毕剥响了两声,维维在外面说:“赵玫,你睡了吗?”
  “没呢。”我立刻坐起身。
  她在床边坐了很久,只是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尖,表情冷漠,却不肯说话。
  我把她的手拉进被子暖着,“维维……”
  她忽然笑了,“你是不是觉得我今天特别丢人?”
  “没有,”我几乎指天发誓,“我要是这么想过,出门被雷劈。”
   “你个傻蛋,谁让你赌咒来着?” 维维嘴角动了动,笑容勉强且带着几分自嘲,“知道吗赵玫?我长这么大,从来没有求过人,连那个混蛋当初欠下一屁股债跑路,我手里没有一分钱,逼债的天天堵在门口,房东要赶我出门,我都没有求过人……”
  她的脸上浮现一抹悲凉,声音不觉变得哽咽。我不敢插话,屏住声息听她接着说下去:“可是我求过他,放软了声音求他,他还是我行我素……这辈子我真正动过心的男人,也就两个……”
  一滴眼泪慢慢滑出眼眶,维维闭上眼睛。外面的世界瞬间变得寂静,我怔怔地望着她,一颗心也缓缓下沉。
  “那……你们以后……”我问得非常小心。
  “没有以后,这个人对我来说已经死了!”维维睁开眼睛,又恢复了之前冷冷的神情。
  她再也没说什么,站起身离开我的卧室。我听到她的房门轻轻关上,吧嗒一声落了锁。
  夜里我翻来覆去睡得极不安稳。以前我不曾见识过,原来爱情不全是风花雪月,它的份量也会如此沉重,让人黯然,让人流泪,伤人,然后自伤。
  
  这件事过后彭维维变了很多,衣着逐渐往暴露上走,原来那点艺术系学生的雅皮气息渐渐消失,夜不归宿变做家常便饭。
  我很担心,却又无从劝起。既然帮不到她,只能装作看不见。
  安德烈又和我恢复了邦交,每天清晨还是在老地方等我。
  他对彭维维印象深刻,一直追问:“玫,你那美丽的朋友还好吗?”
  我叹口气不说话。
  他看看我的脸色,又问:“那天你是怎么回事?脸色真难看。”
  “别担心,”我拍拍他的臂膀,“以后再也不会那样了。”
  这一次安德烈隔了很久,才说:“你爱上那个男人了?”
  “哪个男人?你在说什么?”我明知故问,脸却不由自主,一下子就红了。
  他也叹口气,“我们有句谚语,只有爱情和咳嗽是瞒不过的。你看他时的眼神,和平日不一样。”
  “安德烈,见你的鬼!”我大叫,假装被得罪,紧跑两步,其实双颊已经热得发烫。
  “我不会怪你,”他追上来说,“他长得那么漂亮,没有女孩子抵挡得住。我见过的中国男人,很少有这样整齐的。”
  的确,奥德萨街头经常能看到灰头土脸的中国人,说是民工不会有人异议,但真正的身家亮出来,往往吓人一跟头。象孙嘉遇这样有点儿钱就如此招摇的,确实不多见。
  我使劲白他一眼,用中文说:“那你去追求他吧,我可以为你拉皮条。Gay如今正流行。”
  安德烈笑着拍拍我的后脑勺。这语速极快的一串中文,他虽然听不太懂,可是察言观色,大概也知道我说的不是什么好话。
  我感到胸口似憋着一口气,非常想做点什么发泄,于是超过他一直冲到前面去。
  “玫,你别怕!”安德烈再次追上来,在我身后说,“如果他不爱你,还有我爱你呢!”
  我被他逗得笑起来。
  我喜欢安德烈这点天真和坦率。他的心里藏不住任何事,从来不装模作样,也很少愁眉苦脸,但他并不傻,什么都知道。象孙嘉遇那样的人,谁喜欢上他都是一个劫数,维维就是个现成的例子。
  “算了吧,安德烈。”我夸张地皱起眉头,“你们乌克兰的女人,简直象苦力。生七八个孩子,每天上班贴补家用,下了班牛一样忙家务。我听说有更离谱的,丈夫回来还要跪着给脱靴子……”
  他大笑,伸手要捏我的鼻子,“胡说!至少我不会这样对待我的妻子。”
  我嘻嘻笑,在林荫道上左右穿梭着躲避他,正玩闹着,前方有辆加长卡迪拉克经过,车牌号是666888,我觉得好玩,一路追着看,顺便告诉他中国人对吉祥数字的崇拜。
  安德烈点点头,“乌克兰也有,你知道吗?车牌前三位是000的,肯定是政府的车。”
  我心里一动,趁机问他:“那前三位是TTT,又代表什么意思?”
  他的脸色顿时凝重,“你们中国的黑社会首领。”
  “什么?”
  “他们都叫‘大哥’。”
  我眼前恍惚一黑,被鹅卵石一跤绊倒,结结实实摔在地上。
  安德烈吓得扑过来扶我,“玫,你还好吗?”
  我捂着膝盖坐在地上,嘴里大抽冷气,双手也被擦伤,火辣辣作痛,一时半会儿站不起来。
  安德烈蹲在我身边,连连问:“没事吧?你没事吧?”他紧张得声音都变了调。
  我顾不得膝盖处传来的刺痛,一把抓住他的手问:“安德烈,你刚才说的,是真的?你没骗我?”
  “我从来不骗你。”他神情严肃,象在教堂发誓,“这几年乌克兰的中国黑帮越来越庞大,地位比较高的几个人,他们的车牌号上,都有TTT三个字母。”
  臀部下面的寒气一丝丝侵染上来,我象被冻僵了一样,半天动弹不得。
  我想不明白,维维虽然脾气火爆,可是一向做事还有分寸,她怎么就会招惹上黑帮呢?
如何让我遇见你,在我最美丽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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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你的来临对我是多么沉重,在我的心灵里,在我的血液里,引起多么痛苦的陌生。一切狂欢和所有的春光,只会将厌倦和愁闷注入我的心。请给我狂暴的风雪,还有那幽暗的漫长冬夜!
  
  ----------------普希金《春天》
  
  
  自从安德烈揭晓车牌的奥秘,我一连几天心神不定,做事丢三落四,恍惚得象走了真魂。
  以前我对黑社会的了解,只停留在对九十年代港产片的印象里,天黑了就拎着刀当街乱砍那种。但是上次在七公里市场亲历的一幕,让我亲眼见识到其中的血腥残酷,我为维维感到不安。
  心不在焉地坐在钢琴前,简简单单一部练习曲,辅导教师纠正无数次,但每次到了同一小节,我依然会犯同样的错误。
  辅导教师几乎被我气得背过气去:“玫,你根本不在状态,这是在浪费我们两个人的时间。”
  我索性提前结束练习,收拾东西回家。家里还是没有人,维维已经三天不见人影,她的手机也一直处在关机状态。
  冬日的傍晚黑得极早,我一个人坐在黑乎乎的客厅里,翻来覆去地瞎琢磨,记起那天在警局孙嘉遇说过的话,心里更是忐忑。想找他问个究竟,可是怎么才能联系上他呢?我并不知道。
  踟蹰良久,忽然想到一件事。孙嘉遇曾送给彭维维一个最新型的诺基亚手机,她用了一段时间,不知什么时候,又换回原来的三星手机。想来那段时间,正是两人开始龃龉的时候。
  我决定碰碰运气,拉开维维的梳妆台抽屉,果然,那个红色的诺基亚,正孤零零躺在抽屉的角落里。然后同样幸运地,从名片夹里找到孙嘉遇的手机号。
  我用固定电话一个个按着号码,心脏却扑通扑通跳得厉害。
  “喂?”电话通了,背景一片嘈杂,很多人在说话,还有隐隐约约的音乐声。
  “你……你好。”我莫名其妙地结巴起来,“我……我是……赵玫。”
  “你你你你好,是是是想我了吗?”他的声音懒洋洋的,明显带着促狭的笑意。
  我装没听见,努力让舌头恢复柔软:“有点儿事儿,我想问问你。”
  “我就知道,没事儿你不会找我。说吧,什么事?”他那边的声音一下清楚很多,像是换了个安静的地方。
  我定定神,口齿顿时伶俐起来:“我一直找不到维维,只好找你。”
   “就这事啊。”他轻佻地笑,“你以为我能把她怎么地?她本事大着呢,哪儿用得着别人操心?”
  “你一早就知道,维维沾上了黑社会的人,对吧?”我不想和他绕圈子逗贫,索性直接挑明了。
  电话里一下没了声音,过半晌他才问:“你怎么知道的?”
  “甭管我怎么知道的,你就说是,还是不是?”
  他总算收起那副玩世不恭的腔调:“也不是很早,那天晚上看到车牌才明白。”
  “你就眼睁睁看着她搅进去撒手不管?”
  “啧啧,这才是六月飞雪,我比窦娥还冤哪。你在警局也看到了,鄙人不过规劝几句,结果多年的旧账被翻出来清算,差点儿就和她同归于尽。”
  “不被逼到绝境,女孩儿才不会钻牛角尖儿。”我忍不住为维维辩护。她虽然脾气很坏,是那种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主儿,却不是不讲道理的人。
  他沉默片刻,再次笑出声:“绝境?这就上纲上线了嘿?我说小姑奶奶,您就是想打抱不平,也得先弄弄明白,到底是谁逼谁呀?我一句话没说完,一个大花瓶连汤带水儿砸过来,要不是我躲得快,那得当场出人命啊!”
  想起他眉骨处那块醒目的纱布,我被堵得无话可说,但还妄图解释一下:“可是……”
  “好了好了。”他放柔了声音,“甭管闲事了,她的事儿你管不了。千万也别去问她,彭维维的脾气,是属山东驴子的,赶着不走打着倒退,越说越来劲。她要胡来你就让她胡来,你使劲晾着她,晾够了她自己就找台阶下了,听见没有?”
  我闭紧嘴唇不肯接他的茬。
  于是他换了话题:“你吃饭了没有?”
  “没有。”
  “出来吃,我请你。”
  “不想出去,谢谢你了,再见!”,不等他回答,我就匆匆放下电话。
  在黑暗又闷坐了很久,心口象压着一块磨盘,按一按就隐隐作痛,却找不到这块心病照应在什么地方。
  草草洗完澡,正裹着头发收拾浴室,便听到有人敲门。我以为又是查验身份的警察,特意检查了一下防盗链,才小心错开一条门缝。门一开,我不禁大吃一惊,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视。
  门外站着的,居然是孙嘉遇。
  我隔着门缝说:“维维不在。”
  “我知道。”他抬脚撑住门板,将手里拎着的纸袋,对着门缝晃了晃:“我是来找你的,送外卖。”
  孙嘉遇带来的,竟是牛肉圆白菜馅的饺子。
  没有在国外呆过的人,大概很难想象常年旅居者对中国食物的刻骨思念。我才出来半年,就已经熬不住了。经常会在梦里走进北京的餐馆,奢侈地点上一桌炒菜,不过很多次,都是菜未进口,人就流着口水醒了。
  奥德萨有中餐馆,但价格昂贵暂且不说,颜色香气固然无法奢望,可连味道也是怪怪的,完全徒具其表。
  有这些背景,也就不难想象,我见到那一饭盒圆胖饱满的雪白饺子,是如何垂涎欲滴。我没能忍住嘴馋,几十个饺子把我给卖了。
  我放他进屋。
  “有点凉了,你们有煎锅吧?热一热再吃。”他熟门熟路地摸进厨房。
  我赶紧跟进去,从他手里抢过锅铲,“我来我来,你吃了吗?”
  “你打电话的时候,刚刚吃完。”他退到厨房门口,“有个乌克兰朋友,最近忽然迷上了中国食文化,我们就都成了她家的食物处理机。”
  “哦,那多好。”我顾不上多说,只胡乱应着。煎锅里滋滋作响的饺子,在鼻子尖底下散发着诱惑的香气,已经吸引了我全部的注意力。
   锅铲上的水珠不小心落进热油中,嘭一声炸开了,其中一两滴落在手背上,不是很痛,却吓人一跳,我尖叫一声退后两步。
  “真笨!”他抢着盖上锅盖,“还是我来吧。”
  “不用不用……”我跳脚,“快快,围裙帮我拿过来。”
  他取过围裙征询:“系上?”
  “嗯。”我边翻饺子边点头。
  他略微低下头,将围裙绕到前面,拦腰打了个结。但他的手在我腰间停留的时间,实在太长了点,我才觉得不妥,正要开口抗议,他的人已凑近,声音就在耳边:“你的腰真细。”
  或许是呼吸,或许是他的嘴唇,轻轻擦过我的耳廓。我浑身一哆嗦,锅铲差点儿失手落地。
  他轻笑,放开手,居然施施然出了厨房,隔着房门撂过来一句话:“别傻站着了,再不出锅就糊了。”
饺子味道还真不错,就是圆白菜有点软,大概是焯水焯得火候过了,口感不那么清爽干脆。
“慢点儿,小心别烫着,好吃吗?”
  “好吃。”我一边往嘴里填着饺子一边意犹未尽地叹气,“什么时候再吃一顿猪肉白菜馅的?我快要想疯了!”
  都说人离乡则贱,物却以稀为贵。国内几毛一斤的大白菜,到了这儿就变成稀罕物,平日难得一见。
  他坐在对面含笑看着我,眼神却有些奇怪,像是想起了什么久远的往事,有点柔软,也有点恍惚。听到我的奢想,方回过神,伸手在我脑门上弹个爆栗,“你这小妞儿,怎么这么事儿啊?”
  我扭头躲开了,只是闷头吃,心里颇有些瞧不起自己。如果我够义气,明白了自己想知道的,应该立刻站起来与他划清界限。可是维维黯然的神色还在眼前,我却没事人似的,竟和这个男人同在一个屋檐下,娓娓而谈闲话家常,是不是有点无耻?
  “圣诞节准备去哪儿玩儿?”他问我。
  我嘴里塞着饺子,半天说不出话,好容易咽下去,才回答:“哪儿也不去。节后我要考试,在家复习功课。”
  奥德萨音乐学院预科生入系的淘汰率,一向高得惊人,我一点儿都不敢懈怠。
  “嚯嚯嚯……”他显然不相信,“那些学生我见得多了,哪一个不是拿着家里的钱胡造?有几个真正用功的?”
  “我跟他们不一样。”我闷闷地说。
  当年高考失利,对我是个沉重的打击。从小到大生活在赞誉中,走路一直都是抬着下巴的,一心以为自己是哈斯姬尔在世。没想到一跤栽在高考上,接到成绩那一刻,想死的心都有了。(注:哈斯姬尔,罗马尼亚著名女钢琴家)
  我用功,大半是为了重拾过去的骄傲。
  孙嘉遇笑笑,没再说什么,起身在屋里四处转悠,什么都拿起来看一看,特别地不见外。
  等我洗了碗从厨房出来,就见他拎着块硬纸板,正翻过来掉过去地摆弄。
  那快长条形硬纸板的背面,贴着一张标准的钢琴键位,平时不去学校的日子,我就用它练练指法,虽然简陋,但聊胜于无。
  “你就拿这个练琴?”他抬起头,一脸困惑。
  “嗯,怎么啦?”
  “为什么不在实物上练?”
  我瘪嘴:“琴房太贵了,我基本上都是周末去,周末半价。”
  半价一小时还要十五美金呢,简直是在抢钱,而且要提前一周预约。象我这样的预科生,想得到辅导教师的指点,更得另行付费。
  他心不在焉地“哦”一声,轻轻放下纸板,见我按着胃部一脸不爽,忍笑问:“撑着了?”
  我不好意思地点点头。方才吃得太急没感觉,这会儿才感觉到实在吃多了,胃部象个铅球沉甸甸地往下坠。
  他乎撸我的头发,哈哈大笑:“真是,又没人和你抢,吃不了你留下顿啊!”
  我拨开他的手,翻个白眼给他,勉强维持着色厉内荏的表象,其实觉得自己特别没出息。
  “我陪你出去散步消消食儿?”
  我没得选择,只能点头答应。
  
  离公寓不远就有个小公园,我们沿湖边慢慢溜达着,两个人都没有说话。白雪覆盖着脚下的草地,草还是绿的,上面结着冰碴,踩上去咔嚓作响。
  湖面上结了薄冰,映着路灯闪着微弱的光芒。湖边生长着成片的野玫瑰和山楂树,据说暮春的时候会开满丰润的花,浓烈的香气让人蛊惑,铁石心肠也会为之软化,但此刻看过去只有一片荒凉。
  我穿着厚厚的羽绒服,裹得像个粽子,可还是冷,手指几乎僵硬。我脱下手套放在嘴边呵气。
  他握住我的手,放进他的大衣口袋里。隔着厚厚的手套,我依然能感受到他的体温。那种感觉难以形容,仿佛极致的性感。
  后来的情景我有点迷糊,事后回忆起来,影影绰绰地总不象真的,象梦中的碎片。
  他转身轻轻抱住我,我忍不住开始发抖,想挣脱,以为他会吻我,但他没有,只是用嘴唇轻触着我的耳根。耳后颈部的皮肤象通了电一样阵阵发麻,如有一根细丝连着心脏,连带着心脏都频频抽紧。
  “Diorissimo,”他低声说,“你果然喜欢这一款。”
  是,CD其他款的香水,都太甜蜜或者太风情,并不适合我。只有Diorissimo纤细清冷,香味没有任何侵略性。我悄悄睁开眼睛,他的侧影轮廓分明,嘴角的线条却是说不出的孩子气。
  忽然想起他孤零零站在警察局走廊时的样子,心里竟是一疼。
  他的嘴唇终于不由分说压了下来。我在昏乱中笨拙地配合着,并没有欲仙欲死的感觉,只是有点眩晕,可能因为缺氧。
  天色晦暗,路边的煤气灯一盏盏点燃,照得周围一片雪白。眼前是落得光秃秃的树杈,纵横交错着伸向灰暗的天空,脸上有湿润的凉意,原来又下雪了。
  我把脸埋在他的胸前,耳边是清晰的心跳。原来他还有心,而且好好地呆在他的胸腔里,我暗暗叹口气。
  他解开我的衣领,从颈部一路吻下去,嘴唇摩擦着我的锁骨,如羽毛般轻轻掠过。灵魂渐渐出窍,飘向不知名的去处。万籁俱寂的地方,适合吸血伯爵的黑披风出没,柔弱的猎物心甘情愿成为他的受害者,在意乱情迷中幸福地沉沦,从此万劫不复。
  维维的影子忽然在眼前闪过,我打了个寒颤,如梦初醒,用力推开他。
  这个人,浑身上下如有魔障,一旦接近,意志力会被完全摧毁。
  “你怕什么?怕我吃了你?嗯?”他很意外。
  我看着他不肯说话,眼泪一直在眼眶里滴溜溜打转。我的初吻,就这么没了!给了一个中国商人圈里有名的花心萝卜!
  他伸手抱我,“宝贝儿……”
  我再次推开他,撒腿跑了,全然不顾他在身后大声叫我的名字。
  
  家里出乎意料地有灯光。我用钥匙开了门,多日未见的维维坐在灯下,正弯腰给十根脚趾涂趾甲油,一种诡异的蓝紫色,看久了会眼睛痛。
  “赵玫,家里有人来过?”她抬起头问。
  我心虚得厉害,简直不敢看她:“没……是,同学来借琴谱。”
  维维并没有留意我的脸色,点点头,又去服侍她的趾甲。
  我松口气,也没敢问她这些日子去了哪里,蹑手蹑脚回自己房间,躺在床上抚着嘴唇惆怅了很久。
  维维这次回家,原来只为了收拾换洗衣服。第二天一早,我默默地看着她把衣服扔进箱子,想起孙嘉遇的叮嘱,存了一肚子话却无论如何开不了口。
  最后她合上箱子盖,坐在我身边,熟练点起一支烟。
  我实在看不下去:“又抽烟又喝酒,你的声带会彻底完蛋。”
  她是学声乐的,声带一旦受伤,则是不可逆转的伤害,对一个声乐系的学生来说,就意味着一切结束。
  沉默片刻,维维冷冷地说:“谁在乎?”
  “你要去哪儿?”
  “利沃夫,滑雪。”
  “你自己?”
  “嘿,利沃夫那种地方,当然要和男友一起去。”
  “维维,你觉得自个儿真的高兴吗?”
  她碾灭香烟,一脚一脚踢着脚下的皮箱,“高兴!我为什么要不高兴?我不会为个不爱我的人糟践自个儿。我得活得好好的,气死他!”
  我只好沉默,既然她明白自己在做什么,作为朋友也只能适可而止。
  
  维维走了,十几天后才回奥德萨。圣诞节我一个人无处可去,平安夜是在安德烈家度过的。
  安德烈的父母热情而好客,他还有一对十八九岁的孪生妹妹,活泼漂亮。听说我在学钢琴,便硬拉着我一起合奏,又逼着安德烈在一边伴唱。
  我才发现安德烈还有一个好嗓子,唱起歌来低沉悦耳,有几分保罗麦肯特尼的味道。
  这个夜晚过得十分热闹,钟声敲十二点,大家乱糟糟地许愿,然后分拆礼物。我带来的礼物,是一套中国的刺绣桌旗,恰好被安德烈的妈妈拿到,她很高兴,过来吻我的额头,连声说着谢谢。
  象安德烈兄妹一样,我也得到一份圣诞礼物,一双彩色的毛线手套。大家皆大欢喜。
  平安夜结束,在我的坚持下,安德烈送我回去。车一驶入黑暗的街道,曲终人散的孤寂令我沉默下来,感觉两颊的肌肉笑得酸痛,方才的欢声笑语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玫,你是不是累了?”安德烈的声音也象来自遥远的地方。
  “没有,就是有点困。”我强打起精神。
  他看我一眼:“你想好了?真不和我们去滑雪,一个人过圣诞节?”
  “是啊,我要复习,不是跟你说了吗?”
  他回过头专心开车,“我总觉得你有心事,不知什么时候,就一下沉到自己的世界里去了,所以放不下心。”
  我拍着他肩膀:“我又不是三岁的孩子,你担心什么?”
  他哼一声:“我知道你为什么。”
  我忍不住笑:“你知道什么?安德烈,不要总是扮演先知,你会很累的。”
  他不出声,一直把我送到公寓楼下,然后吻我的脸道别:“圣诞快乐,我亲爱的女孩!”
  我站在大门口,眼看着他的小拉达摇摇晃晃上了大路,才转身进电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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