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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仪-曾经有一个人,爱我如生命

_3 舒仪 (当代)
  房间里黑漆漆的,只有室外的灯光映在家具上,反射着微弱的光泽,隔壁人家彻夜狂欢的笑声、音乐声,透过未关严的窗扇漏进来,愈发衬出一室岑寂,扑面而来。
  平日无数细微的不如意处,身在异乡的孤独无助,在这个万众同欢的夜晚, 都被无限放大,催生出一股酸楚的热流,生生逼出我的眼泪。
  这种时候,我通常不敢给爸妈打电话,怕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惹得他们无谓担心。
  我只能捂在被子下面,断断续续哭了一场,等我朦胧睡去,窗外的天色已经透亮。
  
  圣诞节的下午,我是被手机铃声叫醒的。
  我翻个身,极不情愿地伸出手臂,闭着眼睛摸到手机,含含糊糊地问:“谁呀?”
  “孙嘉遇。”
  我一下惊醒,霍地坐起来:“你干嘛?”
  “怎么这声儿啊?还没睡醒呢吧?快起来,我给你看样好东西。”
  我真是怕了见他,于是随口扯了个谎:“我不在奥德萨,我出来滑雪了。”
  “扯淡!”他在那头笑,“你说谎也打个底稿,我就在门外,电话声我都听见了。”
  我屏住声息,果然听到有人在嘭嘭嘭敲门,我顿时哑口无言,脸有些发热。
  “给你二十分钟,我在楼下等你,快点啊!”不待我再找理由搪塞,他已经不由分说挂了电话。
  在他面前我好像总是处在被动地位,玩不得半分猫腻。于是飞快跳下床,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刷牙洗脸梳头,然后穿衣戴帽。
  外面天气很冷,又有点下雪的意思,露在外面的皮肤不一会儿就被冻得颜色发紫,我不由自主裹紧大衣。
  孙嘉遇正靠在车门边抽烟,见我走近才扔下烟头,露出一口白牙笑道:“还行,挺麻利的。”
  我依然为糊里糊涂失去的初吻耿耿于怀,努力板紧脸,冷冷地问他:“你要给我看什么?”
  我冷淡的态度,他仿佛置若罔闻,极其戏剧化拉开车后门,做了一个“请”的姿势:“亲爱的公主殿下,请看……”
  两颗白生生绿莹莹的大白菜,静悄悄地躺在后座上,散发出诱惑的光泽。
  “天哪……”我故作矜持的姿态一下消失得无影无踪,惊喜地问:“你……你怎么搞到的?”
  他的唇贴近了,在我脸颊轻轻碰了碰,愉快地回答:“昨天使馆分大白菜,我正好路过,连夜翻墙进去,偷了不少。”
  “又胡说!”
  他看着我笑:“你管它怎么来的呢?先想想怎么吃了它。”
  “哎哟,那就多了,醋溜,干煸,凉拌,白菜肉丝炒年糕……”我掰着指头数,数得口水都要掉下来了,最后我俩几乎同时说,“猪肉白菜饺子!”
  他大笑,把我推进司机副座,“走吧,到我那儿去,全套的家伙什儿,就看你的水平了。”
  孙嘉遇住在市区最好的地段,一座灰色的旧式小楼,分左右两户,上下两层。南面整幅长窗正对着波涛粼粼的黑海。上回和彭维维一起见过的那个老钱,还有另外一个姓邱的中国商人与他同住。
  我感觉怪异,无论怎么看,他也不象能和不相干之人和睦而临的人。
  对我的疑问,他解释得云淡风轻:“哪天死在房子里,总算有人知道。”
  “就是就是。”我再次想起失去的初吻,充满恶意地附和他,“省得肉烂了都没人知道。”
  他回头瞪我:“你一个小姑娘,怎么说话这么歹毒啊?”
  我故作委屈地撇撇嘴:“我说的是实话嘛,你别不爱听。”
  我还真没有说谎,安德烈曾讲过一个故事,成功地恶心了我一个星期,看见肉就躲得远远的。
  那个案子里,有一个福建商人,被同乡在室内杀死,尸体剁碎煮熟后冲入马桶,堵塞了楼下邻居的管道。邻居请来修理工,打开下水道后,发现里面充斥着碎骨和烂肉。
  邻居还以为是被虐杀的猫狗尸体,气愤之下当即报警。警察在管子里掏啊掏啊,粉碎的内脏和筋骨取之不绝,最后看到一截人类的手指头,所有人都唬在当场。
  此案曾在奥德萨轰动一时,并引起房屋租金暴涨,因为当地人宁死不肯再租房给中国人。
  “你说说,好好在国内呆着不好吗?非要出来,结果把命赔在异乡,图什么呢?”我十分不解。
  对这个故事,孙嘉遇眉毛都没有抬一下,自顾自熄了火拔下钥匙,然后才说:“你还记得七公里市场那档子事儿吧?”
  我点点头。之前一直避而不谈,如今他终于提到这件事。
  “那小子身中一百多刀,几乎没了人样,你知道为了什么?”
  虽然亲眼目睹了那个命案,我还是狠狠打了个哆嗦,忙不迭地摇头。
  一百多刀,那得需要多大的恨意?
  孙嘉遇冷冷地笑一笑:“他是青田帮的人,常年在‘七公里市场’收保护费,作恶太多,场内的商人都恨透了他,实在忍不下去,凑了钱,想请乌克兰当地黑帮做掉他。可惜那小子命大,提前得到消息,跑了。过了半年,他突然在附近出现,被人发现。一个电话,七公里市场提前关市,满场商户几乎倾巢出动。终于找到他,结果就是你看到的。”
  我的腿开始发软,简直拉不开步子,想起当日遭遇,依然手脚冰冷。
  “动手砍人的,大部分是他的同乡,从没有案底的清白商人。浙江人平常说话软了吧唧的,砍起他来却一点儿都不手软,你就知道这家伙民愤有多大。”
  我打着摆子问:“最终结案了吗?”
  “三十多号人,警察找谁去?法不责众。同乡会出面,塞些钱这事就完了。中国人内部的事,警察才懒得管。”
  我说不出话来,原来真相是这样的。难怪他当时叮嘱我,不要对警察说一个字。
  安德烈也说过,自打中国人来到奥德萨,犯罪率就开始直线上升。有浙江和福建两地黑帮迅速崛起的缘故,也因为喜欢身揣巨额现金的中国商人,很容易成为本地盗匪眼中的肥羊。
  孙嘉遇还没提到海关的盘剥、警察的勒索和同胞间的倾轧。就这么着,都拦不住乌泱乌泱前仆后继涌来的人群。
  利字当头,命可以排在第二位。商人是这个世界上最奇怪的人。
  “可不。”孙嘉遇回头嘲笑我,“也幸亏你碰上的是这些商人,不然你这个倒霉蛋儿,早被人咔嚓灭口了。”
  我忍着冷战跟在他身后四处参观,努力消化这些变态的故事。
  这是一座俄式的传统建筑,原属于前苏联的一位退休政府官员。房间内线条流畅的橱柜和壁炉,处处记录着岁月的痕迹,已经陈旧的地毯和窗帘,仍然华美绚烂,依稀能感觉到往日的气象。
  厨房是典型的地中海风格,刚刚整修过,有几处还能看到火烧过的黑色残迹。操作台上则作料齐全,灶台上放着一口纯正的中国炒锅。
  这几乎是我梦想中的厨房,我欢呼一声,上前跃跃欲试,“酸辣白菜?”
  “你真会做饭?我以为艺术家都不食人间烟火。”他倚在门框上讪笑。
  “你才艺术家,你们全家都艺术家。”我就地啐他一口。
  不从事艺术的人,总以为艺术是浪漫的代名词,其实艺术和其他职业一样,也会遭遇生计问题。吃不上饭的时候,艺术什么也不是,所以“民以食为天”才能一直是颠扑不灭的真理。
  干辣椒和白菜一进烧热的油锅,厨房里顿时浓烟滚滚,欧式烟机形同虚设。我被呛得连打喷嚏,眼泪汪汪地推开窗扇换气。
  菜才出锅,就听到大门被人打得一片山响。
  我起初没做理会,等了一会儿门外还是一片嘈杂,屋内却无人回应,只好自己提着锅铲出去开门。
  刚把门上的铁链取下,大门从外面“哐”地一声被人踹开,两个头戴消毒面具的的人冲进来,一把推开我直奔厨房。
  我踉踉跄跄退后几步,尖叫一声:“孙嘉遇!”
  孙嘉遇闻声从浴室窜出来。我惊魂未定地指着厨房,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他二话不说,拎起一把椅子就冲了进去。
  我急叫:“喂喂,不是……”
  话音未落,就见他臊眉耷眼地出来,一路陪着小心,把那两人一直送出大门。
  我好奇地探头出去,看到门口停着两辆消防车。
  孙嘉遇回来,一屁股坐沙发上抱头哀叹,“谁他妈的这么多事儿啊?一个月两次火警,房东会把我扫地出门。”
  上一次自然是因为彭维维,可怜的邻居已经被吓得草木皆兵了。我知道闯了祸,躲在一边吃吃笑。
  他被我笑得恼羞成怒:“还笑?再笑我就把浴衣脱下来。”
  他只披着一件浴衣,浑身上下还在滴水,屁股下面一片水印。浴衣带子马马虎虎系着,看得出来,里面什么也没有。
  突然间我面红耳赤,连忙把脸转到一边,真的不敢再笑。这人说得出做得出,我相信。
  厨房里一片狼藉,到处覆盖着厚厚一层白沫。那盘酸辣白菜是不能吃了,另外一锅清炖牛肉也受了连累,只好倒掉。
  我白流了半天口水,失望至极,不停地埋怨:“你说这些人是不是缺心眼啊?明明没火他救的什么火?”
  看我一副沮丧的模样,孙嘉遇反而笑了:“好了,你现在有事做了,打扫厨房吧。”
  他也换过衣服,和我一块儿跪在地上清理现场,两人奋战两个多小时,才把厨房收拾清爽。
  我一天没吃东西,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肚子里不停地咕噜作响,最后的动静实在太大,连孙嘉遇都听到了。
  他背过脸闷笑一阵,夺过我手中的抹布:“甭管了,回头再说,我们出去吃饭。”
  看看表已经晚上七点,我犹豫:“明天还有课,我该回家了。”
  他不容分说,拖起我就往外走:“刚想起一地方,你肯定喜欢。快走,我也要饿疯了。”
  
  车轮碾在冰冻的雪地上沙沙作响,车一直往奥德萨郊外驶去。窗外漆黑一片,只有前车灯的光柱里,看得到大片飞舞的雪花。
  不知为什么,我有点害怕,老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忍不住问:“咱们去哪儿?”
  “拐你去卖。”他面无表情,同时伸出一只手,冰凉的手指在我脖子上摸索着。
  明知他在开玩笑,还是忍不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车子停在一座乡间别墅前。他上前按铃,大门先开了一条小缝,接着才左右洞开,应门的是一位当地装束的老妇人。
  孙嘉遇拥抱她,老太太则亲热地吻他脸颊,两人说话语速极快,我一句也没听明白。
  孙嘉遇回头招呼我:“赵玫,过来。”
  我慢慢走过去,他握住我的手,给老太太介绍:“妮娜,这是我的朋友。”
  老太太对我点头笑笑,带着我们往屋内走。我注意到她的半边身体是歪的,一条腿仿佛不听使唤,走起路来异常艰难,却努力保持着脊背挺直的姿势。
  我用力捏一捏孙嘉遇的手指。
  “切尔诺贝利核泄露。”他用中文轻声说。
  我张大嘴看着他。他摇摇头,示意我放松表情。
  曾在网上看到过当年的照片,印象深刻。没想到事隔十几年,还能看到那场劫难的受害者。
  进了别墅,只听得木地板在我们脚下咯吱作响,客厅内空荡荡的,仅有几间简单的家具。天花板上似乎有风掠过,屋里屋外几乎一个温度。
  老太太站住,和孙嘉遇说了几句话,我只听得懂晚餐、厨房几个单词。
  “我们去厨房,那儿比客厅暖和。”他简短地翻译。
  晚餐很简单,只有一锅浓汤,一点土豆泥,还有孙嘉遇带来的列巴和中国双汇肉肠。
  我已经饿过了劲,对着餐桌上的食物直发呆,不明白这家伙带我来这儿,到底什么意思。
  他把一片白白的东西夹我盘子里。
  我打量着,满腹狐疑,“这什么?豆腐?”
  “尝尝,尝尝就知道了,乌克兰名菜。”他特起劲地劝,我却觉得他的笑容不怀好意。
  咬一口,味道还行,就是口感有点怪,我犹豫着再咬下一小块。
  “还好?”他笑嘻嘻地问。
  我点点头:“到底什么东西?”
  “猪肥膘。”
  “什么?”
  “盐腌的猪肥膘。”他奸计得逞,乐得前仰后合。
  我捂着嘴冲进卫生间,兜底吐了个干净。打小不挑食,就一个毛病,除了绞得粉碎的饺子馅,一点儿肥油都不能沾。
  “你他妈的不是东西。”我吐得上气不接下气,恨不得刨个坑埋了他才解恨。
  “啧啧,又说粗话,”他捶着我的背,还在贫,“这不你要求的嘛,猪肉白菜,咱一个都不能少。”
  “滚开!”我气得什么似的。
  “她没事吧?”镜子里出现老太太微笑的脸,“如果没事,请来书房喝杯咖啡。”
  她的俄语缓慢清晰,我总算听懂了这句。
  通往书房的门一打开,我立刻傻了,如入梦境。原来这里另藏着一个乾坤。
  酸枝木装饰的天花板,四壁通天到地的书架,所有的书籍分门别类放置得整整齐齐。
  我一路看过去,各种版本的钢琴曲集、歌剧乐谱和古老的胶木唱片应有尽有,整个房间如同一座包罗万象的音乐图书馆。靠墙放着一座老式钢琴,琴盖开着,白色的琴键已经泛黄。钢琴上方的整面墙壁上,挂满了不同质地的相框。
  那些照片中的主角,都是同一个人,同一个年轻美丽的俄罗斯少女,背景是舞台、剧院、钢琴、鲜花……
  有一张放得最大的照片,搂着少女肩膀的中年男子,看上去似曾相识。
  我偷偷瞟一眼老太太,她脸上的皱纹如沟壑纵横,实在看不出和照片上的少女有什么相似之处。
  她示意我坐下,声音温和却苍老,“玫,你叫玫对吧?为什么要来奥德萨?”
  为什么?因为这儿生活费便宜,签证也好拿。
  可我不能说得这么露骨,丢咱泱泱大国的人。官方的标准回答一般是这样的:“我热爱奥德萨,因为这里是世界著名钢琴大师吉列尔斯和里赫特尔的故乡。”
  我自己再多发挥一句,“还有Vitas,英俊的Vitas,也出生在这里。”
  孙嘉遇正在一边坐着翻书,闻声抬头看我一眼,笑得极其暧昧。
  我明白他想什么,无非是笑我花痴,索性再接再励,“好象《绝代艳姬》里的阉伶歌手,神秘美丽,令人神往。”
  老太太忍不住笑了,笑得满脸皱纹象盛开的菊花,转身对他说:“青春啊,我也这样过,崇拜喜欢一个人……”
  慢着,我脑中突然灵光一闪,那照片中的中年男子,可不就是前苏联的人民艺术家、毕业于奥德萨音乐学院的埃米尔·吉列尔斯?
  那么,眼前这位老人……
  我霍地站了起来,激动得说话直打磕巴,“您……您是……”
  她摇头制止我,笑容里有说不出的酸楚,“都过去了……”
  孙嘉遇站在她身后,皱着眉向我示意,我立刻乖觉地闭上嘴。但她的情绪明显受了影响,没说几句就借故离开了。
  望着她踽踽离开的背影,我有点心虚,“我说错话了?”
  “没有,就是有点儿傻。”
  “切!”
  “切什么切?”他拍我的后脑勺。
  “你怎么会认识她?”
  “傻子,还没看出来?她就是我现在的房东啊。”
  “啊?”我睁大眼睛,“那她为什么不在城里住,一个人待这么荒凉的地方?”
   “她丈夫是前苏联的高官,不过很早就去世了。她自己倒是有几千卢布的退休金,解体前还象那么回事儿,能维持不错的生活水准,现在黑市换不到一百美金,不把房子租出去她靠什么活啊?”
  我几乎没立正回话,以表达我高山仰止般的崇敬:“可她的名字,在钢琴界一提起,人们的景仰还是象滔滔江水连绵不绝。”
  “没错,和她同时代的几个人,都在欧洲其他音乐学院任教,她因为身体原因才留下来。”
  我充满向往地在胸前合掌:“哎呀,要是她能辅导我的钢琴,给她做几年贴身女佣我都乐意。”
  他看着我,一脸的不怀好意:“对啊,她一封推荐信,抵你三年的努力,那你是不是该对我态度好点儿?”
  我没理他,随手拿过几本乐谱翻着,可心却在扑扑跳,为我未卜的运气而忐忑。
  孙嘉遇笑笑,取了几张唱片走开。
  屋角有一具古老的电唱机,好像四十年代黑白片中的道具,可是胶木唱片放出来,却有一种特殊的旖旎,书房里立刻溢满了《蝴蝶夫人》中那著名哀怨的咏叹调。
  他顺手关门,又倒了一杯红酒,在安乐椅上坐下,闭上眼睛假装养神。
  我思想斗争了半天,到底忍不住诱惑,走过去蹲在他跟前,讨好地说:“喂,商量个事儿行吗?”
  他睁开眼睛,指指自己的大腿:“坐这儿来,坐这儿我才和你商量。”
  我瞪着他,不肯挪动。他又不理我了,重新闭上眼睛。
  我咬牙挣扎二十秒,终于满怀屈辱地坐上去。
  他的唇角动了动,向上勾起一个不怀好意的弧度,懒洋洋地开口:“你想商量什么?”
  “问问她,肯不肯辅导我,我出辅导费。”
  “嗬,好大的口气。”孙嘉遇乐了,眯起眼睛看着我,“她从不轻易收徒弟,那是要看资质的,不是天才她不收。不过你连一小时十五美金的琴房都嫌贵,怎么付得起她的费用?”
  我明白说错话了,登时臊得不行,更仇恨他有如此好的记性,连我随口说过的话,都记得一清二楚。
  他坐起身,把我拉近一点,嘴唇轻轻蹭着我的面颊,柔声说:“今晚不回去了,嗯?”
  我不说话,心里剧烈挣扎着。下面会发生什么,我心知肚明,又不是十六岁无知少女。
  他寻到我的嘴唇,深深吻下去。如此绵密缠绵的亲吻,似乎和第一次不太一样。我从头顶到脚趾都酥软下来,心中如生出无数密藤,只想找个东西死死缠住。
  壁炉里的木炭安静地燃烧着,时不时噼啪一声,迸出一串火星。窗外大雪纷飞,室内却温暖如春。
  大雪,壁炉,唱机,红酒,处心积虑的气氛和诱惑,他一直在引诱我,从开始我就知道。
  他低下头,牙齿一颗一颗解开我衬衣的纽扣。
  杯中的红酒从上方一线流下,胸口一阵冰凉,他的嘴唇随即贴上来,或轻或重地吸吮着,我紧张得浑身僵硬。
  “放松,宝贝儿,这是很舒服很奇妙的事……“他在我耳边低声说。
  在他进入的时候,我还是忍不住哭了。因为疼,也因为相随二十二年女孩身份的失去。
  人总是害怕未知的变数。
  我知道自己在玩火。
  但是,我愿意.
如何让我遇见你,在我最美丽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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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
  
  在荒凉昏暗的树林里,你可曾遇见,一个歌者在歌唱他的爱情和苦闷?他的微笑,他的泪痕,还有那充满烦忧的温顺眼神,你可曾遇见?
  
  ----------------------------------------------------------普希金 《歌者》
  
  第二天孙嘉遇直接送我去学校。
  一路上两个人都很沉默,车内一片静寂。我把额头抵在窗玻璃上,对昨夜的事疑幻疑真。
  事后他发现我是第一次时,脸上的表情非常古怪,并不见得是惊喜。一直到临睡前,他都不怎么说话,只是闷头抽了几支烟。
  彭维维总说我纯洁,其实我并不是什么善男信女,毕业后在国内酒店混了两年,每天出入的地方,见识到的人,也让我明白不少男女之间的事。
  我自觉长得还算过得去,所以追求者也不少,平时总刻意同他们保持着距离,偶尔出去吃顿饭已是极限。他们觉得我拘谨而傲气,我却明白,并非不解风情,而是没有遇到值得放肆的对象。
  如此珍视努力留下的第一次,只想在某天亲手交给一个心甘情愿的男人,可对方好像并不领情。
  这一刻我对着窗外笑出来,世上多的是这种荒唐的事。后视镜里看到的,依然是自己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他究竟瞧上了我什么?
  孙嘉遇似乎看我一眼,我却懒得回头。
  车子在校门口停下。那座精致美丽的石头校门,没有任何变化,我却在一夜之间,经历了女孩到女人的转变。
  “到了。”孙嘉遇提醒我。
  我什么也没有说,推开车门走下去。
  他又叫住我:“等等。”
  我停下来望着他。
  “赵玫,有句话,我必须说清楚。”他没有看我,只是盯着前方的路面。
  “你说。”
   他迟疑片刻,像是在组织措辞,话说得很慢:“你愿意跟着我呢,我不会亏待你,可我得告诉你,我不打算结婚,这辈子都不会。你要是觉得不妥,我们就到此为止。”
  我觉得自尊心被沉重打击,沉默许久后问:“为什么跟我说这个?”
  “我不知道你是第一次,不想你将来后悔。”他凑过来吻我的脸。
  我侧头避开,忍不住冷笑的欲望。要说为什么不早说?如今搞得跟良心发现似的,不就是怕被缠上吗?传说他们出来玩的,绝对不会碰处女,担心将来甩不掉,他居然也是其中一个。
  不过这种事,郎有情妾有意,本来就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他若以为我会象某些女人一样,事前半推半就,事后再哭哭啼啼要求男人负责任,四处哭诉上当受骗,还真是看错了我。这种受害者的姿态,打死我也做不出来。
  我取出钱包翻了翻,里面只剩下二十多美金和一堆零钱。
  “有句话我也要说清楚。”我把整张的钞票甩在他脸上,“孙先生,别以为你得手是因为你魅力无边,我还告诉你,那是因为我乐意,否则你门儿都没有。”
  他瞪着我:“你想干嘛?”
  我索性抻开钱包,头朝下把所有的零碎纸币钢蹦儿都倒在他身上,
  这回轮到他愣住:“你他妈什么意思?”
  “辛苦钱,昨晚您辛苦了,少是少了点儿,千万甭嫌弃。”我拍上车门扬长而去。
  
  进了教室坐下,我才发现自己的右手一直在抖,怎么也止不住,或许因为一起颤抖的,还有我的心。要到这个时候,神经末梢才感受到难过, 难怪我妈总说我反应迟钝,神经反射弧比别人都要长。
  我趴在课桌上,双眼发涩,浑身无力,对老师的声音充耳不闻。
  上完课身上一个子儿都没了,只好饿着肚子步行回去。刚走出校门没多远,便听到有车子在我身后鸣号。
  我回头,还是那辆黑色宝马,孙嘉遇坐在里面。
  我从鼻子里冷冷哼一声,象没看见,转身接着往前走。
  他的车子滑过来,嬉皮笑脸地说:“上车吧,宝贝儿。”
  “谁告诉你我会上车?”我忍不住回他。
  他只是笑,悠闲地一下一下按着喇叭,那声音象足了军号,声声不息,半条街的目光都被吸引过来。
  我涨红面孔,不由地恼怒起来,拉开车门坐进去,大声质问:“你想干什么?”
  他故作无辜地睁大双眼,“我想你了,行不行?”
  我顿时败下阵来,扭过脸不再说话。
  车子一起步,听到奇怪的哗哗声,回头寻找声源,却发现后窗被人砸了个窟窿,一大块塑料布堵在那儿挡风。
  “哎呀,怎么回事?”没来由地替他心疼,暂时忘了彼此间的龃龉。
  “进学校等你,把包忘车里了,结果搁那儿遭了小偷。”
  “活该!”我觉得特别解气。
  “赵玫,你别这么狠心成吗?” 他伏在方向盘上,神色哀怨,“你看看,我都没去修车,只顾着惦记着你,怕你没钱回不了家。看它份上,甭和我较劲了,我错了行吗?”
  我招架不住,自动举白旗投降。天不怕地不怕,最怕的就是男人发嗲。这人的确是武林高手,熟知对方的软肋,毫无疑问,这是他的杀手锏。女人都吃这一套,轻易就被破了功。
  我想来想去,忽然想哭,有沦陷谷底的感觉。你说我干吗要招惹这种人?彼此根本就不在一个段位上,我怎么斗得过他?
  “周末出来好不好?我带你去卡奇诺玩。”他边开车边问。
  我摇头:“周末要练琴。”这点自尊还有,不能呼之即来挥之则去。
  “平时你干什么去了?”
  “我告诉过你,周末琴房半价。”
  “哦。”他暂时不出声了,过一会儿又开口,语气带着轻微的嘲谑,“刚才在教室后面看你,语言课还那么认真,真是好学生。”
  我不搭理他,索性闭起眼睛。
  “赵玫,咱们商量个事儿成吧?”
  “我和你没得商量。”
  “别呀,你还没听见条件呢。”他把车停在路边,一五一十同我谈判,“我和妮娜说好了,每周两次,你去她那儿练琴,代价是周末陪我出去,这个交易如何?”
  我几乎跳起来,妮娜就是他的房东老太太,真能被她指导,做梦都不敢想的好事。
  “怎么样?”他追着问。
  “你不是说,她的课程很贵?”我担心我单薄的钱包承受不起。
  “这个不用你操心,你只要告诉我,行还是不行?”
  明知道我不会拒绝,还要做足姿态,我在心里呸了一声。可他仰起头笑的样子,牙齿颗颗雪白,黑眼睛里像要溅出水来,实在让人无法狠心。
  算了,我叹口气,认命了:“成交。”
  他似乎想凑过来亲我一下,看看我的脸色又识趣地退回去,发动车子上了大路。
  车速一起来,后窗塑料布“呼啦啦”的声音极度刺激着耳膜,孙嘉遇却恍如未闻。
  我回头瞄一眼,那块塑料布被气流顶出一个大包,从洞里直钻出去,象朵蘑菇云盖在车顶。我的天!
  对面经过一辆车,可以清楚看到司机因为惊奇张开的大嘴。
  再招摇一阵,前方终于响起了尖利的警笛声,一辆警车迎面开过来横在车前。
  “靠边停下!”那胖胖的警察摇摇摆摆走过来,却是一脸好奇,“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怎么跑车也要撑把雨伞?”
  我暂时忘了自己的郁闷,差点儿笑昏过去,这位警察叔叔可真有创意!
  
  后来我把这件事当笑话讲给安德烈听,他也笑个不停:“你们中国人真有制造冷笑话的天份。”
  安德烈说,他加入警察队伍的第一天,就遇到中国黑帮的当街火并。
  当时前方一辆沃尔沃拼命逃窜,一辆奔驰在车缝中辗转狂追,冲锋枪哒哒的点射声不绝于耳。
  被惊动的奥德萨市民围在路边品头论足,几辆警车也跟在沃尔沃和奔驰后面凑热闹,可是警车都是“拉达”,终究跑不过奔驰和沃尔沃,很快就被甩得无影无踪。
  “我当时看傻了,以为好莱坞在拍警匪片,还拼命往前挤,子弹在身边嗖嗖地过都不觉得害怕。回到警局才明白死里逃生。”说起这段经历,即使过了这么久,安德烈还是心有余悸。
  “啊,你个白痴。”我取笑他。
  他不服气:“你经一回就明白了。”
  “我才不像你这么傻。”在他跟前我一向放肆,从不担心他生气。
  安德烈并不介意:“你今天怎么出来了?你男朋友呢?”
  我沉默下来,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和孙嘉遇交往的事,我没有瞒着安德烈,他的失望虽然溢于言表,可是并没有因此疏远我。其实我自己也想不明白,怎么就和孙嘉遇稀里糊涂走到这一步。
  犹豫半天,我敷衍地说:“他有他的事,不喜欢女人缠着他。”
  安德烈耸耸肩,显然不相信我的话:“你真的爱他?”
  又是一个我无法回答的问题。爱是恒久忍耐,爱是恩慈,爱是不嫉妒,爱是一生包容。如此复杂,我真的爱他?
  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他总能让我笑出来;离开他身边,我就会想起不开心的事。心脏一下紧一下松,一会冷一会热,处久了会得心脏病,至少他给我的,不是轻松温馨的爱。
  “玫,我为你担心,有很多事你都不明白。”安德烈明显有话要说,却欲言又止。
  我非常不安:“安德烈,或许你对他有偏见。”
  “不是偏见,我……算了,以后你会明白的。不过你现在最好想清楚。”
  “懒得想。”我感觉疲倦,“这是我第一次为一个男人认真,不懂得如何对待男人。”
  “你的精明只用在我身上。”他终于也有忍耐不住的时候,脸上是挂了相的愠怒。
  “对不起,安德烈。”
  是真的抱歉。我一直在欺负他,把他当垃圾桶倾泻情绪,他却毫无怨言。
  “对不起。”我再次低声下气地道歉,我欠每个人的。
  “算了。”他叹气,“十点了,我送你回去。”
  
  在街道上我就看到家里的灯光,先吃了一惊,算算日子,便定下心来。
  彭维维外出旅行十几天,应该回来了。
  循着敲门声跑来开门的,果然是维维。她晒黑了许多,气色却很好,一头顺直的长发披散在肩头,光可鉴人,显然这一趟玩得很愉快。
  “哟,回来了!”她活泼地看看我身后,“我在窗户里都看到了,是哪位男士有此荣幸,打动了你的芳心?”
  我像是做了亏心事,依旧不能和她长时间对视:“你别胡说,就一朋友。”
  她吃吃笑:“我又不是你妈,你紧张什么?不就是那只小蜜蜂吗?”
  我躲进浴室冲热水澡,自己给自己打了半天气:她和孙嘉遇已经分手了,我这么做实在不能算撬人墙角。觉得心理建设做得差不多了,才换上睡衣出来。
  维维正坐在沙发上吃苹果,拍拍身边的坐垫对我说:“过来过来,跟我汇报汇报,我不在家这几天,你都做了点儿什么?”
  这些天我心里七上八下,也没有人可讨个主意,一直堵得难受。犹豫半天,我问她:“维维,如果一个男的跟你说,他不想结婚,是什么意思?”
  她很敏感,看我一眼回答:“是小蜜蜂说的?那还跟他混什么?直接踹掉。”
  我低下头,感觉心如刀绞:“那意思是说,他想娶的,不是我?”
  “差不多。”维维咬着苹果直点头,“男人坠入爱河,是三十秒之内的事,他们老把性冲动当作爱情。可是结婚啊,那是另外一回事。”
  “是不是男人和女人那什么了,对她的兴趣就会减淡?得一直抻着他才行?”
  “那也不一定。太难搞定的,几次上不了手,他可能就撤退了,又不是仙女,非在一棵树上吊死。”她忽然笑起来,拧着我的脸问,“你今儿怎么了,尽问些奇怪的问题?真和小蜜蜂那什么了?”
  “去你的。”我脸红,着实白了她一眼,“我和安德烈只是朋友。”
  也好,宁可她这样误会。我真是怕她,我一直无法忘记她眼睛里曾有过的煞气。
  
  日子在我的忐忑中过得不咸不淡,时光流逝,窗外依然是寒冷的冬季,维维继续着她花枝招展的生活,依旧会时常失踪三五天不见踪影,不过那辆车牌“TTT”打头的奔驰,似乎再也没有出现过。
  这段时间我和孙嘉遇的关系也相当奇特,周二和周四的下午,他送我到妮娜的别墅,傍晚再接我回来。我也只有这两天下午和周末可以见到他。其他的时间,我不知道他在哪儿,和什么人在一起,电话打过去,经常处于无人接听状态。
  我异常彷徨,不明白别人的男友,是否也这样神龙见首不见尾。
  找不到答案,我只能做埋头沙堆的鸵鸟,假装这些问题都不存在。幸好还有钢琴,我所有的喜怒哀乐,都可以寄托在五十四个琴键中。
  妮娜平时是很温和的人,一旦谈到钢琴,就变得异常严格。对每一首练习曲的速度、音色和风格都有近乎苛刻的要求。
  我引以为傲的基本功被贬得一钱不值,头两次几乎坚持不下去,每次回城都是灰头土脸。终于有天对孙嘉遇说:“我不干了!”
  孙嘉遇第一次对我发了脾气:“瞅你那点儿出息!只能捧不能踩,你以为你是伊丽莎白二世女皇陛下?”
  我低头不说话,眼泪一滴滴往下落,一直止不住。
  他慌了神又回头哄我:“好了好了,就算我说错话,你也用不着哭啊?”
  我扭过脸接着掉泪。
  这家伙居然拿把刀进来,“你剥我的皮做成你家门垫踩着出气行了吧?”
  我扑嗤一声笑出来,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尼娜端着盘子上来,招呼我们喝咖啡,还有她自己烤制的点心。那些咖啡器具都是纤薄细腻的英国骨瓷,看得出当年全盛时期的旧迹。
  聊天时我经常问一些很傻的问题,按照孙嘉遇的评价,都是隶属白痴级别的,妮娜却总是耐心作答。但她从来不谈自己。
  我想了许久,揣摩着也许经历过真正的沧桑巨变,尝遍世间辛酸苦辣,很多事,就变得欲说还休。
  我练琴的时候,孙嘉遇通常拿本书在一边看。
  有一次我忍不住好奇,伸过脑袋看一眼,结果差点被震飞到九霄之外。他这样一个神鬼不吝的人,居然在看《圣经》。
  那么上帝有没有告诉他,什么是求你将我放在你心上如印记,什么是带在你臂上如戳记?
  我伸手盖在书上,连声感叹:“你怎么能看《圣经》呢?”
  “你觉得我应该看点儿什么?”听得出我话中的嘲讽,他合上书问。
  我想了半天才回答:“厚黑学或者泡妞秘籍什么的。”
  他捏着我的鼻子笑笑,“这两样,我都可以著书收弟子,用得着别人教?”
  “嘿。”说他胖他还真喘上了,我不再理他,坐回去接着练琴。
  下午的阳光从纱帘缝隙射进来,细细的灰尘漂浮在空气里,让人有时间静止的错觉。
  我留恋这一刻的温馨,忘掉他所有的劣迹,觉得日子一直这样过下去,也不坏。但他的手机铃声一响,所有的遐想都被打回原形。
  我听到他和尼娜说话,似乎是港口的货物出了事。
  告别时尼娜拥抱他,满心不安溢于言表:“一切小心,我的孩子。”
  他来不及送我回城,直接开到几十公里外的海港。一路上的沉默吓到了我,平时他可是开了闸门就合不拢口的人。
  他去了海关,我在港口外一家小咖啡馆等他,坐立不安。
  直到八点孙嘉遇才回来,脸上的气色非常难看。我点了汤和三明治,他只喝了一口便放下。
  “出什么事?”我提心吊胆地问,印象里他永远是举重若轻的模样。
  “没事儿,两单货被罚没了。”他摸出烟点燃,看上去情绪基本已恢复正常。
  我松口气,一口喝尽杯中的水,并没有意识到这件事的严重性。
  回城的路黑漆漆一片,不见一只路灯,只有道路中间的猫眼石,在车灯的照耀下闪闪发亮。
  我靠在车座上昏昏欲睡,模糊中忽然感觉车子开始走之字,我惊醒,非常诧异,因为孙嘉遇的技术一向很好,车开得相当平稳牢靠。
  “你是不是困了?”
  他没有回答,靠路边停车,伸手按下开关,车门咔哒一声全部落锁。
  “你要干嘛?”我茫然问。
  他从杂物屉中摸出一盒药,药盒上印着“Atropine”。
  我呆呆地看着他吃药,扣子大的白药片,没有水,他就那么干咽下去,药物刺激到咽喉,他伏下身呕吐。除了那片药,却吐不出任何东西。
  Atropine?阿托品?我忽然反应过来,去摸他的额头,被他伸手挡开,厉声道:“别碰我!”
  我条件反射一般缩回手。
  他弯下腰,额头抵在方向盘上,背对着我躬起身体,车厢里只能听到他大口大口的吸气声。
  我手足无措地看着他,眼泪刷刷就下来了。
  时间象过了一世纪,他终于缓过一口气,虚弱地对我笑笑,“你别怕,是胃痉挛,一会儿就过去了。帮我给老钱打个电话。”
  我的手直哆嗦,连着拨错几次才算接通。
  他对着话筒说:“老钱你赶紧通知货主,这几天千万别从仓库提货,过了这个风口浪尖再说。”
  老钱还在啰嗦,他已经扔下电话。下面的发作似乎更痛苦,他出了声,身不由己攥紧我的手,额头上全是汗。
  “喂!喂!小孙,你怎么了?”老钱的声音透过话筒清清楚楚传出来。
  到了这会儿,我反而镇定下来,拾起电话报上我们目前的位置。
  “知道了,我现在带车过去。你记得锁好车门,千万不要出来。”
  我想替他把座椅放平,孙嘉遇按住我的手,“别!”他朝窗外使个眼色。
  我抬起头,全身血液几乎凝固。车外有可疑的人影在晃动,还有人趴在玻璃上往里看。这才明白,为什么他和老钱都强调车门落锁,这辆车实在太扎眼。
  想起附近常有车主被洗劫一空的传说,我的手心开始冒汗。
  他安慰我,“别怕,最多把现金都给他们。”
  我反问:“他们要是劫色呢?”
  孙嘉遇象是缓过劲来,又开始胡扯,:“那还用问?把你双手奉上,自己赶紧逃啊!”
  我气得直笑,他从来不肯好好说一句话。
  半小时后,老钱那辆白色的标致旅行轿车终于在视野中出现。
  他跳下车,用力拍打着我们的车窗。看到同行的还有三名高大剽悍的乌克兰人,我的心方才落回原处。
  “小孙你没事吧?出什么乱子?”看上去老钱也很紧张。
  “海关的老大换了,原来的投资全废了。”孙嘉遇已经换到后座上躺着,气息微弱,听得让人心疼。
  老钱恍然大悟:“我说呢,今天市场里到处都是税警和警察。”
  孙嘉遇一下坐起来:“坏了! 莫非三家联手上演廉政风暴?”
  “不会这么衰吧?”
  “宁可信其有,这也不是第一次。马上跟他们说,所有仓库今晚全部转移。”
  “行行行!”老钱不停点头,“我去好了,你赶紧回去休息。”
  “我跟你一块儿过去。万一这回来真的,肯定是大动作。”
  我坐在旁边迷迷糊糊听着,心里直犯嘀咕:上帝啊,怎么这么象贩毒集团啊?
  打完电话,孙嘉遇又用俄语和那几个当地人嘀咕一会儿,回过头安排我:“赵玫,跟车先回去。”
  我惦记着他刚才的难过,死活不肯走:“我和你一起去。”
  他烦躁起来:“你甭给我添乱成吗?”
  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瞪着他,忍不住就哭了。自从认识他,我的眼泪多得象坏掉的水龙头,止都止不住,而且说来就来。
  老钱过来打圆场,塞给我一把钥匙,“别哭别哭,回我们那儿等着,小孙是心疼你,听话!”
  “老钱……”孙嘉遇极其不满。
  “邱伟今天又不在,她去没关系。”老钱不让他说话,拉起他走了。
  
  我回到他们的住处,先是坐在客厅里等,往家里拨电话,维维照例不在。后半夜实在顶不住,走到楼上和衣躺倒。
  他们回来的时候,已是凌晨五点。孙嘉遇带着一身寒气进来,一头栽在床上,半天一动不动。
  我拉过被子盖他身上,摸他的脸,冰凉,手也凉得象冰块。我有点害怕,忍不住摇晃他,“脱了衣服再睡,给你热碗粥?”
  他摇头,手脚麻利地褪掉外套,打着哈欠钻进被子,搂着我梦呓一样的说:“乖,别乱动,让我抱你一会儿。”
  不出五分钟,他的呼吸声变得均匀,人已睡熟。我却闭着眼躺了很久,再难入睡,于是从他怀里爬起来,蹑手蹑脚走出卧室。
  老钱正一个人坐在餐桌旁狼吞虎咽,我把昨晚煮下的牛肉粥盛一碗端给他。
  他笑着说,“行啊,玫玫,看不出你还这么贤惠。”
  他叫得如此肉麻亲热,我非常不适应。我忘不了第一次见他时,那只停在维维肩膀上的手。
  说起来老钱也曾是某大学的俄语讲师,言行举止却有一种说不上的猥琐,或许是我多心。
  我往旁边挪了挪,问他:“嘉遇的病,是怎么回事?”
  “老毛病了,一遇精神紧张或者情绪不好,他就颓了。话说回来,做我们这行的,就没几个肠胃正常的。”
  “怎么会这样?”我奇怪。
  “三餐不定时啊,姑娘。”老钱苦着脸说,“早餐来不及,白天在海港吹一天冷风,晚上八九点才能回城,一天的饭都攒在晚上一顿解决,又老是提心吊胆的,不落下毛病才怪。”
  我听得心里揪着疼。这些事,孙嘉遇从来没有告诉过我。平时只见他不把钱当回事,没想到这份钱挣起来如此艰难。
  他总是跟我说:你自己的功课都管不过来,操那么多闲心干什么?
  “昨晚你们干什么去了?”
  老钱瞥我一眼,“小孙没跟你说?”
  我摇头:“他刚睡了。”
  老钱喝完粥,原来灰败的气色添了点油光,兴冲冲地说:“其实也没干什么,就换了几个仓库。知道我们把货放哪儿了?”
  “我哪儿猜得到?”
  “知道你猜不到,没人猜得到。嘿,就在市消防队的车库里,塞点儿美金他们就把消防车开出来腾地方了。”他乐得合不拢嘴,“你别说,那两次火警还挺值,居然拉上这个关系。”
  我没说话,专心听他一个人炫耀,可我知道,他对我有好感,所以才会急着讨好我。
  女人对不爱的男人,一向判断准确;遇到心仪的人,智商就自动归零。
  不过我也很疑惑,清关公司和货主之间,采用的是包柜包税的方式,货主按货柜数量交纳费用,清关公司帮助通关,如果货物被罚没,损失的也是货主,和清关公司有什么关系?他们为什么这么紧张?
  我说出我的疑问,老钱嗤一声笑出来,“你想得太简单了,天底下哪儿有这么便宜的事?一个集装箱,通常值七八万美金,说没了就没了,货主不会善罢甘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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