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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开旅行—在路上遇见自己

_2 陶立夏 (当代)
第18节:伦敦(4)
  为纪念21世纪的到来,伦敦想让福斯特在金融城兴建欧洲最高建筑"千年大厦"。最后获胜的是克里斯托弗·莱恩,为了不遮挡圣保罗大教堂的光华,建造千年大厦的计划最终取消。不过,来日方长,莱恩有的是资历,福斯特有的是时间。谁知道伦敦人的品味又会在下一秒有什么戏剧化的改变?隔着泰晤士河遥遥相望的"千禧眼"就是证明,原本只为庆祝千禧年而建造的临时建筑,命运却在最后一刻转折。如今它已经紧跟巴黎迪士尼乐园之后,成为全欧洲第二受欢迎的收费游览项目。许多从善如流的"现代派"甚至乐观地认为伦敦市民将会像挑剔的巴黎人爱上埃菲尔铁塔一样,最终爱上这座摩天轮。
  西区,不散的宴席
  司机爱德华在伦敦水族馆边等我,送我到伦敦西区的梅费尔(Mayfair)吃午饭。因为伦敦时装周的缘故,大街上时常能见到高且瘦的漂亮年轻人,穿5镑一件的T恤都漂亮悦目,在人群中显得鹤立鸡群。
  对所有爱好购物的人来说,伦敦西区这片被花园道、摄政街、牛津街与邦德街包围的区域无疑是潮流圣地。皇家艺术学院的学生们坐在台阶上抽烟,我曾经是他们中的一员,但如今想来,这样的日子恍若隔世。
  他们左手边是伯灵顿拱廊(Burlington Arcade),全英国最长的购物走廊,右手不远处即是绅士行头的发源地萨维尔街(Savile Row),Savile Row 1号曾经是皇家地理协会所在地,如今成了吉凡克斯(Gieves & Hawkes)的店铺。1969年甲壳虫乐队演唱会在隔壁的3号举行,中途被警察以扰民为由打断,随后列侬遭遇刺杀,这也成为甲壳虫乐队的绝唱。
  既然是帮老板跑腿,自然不能忘记工作本分,计划去牛津街看看当季的橱窗和新款时装。1909年,美国人戈登·哈利·塞尔费里奇(Gordon H. Selfridge)在牛津街开了整条街上最大的百货商店塞尔弗里奇,那句服务业名言"顾客永远是对的"也随明黄色购物袋流传四海。摄政街上那些灰色的花岗岩建筑,在浓云密布的天色下显出颓败的面容,伴着深秋的落叶与穿堂风,几乎有凄怆的意味。为了让这条长街重拾繁华,7000万英镑被用于整条街的翻新工程,工程将于2012年伦敦奥运会举办前完成,届时,摄政街与牛津街交汇处将出现"东京式"的十字路口,即行人可向各个方向通行。现代化的苹果电脑专卖斜对面,是我自岿然不动的著名时尚概念百货商店Liberty,新与旧,隔街相望。
第19节:伦敦(5)
  看过梅森·马丁·马吉拉(Maison Martin Margiela)的新橱窗,我到Conduit 9号的Sketch餐厅吃一顿城内最新潮的午饭来与之匹配。和伦敦很多高级俱乐部一样,这里实行会员制,好在朗廷酒店(Langham Hotel)无所不能的礼宾部已经为我订妥了座位。
  餐厅外墙上垂直站立着只猎犬,像是随时要朝你俯冲过来。品尝音乐,畅饮艺术(Eat music,drink art)是这里的座右铭。穆拉德·马祖斯(Mourad Mazouz)因摄政街上的北非餐厅Momo声名鹊起之后,又与传奇大师皮耶·加尼叶(Pierre Gagnaire)一起,将巴黎米其林三星餐厅的菜单搬了过来,在伦敦市中心这栋18世纪的老建筑里刮起了"新法式主义"风暴。餐厅走廊昏暗幽深,穿着旧式女佣服的侍应生接过我的外套与购物袋。餐厅各处散布着大胆前卫的艺术品,摆在衣帽间对面的雕塑是一对正在交媾的猎犬。楼梯也同样充满当代艺术的直白与粗鲁,凝固血浆一般的暗红色油漆正无声地流淌下来。
  我坐在米其林两星餐厅The Lecture Room内靠窗的位置上,俊美的侍应生端出茶具来,是来自圣彼得堡的骨瓷,描着金线与宝蓝色花纹。接着是开胃甜点,层层叠叠的餐盘中出现了无花果配蓝莓酱,我忐忑的心这时才稍稍放松下来。
  经过一顿如此惊心动魄的午餐,对淑女们来说,康诺饭店(Connaught Hotel)的英式下午茶点是最后的缓冲剂,绅士们可以到登喜路之家(Dunhill Home)理发抽雪茄。
  我选择用古典艺术抚平"内心悸动"。沿着摄政街步行回特拉法尔加广场,Haymarket街上的女王陛下剧院依旧在上演韦伯的经典音乐剧《歌剧院魅影》。我很喜欢那个神出鬼没的面具男,他那双白皙修长的手比戴着面具的脸还要有表情。躲在黑暗中听他高歌,觉得他像深海中的剧毒水母,闪闪发光、柔情似水,却可能致命。
  英国国家美术馆
  再往前,就是特拉法尔加广场。
  特拉法尔加广场是伦敦金融城(City of London)的中心,得名于特拉法尔加海战,在这次帆船时代最大的海战中,英国人战胜了法国和西班牙联合舰队。站立在56米高圆柱顶端的正是指挥这场战争的尼尔森。而游客们则把在广场上喂鸽子当作保留活动,终于看不下去的伦敦市政府派出猎鹰,才终于使这片广场恢复了纪念地标的尊严。另一件有意义的事情是,为纪念挪威人在二战中对英国的帮助,每年圣诞节庆祝的时候,矗立在特拉法尔加广场上的圣诞树必定得是棵挪威枞树。
第20节:伦敦(6)
  特拉法尔加广场边的国家美术馆是一座堂皇的避难所,几乎所有曾出现在美术教科书中的作品都可以在这里看见原作。我最喜欢这里的约翰内斯·维米尔(Johannes Vermeer),印象派展馆中总是人潮涌动,因为这里常年展出凡·高的《向日葵》与莫奈的《睡莲池》。
  国家美术馆和伦敦其他美术馆、博物馆一样免费开放。这是个依旧存在着阶层的城市,生活着皇室、贵族与平民,连超市购物袋都能泄露你的收入和身份。最珍贵的东西又往往是免费的,或许这正是"无价"一词的本义。
  伦敦最驰名的博物馆当然是大英博物馆,它的宣传口号是"一个屋檐下看遍世界"。馆内我最喜欢的展品不是希腊雕塑而是埃及木乃伊。当初马克思埋头苦读的图书馆已经搬走,留下个空壳做摆设。掷铁饼者的复制品就站在大厅楼梯转角上,那么俊美的人却断了一根手指,一如维纳斯有种残缺美。
  近代中国史中,英国人的野蛮掠夺叫人齿冷,所以我对大英博物馆其实并无多少兴趣。但博物馆边的布卢姆茨伯里(Bloomsbury) 街区却值得一逛。这里有弗吉尼亚·伍尔夫的旧居,是"Bloomsbury派"的发源地,据说电影《时时刻刻》(Hours)有一部分场景就是在此地拍摄的。如今它成了伦敦大学的房产,不知从这里走出去的学生中有多少沾了灵气,妙手写文章、仗笔走天涯。
  我的笔记本里,至今珍藏着M在Bloomsbury拍的那张照片。那是他离开伦敦前拍的最后一张照片。那时候他正忙着毕业设计,公寓墙上贴着回国倒计时的表格。
  肯辛顿,旧灵魂
  走出国家美术馆,时间尚早,决定前往肯辛顿区怀旧。
  肯辛顿宫曾是威尔士王妃戴安娜的住所,17世纪以来,这片地产就属于英国皇室。位于肯辛顿大街与诺丁山之间的肯辛顿宫公园被称为"亿万富翁的林阴大道",2005年,英国首富、钢铁大亨拉克希米·米塔尔(Lakshmi Mittal)支付7000万英镑买下了这里的两个联排单位,使得肯辛顿宫公园的18号与19号成为全世界最贵的房产。但要体验肯辛顿区的魅力,你也可以分文不花。
第21节:伦敦(7)
  靠近海德公园的区域汇集了三家博物馆,维多利亚和阿尔伯特博物馆(Victoria and Albert Museum)、自然历史博物馆和科学博物馆,它们是1851年万国博览会的产物。几乎每个英国小孩都去自然历史博物馆看过大厅内的那具恐龙骨架,也是在那里认识了一个叫达尔文的老头子。我喜欢的是V&A博物馆,如果大而全的大英博物馆旨在"炫耀",那么小而精的V&A专为"欣赏"而存在。那里有最丰富的中世纪艺术收藏,而且定期举办当代艺术主题的展览,微微安·韦斯特伍德就曾是座上宾。这里还藏有大量威廉·莫里斯的作品,他是我最偏爱的设计师,其设计曾影响了近代英国社会的审美品味。
  结束了一天的漫游,重新回到摄政街上,藏在街旁的朗廷酒店如同世外桃源。最新的一次翻修共花费了8000万英镑,领我到房间的服务生骄傲地介绍着这笔庞大花费带来的新气象:"你可以看到,感觉到,听到……"
  "以及闻到。"我补充说。他笑了。
  事实确实如此。空气里弥漫着皇室香氛品牌潘海利根(Penhaligon)的招牌香气,为整个酒店蒙上一层轻盈而雅致的玫瑰灰色。沿着长长的走廊,路过的每一扇门后面都有过传奇。
  阿瑟·柯南·道尔在这里撰写福尔摩斯的冒险,拿破仑三世将这里当作他客居伦敦时的行宫,丘吉尔在这里主持二战大局,奥斯卡·王尔德在这里说:"没有危险倾向的想法不配被称为想法。"朗廷酒店开出的最大额账单应该属于温莎公爵,他在这里与辛普森夫人初次相遇。为了这次相逢,他付出了整个大英帝国的代价。
  马球季,夏日的告别
  以"观看白金汉宫卫队换岗"为理由,我又搬到海德公园角上的瑞吉酒店。
  海德公园角大概是世界上最繁忙拥挤的转角,200年来一直深受交通拥堵的困扰,因为它是自西侧进入伦敦市区的咽喉要道,1885年,惠灵顿拱门不得不因为交通问题而迁移到现在的位置。这倒成全了瑞吉酒店的住客:清晨可以观赏到皇室骑兵卫队盛装穿越拱门。这家瑞吉酒店曾经是圣詹姆斯医院,很多在这里出生的孩子为重温旧梦而成为这里的住客。成为医院之前,这里还曾是私人住宅,当年没有电梯,所以主人都住在楼下,佣人住楼上,因此底楼的房间层高明显高于高层的房间。
第22节:伦敦(8)
  为瑞吉工作多年的新加坡女孩安妮在欢迎我的时候说:"在这里,服务的艺术是掩藏的艺术。"我看着从古董书架内缓缓升起的液晶电视,开始对这条法则有了直观感受。所有的开关、控制器都被藏进床边抽屉内那块小小的电子触摸控制屏中。躺在高高的四柱大床上调校那块蓝色电子屏,直到房间的温度、光线完全符合要求,那感觉仿佛置身《神秘博士》(Doctor Who)剧集。如果我能像博士一样时间旅行,我该去哪里呢?狄更斯早已经说过:这是最好的时代,也是最坏的时代。
  我置身2009年的伦敦,难道还有更好的选择吗?于是我给管家Fugi打了个电话,10分钟后,描着花纹的香槟酒杯以及丝质拖鞋就被放在银托盘上送过来了。
  电话响了,是马球赛组织方和我确认司机来接的时间,并确认我会参加周日下午举办的国际杯马球比赛与女子公开赛。挂上电话,看着邀请函上England VS Commonwealth(英格兰队对阵英联邦)的字样,心想天底下还有什么国家能组成这样的队伍?
  司机理查德穿着灰色细条纹双排扣西装,他驾驶的黑色宾利内部却是新鲜黄油般的嫩黄色。同车的米兰人卢克是位音乐评论家,他刚去拜访过弗朗西斯·培根的故居,而我很喜欢卢西安·弗洛伊德的作品。他带着赞叹的语气不断说:"我真仰慕英国人的生活方式,他们的穿衣打扮,你看这些颜色,真是太棒了!"我从没见过一个来自意大利北方城市的人如此夸赞别国人民的品味。
  经过绿色的哈姆斯密(Hammersmith)桥,就算正式离开伦敦市的"荣华富贵"了。车稳稳驶入英格兰迷人的乡野,羊群、绿树、小屋,那种闲适与开阔,让我的呼吸也变得轻松起来。仿佛回到简·奥斯丁小说中的时代,人们喝茶聊八卦,欢度余生。
  比赛在伦敦郊外的考德雷(Cowdray)公园举行,这片公园属于考德雷子爵及其家族所有,赛场不远处就是考德雷家族的城堡。英国的上流社会绝少出席公众活动、私人俱乐部、沙龙,管家这个有闲阶级和他们背后的专业人士创造了独一无二的贵族文化。而马球运动,正是这一传统在现代社会的延续。
第23节:伦敦(9)
  比赛开始前,大家一边啜饮血腥玛丽,一边闲聊。曾经是专业马球队员的凯瑟琳在香港生活过多年,她的大女儿今年12 岁,已经是个马球好手,她还告诉我考德雷子爵16岁的女儿在队员受伤的情况下,已经作为替补队员参加了此届英国女子公开赛,这是她的第一场正式比赛。
  我偷偷恶补了一下马球规则。简单说来,比赛双方各有四名队员,一号与二号为前锋,三号为中场,四号为后卫,其中三号位置最关键,所以选手也常常是全队技术最优秀的选手。比赛用的马都是血统高贵的赛马,而每名队员必须准备四匹马(这也是马球属于贵族运动的原因)。比赛分为四节,每节7分钟,中间休息3分钟。而中场休息则延长为5分钟,这时观众可以走到场内踩平球杆造成的凹洞,让草皮恢复原状,这不仅是很好的互动,更能保护马匹安全。
  对于行家来说,马球赛的魅力在于速度与战略,以及骑士风度。对于我这个外行来说,马球赛的魅力在于那些俊美的马和这些高雅的观众。
  最后英格兰队以半分之差输给英联邦队,瑞吉酒店的保罗作出扼腕的样子:"发奖杯的时候,我可得好好为难一下英格兰队!"不过好像并没有人真正关心比赛的结果,大家为冠军欢呼,也为亚军鼓掌,然后回到帐篷里享用芬芳的招牌兰斯伯瑞(Lanesborough)下午茶,它的全套银餐具与茶具都从伦敦运来。
  米兰人卢克继续用激赏的眼神观察着在座的英国绅士与淑女们,我也加入他的行列。不得不承认,英伦范儿一直是时尚潮流中的"上品",粉色衬衫、绿色裤子加红色三节拼接皮鞋,这样的搭配实在需要超常的想象力以及多年积累的功力。在我这个只敢穿黑与白的懒人看来,即便是地道伦敦人,他们超凡入圣的独特品味也可以说是命悬一线,常常只与怪诞粗鄙隔着薄薄一层窗户纸,叫局外人看着手心出汗。
  伦敦,谢幕
  回酒店的路上,司机理查德听说我曾在巴特西住过,特意从那里绕道,让我看了一眼夕阳下的阿尔伯特桥(Albert Bridge),依旧是秀气的粉红和浅蓝。刹那间以为这四年根本没有过去,我还是当年那个学生。
第24节:伦敦(10)
  很年轻,很穷,很乐观。在一个又一个免费的美术馆里打发周末时光,枕着参考书能一觉熟睡到天亮。心下一阵抽痛。
  M,我想就这样推开车门,向巴特西公园的方向飞奔,好像你还会在那间公寓里等我,开门来,为我做一杯茶,为我拂开这些年落在我眉眼上的风霜。
  理查德在这个时候说:"堵车了,我们要绕道。"
  周末的傍晚,伦敦的各条大街都拥挤得水泄不通,最后,我被困在贝斯沃特(Bayswater)街的车流中,大理石拱门(Marble Arch)遥遥在望,右手边是初秋的海德公园。大家都在树阴下野餐,宠物狗互相追逐。塑胶的飞盘在空中呼呼作响,有个扎两条小辫的红头发女孩子踮起脚尖去抓,露出鼓鼓的小肚腩,但是那飞碟却擦着她的指尖飞过去了。我百无聊赖地看着一位街头画家向路过的行人推销自己的一组油画,灰色基调,抽象的几何图案。
  如此热闹景象,让人几乎忘记英国正遭遇二战以来最严重的经济衰退,伊丽莎白二世在纸钞和硬币上渐渐衰老了,日不落的辉煌早已经过去,作为全球最大的欧元美金离岸中心,这片国际金融家的乐土与战场,像悬在欧洲大陆体外的心脏,逐渐失却它强大的脉搏。
  或许,消亡是一件缓慢的事,我们都不该匆忙地去做。比如烛火的熄灭,比如感情的冷却。在逐渐升起来的暮色中,想起伦敦所代表的那个大英帝国,她的伟大、荣耀与失落。这么多前尘往事,也难怪这城市时常有张沉思而阴郁的面容。亨利·詹姆斯在《英国风情》中写道:"只有那些热情的朝拜者、茫然的外国人和其他剥夺了特权的人们,才能欣赏这个令人赞叹的国家的'特点'。"
  离开伦敦的前一天,到伦敦西区的女王陛下剧院看《歌剧院魅影》,我想,演员们早已不是当年的那一批了吧。我右手边的棕发女子,带着三个孩子来看。散场的时候,她一直在哭,三个孩子站在黑暗里乖巧安静地等。
  但是我没有留下陪她一起哭,而是趁着天色尚早,搭红色双层巴士回酒店去。
第25节:伦敦(11)
  2004年1月13日,那是我第一次到伦敦的日子,饥肠辘辘的我在利物浦街(Liverpool Street)地铁站旁的食品超市买了一瓶冰冻矿泉水和一个甜面包圈。
  2004年9月14日上午,依旧是饥肠辘辘的我在卢赛尔广场(Russel Square)地铁站买了一张去往希斯罗机场的单程票。拉着行李箱走出电梯的时候,一个年轻人过来帮忙。他绿色的眼睛,是那天阴霾的伦敦天空下,我记得的最后的颜色。
  曾厌恶过这座城市里静止得仿佛永世不变的空气,干净得没有人的气息。多年以后再拜访她,发现她依旧是初见时模样,竟然觉得像见到多年的好友一般安稳。
  只是我,这一路从欢喜到哀伤。很多事情也随之谢幕。
  伦敦,是下在我生命中的一场豪雨,但终有一天,会在我记忆里渐渐止息。而我的心,也总会有一小部分留在了那里,在一杯伯爵茶的香气里,守候一个个潮湿阴霾的早晨和一段美好年华的邂逅。
第26节:北德(1)
  北 德
  你喜欢勃拉姆斯吗?
  一路向北
  马球赛结束后的次日清晨,酒店的车穿过骑士桥的人群,将我送到滑铁卢火车站。白色信封里,是一张前往比利时的火车票,我将从布鲁塞尔转道去汉堡。
  打电话向裴明告假,他在电话里说:"设计稿已经收到,你照顾好自己。"
  在挂上电话前,我问:"你喜欢勃拉姆斯吗?我去北德拜访勃拉姆斯,还有他对克拉拉无望的爱情。"
  裴明笑了:"我有好几十口人要养活,大概没有这样的闲情。"
  在挂上电话前,他欲言又止地说:"如果可以,早点回来……"
  真奇怪,要我早点回去的总是别人,而不是M。
  再往北,就是秋天了。
  记忆中的北德就像一首间奏曲。严谨的平衡里藏着微妙的渐变,和车窗外快速掠过的风景一起,不知什么时候换了主题。
  而秋天总是很漫长。夏天已经过了,冬天还没有来。湖光闪烁,树林是层叠的红与黄,明亮得如同着了火。在这片临近波罗的海的地方,我选择搭乘火车,去会见勃拉姆斯、巴赫、托马斯·曼与弗朗茨二世。在他们的背影后面,我尝到了海风、盐、杏仁糖以及啤酒的味道。从一个车站到另一个车站的路上,我开始对人世的离别,深信不疑。
  汉堡,北方的海
  勃拉姆斯出生在汉堡。
  他在这个城市里按下第一根琴键,写下第一行乐谱,也开始无望的爱情。只是他的深情,与这座以航海和贸易兴盛的城市,看来并无关联。
  到车站迎接我的是多年不见的芭芭拉,我们曾在伦敦做过邻居。她给我看她的结婚戒指。她刚结婚不久,而我们已经三年多没有见面。送我回酒店之后,芭芭拉还要赶回去上班,她是趁午休溜出来的。
  我反复听勃拉姆斯的六首间奏曲,沿着仓库城边的红砖路一直走。不远处的工地上耸立着起重机的森林,城市观光热气球正在升空,一切仿佛梦魇。那是汉堡仓库城的改造计划。
  这景象让我想起艾森市的鲁尔工业区,这片全世界最大的工业区,类似卡拉扬指挥柏林爱乐,正如他的秩序感和他纹丝不乱的白发一样,简直不是属于人间的东西。
  现在汉堡最吸引人的是她新开放的航海博物馆,这家世界上最大的私人航海博物馆共有十层甲板,记录了从人类第一次把脚伸进大海,到最新式集装箱油轮在内的所有一切。
  人类最开始的时候是靠星星和风航行的。
  我还发现了一只哥伦布发现美洲之前制作的地球仪,那上面的北美洲是一片空白。还有波里尼亚人用竹签和贝壳做的航海图,贝壳代表岛屿与暗礁,竹签代表安全的航行线路。德英对照的介绍说,当年的航海图是绝密文件,只能默记而不能携带,泄露则是死罪。所以那时候的船长得将这些复杂的线路记在脑海中,凭记忆穿越激流与暗礁。这些线路看起来比人的掌纹还要复杂,船长对它们的了解也一定超过自己的掌纹吧,毕竟这里更清楚地写着他的命运。
  晚上,下了班的芭芭拉带我去著名的红灯区圣保利喝啤酒吃薯条。她依旧是记忆中的模样,长着一头栗色卷发,神色生动,体贴周到。她就出生在这座城市里,推荐我喝一种当地啤酒,叫Astra,酒标是一只锚和一颗鲜艳的红心。酒吧里几乎人手一瓶。
第27节:北德(2)
  怪不得聂鲁达说:我喜欢船员的爱情,只一个吻就可以告别。这诗简直就是写给圣保利的。
  我问芭芭拉,两个女生在夜晚的圣保利有什么好看?她说:"跟我来。"我们走进一条昏暗小路,停在一家小店门口,她说:"就这里,你会喜欢的。"我透过玻璃门朝里张望,这是家已经打烊的理发店,里面依旧是老式的理发椅。
  等等!这是当年披头士在汉堡打天下时经常光顾的理发店。他们那著名的发型就出自这里。芭芭拉有些得意地笑:"你以为我要带你去哪里?"
  这四个英国小伙子从同样是港口城市的利物浦到汉堡谋生,因为这里有更多的酒吧与驻唱机会。谁都没料到他们日后会风靡全球。这可以称得上是真正的"跑码头"。
  吕内堡,盐的百味
  好像天黑得越来越早。
  我在火车站将地球仪托付给芭芭拉,乘坐往东南方向去的地区火车RE33015前往吕内堡。
  吕内堡居然不是白色的。
  那种惊讶就如同有人告诉我说,巴赫的作品是不对称的。
  高大的银杏树和橡树叶子落了满地,我在1906重建的水塔顶端俯瞰这城市鳞次栉比的红屋顶(二战之后德国人重建了太多的东西)。据说红屋顶因原料稀有,所以造价高昂,吕内堡人这么做,是为了显示自己的身份。
  1000年前的中世纪,人们在这里发现了盐矿,盐业交易使吕内堡成为北德地区最为富有的汉萨贸易城市。这就像在当年的中国,扬州城因盐运富得让朝廷发愁。
  这里的人还把盐当作驱魔保平安的吉祥物,商店里有吉祥盐袋贩售。我猜,这或许是因为中世纪时,盐曾被当作防腐剂使用。连死神都可以战胜的东西,战胜恶魔应该不在话下。
  盐仿佛是这个城市的主题。
  你吃过咸的巧克力吗?吕内堡的巧克力上撒着晶莹的盐花。
  午餐去了市政厅旁的皇冠餐厅,菜倒味道适中,不咸。其中有道老爸爸秘方火腿是这里的招牌,吃完又点了一份,依旧意犹未尽。因为是周末,餐厅里都是聚餐的市民,有些应该刚从教堂出来,还穿着正式的套装。我偷偷打量邻桌那位神似英国女王伊丽莎白的老太太,她帽檐上别着一小枝紫色的花。
第28节:北德(3)
  如果有一天我和她一样老了,真希望能够和她一样优雅地老去。
  古典音乐史的高峰是"三B",Beethoven、Brahms、Bach(贝多芬、勃拉姆斯、巴赫),贝多芬的音乐一贯如那些乐曲的名字,个性鲜明、风格突出,而单恋了克拉拉·舒曼一辈子的勃拉姆斯最懂得深刻与克制的含义。巴赫呢,他总给他的作品编号,仿佛那是流水线上下来的产品,有人推测《哥德堡变奏》是首旨在让听众感到无聊的催眠曲,这也不足为奇。
  我总是将巴赫的音乐理解成一座灯火辉煌的宫殿,远看堂皇工整,走进去一片空茫,你必须仰视,你必须被征服。
  终于在吕内堡知道那种神圣感究竟来自何处。
  吕内堡的圣米歇尔教堂,红色砖块支撑起狭长而高的穹顶,做弥撒的时候,管风琴的乐声就在这高达108米高的空间里回荡。
  15 岁的巴赫从德国中部小城艾森纳赫步行来到这里,第一次正式接触管风琴,使我惊愕的风琴声一定也震撼过他,成为他作品中无法抹去的痕迹。
  "一切美好而有序,奢华、平静而妖娆。"这是波德莱尔形容巴黎的言辞,不过用在巴赫的音乐里也很不错。
  是我的领悟力不够细致,或者我的审美标准太低?或许,从此以后我可以在巴赫的音乐里听出一点点盐的味道。
  吕贝克,山墙后的脸
  我登上朝东北方向去的慢车,继续向北。空气的味道渐渐变了。
  清晨的风送来波罗的海的盐香,这曾是我最喜欢的海,因为大家爱把她的名字想象成"菠萝的海",这片海洋也因此洋溢着香甜的水果味。
  吕贝克并不甜美,它是一座藏在面具后面的城。
  当年"汉萨同盟"盟主的地位,奠定了它的繁荣,也让它为自己建立起层层堡垒。从地图上看,它被护城河与海洋团团围在中心。
  我走在第二道护城河边,看着对面起伏的山墙,知道它们的后面其实只是普通不过的老房子。它们堂皇而整饬的样子,让我想起埃及的壁画,里面的人全都固执地将脸侧向一边。不知道在护卫什么。
第29节:北德(4)
  我刚刚穿过了这座城市的第一道护城河,以及荷尔斯滕城门(Holstentor)。事实上,我一直以为那是一座立体城堡,亲眼见过才知道,它原来只是扁平的立面而已。故意设计的弧线创造出欺骗性的立体感,就和我们上美术课的时候在圆柱体上画明暗交接线是一个意思。这座城门的作用有两个:炫耀城市的富裕,并抵御想来抢夺这些财富的人。
  那些繁复而狡猾的红砖显然很好地完成了工作。
  护城河内的那些山墙,只需负责炫耀。他们甚至故意把街道修成弧形,这样站在街尾就能看见所有漂亮而豪华的墙壁。
  我按地图的指示去找世界上最大的木偶博物馆,它藏在护城河边的小巷里。走到一半听见音乐的声音,是大提琴与钢琴,原来这高墙后面藏着一座音乐学院。
  博物馆里全是孩子,金发碧眼,对看见的每样事物都惊诧不已。我看见了老朋友皮诺曹,不过他已经放弃了自己的灵魂,重新做回了木偶。
  步行前往老城中心,路过红色的圣玛利亚教堂。我坐在门外一块石头上歇脚,身边是一只小魔鬼,他长着对尖耳朵。
  我在等日落,他在等堕落的灵魂。我们是教堂外萍水相逢又相依为命的一对陌生人。
  圣玛利亚教堂是世界最大的哥特式红砖教堂,也拥有世界上最大的机械型管风琴,不用说,巴赫也特意来这里观赏聆听过。
  二战中,整个城市被夷为平地,也包括这座教堂。愤怒的希特勒命令德国空军在英国寻找五座与之年代相若的古老城市,进行轰炸。
  圣玛利亚教堂的另一侧是条上坡的街道,街对面那座浅得近于白色的房子,曾属于托马斯·曼家族,托马斯·曼就在这里长大。他凭借《布登勃洛克家族》一书获得1929年的诺贝尔文学奖。
  这部人物众多、表现时代兴衰的长篇小说被称为欧洲的《红楼梦》。要是他本人听见这样的类比,不知是会哭还是会笑。不过最可能的,还是保留他那阴郁的表情,一言不发。
第30节:北德(5)
  1955年,他成为"吕贝克荣誉公民"。这个称号的潜台词是:他并不真正属于这里。吕贝克人更喜欢谈论偶尔来这里小住的君特·格拉斯,原因也就在这部《布登勃洛克家族》。
  家丑不便外扬。但托马斯·曼说出了这里太多的真相,过于写实与批判的描写让这个城市里的人难堪,还有那种衰亡的宿命感,提醒着那些深而痛的记忆。
  他们用那么多财力和物力好不容易垒起高高的山墙,制造完美繁华的景象,但这个淘气而尖锐的孩子啊,直接翻过了它。
  教堂东侧的市政广场上钟声荡漾,从市政厅的窗口望进去,云雾一样剔透的白色水晶灯,一直从天花板垂到地上,这是巴洛克的装饰风格。
  街角有著名的杏仁糖沙龙尼德艾格(Niederegger),里面人头攒动。从来没想过,原来糖果还可以玩这么多花样,不同的颜色、不同的形状、不同的包装,起码有上百种。味道都只有一种:杏仁味。向来不爱甜食的我站在兴高采烈的采购者中间,颇为无动于衷地想起,许多军用塑料炸药就是这种杏仁糖的味道。负责做示范的漂亮姑娘用杏仁糖捏了一只完全无害而温柔的小鸭子放在我掌心。咬一口,真甜。
  君特·格拉斯在他的回忆录《剥洋葱》里说:那些曾让你觉得隐隐作痛的事,依旧隐隐作痛。每座城市,就像每个人一样,多少都带着伤痕。骄傲的吕贝克人却已经把它们一一抹平了。
  我嚼着杏仁糖走在行人渐渐稀少的街道上,耳边还是勃拉姆斯的间奏曲。
  谁不是这样呢,活在过去与未来的微醺里。
  什未林,隐在湖里
  北行的火车越过一条已消逝在时光里的线,驶进曾经的东德。我此行最后的目的地是梅克伦堡-福尔波门州首府什未林。
  1989年两德统一,次年,什未林从州内最大城市罗斯托克手里抢下了州首府的头衔。高贵的历史让他们永远不甘居人后。
  什未林火车站是古老的红砖建筑。我在它的纪念碑上读到:它能躲避二战战火,是因为这个地区有众多湖泊。
第31节:北德(6)
  当年盟军计划在夜晚轰炸什未林车站,切断德军运输线。湖水倒映着月光闪闪发亮,飞行员大概没读过什未林旅游宣传手册,认为这样的湖区一定属于乡间,于是把炸弹投在了郊外的一间工厂。
  我入住的Intercity Hotel就在火车站西侧,可以俯瞰整个车站广场花园,东面隔一条街就是普法芬湖(Pfaffenteich)了。什未林称七湖之城,其实大大小小的湖泊超过了十个。
  前往啤酒吧本市名杯(Zum Stadtkrug)吃晚饭时,我没走主街道,而是沿着普法芬湖走。最后一点夕阳就要消失了,金色的树与红色的老房子倒映在湖面上,形成完美的对称。或许那位飞行员其实看过了旅游宣传手册吧,所以有意投错了炸弹。
  毁灭比建造容易得太多,所以人类不应该经常那么做。
  过往的记忆凝固在湖边的阿森纳大楼中,这幢土黄色建筑原本是白色的,1989年10月23日,市民在这里集会请愿,他们的烛光熏黑了白色墙壁。当年11月9日,柏林墙被推倒。后来大楼改建成警察局并重新粉刷,但保留了一块带着灼痕的白墙,并在旁边挂了纪念牌。
  在牛津也有这样的纪念品。1555年拉提摩尔和雷德利两位主教在这里被信仰天主教的玛丽皇后下令烧死,拉提摩尔主教对一同殉道的伙伴喊道:"今天我们以上帝的恩慈在英格兰点燃这样一支蜡烛,我相信它永不会熄灭。"
  拉提摩尔所谓的蜡烛指的是新教徒的信仰。一年后的1556年,克兰麦大主教也在同一地点被处死。柴堆的火焰烧焦了贝列尔学院在几尺开外的大门。后来大门被拆下来重新安装到内庭入口,那些焦痕如今依旧清晰可见。
  人类总是为了不同的追求,付出相同的代价。
  Zum Stadtkrug是城里最有名的啤酒店,这个牌子是当地啤酒酿造商的名字。如今它依旧遵照1516年德国威廉大帝颁布的《啤酒纯正酿造法》酿造啤酒,啤酒从偌大的黄铜酒桶经水泵直接连到吧台的水龙头上。什未林有全德国最干净的水,再加上巴伐利亚州来的小麦,就意味着这里能酿出最清冽爽口的啤酒。
第32节:北德(7)
  Zum Stadtkrug的啤酒有多好喝呢?老板指着角落的小房间说:"那是个婚姻登记处,喝上几杯,很多人就乐意去那儿啦!"他们甚至还在门口放了架钢琴助兴。
  啤酒和咸猪腿大餐让我勇敢地面对夜晚的寒意。走出酒吧,有轨电车咣当咣当地过去。隔壁老电影院Capitol的霓虹招牌已经开始闪亮,我看了下海报,都是些没听说过的老电影,估计属于《蓝天使》那个年代。其中也有一部新的,说的是德国红军旅的事。
  德国是世界上城堡最多的国家。新天鹅堡闻名遐迩,我曾爬陡峭的山路去看它,到后觉得失望。什未林皇宫建在湖里,城市又小,所以这一段路倒是并不艰难,顺便还可以看看古老的街道。
  远远地,就能看见风格迥异的尖屋顶林立。还以为是自己眼花,德国人的秩序感去了哪里?
  在踏上通往皇宫的大桥前,先要经过广场花园和博物馆。每年夏天这里都会上演露天歌剧,今年的剧目是《卡门》,可惜我错过了。这个传统是因为什未林曾有德国最古老的戏剧学院。不难想象,歌声会飘过古老的广场花园,在湖上传得老远。
  什未林皇宫建在城堡湖(Burgsee)和什未林湖(Schwerinersee)旁,是一座五边形的宫殿,世代属于梅克伦堡大公。不同时代的统治者留下不同风格的建筑,于是它就成了一个庞大的建筑史标本。如今的皇宫基本上体现了弗里德里希·弗朗茨二世的个人品味,他在1845年至1857年间下令改造、扩建这座宫殿。
  想要在这座城堡里留下个人印迹的不仅仅是统治者,冬季走廊的廊檐雕着天使的头像,如果你仔细看,就会发现其中一个正朝你吐着舌头。尽管他喜欢在这个不受寒气侵蚀的房间里度过严冬,但弗朗茨二世在世时应该并没有发现这小小的恶作剧,否则很可能有工匠人头不保。
  1864年,弗朗茨二世迎娶第二任妻子--黑森和莱茵河畔大公路德维希四世最年幼的妹妹玛丽亚·玛蒂尔德公主,面对什未林湖的这片花园和暖房即是送给她的生日礼物。遗憾的是她22岁就病逝了。如今游客可以路过她的婚床同时也是她弥留之际的病榻。墙上的画像里,她还是小女孩的模样,绯红的脸颊暗示了肺结核病的阴影。
第33节:北德(8)
  据说她在这座城堡里过得并不快乐。
  这花园就如同一封投错了地址的情书,它的柔情蜜意从不曾为人所知。
  花园里有三尊雕像,分别代表着春夏秋三季,唯独缺了冬天。不知这是另一起恶作剧,抑或主人授意为之。
  玛蒂尔德公主死在严寒的冬天。
  参观完毕,解说员特蕾莎带我去布拉格咖啡馆吃午餐。这个漂亮的姑娘好像知道这个城市每一片树叶的脉络。
  咖啡馆里都是老人,他们在阳光里安静地吃蛋。他们曾经历过的故事,几本书都写不完吧。
  在超市只买有机食品的特蕾莎告诉我,她的外公外婆刚庆祝了结婚60周年纪念日,她的舅舅在去年圣诞节送了他们一只微波炉。结婚纪念日那天,特蕾莎打电话过去问候,还问他们有什么庆祝节目,外婆在电话那头高兴地说:"为纪念这个重要的日子,我特意做了一顿微波食品!"
  乘火车回到汉堡那天,是个可以遇见勃拉姆斯的天气,寒风正卷着雾气从易北河口吹来,吹灭了今年秋天最后的一个晴天。冬天到了。
第34节:乌兰巴托(1)
  乌兰巴托
  在世界的中心呼唤你
  蒙古,世界的中心
  回到家,M照例在加班。打开电子邮箱,芭芭拉的邮件说:"今天汉堡下了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你那里一切都好吗?"
  一切都好吗?
  电话给M,他在电话那头说:"我尽量回来吃晚饭。"尽量,即是不能够。
  傍晚时候电话响了,是裴明,说佳敏要请我吃饭,感谢我上次送的礼物。"你洗漱一下,我们一会儿来接你。"
  吃过饭,裴明去取车,佳敏和我站在风里说话。
  "我们认识有段时间了。"佳敏突然说。
  "是,我记得裴明第一次介绍你给大家的时候,是个夏天。"这真是个奇怪的开场白,而我因为时差,有些精神恍惚。
  "那天……我在逛街的时候,看见M和一个女生一起……"
  来去的车流发出刺耳的噪音,我感觉身外的一切都像蒙着一层膜。
  "你不要误会……我只是……"看我支支吾吾,佳敏有些着急了,"但他们逛的是内衣柜台……"而M并没有年龄相若的姐妹需要这样的照顾。
  "佳敏,遇见这种事,很多人都会说:'真好笑,我居然是最后一个知道。'"真的,没有话比这一句更妥当。
  "谢谢你告诉我,佳敏。"其实,我是早就知道的吧,却不愿意承认。以为埋头走得很远,所有的问题就会自己迎刃而解。因为即便我留下来,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不明白人心,我不明白时间。
  所以我只有,再次远行。
  黎明时分,当飞机开始遭遇剧烈的气流,我就知道,飞机进入蒙古境内了,乌拉尔山山脉的风正带着寒意席卷而来。却从没有想过,这片荒芜之中,究竟是怎样的景象。
  北京到乌兰巴托的航程要比想象中近很多,我打开《草原帝国》翻到铁木真的章节,他几乎还没过完凄惨的童年与艰辛的青年时期,飞机就已开始降落。最后20分钟航程里,飞机上一大半人都为舷窗外的景色折服,赞叹连连。广阔戈壁上连绵的山脉就仿佛是贲张的血管,不断延伸,气势恢弘。而那些从外貌上判断显然是蒙古人的乘客则安静地坐在位置上等待。我记得的最后一句话是:"也速该的长子铁木真,有朝一日将被称为成吉思汗……"
  穿越云层、经过气流,这一次我终于是第一次靠近这片荒芜。天气预报中的那场雪还没有下,我抢先一步抵达。在高空中飞过一条又一条冰冻的白色河流,年复一年过去,时光终于渐渐能够被看见。这一年的冬天才刚开了个头,但因事事纷杂,等静下心来叹一口气,仿佛已与长河镇隔了数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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