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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家庭——村上龙第一本让人落泪的小说

_2 村上龙 (日)
  秀吉好容易才争取到和齐藤面谈的机会。当他开始谈起公司具有潜在的生产技术力量时,齐藤立即制止了他。
“这事我明白,不要再说了。”齐藤有些不耐烦地摆了摆手。
齐藤坐在这家拥有不到五百名职工的中小企业的专务办公室里。该办公室的面积只有八张榻榻米那么大,里面放着一张钢制的办公桌和一个像街区医生接待室里常使用的那种由乙烯塑料做的沙发。办公室的窗外就是相邻建筑物的墙壁。这里没有秘书,没有高尔夫击球练习器,也没有任何观赏植物。就在这样简陋的办公室里,齐藤坐在沙发上发出了无奈的叹息:“我明白。”
“内山君,你要说的我都明白,你对公司的热情我也知道。但是,公司现在还不具备采取新举措的条件,不是还需要耐心等待吗?”
在秀吉的思想里,公司应该再做调整。他之所以没有响应公司过去提出的早期退职的号召,是因为他还想再次为公司恢复往日的景气局面而取得新的订货合同。
齐藤又道:“公司马上要实施新的改革措施。外聘的不仅仅是经营管理部门,当然也不能说是公司的所有部门。但公司实施的外部供应政策并不是说说而已的。”
秀吉听了只感到鼻尖发酸,他暗忖:“难道公司除了技术开发部门和工厂之外,真的要把其他部门都卖了吗?”
齐藤见秀吉沉默不语,又换了口气安慰道:“话虽这么说,不过内山君要相信我们公司不会这样轻易垮掉。当然今后会是怎样我也没法预测。所以我刚才说了,经营上新的举措都需要耐心等待时机。这些都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想想70年代的情况比现在还要苦得多。那时公司的情况你也许不知道。想想石油危机时的情况,现在这样的困难算不了什么。”
秀吉听了齐藤的这席话非但没有得到安慰,反而产生一股不平的怒气:什么石油危机,这老家伙就会谈过去的事情来搪塞我。
与此同时,一种令人灰心丧气的无力感袭上了心头。对于公司的现状秀吉不具有独力支撑的水平。这时,他不由得想起一个已离开公司的后辈对他说过的一段话来。
第二章 2001年10月X日·上午~深夜(18)
  “现在哪个银行都不会同意公司追加融资的要求了。从时间上来说,只是早晚的不同,这些银行都会着手处理不良的债权。请想一想我们公司带利息的负债额吧,这样算下来,公司还会有多少利润呢?你也可以把公司想像成一家濒临破产的宾馆,为了还债,宾馆不顾血本每间单人间的售价仅为十万日元。在这样的情况下,还会有人来住这家宾馆吗?内山君,现在我们什么是该做的什么是不该做的,不是一清二楚了吗?今后你不管为公司怎么努力,都必须明白危机已在孕育之中,必须尽早地扼杀它。”
秀吉由此想到公司到了今天这样的地步也许是那些债权银行出手的缘故吧?就像报纸上报道的那样,公司一旦破产后,银行先把债权卖给政府的整理回收机构,然后再分解公司。那些技术部门不愁卖不出去,而事务部门也许就被无情地分割抛弃了。在这样不可阻挡的潮流中,秀吉感到自己的渺小,所以他听了齐藤的话之后,顿时感到自己像只泄了气的皮球慢慢地萎顿下来。
齐藤又道:“你和公司的技术部门有着长期的业务关系,所以我准备向上面推荐你,不过这也许会对你的工作做一次配置转换,所以你必须振奋精神好好干。”
“这家伙究竟想对我说什么呢?”秀吉满腹狐疑地想道,“当企业重组后,原来的事务部门一定会被分割抛弃,新公司的人事权未必会在原来公司负责人的手里。不过,齐藤也许掌握了有关收购技术部门的情报吧?难道他会对收购方说技术部门需要这样熟悉营销的人才吗。从他说的话语中可能有拉我一把的意思,说不定他会为了我真的和收购方进行某种交涉吧?”
当他准备离开齐藤的专务办公室时,齐藤突然问他:“你的夫人和孩子都好吗?”
“谢谢您,他们都好。”秀吉例行公事地回答道。与此同时,他的脑际倏地掠过一丝不安的思绪:难道他知道了秀树的病情?秀吉从没有对公司的同事们谈起过秀树的事,这并不是他刻意隐瞒,只是没有提起此事的机会。在公司的忘年会和慰劳会上这些事不会成为话题,再说若对同事们平声静气地谈起秀树的事,也不符合自己做父亲的身份,反而会给人留下“他是不是秀树的父亲”这种奇怪的形象。
“是专务和你谈话吗?有关公司主体发展的事,他说了些什么?”
第二章 2001年10月X日·上午~深夜(19)
  秀吉一回到营业部,一个名叫立花的直属部下就凑近身来关切地问道。其他部下也都抬起头来望着他俩。
“没有,这些事情他问都没问。”秀吉故意用全体部下都听得到的大嗓门回答,“他只是提起招待费的事,好像是说第二次、第三次招待都得自掏腰包。”
“啊?!”刹那间全办公室里的人都响起了不满的声音。
秀吉皱起眉头,继续说下去:“我过去多次对你们说过,以后不要去那些有好姐姐、好妹妹的餐馆了,我要鼓励那些在宾馆的酒吧招待客人的业务员。今后都要这样,要对客人说有一家环境很好的宾馆酒吧,然后就带他们去那儿洽谈业务。所以你们有空的话,先找家宾馆酒吧喝杯啤酒混混,要事先成为酒吧的常客和他们搞好关系。不过要注意好的宾馆酒吧价格也不便宜。你只要一坐下,就是不开口,那些服务生也会按照人数给你送上啤酒,即使是在柏悦酒店的总吧台,那儿的生啤也要一千日元一杯。所以我劝你们还是去二流宾馆的酒吧,这样他们赚钱的阴谋就不会得逞。”
秀吉这样说着,部下们早已笑得前仰后合。
立花又悄悄地问道:“专务真的没有和你谈有关企业的事吗?”
秀吉点了点头。他心里很清楚,一年以后或是半年以后,乃至一个月后,那些家伙就会知道公司被分割的事实了。尽管如此,秀吉现在还不得不采取守口如瓶的态度。专务的话说得很暧昧,自己也只能含糊其辞地对外敷衍。虽然公司像一家大学那样将不存在了,但自己似乎还是学到了大学所教的学生考试及格的秘诀。
秀吉进一步忖度着:也许专务也并不知道内中的详情吧?他对我说的只是通过自己的臆测和乐观的观察而得出的结论。如果真是这样,那么由于银行从今年秋天开始要进行不良债权的处理,所以已经不可能同意公司追加融资的请求。于是公司就会处于前途未卜的困境。如果能免除债务,也许精减二三十人就能应付过去,但也许不能排除公司倒闭的可能。
第二章 2001年10月X日·上午~深夜(20)
  不久的将来公司究竟会成什么样?对于这个问题可能谁都无法解答。刚才齐藤对我说:“你和公司的技术部门有着长期的业务关系,我准备向上司推荐你”。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即使将来公司被分割,一定还会留下来工作。这样就能放心了。实际上,现在也不得不这样想着聊以自慰了。
秀吉从办公桌上抬起头来,环视着办公室内四周的情况,他发现情况还算正常,那些销售员们有的在打电话,有的在交谈,有的在用电脑。不经意间他又突然想起了秀树的事。于是一种别样的烦恼油然而生,似乎连眼前的场景也顿时失去了现实感。
看来现在无法同时思考秀树和公司这两件事。秀吉觉得这样分心绝不是个好办法,现在必须先考虑当前自己工作的事情。如果仅仅是免除债务,公司也许还能维持现状,即使公司被分割,还是绝对需要熟悉公司技术情况的营业工作,就是组建了新的公司,我还是必不可少的吧。
知美
午休时分,知美通过教室的玻璃窗聚精会神地眺望着操场上那些男同学们正在进行的足球比赛。
这时,同学夏美悄悄地走过来,从旁边小声地问道:“你和近藤还继续保持来往吗?”
知美可能并不知道近藤和夏美之间已经到了光叫名字不加敬称的程度。夏美从知美的表情上似乎察觉到了这一点。于是她又煞有介事地说道:“近藤真是个好人。”
“唔。”知美的两眼注视着操场的比赛,不置可否地回答。
她们两人虽然还没有达到亲密无间的程度,但知美还是把自己哥哥的病情告诉了夏美,夏美也对她说起自己的一个亲戚患自闭症的事。那个亲戚好像是强调自己的脸上出现了体质过敏的痕迹,所以决定不再外出。夏美颇为感叹地说道:“不论是兄妹关系,还是亲戚关系,如果平均每个人都摊上一个自闭症患者的话,全日本该有多少这样的病人啊!”接着,她又进一步发挥道:“要是说起这种事,我认为那些活着的自闭症患者都是天下第一号大傻瓜。”
第二章 2001年10月X日·上午~深夜(21)
  知美和夏美的关系是很微妙的。虽然高中二三年级都在同一个班级,但并不是总在一起。她们没有硬性规定必须三天说一次悄悄话,只是想说什么话时才聚在一起说说,这样的情况到了三年级的时候却自然地消亡了。还在二年级的时候,同学间便有了一个总是形影不离的好朋友的小圈子,而夏美没参加这样的小圈子。这个小圈子的成员在学校的时候大多聚在一起,并且一起外出买东西,一起去逛公园,大家都是兴之所至,随意安排。至于相互间说了什么,谁都不记得了。
“高中毕业后你打算怎么办?”知美问夏美道。
“什么都没决定,大概是去国外留学吧。”夏美不无得意地回答。
“是去外国吗?”
“我准备去美国。知美你是怎样打算的?”
“我准备去上大学,但除了津田塾和上智外,其他都不考虑。”
“那学什么专业呢?”
“我想读文科的福利专业,那样在大学的学习生活一定会很快乐的。”
“那你要根据快乐的性质认真思考了。”夏美正色地说道。
“性质?”知美有些迷惑地望着夏美。
夏美努了努嘴,暗示指的就是现在学校里的那个常在教室或校园里一起欢聚聊天的朋友圈。
知美恍然大悟:“噢,你说小圈子的人聚在一起聊天是不是快乐?我想那种快乐大学里一定也会有的。”
“是这样吧。”夏美叹口气道。
和夏美这样一交谈,知美终于明白现在也有人和自己想着同样的问题。于是她不由得想起一件往事。还在上高中二年级的时候,她所在的朋友圈成员集体去了一家小酒馆聚会,由于是第一次,人人都十分珍惜这种难得的欢聚场面。只花了三十分钟填饱肚子后,大家便肆意地嬉闹起来。小酒馆里人和人的间隔本身就很狭窄,这样的集体相聚更显得人声嘈杂。大家一起无忌地大笑,相互间高声说话,在馆子里一起喝着酒,真是达到了物我两忘,人人都是同类的快乐境界。
第二章 2001年10月X日·上午~深夜(22)
  夏美又道:“除了现在的团体快乐之外,我想还有别的快乐。虽然现在还不清楚,但这种快乐肯定是有的。”
知美十分清楚夏美说话的意思。其实在小学生时代学校里就有这种类似的朋友圈,进了中学也有这种圈子的存在。好像每一个学期都会有一个新的圈子出现。但是,当时在一个圈子的朋友们现在都不再联系或者来往了。小学时的圈子进了中学后就立刻自动解散了,初中时的圈子进了高中后也即时散了伙。因为这些朋友都是天真烂漫的孩子,随着时过境迁,相互间的关系也就逐渐淡忘,没有什么十分重要的话非得要继续说下去。
尽管如此,这样的圈子对知美来说还是十分重要的。譬如说当自己为哥哥的病情而烦心的时候,只要和大家随意聊天就能暂时忘却心中的烦恼。因此,知美很喜欢在这样的圈子里和大家亲密相处,生怕自己处置不当而被圈子驱逐或受到圈子成员的欺侮。所以即使心中有什么不痛快的事也只能一个人默默地忍受着。
一个人,也许从小学生到白发老人都要一直生活在这种不断产生且自然形成的圈子里。老年人往往喜欢到公园里聚集起来说说话,打打门球,以此形成自己的圈子。那些带着孩子的家庭主妇们也喜欢在公园里形成圈子。从电视剧里也能看到现在的办公室白领女性好像也有了这样的圈子。因此,知美感悟出这样一个道理:将来就算进了大学,或者参加了工作,或者结了婚,或者步入老年,自己也许注定要在这样的圈子里生活。圈子唯一的缺点就是自己必须要和大家合群。于是,她决定自己无论如何要上大学。究竟为了什么要上大学呢?唯一的理由就是要得到像当年集体一起去小酒馆吃喝聊天那样的快乐。为了寻找这样一个新的同类的圈子,自己必须上大学吧。
上课铃声响了,夏美和知美分别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这时夏美突然对知美说道:“我和近藤什么事都没有。”
知美立刻快捷地回答:“这我知道,我和他也没有什么事。”
夏美听了,脸上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
知美和近藤在茶馆见面后便一起去了印度咖喱店。这家店铺就在井之头公园旁边,从店铺巨大的玻璃窗向外望去,满眼都是公园里浓郁的绿色,甚至还能看到公园池塘的一部分。
今天是知美第一次和近藤在外面用餐。知美要了一份鸡肉咖喱饭和一杯冰茶,而近藤则要了份海鲜咖喱饭和咖喱伴侣。
第二章 2001年10月X日·上午~深夜(23)
  知美关切地问道:“昨天又干了一个通宵吗?”
“不,我昨天没有熬夜,你怎么会问起这个?”近藤有些好奇地反问道。
“因为昨天收到你的短信已经很晚了。”
“哦,我发了短信后马上就睡觉了。”
“不过,近藤君你以前说过偶尔也有熬夜的事。”
“那只是在工作上碰到急件时不得已才这样做的。”
这时,店里挤满了客人。
近藤穿着一条棉布工作裤,上身是蓝色的衬衫,外面套着一件灯芯绒的茄克衫。知美在车站的卫生间里脱去校服,换上了便装。由于近藤平时总是穿着工作裤,为了和他的服装相配,知美下面穿着一条藏青色的针织长裤,上面穿着一件宽大的淡绿色衬衫。知美望着近藤略带羞涩的表情,不由得笑道:“我从不熬夜,就是学习紧张的时候也是这样。”
“哦,是这样的。”
“所以那些熬夜的人总是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没那回事啊。”
“真没那回事吗?”
“是的,我也觉得最好不要熬夜,因为到了第二天,注意力就集中不起来。”
“你是一个人干活吗?”
“基本上是我一个人干的。”
两人刚见面时,近藤在一张纸上画了三个圆,借此说明自闭症的情况。
在这不同大小的三个圆中,最外圈的大圆代表社会,中间的一个圆代表家庭,核心的最小的圆则代表个人。自闭症的状态是三个圆互不连接完全分离。即社会和家庭没有连接点,家庭和个人也没有连接点,当然社会和个人之间更谈不上有连接点。如果让一个不相信他人的个人突然和代表社会的大圆接触是非常困难的。所以说首先重要的是要使家庭和个人,社会和家庭之间有连接点。近藤通过这样的比喻来进行深入浅出的解说。至于那个连接点似乎是指传达和沟通。
第二章 2001年10月X日·上午~深夜(24)
  在社会上广为张贴的那些防止青少年非法行为的宣传画中常写着“你和自己的孩子交谈吗?”这样的字句。有时也写着“家人们经常在一起吃晚餐吗?”的字句。
知美由此想到也许家人们在一起吃饭就是一种传达和沟通吧。
近藤对此侃侃而谈:“关于这事该怎么说好呢?我认为所谓的传达主要只是指一种信息的传递,但以此为前提也许会有突然间无法传达的情况。认识到这一点是极其重要的。我曾经在书上看到有关的描述。为什么会突然间无法传达呢?如果心中产生了这样的疑问,就会促使自己开始思考怎样做才能有效地进行传达的事来。也许我不该谈自己工作上的事,但我还是要作这样的比喻。我想珠宝设计其实也是一种传达。通过自己的设计也是要向那些参观者和顾客们表达自己的某种理念和信息吧?如果一味追求奇特的设计造型,即使引人注目也无多大的意思。我的设计并不是为了被人说这个指环形状有点奇特,而希望得到的别人的评语是‘这个指环很漂亮或是这个指环很有魅力’等。所以我坚持认为自己设计的理念如果无法传达就没有意义,推而广之,自己的想法没有传达给别人就没有意义,这个应该是个普遍适用的原则。”
“那么你怎么看和家人们一起吃饭的事呢?它究竟有没有好处?”知美听了他的一番宏论后,有点迷惑地提出了这样的问题。
“那当然是好事咯。是大大的好事。想想看,通过一起吃饭我们要想传达什么呢?吃饭对于我们来说,应该是非常重要的吧?如果不吃饭人就会死亡,肚子饿的时候就是吃个杯面也会感到十分鲜美。所以自己必然想和家人一起吃这样重要的饭。但是,如果这种意愿没有传达给家人,也会失去它的意义。我想,不管怎么说,谁都想和自己喜欢的人一起享受美餐吧?知美,你觉得这儿的咖喱好吃吗?”
“特别好吃,因为我平时就喜欢吃辣的。”
经知美这么一说,近藤不由得开心地笑了。他平时总皱着眉,表情也有些可怕,但化作灿烂的笑容以后,却使人看到他那善良可爱的另一面。
近藤继续说道:“如果想通过一起吃饭向你传达什么意思的话,就会考虑带你到什么餐厅去吃饭。而像今天那样你说这儿的饭菜好吃,是向我表达什么意思呢?哦,不!你说饭菜好吃,也许是故意恭维我吧?”
第二章 2001年10月X日·上午~深夜(25)
  “我才不会恭维你呢。”
“嗯,明白了。重要的是,我认识到我们吃一顿饭也是一种传达沟通。”
“那样说岂不是对有钱人更有利吗?”
“为什么这样说?”
“因为只有有钱人才经常吃到美味佳肴。”
“对有钱人来说,他不仅能吃到美味佳肴,而且还总是处在有利的地位。像那些穷人如果有爱情的话那也是空的。所以我想最好是既有钱又有爱情。”
知美依然缠着原来的话题不放:“可我想,像我家里那样规定全家人必须一起吃饭真是不太好。”
“你说不太好吗?也许是重要的事无法传达。但你要明白,一起吃饭不是目的,只是手段而已。”
不是目的是手段。真是那样的吗?于是,知美又提出朋友圈的事再次向近藤提问。近藤思索了片刻,徐徐地回答:“那个所谓的朋友圈确实是有的,大家经常待在一起,可是相互间说过的话事后几乎都记不得了,那算什么呢?”近藤说着,眼光朝下,猛地拿起放在海味咖喱中的汤匙,把它放在撕碎的馕饼上,轻轻地说了声“这就是朋友圈”。
接着他解释道:“我和你说话的时候这样做是理所当然的事。因为我要向你传达某种意思。现在假定在你的旁边出现了另一个女孩,我的话一定也会传到那个女孩的耳朵里。假定说我的旁边出现了另一个男人……”
“那样的话不是成了四人约会了吗?”
“是这样的。在这种状况下,谁要说话时,必然会选择四人都能同样理解的话题吧?如果圈子是五十人,那么说话就会变成演说了。说实话我是非常讨厌那种演说家的。”
“你是说听话的对象越多,说话的意味就越淡薄吗?”
“在人多的时候,是不太可能说出大实话的。”
第二章 2001年10月X日·上午~深夜(26)
  这时,天色渐暗,附近的街灯亮起来,照在公园的树林里,辉映在公园池塘的水面上。近藤把馕饼撕成一小块一小块的馕片,蘸着海味咖喱大口吃着。
知美痴痴地看着近藤吃饭的样子,心想近藤的话不无道理,但是在此之前从没有哪个大人告诉过我这样重要的话。
晚餐后,他俩一起回到近藤那间兼作工作室的房间里。
这间房间和通常的珠宝设计师的工作室有很大不同。这是一幢由灰泥砌造的普通公寓里的一间房间,面积和知美住的房间差不多大小,在房间的一边放着一张狭小的睡床,人在上面翻个身就有可能掉在地板上,其他的空间则被各种东西塞得满满当当,里面放着两张进深很浅的工作台,以及各种各样的专业机械和工具。
近藤一回到家就露出了兴奋的表情,他指着房间里的各种器具对知美热心地逐一介绍道:“这儿的工作台只是用于研磨作业的,这个叫宝石加工机,这个叫电解研磨机,这个叫碎石机,这个称之为提升马达的就像牙医使用的电动马达,转速的情况非常好,极其适合石材的研磨,这个是研磨材料……”
知美循着近藤的手指方向看去,见到一只箱子里放着七块像巧克力那样的块状物,每块的颜色各不相同。这些研磨材料有的用于金银器的抛光,有的用于不锈钢的加工,有的用于青铜和黄铜的处理,有的用于铬或钴材料的精细打磨,还有用于各种加工的贵金属等等。此外,还有一百多种不同用途的小锉刀、测量宝石大小的各式各样的测量仪器以及测试重量的电子天平、电子比重仪、电炉和离心铸造机等。工作台下面放着液化气的储气瓶,还有表面上写着很大的“氧气”两个字的两个细长的双联式氧气瓶。
两张工作台之间有延展贵金属的滚筒。它上面装着两边带有齿轮的手柄。椅子后面立着一根在户外体育活动中常见的圆木,圆木的中心部位嵌入了一块拳头大小的铁砧。圆木的周围绕着铁丝,上面挂着难以计数的锻工钳、夹钳和剪钳。
知美很喜欢那只漂亮的镀银的小勺子,它好像被称为钻石勺。曾听近藤说起过这只勺子专门是用来舀宝石的。看到这些精美的器具,知美觉得自己仿佛进入了童话世界中医生的房间。
“非常抱歉,这个地方脏乱不堪。”
第二章 2001年10月X日·上午~深夜(27)
  站在只能容身一人的厨房里烧水的近藤略带歉意地说道。
“我没有这样的感觉。”知美微笑着回答。
知美进卫生间方便时发现里面还放着瓦楞纸、药品和其他的器具。
近藤冲了两杯速溶可可,两人便一起坐在一张床上,开始慢慢地啜饮。知美觉得这张床非常小,如果在床上有什么亲昵的动作,人一定会掉在地板上的。
“近藤君真不愧是读过宝石设计学校的。”知美发出一声由衷的赞美。
“是专科学校。”近藤特别补充道。
“东京也有这样的学校吗?”
“当然有。我读的学校就在东京的新宿。”
“从专科学校毕业后就能成为珠宝设计师了吗?”
“你说什么呢?我是被在校学习时的老师收为弟子的。很早就开始在他的手下干活了。我学习的那个学校共有两个班级,学生有七十人左右,但据老师讲,毕业后真正成为设计师的只我一人。”
“那竞争可真是激烈呢。”
“这和说竞争激烈还是有点不同的。主要是放弃还是不放弃的区别。”
“那近藤君就没有放弃嘛。”
“唔,我的情况和没放弃还是不一样的。知美,你知道那个着名篮球运动员迪尼斯·罗德曼吗?”
“啊,我对那些体育明星从来就没有兴趣。”
“就是那个把头发染成绿色或者桃红色,身上有着文身,耳朵上穿戴着耳环的家伙你也不知道吗?他可是美国着名影星麦当娜的男朋友呀。”
知美还是茫然地摇了摇头。
近藤站起身来,离开床沿走到一张工作台边,对知美说道:“有一件工作我忘了做,现在做一会儿可以吗?”
“当然可以。”知美毫不犹豫地应允道。
两人虽然分开了,但是近藤待的工作台和知美坐着的睡床其实相距还不到一米。
第二章 2001年10月X日·上午~深夜(28)
  近藤又径直说下去:“现在美国已把说是罗德曼的自传、实际上是他的前半生经历拍成了电影,我曾经特地租了这部电影的录像带仔细地看了一遍。罗德曼上过美国的俄克拉何马大学。当时美国农村的种族歧视特别厉害,罗德曼在大学饱受那些白人学生的侮辱,所以他只能和一个喜爱篮球运动的白人少年成为朋友。由于那个少年平时特别孤独,所以当他父母知道自己的儿子有了朋友后自然非常高兴。少年的父亲拥有一个很大的农场,于是罗德曼就寄宿在他们家里,就像他们家的一名成员一样开始了新的生活。尽管如此,罗德曼在打篮球时还是经常和那些信奉种族歧视的白人发生争吵,每当发生这种事情后,罗德曼总是以“我下次再也不打篮球了”的花言巧语来蒙骗那个农场主叔叔。其实,罗德曼是在不知其父是谁的情况下长大的。”
近藤一边说着,一边仔细地检查着工作台上的各种器具。那些器具林林总总地放了一桌子。有像喷洒杀虫剂的喷雾器那样前端装着喷嘴的燃烧器,有像理科实验中使用的坩锅,还有少许有点变色的钳子。
近藤继续说下去:“有一次,那个农场主勃然大怒地对罗德曼申斥道:‘我再也不想听到你说不打篮球的鬼话了。’因此他命令罗德曼大声说:‘我绝不能放弃打篮球!’罗德曼遵命说了几次,但是农场主依然不满意,总是要求他‘再大声一点!再大声一点!’结果罗德曼被迫大声说了好几遍。在日语的字幕中虽然写得是‘我绝不能放弃!’但是我听到的电影人物的英语对白中却是说‘They can’t make me quit’。”
近藤从工作台的抽屉里取出一个长约十几厘米看起来像银棒似的白金块,把它放在坩锅上,然后用廉价的一百日元打火机在气体燃烧器上点了火。接着他戴上了圆框的墨镜。近藤特意多准备了一副墨镜,并把它递给知美嘱咐她也戴上。这种墨镜在视域里比普通的太阳墨镜更暗一些。知美听近藤说过,当白金熔化的时候会发出像太阳日冕那样的强光。
近藤又道:“这就是他们不能让我放弃自己喜爱的工作的意义。如果我自从开始工作以来吃尽了苦头,并对这项工作产生了厌烦的情绪时,也许也会想到要辞去这项工作吧?不过这两者之间是不同的。当我看了罗德曼的电影时我就是这样想的。也许会有谁或者什么事会让我辞去这份工作,但提出这个要求的不会是我自己,也许是学校里那两个班级的七十名学生。也许就是经常说珠宝设计师不是男人的工作的我的父亲。”
燃烧器发出的声音越来越大,从前端喷出的火焰颜色也发生了变化,知美轻轻地推了推眼镜,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火焰颜色的变化。此时火焰先由红色变成橙色,再由橙色变成蓝色,到最后变成了不见任何颜色的透明状态。
第二章 2001年10月X日·上午~深夜(29)
  “白金的熔点温度是一千七百度到两千度。”近藤这样说着。
知美逐渐靠近近藤,由于燃烧器发出的声音很大,所以很难听清他的话音。
近藤没有理会知美的感觉,又说下去:“我跟师傅学艺的时候并不感到特别有趣,那时做白金材料的加工要使用圆头刮刀,我每天只是用刮刀研磨材料的表面,对我来说这是一件已经到了厌恶程度的单调乏味的工作,如果再继续干下去,我想谁都会撒手不干的,要是没有这种感觉的家伙那简直不是正常的人了。不过,我并没有放弃。只要一想到有人要我放弃这份工作,心里的想法就会不一样了吧?”
近藤把燃烧器的前端靠近放在坩锅上的白金材料,通过墨镜可以看见火焰已变成橙色,在那一瞬间白金材料的颜色也开始变化。从墨镜中看到的白金材料变成了纯白色。此时近藤只感到自己的手在微微地颤抖,这是一种在看到比金银更贵重的贵金属发光时产生的震颤,实际上也是一种畏惧的感觉。知美轻轻地推了推墨镜,亲眼见到了刹那间白金材料燃烧的情景。其后视野里一片白色,人只感到头晕目眩,什么都看不见了。知美不得不闭上眼睛。此时她听到的是近藤和燃烧器发出的双重的声音。尽管闭上了眼睛,但是眼睑内还是留存着白金材料燃烧时的景象。知美此时的思绪有点混乱,模模糊糊地不知自己身在何处。这时,她终于听清了近藤的说话声:“自己想放弃和别人要我放弃是完全不同的吧。所谓的自己要放弃就是对自己曾经选择的工作一时感到有点迷惑,会觉得这并不是最初就想这样干的事。这也只是每天尽干着单调的工作,产生厌烦情绪时的一时想法,其实自己还是想干这份工作的。不过如果想到谁想让我放弃这份工作时,那想法就完全变了。”
秀树
走出家门,该穿什么衣服好呢?秀树感到左右为难。待在房间里的时候他总是穿着单薄的运动衫。现在一旦要外出,他便担心外面会如何寒冷呢?外出的行为是在他去便利店购买电池和胶卷时就开始发生了。确切地说那是十天前发生的事。秀树心里也是这样想:“大概是十天前吧?至少是过了一个星期了,应该没有超过两个星期。”由于他长期闭居在房间里,已失去了对具体时间的感觉。甚至那天晚上他穿什么衣服去便利店的记忆都没有了,所以他不清楚那晚是否是穿着一身的运动服去那儿的。
第二章 2001年10月X日·上午~深夜(30)
  便利店和车站前面大街的情况完全不同。一般来说,便利店里顾客比较少。秀树患病之前,曾经随母亲一起去买电脑游戏软件时顺便逛了逛住宅小区旁边的市场。在一个开放的露天空间里到处摆设着各式各样的摊子,有肉摊、蔬菜摊和鱼摊,还有干货摊。许多没有包扎的商品依次整齐地排放着。那时,市场的扩音器里不停地播放着哪处正在出售哪些便宜商品的消息。当时母亲对秀树说她还想走到稍远的地方去买一些既便宜又新鲜的东西。
由于秀树跟母亲一起去买电脑游戏软件时,已经感到相当的疲劳,所以产生了一种厌烦的预感。后来跟着母亲进入了这个嘈杂的市场时,不知何故他的心情变得更加焦躁起来。那“牛排便宜,快来购买”的叫卖声,那几十尾排放整齐的头尾俱全的肥胖鲜鱼,还有那些用铁钩吊着的大块的猪肉,以及在混凝土做成的摊位上杂乱地遗留下来的蔬菜的切屑,塞在木桶里的那些梅子干和其他酱菜散发出来的特殊气味,摊贩们和顾客之间大声讨价还价的声音,这些都使秀树产生了不堪生存的绝望感。当他进入市场的简易厕所方便时又看到那些排泄物把便器弄得污脏不堪。于是,他对母亲借口说人不舒服要提前回家。回家的路上他又似乎觉得路途太长,总是走不到家。从那时起,母亲就开始怀疑他是否病了。和市场相比,便利店是个完全不同的地方。市场里,鱼、蔬菜、肉等都是非常新鲜的,就是那儿的大块猪肉和整条的鱼也和那些放在苯乙烯泡沫塑料容器里、并用保鲜膜密封的鱼肉切块是完全不同的。因此秀树一联想起市场里的那些新鲜的生物就会感到一种令人窒息的痛苦。
这次出门要在车站前面的大街上步行,最好还是先洗个澡吧?秀树刚患上自闭症时,一天足足要洗十几次澡。因为那时总觉得洗完澡不久自己的身上又会马上产生那种难闻的汗味。不过这样的状况没有持续多久,终于有一天他自己也对过多地洗澡感到厌倦了,所以自那以后就不常洗澡。他记得在自闭症患者网页的公告牌上也写着“要定期洗澡”的字句,他之所以后来不常洗澡不是嫌其麻烦,实在是厌倦了过去老怀疑自己有汗味而立刻洗澡的做法。
秀树来到浴室,对着镜子看了看自己的面容。他发现胡须已经长得很长了,于是赶紧剃去了胡须,心想就好好地洗个脸吧。
最后,秀树决定外出时下身里面穿运动裤,外穿斜纹布裤,上身穿一件后背绣着骷髅标记的运动衫。但是当他从运动裤上闻到了一点洗涤剂的气味,又开始害怕穿着这样裤子在车站前的大街上行走。因为他切实感到自己马上就要外出了。
第二章 2001年10月X日·上午~深夜(31)
  为了稳定情绪,他又脱下了已经穿好的运动裤并把它扔在床上。做完之后他不由得松了口气,心想就这样好了,现在不外出就没事了。直到现在都是这样想的,他已经对做各种各样的事情丧失了信心。清扫大楼的工作也是刚开始不久就马上辞去了,他感到就是辞去这份工作,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秀树坐在床上看起漫画来。他打算就这样消磨时光。只要连续看完四五册连环漫画,天就马上亮了。这样的话还可以重新钻进被窝里美美地睡上一觉。他虽然看着新出版的连环漫画,但感到自己的注意力老是集中不起来,在他视野的一角,总是看到那只窗户上的圆孔。对面的房子里此时似乎还亮着灯。他告诫自己现在绝不可以通过相机窥伺外面。要是再用相机偷窥到那个女人之后就会不由自主地按下快门。接着,马上又会产生拿胶卷去显影的念头。他明知道不能再通过那个圆孔朝外窥望。但是一个疑问老也挥之不去:既然如此,我为什么不把那个圆孔堵掉呢?堵塞那个圆孔应该是十分简单的,只要把剩下的黑色肯特纸剪下一小块贴在圆孔上就行了。那我为什么不这样做呢?
秀树这样想着,胸中的骚动油然而生。那个女人丰满的胸脯和性感的乳沟就像永无尽头的录像带那样不断反复地展现在脑海里。他此时很明白,漫画中的故事是无法追求的。自己被什么迷住了心窍只有自己才明白。它好像就是那天移动相机镜头聚焦时无意中看到的景象。想到此,秀树又好像走了神,手中的连环漫画也在无意中掉到了地板上。
秀树感到外面要比预想的还要清凉。空气中带着一种嗖嗖的寒意。现在刚过了午夜1点。站在外面看自己的房间,只见那窗口的一只小圆孔里泄露出一点灯光。望着这圆圆的亮孔使他不由得想起过去在学艺会时所制成的手工“满月”之类的东西。
对面柴山家的四周被一堵约一米高的围墙和许多高大的树木紧紧地围护着,中间还有一扇雕饰迂曲繁复的大铁门。门柱上有一块黑色的石头铭牌,上写着“柴山定之”四个镀金大字。秀树知道柴山只有三十岁左右,原是一家大制药公司的少爷,但他现在好像在一家广告代理公司里工作。有一次,秀树曾经听到父母谈起过柴山的事。当时父亲有些不屑地说道:“这不过是他老子为他盖的房子罢了。”秀树注意到铭牌上没有那女人的名字。透过树木的间隙,他看到那栋房子的一楼和二楼还亮着灯。一看到这些灯光,秀树就不由自主地悸动起来,于是他急急忙忙地离开了现场。
第二章 2001年10月X日·上午~深夜(32)
  秀树走过住宅街,又从便利店的前面穿过,来到了宽阔的公共汽车行驶的大街上。他从邮局的左边拐个弯,又进入了有着拱顶的商业街。在那商业街的当中有一家写着漫画咖啡屋招贴的专营胶卷冲洗放大的DPE店。此时,路上几乎没有行人,但商业街里依然灯火通明。在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药店里,秀树看到一个左手提着篮子,正在购买灭虫喷雾器的中年男子,还看到一个骑着自行车的男青年正停在自动售货机旁按动键钮准备买一罐咖啡。街边并排放着三只自动售货机,机内亮着荧光灯,给人一种耀眼刺目的感觉。
秀树来到写着漫画咖啡屋招贴的DPE店门口。刚踏上自动门前的写着“欢迎光临”字样的垫子,门就自动打开了,紧接着响起了表示有客来临的铃声。秀树进入店堂后立刻看到门口就是柜台和楼梯。柜台上有个呼叫的电铃。楼梯的墙壁上横挂着有关漫画咖啡屋的大幅广告画“小吉日本着名男配音演员吉野裕行的昵称。之家”。
秀树按了按柜台上的呼叫电铃,一名长发男子立刻从楼梯上走下来。他收下了秀树的胶卷后,热情地说道:“胶卷的冲印需要四十分钟左右,您就到楼上看看漫画等着吧。”
秀树上了二楼后,要了一杯乌龙茶,然后慢慢地看着一本名叫“北斗神拳”的连环漫画集。这时他才发现楼上除了自己还有另外三组客人。有正在通过电脑浏览成人网站的高中生,有一边吃着炒面喝着啤酒,一边在看成人女性漫画杂志的两名从事服务业的女人,还有正在交替观看手机显示屏和漫画的青年职员。秀树刚上楼时,大家不约而同地抬头望了望他,但不一会儿人人都埋头忙自己的事,没有人再向他投去关注的一瞥。
“这卷胶卷什么都没有显像出来,只是一片漆黑。”那名长发男子对秀树抱歉地说道。
秀树一听,不由得失望地说了一声:“是吗?”然后便付了冲印的费用。
那名长发男子道:“只需付显像费就够了,因为刚才没有放印照片。请问那些冲过的底片怎样处理呢?”
“都给我吧。”
“光线太暗了,您拍的是什么呀?”
“风景。”
第二章 2001年10月X日·上午~深夜(33)
  “您以后还是选择用灵敏感光度高的胶卷吧。这样的胶卷拍夜景最合适。”
“这儿能买到吗?”
“这儿有800和1600两种,你需要哪一种?”
“这两种有什么不同吗?”
“1600的感光度更高些。”
“那就给我1600的吧。”
秀树好久没有这样和人面对面地说话了。他的心情由此兴奋起来。那个长发店员的说话态度既和蔼又亲切,使他产生了几分好感。拍下的那个女人照片虽然没有显像出来,确实有些遗憾,但现在买了感光度高的胶卷,以后该不会再有问题了吧?这儿喝茶看漫画的氛围特别好,还放着不少老的连环画册,况且环境也很安静,店员和顾客互不干扰。将近两年前,秀树曾去过自己大学旁边的一家漫画咖啡屋,那儿的顾客几乎都是常客,所以他的感觉很不好。
秀树想在拱顶商业街出口的自动售货机处买些饮料。由于他有点兴奋,走得也快,所以突然感到有些干渴。这时他看到一个卡车司机正从自动售货机里买了一罐热咖啡,有几个零钱掉到了路面上。秀树赶紧捡起零钱交给卡车司机。
“谢谢。”那名司机道谢后便回到驾驶室发动了卡车。
秀树目送着卡车驶离,通过自动售货机买了一罐低糖的可乐。然后他吹着口哨,喝着低糖可乐,快乐地行走着。这时他突然看到路边的电线杆上贴着一张字条,上面写着“寻找迷途小狗”的字样。他停下来,仔细看那张字条。字条上写着一条两岁的波美拉尼亚狗在九月底突然走失了,它的名字叫萨尼。两只耳朵上好像还系着桃红色的丝带。字条上还附着一张彩印的狗照片,并称一旦有人发现这条狗的行踪,主人一定重金酬谢等等。
当秀树走过柴山家门前时,突然听到了几声像是小动物发出的鸣叫声。就像是鼷鼠或是田鼠穿过草地那样,发出沙沙的响声。
秀树爬上了柴山家的围墙。这是一道粗糙的石墙,只要抓住围墙上的铁栅栏就能很容易地爬上围墙。秀树发现围墙里面种着许多经过精心修剪的杉树。只要轻轻弯折树枝就能顺利地顺着树干进入庭园。
第二章 2001年10月X日·上午~深夜(34)
  在坡度平缓的草坪上到处种着这样的杉树,此外还能看到位于草坪尽头的建筑物,那白色的墙壁和橙色的屋顶格外醒目。在有台阶的家门口排列着两尊圣母的雕像,还像小宫殿那样在门口立着两根雕饰精细的立柱。秀树看着这一切,不由暗叹道:“这座庭院真精致,充满着少女的情趣呀。”于是他十分小心,尽量不发出声音地轻轻地跳落到这座小院里。这时他看到建筑物里的灯光都已经熄灭了。
秀树低着头没走了几步,突然发现就在旁边的树阴下蹲着一个裸体的女人。他吓得几乎要大叫起来,慌乱之中急忙用两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借着月光和街灯的亮光,秀树看到那个裸体女人正抱着膝盖蹲在树阴下,她似乎目不旁骛,麻木地看着眼前的地面。长长的头发散披在背后,显露出一种别样的风情。秀树一看就知道她就是自己在黎明时分在相机取景器里看到那个女人。于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好奇心和惶恐涌上了秀树的心头: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候,那个女人在干什么呢?刚才跳进院子里应该有一点声响,她怎么会没注意到我呢?现在必须立刻逃离现场,要是那个女人叫出声来,我就犯下私闯民宅罪了。
秀树准备伏下身子悄悄地绕过那女人后面时,那个女人突然抬起头看见了秀树。
这时,秀树紧张得心脏就像被冻住了。他从正面清晰地看到那个女人的容貌,发现她的眼角周围有一些像黑线一样的东西,他立刻明白这些黑线样的东西就是血迹。那个女人看到秀树后并没有什么异样的反应,她闭上眼睛几秒钟后又睁开眼看着地面。也许是寒冷的关系,秀树感到那个女人正在发抖。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对那个女人这么敏感。秀树慢慢地靠近那个女人,他脱下运动服把它盖在女人的肩上。这时,他又看到那女人抱着膝盖的左手手指似乎有所求助似的动了一下,那个颤抖的手指好像要抓住什么东西。秀树赶紧伸出双手抓住了那只手指,这时他才发觉女人的手指是冰冷的。与此同时,那女人突然使出绝大的力气从秀树的手中抽出自己的手指。而秀树这时从运动服的下面清楚地看到了那个女人洁白的大腿和臀部的轮廓。
“雪儿,外面很冷吧,你反省好了吗?”
突然,家门打开了,传来了一个男子的声音。
秀树急忙甩开了女人的手,迅速逃离现场。
“是谁?!”
秀树听到后面传来那个男子的大声喝问,但是他不敢回头,只是拼命地遁逃。后来才发觉自己忘了带走那件运动服,把它留在了现场。
第三章 2001年11月X日·内山家的晚餐(1)
  第三章 2001年11月X日·内山家的晚餐
知美
知美回到了家里。她的内心还是有些忐忑不安:要不要马上把这事告诉妈妈呢?
“你回来了?”厨房里传来了母亲的声音。
知美进而想道:再过四十分钟就要吃饭了。父亲现在还没回来,最好还是趁这个空儿,把近藤所说的话和妈妈商量一下吧。
知美今天也去了近藤住的公寓。自从那次去近藤住处看到他熔化白金材料的过程以来,她几乎每隔三天都要从学校回家的半路上顺便去近藤那儿看看。今天她提前一个小时从学校逃学出来。知美认为提前逃学一个小时就能在近藤的房间里多待一个小时。不过近藤几乎没有作为,她自己也不明白和近藤在一起想做什么。只是在今天离开近藤的住处准备回家的时候,近藤在狭小的玄关处突然笨拙地一把抱住她的身子。那时她从近藤的身上似乎又闻到了那种熟悉的熔化金属时留下的特殊气味。
“真的不想让你回去。”近藤松开手后,有些恋恋不舍地说道,“不过这儿也实在太狭窄了,自从和知美小姐认识以来我就感到了这一点。所以我无法趁机向心爱的女人提出过分的要求,现在,我也不想对知美小姐说出过多的甜言蜜语。”
知美虽然未能清楚地理解近藤这番话的含意。但她明白如果近藤提出什么要求的话,她也许即时就会答应的。尽管她知道了近藤的住所是那样完全出乎想像的脏乱,尽管她也看到近藤的睡床狭窄得单人也难以翻身,但她每次来此之前总是经过精心打扮,并穿上性感的成人内衣。
“你明白我说话的意思吗?”近藤有些疑惑地问道。
知美尽管还未能真正明白近藤的意思,但她还是羞涩地回答:“明白了。”
第三章 2001年11月X日·内山家的晚餐(2)
  于是,近藤有些激动地回忆起过去的一段往事:“在我患上自闭症的时候,并不懂得自己该怎样向母亲撒娇。有一次,母亲带我一起去百货商店买一台盒式收录机。母亲随口在那儿说一句‘不要那种大的立体声收录机’,我就以全商场都能听到的声音大声怒骂起来:‘混蛋!你要是不答应,我还要骂几次!’商场里的营业员以及其他的顾客听了都不由得大吃一惊,大家不约而同地看着我们母子俩。当时我清清楚楚地看到母亲的眼眶里满含着泪水。或许她感到格外羞耻,因为儿子的粗鲁举止使母亲陷入了被周边人嘲笑的窘境。那时,母亲突然堆起笑容对我柔声说道:‘不要这样,别人会笑话我们的。’母亲那时的笑脸我到现在也绝对忘不了。由于我的冲动和自私,使自己的母亲满含着羞辱的眼泪还不得不勉强装出笑脸来劝慰我。这真是无法原谅的错误。我到现在都无法原谅自己。我知道,现在在我们周围,在那些没人注意的地方一定会充满着各种孩子的撒娇和情人的诉求。或许我不想让知美小姐回家也是这样一种诉求吧?知美小姐现在是高中生了,一人在外家里人一定牵挂,所以不想让你回家只能算是一种诉求。有的人说‘为了我’,就要求对方作出牺牲。而我则不同,说是为了我要知美小姐不回家并借此来确认你的真实心意,那是错的,这纯粹是一种诉求。”
近藤说完话就毫不迟疑地送知美回家,一直送到车站。路上他几乎不发一言。分手的时候,他突然郑重地说道:“请认真考虑一下我们一起去意大利的事吧。”
“我会考虑的。”知美肯定地回答说。
知美决定先去洗个澡。当她准备进入浴室时,正巧碰见从旁边卫生间出来的秀树。
“哎,知美!”秀树低沉地叫了一声,“你被他打过吗?”
兄妹俩已经好久没有面对面地说话了。所以知美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不过她很快就镇定地回答说:“没有。”
“是吗?”秀树说了一声就匆匆回到自己房间去了。
第三章 2001年11月X日·内山家的晚餐(3)
  “哥哥说的话怎么这样怪呢?”知美在浴室里一边脱着衣服一边这样想着,其实她也明白秀树患病之后当然会有这样的怪诞之举。如果在患病之前他应该不是个会轻率地向妹妹打听男朋友的人。那么,哥哥为什么会突然问起有没有被他打过的事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才使他问出这样的话来?
知美脱去紧身衬裤时又想起了近藤的事来。好色和诉求这两者是什么关系呢?其实我并不是不想满足近藤的色欲,如果我们一起去意大利的话也许就会发生男女间的情事吧?知美想起今天两人相见时,近藤突然对她说:“一起去意大利好吗?”知美问:“是去旅行吗?”结果近藤却回答说不是去旅行。他胸有成竹地说:“我现在有了一笔积蓄,所以想去意大利的学校上学。打算刚开始三个月先去位于佩鲁贾的意大利语言学校补习意大利语,然后再去热那亚的珠宝设计学校,知美小姐也愿意一起去吗?”
知美刚开始听到近藤这样的要求,心中不由倏地一惊,心想他说这样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呢?尽管两人最近一直频繁接触,但自从认识以来也不过才两个月的时间,连接吻都未曾有过,难道这样就能住在一起了吗?
近藤又道:“佩鲁贾是个小城市,那儿的房租想必不会很高,如果我一个人去,总要和别人租住在一起的,因为租房子时两个人比一个人更容易找到好的住处。现在,日本人在那儿好像大多是和韩国人或者中国人以及其他的亚洲人住在一起。如果真是这样,我倒希望和知美小姐一起在那儿租住。”
“等一下,等一下,我去意大利能做什么呢?”知美有些茫然地问道。
近藤继续颇有自信地回答:“你去那儿先补习一下意大利语不是很好吗?之后学什么都可以。不管怎么说,意大利是各种精美设计的发源地。珠宝设计当然不用说了,还有家具、女式坤包、服装以及皮革工艺品、银饰品加工、书画艺术设计、建筑,甚至各种工业设计等,真是数不胜数,况且那儿最近还很流行城市和环境的设计,据说意大利还是音乐和美术的发源地呢。”
“那我这样跟你去不就是要考虑结婚的事了吗?”知美还是有点忐忑不安。
第三章 2001年11月X日·内山家的晚餐(4)
  “哦,你想错了,我并没有要你马上和我登记结婚,我现在不会提出这样无理的要求。当然也许会有知美小姐考虑的将来计划,但现在只能作为一种可能性来考虑。”
听了近藤的这番解释,知美才知道近藤只是把结婚作为将来的计划,其实到现在还根本没把它当作一回事。她进而想到了自己过去设想的升学打算。津田塾、上智这两个都是首选的合适的私立大学。还有上大学文科的福利系,这些升学的思路究竟是由谁在什么时候决定的呢?也许是父母,是老师,或者是自己来决定的。因为我一直想着要上大学。以前曾问过夏美上大学是否快乐的问题,自己觉得上大学首先要感到快乐。那么我是否考虑了学习什么、选择什么职业、将来要成为什么样的人这些问题呢?
其实什么都没考虑。说什么都没考虑也许有点自欺欺人。自己曾胡思乱想过将来要成为什么样的人。甚至也想到如果能考入大学的话就想离开这个家庭。当然,父亲是否会同意,自己也不知道。由于近藤对自己说了“一起去意大利好吗?”的问题。所以自己必须要周密地思考与此相关的各种事来,说起海外,依稀记得只是自己在念小学的时候和家人一起去塞班岛游玩过,至于意大利是个什么地方则根本想像不出来。尽管如此,现在近藤既然提出了一起去意大利的事,自己当然也得认真对待,别的还好说,只有一件事使得知美还是有些担心。于是如实地问道:“我睡惯了家里的大床,睡这样的小床是不行的。”
近藤听了不禁莞尔一笑:“不用担心,我们到那儿最低程度是租有两个房间的公寓房。理想的话公寓里最好还有起居室。这个起居室和厨房以及浴室卫生间是共用的,而卧室则每人各有一间。知美小姐不能选择现在自己睡的那种大床。不过,意大利的家具很漂亮。在日本的话价格非常昂贵。而在意大利就便宜多了,因为他们的国产品是‘意大利制造’嘛。”
知美进而继续回想着当时的情景。
第三章 2001年11月X日·内山家的晚餐(5)
  “会有那样漂亮的意大利床吗?”当时知美轻轻地嘀咕着。近藤从书架上取出两本写真集。其中的一册是热那亚的城市介绍。打开写真集的第一页便是热那亚城市的全景,我当时简直是看呆了。金色的阳光照耀在蓝色的大海上,大海的对岸是古老的巨石建造的城市,那起伏的山丘上耸立着有着大钟和塔楼的教堂,现在看着仿佛也能听到从教堂里传来的悠扬的钟声。下一页是沿海的咖啡馆和餐馆的情景。在各种色彩斑斓的遮阳伞下,人们悠闲地喝着葡萄酒,吃着海味美餐。再下一页是古老城区的街景。那儿还保留着中世纪的石板路和围墙,还有那些有着精美雕塑和水池的公园。以及街心广场、喷泉和白鸽。接下来的各个页面内容同样精彩,有停泊着各种游艇的码头、修道院的庭院、种植着橄榄和葡萄的田地、市政马路和林阴大道等。
第二本写真集主要展示了宝格丽的各种珠宝。打开第一页是一条有着白雪晶状体形状的项链。项链以黄金围边,中间还镶嵌着精美小巧的钻石。“真美啊!”我当时见了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叹。后面的页面是一些老照片,看来都是些长着胡子、目光敏锐的叔叔辈摄影家拍摄的。
“这是索里奥·宝格丽拍摄的,他是宝格丽的缔造者。”近藤热心地介绍说:“宝格丽原来是个希腊人,他出生于靠近阿尔巴尼亚的一个小山村里。那时希腊和土耳其两国正在交战,而且当时在巴尔干半岛上,俄国和土耳其也在打仗,处于极度混乱的状态。宝格丽出生后,父母带着他逃到了意大利。尔后他在那儿长大、经商,获得极大的成功,你知道他为什么会成功吗?”
“一定是他特别聪明吧?”
“这当然也是一个重要因素,但最大的理由是他是一个技艺精湛的银匠。其实,不论到什么地方,有好手艺的工匠都能生存。”
听着近藤眉飞色舞的介绍,我不由感到他是和我从前交往的男友们完全不同类型的人。过去虽然曾和两名同年龄段的男子有过亲密交往。但印象最深的却只是在去年和前年的圣诞之夜向父母撒了谎,和立川在位于西新宿的市中心旅馆过了夜。一名男子是初中时代的同班同学。另一名男子是大学生物系的学长。他是个英俊的男子,我常常被他亲吻或者抚摸头发,甚至脱去衣裤。虽然很紧张,心里却很快乐。我终于明白,在这个世界上确实存在渴求于己的男子。明白自己虽然不是个人见人爱的女人,但是一旦想到和英俊的男子携手去迪斯尼乐园游玩,而其他的女孩对此露出羡慕不已的神情时,心里就像吃了蜜似的格外香甜。
第三章 2001年11月X日·内山家的晚餐(6)
  近藤不是这样的男子。首先他不会带我去迪斯尼乐园和市中心旅馆。而且他只要见到白金材料熔化时就会感到紧张。直到现在我还清楚地记得那白金材料发出白光时的景象。那一边发光一边抖动着的白金材料此时简直像外星球的生物,使人有一种凄美的感觉。近藤说的话里常常有令人费解的地方,但是唯一绝对不会错的是:我到迄今为止,对待自己的父母、老师、朋友,包括情人都没有像对近藤那样能如此认真地和他说话,而且也没有谁像近藤一样说的话使我如此着迷。因此,近藤对我来说,难道不是个十分重要的人物吗?
洗完澡,走出浴室,发现父亲已经回家了。知美十分后悔错过了和母亲提起这事的机会。此时的父亲正坐在餐桌对面的一把椅子上。
“爸爸,您回来啦?”知美礼貌地说道。
“嗯。”父亲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
知美发现父亲连领带和衬衫都没脱掉,显露出十分疲惫的慵态。
“要不要先去洗个澡?”母亲关切地问道。
父亲没有回应,只是嗓音低沉地说:“给我拿瓶啤酒来!”
父亲的脸色很难看,大概是在公司碰到什么烦心的事了吧?知美心想他每天这样辛苦地工作,也许是心情不佳吧?但愿他不要把公司里发生的那些不顺心的事带回到家里来。父亲的这种不悦的神色使得知美和昭子都开始紧张起来。
父亲开始一边看晚报一边喝啤酒。母亲则开始忙着把各种料理放到餐桌上,知美也知趣地做着母亲的帮手。今晚的菜肴很丰盛,有麻婆豆腐、炸鸡块、意大利通心粉、色拉等。炸鸡块上放了少许香料,正散发出阵阵诱人的香气,看来十分的鲜美。母亲特地把炸鸡块放在父亲的面前,知美把一大盆麻婆豆腐端上餐桌。她看到父亲只是盯着那盘炸鸡块,并没有马上动筷子。于是知美忍不住说了声“让我尝一下”,用筷子夹了一块鸡放进嘴里。“嗯?”父亲有些不满地看了一眼知美,但他的眼光失去了往日的威严。
“知美,这种吃相很难看,快不要这样。”当母亲数落知美的时候,大门门铃突然响了起来。
“谁?”母亲说着便去打开大门,走了出去。
第三章 2001年11月X日·内山家的晚餐(7)
  “在用餐的时候打搅了,真是对不起。”门外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我是住在对门的柴山,刚搬来时曾到贵府拜访过。”
接着传来母亲的声音:“哦,是柴山先生。那时您那么客气,真是十分感谢。”
知美发现父亲一边喝着啤酒,一边关注地望着大门口。
又是柴山的声音:“其实,我是有话要对您说的,那就是贵府少爷的事。”
父亲听了脸色大变,他把手里的啤酒杯重重地放在餐桌上,整个身子都朝大门方向倾斜。
“您是说我家的秀树吗?”母亲问道。
知美感到妈妈的声音有些颤抖。她的心也迅速悸动起来。
柴山又道:“贵府的少爷对我的家中……咳,这怎么说呢?是一种偷窥的行为吧?他好像有一次在深夜进入我家的院子,并且有样东西忘了带走,所以今天特意来还给您。我绝不会想到贵少爷有什么恶意,只是内人感到有点害怕。内人有神经过敏的病症。虽然我一直对她说贵少爷是无心的,不用担心,但她还是说心里发慌。最近这种病症更加严重,晚上经常失眠。所以我不得已只好失礼了,把这个东西还给您并报告一下事情的经过。”
“给您家添麻烦了,真是对不起。”又是母亲的声音,“我回去一定向他本人问个明白。不管怎么说,总是让你们受惊了,实在是不好意思。”
紧接着,院子里传来了关上大门的声音。知美心想:“大事不好了。”她看见父亲已经怒气冲天,满脸涨得通红。
不一会儿,母亲怀揣着那件后背绣着骷髅标记的运动服回来了,她对着父亲慌乱地嗫嚅道:“刚才来的是对门家的柴山。”
“我全都听见了。”父亲狠声说道。接着他站起身,咬牙切齿地吼道:“秀树!”知美吓得急忙用手捂住自己的耳朵。只见父亲用手一抹嘴上留存的啤酒泡沫,立刻直冲二楼而去。知美心有余悸地想道:“哥哥真的会去偷窥对面的柴山家吗?他深夜去人家的庭院里干什么呢?”
“秀树!”已上二楼的父亲再次大声吼道。母亲怀揣着那件运动服,惊慌地仰视着二楼。
第三章 2001年11月X日·内山家的晚餐(8)
  “什么事啊?”楼上传来了哥哥的声音。
“你真的去偷看对面的柴山家了吗?是你在深夜跑到人家的庭院里了吗?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秀树!你这是在犯罪。是想给警察添麻烦吗?”一连串像连珠炮似的发问是父亲气呼呼的声音。
“你在说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秀树仍然在抵赖。
“刚才柴山已经来过我们家,我已经听到他讲的全部经过。快,跟我走!现在就去柴山家道歉,我叫你走你听不听?”父亲依然不依不饶。
接着传来了两人推搡的声音。二楼的走廊上又是一阵呱嗒呱嗒的脚步声。
知美心想父子俩此时也许正在厮打吧?
“那家伙打自己的老婆你知不知道?”哥哥的声音还是那么倔强。这时知美突然想起哥哥的问话:“你被他打了吗?”
“你到底是相信自己的儿子还是相信别人?”哥哥的声音里充满着愤怒。
“难道我会相信你吗?啊?你做过值得我相信的事吗?啊?这一年半来,难道你做过一件让我们相信的事吗?”父亲的嗓门越来越大,似乎已经到了暴跳如雷的程度。
知美待在楼下听着两人的叫骂声,胆战心惊地想着:“也许正在打架吧,他们两人的说话声越来越凶了。”
突然,父亲从楼梯上滚落下来,知美和母亲哭着冲过去。只见哥哥站在二楼的楼梯口,脸上露出呆呆的神色。转眼一看倒地的父亲,只见他样子古怪地倒在地上一动不动地躺着,额头上的鲜血汩汩不息地涌出来。
“知美,快去打电话叫救护车!”
母亲的声音里充满恐惧和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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