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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家庭——村上龙第一本让人落泪的小说

村上龙 (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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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家庭 作者:村上龙
内容简介
  内容简介:
村上龙描写的这个家庭中,有濒临负债的父亲秀吉、与年轻工匠屡次密会的母亲昭子、自闭在家的儿子秀树、与年长10岁的前自闭症患者交往的女儿知美。当有一天,秀树目睹了对面家中一个男人抓住女人头发拖拽后,了解到这就是“家庭暴力”,由此开始萌发了终有一天能够解救那个女人的梦想……感情薄弱的一家人,在各自遇到瓶颈后,逐步迈向分崩离析。村上龙从家中四人各自的视点出发,描写了发生在某个小康之家——内山家的一系列事件。通过这个家庭遭遇到的自闭、家庭暴力等现代社会出现的种种问题,叩问什么是幸福、什么是家庭。
该小说于2001年被改编成同名电视剧,这是日本当红年轻偶像松浦亚弥出道后参演的第一部电视剧,在剧中表现尤其引人注目。
作者简介
  作者简介
村上龙(Ryu Murakami),日本小说家,电影导演。1952年2月出生于长崎县佐世保市,本名村上龙之助。1967年进入县立佐世保高中,就读期间曾与朋友组团搞摇滚、拍电影、办演唱会,并一度因参与校园封锁而被无限期停学,这段经历后来被写成自传体青春小说《69 sixty nine》,1987年在日本出版,2004年改编成电影。1976年发表的处女作《无限近似于透明的蓝》被视为日本文学进入亚文化的开端,在日本引起巨大轰动,连获第19届群像新人文学奖和第75届芥川奖,至今销量已超过350万册。
其他重要作品还有小说《寄物柜婴儿》、《共生虫》、《战争在海对岸开始》、《网球公子的忧郁》、《极端的爱与幻想》、《伊维萨》、《心醉神迷》、《斐济的侏儒》、《五分钟后的世界》、《音乐的海岸》、《第一夜 第二夜 最后一夜》、《希望之国的出埃及记》、《寂寞之国的杀人》、《最后的家族》,随笔集《所有的男人都是消耗品》、《恋爱永远是未知的》等。自编自导了《黄玉》、《京子》等电影作品,还担任电子杂志主编,通过网络播报节目。
20世纪80年代起,村上龙与村上春树成为日本当代最受欢迎的作家,被称为“W村上”。
推荐
  推荐:
内山家面临着现代家庭中隐含的各种问题。然而“从质疑救赎与被救这一人际关系出发”的村上龙没有轻易从内山家的“救赎”入手讲述。从“家人必须一起其乐融融地吃饭”“父母对儿女有所期待”这一笼统涵盖现代家庭的幻想中剥离出来的内山家突然堕入崩溃的境地。尽管如此,读后最让人感慨的是遭遇重重困难却渐渐走向自立自强的内山家的个人的发展与家族崩溃的结局截然不同,无不迸发出蓬勃的生机。特别是秀树发觉试图挽救那个女人的自己和家暴实施者有相仿之处因而落泪的场景尤其令人印象深刻。
村上龙在2000年出版的《希望之国》中谈论日本经济和教育时曾经借主人公中学生之口说过???“这个国家唯一缺乏的就是希望”。经历了这种绝望感写出的本书中虽无“救赎”,却让我们看到了“希望”之光。读者在这个由家人各自的视点出发描写同一场景的手法构成的故事中,在某个登场人物的身上找到了自己的投影,的确可以发现就自己本身而言的“希望”。(中岛正敏)
第一章 2001年10月X日·内山家的早餐(1)
  第一章 2001年10月X日·内山家的早餐
昭子
昭子听到了二楼秀树房间传来的摇滚乐声。底楼的天花板似乎也有一种轧轧作响的震动感。尽管如此,这种响声的音量还不足以影响街坊四邻,因为秀树不喜欢和邻居发生摩擦。此时,丈夫秀吉和女儿知美还没起床。秀吉用早餐的时间是规定好的,一般都在早上七点三十五分准时进入餐厅。所以那时餐桌上必须准备好吐司、色拉和煎蛋。而知美的起床时间毫无规律可言,有时一睁开眼立刻起床,比昭子起得还早,有时则睡过了头,头发都来不及梳理就慌慌张张赶到餐桌边。
昭子刚才查了电子信箱,没看到延江清发来的邮件。延江清昨晚刚发来过电子邮件,昭子也当即给他写了回信,因此昭子揣度他可能有新的回复。
延江清比昭子小十三岁,是个二十九岁的年轻木匠。昭子是在去诊所向一位名叫竹村的精神科医生咨询时偶然间和他相识的。延江清并不是精神病患者。他当时正在改造竹村医生那栋住宅兼诊所的房子,主要是重新修缮屋顶和梁柱。两人在诊所里不经意地搭上话后居然产生了谈话的兴趣,偶尔外出一边喝茶,一边聊天。延江清很健谈,不仅向昭子津津有味地谈起过去在烤鸡店或小酒店喝酒的往事,也向她诉说了自己是个木匠,每天须得早起,已有整整十年没看过电视台深夜节目的苦衷。昭子喜欢这个无忧无虑、口没遮拦的年轻人,而且发现他的身体特别健康。
从那以后,昭子和延江清开始了通讯联系。有时为了秀树的病情外出拜访精神科医生或者参加医学顾问的讲座以及自闭症患者亲友会时,她还趁便和延江清到餐馆一起吃午饭。每次和延江清见面,她会不由自主地想起自己的儿子秀树。在茶馆,延江清大大咧咧地叉开两腿坐在椅子上,健康的牙齿嚼动着放在可乐里的冰块,发出响亮的声音,他一边无拘地吃喝,一边大声谈论哪个队能代表日本足球队的事。
第一章 2001年10月X日·内山家的早餐(2)
  昭子怔怔地望着延江清生动的表情,心里往往涌起一种酸楚的感觉:为什么这个年轻人这样健康活泼地在外面工作,而我的儿子一步也走不出自己的房间?每当念及于此,她的心中又产生一种难言的罪恶感。虽然和延江清至今连手都没有碰过,但是当她把延江清和秀树进行比较,或者两人谈笑时,她会暂时忘却秀树的病情。于是昭子就有了这样的罪恶感。
秀树是在大学落榜那年开始患病的。那时秀树没考取第一和第二志愿的大学,只得进入东京都内不太有名的私立大学,其后不久便得了自闭症。起先只是出现不愿上学情愿赋闲在家的前期征兆。一天晚上,昭子做好晚餐要吃的面条送到秀树房里,偶然看了一眼秀树瘦削的后背,发现他从没这样憔悴过。
“把东西放那儿吧。”秀树头也不回地说。
当昭子把面碗放在地板上,正要走出房间时,她突然忍不住大叫一声:“秀树!”
秀树依然背对着她没有回答。
“秀树!”昭子再一次叫。
“你怎么啦?”秀树不耐烦地低声咕哝,转过身子望着昭子。
这时,昭子发现秀树紧皱眉头虎着脸,眼里露出近乎绝望的目光,不由自主又大声喊道:“不要灰心,继续努力啊!”
秀树站起身来,面容悲切地走到昭子面前,突然近乎狂暴地吼道:“快把面条拿走!不要对我说什么再努力之类的话!”他使劲跺地板,活像一只困在囚笼里的幼兽。
从那天晚上起,昭子感到秀树完全变了一个人。
秀吉准时在餐厅露面,时针恰好指向七点三十五分。他穿着白衬衫,系着领带,手里拿着煮咖啡用的弯管咖啡壶。
第一章 2001年10月X日·内山家的早餐(3)
  秀吉平时偶尔和朋友一起出去打高尔夫,谈不上是特别的爱好,在家里也几乎不喝酒,唯一的喜好是收集咖啡用具。他现在拥有三只弯管咖啡壶,一个煮咖啡用的过滤器,还有电动的咖啡研磨机、研磨机附带的咖啡壶和几只成套的咖啡杯。
每天早上,秀吉必定自己煮制咖啡。甚至连家人的咖啡杯也由自己准备并亲自倒入咖啡。那时,秀吉也一定会为秀树准备一只咖啡杯。
秀树偶尔也从二楼下来,但并不是来喝父亲为他准备好的咖啡的。
秀树患自闭症之前,秀吉非常重视全家一起用餐。他说过,不管工作多忙,只要到晚饭时间他总要回到家和家人一起吃饭。这句话似乎俨然成了秀吉的家训。因此,从秀树和知美小时候起,秀吉就教育他们必须懂得和家人一起吃饭是最重要的事。
但是,秀吉本人自从进入公司以来一直在营业部门工作,经常在外招待客户。尽管如此,他还是经常打电话给家里,说:“今晚可能晚些回来,非常想在家里吃晚饭,能不能等我一下?”秀吉说这种话时往往带有特别的语气。于是,秀树和知美不得不忍饥挨饿地等待父亲归来,常常等到晚上八九点,有时候甚至等到晚上十点。他们眼巴巴地等着父亲,不敢自己提前吃饭。他们应该从小都喜欢全家聚在一起吃晚饭的习惯。但是,这个全家一起吃晚饭的规定对一个销售员家庭来说,也许太勉为其难了。虽说这样,秀树也决不会反抗这个使他经常挨饿的旧习,他有时还会责备不想遵从父亲的教诲、准备自己提前吃饭的妹妹知美。
“今天我要去竹村先生的诊所。”
昭子对秀吉这样说。
“噢……”秀吉有些含糊其辞地回答。
精神科医生和医学顾问都曾不解地问起患者的父亲为什么不能来?昭子也曾多次劝说秀吉去关心一下秀树的病情,但秀吉总是借口工作忙而加以拒绝。秀吉现在是机械零部件公司的营业次长,说工作忙确实不是故意的托词,而且昭子也知道现在这家公司的经营状况相当糟糕。除此之外,昭子也清楚家里还需继续偿付剩下的按揭贷款,再加上知美的开学费用也是一笔不小的负担,所以她没有强烈要求秀吉一起去咨询医生那儿。
第一章 2001年10月X日·内山家的早餐(4)
  “今天公司有事,要稍微晚点才回来。”秀吉对昭子老调重弹地说道。
昭子未及反应,只见知美也来到餐桌边,她的发间还散发着香波的淡淡幽香。
“摇滚乐!”知美抬头望着天花板自言自语说道,“摇滚乐还算是好的了。”
“你的话是什么意思?”秀吉有些不解地问。
“听说一旦开始听古典乐就大事不妙了哦。”
“为什么大事不妙?”
秀吉一边为知美倒咖啡,一边问道。
“难道您不知道许多自闭症患者一边听着巴赫或者莫扎特的古典音乐,一边关在房间里自寻短见的事吗?”
知美喝了一口秀吉为她倒的咖啡,略带神秘地说。
知美似乎并不特别喜欢喝咖啡,但这是父亲特意为自己倒的,即使不想喝,也一定闻着咖啡的香气喝上一口。
“不许胡说!我这就上去看秀树。”
昭子说了知美一句后,径直地上了二楼。她在一张便条纸上写上“早饭吃什么?”的字句后,把字条从门缝塞了进去。
不一会儿,那张字条又从门缝塞了出来,上面写着秀树的回复:“早饭不吃,给我买一个桃子罐头。要白桃,不要黄桃。”
昭子看这张字条,两眼不由得湿润了。
“我要等父亲回来,父亲总是想和大家一起吃晚饭的。”这个直到高中毕业还经常念叨这句话的孩子,现在只会通过字条和父母对话了。“给我买个桃子罐头,”这句话多么生硬,作为他的母亲该是多么伤心。
昭子把秀树的字条放入自己围裙的口袋里,怏怏地从他的门前离去。
第一章 2001年10月X日·内山家的早餐(5)
  秀吉
秀吉一看表,正好是六点四十三分。早上三点左右他曾醒过一次,很快又睡着了。现在醒来后,他开始想起有关公司的事来。现在公司的情况很糟,“看来只剩下工厂和技术部门,公司的其余部门都要进行产业重组。”部下都对他这么说,其实他们说的没错。公司的前景完全有这样的可能。现在看来,前年没有响应公司关于员工自愿退职的号召也许错了吧?如果那时退职,就能从公司得到相当于两年工资总额的再就职准备金了。不过即使拿到了那笔现在已无法到手的二千万日元的退职金,离开公司后,家里的积蓄也会化为乌有。那些精减下来的同事告诉他,一旦没有了收入来源,积蓄会在顷刻之间大幅减少。如果真是这样,那么不仅不能偿还家里的按揭贷款,而且拿不出知美升大学的费用……
要是能再次入睡就好了。每当想到令人担忧的烦心事,一觉醒来总是无法再次安睡。秀吉想到这些,不由得又看了看手表。这只欧米茄手表是他刚进公司时用第一次奖金买下的。从两年前开始,手表平均每天慢两分钟。秀吉和昭子的卧室是一楼的日式房间。秀吉的枕边放着电话,当他拿起电话准备倾听电话报时的时候,突然听到电话里传来奇怪的音响。他这才发觉,原来电话没有接通。秀吉知道这是昭子正在上网的缘故。这个女人难道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间吗?秀吉产生了些许恼意,不过还没到发火的程度。他明白现在有关秀树病情的事都已经一古脑儿地推给了昭子,她现在是通过书本和网络来查询相关的精神科医生和医学顾问,然后不辞辛苦地专程上门拜访,从他们那儿获得宝贵的医学信息和治疗方法。
要是三年前,我一定会大发脾气吧?秀吉这样想着,顿时失去了睡意。他索性钻出被窝,准备去浴室洗个脸清醒一下。走近浴室门口才发现知美正在洗澡,不能进入。只得走进卫生间匆匆地洗了把脸。回到自己的卧室后,干脆穿起白衬衫,开始做离家上班的准备。
一楼除了秀吉夫妇的日式卧室之外,还有一间十张榻榻米大小餐厅兼厨房的房间。秀吉心想,如果现在去厨房,一定能见到正忙于电脑操作的昭子,两人必然能说上几句。此时的昭子也许正通过网络在览阅那些患者亲友会或者访问医学顾问的主页吧?
第一章 2001年10月X日·内山家的早餐(6)
  昭子为了给秀树治病,和精神科医生及医学顾问们保持着密切的联系,每个月要为此花费两万日元左右。现在每月支出两万日元都是很心疼的事。以往秀吉每年的奖金高达二百八十万日元,而这两年到手的奖金只是往年的五分之一。这样的话发奖金时连按揭贷款都付不起。为此不得不每月节衣缩食地省下一万八千日元来填补这个亏空。
社会经济萧条,商品的价格持续下滑,公司的营业收入也一路走低。公司员工的减薪从奖金开始。接着又硬性规定员工每月的加班时间不得超过十个小时,超过十个小时的部分只能算义务加班。不久,每月八万日元的管理职务津贴减去一半,六万日元的营销津贴只剩下二万日元。因此,家里的存款急剧下降,连昭子和医生联系的费用支出也确实成了秀吉的烦恼。
不仅如此,更使人困惑的是据说那个精神科医生还称给孩子单独的房间没有错。自从秀树自我封闭在房间里以来,秀吉也开始关心地览阅了一些孩子教育的书籍。那些书都是名人和文化人写的有关孩子教育的理论和对待家人的正确方法。每一本书都告诫说绝不能过度溺爱自己的孩子,其中特别多的专家在书中专门写到,给孩子单独的房间百害而无一利。孩子长期单独待在自己的房间会养成自私和任性的性格。如果给了还是小学生的孩子单独的房间,等于让他成为自闭症患者。
秀吉出生于群马县,小时候没有自己的房间。当时父亲在陶器公司工作,整个家庭租房而居。秀吉只得和兄弟姐妹们在同一间房里学习。那时,他多么盼望有一间属于自己的房间。昭子出生于东京的板桥,她也是和姐姐弟弟在一间房里生活的。秀吉和昭子是通过共同的熟人介绍才认识结婚的。当时他们住在位于西武新宿线的一座名叫花小金井的小镇上。两人的住房是用灰泥砌就的一座小公寓中的两间小房间。婚后他们白手起家,辛勤工作,经过十年的不懈努力,再加上众多亲友的资助,终于买下了位于东京和埼玉县交界处的一栋住宅。那时秀树才九岁,知美六岁。
第一章 2001年10月X日·内山家的早餐(7)
  当时,秀吉对昭子说把二楼作为孩子们的房间,昭子对这提议也极表赞成。其实她早就有这样的想法,把自己当年梦寐以求而得不到的房间给予现在的孩子们那是多好的事啊。
谁知事与愿违,现在秀树却得了自闭症。他们一时急得手脚无措,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无奈之际,只得翻阅了有关的医学书籍。书上清楚明白地写着孩子独居一室容易产生自闭症。秀吉看了这本书后,感到医学书把自己以前美好的想法都彻底否定了。唯有昭子通过网络调查而去拜访的一位名叫竹村的青年精神科医生持不同看法。他告诉昭子说,让孩子独居自己的房间并没有过错。听到竹村医生的这个结论之后,秀吉不得不默许昭子继续和精神科医生以及医学顾问保持密切的联系。
秀吉穿好白衬衫,挑选领带时,又有一阵新的不安袭上心头。最近几年来,有关公司的事从没听到过什么好消息。公司的主要产品是机械和汽车冷却装置的部件。被人称为散热器和油冷却器的生产中心。公司的生产工厂设在新所泽,而秀吉本人则在位于高田马场的公司总部工作。最近公司一直处于不景气的状态,这两年来他手下四十岁左右的部下都走光了。有四名部下是以早期希望退职的方式离开了公司。其中一名关系亲密的部下曾对他说自己和一家生产电脑部件的公司联系好了,希望他也一起去。但秀吉拒绝了部下的好意,仍然留在公司。
那家伙走了真让人感到寂寞啊。秀吉一边系着领带,一边这样想着。他自己也清楚,待在这样的公司里实在是没有出路。现在公司就像一个得了晚期艾滋病的病人,正逐渐衰弱地走向死亡。
也许那家伙的意见是正确的。现在自己的年收入只是过去的一半。不得不勉强忍受这种年收入的减少,实际上,这也导致了生活水平的下降。
当然,对秀吉本人的打击还不仅于此,他认为如果公司情况稍有好转、收入能略有增加,他一定尽力地为公司作出贡献。秀吉知道营销工作的生命就是人际关系。他现在拥有的客户网络都是自己通过二十六年的不懈努力才逐步形成的。何况现在人届四十九岁的年龄,他实在不想到新的公司重新开始。如果还是三十五岁,不,就是四十岁的话,也许就和那个家伙一起去新的公司了。
第一章 2001年10月X日·内山家的早餐(8)
  秀吉系好领带,对着镜子仔细端详自己的容颜。他发现左眼有些充血,脸颊也有些松弛。
“今天我要去竹村先生的诊所。”
秀吉坐在餐桌边,正往杯子里倒咖啡时,昭子冷不防这样对他说道。秀吉本想问她是上午去还是下午去,结果还是打消了提问的念头。反正自己是没有空陪她一起见医生的。今天公司的专务叫他去面谈。早有传言说今后接待费要自己掏腰包了,也许这次面谈会正式通知这件事吧?此外,还有传言说经理的人选也要到外部聘请了。
想到这里,秀吉不由得心烦意乱,他声音低沉地对昭子说:“今天公司里有事,要稍微晚点才回来。”
不知什么时候,知美已坐到了餐桌边,她的头发还是湿漉漉的,对着天花板自言自语地说:“摇滚乐,摇滚乐还算是好的了。”
这时,众人清晰地听到从秀树的房间里传来低沉的声音。秀吉忙问知美说这话的意思。
知美解释道:“一旦开始听古典乐就大事不妙了。”
“大事不妙是什么意思?”
秀吉一边往知美的杯子里倒着咖啡,一边问道。
今天喝的是用弯管咖啡壶烧煮的夏威夷混合咖啡。虽然平时只有昭子一人喝,但是一旦昭子不喝了,家人们也许就会担心,以为发生了什么事情,因为二十多年来,昭子一直保持着这种习惯。
“难道您不知道许多自闭症患者一边听着巴赫或者莫扎特的古典音乐,一边关在房间里自寻短见的事吗?”
知美喝了一口秀吉为她倒的咖啡,略带神秘地说道。
“不许胡说,我这就上去看看秀树。”
昭子说了知美一句后,径直上了二楼。要是秀树能下楼喝杯咖啡就好了。昭子这样想着,但她很快又绝望地叹了口气。就在十天前的一个早晨,秀树离开房间下楼来到餐厅,就坐在秀吉的旁边,喝着父亲调制的咖啡。那天喝的是厄瓜多尔的上好混合咖啡。秀树喝着咖啡面无表情地问父亲:“工作忙吗?”
第一章 2001年10月X日·内山家的早餐(9)
  “还是老样子。”秀吉含混地敷衍着。
自那以后,秀树再也没有开过口。
“工作忙吗?”昭子一想起秀树的声音,突然觉得胸口一时堵得喘不过气来。
知美
隔着走廊听到了从秀树房间里传来的音乐声。听到的似乎只是震动地面的摇滚乐声和击鼓声,因此觉得应该是什么乐团的某首协奏曲,至于是什么乐曲就不清楚了。睡前听到摇滚乐时,总觉得哥哥似乎恢复了健康。
知美房间的面积有六张榻榻米那么大,其中的百分之七十被一张大床占据着。当她拥有自己的房间时,只有床是自己挑选的。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知美偏爱大床。她想要的睡床十分巨大,无论翻身还是打滚都不用担心掉在地板上。
知美起身后,看了看放在枕边手机上的短信。结果发现有近藤发来的一条短信,写着:“如果是今天傍晚,没有问题。”
近藤是位珠宝设计师,他好像在吉祥寺一带有套住所兼工作室的房子。昨天晚上知美给他发去了想见一面的短信,没想到近藤马上就来了回音,知美心里当然非常高兴。从短信到达的时间来看是深夜三点半。“难道他在熬夜吗?”知美有些担心地想。近藤快二十八岁了,进入专科学校之前也患了自闭症,据说有整整两年半时间躲在自己的房间里闭门不出。
是通过什么方法治好自闭症的呢?两人第一次见面时,知美曾这样好奇地问他。
近藤解释道:“我在读高中的时候就立下了将来要从事珠宝设计工作的志愿。但是父亲是国家公务员,不认可我的愿望,而母亲也是个除了上大学之外其他一切免谈的人。我上面还有个哥哥,他当时正在东京大学读书。在父母的双重压力下,我未能实现自己的志愿,结果大学也没考上。从早到晚满耳朵里听到的尽是父母指责的话。我的身心因此受到很大打击,什么事情都不想干,家里人发现我这种情况时,我已患上了自闭症。就连自己喜爱的珠宝设计的事情也忘得一干二净。当时有个家庭访问志愿者组织的人来我家看望了我。
第一章 2001年10月X日·内山家的早餐(10)
  我的老家在长野县,好像是母亲在保健所听到这个组织的事后特意嘱托他们来的。那时,我的头脑似乎有些清醒了,还是想着要做珠宝设计的工作,我为了这份工作足足苦思冥想了一年多。刚患上自闭症时,不管想动手做什么事都没有那份动力。那时我就想,如果有了自己喜欢做的事,难道就没有坚持下去的力量吗?于是我每天只是在自己的头脑中运转着这种动力,无法对外宣泄。在这种时候,如果有人能认真倾听我的想法,我一定会把自己心中的话对他和盘托出,我想这样一来他不就明白了我喜欢的事和想干的工作是什么吗?”
把近藤介绍给知美的是她的同班同学夏美。至于夏美怎么会认识近藤的,知美不得而知。夏美说她曾和近藤一起喝茶聊天。知美为此颇感疑惑,难道近藤经常和高中女生一起游玩吗?但是近藤至今还未对她本人说起这事。
和近藤见面,包括这一次一共只有三回。第一次见面是在吉祥寺车站后面的乐天利快餐连锁店,隶属于韩国LOTTE集团。。那时给知美的印象是营养不良。年龄比自己大十岁,内向自闭。身材也不高,没有青年男子的体型特征。所以最初知美绝不会想到两人还会这样约会几次。
“知美小姐是不是担心哥哥的病才来向我打听这事的?”
两人第一次见面时,知美便好奇地向他提出了有关自闭症的事。当近藤知道知美的哥哥也患上同样的病症后,忍不住这样反问。
“我不知道。”知美羞怯地回答。说实话,她真的不知道自己是否担心哥哥的病情。
“那么难道您的父母不担心吗?”近藤接着又继续问道。
“我母亲特别担心哥哥的病情。”知美如实回答。
知美痛痛快快地洗了个热水澡,并准备了一套像个大人的内衣。她觉得和近藤在一起没有两性相悦的氛围。过去只是由于谈话的意气相投,才继续交往的,而今日见面或许也不过如此吧?不过今天也许会去近藤的工作室,所以特意挑选了有成熟女人风韵的内衣。如果和近藤相处的时候没有这种带点情色的氛围,大概定会再次进入谈论自闭症的怪圈。
第一章 2001年10月X日·内山家的早餐(11)
  知美在秀树刚开始患上自闭症的时候,有一种原来如此的感觉。虽然和原来想像的并不一样,但她似乎早就觉得那个比自己年长三岁的哥哥一直以来在生活和待人接物方面就有些怪异的地方。难道他患上自闭症,就是第一次触及了人生的底蕴吗?现在知美终于明白哥哥喜欢什么了。
也许哥哥十分像父亲。
自从哥哥得了自闭症,父母间的谈话明显增多了。知美一边擦拭身体一边想。而且父亲原来信守的全家必须一起用餐的规矩最近也几乎被打破了。尽管他平时一直说不允许,但现在突然又说女孩子买个手机也行。不仅如此,父亲甚至不反对自己早上洗澡了。显然,他对家人的生活状态产生了一种莫名的紧张感。知美感到迄今为止家人们对父亲都是唯命是从,大家好像生活在一个温暖的封闭软壳内,每个人说话和表情都像是演戏一样。
闻到了咖啡的香味。此时父亲正亲自使用电动研磨机研磨咖啡豆。说父亲至今还留存着在家里做事的习惯,也许只有每天早上制作咖啡了吧?他首先问你能喝清咖啡吗?或者说如果放入炼乳就会变成咖啡牛奶了。如果不嫌他啰嗦,也许每天早上都能喝到咖啡。
有时知美还能回想起初中时的往事。有一次,体育课刚结束,突然发现自己校服的衬衫上染上了圆珠笔留下的红色污迹。很快就猜到了这是谁干的坏事。原来祸首是一个名叫吉本佳织的富家千金。吉本佳织不仅长得难看,还有一肚子的坏心眼。看到自己沾满红色污迹的校服衬衫时,知美突然觉得从体内产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力量,这种力量为什么会出现自己也不知道。只感到这是愤怒和力量的有力结合。于是她一把抢来正在一旁幸灾乐祸地观看的吉本佳织的校服,又夺走了她装着教科书和笔记本的书包,当着全班同学的面,知美把这些东西一古脑儿扔进了校园边上的焚烧炉里。
“如果你以后再耍坏心眼,我就把你也扔进炉里烧死。”
知美恶狠狠地说,吉本佳织吓得嚎啕大哭起来。
第一章 2001年10月X日·内山家的早餐(12)
  那时如果学校把父母叫来可就不得了了,也许会就此改变自己的人生。知美曾经想过一个强人应该是什么都能干的。但又觉得并不完全是这样。现在她终于也有了什么事都敢干,不管对方是否愿意的强势经历。从此,再没有人敢欺侮她了。知美终于明白现在想干什么尽管干好了。所以她在父亲面前也是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惹得妈妈总是责怪她:“这小家伙的事真是弄不明白。”
知美在餐厅听到了从天花板传来的楼上摇滚乐的声音。父亲正在亲自为女儿倒咖啡。他对母亲说公司里有事今晚要晚一点回来。知美听了不由得心中暗喜:今天真的能和近藤见面了。她知道父母还是很信任她的,她现在已是即将升大学的高三学生,虽然十月份学校没有什么重要活动,但是哥哥的病情已使父母都已筋疲力尽,因此他们对这么小的事一般是不会注意的。
“摇滚乐。”知美随口说了一声,她又自作聪明地对父母说,“听到这样的摇滚乐,也许表明哥哥的身体好些了。”
说到此,知美不由想起了从近藤那儿听到的事。那是近藤朋友的事情。那个朋友其实并没有患上自闭症,但是自从他的音乐兴趣从英国的摇滚乐突然转向古典音乐后,过了一个月就莫名其妙地自杀了。
“摇滚乐还算是好的了。”知美又说了一句。
“你的话是什么意思?”父亲问道。
“一旦开始听古典乐就大事不妙了。”
“大事不妙是什么意思?”
父亲一边为知美倒着咖啡,一边问道。
知美不由得瞥了父亲一眼。父亲的白衬衫经过长期的反复熨烫,衣襟上泛着光泽,一条藏青色的领带有些扭曲。
这时她又想起了和近藤第二次见面的情景。
“知美小姐想要做什么呢?”近藤好奇地问道。
那时她的头脑中浮现出来的就是父亲的白衬衫和领带。衬衫和领带经过反复洗涤虽然已经有些缩水,但又恰好紧箍着父亲日益松弛的颈部。
想到此,知美有些拘谨地回答:“我想离开家。”此话一出,也不知为什么,尽管并没有特别的忧伤和寂寞感,眼泪却不由自主地夺眶而出。其实,她并没有讨厌自己的父母,还是那样地爱着他们。她也没有嫌弃哥哥,也不会为哥哥的病情感到耻辱。
第一章 2001年10月X日·内山家的早餐(13)
  她甚至转念想到哥哥患了自闭症对他本人来说也许是必要的。就像她把吉本佳织的校服和书包扔进焚烧炉那样,对哥哥而言,自闭症是必要的。
不过,知美还是真心祈愿这样的病千万不要引起暴力行为。只要一想到今后不知什么时候哥哥是否又会有暴力倾向的问题时,她就感到不寒而栗。如果哪一天亲眼看到哥哥对父母实施暴力,那就像一个可怕的噩梦实实在在地再现在自己眼前了。
自己是女孩,力气太小,自然不能制止哥哥的暴力行为。而哥哥在实施暴力行为时会出现非常可怕的神志。虽然谈不上凶暴,但由于自己感到羞耻而出现了濒死的模样,就像现在也常出现的欲哭无泪的惨相。看到这种表情的哥哥实在是太可怕了。知美进而想到自己是否也有过这样的表情呢?每念及于此,她就吓得喘不过气来。此外,她的头脑中还经常出现母亲被哥哥殴打的景象,这时她往往觉得自己像一只漏了气的气球,刹那间失去了全身的力气。
这样的家庭实在不想再待下去了。这种想法并不仅仅因为不愿见到哥哥的暴力,她只是单纯地想离开这个家。“离开妈妈并且适应外面的生活自然是很辛苦的,而离开哥哥或许是一种卑怯的表现。但我还是想离开这个家。”知美坦诚地向近藤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其实,那时她还是第一次考虑这样的事情。
“知美小姐究竟想干什么呢?”通过近藤这样的提问,知美终于第一次明白自己内心的实际想法。
“难道您不知道许多自闭症患者一边听着巴赫或者莫扎特的古典音乐,一边关在房间里自寻短见的事吗?”知美故作神秘地说,爸爸顿时陷于难言的沉默之中。
“不许胡说!我这就上去看看秀树。”昭子生气地说了一声。
知美知道自己刚才说的话又勾起了妈妈的伤心。尽管是对爸爸说的话,但是妈妈也一起坐在同一张餐桌边,她当然听见了这样的话语。于是妈妈逃离似的快步上了二楼。知美目送着妈妈上楼的背影,喝了一小口父亲亲自调制的咖啡。
第一章 2001年10月X日·内山家的早餐(14)
  秀树
秀树一边听着空中铁匠乐队的大碟,一面把目光移到了放在窗台边的相机上。这架带有长焦距镜头的相机装在三角架上。如果有点光线的话,他想再去看一次相机的取景器。
自从他在贴了几层的黑色肯特纸上开了一个小孔后,没过几天,他就从书架的最里面取出了相机盒子。当时他发现盒子上已经蒙上了一层浮灰。他患上自闭症后不久,有天晚上曾想把这只相机盒子扔到河里去,最终没舍得扔掉。在当复读生的时候,他曾一度对摄影产生了浓厚的兴趣。那时补习学校里有个朋友喜欢拍照,受那家伙的影响,他跟父母说要买一架相机。没想到他们竟然爽快地答应了他的要求。而且马上给他买来他最喜欢的佳能公司生产的单反相机。除了标准镜头之外,还一起买了三百毫米的长焦距镜头。
“买了相机就该给我好好努力通过升学考试咯!”
当时父亲就是这样的态度。
听到这样的话,秀树真想一下子砸了相机,但他那时还不敢反抗威严的父亲。结果只拍了几卷胶卷后就对摄影失去了兴趣。秀树感到这架买来之后立刻失去用处的价值近二十万日元的相机恰好证明了自己的无能。于是干脆把它藏在书架最里面弃之不用。当他在黑色的肯特纸上开了一个小孔后,突然产生了通过相机的长焦距镜头窥视窗外的念头。他认为这种举动其实无妨大碍,外面的人也许无法看到里面的动静吧。于是他支起三角架,在上面安装了带有长焦距镜头的相机。这样,他窥视的眼睛高度正好和窗纸上的小孔齐平。
秀树发现相机的电池早已没了电,只好等到深夜全家人安睡以后一个人悄悄去了附近的便利店,终于买来了所需的电池和胶卷。换上新的电池后,相机开始自动对焦,当他从相机的取景器里看到树木和对面的房屋时,突然感到像是做了什么坏事似的紧张起来。他从取景器的框架内看到了左半边的树木和右半边对面房屋的窗户。
第一章 2001年10月X日·内山家的早餐(15)
  安装相机时正是深夜两点左右,刚开始,对面的房屋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而秀树却像野鸟观察者那样,耐心地通过取景器看了一会儿。他虽然明知道外面伸手不见五指,也许什么都拍不下来,还是按了几次快门。然后一边玩着电脑和游戏机,一边又几次去窥看取景器。最后只看到树上的几片枯叶在月光下晃动。尽管如此,他还是产生了似乎参与了什么重要活动的满足感。以后几天他也是这样度过的,遗憾的是一直未能看到人影。
他从取景器里看到的是被切成长方形的现实景象,这是一种和网络完全不同的视觉感受。通过网络的自闭症网页,他知道还有和自己患同样病症的其他人,所以有了一种安心感。他曾看到网页公告牌上写的一句话:“不忍看到他人的亲热之状。”进而还看到这样的一段话“每当看到人和人亲热地拥抱在一起的样子时,哦,不是真的。纯粹是想像出来的。我的心中就会产生一种反感。就算在电视里见到这样的情景我也不能忍受。但是,这种互相显示人类温情的人们确实是存在的,这个事实使我深感绝望。我绝对不会接受这种现象。”
秀树看到这段话时,突然感到自己和作者的心情几乎完全一样。他人的言语揭示了自己隐蔽的心绪。至于其他自闭症患者的言语使他明白了受到这种痛苦的不仅仅自己一人,因而给予他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心感。不过,不容置疑的是即使他明白受此痛苦的不仅仅是自己一人也并没有完全缓解自己内心的痛苦。在网页的告示牌上他还看到了一个四十岁的患者宣泄的痛苦,这使他暂时产生了一种貌似轻松的优越感。但与此同时他又开始愁眉不展,因为他突然想到了“自己难道会在这小屋子里一直待到四十岁吗?”这样可怕的事。
秀树也想到自己是否远离了现实这个问题。他甚至认为这种顾虑是进入和志愿不同的大学所造成的。短暂的大学生活对他来说是一种痛苦,头脑中留下的只是令人烦恼的回忆。这种烦恼的回忆似乎总是盘旋在脑子里挥之不去。那所大学是东京都内的二流私立大学。当他第一次进入该大学上课时,刚说出自己家在西所泽,就有人讪笑着问道:“埼玉县的‘少年跳高’杂志的出售日期真的比东京晚两天吗?”引起了全班的哄堂大笑。其实,秀树心里也清楚那个提出如此促狭问题的同学一定没有什么坏心,但从那天起他再也没有开口和其他人说话。
第一章 2001年10月X日·内山家的早餐(16)
  黄金周结束的时候,秀树突然对一起参加卡通表演团体的一个名叫堀内的短发姑娘说:“我们做朋友好吗?”其实,他以前从没有和堀内说过话。这次堀内偶尔路过他的教室,当只有两人出现在教室门口时,秀树情不自禁地脱口说出了这样一句台词。当时秀树也被自己的冒失举动吓了一大跳,但他接着又执拗地继续问道:“你能告诉我手机号码吗?”没想到堀内竟然大方地点头道:“好的。不过今天没有带手机,以后告诉你可以吗?”
两人邂逅相遇之后,堀内并没有信守自己的诺言,而是在公众场合对秀树表露出视若无人的神态。有一次堀内单独在场的时候,秀树曾想去接近她,谁知她却像避瘟疫似的逃离而去。
不久,学校里开始有了秀树是性骚扰者的流言。于是秀树再也不上学了,他受此打击后便把自己整天关在小房间里闭门不出。秀树至今还清晰地记得那个穿着迷你裙的堀内从现场逃离时的情景。当堀内在两旁长着高大树木的林阴大道上慌乱地逃跑时,秀树呆呆地站在后面瞠目而视,看着堀内的人影逐渐变小,直至从他的视野中消失。现在一想到此情此景,秀树就感到意念难平,于是他幻想着试图把相机的焦点对准堀内人影消失的地方,继续眺望着那里已不见堀内人影的景色,那景色似乎能从小小的圆孔里逐渐展开……
透过门缝闻到了咖啡的香味。秀树料想父亲已经起床了。从小时候起,父亲总是在家烧煮咖啡和摆弄那套咖啡器具。因此每天早上都能闻到咖啡的香味。进了中学后,秀树再也不想闻到这种熟悉的香味了。但是他知道父亲的个性极强,他要支配全家人的行为和思想,而母亲绝不会违逆父亲的意志。秀树小时候常看到父亲充满自信的样子,“我要你们必须老老实实地遵守家里的规矩!”他曾多次听到父亲这样的训诫,父亲的口气十分严厉,没有半点玩笑的意味。
第一章 2001年10月X日·内山家的早餐(17)
  在记忆中,父亲几乎没有和家人一起外出游玩过,只是在吃饭时才和大家聚在一起。所以每到用晚餐时,大家必须坐在餐桌旁等待父亲从公司下班回家。如果父亲因工作接待的原因而晚回家,大家也只能忍受着饥饿干巴巴地等着。当家里的大门响起门铃声,母亲前去迎接父亲时,进门的父亲就会说:“开饭吧!”于是母亲才和大家一起开始忙着张罗吃饭。这时父亲就会微笑着看着大家吃饭,并且不无满足地赞叹道:“我的家人是最好的。”父亲希望家里人在用餐时能够快乐地边吃边谈,所以大家在吃饭时还必须装出很快乐的样子。
淡淡的光线通过圆孔射入屋内。秀树来到窗台边,通过装着长焦距镜头的相机的取景器向外窥望。他看到对面的树上停着一只小鸟,小鸟正快活地单翼晾翅,并不时地张开着小嘴嘀咕着什么。接着,他又把相机的焦点移到对面房屋的窗口,突然看到屋子里出现了男人和女人。秀树顿时感到自己的心跳加快,几乎想立刻离开相机躲到屋子的角落里。此时,他无意识地按下了相机快门的按钮。这时相机内突然响起了机械传动的连续响声。尽管这声音不会传到对面的房屋,但秀树还是不由自主地用双手拼命捂住相机的机身。
这简直像是电影中的慢镜头。最初从镜框的右侧出现那个女人的面容,女人的身体似乎是向左侧倾斜,她好像还抱着头。因为秀树看到那女人的两手正捂着耳部。此外,女人身体的倾斜状和扭动的样态也有些不太自然,她虽然斜着身子,却像喜剧演员似的横着向左移动,女人的头部上面又出现了一只男人的手,那只手正抓住女人的头发。镜框里出现了男人的脸。秀树觉得这男人的表情似乎和谁有些相像。哦,他一下子想起这种表情和奥运会的投铅球或掷铁饼的运动员表情十分相似。只见他咬牙切齿地整个脸部都变了形。至于那个女人的表情现在还没看到,因为头发遮住了她的脸。现在只能看到女人的嘴。她的嘴像唱歌似的张得好大。此外还看见了女人丰满的胸部。她好像穿着睡衣,但是纽扣都松开着,这样就能清晰地看到那鼓鼓的乳房和两乳之间的乳沟。
第一章 2001年10月X日·内山家的早餐(18)
  秀树未及细看,就在一刹那间,那女人和男人都从镜框中消失了。
秀树的心像揣着小鹿似的怦怦乱跳。刚才通过相机取景器看到的景象犹如长长的未有尽头的录像在他头脑中反复地显像重放。当他离开相机镜头时,只感到自己的身子正在簌簌地发抖。这究竟是什么原因呢?一时也说不清楚。现在他才知道对面的那栋房子其实是一对姓柴山的夫妇的住宅。它是半年前建造的,占地面积为自己家的三倍以上。
秀树发现房门的缝隙里塞进来一张字条。捡起来一看才知道是母亲写的。他的心情顿时复杂起来。字条上,母亲写道:“早饭吃什么?”
秀树看了一眼小字条后,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同时他又安慰自己,反正母亲现在什么都不知道。虽是这样想,但心中还是产生了一种没来由的烦躁。
“早饭不吃,给我买一个桃子罐头。要白桃,不要黄桃。”秀树在字条上潦草地写上了那句话。其实他并不想吃桃子罐头。只是亟想告诉母亲自己的恐惧:“我看见了一件怪事。”
但是,他现在无论如何都不能对母亲直露自己的心声。
第二章 2001年10月X日·上午~深夜(1)
  第二章 2001年10月X日·上午~深夜
昭子
昭子去便利店买了白桃罐头。回到家把罐头放入冰箱后,她又写了张字条塞入秀树房间的门缝里。
字条是这样写的:“我现在去竹村医生的诊所,傍晚才回家。白桃罐头放在冰箱里。”
昭子站在秀树房间的外面,望着到处是裂缝和油漆剥落的墙壁,同时她又看到了房门上也有两处裂缝。于是辛酸的往事一下子涌上心头。
“叫他下来!”
在秀树患了自闭症后不久,一个初夏的晚餐时分,秀吉是这样大声吼叫的。那时,秀吉刚从公司回家,还整齐地穿着白衬衫系着领带。昭子刚要打秀树的手机,秀吉一把拦住她,声色俱厉地说道:“不要打电话,我去叫他下来!”
“哥哥已经吃过晚饭了,不去打扰他不是更好吗?”知美插嘴道。
“你给我闭嘴!”秀吉发出一声怒吼,然后就要直上二楼。
昭子急忙去拦阻他,但秀吉根本不听。
“喂,吃饭了,快给我下来!”
秀吉一边咚咚地敲击着秀树的房门,一边反复地大声嚷道。
“请不要敲门了。”昭子苦苦地央求着。
秀吉紧绷着脸,并不理睬昭子,仍然以一定的节奏敲击着秀树的房门。
不一会儿,秀树打开了房门,“这么吵干什么?别烦人。”他不满地嘟囔着。
秀树一见父亲就想立即把房门关上。但是秀吉伸手挡住房门坚决不让关门。这时秀树才看清父亲的背后站着母亲,楼梯上还站着妹妹。
“你小子难道就不能和家里人一起吃晚饭吗?”
第二章 2001年10月X日·上午~深夜(2)
  秀吉对着站在门后的儿子大声吼道。
秀树穿着一身阿迪达斯品牌的运动服,他只是低头瞧着地板,根本没有正眼看父亲。
秀吉继续训斥道:“你到底是去工作还是去上学,这些话我都不说了,我说的只是要你下楼吃饭。你小子就真的不能和家人一起吃晚饭吗?吃饭是人的根本,你连这做人的基本道理都不懂,难道要去做人渣吗?”
秀吉说着,一把抓住秀树的手腕,准备强行把他拖下楼去。
“不要,不要!”秀树小声地嚷着挣扎。
“不要!”秀树低着头反复地说着。
昭子从儿子的语气中闻到了暴力反抗的气息。
小时候,昭子曾见到弟弟捉弄小狗的情景。那时弟弟先抓住小狗头部不让它动,然后用木条敲打失去抵抗力的小狗。小狗先是大声叫,渐渐地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嘴巴里只发出低低的呜咽声。但就在弟弟毫无防备的时候,小狗突然张口咬住了弟弟的脚趾。昭子现在很清楚,秀树的情况和小狗完全相同,秀吉已把儿子逼到了暴力反抗的边缘。
“不要!”秀树短短地叫了一声。突然,他挣脱了父亲的手掌,冷不防一拳打在父亲的眼窝上。秀吉受到这意外的袭击,疼痛难忍,立刻捂住脸在走廊里蹲下身子。昭子赶紧走到秀吉身边,用手托住他的肋部,试图让他重新站起来。
“你们都去死吧!”秀树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嚎叫,猛地往母亲的肩头推了一把。昭子正用手支撑着秀吉的肋部,没料到儿子会有这样粗暴的举动,她猝不及防地往前冲,一下子跌倒在走廊上。秀树见母亲倒在地上,非但没有收敛,反而不解气地向昭子的大腿处狠踢了几脚。
“哥哥,不要打了!”知美大声哭叫起来。
第二章 2001年10月X日·上午~深夜(3)
  秀树依然怒气冲天地注视着父母,摆出了一副不甘罢休的蛮横姿态。昭子摇摇晃晃站起身来,慢慢扶摸着楼梯下楼。她害怕儿子再次从背后袭击,使她从楼梯上滚下来,所以也顾不得体面,连走带爬下到一楼。
秀树恶声恶气地对父亲大声嚷嚷:“为什么强迫我和讨厌的人一起吃饭?这也是做人的基本道理吗?我就是要一个人吃饭,和你不一样。我和你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就是你想一起吃晚饭也不要强迫我,拜托了。不要命令我。想要别人做什么只能是商量,这是最普通的常识。现在不懂做人基本道理的只是你。不要再在我面前装腔作势。你刚才说我是人渣?如果要这样说,那人渣就是你,强迫别人做不喜欢的事情的家伙难道不是人渣吗?就是人渣!”
秀树丧失理智地大声哭叫着,同时拿起一根金属棒不断敲击着二楼走廊的墙壁和房门,足足闹腾了四十多分钟。这样的事情已经发生了多次,今天也是在突然间发生了暴力行为。
竹村医生的诊所就在国立地区。昭子从车站的南出口坐上公共汽车,穿过热闹的办公楼街区,过二十分钟后来到了公园外围宽阔的大街上。她在公园正门附近的车站下了车,然后在遍植杨树的林阴道上步行几分钟就到了诊所。
昭子到诊所来过多次,已经熟悉了这儿的环境。说实在,她十分喜欢那条杨树的林阴道和诊所附近花木扶疏的住宅区。
现在正是深秋时节,天上秋云密布,地上凉风吹袭,昭子今天穿着暗橙色的套装,外罩一件淡灰色的风衣,脖子围着一条名牌丝巾,那件风衣虽然是七八年前在吉祥寺百货公司买的,但昭子还是感到特别称心。
透过街边美容院的橱窗玻璃,昭子看到了自己以林阴道为背景的容姿。她已和延江事先约定,拜访好竹村医生后两人一起去吃午餐。昭子一直有些忐忑不安:延江为什么要和比自己大十三岁的年过四十的老太婆约会呢?“仅仅是调笑而已嘛。”也许他会在什么时候真的说出这样的话来,那时该多伤心呐。尽管昭子这样想着,她还是自结婚以来第一次这样仔细地端详着映在美容院橱窗玻璃上的自己姣好的形象。
第二章 2001年10月X日·上午~深夜(4)
  “自闭症引起的暴力行为可称之为生理退化的症状。”
竹村医生自信地说着。他是个不到三十岁的精神科医生。平时似乎喜欢打网球,脸部和手腕部总是留着被阳光暴晒的痕迹。他继承了父亲开设的这家私人诊所。昭子是通过东京都的精神保健福利中心的介绍才认识他的。
“是生理退化吗?”昭子有些疑惑地问道。
和竹村医生的谈话虽然只有三四十分钟,但昭子心里总是感到十分满足和快乐。第一次和竹村医生见面时他就很明确地告诉昭子,除了病人自愿上门就诊外,家人不必强行带着来看病。于是,昭子遵照竹村医生的忠告,自己一人来诊所咨询。此外,她参加了自闭症患者亲友会。从那些富有经验的患者亲友那里得到了许多信息和知识。以前,对自闭症的社会关心程度远比现在低,而且当时还有不少医疗机构对这种病情一无所知。
有的心理治疗专家说:“无论如何不能对患者说他不必上门看病。”还有的大学医院的精神科医生断言:“对于家庭经济不富裕而得了这种病的患者,医生无需让他多花买药钱,只要对病人及其家属好言安慰也可以。”当昭子去精神保健福利中心咨询时,那儿的职员甚至不客气地当面问她:“你家有精神分裂症的家族史吗?”
昭子曾经亲自去拜访了以治疗自闭症为宗旨的民间自我启发研究会的负责人。那个负责人给她介绍了一种治疗方法:让病人在放入冰块的冷水中长时间浸泡。并说自闭症患者不是平时什么都不干,为总是感到无意义而痛苦吗?让他浸在冷水里就是使他增强现实的感受。
“生理退化按字面解释就是回到幼儿时代的意思。而现在内山君对父亲的暴力行为好像多了起来。”竹村医生解释道。
“可是,秀树小时候和他父亲的关系很好,无论到什么地方他俩总是在一起的。”昭子还是有些不解。
“哦,不愧是父亲的好儿子。”
竹村医生这样说着,看了看昭子。
第二章 2001年10月X日·上午~深夜(5)
  昭子回味着竹村医生的话语,别有一番滋味涌上心头:父亲的好儿子?仔细想想,这句话真有点怪。秀树和秀吉的关系真的好吗?让家人聚在一起吃饭究竟是为了谁呢?
“你在想什么?”看到昭子长时间沉默不语,竹村有些好奇地问道。
“我还是有些不明白。”昭子期期艾艾地回答。
“是什么事呢?”
“我的先生总是说不在一起吃饭就不是一家人。所以我们每天都是一起吃饭的。”
“是晚餐吗?”
“我先生规定每逢星期天或者节假日,午饭也要全家一起吃。”
“所以这种现象一直延续到现在吗?”
“自从儿子出了这样的事后,一起吃饭作为一个实际问题就显得有些勉强了,直到现在我还在为这事担心呢。我的丈夫坚持说家人围着桌子一起吃饭是理所当然的事,所以时常叫儿子下楼吃饭。”
“那时,你儿子肯下来一起吃饭吗?”
“没有。不过偶尔,真的是偶尔,也有一两次一起围着桌子吃饭。最近的一次是在一个月之前,他和全家人一起吃了晚饭。”
“那时你儿子的心情想必不错吧?”
“哪有这样的事。他好像在电视里看到了经济不景气的消息,所以对父亲的工作有些担心,特地下来向父亲问了很多事。”
“那他你丈夫是怎么对儿子说的?”
“他说我待的公司没问题。其实根本不是这么回事。”
“那对自己母亲使用暴力的事后来还发生过吗?”
“偶尔推搡过我的肩膀,但没有暴力行为。”
第二章 2001年10月X日·上午~深夜(6)
  说到此,昭子不由想起了竹村医生过去对自己说过的一句话:“一旦发生暴力,请务必明确地对内山君说‘不许打人!’”
昭子记得很清楚,秀树的暴力行为都是由很小的事情引起的。比如说,有时候因为晚餐的咖喱饭不热,有时候他从房间里用手机打来电话没有及时应答,有时候买来的T恤样式和他指定的有些不同等等。此外,他还喜欢旧事重提,往往一边回忆旧事,一边数落父母。比如他指责父母在他念小学的时候,明明发高烧还坚持说可以去上学,在老师家访的时候,只要老师对他上课的态度稍有批评的意思,父母就一起责骂他,有时候没有做错什么事却受到父亲严厉的呵斥,母亲也不为他辩护等等。
秀树对过去发生的事情真的记得很清楚,他想到这些旧事就会怒火中烧,大声地责骂。这时候,如果有所回应,他就会立刻虎着脸吼道:“你在啰嗦什么?”接着就开始动手打人。有时候,即使始终忍耐着保持沉默,他也会勃然大怒,骂道:“你这混蛋为什么不发一言!”于是也会开始动粗。
竹村医生有一次这样回答昭子的苦恼:“在你的儿子就要发生暴力行为的时候,请务必采取坚决的态度对他说‘不许打人!’声音大一点也没关系。这时最重要的是在他还没有完全失去理智,歇斯底里没有大肆发作之前必须冷静地、明确地告诉他‘不许打人’。如果这样也不能有效地制止他的暴力行为,那么请立刻从家里跑出来,你的儿子绝对不会在后面追你的,而且你在短时间内不能马上回家。”
此后不久,家里又发生了一次突发事件。那时的秀树以家里的染发剂用完了为由开始无端地发怒。接着又絮絮叨叨地说起高中时候想学弹吉他,父母就是不肯买的事来,他像念咒语似的反复念叨着,精神愈发亢奋起来。那时秀吉还没有下班回家,知美则躲在餐桌后面簌簌发抖。那是多么可怕的情景啊。不过仔细一看秀树,发现他突然哭了起来。根据竹村医生的说法,那时的秀树似乎是进入了和突然爆发式地哭泣的婴儿一样的精神状态。昭子以前作为母亲也许并不知道该从哪个方面来观察儿子的这种精神状态。但是有一点她还是记得很清楚,一旦秀树发泄了心中的怨恨之后,他一定会向母亲赔罪。有时甚至抱着母亲一边哭一边道歉。有的时候他还会头撞墙壁或者用拳头敲打门柱,直到满手是血才会停歇。这时,昭子心中往往浮现出婴儿时期的秀树。他饿了就会突然大声啼哭,当给他喂饱牛奶之后就会立刻露出满足的笑脸。
第二章 2001年10月X日·上午~深夜(7)
  昭子作为他的母亲也许无意识地把已经成为大人的儿子和婴儿时期的儿子形象重叠在一起,不同的只是吮吸乳头后的奇妙感觉和被殴打后的伤痛。当母亲被殴打时她也许就会察觉到“现在这孩子又哭了”。
“不许打人!”这样面对面地对秀树说话有着双重的意味。但要做到这点,刚开始是很困难的。因为一则昭子害怕这样说反而激起儿子更大的愤怒。二则还需要有面对的不是儿子而是别人那种据理力争的思想准备。但是昭子最后觉得自己必须鼓起勇气,必须战胜那种“儿子不会远离自己吗?”的心灵空虚感。
在一次突发事件中,昭子鼓起勇气,看着秀树的眼睛,坚决地说:“不许打人!”她没有说“拜托了”这种话。昭子明白在这种场合只能简单说“不许打人!”如果再加上“拜托了”这样的话,就会流露出母亲的温情,无法保持住坚决的态度。
昭子接着说:“我被你打了心里很难受,希望你不要再打了。”她自己觉得好像在说剧本上写好的台词。
为了加重语气,昭子又坚决地说道:“我现在拼命地保护你,你还打我,我心里真不好受。如果你再打的话,我马上就离开这个家!”
秀树听到母亲这样说,脸上顿时露出十分吃惊的表情。他着急地反问:“你真的要离开这个家,要放弃做母亲的责任吗?”这时,他的脸气得变了形。
“你这样打我,和我履行母亲的责任有什么关系?难道做母亲的责任就是默默地忍受儿子的毒打吗?”昭子的语气越来越严厉。
秀树哭丧着脸,高高地扬起了他的右手。这时,昭子大叫:“我真的走了!”秀树终于没敢对母亲动手。而且自那以后,秀树对母亲的暴力变得很轻微,至少没有踢打的动作。只是昭子隐隐感到母子之间从此产生了微妙的距离。处于一种不冷不热的状态。
“你的儿子对父亲的暴力程度好像过于激烈了,如果真是这样,我觉得也许还是让他父亲暂时离家为好。”咨询结束时,竹村医生这样说道。
秀吉会离开这个家吗?昭子实在没有这个把握。虽然以前也对丈夫说过这样的话:“在家庭内部暴力行为激烈的时候,当父母的最好暂时离开这个家。”但是秀吉根本不理睬这样的建议,反而冷冷地问道:“我们能学那样的父母逃离自己的家吗?”
第二章 2001年10月X日·上午~深夜(8)
  想到此,昭子有些犹豫地说道:“我想我先生是不会离开这个家的。”
“为什么?”
“因为他对家庭有着很强的责任感。”
“责任感不是问题呀。”
“我向医生您当面请教了,现在也懂得了这个道理,但要我的先生弄明白,估计会很困难。”
“那么我找你的丈夫面谈一次怎样?他能来吗?”
“我曾经请他一起来您这儿,可是最近他公司的状况好像很不景气,所以我也不能强求他来。”
“你丈夫的公司是生产机械部件的厂商吗?”
“是的。他的公司是汽车配件厂家的承包商,目前状况很不好,好像正在进行资产重组。”
“哦,那确实有难度了。”竹村医生有些无奈地喟叹道。
听说附近有一所自由学校。学生可以不到学校学习,甚至还接受患了自闭症的学生,而且没有年龄限制。昭子得到这个消息真是高兴极了,她立刻前去拜访那所十分难得的学校。
自由学校坐落于小金井静谧的住宅区,它拥有好大的一栋教学楼,显得十分气派。不过学生每年的学杂费要超过两百万日元。昭子了解学校的情况后觉得学杂费实在是太高了,于是直率地对学校的负责人谈了自己的想法。
学校的负责人笑道:“这不能算高,夫人,您想想看。现在一个家庭,买私家车就要花三百万日元,买套公寓住宅至少三千万日元,如果自己盖楼房那就要花一亿日元以上。这样相比,给自己的孩子一年只花去两百万日元的学杂费怎么算高呢?”
第二章 2001年10月X日·上午~深夜(9)
  昭子一时难以回答,但她心想:自己的孩子和私家车、公寓相比,任何一样都是很重要的。除了那些高收入者,对于我们这些收入极其普通的工薪家庭来说,任何一样都是重要的因素。现在支撑着秀吉的就是工作。他二十多年来为公司拼命工作,在时间上和精神上都没有属于自己的闲暇。如果要他前来拜访医生或医学顾问,必然会影响他的工作。现在他的公司正在资产重组、大量裁员。所以现在员工的工作量已达到了满负荷。如果秀吉本身也被裁员,那么不仅付不起家庭的按揭贷款,就连知美升大学的学费也付不起了。
为了拯救患自闭症的儿子,父亲失去自己的工作,这二者的利弊该怎样掂量呢?即便首先考虑医治自闭症的儿子,也不能对秀吉说让他利用带薪假期的事吧?再说,就算用了短短的十天带薪假期和医生面谈,其效果也是可想而知的。
昭子通过不断交叉咨询竹村医生和医学顾问,懂得了很多道理。但她明白,实际上,对于治疗秀树的病情而言,光靠自己头脑来理解道理是没有用的。比如说,医生一般都会说父母老是对患自闭症的孩子采用批评的语言,试图以此激励他的方法是极其有害的。这个道理就是你诚心诚意地想通过头脑来理解它,但实际上和孩子对话的时候,你还是不知道怎样具体运用,结果说出来的话仍然是“你必须努力”等硬邦邦的话。所以说光是记住医生说的道理,甚至把它记下来背得滚瓜烂熟,把它当作教条认真地去理解的做法在实际生活中是行不通的。对于患自闭症的孩子光通过批评来激励他是没有意义的。这个道理不能只靠头脑来理解,必须把这个理念渗入到整个身心中去,转化为发自内心的自觉行动。从这个意义上说,父母接受医生的咨询不是用头脑简单地理解这个道理,而是要融会贯通,心领神会,要达到这样的要求只通过一两次咨询是很难做到的。
从立川乘轻轨电车只需一站路就到了延江工作的现场。一般来说,木匠在一年间的成效十分显着,据说少的时候可造三间房,多的时候能造五间房。一栋楼房平均要花上半年的时间。而木匠在其间需工作三至五个月。昭子和延江认识以来已有四个月的时间了。
一条宽阔的道路从立川的南出口继续向前延伸,道路边上有一家牛排馆。他俩平时经常在那儿见面。这一带是新开发的住宅区,饮食店非常少,没有传统的拉面馆和寿司店,只有少数的几家郊外型的超市、影像出租店和便利店。因此在没有选择的情况下,他们只得把这家牛排馆作为约会和共进午餐的场所。
第二章 2001年10月X日·上午~深夜(10)
  “我还是老规矩,来份墨西哥汉堡牛肉饼,小昭要点什么?”
延江是中午十二点零五分进入牛排馆的。他一坐下就亮开了粗大的嗓门。据他说,木匠的工作似乎远比那些办公室的职员规范。每天早上八点整开始工作,十点稍事休息,十二点到下午一点是午饭的时间。到下午三点再休息一会儿,五点准时下班。由于天色昏暗后就无法工作,所以一般不加班。延江称昭子为“小昭”,并要昭子叫他“小把式”。他说同伴们都是这样叫他的。此外,他也不喜欢自己的名字“清”。两人第一次喝茶时延江就提出这样的称谓要求。
“我们今天吃牛腰肉排吧。”延江又大大咧咧地说道。
这家牛排馆的内部装修充分体现了早期的美国社会风格,店内播放着低沉粗犷的西部牛仔音乐。作为餐馆象征的原木餐桌上铺着彩色格子花纹的台布。墙上张贴着过去美国西部电影的海报,房间的天花板上垂吊着诸如马蹄铁,古代农机具之类的饰物,牛排的烹制方法也体现出美国风味,并配上了玉米粒和土豆丝。
“吃牛腰肉排的话,得搭配着喝一点葡萄酒的。”
延江一口干了杯子里的水,他为了喝葡萄酒,要换一只空玻璃杯,所以用手盖住空了的水杯,一边催促侍者去拿新的杯子,一边颇有经验地说道。
昭子看着延江,发现他今天来此相见虽然没有像往常那样穿着作业时的工作服和胶皮底鞋子,但是他穿的衣裤和鞋子上还是沾着不少细细的木屑,即使他坐在餐桌的对面,还是能闻到一股他身上发出的浓烈汗味。其实,昭子心中也明白,不论木匠还是泥瓦匠,无论消防员还是油漆匠,光看外表似乎没有细微的区别,但是一看延江的模样就立刻能知道他是个专职的木匠。
他们俩虽然在这家牛排馆已用过六次午餐。但是昭子还是乐此不疲,尽管延江这身土得掉渣的装束、无忌的谈吐和这家典雅、古朴且具有美国早期西部风情氛围的牛排馆是多么不相配,可在昭子的眼中都是绝妙的赏心乐事。
昭子听了延江对葡萄酒的推荐之后,急忙婉辞道:“葡萄酒我就不喝了,待会儿我还得去医学顾问那儿,带着满嘴的酒气就不能直接面谈了。”
第二章 2001年10月X日·上午~深夜(11)
  “那好吧。”延江理解地说道。接着又问,“我能抽烟吗?”
“当然可以。”昭子一边回答一边又把餐桌上的烟缸推到延江面前。他们自相识以来,已经有八次约会了,尽管延江心想,要是昭子知道他的嗜好并且能随便抽烟就好了,但真的到了那种场合,他却似乎不喜欢如此放肆。
于是,他对昭子微笑道:“在我们这帮打工的木匠和其他的手艺人中,好人多着呢。他们个个纯朴、善良。当然也有不少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在我看来,这些都算不了什么,现代的木匠不仅要有精明的工作能力,还需要有绅士的风度。”
最先上来的是汉堡牛肉饼。椭圆形的木框内镶嵌着一块炽热的铁板。铁板上的汉堡牛肉饼正发出滋滋的响声。
一个看起来像老板娘模样的中年女人亲自把菜送上餐桌,殷勤地笑道:“让你们久等了,真对不起。现在铁板非常烫。吃的时候要小心。承蒙多次光临,不胜感谢。”
老板娘的谢语触动了昭子的神经:我们已经多次来这儿了,她们当然会像熟客一样对待我们。但是店里的人对我们两个年龄相差悬殊的男女是怎样看的呢?
上次见面的时候,昭子曾把自己心中的顾虑告诉了延江。延江有些满不在乎地答道:“别人见了怎么想,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吗?”昭子想想也是。虽然她想回避,但是不让别人注意实在是不容易的事。
延江似乎也看出了昭子此时的心事,他温和地安慰道:“不管怎么说,我觉得在现在生活的世界里,要是有关心周边的旁人说三道四的空闲,还不如多干点木匠活赚钱更实惠。今天我也和泥瓦匠们谈起过,像最近发明使用的自动加煤机之类的自动化机械,其实和我们手艺人是没有缘分的。不仅木匠没有,泥瓦匠也好像没有,所以我们只凭自己的手艺干活,没有这样的空闲去想别人的事。”
不一会儿,侍者送来了牛腰肉排,昭子颇有兴趣地看着延江大口啖食的憨态,自己也开始动起刀叉。看到延江吃得那样香,她心里也很快活。摆在面前的正是延江最喜欢吃的牛肉。延江的健壮体格正是从这些食物中得到了不竭的能量。无意中,昭子终于又想起了秀树在小学生时代去参加徒步旅行或者海水浴时大口吃着饭团的可爱情景。
第二章 2001年10月X日·上午~深夜(12)
  “你在看什么?”延江有些不好意思地问道。
“没看什么,只是看到你吃得这么香真有点羡慕。”昭子有些窘迫地掩饰道。
“这算不了什么,我们以后还会吃到更好的东西呢。”
延江这样说着,他的脸上突然露出了有所察觉的表情,于是转过脸对着站在柜台里面的老板娘赞道:“这汉堡牛肉饼真不错。”
老板娘笑道:“这道菜不是用来填饱肚子的,只是让您品尝它的滋味。”
延江知道秀树的事情。当他和昭子在竹村医生的诊所相识,两人第一次喝茶聊天的时候,昭子就对他谈起了秀树的病情。当时的延江只是认真地听着,除了说上一两句“是的”这样简单的话语,其余时间都保持沉默。他没有当着昭子的面说出“这可不得了”、“这病能治好吗”这样的话来。
昭子有几次想对延江提出自己心中的疑问:你和我这样的大妈一起吃饭感到快乐吗?是不是只是一起吃饭就可以了?对我的身体有兴趣吗?
虽然几次都想“这次我一定得问问他”,但真的一见面却没有提出这些问题。当时能说出口的只是没有情爱成分的话。
“哎,小把式!”昭子有些亲昵地叫道。
“什么事?”延江略为惊异地抬起头来。
“你每天干着造房子的重活,快乐吗?”
“这和快乐是两码事。”
“那么是痛苦咯?”
“也没有痛苦,世界上并不是只有快乐和痛苦两种情况。当然我确实有过痛苦的时候,过去在当学徒的时候经常被人毒打。”
“被人毒打?”
“那是过去的事了。我们木匠的历史你知道吗?据说木匠这个职业是从日本的大和时代开始有的。大和时代是什么时候我也搞不清楚。不过现在的博物馆里还保存着平安时代木匠用的刨子和墨斗。”
“刨子,就是刨木头的家伙?”
第二章 2001年10月X日·上午~深夜(13)
  “现在我们木匠干活都是使用机器的。可是我当学徒的时候还在使用传统的刨子,这样干活人的手就会直接碰到木头。刨木板时不仅要用手,还包括腰部的力量,主要是弯腰的力量。现在使用了刨木板的机器后,我终于感受到了过去手工刨木板的辛苦。不过过去的木匠生活也留给自己意外的收获,那就是我学到了不少有关木材的知识。”
延江吃完了汉堡牛肉饼后又要了一杯咖啡,喝之前他往咖啡里倒了点牛奶。昭子也把牛排全部吃掉了。她觉得和延江一起吃饭,好像增添了不少的能量。延江看了看手表,说了声“还早着呢”。接着,他又向侍者要了两份冰淇淋。
昭子换了个话题,说:“听说现在木匠这个工作在小学生中很有影响力,是人气最旺的备选职业。我好像在哪本杂志上看过这样的报道。”
延江点了支烟,听了昭子的话后好像并没有产生什么自豪感,相反,他有些兴趣索然地淡淡回答:“是吗?”
接着,他又回忆起过去的往事:“当时来当学徒的人确实很多,但结果又怎么样呢?来的十个人中有八个人半途而废了。”
“他们为什么要辞去木匠的工作呢?”
“就是感到太枯燥无味了呗。当学徒的时候只让打下手干一些没有技术性的活,周围的人都可以是他的老子,说话也只能顺着他们的意思,还经常遭到这些人的毒打。所以那时当学徒真苦,完全没有什么称心的好事,而且工资也少得可怜。”
“那你小把式为什么没有辞去木匠活呢?”
“因为我喜欢木匠这份工作嘛。再说我一直有个理想,就是总有一天我要亲手造一栋大房子。如果半途而废了,自己就不可能造房子了嘛。木匠的好处就在于像我现在这样二十九岁的青年师傅,一个人也能胜任造一栋房子的工作。从制图到雕刻图饰以及建造方法,我什么都会。哦,我在工地上也是这样干的。像现在我们现场造的商品房大都是由一个大师傅负责完成的。我身边就有这样一个优秀的木匠大师傅,那家伙干起活来确实很聪明,他不是每天不停地傻干,而是自己决定工时程序,工作效率很高。”
第二章 2001年10月X日·上午~深夜(14)
  “既然如此,那为什么十个人中有八个人要辞去木匠的工作呢?”
“那是别人的事,我也不太清楚。但是十个人都做木匠的话,我想木匠就太多了。为什么这样说呢?在战争和大地震时期,日本的房屋损坏得很严重,当时确实需要大量的木匠。但这只是特殊情况下的特殊要求,一般情况下木匠的人数是有规定的。”
“在当学徒期间就会被淘汰吗?”
“从结果来看是这样的。我们学徒期一般有六七年,那些看不到前景的人都在中途辞去了工作,所以留下来满师的学徒正巧适合工作的需要。”
“难道你这小把式一次也没想过辞职吗?”
“没想过。即使被那些师傅打了也绝对没有想辞职的念头。”
“过去你选择干木匠活是不是因为自己意志特别坚强的缘故?”
“这怎么说呢。其实我的意志并不坚强。再说因为怕疼也不喜欢和人打架。如果现在来看看我小时候拍的照片,那都是些我哭泣的模样。最初我跟着叔叔来到板前是想当个厨师。如果真的当上了厨师,我可能会中途辞职的。这究竟是什么原因我也不清楚。就如我以前告诉你的那样,我的父亲在一家印刷厂当工人,每天重复干同样的工作,人也干傻了,在家里总是说一些傻话。所以我不喜欢当一名每天干着重复无味工作的上班族。”
延江兴致勃勃地结束了他的谈话。说道:“我得走了,否则就要迟到了。”于是他急忙起身离开饭店,返回工地去了。临走前他又对昭子说道:“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昭子微微地点了点头。突然,延江把手放在昭子的肩上,并且慌慌张张地在昭子的额头亲吻了一下。
在这猝不及防的瞬间,昭子闻到了一种男人新鲜的汗味,同时感到从腰部到脚尖流动着一种异样的紧张和快感。
昭子深深感到在自己的身体和精神双重疲乏的时候,外人一般的鼓励和安慰是没有用的。但只要有简单的一句“我爱你”或者相应的亲昵抚慰,就会激发起体内深处的一种奇异的力量来有效地支撑自己。
第二章 2001年10月X日·上午~深夜(15)
  秀树
下午两点左右,秀树睁开了睡眼。他平时总在傍晚周边天色已经昏暗的时候才起床,但这次似乎感到房间里有什么异物,于是突然从睡梦中醒来。从窗口的圆孔中射入喇叭筒形状的光柱,在光柱的旁边有一架带有长焦距镜头的相机。秀树这才想起自己已在黑色窗纸上开了圆孔。
清晨,秀树通过相机的取景器向外窥望的时候,偶然看到了对面房子里的一个男子抓住一个女人头发的情景,至今回想起来还会有一种心跳不已、喘不过气来的感觉。于是他想到了对相机里的胶卷该怎样处理的问题。当时自己确实是在无意中按下了快门。要是真的拍下了这样的镜头该怎么办,还是干脆把它扔掉算了吧?
秀树的房间呈细长方形,面积有七张榻榻米那么大。虽然如此,他房内的书桌和地板上到处都杂乱无章地堆放着各种东西和垃圾。粗粗看来就有电脑的游戏软件,介绍漫画、电脑游戏和电脑的杂志,还有可乐和乌龙茶的空罐子、便利店使用的塑料袋,以及炸薯片的空袋子,此外,还有不少空罐和纸屑。书桌上还放着一台iBOOK苹果电脑公司出品的一款笔记本电脑。。
秀树从自己熟悉的房间里终于发现了异物的存在,那就是地板上显现的圆光点和装在三角架上的相机。现在看来,最好还是尽快从三角架上拆下相机,并把它重新装入相机盒里,然后再用纸片堵住开出来的圆孔,这样就能使房间回到原来的状态。自己也不会再有心跳、窒息的感觉了。
秀树这样想着,躺在床上凝视着相机和射进屋子里的那些光点。尽管他有抑制自我的想法,但头脑中出现的那一男一女的形象就是挥之不去。那女人张开着的好像在唱歌的樱口、丰满的胸部和两个乳房之间深深的乳沟……在他的脑海中越发明晰起来。
他们两人究竟在做什么?是在性交吗?也许是在调情吧?那儿应该是二楼,那一定是卧室吧?还能再次看到那个女人的胸部吗?如果把相机装入机盒,再撤掉三角架,堵住窗纸上的圆孔,就不能再见到那个女人了。
“我现在去竹村医生的诊所,傍晚才回来,桃子罐头放在冰箱里。”
第二章 2001年10月X日·上午~深夜(16)
  母亲写有这行小字的字条从房门底下的缝隙里塞了进来。于是待母亲离家后,他顺着楼梯来到底楼,从冰箱里拿出那听桃子罐头。就在开罐头的时候,他突然产生了把那卷拍好的胶卷送到专业冲印店去的念头。他记得在车站的后面有一个营业到深夜的专业冲印店。于是他暗自决定今天夜晚当全家人睡着以后就去那家店冲洗胶卷。虽然要有走过车站前大街的勇气,但是这值得一试,因为在拍好的胶卷里也许就有那女人丰满的胸部的镜头。
秀吉
秀吉现在终于明白公司已经完全不想再这样维持下去了。其实,自己早该明白这一点。
自从和公司的主要负责人齐藤会面之后,秀吉就不由悲哀地这样想着。现在自己的职务津贴中也只有吃饭招待可以按公司过去的规定报销,但也只限于一次。第二次、第三次的招待则需要自掏腰包。
“反正公司现在生意清淡,业务招待能省就省一点吧。”
齐藤就是这样说的。仔细想想也确实如此。现在的一部分业务通过网络就能签订订货合同。此外,自从外资进入公司后,外资方也不喜欢这种传统的请客招待的习惯。可是以前营业部对那些主要的客户都采取定期宴请招待的方式。虽然在宴会上不能得到重大的订货合同,但是在觥筹交错之中能够融洽双方的情感和关系,这也是公司营销中的一种秘密武器。
秀吉至今还记得齐藤最后对他说的一句最要命的话:“从明年开始,公司的财务部经理和会计督察都将采取外聘的方式,就是所谓的外部供应方式。也就是说,从这一期的接待费开始再也不能使用以前的老办法了,内山君,你明白吗?”
“这样的事还用说,连中学生都明白。”秀吉这样想着终于明白了事情的底蕴。于是他恭敬地向齐藤低头说道:“我明白。”
在和齐藤会面之前,秀吉曾和自己的部下商议过公司经营方面的事情,就是苦于不知什么时候能对齐藤当面提出自己的想法。
公司有很强的技术力量。特别是能对汽车散热器和油冷却器核心部的散热片表面称为散热孔的部位进行精密的加工,这是一项其他同类企业都无法得到的高新技术。所以如果能在汽车市场进一步扩大诸如赛车那样的营销渠道,承接其他机械厂家的加工业务,那么公司的生意一定能恢复景气,无需再作进一步的生产调整。
第二章 2001年10月X日·上午~深夜(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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