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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字一号房

绿痕 (当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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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字一号房
绿痕
第一章
  无道三十一年
  天际微微泛红,初曦染红了远方层层山峦的峦顶。
  甫叩跪恭送皇帝下朝的文武百官,在御驾已离开殿上后,站起身的每个人,不但无人离开御殿,相反地,他们只是保持着一种僵硬又紧张的姿势站在原地不动,且不约而同地,在他们的面上写满了忐忑不安,有些人,甚至紧张得额上布满了冷汗。
  徘徊在殿中的沉默,沉重浓厚得化不开,但就在皇帝身旁的总管太监,与手捧着一只金漆木筒,筒里放着一支支以檀木削制而成的木签的掖庭,一前一后出现在殿门时,整齐划一的抽气声,霎时打破了一殿的沉默。
  站在殿阶上俯视着朝中文武百官的总管太监,在他们个个张大了恐惧的双眼,或是双手合十不断默声祈祷之时,招手唤来掖庭,当下殿上每个人都深深屏住了气息,全神贯注地瞧着总管太监一手拉起了衣袖,轻轻将一手探进筒里,开始缓慢搅拌着决定众人生死命运的木签。
  木签在筒里碰撞的声音,此刻在所有人耳里听来,格外清晰,也格外像是来自地狱里的索命阴魂,正拉长了前来勾取人性命的铁链,在地上缓慢拖行的声音。
  在筒中搅拌了许久后,总管太监的手停止了动作,上了年纪的他微眯着两眼,挑选的目光,在每个人的脸上徊徘了好一会,最终,他两指轻拈,选定好了一支木签。
  咕噜好几声,殿上好几个忍受不了这种折磨的大臣,紧张得忍不住直吞咽着口水,有些面色看似苍白的大臣,样子则像是随时会昏厥过去。
  捞出中奖者后,总管太监清清嗓子,宣布这一回即将慷慨就义的倒楣鬼大名……
  「右中丞上官大人!」
  中奖者名单一出笼,殿上所有的大臣纷纷深吐出口大气,再忙不迭地抹去满额的冷汗,然后向左右同僚恭贺道喜并没有抽中他们。
  然而,在这片浩劫过后的相互祝贺声中,倒大楣被抽中的上官卿,则是面色发白,不久,无法接受这打击的他,两眼一翻,咚的一声,僵硬的身子直直朝后倒下。
  眼见此景的众臣,哪管平日与上官卿私交甚笃,或是在朝同居于一个党派,此时此刻,在这殿上,非但没有友情,也没有所谓的同情,当然,更没有什么兄弟情。
  因此,即使口吐白沫的上官卿呈大字状地躺在地上,在场的官员们,不但没有一个人前去将他扶起,相反的,他们只是……纷纷拍着胸口暗自庆幸。
  好险、好险,幸亏不是抽中他……
  
  「我祖上,世代为相,且大奢大恶,非奸即贪。」
  边嗑着瓜子,边与房客闲聊的东风十里,一点也不意外会从自家房客口中听见这种话。
  「这么说来,你是集所有大奸大恶的成果啰?」他瞥了瞥身旁这名动不动就搞得朝廷鸡飞狗跳的房客一眼,顺口再加上一句结论。
  「本侯未曾为相。」由皇帝亲封为「千里侯」的步青云,披着一头懒得搭理的长发,整个人靠坐在长椅上,一只长脚还大剌剌地靠挂在贵妃椅的扶手上。
  人称「东翁」的东风十里,只是赏了他一记大大的白眼。
  「你可知外头的人,统统都在私底下叫你第三丞相,或是地下丞相?」
  虽说他是在野不在朝,但整座无道皇朝,谁人不知皇帝最钟爱也最倚重的,就是这尊不能入朝为官的大祸害?就只为了听取他的剖析时势,和他那与众不同的政见见解,皇帝便不惜三不五时派人来这送死……啧,再这样下去,迟早全朝的文武百官都会死于非命。
  步青云邪邪一笑,以拇指搓着下颔,「我若为相……」
  洪亮如钟的男音,不客气地自窗口边传来。
  「你若为相,那咱们早就直接改朝换代了!」给这个什么都克的克星当差还得了,倘若他一旦入朝,搞不好在克死了所有百官之前,他就先克死了当今皇帝!
  步青云懒洋洋地抬首瞄了瞄那个身形有如只山中大熊的隔壁房房客一眼,不承认也不否认地微扬起唇角。
  「东翁,我听说他又克死了个来送奏折的?」已有多日没回栈的左刚,一手摘下捕头的官帽,懒洋洋地趴在窗边问。
  东翁不答反问:「试问,你打哪时曾看过有人能活着来见他第二回的?」要不是这家伙的克性太过坚强,来一个就克死一个,满朝文武也不会动不动就玩起抽生死签那玩意了。
  「那……上回被抽中的是怎么死的?」虽然说,这些年下来,这已经俨然是一种不正常的常态了,但此事攸关人命,左刚听了,两眉还是攒得紧紧的。
  「喝水,噎死的。」身为祸首的步青云,低首啜了口香茗后,不疾不徐地答道。
  「喝个水也能噎死人?」
  东翁点点头,「没错。」都因这个祸水房客的缘故,身为客栈主人的他,不知已经代步青云包过多少回奠仪了。
  「邪门……」左刚忍不住瞪大两眼,直朝着步青云上上下下瞧来瞧去,「这也未免太邪门了!」
  身为房东的东翁只是低声在嘴边咕哝,「住在这儿的有哪个不邪门?」
  「你怎老克这客栈以外的人?还有,你怎么都不会克到你自个儿?」怎么想也想不通的左刚,趴在窗口边,百思不解地瞧着这名一身高雅贵气,有若皇亲国戚投胎的房客。
  「谁说我克不着我自个儿的?」步青云两眼一瞥,瞥看向搁在一旁小桌上,还冒着热烟的一大碗汤药。
  房里房外的其他两人,先是默然地瞧了那碗他老是不肯乖乖喝下的汤药一眼,再缓缓地侧首看着这个年年都病重得好像撑不过去,偏偏年年就算是病得只剩半条命,也照样赖活得好好的房客。
  东翁感叹地叹了口长气,「你若能早些两腿一伸,我就可少养一个白吃白喝白住的了……」这家伙究竟还想赖着他几年呀?
  他冷冷一笑,「不巧,本侯命硬得很。」
  左刚也有模有样地跟进叹息,「你若能早日归阴,这么一来,或许皇帝就可以节省许多大臣,而我也就可以少办些无头悬案了……」也许,他手中的差事,就可减少一大半也说不定。
  瞳色漆黑如墨的步青云,朝左刚微微眯细了两眼,半晌,他一手撑着下颔,状似不经意的问。
  「你今日能这么闲吗?」
  「为何不能?」连连办了三件命案才回府,眼下一扇门里也没啥大事或案子,他当然要先回栈歇个两日再说。
  「听人说,三日前京里出了件大事。」步青云随意拿起一把纸扇,缓缓摊开扇身有一下没一下地搧着,「几十户邻近阴阳桥附近的大户人家都遭了贼,其中受害的五户,还都是在朝中当官的。」
  「什么?」从头到脚都充满正义感的左刚,听了后,登时皱紧了眉心。
  「总府衙门的知事,已命京内六扇门所有捕快全面出动查案,六扇门总捕头昨儿个特意飞鸽传书于我,因人手不足,再加顶头上司又限期破案,因此他们希望京外一扇门的总捕头也参与此案。」他将扇面一合,将扇子直指向他的鼻尖,「我想,现下他们应当全都在六扇门里等着与你商议此案才是。」
  「有这种事你怎不早说?」当下左刚什么闲磕牙的心情都没了,一手捞起官帽后,便头也不回地往外冲。
  手中仍拿着瓜子的东翁,在另一个生性冲动有若大熊的房客,一骨碌地往外冲时,慢条斯理地将两眼调至身旁的房客身上,并怀疑地拉长了音调。
  「真有……这回事?」若他没记错的话,这家伙最大的毛病,就是总爱把实话与谎话混在一块说,且他的谎言,还总是编派得头头是道、合情合理……
  步青云只是露出一抹看似阴险的笑。
  「你这说谎成性的骗子……」东翁没好气地瞪他一眼,随即起身打算去追回那个就快闹出糗事的另一名房客。
  就在东翁两脚跨出门外时,这才想起一事的东翁又回过身来,指着他警告。
  「对了,十四巷的要我告诉你,你若再不乖乖服药,当心你过不了这个春日!」每次都把那碗药摆着当好看,光看他的身子就能好不成?也不拿面镜子照照他自己,瞧瞧他,脸色苍白得跟什么似的,再不喝药,或许他随时都会被阎王给拖了去也说不定!
  「我若死了,你岂不摆脱一名房客了?」处之泰然的步青云,不以为然地问。
  「那当然!」东翁用力哼了口气,随后赶紧迈开步子追人去。
  面上仍停留着笑意的步青云,在他转身走后,只是打开了手中的扇子并凑至自己的面前,面色苍白的他再也忍不住地咳了咳,咳了好一阵后,他稍稍挪开扇面,两眼静看着绘满红梅的扇面,多出了许多朵……不该有的血花。
  
  右中丞府,已许久不曾如今日这般热闹过了……
  呃,严格来说,这应当也不能算是热闹,而该算是……上下一心?
  打从上官卿下朝返家,并告知家中老小这回抽中生死签的人正是他后,全家老老少少,上至老母、下至三妻四妾和十四名子女,即在家中的大厅里哭成一堆泪人儿。
  「老天不开眼哪!」已经哭昏过一回的上官老夫人,在昏醒过来后,拉长了嗓,又再次开始老泪纵横地埋怨起上天。
  「哪个人不抽,偏偏抽到咱们家老爷……」抱在一块泣不成声的三名夫人,在看了坐在厅里面容惨淡的上官卿一眼后,她们又是一阵的哭天抢地。
  坐在椅里的上官卿,手中执着那支写着他的官职与姓名的木签,在一家老小都已哭了一早后,他的心情已由初时的惊骇悲痛,变得稍稍和缓了些,而在阵阵哭声中,他也开始拚命说服自己,必须去面对成为下一名烈士的事实。
  「娘亲大人,诸位夫人。」一室的哭声中,他语带哽咽地开口。
  忙着相互抹泪的众人,纷纷转首含泪看着他。
  「你们……」他闭上眼,用力别过头去,「可以开始着手打理我的后事了……」
  「老爷……」
  「爹……」
  话才说完,一屋子的女人与男人纷纷扑至他的面前大肆地撒泪。
  内心十分悲痛的上官卿,在以袖抹着泪时,再次看了一眼那支令他仕途到此为止的木签,看着看着,他更是不禁悲中来,且格外觉得好不甘。
  说来说去,今日全朝大臣得提心吊胆过日子,全都只是为了一人,而这人不是别人,就是那个全朝公认,不能在朝只能在野的千里侯,步青云。
  话说这个步青云,双亲出身贵胄,祖上代代皆在朝为相。在他年幼时,双亲因船难出了意外,孤身一人,无兄弟姊妹的他,自小即继承了一大笔财产与领地。按理,衣食无虞的他,是可靠着这些安安稳稳地过完一生的,偏偏他却不安于室有志向学,于是,所有人的灾难,便由此展开。
  首先,教他读书识字的夫子,也不知是怎么地,一个个相继遭他克死,仅仅一年之内,他便连换了十二个夫子,且每个夫子最长都撑不过一个月。最终,在无人敢教他之余,他竟靠自学,自乡试一路考至了状元,而每一个主审他的主考官,下场也如同那些夫子般,相继死于意外。
  为此,在皇帝要亲自殿试之前,为了皇帝的安危,他在殿试这一关前遭人刷了下来,因替他批过八字的钦天总管,认为他命中深受噩神眷宠,入朝只会克死主上。只是读过他数篇文章,觉得此人深得龙心的皇帝,虽是怕死,却并不想因此而放过他。
  于是在他二十一岁那年,皇帝亲封他为千里侯,命他在野不在朝,并定时派人去听取他的谏言。可即使是如此,步青云仍一如他的名字般,就算是在野,官运也照样平步青云。
  一来,是因他敢言他人不敢言,剖析朝事和谏言又极为厉害,虽说朝中大臣,为了自个儿的身家性命都大表反对皇帝任他为官,可偏偏皇帝就是信任于他,每遇不能决断的国家大事之时,就非得听他的剖析与见解不可。
  二来,则是因无人敢与他为敌,到目前为止,曾与他为敌之人,下场通常就是……死于非命。
  就算不与他为敌好了,眼下朝中每年因他最少要损失十来个官员,只要皇帝再继续这般视他为心腹,照这样下去,就算朝中的官员们再多,也总有天会被他给全克光……
  一手抹去颊上热泪的上官卿,往左一瞧,那一整迭皇帝未批示的折子,正等着他带去给步青云,可,上回才被追谥为护国侯的尚书大人,活生生血淋淋的例子犹在眼前,没想到这一回……就轮到他上官卿头上了。
  望着一室的家人,都在他的跟前哭成一团,满心不舍的上官卿才打算开口安慰他们一会儿,突然间,他的目光越过所有人,定定落在府中唯一一个置身事外,正坐在大厅角落看书,且一旦定下心来,就丝毫不受外界打扰的人儿身上。
  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所有前一刻仍在哭泣的人们,也全都止住了哭声,与他一般目不转睛地瞧着那个府中年纪最幼,且尚未出阁的么女——上官如意。
  来得措手不及的沉默,令在场每个人霎时都冷静了下来,过了一会后,所有人互看了彼此半晌,再有默契地一同把充满希望的目光,全都集中至她的身上。
  
  次日一早,在全府上下热烈期盼的目光下,带着贴身婢女八月踏出府门的上官如意,在她坐上雇来的轿子时,面上始终带着百思不解的神情。
  伸手轻掀开轿窗窗帘一隅,她自轿窗再次看向那一大票站在家门前恭送她的亲人,其中,在上官卿的面上,她不但瞧到了宛若特赦的感激神态,在他眼中,她仿佛还看见了……闪烁的泪光?
  坐在摇摇晃晃的小轿里,满心都在思考着上官卿脸上为何会出现那等神态的她,十根修长却不怎么优美的十指,端正地按放在一只由绣着赤龙的黄巾包裹的小木箱上。
  记得在她出府前,她爹是这么告诉她的。在这里头,有着当今陛下等着由千里侯看过,且需要千里侯亲批政见的奏折,她得将她膝上的这箱玩意,安安妥妥地送至千里侯大人手中,并在他批示过后,再原封不动地取回。
  「小姐。」走在轿外的八月,一手轻轻揭开窗帘一小角,「你想,为何这事老爷不自个儿去办,反而派你去?」
  「我还在想。」她也不懂这等朝廷大事怎会落到她身上。
  太过熟知她性子的八月,听了,先是叹口气,再以相当无奈的语气问。
  「这回你要想多久?」
  「嗯……」一径陷入沉思的如意,只是两眼眨也不眨地直盯着膝上的黄色小木箱。
  「……妳慢慢想吧。」知道她现下八成又什么都听不见的八月,索性直接放弃。
  四人抬着的小轿,顶着春日暖融的朝阳,一路由京内抬出了京外,直朝着京城外城吞月城最是热闹的卧龙大街上前进,在走过热闹的城心,快抵达城郊时,四名轿夫合力将小轿停在吵杂的卧龙大街最尽处。
  「到了?」八月不明所以地瞧着四下。
  神色紧张的轿夫们,只是沉默地朝她点点头。
  「小姐,咱们到了,该下轿了。」一头雾水的八月,在轿夫们那看似急于催人的眼神下,连忙将那个还在轿里沉思的如意给请出轿外。
  就在她们两人一下轿,四名雇来的轿夫,在八月给了轿钱后,就逃命似地抬起小轿赶紧离开此地。
  「小姐,该回魂了,咱们到了。」八月以指戳戳如意的臂膀,再以两掌捧起她的脸大声地唤:「小姐!」
  「这里是千里侯府?」回神的如意,眨了眨眼,一双水目直楞楞地瞧着眼前的建筑。
  「我也很怀疑……」八月仰起头,想不通地看着这幢建筑门上所挂着的那幅门匾。
  「有间客栈?」如意微蹙着柳眉,先是照着匾上的大字念出此店的大名,再低首看向里头高朋满座的景象。
  「小姐,咱们……会不会是走错地方了?」横看竖看,这儿就像匾上写的,是间客栈,哪像什么千里侯府?
  如意一手轻抚着下颌,「嗯……」若她记得没错的话,离府前,这地点,还是她爹亲口告诉轿夫的。
  身为客栈门房的鞑靼,在招呼完了一批远道而来的客人进栈后,高头大马的他立即涎着笑,走至她俩的面前弯下了身子问。
  「姑娘,您是要用饭还是要住宿?」
  「我来找人的。」如意两眼瞬也不瞬地瞧着他面上职业式的笑意。
  「找谁?」
  「我想……」如意再次抬首看了店名一会,然后一手拉过八月,「我们可能找错地方了,告辞。」堂堂一名千里侯,食邑之地想必定是不小,但他却……委身住在客栈里?任她怎么想就觉得不可能。
  「两位姑娘,先别急着走。」
  在店里全都听见也看见的东翁,走至店门处叫住她俩后,相当有识人之明的他,首先便将目光迎向如意的身上。
  「请问,您打算找哪位?」通常来这儿的,三教九流、名人高官或是江湖中人统统都有,独独不曾见过这类的官家小姐。
  「千里侯大人。」她轻声地道。
  「千里侯大人?」一旁天生嗓门特大的鞑靼,像是怕无人不知晓般地替她拉大了嗓嚷嚷。
  「什、么?」店里所有的男男女女,说迟时,那时快,同时冒出这二字,并猛然转首看向她。
  已见识过无数大风大浪的东翁,深吸了口气后,转过身要一整个客栈的人们都先缓缓。
  「镇定、镇定……」
  「小姐……这是什么情况?」被鞑靼的大嗓吓得躲到如意身后的八月,悄悄探出头,轻拉着她的衣袖看着一室瞪大眼的人们问。
  「等会,我正在看也正在听。」将所有心思放在里头的人们身上后,如意先是将所有人奇特的反应全都瞧过一回并深记在心底,接着,耳力甚好的她,再将那些窃窃私语一一听进耳里。
  「可惜了,这么年轻的姑娘,还生得如花似玉……」一个老常客边说边摇首。
  「这回的短命鬼怎么来了个女的?那些男人的胆量是都生哪去了?」路过这来喝茶的大婶,则是满心不平地问。
  「哎呀,此事无关男女,也不关什么胆不胆量啦!」同桌老翁替她倒了碗茶水要她消消火,「像上回尚书大人不也没亲自前来,反派了府上的家丁来这?」
  「结果怎么样?」
  邻桌的男子马上接口,「那个家丁才走到客栈门口,就连命也不要地逃了,听人说,尚书府中所有的下人在听到这消息后,也跟着全逃光了,就连尚书大人的三房两妾也连夜收拾细软逃出城外。」
  「那……」一干群众莫不拉长了耳朵等着听下文。
  他无奈地将两手一摊,「上个月,皇帝刚追谥尚书大人为护国侯。」
  「果然……」失望的叹息声有如潮水般地自四下蔓延开来。
  在店里的人们七嘴八舌地开始热烈讨论起来时,东翁撇撇嘴角,一手朝里头指了指。
  「你全听见了吧?」
  然而两眼直视着里头的如意,却一径地站在原地发呆。
  「姑娘?」他伸手在她面前挥了挥,「上官姑娘,你还在吗?」不会是被吓呆了吧?
  「在……还在。」她忙回过神,微笑地问:「千里侯大人住在此处?」
  「他就住在本店店内。」东翁沉重地点点头,接着将两手往袖里一拢,「在下是这间客栈的老板兼掌柜东风十里,姑娘叫我东翁就成了。」
  「我乃右中丞之女上官如意,奉父命来此一见侯爷大人。」两手捧着黄色木箱的如意,也微笑向他行礼致意。
  「上官姑娘,」以为她方才没听清楚,他捺着性子再解释一次,「这儿是本店营业用的外馆,侯爷他,就住在本馆内。」怪了,她怎还赖站在原地不快点逃命去?
  「原来如此……」怎么想还是觉得很奇怪的她,勉强地应了应,决定先办了正事再说。「奉家父之命,我有要事见他,烦请东翁代为通报一声。」
  东翁忍不住皱眉,「我都说得这么清楚了,你还是要见他?」难道又是一个天生就铁齿的?
  「是的。」
  「妳不怕死?」像是巴不得她改变心意似的,东翁不确定地换了个说法再问一回。
  她频眨着眼,「什么?」
  「前头的当心!」
  惊惶失措的大吼声,自客栈外的大街上一路吼了过来,如意转身一看,一辆失控的马车,正横冲直撞地扫过大街,并一路朝她撞了过来。
  下意识的反应,就是将躲在身后的八月往东翁的方向一推后,站在原地未动的如意,在赶来的鞑靼欲上前救她时,已来到她面前的马儿,却突然起蹄,两匹马儿硬是将头往旁一转,轰隆一声巨响,整辆马车霎时横倒在地上,而仍旧转动个不停的车轮,则近在如意那张脸庞的咫尺之间。
  手中搂了个八月的东翁,才为此楞大了眼时,冷不防地,自他的顶上也传来了一声急忙的高喊。
  「楼下的注意!」
  抬首看了一眼,就忙抱着八月跃进客栈里躲避的东翁,虽是动作敏捷,却来不及再去拉仍站在外头的如意,而鞑靼则是在一整排花盆齐数掉下来时,忙着左躲右闪,根本就没那工夫去救那个就站在正下方的如意。
  花盆陶瓷的破裂声,犹如雨下地一声声自外头接连传来,整座客栈里的人们,全都忍不住站起身直探向外头。半晌,人人皆张大了嘴,呆楞楞地瞧着在这等景况下,那个仍是完好无缺的如意。
  放眼看去,一片狼藉过后,如意的脚边,四处全是湿土与瓷盆碎片,自上头落下的花盆,全都不偏不倚地掉在她的身旁,未触及她身子分毫,甚至,就连半点尘土也都没落在她的身上。
  没见着所有人惊异的神情,如意像个没事的人般,拍了拍衣袖,无视于身旁的一切,拉高了裙襬走过一地碎瓷,缓缓踱进毫无人声的客栈里,站至那个表情有点类似呆若木鸡的客栈主人面前。
  「东翁,可以请你派人代我通报侯爷一声吗?」没忘记先前所说的话题是什么的她,好声好气地替那个仍旧搂着八月发呆的东翁提醒,「还有,劳烦请你将我的婢女还给我好吗?」
  「啊?」他一时还反应不过来。
  「放开手啦!」被搂得喘不过气的八月,七手八脚地剥开他的手。
  在八月没好气的叫声中,整座客栈里的人们,这才有如大梦初醒般地重新开始有了动作,但就在这时,负责跑堂的小二,脚下的步子不意遭客人绊了一下,手中提着满满一整壶热水的他,吓得连忙大叫。
  「危险!」
  听见叫声的如意,方转首看向叫声的来源,一整壶全数泼了出去的热水,正巧与她擦身而过,全数泼在她身侧的地板上,她还不明所以的问。
  「你叫我?」
  「没……没有……」被绊倒在地的小二,只是楞看着地上还冒着烟的水渍。
  整座客栈再次陷入鸦雀无声的状态,东翁在深吸一口气后,伸出两掌,像是见着了什么奇迹般地重重按住如意的肩头。
  「有没有人对你说过……」他再认真不过地瞪着她的双眼,「你的命好硬?」
  「……」
  他忍不住攒紧眉心,「又或者,该说是……太幸运了?」除了幸运外,他实在是不知该如何解释今日发生在她身上的种种。
  「我家小姐向来就是如此的。」早就对此习以为常的八月,伸出两手,忙着将东翁搁在如意肩上吃豆腐的两掌给挪开。
  「向来……就是如此?」反复咀嚼着这句话的东翁,一手直在下颔搓呀搓的。
  「东翁?」两手捧着小木箱捧得很酸,如意实是很想问问他,她到底还要在此站多久。
  「好!」他突然两掌用力一拍,「你随我来!」
  「多谢。」
  「慢着,她不能去。」就在八月跟上如意的脚步时,束翁突然回过身子,一手指向八月的鼻尖。
  「为何?」尚未出阁的女子,没有半个婢女或女眷的陪伴,这般去见个陌生男子,不是不太妥当吗?
  东翁偏首想了想,坏坏地朝她扬起一指,「咱们的侯爷大人,向来一回只见一人,这是规矩。」
  「好吧。」只想早早办完事打道回府的如意,对身旁轻道:「八月,妳留下。」
  「是。」
  跟随着东翁的步伐,笔直穿过客栈的外馆,走过几道圆形拱门后,一扇漆黑的大门即在眼前。
  当前头的东翁两掌推开本馆大门时,走在后头的如意登时有些纳闷自己究竟来到了何处。
  在这座客栈里,居然……有巷有弄?
  恍恍然觉得自己似是踏进了另一个国度的如意,仰首看着巷子里头的高楼大院,户户鳞次栉比,阳光下,红砖绿瓦的颜色更显鲜艳。首次开了眼界的如意,站在本馆的馆门前,有些震惊地看着在她面前的十四条长得不见底的巷道。
  皇宫大院也不过如此。
  「姑娘,他就住在十三巷巷底,你……」只带路到此的东翁顿了顿,状似感慨地拍拍她的肩头,「你好自为之吧。」
  好自为之?这是什么意思?
  才想回头叫他解释清楚的如意,在转身时,领她来此的东翁却像变戏法般已消失不在原处。她皱了皱眉,侧身看着眼前的十四条深巷,在其中一条巷口见着上头刻着「十三」后,完全不想在这怪异的地方久留的她,随即踏入巷内准备去办她的正事。
  一路步进巷内,虽说巷中有弄,甚至还有别的小路,令如意几次差点迷了路,但她还是照着东翁所说的,一路直走到十三巷巷底,在来到一座漆金的大门前停下了脚步,不意仰首瞧了瞧大门门上的横匾后,她瞪着上头所写的几个大字,瞪了很久很久……
  这到底是什么怪客栈?皱着眉心的如意,边在心底问着边一手推开大门,眼花撩乱的色彩登时跃入她的眼帘,令站在原地的她,不禁结结实实地开始发起呆来。
  放眼看去,一座面积甚广的碧绿色大湖,将阳光映成一大片碎金,而在湖中,则有座九曲桥通往矗立在湖中的数座大宅,宅邸四处填满了正是时节的垂樱,粉嫩的花朵经风一吹,落樱即纷纷落在湖面上……
  当春风扑上她的面庞时,她忍不住揉了揉双眼,但,眼前幅员类似皇宫御院、面积大约是她家府邸三倍大的景致,仍旧丝毫无改,半样都不少地静静杵在她的面前。
  而那一幢幢有高有低的府邸建筑,也依然富丽堂皇、气派非凡的待在湖中,眼下迎宾的四处庭园美景,和那些奇异珍贵的花花草草和这一大片湖水,则让人有种置身于人间仙境的错觉……
  当满心满腹的疑惑已经累积至一个极限时,如意缓缓往后退了两步,在退出门槛后,她抬首再确认一次方才她所看到的那几个字。
  在那面横匾上头,什么关于千里侯之名或是千里侯侯邸之类的字眼,皆遍寻不着。在那横匾的正中央,只龙飞凤舞地提了五个烫金大字——
  天、字、一、号、房!
  「……」
第二章
  金色兽炉里,燃烧的擅香升起袅袅香烟,刻工繁复的雕花窗棂,将外头暖日的晴光丝丝洒在铺满玉石的地板上,绣满各色祥兽的金色帐帘各挽束在寝房的房柱上,在寝房内,一大片色泽洁白的羊毛地毯,则是一路自寝房的房口铺延至整座寝房内。
  寝房里靠窗的荷叶桌上,摆置了些她从未见过的价值连城的古玩,在寝房的另一侧,成排的书柜则占据了整个角落,靠近房门口处的窗边所置的那一张红木桌,其价值,一时半刻间,她仍估不出来……
  出身官宦世家,且家中财力雄厚的如意,打小到大,她自认,再如何大富大贵的人家,她都已看遍看尽了,可就在她一路走进这一「间」……好吧,勉强算是「间」的天字一号房,并自东院逛到西院、从南门逛至北门,再踏进这间天字一号房里的主建筑里时,她这才明白,什么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富丽堂皇、奢侈过度,这是她对这间天字一号房目前暂有的定论。
  只是,一名千里侯的生活能够奢侈优渥至这等程度,其个中的原由……就很值得玩味了。
  「咳咳……」
  两手捧着一整迭奏折的她,在寝房内响起阵阵咳嗽声时,这才拉回心思想起了她来这的目的,可不是来这参观这位千里侯居住处是如何奢华无度。
  「民女上官如意参见侯爷。」站在厅内的她,微弯着身子,朝里头的寝房轻声道。
  「咳,咳咳咳……」咳得像是在掏心掏肺般的咳嗽声,是此处唯一对她的回答。
  「侯爷?」愈听愈觉得这声音不对的如意,有些担心地朝厅内走了几步。
  「咳咳咳咳……」接下来,一整串的咳嗽声就再也没有停止过。
  总觉得里头的人,似乎已咳到快喘不过气来,如意忙走进里头,两脚才踏上软绵的白羊毯,就见一名披散了一头黑发的男子,俯身在一张贵妃椅上咳得天昏地暗,仿佛只要有一口气接不上来,他就将在下一刻断气……
  力道适中的拍抚,在步青云咳得甚是狼狈之时,缓缓自他背后传来,不但适时地替他顺过气,自一旁桌上小炉里斟了碗热茶的一双素手,在他抹去眼中咳喘出来的泪时,亦出现在他的面前,并服侍他缓缓喝下。
  就在他咳势已停,碗中的茶水也喝光时,犹在他面前的双手才要撒开时,他迅即出手,一手扣住来者的细腕,而后,他慢条斯理地抬首,冷眼瞧着不该出现在此地的不速之客。
  「你是谁?」
  「啊,我?」如意楞了楞,然后一手拍着额际,「对了,我都差点忘了。」
  「忘了什么?」他松开手,看她忙不迭地搁下茶碗、整理好自个儿的衣衫,再捧起方才被她置在地上的那迭奏折,屈身向他行礼。
  「民女上官如意,参见侯爷。」
  「上官?」耳熟的姓氏方入耳,以及那眼熟的奏折一抵眼帘,步青云随即推敲出她的来历,以及她为何会出现在此。「你是代上官卿来这的?」怎么,那个右中丞,是这回生死签的中奖者?
  她微微一笑,捧高了手中的奏折,「是的,家父要我将这些奏折交给你。」
  然而,倚坐在贵妃椅里的步青云,并未伸手去接,他只是静静地将她打量过一回后,嘴上噙着一抹莫名的笑意,大剌剌地往椅内一靠。
  「侯爷?」两手捧得很酸的如意,忍不住将手里的东西往前递一些,但,他老兄仍旧动也未动,似乎根本就不打算接下它。
  「妳不怕死?」半晌过后,他徐徐地问。
  她一脸懵懂,「为何要怕死?」
  他将乌黑的发丝拨至身后,先是伸出一指示意她将东西置在一旁的小桌上,就在她照做后,他又伸出一指朝她勾了勾。
  在她一走近时,他随即一手捉住她的衣襟将她扯得更近。「你,没听过本侯的传闻?」
  「没听过。」只在今日之前。
  「令尊要你来这之前,也未告诉过你?」他再将她拉近些,迫人的眼神,直直地望进她的眼中。
  她只是静望着他不动也不语,一双水似的眼眸,定定地徘徊在他的面上。
  「这么说来,你是个蒙在鼓里的替死鬼了……」他冷冷一笑,眼中暗藏着轻屑,「哼,比起前一回的尚书大人,他所派来送命的,也不过是家中佣仆而已,而令尊,他还真舍得你这女儿的性命哪!」朝中那些贪生怕死的官员,这些年来,他见得可多了,只是,上官卿竟狠心派上自己的女儿来?这还是破天荒的头一遭。
  好亮的……眼睛啊。
  整个人所有的心思全都集中在他那双眼上的如意,目不转睛地瞧起他的眼,而后,不顾因遭他拉着不放,被迫弯身这等不适的姿势,她全心全意地打量起这张面色苍白,几乎没什么血色的脸庞,也不管他的嘴唇,是否在她面前张合着正在对她说些什么。
  说了老半天,眼前人却半点动静也无,步青云这才发现她就只是呆睁着两眼朝他直看。
  「你究竟有没有在听?」他恼怒地松开手,害得一时没站稳的如意,差点就跌在他的面前。
  慢吞吞地站稳了身子后,如意终于想起他松手前问的是什么。
  「有,但没法记住。」
  「什么?」他一愕,没想到普天之下竟有人敢将他说的话当耳边风。
  她一手指着自己的额际解释,「侯爷,我的记性不好,一次只能记一件事。」
  他不善地眯细了眼,「那本侯方才所说的呢?」
  「全都有听没有进。」她微偏着头想了一会,再据实以答。
  他的语气更是刻薄,「你是天生迟钝,或是个呆子?」好歹上官卿也官拜右中丞,她没半点脑袋就算了,上官卿竟不将她摆在府里藏拙,反还派她来这?
  「是一次只能专心一件事。」她很客气地再解释一次。
  「你的脑袋是生来好看的不成?」完全将她当成是个庸人看待的步青云,丝毫不改尖酸的语气。
  「嗯……」如意一手抚着下巴,开始努力思考他问的这个问题。
  她还当真努力在想?
  「上官姑娘。」赶在她又魂游天外天去之前,他不耐地开口。
  岂料她又如先前一般,什么都听不见似的一径陷入思考中,生平第二回遭人如此无视,这让天生就性急且满心不耐烦的他,忍不住一把扯回她在她面前大吼。
  「上官如意!」
  「什么事?」她眨眨眼,模样像是仍有些搞不清楚状况。
  他以两指指向她的眼,「什么都不许想了,两眼盯着我!」
  「是。」她马上将两眼挪至他的脸上,并注意到了他眼窝下那层深厚的暗影。
  「回去告诉令尊,本侯近来心情欠佳,这些奏折待本侯有了心情再看!」
  「但……」她为难地盯着他那因动怒而显得有点红润的脸庞。
  「小呆子,你有意见?」眉峰隐隐跳动,他的指尖不客气地直朝她的额际戳呀戳。
  「我……」
  她才想开口,冷不防的,他突地收回手,一手掩着嘴,又是一阵猛咳,过了一会,在咳势仍是不止时,他随手抓了搁摆在椅上的薄毯掩住脸,当他再抬起头时,洁白的薄毯上,已遭他咳染上些许血花。
  冷眼旁观了一会后,如意轻声地问。
  「侯爷,你病得很重?」
  他冷瞥她一眼,「你是瞎子看不出来吗?」
  「需要我替你请大夫吗?」
  「本侯不需庸医——」话还没说完,他又急于埋首毯中,「咳咳咳……」
  兀自站在原地任他去咳的如意,想了想,弯身在他面前老实地问。
  「侯爷,你快死了吗?」看样子很像啊,也许再多咳几次血,他就可以下去报到了。
  「滚出去!」
  「是。」她乖乖点头,完全没意见。
  踩着细碎的脚步,丝毫不带半点同情,将身后连绵不止的咳声全都抛诸脑后,一路步出府邸,走过湖面上的九曲桥、踏出天字一号房大门门槛后,如意两手轻合上大门,在门外驻足了好一阵子。
  许久许久过后,在她脸上,缓缓漾出一抹笑意。
  
  「你居然没事?」
  次日,当如意再次登门造访「有间客栈」,打算再次去见见那名千里侯时,一见着她,就似见鬼般的东翁与鞑靼,立即二话不说地将她给拦在客栈里头,然后以不可置信的目光,将她这名来客从头到脚来回打量过少说十来回。
  「没事。」任他们和整个客栈的人们瞧了老半晌的如意,像是要佐证她的话般,在原地转了个圈圈,好让一屋子的人瞧个仔细。
  奇……奇迹出现了?
  不……不,慢着。
  根据多年来的经验,在那个姓步的身上怎可能会有这等奇迹出现?若非是瞎猫遇着了死耗子,或是昨儿个天下了红雨,否则,在这客栈的天字一号房里,是绝对不可能存在着奇迹或是侥幸那类的字眼。
  「告诉我。」东翁正经八百地朝她伸出一指,「昨日回去后,吃饭、喝水,有没有噎着或是呛到?」
  「没有。」
  「走在路上没被马撞也没掉进沟里?」鞑靼急急忙忙挤走东翁,语气更是严肃到不行。
  「也没有。」
  「手没断、脚没残,天上也没有东西掉下来砸到你?」活像是巴不得她出什么意外的东翁,不死心地继续在她耳边问。
  「……还是没有。」看样子,他们真的很希望她出事就是了。
  整齐划一的抽气声过后,原本打她出现后即安静得半点人声也无的客栈大厅,愕瞪着她的人们霎时像是苏醒了过来般,纷纷你一句、我一言地开始大肆讨论起来,当下整座客栈内热闹得有若菜市。
  东翁在一屋子吵得不可开交时,转身抬高了两掌请一室的人都稍安勿躁。
  「大概……」他清清嗓子,郑重地向大家表示,「只是一时运气好而已。」
  「嗯、嗯……」所有人听了,也跟着猛点头。
  八月瞧了瞧四下,再将两眼瞥向身旁的主子,也不知是该同情她还是该恭喜她。
  「小姐,真的没人看好你……」想她们昨儿个回去时,整座上官府上下,也是用差不多的表情来迎接她。
  她一脸不置可否,「不受人期待不也挺好的?」
  「上官姑娘。」好不容易才平定下一室吵杂的东翁,这一回,仍旧是把老话说在前头,「你确定你真的还要再去见千里侯?」难得出现一个大难不死的,她却还想去挑战第二回合的运气?
  「是的。」她爹还等着她把那迭奏折捧回家交差呢。
  「那好吧。」他叹了口气,「你应该记得路该怎么走是不?」
  「是的,劳你费心了。」她轻轻颔首,再朝身旁轻声吩咐,「八月,你在这等着。」
  「是。」在有过昨日的经验后,这一回,八月自动自发地在大厅里找了个赏景的位子坐下,招来一壶茶和点了两盘小菜后,一手撑着下颔,开始欣赏整间客栈的人们,在如意又再次步向本馆时,脸上各种千变万化的表情。
  按着昨日走过的小巷走进天字一号房的如意,大老远的,在踏上九曲桥时,就隐隐约约地听见自宅邸里传来的耳熟重咳声,这令她在步进厅里的路程上,腹内的疑问一路累积了不少。
  说也奇怪,据她昨日所见,里头那名正咳得惊天动地的千里侯大人,既没三头六臂,也不咬人更不吃人,反是个病弱得似是随时都可能会一命归阴的痨病鬼……她不懂,全朝百官和外头的那些人,究竟是怕他些什么?
  而身为千里侯的他,既有本事住得起如此奢华的宅子,加上皇帝对他又是如此重视,备受帝恩的他,应当不可能请不起大夫才是呀,那他又是怎会病成这般?
  「民女上官如意参见侯爷。」在作响的咳声中轻声步进厅内的她,端站他的面前,低首看着他病苦不堪的模样。
  方才辛苦咳完一回,耳熟的音调即进耳,步青云勉强以一手撑起身子,微喘着气坐正后,发现杵在他眼前之人,不是他人,正是昨日那个问他是否大限将至的女人。
  「你竟没死?」才见着她,与昨日同样刻薄尖酸的语调,即丝毫无改地自步青云的口中逸出。
  她浅浅一笑,「回侯爷,是没死。」
  「你又来做什么?」光是看到她脸上那似是天下本就无大事,人生本就该无忧无虑的傻笑,不知为何,步青云就是忍不住那股子自他心头油然而生的反感。
  「回侯爷,昨日我送来了折子。」以为他记性不佳,她有耐性地提醒他。
  他一副爱理不理的模样,「所以?」
  「所以我今日来——」如意才把话说了一半,目光透过她的肩膀,远远已瞧到有人朝厅里走来的步青云,即扬手打断她。
  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身为门房的鞑靼,手拿着一只信封步入厅里,步青云随即赶蚊虫似地驱赶着她。
  「去一旁待着,这没你的事。」
  「是。」她乖顺地点头,就照他的意坐至远处墙角,并自袖中拿出一小块未绣完的绣帕,低首不怎么专心地绣着。
  代人收礼和赠礼到已是习以为常的鞑靼,手中拿着一只信封,在进了厅后,只是瞧了坐在远处的如意一眼,而后便将那只塞满了银票的信封拿至步青云的面前。
  他臭着一张脸,「侯爷,这是户部大人派人送来的。」啧,早知道他就勤读书,也学这家伙去当官算了,然后再广开后门大捞特捞加上海捞几大笔,或是一天到晚收红包收到手软。
  「搁着。」对于那封信,步青云是连看都懒得看。
  坐在远处微微抬首的如意,两眼在那只被鞑靼搁在小桌的信封上停留了一会,眼力甚好的她,默然地自信封的厚度在心中大约估出一个数目。
  鞑靼前脚才刚走,本应在前头忙着的东翁,在下一刻也进了厅,手中捧着一盒不小的精致漆箱赶时间似地走进厅内。
  「一号房的——」
  「搁着。」步青云直接截断他的话,手中之扇朝一旁的小桌一指。
  「你不问这盒金子是谁赠的?」早就先行开箱正大光明看过箱中物的东翁,将漆箱放在桌上后代他开箱,以指尖捞起一颗颗的金沙。
  他头抬也不抬,「我猜得到。」
  「那好吧。」东翁自里头了抓了一把金沙,自顾自地塞进口袋里,「这跑路费我就收下了。」
  「随你。」他不痛不痒,只是自椅上拾起方才未看完的书。
  亮澄澄的金沙,在穿过窗棂的阳光照射下,灿亮得有些刺眼,看了一眼后,两眼就一直没离开那些金子的如意,根本就没注意到东翁是何时离开的。
  「小呆子。」发觉她两目瞬也不瞬地直瞧着那盒金沙,步青云伸出一指朝她勾了勾。
  「啊?」她楞了楞,并在他的厉目下赶紧回神,「是。」
  「你在想什么?」在她走至他的面前时,他冷漠地盯着她那双似在发亮的眼眸。
  她在口中喃喃,「好个敛财之道……」
  「什么?」上下眼睑一眯,射向她的眸光显得有些不善。
  「我是说……」她赶紧改口,免得眼前的男人脸色愈来愈臭,「朝中的大人们,似乎都对侯爷礼遇备至且敬畏三分。」
  岂料步青云却面色一换,直接代她说出她拐弯抹角后头的正确称谓。
  「什么礼遇备至?妳瞎啦?」丝毫不避讳的他,大剌剌地点出事实,「他们是在向我行贿,你是呆到瞧不出来吗?」
  「……」
  说说门面话也不行?难不成他较喜欢听不中听的实话?啧,瞧瞧这张脸,翻脸跟翻书似的……不知道有没有人告诉过他,他这人很难伺侯?
  「侯爷这般收贿……成吗?」现下她总算是知道,这富丽堂皇的天字一号房,本钱是打哪来的了。
  「他们甘心送,本侯为何不能收?」压根就不在乎名声有多臭的步青云,还嚣张地朝她邪邪一笑,「本侯也不介意告诉你,本侯收贿之事,举朝皆知。」
  「举朝皆知?」嗯,值得学习。
  「没错。」他伸手至木箱里,修长的两指拈起几颗金沙,「方才派人送来这盒小礼物的,正是左中丞大人,同时也是令尊在朝的头号政敌。」
  「原来是左中丞大人啊!」她一脸恍然大悟地拍着两掌,「怪不得出手如此阔绰……」她原先还在猜,究竟是朝里的哪位高官能有拿得出这种「薄礼」的身家。
  难得见她脑子似乎有些开了窍,他心情不错地朝她勾勾指,示意她上前。
  「你可知他要我为他做什么?」在她靠上前后,他伸出一手握住她一绺垂落至她胸前的发丝。
  「不知。」再次被迫弯身的如意,直视着他眼中异样的光彩。
  他一字一字地在她的鼻尖前低喃。
  「他,要我与他联手对付令尊。」
  「是吗?」她眨眨眼,总觉得他似乎很爱把人扯近他的面前说话。
  步青云将手中的发扯得更紧,「你不以为意?」她究竟有没有把他方才的话给听进耳里?
  她结结实实地楞了好一会,而后,再困惑地皱着眉心问。
  「我该吗?」又不关她的事。
  看着她那不像是说谎的表情,半晌,步青云松手放开她的发。
  「你是装蠢还是真呆?」简直是朽木,「在知道这事后,你还不赶紧快去同你爹通风报讯?」
  「这个嘛……」她沉吟了一会,接踵而来的,又是一阵冗长的沉默。
  「上官如意!」对她这人已有些许了解的步青云,一把扯回她的发,并迅速将她给吼回魂。
  「在在在……」她连忙甩甩头,直盯着那两只又朝她伸来的指头。
  他再重申一次老话,「你,两眼好好看着我!」为什么她就是有办法在把话说着说着之时,下一刻就神游不知到哪去了?
  「是。」她只好规规矩矩的把眼珠子定在火气又冒出来的仁兄身上。
  「现下你在想什么?」
  「两眼好好看着你。」
  「除此之外呢?」方才他透露的消息呢?难道她又是有听没有进?
  「嗯……」她一手杵着下颔,正经八百地再度开始沉思。
  「算了,不许再想了——」在她又摆出一脸呆样时,他颇为毛火地想制止她,突然间,一阵忍抑不住的咳意却忽地涌了上来,「咳咳咳……」
  聆听着他又重又喘的咳声,看他咳了老半天,似乎在一时半刻间,他的咳势应当不会止,还会继续如此呕心沥血般地咳下去。如意不禁弯下腰蹲在他的面前,黑白分明的大眼,快速扫了他的面色一会后,她中肯地说出她的观察结果。
  「侯爷,你又快死了吗?」
  咳得昏天暗地的步青云,当下恶狠狠地抬起头瞪向她。
  「你——」肝火再次遭她点燃,他直握着拳,也不知为何在遇上这个反应总是慢半拍、脑袋里似少根筋的女人后,他的火气总是轻而易举就能被她给撩起来。
  她识相地指着自己的鼻尖问:「我又该滚出去了吗?」
  「给我站住!」在她说完话就要走人之时,总算顺过气的步青云对着她的背影低吼。
  一个指令一个动作的如意,回过身子,好声好气地问向那个似乎总没法好好同她说上几句话的男人。
  「侯爷有遗言要交代,或是想托我转告?」
  「我还没死!」被她气得气血激越的他,又是一阵响雷直朝她劈下,随后却因此而一口气喘不上来,直靠在椅内大口大口气地喘气。
  她略皱着柳眉,「不是快了吗?」也许再让他多吼个几次就可以大功告成了。
  「你……」面色苍白的他,气若游丝地问:「你就这么希望本侯死?」
  「因为,侯爷不是也不怎么想活吗?」她反而觉得好笑,无辜地摊摊两掌。
  他一怔,冷声地问:「谁说我不想活的?」
  「那,侯爷是很懒得活,还是活得很没劲?」已经习惯他对她总是没啥好脸色的如意,径自说出她的猜测,「若侯爷真有心赖活在这人间,以侯爷的财力,要请十个八个神医绝对不成问题,可偏偏呢,你却说你不需要庸医,且在你身上,就连半点药味也无,因此你若不是厌恶看病喝药懒得再活,就是压根活得很没劲。」
  先前印在他心头上的傻子印象,在她的这一番话后,缓缓遭他推翻了。对于她的推论,他没承认也不否认,他只是定眼瞧了她一会后,交握着十指往椅里一靠。
  「你还有何高见?」
  「嗯……」她皱眉细想,「听外头的人说,侯爷在朝中,无半个政敌?」这还是昨日被晾在客栈里等人的八月,一桌一桌探听来的消息。
  「是又如何?」他仍旧是不答,只是一径地反问远比上回还来得话多的她。
  「那,侯爷的为官之道,道上必定是很寂寞了?」
  「寂寞?」
  「因为永远的无敌,不就等于永远的寂寞吗?」她像是在说个再简单不过的道理,「没有半个棋鼓相当的对手,这种人生,不烦闷、活得不没劲吗?」
  再次陷入沉默的步青云,一言不发地看着分明什么都不知,却质疑起他人生活之道的她,愈看,他的面上渐渐布满了寒意。
  眼看他神色愈来愈像是要噬人,她忙挥挥小手。
  「只是随口说说而已,侯爷不必放在心上。」
  「你以为,你凭什么对本侯说这些?」他不疾不徐地将交握的十指缓缓扣紧。
  「凭什么?」她怔了怔,有些不明白地瞧着他那阴晴不定的神色。
  对,凭什么?
  他想,她这一生中,恐怕不曾经历过任何风雨,更不需独自努力靠自己生存。身为女人的她,只需倚靠着他人就能不知忧愁地过一辈子了,不必养家糊口,不需在职场上尔虞我诈,她就如同其他的女子们一般,只需要想着现下衣裳的款式,食物的菜色……
  她凭什么?她凭什么就这么大剌剌地闯进他的生命里,告诉他那些她自以为是的事?她曾愁过是雨是风吗?她曾在生死之间徘徊再徘徊吗?她曾有过有志却不得伸,只能在野却不能在朝的遗恨吗?她知道他曾失去了什么、曾被迫割舍过什么吗?没有他这等过往的她,又凭什么站在她的面前评论他的生存之道?
  同是人生父母养,她凭什么可以和其他人一样,这么简单就获得如此平凡的幸福?而她,又凭什么在他人辛苦活了大半生后,什么都不懂,就去质问他人的生活方式对与不对?
  凭什么?
  「侯爷?」如意不解地看着变脸快速的他,在一脸冷色过后,再次恢复平静无波的模样。
  「这些奏折,你拿回去给令尊。」半晌过后,他指着搁在小桌上的几本奏折。
  「只有这些?」如意数了数,不解地问:「其他的尚未批好吗?」
  「尚未,因我还想再见你几回。」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般,步青云朝她缓缓摇首。
  「见我?」她一脸纳闷,「为何?」
  「不为何。」他起身步至她的面前,一手抬起她的下颔,信誓旦旦地道:「因我要看看,妳的命,究竟能有多硬。」
  
  她的命能有多硬?
  其实这个答案很简单,那就是……
  很遗憾的,它绝对硬得超乎步青云的想象。
  不过这一点,那个犹搞不清楚状况的千里侯,至今仍不知就是了。
  幼时,她曾听奶娘说,她爹在她生下不久后,曾找了个高人来为她算过命,之后也陆陆续续地找了不少人来替她卜过卦,可就从来无一人能够算清她的命,或总是瞧不出个所以然来。
  直至某日在府中的大夫人,不知上哪找来了名江湖术士来到了府中,见了她后,那名术士只说,她命中深受福神眷顾,这一生,她将无病无痛无愁无虑无灾无难。
  虽说,她本人是不挺信命相或是卜卦那类玩意的,但自小到大,她确如那名术士所言,不曾患过半点风寒、不曾跌到受伤、不曾……他人皆有、她却不曾有过的事,简直是数之不尽,即便是点小意外也好,那也绝不会轮到她的头上。
  可那个步青云,情况似乎正好与她相反。
  坐在闺房案内的如意,正看着厚厚一迭八月四处替她打探来关于步青云的消息,连连看了几篇后,她随手翻了翻,发现每篇撰文者的开头,必定是曾有术士直言,步青云此人深受噩神眷顾这类的字眼。
  伸手再拈来另一张写满步青云事迹的纸张后,如意愈看,嘴角愈是忍不住往上扬,这让坐在绣桌前代她刺绣的八月,终于忍不住开口问上一句。
  「小姐,这个千里侯有这么有趣吗?」她要是没记错的话,那堆纸里,写的全是步青云这辈子克死过多少人,和他又是如何让人避之唯恐不及的事迹。
  在心底已大致有个谱的如意,以指轻弹着纸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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