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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颜何时老

_46 佚名(当代)
  苏航被看得不好意思,老实交代:“我以为,人到中年,潇洒现实到一个程度,理想蒙尘,智慧超然,随遇而安,无所畏惧……”
  “驾鹤西去。”梁听冷冷地帮苏航收了个尾。
  苏航差点儿没被自己的口水呛着:“师傅……”她好笑,也尴尬。
  “长了岁数,思想深度当然要改变,不然白活那么些年。但是,中年人也有理想,精神和物质追求一样丰富,同样都是欲望。你离中年也不远了,总不会期待自己到时理想蒙尘?”
  苏航哑然……梁听莫不是醉茶?竟然难得地揶揄自己……她的胆子也大起来,不甘示弱道:“所以,是欲望让您保持了青春,青春让您秉持着理想?”也许事实上是反过来,是理想让人保持青春,青春让人有能力继续满足精神和物质的双重欲望。至于她的理想……如果粤然勤于打扫,或者粤然懒了她来打扫,一辈子也不会蒙尘。
  梁听笑:“人因为欲望而不死,好人坏人都一样,只是欲望有优劣,人品有高下。”
  四菜一汤一个一个都端上来了,鸳鸯鸡松子鱼清炒西兰花蒜茸莴笋丝霸王花龙骨汤……一个个卖相精致清雅。苏航想,也许这些才跟梁听相配,生日蛋糕什么的……就不用了吧?但是,抬眼看了梁听两眼,她还是说:“师傅,我出去一下。”
  微微一愣,梁听冷冷地说:“菜都上了,还去哪儿?别等菜凉了。”仿佛有些不乐意。
  苏航在牙齿边微微吐了一下舌头,起身出去转了几分钟,捧回一个生日蛋糕放在原本有些疏落的桌面,笑着说:“师傅,生日快乐。”
  服务生很识趣地过来递上打火机,苏航点了一根蜡烛。
  梁听在摇曳烛光里有些寂寥地说:“生日蛋糕,软而甜,是给踏过岁月征程的人奖励,还是安慰?因为生命,苦,且硬?”
  苏航暖暖地笑:“或许,是诱饵。诱惑勇气和力量,在生命里继续存在。”
  ……
  “又不是你生日。”粤然接过苏航手里剩下大半个奶油蛋糕的纸盒,刮她的鼻子:“真个是馋猫!”
  苏航鼻子吃痛,不满地嘟嘴:“难不成让她带回去一个人对着残羹冷炙触景伤情?粤然,做人,要厚道……”她夸张地朝爱人伸伸脖子点点头表示强调,走进房间把手提包挂好。
  “很体贴嘛!”粤然跟进来,咬牙切齿地捏住孩子的鼻子朝自己怀里拉,拥住她说:“好久不见,苏律师。”
  “好久不见。”苏航靠在爱人怀里轻轻说。
  抬手摸摸孩子的脸颊,粤然意外发现,苏航眼角有将干的湿润。“怎么了?”她直觉,也许跟梁听有关,也许和她们自己有关。
  “师傅……”苏航把脸埋进粤然怀里,一边莫名其妙一边肆意感怀,“梁听是个难得的人。粤然,真不容易。”在现实中做理想中的自己,不容易,像梁听说的,她不是初出茅庐的小学生,所以了解。
  不用问具体的细节,粤然大概猜到是怎么回事,于是沉默地拥着孩子,让她在自己身边尽情体会心里的触动。
  苏航把脸贴在粤然胸前,听着爱人柔软的心跳声,渐渐地平静,缓缓站直身子。抬头的刹那间,她发现自家沙发上有一张反着眩目白光的不明物体,于是拿起来查看。不看则已,一看之下,即刻惊呼:“什么鬼东西!”
  纸上有大字标题:“关于集中检查本街道女性居民未婚证/计划生育证明的通知”,最末一句写得很清楚:“本居委会将于月内上门检查证件办理情况,对于拒绝交验证件或仍未办理未婚证/计划生育证明的女性居民,居委会将作出强制进行B超检查的处理。”
  “他们有什么依据‘强制’我们!”苏航涨红了脸,双目圆睁。
  “现实一点儿,亲爱的。”粤然疼爱地捏捏苏航的脸,无奈微笑,“找一个上午或者下午去一下户口所在地计生办去填个表交钱就可以了。别忘了,依照法律,我们要办的是未婚证,那计划生育证明,是已婚妇女办的。”她一边提醒,一边自己好笑。
  未婚嘛,也许法律上永远是未婚。
  苏航生气得笑出来,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半晌,她犯难了:“我的户口挂在人才市场,可麻烦了。你倒好,户口在家里,熟门熟路,说话就完事儿。”忽然觉得俩人始终不是一家人,而且还人人都这么觉着,她郁闷着想哭。
  粤然笑:“要不,你也把户口迁来我家?”
  “怎么迁?与户主的关系一栏,填什么?”苏航气,气粤然哪壶不开提哪壶。
  “女儿媳妇。”粤然大笑,“这样的话,就可以‘升级’改办计划生育证明了。”
  苏航咬牙切齿地捶打爱人,渐渐地,笑中有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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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3章 一线——醒与梦(三) ...
  静夜思的难眠,不仅仅是思乡和相思才会有。
  安安静静的夜晚,如水的柔光透过窗户洒进房间,也许是月光、路灯,或者是万家灯火的融合……轻飘飘地,覆盖在人的脸上,在微温的空气中冰凉。
  她背对着她,却轻轻地靠向她的身体。不论什么时候,能切肤地感受她的温度,都使她觉得安稳。轻轻闭上眼睛,她在安静中释放思虑和心里积压的情绪。
  敏感而多思的人,也许内心丰富多彩难遇虚空,但也累得要紧,就像中国水墨画,没有留白,叫人看着憋闷。此刻,她希望没有从梁听的话语里想见太多事情,希望自己对入睡的不可自抑一如饥饿时遇见美食……可惜,不能。
  她轻轻环住她柔软的身体,缓慢而细致地表达她的爱怜,双手却被轻轻推开。她被她无言地拒绝,手只得规矩地摆在自己身上。微微地心堵,感觉有些怪异,她看着她脑后在微光中隐约柔亮的黑发,同样无声地在询问。
  她没有动作,仍是没有说话,却也没有远离她的温度,只是轻而低回地叹一口长长的气,就再没有声息。当思想在无休止地环绕运行的时候,另一些敏感神经被撩动,让她觉得原本就无法刹车的混乱出现了更多纷繁的弯道和颠簸起伏,令人苦恼。
  还好,她有足够的自信,确定她的拒绝与爱情无关,于是试探着将手掌抚上她的肩膀,将唇贴在她的颈间,缓慢地表达理解和安慰。
  她的感觉被纷繁思绪遮盖,在大脑的混乱中,轻轻翻了个身,睁着两只眼睛,看向身边注视自己的一双黑色瞳仁。
  “大半夜地,不睡觉,想什么呢?”她问孩子。看起来,这孩子今晚要失眠了。
  她眨一眨眼,想说,却无从说起,只得再次叹气。胸口似有一团熄灭已久的火种,被什么路过的热源燎着,灼热了泪腺,眼睛却很固执地关闭着释放的通道,一切全堵在脑中,四处横冲直撞。
  “说吧,在想什么?”她轻轻地问孩子,指引她用共享的方式释放思虑和情绪。
  好不容易地,她抓住了那一团乱麻的一个线头,“梁听今天问了我一个问题。”她缓慢地说,声音冷冷地发抖。
  “什么问题?”她一向懂得引导孩子自发地进行表达,填鸭式教育没有启发式的教育方式好,她很早就知道。
  她也的确需要有人牵引着释放:“她问我,想做一个什么样的律师。”
  “你的答案是什么?”
  “我没有回答。”
  “噢?”她毫无意外地微笑,她的孩子一向不喜欢回答人家的提问,而且很懂得以问代答,“所以,你问了问题?”
  “对。”她为她对自己的了解由衷地笑,窝心地笑。
  她白她一眼,认为她对她的花花肠子了如指掌是理所当然的,“那麽此时,姑娘你思前想后为哪般?”她平淡地说,为免自己先笑出来而放弃吊起嗓子来学戏腔,却发现这么一来反而显得更加滑稽,于是索性闭上眼睛。
  反正天也已经黑了,直接用耳朵听就足够。
  “为我心里面没有说出来的答案。”她轻轻说完,发现自己在她的启发下,居然能不假思索地整理好思路并且表达出来。
  “那你说说,你想做哪种律师?”她拿起居高临下的架子假装严肃地问。她希望她一直能像孩子一样,活得轻松些,一直都是,在外面不行,至少在家里能找到放下的方式。
  她笑笑,淡淡的苦微漾,即使在黑夜中也那么明显:“业务范围上,诉讼非诉讼无所谓,事务上可以做小律师,但是人格上,我希望自己无限接近于真正的‘大律师’,至于级别和头衔,随遇而安吧。”
  她睁开眼睛,转过头,认真地注视她,清楚地吐露三个字:“好答案。”但心里知道,如果答案真的这么简单而肯定,她敏感的孩子不至于失眠。
  果不其然,她轻轻地摇头:“无关紧要的答案。”
  “什么是有关紧要的答案?”她知道,可还是问,因为要帮她说出来。
  她看着她,不情愿地开口,正如她内心不情愿地承认这个事实:“我不想做律师,只要不干坏事,变成什么样子的律师也是无所谓的。”和事业有关的那半个她,丢了,无论现在在做的事情做得再好,无论赢得什么名声,也无关痛痒,那半个人生的魂魄,她一直没有找回来,甚至看不到找得回来的希望。
  她安静着,轻轻伸长了手臂,让她枕在自己的支撑上,默默地,环绕她此刻不期而遇却持续的无助和忧伤。“我也无所谓,只要你是我老婆,你是什么样子的律师,做不做坏事,都无所谓。”她轻轻地抚摩孩子的头。
  “粤然,”她贴着她的耳朵呼唤。这个名字让她觉得一切都有意义所在,她要确定她还在。“你……喜欢做律师吗?”她忐忑地问。
  “嗯……”她在思考,“一开始,谈不上喜欢,只是知道自己能做好。”她慢慢地整理思路,也慢慢地泛起笑意,亮晶晶的大眼睛看着怀里的孩子,很诚恳地说:“亲爱的,我和你不一样。你是理想主义者,所以有期待有计划,也就有失落有挫败。我是现实兼机会主义者,所以随遇而安,横行无忌。”
  她安心了,却也隐隐地嫉妒,在爱里。拧一把被自己枕在颈下的手臂,她从忧郁的神情中展开笑脸,问:“好极了,粤无忌同学。所以,你的言下之意是,现在喜欢做律师了?”
  她肯定而干脆地点头,眼望着天花板,像是望见宽广的前路:“对。这几年的工作,让我发现,从事这个行业不仅是我可以赖以生存的手段,而且是我喜欢的生活方式,专业,有意义。我想做这件事情,所以也能够遵从伴随它而生的一切规则。”
  她看着她,俊秀的脸庞散发着自信的神采,在浅淡的柔光中也十分明朗……她庆幸,至少,爱人走着她喜欢的路,而自己,可以伴随她一路同行。压下心底的遗憾,她沉默地倾听她的呼吸,和心跳的节奏。
  粤然的温度,很暖,贴着她的半边身子,也很暖,可是另一半身躯,始终无依……爱情像是一个足以包裹一切现实缺憾的美梦,苏航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半醒着的人,冷着,非要时时清醒地告诉自己,投身进那美妙的梦里,才能安稳睡去。
  她轻轻转动身体,最大限度地把孩子纳入自己的怀抱,这要费些力气,却能最直接地告诉她……这个美梦,能够很完整地包裹现实。
  ……
  “哎?你的黑眼圈怎么这么明显?昨晚我们入睡的时间不算很晚啊!”苏航本来一边咬着蓝莓毛毛虫面包,一边喝着皮蛋瘦肉粥,无限满足于中西搭配的温暖早餐,觉得生活很美好,一抬头,看见粤然双眼下方的阴影,吓了一跳。
  粤然啃着只有卖相很白嫩的馒头,眼看着毛毛虫面包上用蓝莓装饰的两只眼睛被苏航抿进了嘴里,冷冷地说:“你入睡的时候是不晚,可我跟你探讨完人生和职业的高深问题之后,过了睡点,怎么也睡不着了,听着你规律的呼吸直到太阳公公露脸。”
  “哦……”苏航讷讷地不敢再说什么,安静地吃早餐。
  粤然在把最后一口馒头塞进嘴里之前停住,看着苏航,认真地警告:“以后半夜三更少想哲学问题。你自个儿不困的时候胡思乱想,困了就天大的事儿也丢开,别人可不是这样。”说完,她还不吃,等着听管教的孩子点头应承。
  “哦……”苏航再次讷讷地以单音节语气助词作答,眼睛盯着皮蛋瘦肉粥里的皮蛋,胡思乱想着要是有像皮蛋一样黑得发亮的皮肤,夏季美白的工作该多艰巨啊……
  粤然看着孩子故意装出来的呆样,气儿就不打一处来。也许是起床气还没散,她把馒头塞进嘴里,用力地嚼咽还不解恨,继续严肃地抱怨说:“你这个人,心思动起来,皮毛大的事儿想半天,等到要睡觉要吃饭的时候,什么都忘了,该睡睡该吃吃,又像个没心没肺的!”
  把嘴角的面包屑擦掉,苏航补了补唇膏,嫣然一笑:“那当然,睡觉吃饭都是人生乐事,天大的事儿也得靠后啊……”说着站起身拿包就要出门。
  粤然一把将她扯回来,带着不满和胁迫的口吻问:“天大的事儿也比不过吃饭睡觉?那我呢?”
  “我不吃饭睡觉,您不心疼呀?”苏航甜甜地笑着反问。肚子饱饱的,她觉得今天的早饭真好吃。
  粤然无语,郁结的翳闷瞬间烟消云散:“少拿你对外人的滥招数来堵我的嘴。今天回家晚饭吗?还是有什么安排?”
  苏航偏头想想,回答说:“现在还不好说。不过回的话也是比较晚,因为郁杰今天外研归来,我得回学校跟她碰头。你就照着宵夜的标准做就好了,大厨师。”她坏笑着把脚套进高跟鞋,回身勾下粤然皱着眉头的脸亲了一下,附在她耳边说:“我没有对你用滥招数,我那是‘无招胜有招’,亲爱的……”这才转身要出门。
  粤然没好气地笑:“少臭美了!你也就对我能无招胜有招,因为我让着你,笨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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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4章 一线——水与咖啡(一) ...
  安静平稳的生活就像白开水,平淡,无色无味,却让人无比地依赖。
  有时候,走着熟悉的路,做着每天不一样程序却熟悉的事,甚至,每天回家和同一个牵念的人相伴黑夜白日……这种种的一切,苏航觉得,都是那么平平无奇却令人安心,安心得就像一个喝着白开水的人,看着旁人在美酒咖啡碳酸饮料的熏陶下,上下求索,合纵连横——俨然一个乐得轻松的旁观者。
  灰蓝色的合体两件套西装裙,藏青色大号手提包,除了脖子上挂着的银链子和戒指,浑身上下再没有其他的环佩叮当,就连两只耳朵上的耳洞,也是被垂肩的黑发遮住而已,没有顾盼之间的星点妩媚……苏航对着电梯里三百六十度的镜子,迅速地打量了一次自己的装扮,满意地走出电梯,迈步走向事务所。
  自从这个城市全面禁止摩托车在公路行驶以来,房地产部的年轻同事们要一大早集中在所里,由所里的车统一装载,将他们送往各个开发商客户正在发售的大型楼盘去协助办理按揭合同。但是,所里的公务用车,在正常的上班时间里还要供法律部的律师和助理们差遣,所以迟到了的人,就只好自己负担车资。因此,最近事务所的房地产部每天早上都是人头济济,生怕要因为掉队而付出额外代价的一大群人挤在茶水间里吃早餐论是非,热闹非凡。
  苏航踩着黑色高跟鞋路过茶水间的门口,朝里面数不清的人脸微笑着点了点头就走了,一个在所里年资比苏航久的房地产部“大哥”看见,斜靠在轰轰运转的微波炉上就嚷开了:“苏律师!又是这么早来,干脆,您加入我们房地产部得了,还省得跟我们争车用……”
  苏航听见嘹亮的男高音,犹豫了一下,想想还是不能忽视这指向自己的招呼,于是把早已跨出去的步子又收了回来,走进茶水间,一本正经地说:“大家都这么早啊?”
  问一些答案显而易见的问题,不正是寒暄第一定律吗?可是,苏航很快发现自己的选择错了——她点燃了一个致使群情高昂的兴奋点。
  “对啊!还不是因为我们这第一大所资源不足,只有几辆公务用车,房地产部的客户多,资源却不多……”
  “要我说,也是你们这些律师……一个个提成这么多,都是富翁富婆了,也不舍得买车,跟我们抢所里的司机和车用……”
  “哎,你还别说,人苏律师就是买了车也没有用,律政佳人没有驾驶执照啊!对吧,苏律师?”
  “啊?考一个不就完了?资格证都考下来了,驾照这种体力活,不是轻而易举吗?苏律师,考一个呗……”
  要不怎么都说公司的茶水间是“是非之地”,这些房地产部的同事们平日里在楼盘和地产经纪们聊天聊习惯了,被天马行空的思维感染,抓着话题就像嘴上跑起了磁悬浮列车,煞也煞不住。
  苏航不怕唇枪舌剑的法庭辩论和桌上谈判,她就怕这不着边际的寒暄闲聊,一时之间有点儿应接不暇无力招架,不愿意加入又退场不得,只得僵着笑容看住众人唇舌翻飞唾沫四溅。
  正不知如何是好,门外又进来一个人,把公文包往腋下一夹,走进茶水间就倒了一杯水,木着脸看了被围攻的苏航一眼,不声不响地转身走了。
  但苏航分明看见那眼里有着招呼的笑意,和有意无意朝墙上时钟打过去的一个颜色。
  “瞧他那一身西装,皱巴巴的!”
  “就是。这个李翰林,哎,你们说,他是不是怕老李炒了他啊?以前每天早上来,都在茶水间大吃大喝,所里的雀巢啊果珍啊没少进他的胃里,有一回还把老李从国外带回来的白咖啡给私自享用了……现在,可谨慎了,每天早晨就一杯白水,也不怕淡死!”
  苏航看了一眼墙上的时钟,冷不丁说:“喝白水有益健康,虽淡而无味却无一日可或缺,润物无声,生命之源。时间不早了,各位吃好喝好。”说着欠一欠身,不慌不忙却大步流星地离开了茶水间。
  说最后一句“吃好喝好”的时候,她想起了赵本山在小品里用来应对范伟“扯淡”的经典对白,在心里把自个儿乐翻了,不禁感叹,果然是“大智若愚,大巧若拙”。
  回到办公室坐下,好一会儿,她才发现,刚才“逃”得太过匆忙,忘了给自己倒一杯白开水。这下可好了,在茶水间那帮人离开之前,只能渴着了。
  两下清楚有力的敲门声,一个不确定的声音连同熟悉的身影一起出现在苏航眼前:“润物无声,生命之源。”李翰林笑着摆下一个盛着水的一次性纸杯在她的桌面上。
  “谢谢!”苏航意外,随即微笑着道谢让座,“翰林,坐。”
  李翰林迟疑着站了站,笑着摆摆手,“不用。谢谢!”前后两个简短的词语很明显是有两个针对意义的两句话,只是他又张了张嘴,却没有能再说更多的什么,只是微点一下头,又退了出去。
  苏航想问问他最近工作的状况,却一时找不到切入点,只能由他去。其实,她还想对他说,要表现专业,不一定总要穿着黑色西服,就算再怎么保守,偶尔换换颜色和款式也是可以的,显得年轻一些,不会那么刻意的凝重。
  但是,也许,失意过的人,在深沉的包裹里会比较有安全感,直到得意非凡,也不敢完全释放自己。
  不知道为什么,苏航有点儿怀念李翰林从前肆无忌惮的言语和恣意浮躁的爽朗笑声。
  ……
  “小苏呢?没来?”
  粤妈一边给粤然开门,一边朝她身后不住张望。
  “别看了,没来。”粤然进门就拉开鞋柜的门找拖鞋换上。心下禁不住佩服老妈作为资深家庭主妇的功力——她和苏航很少回家,可她们的拖鞋却总是干净得像是天天有人穿似的,如果不是老妈的功夫日复一日地做到了实处,哪里经得起如此细致的检验?
  “那一会儿来吗?”粤妈接过粤然手里的水果蔬菜一应物品,发现里边没有番茄和鸡蛋,心里顿时有了想法,“下了班也不过来?”
  “不来,忙着呢。”粤然三两步跨进客厅,把包甩在沙发上,就倒下休息。
  “就人家忙,你不忙?”粤爸拿着报纸从房间里走出来,一脸训话的严肃神情,双眼炯炯有神,看似漫不经心实则认真仔细地打量粤然。
  “我也忙,而且,说不定马上会更忙。”粤然把穿着西裤的两条腿盘上沙发,坐直腰身,松了松肩膀扭了扭脖子,满不在乎却不无凝重地说。
  粤妈给女儿倒了杯水,坐在粤然身边,像中医望闻问切似的观察女儿的脸色,半晌,慢慢开口说:“然然肯定忙吧,你看,脸色这么差,又瘦,不像苏航那丫头,每次来我看她脸色都是白里透红的。”说着,又拿起粤然的手摩挲着感慨:“啧啧!你看这双本来只写字的手。哎,然然,我说小苏在家里都干不干活啊?她的手都是白嫩白嫩的,跟你这,简直一个天一个地啊……”
  “行了!妈,一会儿饭做多一点儿,我吃完打包回去给苏航吃。”粤然把手抽回来,拢拢头发说。
  粤爸把刚摊开的报纸一抖,眼睛从老花镜底下向上盯住粤然,“干什么无缘无故跑回来支使你妈?小苏要吃,这顿你自己做,让你父母也跟着沾沾光。看看你!快三十岁人了,坐没坐相,没点儿正形!”
  粤然无限郁闷地正襟坐好,把裤腿扯直,把老妈倒的水喝干,袖子一捋,站起身就走进厨房忙活。
  粤爸这才称心如意地继续看报纸,粤妈却抓紧时间跟着粤然进了厨房,一边看着女儿麻溜地干活,一边嘴上没停歇,不停地问三问四。
  “小苏在家真的不干活?一点家务活都不干?都让你忙活?”粤妈留心看着粤然在厨房里熟练地操持,瞪着两只大眼睛直愣愣地问。虽然人过中年,可粤妈的眼睛还是亮闪闪的,如果忽略眼角的鱼尾纹的话,没准眨巴一下眼睛也能把金城武给电晕。
  粤然把笊篱倒扣将水控干,才把洗好的青菜放进去备用,一边说:“干,该她干的活都干。”心里在嘀咕,这老妈,到底哪儿不对劲了?
  “那什么是她该干的活儿?”粤妈见女儿应付式地回答自己的问题,不满地露出了藐视的神情,“她呀,整个一吃饭不洗碗,洗碗打破碗的主儿。”
  “噗——”粤然一下没忍住,笑出来。仔细想想,苏航还真就这么个人,老妈的嘴够厉害的。她转过头去,定定地看了老妈一眼,说:“妈,您帮我把油递一下。”就再也没答话了。
  粤妈看女儿不接这话茬儿,叉着腰愣了一会儿,接着问:“你刚才跟你爸说,工作马上会更忙,是怎么回事儿?”
  粤然手上的动作停下来,看着油锅发呆,直到热气熏上了脸,才重新将锅铲翻飞:“没什么,就是可能会有岗位轮换,工作性质稍微变一变,要常常外出。”
  “外出?出差?”粤妈知道,粤然的工作时不常地要出些长差。
  没想到粤然说:“不是。不是出差,是应酬。”她叹一口气,手上的动作没有停,只是不经意地撇了撇嘴。
  “应酬?”粤妈的眼睛瞳孔轻微地放大,现出亮晶晶的光芒,“然然,你升职了?”
  粤然瞄老妈一眼,脸上露出坏笑轻描淡写地说:“工资涨了,你也可以这样认为。以后你的女儿要时不常地出去饮酒作乐了,高兴?”
  “工作就得有应酬,不然,闭门造车不发展人脉,上升空间始终有限……”粤妈开始侃侃而谈,内容不说,就那架势,仿佛是浸淫职场多年的老HR指导新员工,就在粤然好笑又不耐烦的时候,她的演讲收尾了:“我看苏航那丫头,不也每天化得五颜六色地上班,人家可没有撇嘴,还挺甘之如饴的。”
  手上的动作停了一下,粤然想了想,看住粤妈扁起的嘴,奇怪地想:老妈今儿是怎么了?处处透着不待见苏航的意思……可她又不想问,省得招出老妈另一通长篇大论来。
  粤妈见粤然不问,索性自己把话题接下去:“苏航这丫头,如果嫁给了男人,我看够戗,什么家务也不会干,成天化着妆穿着套装一副事业型女强人的派头,来来去去倒还向长辈撒娇……”
  真的不对劲了,粤然不得不问:“妈,你这是怎么回事?太平日子过久了,想搞出点婆媳矛盾来丰富生活?”
  “婆媳矛盾”四个字飘进粤妈耳中,她一时间反应不过来,使狠劲儿想了想,还真没词儿来替换粤然的这个概括,于是就有点不好意思,讷讷地说:“人家隔壁张姨前儿媳妇儿刚进门,我看着小姑娘每天买菜做饭地勤快着,张姨还嫌这嫌那的,有感而发而已嘛……”
  粤然哭笑不得,倒是毫不迟疑地说:“张姨?她那是多年媳妇熬成婆了,正在享受做恶婆婆的快感,妈,您什么水平,怎么好跟她类比的?”
  粤妈被噎住,一时间找不到话来反驳,眼珠子在垂下的眼皮里转了一圈儿,转移话题道:“那,你刚才说她在家里该干的活儿都干,那究竟什么是她该干的活儿,你倒是说说看?”
  灵气都是遗传的,粤然黑亮的眼珠子也在大眼睛里转了一圈儿,笑着说:“做我老婆的活儿就是她该干的活儿,老妈,明白么?”说完,她在心里“嘿嘿”地笑了两声,想看老妈这回要怎么接茬儿。
  粤妈的老脸一僵,继而隐隐一红,对粤然啐道:“死丫头!做菜做菜,对你妈也没个正形!我出去喝口水……哎呀,这鬼天气,人说一会儿话就口渴了,鬼天气……”
  看着老妈踢踏着拖鞋出了客厅,粤然对着炒锅得意地眨眨眼,嘴里叫道:“妈!给我泡杯咖啡……”
  她想起晚上要整理内析的工作日志,好在正式调任外联之前跟同事办好交接,也许要熬夜,需要摄入一点咖啡因来提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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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5章 一线——水与咖啡(二) ...
  时间是什么?
  快乐时候的微笑,忧伤刹那的泪光,还有,那许多许多的沉默和等待,那说不清道不明却在心里一清二楚的所有意会。时间,圆满着世间人的故事,揉捏着情爱中的心神。
  她已经有点儿分不清四季了,就这么等着,盼着,酷暑和严冬没有分别,那颗曾经软嫩的、受伤会疼痛的心,也许都在风霜刀剑严相逼之中变得厚实了,甚至,被有望却无边的等待磨出了茧子。
  只有那中心的跳动,她知道她爱她的节奏,一样地鲜活,从来没有停歇。虽然不能时时听见她冷冽的声音,不能亲吻她清瘦苍白的面容,可她知道,她爱她。
  ……
  苏航急匆匆走进专家楼的办公室,“咚”地一声放下皮包,捧起办公桌上的矿泉水瓶子就“咕嘟咕嘟”地往肚子里灌,灌够了,放下瓶子闭上小嘴,默默地在胸腔里回一口大气,这才坐下,瞪大了眼睛看住对自己的到来丝毫无感的美人——老同学郁杰。
  “想什么呢?”苏航看着那双凝着一汪深情却迷茫的大眼睛询问,一边在心里暗暗地比较着——还是粤然的大眼睛好看,清澈闪亮,没有这许多的隐约苦楚。
  “想尹执心。”郁杰眨一眨双眼,想试试看有没有眼泪倒流这回事,最终发现纯属无稽之谈,泪水顺着睫毛轻轻渗出了眼眶,在干燥的冷气房内不情不愿不知不觉地被蒸发。
  苏航对郁杰表现出的多愁善感有些意外,却又隐隐地觉得这在情理之中,一边准备要讨论的文件,一边抿嘴思考,半天才憋出一句话来:“郁杰,你出差这段时间,我和执心一直有联络,她……情况还不错。”
  郁杰蒙雾的眼神中忽然闪过一道冷光,安静地将视线投向苏航,牵起一个愤世嫉俗的微笑:“情况还不错?因为钱大有三天两头在莺歌燕舞处留宿?还是因为即使我不出差,她也习惯几天才见我一次,所以对我出差的状况并不难过,而且很适应?”
  苏航看见,郁杰说话的时候,一双眼睛朝着自己瞪得大大的,里面有一层淡蓝色的光芒,像是忿忿不平,又像是说不清楚对谁的嘲讽讥诮,让人看了就有些心堵。说完了,那双眼睛又浮现出内收的呆愣,一双扇子似的睫毛反省一般缓缓垂下,影子罩在倔强的唇线上,嘴角露出一个紧抿的弧度。
  对于朝苏航冲口而出的挑衅言辞和心里涌动的委屈不平,郁杰自己也不禁奇怪,甚至有些羞赧……这是怎么了?一直以来,不是自己愿意去爱去等的吗?可是,即使爱的心始终如一,也并不代表它不会因为等待而疼痛……她垂下双眼,看看握在手里写了一半的项目摘要,咬一咬牙,算是原谅自己。
  她嫉妒,她承认。
  苏航想想,没有接郁杰的话,因为接也接不住,所以低下头来看自己需要处理的材料。对于需要等待才知道能否有机会走出的困境,任何言辞都是多余的,她意会她们的忧伤和盼望,也愿意沉默地陪伴她们等待。
  周围忽然陷入绵延的安静,只有纸张翻动的声音轻轻飘进耳朵。
  郁杰看着手头的东西,只觉得心里沉沉的,什么都入了眼却过不了脑子。她抬头看看苏航,正在有条不紊地写划摘录,十足一副虽赶时间但负责任的功架。“苏航,郑絮语和程伟仁怎么样?”她试探性地打破沉默。
  苏航一边翻动材料一边想,一时间竟然没办法回答,于是停下手头的动作,抬起头,看郁杰一眼,又虚无地把视线飘向天花板,半晌,摇摇头,撇撇嘴,说:“一会儿开会你听他们的发言就知道了。”又低头继续忙碌。
  郁杰看苏航的表情动作,就知道她想早点完事好回家,心里泛着酸酸的羡慕,脸上却笑开了:“我出差的时候,就担心你应付不了这两尊神,怎么样?看起来还不错?”
  苏航笑笑说:“还好。”停了停,她问:“郁杰,旅途累吗?出差回来,休息好了吗?有没有……见过执心?”随即,她从郁杰的脸上看见意料之中的揶揄笑容。
  “苏律师,您终于想起来问候一下我的旅途劳累了?”郁杰轻轻抬手伸向后脑勺,将盘起的发髻松开,一头黑亮之中带有些许棕色的蓬松秀发滑落,顺着秀丽修长的颈部线条拢在肩膀上,“除了粤然,你大概就不会关心别人?”
  苏航放下文件材料,偏头很认真地回想生活点滴,浅笑着用反省的语调说:“不对。”
  “不对?”郁杰不相信地歪一歪头,眼角含着笑意。
  “是,不对。”苏航对郁杰的不依不饶习以为常,“我连粤然都不怎么会关心。天生迟钝,没心没肺,除非我事先再三提醒自己,才能针对某件事情多关心关心她,要不然,也还是不知道问候叮咛。”
  郁杰看着从学校毕业好几年的老同学脸上尚未褪去的天真神情,只觉得一种好笑的可恨:“你还真敢说。那……你怎么表现你爱她?既不知道关心,也不知道问候叮咛,只知道做一个完全的爱情受体?”
  我怎么表现我爱她?……苏航在心里重复郁杰抛过来的问题,皱眉寻找答案:“我觉得……就……让她爱我啊!她爱我,就有机会照顾我,关心我,问候叮咛我,这不就很好了?况且,一个家里有一个人罗里罗嗦的就够了吧?让她关心叮咛我,我就受着,家里才不会太吵闹啊!”她说着说着大笑起来,在心里骂自己:不知羞耻,厚颜无耻,寡廉鲜耻……虽然如此,她还是意犹未尽地补充:“所以,我给她机会‘关爱我’,就是我爱她的最佳表现啊……最怕的应该是,她明明爱我,却没有机会‘关爱’我,对吧?”
  话音未落,苏航就发现郁杰的脸色变了。
  “呵!不错!”郁杰微微冷笑:“最怕的就是爱却没有机会‘关爱’,对,对极了!”
  “郁杰……”苏航讷讷地,为适才一不留神把话说造次了感到不好意思,“都会好的……”她轻声地安慰老同学。
  “都会好的?”郁杰看住苏航,毫不客气地诘问:“你刚才不是说,尹执心‘情况还不错’吗?怎么,现在又觉得我们不够好了?”
  “我……”苏航语塞,为了郁杰今天持续针对自己所表现的怨怼情绪,她隐隐地觉得,郁杰心里有一种情绪,急于表达又无从排解。“郁杰,是不是出差累了?回来还没有和执心见面,想她了?”这算不算转移话题,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没什么。”郁杰的语调骤然冷淡,漠然地说:“兴许是,出差回来不适应吧。在外面天天开会,忙忙碌碌热火朝天,没有闲工夫多愁善感。这两天一回到学校安静下来,呵呵,这人哪,就是不能闲着……”她轻轻地摇头,一头黑发微微地拂动,闪着柔柔的微光。
  “闲着?”苏航的整个关注重点都被郁杰话语里的最后两个字吸附过去,瞪大了眼睛低头看看自己手上的文件,脑海里过着和郑絮语程伟仁做企业外访开会讨论的幕幕场景,又想想事务所里的一大堆事情,几乎悲从中来——自己手头好几项工作要赶在月底前结束,还有几多的会议要开,忙得几乎要感叹中年危机,而同在牛正手下推项目的老同学居然感叹“闲着”?她像小时候为功课太多而苦恼时一样,学着电视剧里的撒泼妇人绝望地望向窗外夜幕,心里呐喊:“没天理呀,没天理呀!”
  郁杰看见老同学脸上百花奖影后一般的表情,不禁好笑:“小苏同学,听说过相对论吗?我所谓的‘闲着’,是指相对于出差时连晚上睡觉都两人一房,这会儿多出了独处的时间来伤春悲秋,绝不是没有事情做的意思。你呢?每天紧赶慢赶,好像工作欠了你多少时间似的,又是为什么?”
  “为了回家呀!”苏航脱口而出。
  郁杰沉默,牵牵嘴角作为回应,又渐渐地黯然神伤:“回家,见粤然,是吗?”
  “……是。”苏航承认,一边觉得郁杰今天总是有些怪。
  “天天回家能见着面,是什么感觉?吃饭睡觉,买菜洗衣,琐碎奔忙,然后是小室温光,你侬我侬?”郁杰平日里或爽朗或柔媚的声音,忽而变得幽怨。
  苏航听着郁杰话里的意思不对,像是又绕进先前的情绪里去了,赶紧轻描淡写回应道:“没有,哪儿有那么多你侬我侬。我们都熟得像左手和右手,哪儿还能蜜里调油,基本就是白开水一壶,清火慢炖的。”也许自己都觉得安慰的语调太过明显,她一说完就赶紧转了头把注意力投注在文件上。
  郁杰安静地沉默,没有任何动作,眼神里什么焦点也没有,轻轻地从鼻腔里叹一声:“哼,有人倒是想喝水,可偏偏喝不上……”
  
作者有话要说:我会努力,会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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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6章 一线——水与咖啡(三) ...
  安慰人是一件技术活,如果做得不漂亮,会变成明晃晃的同情,招人讨厌。
  自认道行不够,郁杰又摆名了不好惹,苏航干脆低头忙工作,不说话了。她现在也知道了,只要一天在社会上讨生活,一天就得有事情做。如果每天从家里出门就能明白地预见回家的时间,那八成不是公家雇员就是失业汉,否则就得努力耕耘直至能够向老板客户交代为止,才能回家休息,“暂告一段落”。就像今天,明知道晚上开个会是不能解决什么实质性问题的,可她还是得认真准备,配合牛正,捋顺时间表,给懒惰的冒进的项目同仁吹吹风,提个醒儿,完了才可以回家安生过日子。
  “刚吃饱。你想品尝老妈手艺的痴心妄想落空了,老爹听说你要吃,就不肯劳动他老婆,非要使唤你老公我。”
  肚子正饿得“咕咕”直叫唤,粤然的短信恰好就来,叫苏航看了直乐。她本来想回说“你的手艺也还凑合,我没意见”,可转念一想,觉得这样太便宜粤然了,于是眼珠子转了几圈儿,这才敲了几行字:“咱爹真会疼人,咱老娘可真有福分,羡煞旁人呀……”点了发送键,她自个儿咧着嘴乐半天,觉得自己这招含沙射影实在是高明,两只眼睛笑得弯弯的。
  等啊等,手上的一份发言纲要写完了,也还没有收到回复的短信,苏航不禁着了慌……那家伙该不会恼羞成怒了吧?她刚才还乐咧着的嘴又不自觉地噘起来。还好,粤然不一会儿就把电话拨过来了。
  “你可真好意思呀……”粤然不等苏航开口,就没轻没重地甩过一句话来。
  “什么嘛……”苏航一听那语气,就知道粤然受刺激了,她的刺激。
  “谁是‘咱爹’,谁是‘咱老娘’?谁和你‘咱’?”粤然的声音听起来一颤一颤地,大概是正走在回俩人小家的路上。
  “哦……”苏航被噎住,心里头可不乐意了,想着:我说“咱爹”“咱老娘”,那还不是因为没拿自己当外人?你怎么一副我沾了你多大的光似的语气?一时间,苏航不由地觉得脸上挂不住,懒懒地实话实说道:“我还以为,你看了这用词会觉得窝心呢……大不了,我以后不这么称呼了。”
  粤然早就料到这小气丫头准会闹别扭,笑开了:“小气包,我又没说不许你这么称呼,只是要问问清楚,确定一下嘛……怎么着?看着你的话,有点儿嫉妒老妈的意思?”
  苏航故意懂装不懂:“嫉妒?嫉妒什么?”
  粤然倒也乐得配合:“嫉妒她老人家的老伴儿会疼人啊~”
  苏航抿抿嘴又撇撇嘴,带着笑意问:“喔,是吗?你觉得是这样吗?”
  “装,你还装!”粤然不玩儿了,“你放心,这是我们家的优良传统,老头子的后人只有更加发扬光大的份儿,你少瞎嫉妒。要嫉妒,那也得是我嫉妒!”
  “哦……”苏航无话可回嘴,笑吟吟地转移话题:“那你都做了什么好吃的?”
  “白切鸡,红烧带鱼,西芹百合,蒜茸青菜,没了。”粤然一边拦下出租车,一边报菜名。她看见出租车司机频频从后视镜里打量自己,不知道是不是听着菜名也觉得饿了。
  苏航是真的觉得饿了,于是更想家了。
  ……
  她一直看着老同学的表情,那是一种平淡的琐碎里的幸福,世俗里的温馨。她想像过,却一直不敢真实地去计划,她和她也能有这样平淡世俗的种种。
  这些相依相伴的温情脉脉,看起来离她们太过遥远。
  可苏航却偏把这一切呈现在她的眼前耳边,令她觉得不能这样生活,仿佛是自己的过错,是自己的无能。想一想,又似乎恨起尹执心来,都是她的错,都是她的不该。
  “她给你做了什么菜?”郁杰问苏航。她其实不想问,又忍不住问。
  苏航一愣,梗着脖子没有扭头看郁杰,轻描淡写地说:“没什么,就是一般的家常小菜。”想一想,她又有些过意不去,于是问:“郁杰,你还没吃晚饭吧?要不要叫楼下的小朋友给你买点儿?”
  郁杰想了想,意味深长地笑:“你不饿吗?”
  “饿啊。”苏航老实地回答,“不过回家再吃。”
  “为什么不叫外卖?”郁杰的嘴角更加翘起来。
  “……”苏航有些窘迫,她觉得今天无论怎么回应郁杰都是错,于是保持沉默,闭嘴不说话。慢慢地,她心里也窝了一朵小小的火,只是她选择忽视。
  “外卖不好吃,不如家里的饭菜,是不是?”郁杰的嗓音像一条反射着刺眼阳光的塑胶跑道迅速地滑过一辆疾驰的自行车。
  “是。”苏航的声音渐渐地有些生硬。郁杰此刻的一张晚娘脸,仿佛是自己欠了她多大一笔巨款没还,她只觉得,佛都有火。
  “反正回家就能吃上她做的饭菜,在外边挨会儿饿也无所谓,是不是?”郁杰觉得自己内心隐藏的情绪在那条光滑的跑道上疾驰,已经接近光速,接近失控。
  “是,也不是。”苏航发现自己的声音透着点儿脆利,她决定放任这种变化:“别处的饭菜都没有她做的好吃,所以,但凡能挨得过,我都想回家再吃。但是,如果挨不住了,我也会叫外卖,不然,连回家的力气都没了,还吃什么西北风?”反正郁杰不依不饶,她干脆也任性地尖酸刻薄一把,陈述陈述事实,至于郁杰听不听得懂这话语里的影射,她丝毫不怀疑。
  没料到老好人苏航忽然这么明刀明抢地直刺门面,郁杰猝不及防,冷着脸默不作声。半晌,才说道:“好,好极了。”只是声音有些发颤。
  苏航转过头来,神色冷淡,看住郁杰浅笑:“谢谢评价。郁杰,你也会好起来的。加油。”
  “你……!”郁杰但觉一阵怒潮涌向心头,呛得她眼涩鼻酸却不能不强忍。“哼!但愿你们能永远好下去,没病没灾无风无浪!”
  “郁杰。”苏航的声音从脆利中冷硬,“你们现下的局面,是我们兴风作浪造成的?你冲我撒气就没个谱了?”她本不想抢白这老同学,可越是想忍,就越是忍不住。
  白炽灯照着两个老朋友的脸,一派剑拔弩张的气氛。她们都不知道为什么彼此之间要这么说话,又都明白,追根究底是为了什么。
  就在俩人都双唇抖动横眉冷对却又无言以对的时候,办公室的门外响起了错落的脚步声。接着,程伟仁和郑絮语扬着两张看起来一样瘦削而线条硬朗的脸,肩并着肩走了进来,不约而同地朝苏航露出居高临下的微笑。
  “师兄,师姐。”苏航勉强招呼了一声。心里忽然觉得,有时候看这俩人,还真有夫妻相,像是一对儿。被自己的想法逗乐了,苏航脸上忍不住笑出来,回头看看郁杰,发现她也正皱着眉头戏谑地笑。
  她们彼此对望一眼,就隐约知道大家遐想到一块儿去了,想要相视而笑,又不甘心地僵持。苏航朝郁杰皱了皱鼻子,郁杰回敬地挑了挑眉毛。
  郑絮语和程伟仁被两位师妹的眼神交流弄得莫名其妙,也忍不住看对方一眼,又嫌恶地立刻别开脸。
  这下苏航更没办法了,她憋着笑咬着牙,只好把脸一直对着郁杰,心里的那朵小火瞬间无影无踪。郁杰白她一眼,对程伟仁扬声招呼:“师兄来得很早啊?”
  程伟仁皮笑肉不笑地回答:“早?不算早了吧?老板和老板夫人都已经到了。”
  老板夫人?
  苏航和郁杰都有些奇怪:他们要开项目工作会议,老板夫人来做什么?莫非,原明又要有什么动作?郁杰警惕起来——原明时常对牛正的团队人事安排施加影响,她一直都知道。
  程伟仁正满意地观察着郁杰的紧张和苏航的愕然,就被郑絮语抢了白:“是啊,我刚才到楼下正准备上楼,一看,大师兄正给我们老板夫人开车门,看样子,是一起来的呢……”也许是过了三十岁,郑絮语的脸部线条多了一些圆润的肉感,只是两边脸颊的颧骨位置更突出了,配合她的声音语气,更有一重尖刻感。
  她的话音一落,不止郁杰,连苏航的眉头都微微皱起来。
  不知道为什么,男士为女士开车门,是绅士风度的体现没错,可这角色一旦代入了程伟仁的形象,就让人没来由地觉得饭饱顶心。
  “呵,呵呵……”程伟仁干笑两声,不紧不慢地回敬郑絮语:“也没什么,跟老板夫妇吃了一顿便饭而已。比起你们师姐买了房子,入伙饭只请了老板一个人,我可是算礼数不周啊!我们师娘刚才还提起这一桩来着,说小郑还真是对老板有心~”
  郑絮语气得涨红了脸,待要辩解,又觉得欲盖弥彰,瘦瘦的面孔几乎要立刻凝固。
  这要是以前,苏航可能会不知死活地对郑絮语出言相助,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她知道这两人之间的梁子外人是化解不了的,掺和进去只会给自己添麻烦,吃力不讨好,所以她也只是木着脸不说话。
  郁杰抬着一张笑脸看两位前辈互相挤兑,一边留心着苏航的反应,明明白白地觉察到她的变化,嘴角浮起一抹冷笑。
  桌面的电话响了,苏航接起来。
  “开会。”
  牛正在电话里言简意赅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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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7章 一线——水与咖啡(四) ...
  时间在许多人与人的来来往往中走过,常常不知不觉就月上中天,回望一整天,只记得心里那个归去的盼望。
  苏航总觉得,在夜晚工作像一种浪漫的追逐与挣扎。阿里巴巴的创始人马云说:“今天是残酷的,明天是美好的,但大多数人都死在今天晚上。”或许他想阐述的不过是成功的可贵和其中关于坚持与时机的一些博弈,但在苏航看来,他描绘出了一个集体奋战然后尸横遍野的加班之夜。
  大多数人都在加班吗?未必。但是,那些未雨绸缪的应酬,那些积聚心头的压力,那些回转耽溺的计划梦想……有哪一样确实地与将来无关,与工作无关?就连现在手下这一班还没毕业的师弟师妹,也是不敢提早一点离去,赶飞机似的在做资料汇总。
  “做学问,本来可以悠然自得一些的。”走出专家楼,苏航回望楼内通明的灯火,小声地感慨。
  后面跟上一个高挑美丽的身影,头也不回,看着黝黑的小径说:“实用主义为先的学术氛围之下,易有专家,难有学者。”
  “精辟。”苏航笑笑,紧跟着郁杰的步伐走入小径。她总是惧怕室外的黑暗,常觉得背景幽深的无边空间里隐藏着许多魑魅魍魉。
  “终于可以回家了,急成这样?”郁杰听见同伴高跟鞋短促而快速地敲击路面,话里隐藏淡淡的笑意。
  苏航盯着远处的亮光一路走着,眼睛亮堂精神疲累:“是。有情人就算不能见面,大概也可以通个电话?”
  “你认为如此?”郁杰唇齿之间禁不住透出丝丝冷笑,“见面已经太晚,电话,也不是人人可通。苏航,一家不知一家事,用在你我身上,似乎不恰当?”
  苏航皱眉,不胜其烦:“不错。但,”她在即将分道扬镳的路口停住脚步,看牢郁杰暗夜之中闪着冷光的双眼,缓缓地说:“我也记得,曾经,我和粤然就住在楼上楼下,却有好几个月难得说上话。你此刻滋味,我不是没有尝过。”
  “你以为不过如此?”郁杰轻咬下唇,五官纠结,觉得这静夜的黑暗着实令人烦躁。
  “当然不是。我知道,那些种种,是你的愤怒在向我们投射,就像此刻。我可以见微知著。”说出来,想通了,苏航反而将语气放缓。郁杰的表现与实际承受的痛苦相比,不过是冰山一角,她懂得,也可以承受。
  “哼,不。”郁杰冷冷地否定,“不一样。”
  苏航沉默。她早知道不一样,只是这个人想她去做的,她现下无法明确答允或者计划。一切都要等待时机。她别过脸,重新看住远处一抹亮光。“先回家吧……”她轻轻说。
  “等等!”郁杰拉住苏航的胳膊,五指用力眉头紧皱,眼里的冷光渐渐云散成星星点点:“先回家,先工作,先这么着,慢慢等机会,明天再说,以后再说,是吗?”
  苏航知道今天是躲不过了:“郁杰,你想要求什么?”
  “薛晴枫!你认识她,熟悉她,能够接近她,而她,能够接近钱大有!”郁杰急促地说着仿佛忍耐很久的话语,声音甚至有些发抖。
  “那又怎么样?”苏航问。她知道问题尖锐,因而语调声音更加宽厚。
  ……
  “亲爱的,我想你~!”
  一进家门,她就肆无忌惮地大呼小叫瘫软在她的拥抱中。头脑中有许多的结扭着,也渐渐从清晰变为模糊,被家里明亮温暖的灯光吞噬淹没。
  她抱着她柔软的身体,细细地看那一张疲态毕露的小圆脸,决定这一个晚上不要再谈论外面的事情。“累了吧……先洗澡还是先吃饭?”她温柔地询问。
  她皱着眉头思量了一阵,没有结果,甩一甩头,还是无法给出一个简单直接的答案,于是模拟醉酒的声调说:“我不知道。你帮我想。”
  出门一条龙,回家一条虫,懒虫……她默默地笑。“看你的乖样儿。先吃点儿零食,洗澡吧,精神点儿再吃饭。我等你差不多了再热菜。”她拽着不肯独立行走的她走到冰箱前拿棉花糖和鱼肉肠。
  她双臂圈住她软软香香的身体,再也不想放开。心里却渐渐冒出她们各自形影相吊的孤单,渐渐清晰。
  她抱怨自己,为什么是一个凡人?
  ……
  无论华美闪亮,周围整个世界都与她无关,只有行走着时间的老式座钟,在视野里清晰。
  她在等待。
  有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就像海水中的一叶孤船,周围都认定,在水中停行她应当如鱼得水,可她偏偏,只想靠向岸上搁浅的另一艘孤船。
  黑水恶浪,困住了无桨的她。在旋涡里绕来绕去,方向清晰如斯,她就是无法靠岸。逃离旋涡的方法,她找了好久,找得只剩下了等待。当然,遗忘对靠岸的向往,也是方法之一,能让她心甘情愿地沉溺于旋涡之中。
  尹执心当然不愿意遗忘。
  她冷静地注视着时钟的行走,静静地想……时间,或许就是一个关于等待的故事。幸福的人,等待着时间过去,成就一个幸福的终了。还没有得到幸福的人,等待着时间过去,等到幸福在声明终了之前如期而至。等待不坏,至少,还有机会,还有资格。
  夜深了,也许,今天她可以自由。
  钱大有当然不会专程打电话告知她是否回家睡觉,对于他来说,尹执心的承受和等待都是理所应当。他给她一定的自由,恰是因为他的自信。
  所以,她只能揣测,这一个时间,那一个时间,她是否可以接近她而不伤害她。
  脑后,脖子上方的发根有些疼痛,也许是头发盘得太紧所致。但是她愿意盘得这么紧,愿意体会这如影随形的小小疼痛,这能让她维持谨慎和清醒,让她记得她在等。
  这一个时间,就算他回家来,也可能是醉醺醺的,未必能对她的言行保持敏感。思量再三,她拨通了电话。
  “执心。”郁杰轻轻地唤。
  “小杰,对不起。”尹执心轻轻说,她的声音似乎能令夏夜微凉。她想解释,因为钱大有原本说要接她出去应酬,所以她一直没敢给郁杰电话,怕被回来的钱大有撞见询问,又或者是电话占线引起钱大有怀疑……但是最终,她只说了一句对不起。
  不得已的原因天天有,又何必天天说?
  “我刚开完会。”郁杰在这头微笑。尽管知道自己笑得凄楚,她还是笑,在她能听见的时候,笑比哭好。她忽略了那句对不起,她不需要。
  尹执心冷白的右手微微捏紧电话,空着的左手局促地轻轻握拳放在膝头,淡淡地问:“累吗?”她的“对不起”,没有得到一句“没关系”……当然,怎么会没关系呢……
  “累,也不累。睡一觉就好了。”郁杰似是而非地回答,隐晦地传递心中的怨念。一瞬间,她提醒自己,这是尹执心,不是别人。于是她又笑着补充:“比起出差时主持工作座谈,今天晚上的汇报会议轻松多了。别说不用我操心议程,就是发言,我也只占一份儿,还有苏航、陈鹃、程伟仁和郑絮语。说完自己的,我就开始看大戏,程伟仁和郑絮语,几乎天生就是《潜伏》的候选演员之一,斗了多年,连刀枪往来都有了默契的章法……”她缓慢地叙述着,看着镜子里自己明艳的五官渐渐笑开,眼睛一角亮亮的,肯定不是皱纹。
  她们还年轻,还可以等。
  尹执心安静地听,一言不发。郁杰说的人,除了苏航,她都不认识。有的时候,她觉得离她的世界很遥远,但更多的时候,她只看见无限贴近于她的那一颗炙热的心。缓缓抬起头,她看见未开启的电视机屏幕映照出自己的身影,浅浅的灰白色,瘦削,单薄,像一纸缥缈的剪影,透着一种浮动的冷清。
  潜藏着灼热温度的冷清。
  她想像着,如果在她们的家里……当她们有家的时候,她深夜回来,贴在耳旁告诉她这一切的情形。噢,也许,当真的贴在耳旁的时候,就想不起这些外人的是是非非来?
  也许,那个时候,她也再不是冷清的剪影。
  “苏航,总是急着回家,叫人看了就想笑。”郁杰轻轻地收了尾。她知道,自己并不是想暗示什么,不需要。
  尹执心忽然觉得横膈膜上方剧烈地疼痛,分不清是心是肺。“洗澡了吗?晚饭?”她冷冷地问。左手半握的拳渐渐收紧,她垂下头看自己白得发青的指节。
  “洗了。外卖。”郁杰说着,看住镜子里带着残妆的脸露出残酷微笑。不是她提醒,她倒真的浑然忘记了这两回事。说谎也没什么,反正,通话结束以后,她有大把时间来做这些琐事。
  “我明天上午去学校找你,下午去无缘。”尹执心语调无波地陈述时间的规划。
  “能不能,你先去无缘,下午来找我?我明天上午有课。”郁杰商量着询问。明天上午没课,她又扯了个谎。她的直觉是,不想尹执心见了自己就走进无缘。
  “好。早点睡吧。”尹执心的声音透着寒冷的温柔,挂了电话,看着电视机屏幕里灰蓝色的自己,牵了牵嘴角。
  她知道,郁杰第二天上午没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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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8章 一线——水与咖啡(五) ...
  人一不小心就会好为人师多管闲事,尤其是当一个人比另一个人稍稍年长一些又多一些经历体验的时候。所以,聪明的后辈都会主动将这个说教的机会奉送给前辈。但有的前辈却是更加聪明,不肯如此轻易地将“智慧财富”放入后辈敞开的口袋之中。
  陈鹃曾经在郁杰手里碰了几个软钉子,这才不得不在心里下定论:这个小郁师姐跟好勇斗狠的郑絮语实在是风格迥异,根本是软硬不吃无法巴结,且又与实心实意的苏航不同,绝对没有甘心做巨人的肩膀供人攀爬的意思。于是她接受了这个事实,同郁杰的交往不讲辈分无分高下,也决不期望获得额外的提携与帮助。
  郁杰感佩陈鹃的聪明,觉得这样公事公办的关系处起来很舒坦,大家都不用有多余的想头说多余的话。
  只不过,近来似乎又有点儿不一样了。陈鹃常常一副欲言又止的窘相,在许多细微之处悄无声息地企图与郁杰熟悉起来。郁杰不算是迟钝的人,当然觉察得到,她用更甚于平日的高傲冷漠来等待陈鹃表明意图。
  就像这一个早上,在一楼复印大量材料的时候,正不耐烦的她明明从眼角余光看见陈鹃一边敲打着键盘写着不知道什么稿子,一边时不时地拿眼睛瞄向她,她甚至还能从敲打键盘的节奏分辨出这师妹一连三次删除了同一个位置的好几百字。她可以肯定,陈鹃这一小半个上午都在做着无用功,毫无建树。
  如果郁杰仁慈一点,她可以慈眉善目地问陈鹃:“小师妹,是不是有什么难处?”苏航或许会这么干,可这决不是她郁杰的风格,只要想一想她都觉得肉麻到毛骨悚然。于是她还是不动声色,快速而淡定地操纵着复印机。
  批量复印的“嘶嗒嘶嗒”声不绝于耳,像是不断地在重复着一个催促人打破沉闷的音节。
  就在郁杰因应文件印刷版式的不同更换页面方向的同时,陈鹃深呼吸着站了起来,快步走到郁杰身边,再次深呼吸,然后等不及一般沙哑着嗓音牵出了话头:“小郁师姐……那个,你暑假回家吗?”
  这明显只是一个开场白。郁杰可以顺着这个话头下去,让陈鹃按照计划自然过渡到正题上,可是她天生不喜欢别人问私事,而且是事关她个人的计划。噢,当然,事关她私人的过往与现在也是不喜欢被问起的。于是她不停手地继续操作复印机,然后在一道一道闪过的绿光与嘈杂的“嘶嗒嘶嗒”中穿透明亮的嗓音,问:“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复印机很善解人意地卡纸了,郁杰轻轻皱了皱眉头,且不去换纸,扭头用闪着明媚光芒的双眼看住满脸涨红的陈鹃。
  陈鹃的思路比复印机更卡,只觉得耳朵根火辣辣地疼,复印机吐纸处那张被卡得皱巴巴的纸仿佛是她的救命稻草,她连忙劈里啪啦地帮郁杰换纸,一边讪讪地笑道:“这复印机最近常常这样……”
  “呵!”郁杰轻轻笑一声,左手拿着文件撑在腰间,右手伸长点在复印机的边缘,食指指头轻轻地扣打复印机按键,却并不真的摁下去,脸上带着无所谓的默然微笑。
  陈鹃处理卡纸的复印机可比说话利索得多,复印机又开始发出“嘶嗒嘶嗒”的声音,像一道缓缓落下的闸门,截断了她的话头。她和郁杰一起看着一道道绿光从眼前巡游一般滑过,无能为力又不甘心地沉默。
  “呲~”郁杰食指点住了暂停键,抬起叉在腰间的左手和手里的文件,微努着嘴唇满不在乎地察看。“想问什么?”她对陈鹃的期期艾艾有点不耐烦应付,于是挑明了局面。
  “哦……”陈鹃一呆,赶紧抓住机会:“没有想问什么,就是,想和师姐聊聊。”当下她从郁杰不屑的神情里发现,自己不得要领的话语很对不起师姐给她的机会。
  “唔……好啊,聊吧。”郁杰眼睛看着陈鹃粉红色的脸蛋,微笑里透着冰凉的疏离。
  陈鹃被这带着压迫感的冷漠轻轻地激怒了,索性豁出去:“就是暑假了,不知道师姐回不回家,问问。早就听说武汉三镇很值得一游,想跟着师姐一路去走走看看。”
  “不回。”郁杰果决地回答。她甚至不想动脑筋去考虑陈鹃说的走走看看,这很显然是另一个开场白。她只对这没有焦点的对白觉得困惑:北池的项目如火如荼,陈鹃去的哪门子武汉三镇?
  陈鹃却松了一口气:仿佛听见了意料之中的回答。打铁趁热,她立即接口道:“那怎么办呢……或者师姐给我一些旅游攻略的建议?哎,要是……”陈鹃沉吟起来,默默自言自语:“还有谁家里是在那边的呢?”
  郁杰不接旅游攻略的话茬儿,她一向知道陈鹃是个生活中的戏剧爱好者,于是冷眼等着,果不其然,她看见了师妹恍然大悟的神情,听见了另一个问题。
  “啊!好像我们大师兄也是跟师姐一个地方的,是吗,师姐?”陈鹃粉红色的脸变成了闪亮的玫瑰红。
  “是。”郁杰看着那一连玫瑰色的光芒,没来由地自心底产生一阵快活的感觉,很顺利地给了陈鹃答案。
  “那,我可以问问师兄?”陈鹃小声说,像在获得一个准许。
  “呵,为什么不可以?”郁杰对这一个有些弱智倾向的问题微微质疑。她这才明确,陈鹃脸上那闪亮的玫瑰色光芒,原来是对爱情的憧憬,难怪……
  “可是,不知道师兄回不回家……”陈鹃小声嘀咕。
  “你自己去问他。”郁杰语调平缓地说,想要结束谈话。
  但很显然,陈鹃才刚进入状态:“哦……不过,师姐,师兄跟你是老乡,你们原来认识吗?”
  “不认识。”郁杰想也不想。
  “啊……”陈鹃语塞,她明明从牛正的话语之间感觉到郁杰和程伟仁之间是有渊源的,可怎么……
  “不过我知道他没有女朋友,一直都没有。”郁杰索性一矢中的,直击陈鹃要害,脸上却是什么表情都没有。
  陈鹃最大的疑惑被解开,同时心底的秘密也被揭露,脸上的玫瑰色在拼命忍耐之下还是几乎变成了枣红色。她在心底暗骂自己太草率,明明“深思熟虑”过还是傻里傻气地暴露了心意。
  郁杰重新启动了复印机,用不断重复的“嘶嗒嘶嗒”声掩护脸上藏不住的微笑。物以类聚,陈鹃的傻气倒是不减苏航当年。
  ……
  不知道是日渐炎热的空气使人思路涩滞,还是她一贯的冷淡令人难以开口,尹执心坐在办公室里,冷白的小脸仿佛就要透出光来,安静地等着面前的男人把想说的话说出来。
  正午之前,生意还没有开始,卢经理难得在这个闲时看见尹执心。
  “老板娘……”卢经理一时还没有理清楚思路。
  “老板娘?”尹执心的声音比冷气还冷。她是这无缘唯一的主人。
  “噢!对不起,尹小姐……”卢经理赶紧改口,可嘴里的话该怎么说,他更没有把握了。这次尹执心没有再打断他,给他充分的时间把事情表达清楚。“钱局长前段时间找过我,问了我一些问题,又说市中心的皇朝酒家好像在招聘高级管理人员,我……”
  尹执心像冰雕般一动不动,只是开合着两片薄薄的嘴唇,声音像寒夜里碰撞的风铃一样冷脆铿锵:“你对皇朝酒家的职位有兴趣?”
  “不,不,没有!”卢经理急了,赶紧撇清:“不是我个人有兴趣,是钱局长他说……”钱大有说了什么,还真的不好概括,只是那个意思他心里明白。
  “那请你继续在无缘工作,如果想要加薪水,把要求和理由告诉我,我会考虑。”尹执心冷冷地接话,全然不管卢经理要不要复述钱大有说过什么。那个男人的意图,她十分清楚。
  “不是不是,尹小姐,我不是这个意思。”卢经理再次撇清。他在无缘得到的薪水已经算得上丰厚,此番话并不是为了利益所说。实际上,他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尹执心不说话,她清楚她所没有听见的那些事情,但是并不想亲自点破。
  “钱局长说,他说,”卢经理用皱眉来掩饰内心的窝囊,“无缘的经理还从来没有任职超过两年的?”他把陈述句改成了疑问句,仿佛这样就可以使内心所想的意思表达得准确一些。
  “在你之前,的确如此。”尹执心清楚地回答。
  卢经理说不出什么,只能苦笑。看来自己也只能走人了,他想。可这份工作他真的舍不得,工资高,制约少,女老板年轻但明理,又很信任他,这里的一切几乎是他说了算……他在苦笑中不自觉地摇头。
  “但是你可以留下来,假如你不想辞职。”尹执心冰冷的声调忽然微颤,像是海底的冰川意图浮出水面。
  “但是钱局长说……”卢经理话只说了一半,不懂得怎么清楚表述那些钱大有拐弯抹角却明明白白的威胁。
  尹执心摊开账本,低下头不再看眼前既怕死又不甘心走人的男人,明白无误地指出:“和你签订劳动合同的是我,不是钱局长。”
  每当她开始信任一个人,钱大有就想办法威逼利诱将这个人从她身边支开,她知道。也不是没有人曾经暗度陈仓,在她手下做事却听命于钱大有,但她一旦知道,一定会将那些人清除出视线范围之外。钱大有会让她受罪,却从不挑明,她也宁愿受罪,也不愿意在这块属于她的领地上留存钱大有的阴影。
  这一出拉锯的戏码上演了这些年,尹执心也觉得厌烦,如果可以,她倒是很愿意试试钱大有的手段,现在底线究竟在哪里。毕竟,现在不比陈静死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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