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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南洋-南派三叔

_4 雾满拦江 (当代)
  我心里涌起一股热流,激动的说不出话来,结结巴巴道:“七哥,我没事,这几天我都在陪着她给她治病。”
  七哥也注意到了阿娣,目光扫了一圈,最后落在阿娣伸出来的手中那个古匣子。显然他一眼就看出这个东西的不同,皱眉问道:“这东西看上去不像是船上的吧?”
  “这东西……”我想解释,却发现这话说起来太长,索性换了个话头,对他道:“说来话长,和船上的古怪有关,回头我详细告诉你。七哥,你是直接闯进来的吗?那些淘海客他们不是拿着鱼叉守在底舱吗!”
  七哥淡淡一笑:“几个人而已,小意思。看见你没事我就放心了。”
  他轻描淡写,我却心生担忧,外面看样子动静闹得不小,蛟爷肯定马上就会知道。七哥再怎么厉害,一旦蛟爷想要对付他,在这船上是逃无可逃啊。
  刚刚想到这里,顶上的舱板又开始动了起来,我心沉了下去,难道蛟爷这么快就带人来堵七哥了,这下可该怎么办?
  随着几声得意的怪笑声响起,舱口处却出现了全叔那又肥又丑的脑袋,他小心翼翼的打量了一番,怪声怪气的说道:“哟,小白脸你可真能耐呀,这才上船几天工夫,你这小白脸又拍到一个小姑娘,真是佩服佩服。”
  这是怎么回事?我有些懵了,警惕的站了起来。全叔下来后,黑皮蔡也爬了下来,手里却提着邱守雄那个精致的皮箱,嘿嘿笑道:“这位大哥好威风啊,那些淘海客中看不中用,几下就被摆平了。我们跟着下来看看热闹,呵呵。”
  一边说着,一边鬼头鬼脑的四处张望。看来这两个家伙原来是趁乱跟着七哥后面混下来的,又想起他们之前几次三番想把我弄到底舱,这次终于得逞,是不是马上出什么问题?
  但既然七哥也在这里,我也不会太担心这两个家伙使坏,冷着脸问道:“你们来这里干吗?”
  全叔堆起脸上的肥肉,笑眯眯地说:“哎呀,我说小大兄弟,你现在倒是找到蛟爷这个靠山了,可是你难道还能在船上过一辈子不成?咱们不是看你投缘,想找你们兄弟看看,有什么生意可以合伙做做?将来到了南洋,多个朋友也算多条路嘛。”
  我简直难以理解他们竟敢跟我说这样一番话,他们的胆子未免太大了,忍不住道,“你们这两个人贩子,不要想动什么歪念头,蛟爷不会放任你们在他的船上胡作非为。你们老想着做这样伤天害理的事情,就不怕老天报应吗?”
  黑皮蔡就阴笑了起来,看着我道:“报应?真有报应的话为什么是你要被丢到海里而不是我们?”
  我目瞪口呆,七哥在一边淡淡道:“我宋某人本来是不信报应的,但是看到你们就觉得不顺眼起来,不如就让我送你们一程。”说着,手上开始动作起来。
  全叔和黑皮蔡面色急变,立刻亮出了鱼棱,气氛立刻剑拔弩张。这时阿娣叫了一声,我转过头去看,发现她睁着惊恐的大眼睛,犹疑地看着面前的一切。我心知她是被吓坏了,但这时候也没法去安慰,反倒是要阻止七哥他们火并才要紧。
  正在紧张地思考要怎么办,外面骤然响起雷声风声,似乎无数人叫嚷起来,与此同时,轰、轰、轰地接连响起三声炸雷一样的声音,福昌号像是被雷劈中,剧烈地摇晃起来。七哥马上冲上来扶着我,但是我们已经趔趄起来,无法站立的我甚至感觉福昌号好像被浪头给颠上了半空,接着听见啪啪的声音,感觉像是无数的海水打在了甲板上。
  我和全叔他们都被震得东倒西歪,七哥用力拉着我,颠簸中用力喊道:“不对,闽生,怎么感觉现在怎么是全速前进,难道不怕翻船?”
  我被说得心里一动,前几次风暴来临的时候,福昌号一直都是降帆下锚,等待天气好转再升帆前进的,现在是什么情况?再一听,突然意识到炸雷的声音竟然非常耳熟。
  泉州城里日本飞机往下扔的炸弹爆炸就是这样的声音。难道我们的船被日本人的飞机发现了?但是不对啊,我们的船开了这么多天,日本飞机就算飞过大海也很难看到我们吧。
  还没等我再想下去,忽然船体又是一阵剧烈的抖动,我一下摔倒在地。
  密舱里的五个人东倒西歪地滚落了一地,气死风灯碰在舱顶上发出咣当咣当的响声,所幸还没有熄灭。混乱中阿娣圆睁着一双大眼睛,本来几近透明的脸,渐渐布满病态的艳红。
  糟糕,她被彻底吓到了吗?再这样下去福昌号恐怕又是一场风暴。我马上要站起来到阿娣身边安抚她,阿娣却已经闭上眼睛躺了下去,蜷起身子,立时就是呻吟出声。
  我急得要命,这期间外面却隐约响起了别扭的国语喊话声:“我们是大日本帝国海军高雄警备府海岸巡逻队,前方船只马上收帆停船接受检查,跟随我们去高雄港接受检疫,否则将立即击沉。警告,马上停船,否则立即击沉!”
  听到那奇怪的语调,果然是日本人,他们怎么会突然出现在福昌号附近?那一刻,全叔、黑皮蔡、七哥和我都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大家好像都在等,等福昌号停下,等待即将到来的厄运。
第十九章 九死余生
  福昌号似乎没有任何减速的迹象,我感觉船只一弯一折地不停变换着方向,在这样的大风里,一条头重脚轻的尖底大渔船,就是行驶得再快不怕翻船,也敌不过日本军舰吧。
  忧虑间,我听见钟灿福在舱板里跑过,一边跑一边大吼:“蛟爷说了,女人孩子全部呆在舱底,是男人的抄家伙备着。咱们被日本人撵上了!”声音里却也没了之前的张狂嚣张。
  我缩回了手,不知道是该跑到甲板上去看看怎么回事,还是该帮阿娣安心宁神停止风暴。我突然觉得,即使帮阿娣减轻苦痛避免了风暴,我们落到日本人手里也是个死,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这时鱼舱里无数哭喊叫唤的声音,夹杂着淘海客们的吼叫,毫无章法地混和在一起,就像从前听见那些俯冲飞过的飞机一样,让人绝望得要命。
  日本人的军舰开始一发接一发地开炮了,但却是打三发炮弹又停一会儿接着打,我只感觉船被冲得东倒西歪,最近的爆炸声已经在船边上了。我的耳朵被震得嗡嗡作响,黑皮蔡竟然在边上失魂落魄地叫着:“我不要死,我不要死……”全然没有了以前的凶悍。
  阿娣的呻吟声在刚才停了一停后,现在越发失控起来,她蜷着胳膊,痛苦地在她那天蓝色的粗布床单上翻来滚去。我赶紧拍着她的后背,心乱如麻,七哥在身后道:“干他娘的小日本,我们只能先待在这里了,出去准得被炸死。”
  随着他的话就是嘭的一声巨响,我们几个再次被震翻在地,只听见顶上一片混乱,传来蛟爷的大骂:“gan你姥母,钟灿富你他娘的找东西把这个洞给我堵上!堵不上你自己跳进去堵!”随后就听见钟灿富也骂了起来:“上过娘儿们的都跟我来!”
  难道是福昌号漏了?我惊疑不定,又听见蛟爷拿梭镖砸甲板的声音,大吼着:“程闽生,你给我把阿娣看好了,要是阿娣出事,你就他娘的等死吧!”说完又吼道:“其他人抄家伙,全部跟我上甲板!咱们给小日本点颜色看看!老子在海上混了这么多年,还没人他娘的敢撵我蛟爷的船!”
蛟爷话刚说完,只听又是一声巨响,“嘣……”剧烈的爆炸声在船上响起来,随着船身巨震,我们都被弹得跳了起来,耳边轰然响起一片尖叫声和失控的嚎叫声。
  黑皮蔡爬起来就想往外跑,胖子全叔一改慢吞吞的习惯,一把抓住黑皮蔡的衬衣下摆:“阿蔡,你出去找死啊,现在最好就呆在这里,你想出去挨日本人的炮弹吗?”
  黑皮蔡一听就停了下来,从听到炸雷声到现在不过一炷香的时间,顶着风暴全速前进的福昌号应该被炮弹炸到了,我们这个密舱里的汽灯虽然也叫气死风灯,可是在这样的颠簸下,也被碰撞熄灭了。好在离天黑还早,从通风口里透下了一些光,我们待在昏暗的角落里,耳边炸雷声响个不停,我感到福昌号速度好像变慢了,接着又是一声轰响,躺在船中间的阿娣和另一边的黑皮蔡,立刻一起都向着我们这边滚落下来,跌落在我们身上。
  看样子,船整个被炸得侧翻了。
  “蛟爷,蛟爷,大桅被炸断了……”我听见一个淘海客的大喊声淹没在风暴的呼啸声里。
  蛟爷的怒吼声马上响了起来:“虾仔,你他娘的把大桅推到海里去,快点!要不然船要翻了。升帆!兄弟们,给我吼起来!”
  炮声中就听见所有的淘海客吼起了愤怒的号子,然后福昌号又是突然的向另一边侧翻去,恢复了正常。我们又止不住地往另一边滚落过去。
  我和七哥互相扶持着,好不容易在左右剧烈摇晃中坐正,福昌号似乎又在快速前进,只听左前方好像有日本舰船突突作响的马达声,也不知道是不是日本人已经追了上来。我忽然想,可能安庆号就是遇上了日本人的军舰才被打得稀烂的吧,安庆号比我们的这艘福昌号大的多,速度也更快,尚且落得那样的境地,我们的遭遇看来不会比安庆号更好了。
  想到这里,我绝望起来,这只是一条破渔船,就算坚固,又怎么能和日本人的军舰抗衡呢?也许我们能够在炮弹轰击侥幸活下来,但如果被日本人抓住,下场会如何不难设想。泉州城里曾哄传过,大轮船“圣安娜号”在去年一月,也是中途遇到日本军舰,满船一千多人全都被日本人注射了毒针,结果到达菲律宾后全部毒发身亡。
  难道我们也要遭受同样的命运?我不敢去想。
外面又是一阵闹哄哄的声音,我听见钟灿福大吼:“日本人追上来了!”随后又有炮弹炸响,紧接着远处传来日本人从喇叭里传来的呼喊声,我听到一个人大喊:“蛟爷,舵手被炸死了!浪太大,再不降帆,船要翻了!”接着蛟爷吼道:“你他娘闭嘴,我来!”
  我不能上去做些什么,只能在密舱里凝神倾听上面的动静,日本军舰的马达声混着强烈的风暴声,让人心惊胆战,福昌号上面早就乱成了一团,到处都是奔跑造成的咚咚咚声,叫喊声此起彼伏,我只能隐约听到一些:
  “快灭火啊,快浇水啊!”
  “走水了,快找水桶啊……”
  “蛟爷被炸伤了,快去找头纤!”
  “跟我来,大家快到船尾去,船尾有条舢板船!”
  “我不敢跳,我怕水!”
  我甚至能透过暴烈的风暴声,听到船上开始燃烧得哔哔剥剥的声音,对于我们来说,这是来自地狱的召唤声。
  看来,福昌号这是着火了,即使是不被炮弹炸沉,我们的渔船也经不起在风暴里折腾了,挨不了多久就会被烧坏吧。
  火借风势,听见顶上发出大火熊熊燃烧发出的滋滋声,木材爆裂发出啪啪声,好多男人、女人奔跑着绝望呼救,小孩子哭叫呼痛,还有沉闷的有人跳海的声音。我心惊肉跳,这样一艘木船,这样的大火,可能过不了多久,我们就会全都烧成灰烬。
  这时忽然舱门被掀开,一股热浪和黑烟随即扑了进来,我情不自禁转头去看,映入眼角的已经全是跳跃着的火焰,头发都被焦了一片的钟灿富搀扶着蛟爷钻进了密舱里。蛟爷的脚看上去受了伤,那个能让他在颠簸的船上站稳的双脚,其中一只脚前面的七个脚趾都已经血肉模糊了,他对着舱口外面说道:“阿奎,你也进来吧,咱们在海上累了这么多年,现在终于不用掌舵盘,咱们也正好说说话,等下就该去见龙王爷啦。”
  只听见外面奎哥的声音满不在乎:“还不就是去见龙王爷?我就不下去了,蛟爷你和阿娣多说几句话,看样子我快不行了,这一停下我就动不了啦,我就在舱门这里帮你们把把风吧。”
  蛟爷没有再说,沉着脸在阿娣身边坐下来,我挣扎起来帮他包扎炸伤了的腿脚,蛟爷浑身无力地任由我忙碌,他的一只脚上好几根脚趾被炸烂了,另一只腿上也有一个大口子。我从藤箱里找了一件旧衣服,撕开帮他包扎好。
  钟灿富也走过来,看到了全叔和黑皮蔡,立刻骂了一声,才道:“蛟爷,现在怎么办?”
  蛟爷抬了抬手,虚弱地道:“听天由命,鸦班他们应该已经上了外面的舢板吧?”
  钟灿富一下沮丧起来,说道:“日本军舰的小炮,打不动我们的大船,难道还打不动一个小舢板?他们根本逃不掉的,就是日本人不打它,在这样的风浪里,随时都会被浪头打翻。唯一的希望就是天快黑了,希望他们能撑到那个时候吧。”
  就像是印证钟灿富的话一样,他的话刚说完,外面就响起了马达轰鸣声,紧接着又连续响起了三声炮响,这次爆炸声过后,原来杂乱呼救的人声,渐渐全都没有了,只剩下木头着火的劈啪声,还有不知是木头还是尸体,不停地撞击着船舷发出咚咚的声音。
  到这时,蛟爷像是缓过来一些,摸了摸痛苦呻吟着的阿娣的额头,然后皱着眉头四处打量着密舱里剩下的几个人,看见全叔和黑皮蔡在密舱里,马上道:“你们怎么在这里?福昌号已经没有规矩了吗?!”
  全叔就低头支支吾吾,黑皮蔡倒可能是想对蛟爷笑一下,可那张脸却比哭还要难看。
  蛟爷没再追究,巨大的海浪声中,他抚摸着舱板的木纹道:“福昌号的舱楼都烧塌了,咱们役使了你几十年,你也该去见龙王爷啦。”
  密舱里的烟雾越来越浓,狂风呼啸着像刀子一样砍在火焰上发出一声声怪叫,空气里密密的全是飘散着木材燃烧后的灰烬,干辣的黑烟刺喉地痛。大家不停的咳嗽起来,温度也越来越高,我被熏得不停掉眼泪,绝望之中就听见外面传来马达启动的轰鸣声,渐渐地又远去了。
  这时候我已经完全不清楚上头发生什么状况,但是如果继续这样被熏下去,我们一定会死,我看向七哥,连他都沉默着。忽然黑皮蔡跳起来叫道:“下雨了!老天爷下大雨了,我们有救了!”
  “哪里下雨了?”我不由得站了起来,却看见黑皮蔡脸上一片血红,他猛然嘶喊起来,疯狂地用手去抹,我再一望他顶上的舱板缝隙,竟然正在不停地往下滴着艳红的鲜血。
  原来那些,只是上面底舱的人死后流出来的鲜血,并不是什么雨。我已经尽力了,阿娣却没有退烧,雨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下,看来我们凶多吉少了。
  我的鼻子里已经充满了焦臭的味道,左右太阳穴的血管在突突地跳,意识渐渐模糊起来,只听得见大火燃烧发出来的呜咽怪叫声、轰隆隆的雷声以及阿娣的尖叫声——她终于醒过来了吗?
  我梦见了小时候,早上在家乡门前那条大路上奔跑,道路两旁的稻苗叶上全是透明的露水,迎着朝阳和吹拂而过的微风,翻起像波浪一样的遍野银光闪闪,我贪婪地大口大口呼吸着那新鲜而且带着稻香味道的空气,清晨空气中的雾水扑面而来,真是舒服得要命。
  但是突如其来的一阵剧痛却让我猛地跳了起来,睁眼只见黑暗中面前站着一个手拿鱼叉的黑脸白眼无常鬼,雨水打在他的身上噗噗作响,我躺在淹过脚背散发着浓烈血腥味的黑水里,到处都着浓浓的黑烟,我不由得啊的一声叫了出来,难道我来到了阴曹地府里的无边苦海里?
别他娘的装死了,赶紧起来舀水,要不然船沉了都得喂鲨鱼!”一身漆黑的无常鬼开口冲我吼道,我这才反应过来,他是钟灿富。
  密舱顶的中间已经被烧得露出小半个天,我探头出去看,天色黑沉沉的,整个福昌号已经被烧得只剩下船底,只有首尾有舱房的地方露出烧得乌黑曲折不平的船舷,没烧透的舱板上堆满了仍然在冒着黑烟的舱板,雨水焦急地打在上面,发出嗤嗤的声音,烧得像炭棒一样的尸体横七竖八,零乱地堆积在上面。
  黑沉沉的天下着瓢泼大雨,黑乎乎的海浪溅起海水,混和着从舱板流下来的雨水还有从尸体身上流出的血水,全都灌进了密舱里,淹过了脚面,散发出恶心的血腥味道。
  七哥和全叔、黑皮蔡已经在合力往船舷外舀水,钟灿富爬上了舱顶,蛟爷背靠船板,将受伤的脚搁在一条压舱石上,面上一片乌黑看不出喜怒哀乐。我看了半晌,终于明白过来,我没有死,依然还活着。
  这次出发的福昌号,蛟爷说加上淘海客总共有二百四十九个人,船上的火被暴雨浇灭以后,一共还剩下了三十一个人,除了土财主、放花鹞子的邱守雄和陈水妹,其他还有好几个胆小的女人。除了蛟爷带伤在身以外,其他基本没有受伤或者只是轻伤。还有些被烧伤了的人,都被钟灿富带着另两个幸存的淘海客扔下了海。
  我们从日本人的炮艇下获救的详细经历颇有些神奇,是钟灿富后来告诉我的:
  不知道日军用的什么炮弹,福昌号被击中以后,很快就燃起了扑不灭的大火,蛟爷叫鸦班马上带着两个淘海客去船尾,把那条舢板船放了下来,好些人都跟着他们往船尾去了。舢板是平底船,贴近海面,福昌号是尖底船,吃水线离船舷比较高,因为火势越来越大,大部分人不得不从五六米高的船舷上往小舢板上跳,先跳下去的,有的落到海水里,挣扎几下就沉了下去,有的游到舢板边爬了上去,还有的直接掉到舢板的船板上,发出砰砰的闷响,有的还能爬起来,有的直接就被后面跳下去的人踩在了脚下。
  很有些胆子小的人,不敢往下跳,结果就退了回来,无处可逃,只得往下层的底舱跑,这个时候,蛟爷和钟灿富已经下到密舱里想要见阿娣最后一面了,有两个守着密舱口的淘海客,看见大火已经烧到底舱,热**人,守在密舱门口的奎哥因为失血过多而不知死活,于是那两个淘海客搬开压舱石,也躲进了密舱里,紧接着,那些跟着蛟爷他们进到底舱的人,还有不敢往舢板上跳而逃进底舱里来的人,都钻进了密舱里面。
  密舱门开着,底舱上的人,不停的往里面钻,还有随之而来的浓烈的黑烟,大火已经烧到了底舱顶上,呛人的浓烟一会儿就将整个密舱笼罩住了,到处都是人被呛到咳嗽发呕的声音。好多体弱的女人跳进密舱没多久就当场就昏倒在地,然后被后面跳下来的人踩踏在地,有的人清醒过来发出尖叫,马上又被烟雾呛得不停咳嗽,有的人再也没有醒过来。直到狭小的密舱挤满了人无处落脚,外面的人还在往里面挤,两个被钟灿富怒骂的淘海客,拿着鱼棱驱赶开外面还有的几个人,才把密舱的门从里面关上了。
  密舱本来就不大,只有两个通风口,进来这么多人后,填满了空间,燃烧带来的浓浓黑烟充斥着整个密舱,空气顿时变得沉闷污浊,而这个时候,外面的风暴正起,火借风势,暴雨却像瀑布一样从天上往下落,日本炮艇也因为暴雨而急忙回航了。
  后来,七哥听那些那些活下来的人说,日本人离开是因为风浪大作的海面出现很多怪物,那些海蛇把日本人的船包围了,小日本是被吓跑的。不过他感觉没那么玄,也许是风浪太大,小日本怕翻船,福昌号又已经烧成这德行,船上的人就算没被烧死也活不下去,才没继续炮轰。
  我却有些不同的看法,从前就听那些老的淘海客讲过很多海里的事,那么大一片海,没有见过没有听说的东西太多了,也许我们运气好,有些通人性的家伙也看不下去小日本的凶狠,才救了我们一下。
  但我已经没有时间多想这些,因为船上还有许多伤员需要我去救治。
  他们中的很多人都被烟呛昏了,最先醒过来的,应该是钟灿富他们,我就是被他们踢醒的,踢不醒的人,马上就会被他们扔下海。不断涌起的海浪从烧得降到吃水线的船舷往里拍进海水,海水、雨水混着烧焦尸体流出的血水,顺着密舱顶上烧穿的大洞往下流,有些昏迷过去的人,没有被火烧死,没有被人踩死,没有被浓烟呛死,但却在昏迷中,被那些污水给淹死了。
  蛟爷脚受了伤,虽然问题不是太大,但行动有些不便,只是叫钟灿富把人组织起来,一部分人去扑灭残余的烟火,一部分人去把底舱里的压舱石丢了大部分到海里,剩下的人去找一切能装水的东西,把船舱里的水舀出去。我们匆忙踩在那些不知死活的身体上行动起来,那些妨碍到大家做事却又踢打不动的身体,钟灿富都让淘海客把他们抛进海里。看着大家神情麻木的搬运着一具具身体,我甚至来不及看看是不是每个人都真的已经死去,有好几次,我恍惚中看到尸体被扔在空中时微弱地扭动着,几乎要作呕起来。
  等我强忍着莫名其妙的负罪感,和大家一起把一切做妥当之后,身体上和心理上的双重疲惫已经让我虚脱得站不起来了。此时的福昌号因为扔掉了压舱石,船舤被烧光了,桅杆被砍掉了,船体像锯齿一样残缺不全的漂在海面上。蛟爷叫钟灿富把阿娣的床单拆掉了,绑在一根木条上做成一张小帆,就这样,残破的福昌号坚韧但可怜地,慢慢在黑暗中行驶。
  和刚上船的时候相比,我已经对下南洋根本不抱什么希望了。
  还有些烧伤的幸存者,被雨水浇醒过来,也有可能是伤口被海水淋湿盐渍得疼痛,也有可能是被烧后身体太疼痛,从我清醒起,就在不停的哀号。暴雨早已停止,在微弱的白色星光下,寂静无声的船就像正在朦胧梦境中慢慢行驶一般诡异,如果抛开那些悲惨的哀号,眼前的一切将是如此安静祥和,丝毫看不出在不久之前,这里发生了血与火的灾难。
  这时,我看到钟灿富拿着鱼棱爬到了舱板上,然后对准其中一个躺在地上正在惨叫的家伙,噗地一下刺出了鱼棱。
  我大惊失色,没想到钟灿富竟然这么心狠手辣,不由得喊道:“等一下,你要杀了他?”
  钟灿富手上动作不停,拔出鱼棱交到左手,右手在裤子上擦了两下,然后抹了一把黑脸上的雨水:“你能救得活他们?”
  我顿时语塞了,即使是在泉涌堂里,像这样烧得浑身血肉模糊的人,我们也决然救不活,无非就是看着他们渐渐的全身化脓,长满蛆虫,慢慢痛苦万分地烂掉死去。
“既然医生都救不活,那就只好让我给他们一个解脱了,让龙王爷保佑你们早日转生极乐吧!”说着他就用鱼棱叉起那个浑身流着血水的活人,一鼓作气扔进了海里,那个血人惊骇地惨叫着,手脚乱舞,但还是在冷冷的星光里,扑通一下栽了下去,几个沉浮之后,再也没有发出声音。
  钟灿富又用鱼叉指着另外两个幸存的淘海客:“你们两个也上来,咱们赶紧把上面清理一下,免得血水到处流。”
  然后又指了一下我们:“你们赶紧把底舱清理干净,把那些等死的或者是死掉的,统统都扔到海里去,把舱里的水舀干净以后,全部擦干净。”想了一下又说,“把那些人的衣服扒下来,等下好擦舱板。”
  我们忙碌起来,过了好一会儿,坐在一个压舱石上的蛟爷望着船头的方向,突然叫道:“灿富!灿富!”
  钟灿富从大洞上伸出疑惑而警觉的脸:“什么事?”
  “水舱!还有粮舱!快去看看!”
  正在干活的人,也都直起了腰,听懂了蛟爷话里的意思,都紧张的往船头的方向围拢,七哥也立即跟着钟灿富往船头跑去。
  船只遇难以后,粮舱的顶部被烧穿了,水舱里的水也蒸发得差不多了,里面剩下的水又黑又脏,面上飘浮着一些渣滓,也不知道里面掉了些什么东西下去。不光如此,真实的情况比这严重得多,粮舱里面的米全被烧成了焦炭,用手一捏就全成了湿湿的一团灰。粮舱里面堆满了的干刀鱼,也大部分都被火烧焦了,用手清理的时候发出嚓嚓嚓的炭灰声,一碰就成了灰烬,只剩下最下面贴着船底的那一层倒还可以吃,但最后清理出来数了数,只有120多条完整的干鱼,而且它们也都连骨头都变得又硬又脆的了,其他有半截鱼头或者鱼尾勉强能吃的,加起来也不过几十条的样子。
  本来灾难过后,大家首先想到的是把船清理干净防止瘟疫,毕竟船上到处都是死人让人感觉非常压抑。但等到大家精神一放松,才意识到还有更严重的问题,那就是粮食和水。
  看到残酷的现实,有的人直接瘫倒在了船板上,有一个女人可能想起了刚才死去的亲人开始号啕大哭,结果马上引发了更多女人痛哭流涕,那个有点神经的雷嫂儿子死了,她哭喊得最厉害,剩下没哭的人则失神落魄神情麻木地坐在舱板上面面相觑。
  接踵而来的就是饥饿感,刚才情况紧急,大家都使劲清理船只,搬东西扔进海里,拼命地擦洗船板,现在清闲下来,顿时饥饿难忍。那些幸存的女人们都聚在一堆纷纷喊饿,旁边拿着鱼棱的宋宗德站起来问道:“船老大,忙活了一晚上了,分点东西给大家吃吧?”
  蛟爷背靠着船舷躺在一个压舱石上板着脸一言不发,那个雷嫂于是嚷了出来:“咱们交了船钱,结果却遇上这档子事,船老大你可要给我们一个交代才行!”
  那帮女人又开始绝望地哭喊起来,哀叹自己命不好,嫁得不好,运气不好,倒了霉,现在生死没着落,行李财物又全部丢失了,简直是要了她们的命断了活路。
  “行了,别闹了,谁他娘的想遇到这样的事情?都闭嘴,嚎个屁啊!”钟灿富见状也拿着鱼棱站了起来,回头问道:“蛟爷,你拿个主意吧,这样可不是个办法。”
  另两个干瘦的淘海客也站了出来:“对啊,蛟爷,您说现在怎么办,咱们都听你的。”
  蛟爷想站起来,结果踉跄了一下没能成功,阿娣赶紧上前扶着他,他踮脚站起来,抱拳向着众人的方向道:“福昌号遇到这样的祸事,我作为船老大在这里先给大家赔个罪,今天让大家受苦了。如果刚才福昌号不逃跑,咱们被带到日本人的驻地,多半大家都会被以检疫的名义注射毒针,即使最后到了南洋也都会毒发身亡。所以我才想要浪翻他们的小船逃跑,结果没能成功,害得大家蒙受了这许多痛苦。现在大家幸运的活了下来,请放心,我一定会努力把大家带到南洋去的。我蛟爷在海上闯荡了这么多年,请大家相信我,咱们现在离菲律宾已经不远了。”
  我意识到了现状的艰难,其他人开始三五成群的议论起来,说什么的都有。现在船上的情形是,蛟爷守在船头,我和阿娣、七哥站在他身后,钟灿富和另两个淘海客在另外一旁,还有躲在角落里一声不吭的全叔、黑皮蔡,船头这边有九个人。其余的船客聚拢在船尾,其中我认识的有雷嫂、土财主、邱守雄夫妇,还有就是一些早先不敢往舢板跳的胆小乘客,以女人为主,他们总共有二十来个人。
看着这样阵营分明的两群人,我不由暗自哂笑,看来蛟爷是觉得我们这些人比较可靠,但想到和黑皮蔡和全叔这两个家伙挨得很近,又有些浑身不自在。
  蛟爷回头对阿娣吩咐了几句,于是阿娣把她身后的一个大木箱上的衣服拿开,蛟爷又叫过钟灿富,让我和他把那极为沉重的箱子费力地抬到船中间。蛟爷猛然掀开箱盖,里面整整一箱全是整整齐齐的银元,众人一下激动起来,迅速向前围拢了过来。
  蛟爷大声对大家道:“请大家听我说,这些大洋,就是这次福昌号出海总共收到的船钱,除了上下打点、分给淘海客们的力钱,还有采买物资的费用,全部都在这里了。灿富,你现在把它们全部拿出来分给大家,希望大家到了南洋以后都有钱花。”
  钟灿富指挥大家排队领取大洋,本来死气沉沉的悲戚气氛很快变得热烈起来,领钱的过程中,蛟爷又说道:“丑话说在前头,现在谁还在船上捣鬼,想要打些奇怪的念头,被我知道了的话……”拿出一柄鱼梭,手一挥,狠狠插入甲板里:“那就别怪我不讲道理了。”
  我看着蛟爷一脸狠厉的表情,心里一惊,不明白为什么刚才客客气气的他却突然变化这么大,蛟爷的表情不像是警告,倒像是针对什么人说的,可这船上剩下的无非是些可怜的乘客,我又能感觉到蛟爷这股狠劲是憋在心里不吐不快的,总觉得他这话没有那么简单。
  虽然蛟爷话说得狠,但是其他乘客已经被银元晃花了眼,只顾开心地叫着“蛟爷说得对!”、“那是自然!”、“这时候大家本来就该同心协力嘛!”
  最后每个人都分到了三十个银元,我也拿了一堆,只是我却不明白现在银元还有什么用。分完了银元,有的人甚至兴高采烈地跟人商议起到了南洋要做什么生意,我看着他们非常认真地谈论这些话题,感觉无比荒谬。蛟爷发完银元后,面色依然非常差,我看得出他是在担心着什么,他又叫过钟灿富小声说了半天话,然后钟灿富带着两个淘海客将刚才清理出来的刀鱼,向船尾的那群人每个人发了半只,用木桶盛了半桶水,摆在船舱中间,有个淘海客拿着杯子给每个人分上小半杯。
  我们呆在船头的七个人,每个人都分到了一条整鱼,杯子里的水,也要比船尾的人稍多一点,钟灿富自己更是拿了一条最大的鱼咯吱咯吱啃了半天才吃完,随后他控制不住的饱隔声,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第二十章 痛下杀手
  第二天早上,蛟爷把大家召集起来,商量怎么改善目前的困境,这么多人要吃要喝,而且船也没有帆,光靠一条床单做船帆,也不知道要漂流到哪里去。
  在狭小破陋的船舱里,大家无事可干,都只能躺在能遮挡阳光的地方休息,感觉胃里又饿又渴,但是没有任何办法,因为钟灿富拿着他那根锋利的鱼棱守在粮仓的旁边。
  船尾陆续过来了几个人,都想求钟灿富给一点鱼吃,但都没能成功。有一个女乘客把分到的大洋拿个衣服装着向钟灿富买食物,结果却是引来他一阵嘲笑声,我只见钟灿富抓起大洋,扔在了那个女乘客的身上:“大洋买鱼?你在做什么美梦?你现在就是拿一船金条来,也换不到一条鱼。”
  见到这个场面,蛟爷望着钟灿富的面色就沉了下来,我也觉得钟灿富处理这件事太糟糕了,蛟爷好容易用银元把船上的局势稳定下来,他这么一来不就白费了?果然,没过多久船尾的那些人都意识到所谓的分银元完全对他们没有实际的意义,有几个醒过神、意识到自己处境的人已经开始有些骚动的迹象,竟然有往粮仓逼过来的迹象。
  蛟爷看到形势突变,大喝一声:“灿富。”钟灿富本来手里紧紧握着鱼梭,正一脸凶相的扫视着乘客,听到喊声后对这人群恶狠狠的挥动着手里的鱼梭,一脸无所谓的态度走了过来,看也不看那些义愤填膺的船客们。
  这种头脑简单的粗人不会想那么多,只相信手里的武器和身上的力气。仔细想想其实也有道理,在这种环境下,他们在这艘船上具有天然的主宰地位,只要不做的太绝,其他人又能拿他怎么样呢?
  这时候七哥却站了出来,大声对乘客们说:“大家不要吵!听我说两句。”
  七哥神情严肃的时候看上去非常有气势,乘客们的吵闹声很快平息了下来,都看着他。七哥见人群安静了,说道:“船上的食物有限,也不知道我们要在海上漂流多久,每天分这些是没有办法的。现在大家都在一条船上,只有互相体谅才有希望能活下去。”
  底下的人听了,嗡的一声又炸开了,纷纷交头接耳,显然是不以为然。我看七哥并没有镇住场面,手里不由捏了把冷汗。
  七哥不慌不忙,等议论声稍微小了一些,继续说道:“你们听清楚了。”慢慢环顾了一圈,周围的人被他视线碰到,都不由自主的移开了视线,或者低下头去。七哥继续说道:“我强调一下,大家必须互相体谅,必须团结一致。因为,我不想死。
  “这些话,你们听不听我不管,你们想不想活,我也不管。但如果有人想要继续闹事,吵着要吃饱,我就会认为他是不想大家活下去,不想我活下去。
  “对这种人,我是不会客气的。有不服气的,可以来试试。”
  说完,七哥完全不理那些人的反应,直接走回我的身边坐下来。
  船尾一片安静,看来其他人都被七哥给震住了。我崇拜的伸出手,对七哥翘起了大拇指,七哥勉强笑了一下,丝毫看不见得意之色,眼中却有浓浓的担忧。
  下午太阳正烈的时候,乘客们中有男人开始在船舷边用海水洗脸洗衣服,衣服洗净后就晾晒在顶上的船板上,之后那些幸存的女人们也都去把手和脸洗得干干净净,有些胆大的甚至也都脱掉了单薄的衣衫清洗,然后穿着小衣蜷缩在船尾的角落里警惕地望着众人。钟灿富跳到舱顶上坐着,津津有味地打量着这一切。
  就这样到了第三天中午,分饭的时候,大家似乎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不再有哀求多给一些食物的声音,依然每人分了一点只够塞牙缝的。基本上所有人都是拿过就塞进嘴里,然后失落的看着别人接过食物的手。
  也许一个人三天不吃饭也勉强能够忍住,不会太过难受,但这么多人都处于饥饿中,那种痛苦的感觉好像就被放大了。
  分完饭后过了一会儿,钟灿富和那两个淘海客嘀咕了半天,那两个淘海客还发出几声怪笑,之后就见钟灿富从粮仓里拿出一条小刀鱼,走到船舱中间,右手柱着鱼棱,左手扬着手里的鱼对船尾的那群人喊道:“刀鱼谁要?”
  他的话一出来,几十双发着亮光的眼睛立刻全都盯着那条鱼,还有得意扬扬的钟灿富。说实话,大半天过去了,昨天晚上吃了一条整鱼的我,也早已是饥火中烧,所能做的,只是躺在地上蜷起身体用双手按住饥肠辘辘的肚子。我想起小时候从安溪乡下逃难到泉州城里时,饥饿的感觉也曾经让我痛不欲生,那个时候,我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把树皮啃出浆来咬成糊状吞下去,还有扒草和草根,不管它们有多苦涩难咽。
  但现在在船上,连树皮都没有。昨天发生的那场灾难,耗费了大量的精力和体力,早上醒来,我肚子里就已经像是火在烧一样想要吃东西,但我立即明白,在现在这种情形下,只有忍饥挨饿才能活下去。
  船尾的人吃得比我还少一半多,捱到现在他们一定更饥饿吧,起先不用银元换刀鱼已经犯了大忌,现在钟灿富又想干什么?
  看着围拢过来的人,钟灿富把那条鱼凑近自己的嘴边,一边细细打量着他跟前的那些人,一边啃咬着那条鱼尾的干鱼鳍,咂咂嘴做香甜状。蛟爷看上去好像很平静的样子,但我看见他脸上的肉,却在忍不住地跳动。阿娣今天一直昏昏沉沉的睡着,七哥若有所思地看着,船尾那边,全叔一脸阴森地吞着口水,转过头去跟黑皮蔡说了什么。
  钟灿富得意地望着面前这群人,之后引发了轩然大波:“哪个水灵的娘儿们陪老子睡觉,这条鱼就归她!”
  人群顿时炸开了锅,几个男人顿时阴沉着脸坐了回去,眼神不善地望着钟灿富和剩下的女人。惊愕一阵后,有两三个女人满脸不齿地呸出声来,嘴里骂了起来,但更多的是饿得两眼直勾勾的女人,都像丢了魂一样往钟灿富面前凑,嘴里喊着:“给我,给我!”坐在船头舱板上的两个淘海客见状哈哈大笑起来,然后两人在那里划拳,胜了的那个得意地说:“等会儿我先去爽,哈哈。”
  陈水妹先前就把衣服洗了晾晒在顶上的舱板上,现在她一把就将面前穿着的那件粉色绣花的半截肚兜扯去,大声地喊道:“灿哥,给我,我什么都干。”
  邱守雄咬着牙盯着这一切却一声不吭,倒是旁边有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站了起来:“你们还有没有一点廉耻了!为了一条鱼,众目睽睽之下,居然这么不要脸!”
“我呸,去他娘的廉耻,老子现在只想在死前图个快活!鱼只有这么多,谁知道这条破船什么时候能靠岸。”钟灿富一把推开靠近他的陈水妹:“他娘的你这个放花鹞子的脏见货,你给老子滚到一边去!”
  最后钟灿富不理陈水妹的苦苦哀求而选了另一个年轻女人,那个年轻女人一只手紧紧地攥着那条鱼,一边啃一边跟着钟灿富爬到了顶上的舱板上去。听着上面传来的喘息声,我身处的船舱死一般的沉静,没过多久,其他人开始互相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起来,只是离得远他们又说得小声,我并不知道他们讲了些什么事。
  这件事情以后,整个下午,都没有人再过来向淘海客们央求食物,甚至等了一会儿,其中一个淘海客学着钟灿富的样子,拿了一条刀鱼站在船舱中间得意洋洋地喊话,回应他的也只有掩饰不住的敌意眼神和死一般的沉默。那个淘海客涨红着脸等了半天没有一个人搭理他,灰溜溜的回到船头,满脸的难以置信和愤愤不平。
  看着这一切,我感觉到一阵悲哀,同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我们侥幸活下来,但在这艘破船上,也许活着比死了会更悲惨。想到这里,我看了一眼蛟爷,这个福昌号实际上的龙头老大此刻眼神复杂地盯着人群。自从福昌号遭遇日军炮击后,他像忽然变了一个人一样,基本所有的事都由钟灿富出面维持,但往常钟灿富有他约束,也不敢干出什么出格的事,可现在蛟爷明显也不齿钟灿富他们的行为,为什么不阻止?
  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船尾那边起了一阵骚动,我站起来一看,原来是有人在舱板上打滚。有个女人的声音大叫起来:“啊,他吐血了,郎中呢?!那个小白脸不是郎中吗?快,快叫他来看看!”接着黑皮蔡跑到船舱中间来叫我过去帮他叔叔看病,我望着目光闪烁的黑皮蔡,心里万分疑惑,难道都这个时候了,他们俩人还在打坏主意吗?
  我看了看蛟爷,他想了想说:“拍花的,你去帮他看看吧,万一是瘟疫也好提早打主意。只是你要注意安全,万事小心!明白吗?虾仔,你陪他一起去。”
  蛟爷的这几句话说的有些奇怪,感觉隐隐有所指,我没法再推辞,便拿上藤箱跟着那个叫虾仔的淘海客过去一看。那个全叔口吐鲜血和口水,手脚一直在打着哆嗦,白眼直翻,在船板上翻来覆去地打滚,看上去就像抽羊角疯,但是羊角疯断然不会吐血的,顶多会吐白沫和口水,难道是抽疯的时候咬到了舌头?我摸着他的脉像,除了跳得快一点而已,别的并没有异样?转念一想,我便判定这两个家伙多半又在搞鬼,正想戳穿他们,那全叔却像缓过了气来一样,身子一挺,原先打着抖的身体软了下来,瘫在了船板上,那副表情就像才看清是我,马上紧紧地抓着我的手,咬着牙睁大眼睛注视着我,嘴里恍若毒蛇游动一般嘶嘶作响。
  “我要死了,快救救我,救救我的命啊!”
  这可怕的喊叫声让我陡然一惊,究竟是什么病,才会把全叔变成这种古怪的样子?黑皮蔡在旁边牢牢拉着我的手臂,嘴里哀嚎着,眼神却很有深意地说:“拜托你了,以前是我们叔侄俩对不住你,现在拜托你救救他吧!”
  我心下骇然,全叔的手死死的握着我的手,眼睛睁得就像眼角都要裂开了似的,浑身大汗淋漓,看上去比生了一场大病还要吓人,周围的人看到这样子都离的远远的,好像生怕他会忽然暴毙一样。
  那时我的心跳得非常厉害,已经没空去看全叔那副骇人的表情,我知道他是装出来的。现在我能肯定即将有什么大事将要发生,手里紧紧握着他塞给我的东西,克制住马上想要打开看看的冲动,翻开他的眼睑检查了一下,冲着全叔点点头:“我知道了,别担心,我会把你治好的。”又站起来说道,“我回去给你拿点药,不是大病,你不会死的。”
  说完我转身就走,迈了一步忽然想到这样好像太着急了,又对黑皮蔡说:“你先把他扶起来,半卧坐好,嘴里塞上东西,免得万一抽搐把舌头咬到。”之后才离开。转身的那一刻,我看见黑皮蔡对我点点头。
  我满腹狐疑地回到船头,刚过去就发现蛟爷正看着我,我能感觉到他如刀的视线一直跟随着我,我想这时候我的表情一定非常紧张和怪异,因为除了蛟爷,钟灿富、阿娣,甚至七哥看我的眼神都不太对劲。
  我强作镇定,一个字也没有说,走到藤箱边,背对着船尾蹲下去,把藤箱打开,装出找药的样子,然后双手止不住地打着抖将手里一直捏着的东西展开。
  那是一块比手掌大一点的灰色布条,上面用黑炭写着四个非常潦草的字。
  ——今夜杀人。钟!
  这几个字带来的信息让我震惊得差点叫起来,一瞬间的功夫,我脑子里飞快的转过很多东西。在这一刻,我脑子变得从来没有过的清醒,因为我清楚的知道,这是一个决定生死的时候,我必须要把事情从头到尾想清楚,才能决定接下来应该怎么做。
  首先,我得明确这四个字代表着什么意思。
  毫无疑问,那群乘客在高压的镇压下,已经有些绝望。看来他们白天的时候已经串通好,准备晚上开始杀人。其实我完全能够理解他们的想法,淘海客无疑能让这艘漫无目的漂流下去的船存活概率增大一些,但事到如今,如果活着已经比狗更没有尊严,他们显然也不介意死之前先反抗一下。他们做出这样的选择是意料之外,但是情理之中。
  可让我想不通的是,为什么钟灿富会和他们一伙?
  这太出人意料了,不说船上的很大一股怨气就是钟灿富作威作福搞出来的,仅凭他和蛟爷的关系,在这种时候也不应该会做出这样的选择,我想不出这样做对他有任何的好处!
另外,这些船客虽然我不是都熟悉,但这种人的心理我现在已经很了解了,那都是些只喜欢说闲话看热闹的市井小民,这么快就能结成联盟,团结起来做这种事,这背后一定有人在挑唆,而且这个人一定有一定的威信。钟灿富负责分配船上的食物,从这一点上来看,如果是他领头,用食物做引诱,说不定真的会迅速得到响应。
  可还是想不通啊,他为什么要出头做这样的事?他这样身强力壮,又是在常年在海上讨生活的家伙,在这种局面下生存是很有优势的,作为船上的头纤,蛟爷也对他信任有加,他没理由这样做啊!
  想不通,我完全想不通。于是顺理成章想到下一个问题:
  黑皮蔡和全叔想干什么?
  我第一反应,就是他们在挑拨离间,一切只是场恶作剧。不过这个念头马上被自己推翻了。他们根本不可能做这样无聊又危险的事。
  反过来说,虽然难以置信,但这个信息看来就是真的了。
这两个流氓混在船上,得知这个消息后一定会权衡利弊。也许在他们看来,那些乘客虽然人数占优,但毕竟是乌合之众,船上的淘海客都身强力壮,个个都有武器,而且还有蛟爷和七哥这样的猛人,依照全叔两人的奸猾,多半会判断出哪方更有优势。
  更重要的一点,我想这两个人渣一定也想到了,那就是在海上生存,靠着蛟爷他们一定会更有把握。最后还有一个非常阴暗的原因,乘客人数众多,但食物已经极其少了,如果蛟爷这边赢了,人少些生存的几率会更大。
  想到这里,我忽然打了个冷战:我什么时候也变的这么阴暗了?可以如此自然的用这样阴毒思路去分析局面。但我没有更多的心情和时间来感慨,黑皮蔡和全叔这种十恶不赦的恶棍,做出这种决定是为了活下去。而我的愿望也很简单,和他们一样,活下去。
  我的思路再次回到黑皮蔡和全叔两个人身上,陷入这样的死地,如今他们心里一定后悔万分吧。
  脑子里转了一大圈,虽然想的事情很多,但只是花了一两秒的功夫。我深深呼了一口气,把布团揉起来,合上药箱站起身朝全叔走去。
  路过蛟爷的时候,我不动声色的把布团扔在他脚下,然后假模假样在全叔跟前蹲下,胡乱翻出几味药,虽然不至于把他毒死,但都是故意拣最苦的,然后胡乱塞进他嘴里。本来还想再给他扎上几针解解气,毕竟事情重大,害怕节外生枝,看到他嚼着那些又苦又腥的药草,但又不能吐出来的尴尬表情,心里颇为痛快了一番。
  回到船的这边时,蛟爷居然神色如常,没有露出丝毫惊异的表情,我甚至怀疑他有没有看到布条上的字。当我走过他身边时,蛟爷轻微对我点了点头,示意知道了。
  七哥正躺在船板上闭目养神,我坐到他的身边,看周围没人注意,轻轻伸手在他手背上写着字。我写的很慢,写好一个字,七哥就用手指在船板上轻轻磕一下。这五个字我写了两遍,从头到尾七哥都没有睁开眼睛,只是拍了拍我的书,表示知道了。我缓缓地躺下,夜晚还有很久才会到来,但我现在已经抑制不住开始焦虑起来。
  当天晚上分发食物,仍然只分烧焦了的半条鱼给舱尾的乘客,我们则是每人一条大鱼。但这次没有人再嚷嚷,大家默不作声领取了自己的那份食物,我仔细观察,发现不少人看向分鱼的虾仔时,眼神里充满怨毒,这仇恨让人胆战心惊。我问自己,如果我没有收到那个布团,是否能看出这诡异气氛下的不正常?下一刻我自己给出的答案是:不能。
  我多半只会认为乘客们都已经接受了被压迫的现实,就像在泉州城里,所有人都接受了被日本人打到家门口的事实,无法反抗,只能逃。但现在,从打开布团的那一瞬间,我已经明白,逃到这里,我已经无处可逃。
  在压抑的气氛下,船上的人都默默地吃了东西。我冷眼旁观,看着两边的人都有所准备,船尾的人假装去舱板上面透气,然后拆掉了好些趁手的舱板木条什么的下来。我们这边,也早就准备好了家伙,躺在船头小心防备着,我摸着怀里的鱼棱,感觉手心有些出汗。
  钟灿富分完食物后,和另一个淘海客走了过来,两个人拿着几块船板,用手里的鱼梭切割着,嘴里大声说着一些捕鱼抓虾之类的窍门,像是要做什么捕鱼的工具。表面上看起来没有任何异常的地方,我不敢总盯着他看,怕被看出内心的紧张。
  钟灿富却根本没看我,只是对蛟爷说了一句:“今晚我睡那边,看着那群货。”就转身走向人群,拉出那个之前用身体换鱼的女人,旁若无人地走到远处的舱板后了。
  我叹了口气,看来今晚的变故是肯定的了,但那个疑问不停在脑中盘旋:
  钟灿富为什么要这样做?
  夜很快就深了,耳边听到我们这边的两个淘海客故意发出来的鼾声,等了没多久,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我睁开了眼睛,这是一个晴朗的夜晚,天空中挂着一条灿烂的银河,不知为什么,我想起了小时候我娘给我讲的故事,牛郎和织女就隔在这条银河的两段。
  窸窣的声音打断了短暂的走神,缓慢但是坚定的靠近,我甩开其他的念头,微微抬起头,在银河那漫天闪亮的星光下,一群黑影小心翼翼地向着船头悄悄走了过来。我死死的捏紧沉重的铁力木木条,手心全是汗水。
  突然那群黑影中有人发出一身大喝,借着月光,我看到钟灿富带着两个淘海客操起家伙就扑了过来。
  就在这时,对面的人群中忽然传出两声惊呼,接着一阵骚乱,看样子是人群中的黑皮蔡两人已经偷袭得手。趁着他们分神的功夫,一直假睡的七哥暴喝一声,手里的鱼梭飞出,正钉在最前面的邱守雄胸前,这一下七哥是使了全力,邱守雄完全没有任何反应,就见鱼梭扎进他前胸大半截,他连呻吟声都没来得及发出,就被鱼梭上的余劲给带倒在地,一动不动,后背露出闪亮的梭尖,我完全没想到七哥的手上功夫这么厉害,居然一下毙命。而面对面看着一个活生生的人被另一个人给当场杀死,还是第一次,这种血淋淋的残酷,没有经历过的人是无法体会的,不光是我,对面暴乱的人也被震慑住了。我能感觉到很多人已经吓得两腿发软,这群乌合之众有几个人见过这样的场面?
  虾仔和另一个淘海客显然被七哥这一下给撩拨得热血沸腾,手里拿着家伙继续向前冲去,那边的大部分人还是没有什么反应,仿佛吓得傻了。
眼见预想中的恶战即将变成一场单方面的屠杀,忽然钟灿富上前一步,一棍子挥过来,势大力沉,连空气都给划破,发出呼啸声。这一棍又快又狠,正好打中一个淘海客的脑袋,直接把他打得踉跄几步跌倒在船上,也不知道是死是活。其他淘海客立即骂了起来:“灿哥,你是不是招邪了,连自己兄弟都杀,你不要逼我们动手啊!”
  钟灿富凶狠地挥舞着棍子,大声道:“什么兄弟不兄弟的,老子只想活命!”又转头骂道:“都他娘上啊,不把他们干掉,我们都得死!”
  那些船客听了这句话后,却反应各异。有的跟着他冲了过来,有的扔下武器抱头蹲着喊道:“蛟爷,不要杀我。我是被逼的!”有几个惊慌失措的女人更是被吓得炸了窝,到处哭喊着乱跑,场面一片混乱。
  我拿着鱼棱守在阿娣身边,她死死躲在我的身后,抓着我的衣服发着抖,这种场合我只能尽量保护着她,因为蛟爷拿着一把鱼梭也加入了战团,他的步子很稳,跨步的幅度看起来不大,可行动的速度很快,像一个将军上了沙场一样镇定自若,通常只是一捅或者一扎,对面就有一个人倒下。
  这场战斗结束的很快,快得出乎我的意料。
在我的预想里,这是一场惨烈的搏杀,背水一战的乘客们为了生存红了眼和淘海客大战,可实际上,一转眼之间,一切就已经结束了。虽然人数多出几倍,但这些乘客们显然从身体到心理上都没有真正做好准备,只有钟灿富其他少数几个人算是有战斗力的,坚持了一小会,尤其是钟灿富,那个被他一棍子打飞的淘海客我后来检查了一下,脑袋都被打的凹进去一块,眼看是已经活不成了。而虾仔也被他抢过鱼叉,一叉捅穿了腹部。
  但面对七哥这样的猛人,他们还是很快被吓破了胆。在死了四、五个人后,船客那边已经完全崩溃了,到了后来,好几个人甚至只是看着气势汹汹的蛟爷走过来,立刻丢下武器,跪在地上不停的磕头咒骂,内容无非是“我们是被强迫的”或者“我们是被蒙骗的”,他们口中的主谋钟灿富却一声不吭地负隅顽抗。直到蛟爷一梭子飞过来,鱼叉穿透他的大腿把他钉在船板上。
  那一下看得我心惊胆战,却听不见钟灿富喊一声疼。他边上有两个女人好像是疯了,手无寸铁也哇哇大叫着扑了上来,又立刻被打倒。全叔和黑皮蔡早就在混战一开始时,在背后下了黑手,然后趁乱从人群中溜了出来,此刻脸上带着胜利者的得意,直接上前把这两个女人踢下了船,她们在银色的海面上扑腾没两下就消失了。
  到了这时候,依然还在顽抗的只剩下六七个拿着木条胡乱挥舞的乘客,被围在了舱尾的角落里挥舞着木条作垂死的挣扎,他们又怎么会是七哥、黑皮蔡他们的对手,片刻之间就都被打倒了。
  我冷眼看着这一切,忽然见到跪在地上的一个人跳了起来,是那个让我鄙夷的土财主。他哭号着爬到蛟爷跟前,边哭边大喊道:“蛟爷,你们放过我吧,我是被他们逼的啊。”
  蛟爷提起鱼棱就向他扎了过去,鱼棱扎进了土财主的肚子里,他死死抓住鱼棱,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哭嚎,逐渐声音微弱了下去。
  我看到这里,暗中叹了一口气,虽然明知肯定会是这样的结局,心里还是莫名其妙涌上一股悲凉。蛟爷连一眼都没有看那土财主,对他的惨叫声也是充耳不闻。这场以少对多的战斗我们这边也有损伤,蛟爷、七哥还有一个淘海客身上都挂了彩,还好都是些小伤,不是很严重,但虾仔和另一个淘海客都死掉了,黑皮蔡和全叔倒是毫发无伤,不得不佩服这两个恶棍奸猾过人,这种情况下也能安然无恙。
  不过总体说来蛟爷这边以少对多,能赢得这么彻底,还是很不容易的。说实话,看到这样的结果,我心里也是一块石头坠了地,但蛟爷脸上丝毫没有大局已定的轻松,也不管腿上的伤口,被另一个淘海客扶着,反而神色凝重的看着浑身是血、坐在地上的钟灿富。
  钟灿富浑身是血,被鱼叉刺穿的大腿不停流出鲜血,把身下的一大块船板都浸湿了,和其他嚎哭悲鸣或者磕头求饶的乘客不同,他虽然伤得很重,面色惨白,却一声也没吭,神情复杂地打量着蛟爷。
  蛟爷叹了口气,向着钟灿富问道:“为什么?”
  这也是我心中的疑问,钟灿富却惨然一笑,答道:“蛟爷,十五年前我年纪还小,侥幸活了下来。这次我肯定活不下来了,不如搏一把,反正多活了这么些年,就当白赚了。”
  这两句话,我隐隐听出是当年的事,但还是有些摸不着头脑。蛟爷低下头,不知道在想什么,却没有打断他。
  钟灿富咳了几声,继续说道:“我阿灿对蛟爷你算的上是忠心耿耿,但我太了解你了。福昌号现在这样子,就算能到那里,也剩不下几个人了。我可不像去补那些空位……”
  说道这里,忽然一道白光闪过,钟灿富的声音变成了惨呼,蛟爷手里的鱼梭已经扎进了他的腹部。
  钟灿富嘴里不停往外流着血,嘴里含糊的说道:“蛟爷……没用的……现在……人不够了……”头一歪,再没有了动静。
  蛟爷静静看着钟灿富的尸体,忽然冷冷地道:“灿富,你不懂,我和原来已经不一样了。”
  我看着死去的钟灿富心里一阵发寒,我并不了解他,对他的印象也非常糟糕,因为他总是找我的麻烦。但他最后说的那句话,还有蛟爷的回答,突然让我感觉到莫名的恐惧。
  船上的局面虽然得到控制,但还需要善后,我站在那里,忐忑的猜想着蛟爷他们会怎么处置剩下的人。蛟爷先走上前,把钟灿富尸体上的鱼叉拔出来,然后一脚把尸体给踢下了海,忽然转头看着我,指着那些跪在地上的乘客,对我说道:“闽生,这几个人你来解决。”
  这一句话让我的心沉了下去。我知道有些事情,我即使再也不想去做,也无法再逃避了。
  那几个人已经吓破了胆,几个大男人跪在那里,机械地磕着头,嘴里不停求着饶。我从内心深处是觉得他们很可怜的,这些人原来只是本分的普通人,虽然刻薄寡义,也会落井下石,但在这个时代也没什么好更多指责的。如果是上船前的我,也许会怒斥他们的卑劣行为,然后转头向蛟爷他们求饶,希望能留他们一命。可现在的我已经不会这么幼稚,再去做这种毫无意义的事。更重要的一点,既然已经彻底决裂了,那么这些人必须得死。
  回头看了一眼阿娣,她抱头坐在船板上,不知道是不是在哭。形势逼人,我们没有办法阻止这些血淋淋的东西被她看到,所以看到蛟爷过去把惊恐得浑身颤抖的阿娣抱着,轻声安慰着,我只能略带愧疚的转过头,忽然也有种心酸的感觉。
  决心早就已经下定,再没什么好犹豫的,我接过蛟爷递给我的鱼叉,使劲咬住嘴唇,狠狠地对准一个跪在我面前的人,刺了下去。
第二十一章 吃人岛屿
  收拾残局花了大半夜的时间,把所有的尸体都扔下海之后,我已经疲累得麻木了。这种麻木更多是来自心里的。
  说实话,我很诧异自己这么快就能接受这样的现实,做出这些事情后依然如此平静。杀第一个人时,我以为自己会崩溃,会发抖。曾在药铺给那些泉州城里的游侠治病的时候,听过有人吹嘘自己第一次杀人的感受,他形容那是一种地狱般的磨练,会不由自主地发抖,甚至还会恶心呕吐。“但杀过人后,就再也不一样了。”我到现在都记得他说这句话时的得意和狠戾眼神。
  我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有一天也会杀人,既没有新仇,也没有宿怨,而且还是那种没有反抗能力的人。身体内没有任何激烈的情绪来阻止我这样做,直到现在我也觉得自己做的没错。我想,这是因为我知道,我必须这样做。因为我想活下去。
  蛟爷又喊我过去,看样子阿娣的状况好像有些不妙,她躺在蛟爷的怀里说起了胡话,我赶紧拿出银针,想像以往那样让她安静下来。但这次她却仍然在迷糊中不停的扭动喊叫,也许是之前的血腥一幕对她的刺激太大了一。
  我心急如焚,一边注意着别让银针断在阿娣身体里,一边嘴里说着好话哄她。挨了几分钟,她才没有继续呻吟,好似睡了过去,我已经累的满头大汗。蛟爷紧紧把阿娣搂住,那种无能为力的沮丧之下,能看得出他对这个女儿其实是有多么的疼爱。
  我看向远处,刚才小小的一些骚动过后,深夜的海面已经无风而动,掀起了轻微的皱褶。我长出一口气,真切的感觉到为什么淘海客会说阿娣就是一个炸药桶。之后的日子,这姑娘会是一个最大的麻烦。
  收拾妥当后,我躺了下来,周围的呼吸声沉重,不时伴随着几声打鼾声,我不知道时间,但看着墨色浓重的天空,大概天也快亮了。今夜真正能睡着的人应该不多,这些鼾声是蛟爷发出来的,但我觉得,他这个枭雄一样的人物自从船毁后就显得心事重重,他的鼾声,很可能是装出来让其他人安心的。
  睡梦中的蛟爷,看上去比平常苍老憔悴很多,就像一个普通的中年渔民,一脸坦然安详。看样子并没有被良心折磨,如此,我也就坦然了。
  叹了一口气,我开始想一个最要命的问题,它摆在我的眼前,让人无法回避,那就是,接下来,我和七哥该怎么办?
  船失去了动力,我们接下来的行驶方向,都要靠老天爷来决定,运气好的话,我们也许还有机会飘回陆地,运气不好的话,我们也许会飘进大洋深处,永远靠不了岸了。
  我不会打渔,也不够强壮,唯一会的只是一些医术,也许在船上还会有些用,总体说来不太妙。想到这里我几乎一筹莫展,已经没法继续思考下去,看来只能紧靠这蛟爷这颗大树,靠他的经验,才可能有些活下来的希望。
  当夜我带着这种焦虑睡了过去,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抗下来,但我必须去抗。只是没有想到,麻烦竟是来的如此之快。
  第二天等我朦胧地醒转,第一时间就觉得气氛有些不对,昏暗的船舱里点起了火把,所有人的脸色都很奇怪。
  我心里正在盘算这一觉睡了多久,怎么天还没有亮,又看见全叔和黑皮蔡都老老实实的坐在周围,眼神中没有了之前的那种跋扈,取而代之的是恐惧。我扫过去,发现七哥,甚至蛟爷的眼中都是深深的困惑和担忧。
  “发生了什么事?”我不禁开口问道。
  七哥就道:“闽生,你去外面看看。”
  我应声往舱外看去,发现黑暗中一片混沌,整个海上起了大雾,那雾极为厚重,已经将整艘船包裹起来,一时间什么都无法看见,整个空间全都被灰白色的雾给填满,我伸出手去,手就完全埋进了雾里,说不出的压抑和诡异。
  四周除了船只在水上的漂流声,再也没有任何声音,我突然起了一种错觉,我们现在其实已经不在海上,而是不知不觉间漂向了阴曹地府。
  我压抑着心慌的感觉,疑惑的问道:“这雾是什么时候起的?”
  全叔坐在角落里,听到我问话就道:“我们醒来之后也就这样了,不知道是怎么个鬼回事。”
  我看了雾气:“奇怪,昨天还能看到星星?”伸手去摸了一把。就发现雾气特别的浓密。回头看他们,就问道:“这雾气有什么问题,为什么你们都垂头丧气。”
  蛟爷慢慢道:“海雾很麻烦,有些雾气一个时辰,长的雾气一个两个月都不会消退,这雾气是在我们四周升起来了,神不知鬼不觉,如果是长雾,那我们会被困在这里很长时间。”
  我听了一下明白,就道:“那怎么怎么办?有什么办法?”
  蛟爷微微摇头:“只有等,希望只是一场短雾。”
  接下来大家都没有说话,似乎在等待天亮或者雾散。可我们呆坐了很久,雾气依然浓重,丝毫没有将要退散的征兆,也没有阳光驱散黑暗。
  很快就到了以往给阿娣针灸的时间,她依偎在蛟爷怀里,双眼紧闭,身体微微抖动着,到现在还没醒来。
  这个时候,我看着阿娣紧紧闭着的似乎不想再次睁开的双眼,忽然就起了一个念头。
  我走到蛟爷身边,试探着问:“蛟爷,要不再让我给阿娣看看?”蛟爷却缓缓地摇了摇头,七哥招呼了我一声,我疑惑地坐到他边上,发现大家都盯向了阿娣,流露出焦躁的情绪,他们应该也发现这场雾有问题了。
  如果痛苦能引起风暴,那恐惧,是否会产生大雾?
  这场雾气来的那么莫名其妙,和那些奇怪风浪一样,很难不让人那么联想。不过,我不敢确定,如果不是,在这种情况下,对阿娣是一种很大的伤害。而且蛟爷也不允许。我不敢在这个时候再起什么纷争。
  我没有再做什么举动,只是安静的等着,一边祈祷,我的想法是错误的。
  在迷雾中的时间过的极其枯燥,人就是这样,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感觉一分一秒都极其难捱。无聊中我开始有意计算时间,方法很简单,就是默念一些药方。以前叔父考教我时经常用的一个方式就是让我背药方,一炷香的时间背上来二十个是合格,差一个或者说错了一味药就抽一个板子,那时候总觉得一炷香的时间太快,总是背上十几个就烧完了,为此没少挨打。
  但在这时,时间仿佛已经停顿了。我前所未有地仔细缓慢地背着药方,不是简单的把名字念出来而已,而是在脑海里一笔一划写下各味药的名字,剂量,还有其他注释。只要写错了一个笔画,我就会重新计算。很快,我就陷入到忘我认真的境界里去,每背下一个方子,就弯下一根左手的手指,五根手指都记满了,就用右手的指甲在旁边的木头上刻一道划痕。
我麻木的背着方子,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所知道的那些药方已经被我默写了无数遍,直到这种机械的动作让我再也无法忍受,再也不能保持平静的心情,就开始低头数起划痕来。我数的很慢且非常仔细。一连数了三遍,发现一共有62道。
  抬头看了看,入目之处依然是一片灰暗,我的心里有些绝望。
  之前我怕失去时间的概念我会产生错觉,所以特地选择一个字一个字的默写,就算按照叔父原来对我的要求,背出20个方子算是一炷香,差不多四柱香就是一个时辰。那么这62道划痕代表了至少12柱香,也就是起码3个时辰。
  这么久过去了,天早就已经应该大亮了,可我们周围,那浓重有如实质的雾依然粘稠的包裹着我们,抬头努力看去,比起之前好像只多了一点点亮光而已。我说不好是真的太阳已经出来了,还是因为这妖异的雾气把我们依然裹在其中,已经没有日和夜的分别了。
  全叔他们显然没有我这么好的耐心来计算时间,我默写方子的时候,他们就开始轻声聊天,后来停歇了一阵子,时不时问我过了多久。现在虽然我不确定到底过了多久,但他们脸上的表情告诉我,他们已经有点按捺不住,只是没有直接表露出来。后来见我停下,七哥就道:“闽生,东西要重新分过,蛟爷让你和我带头一起盘点船上剩下的东西,看看有没有东西能做个竖桨。”
  我点点头站起来,和其他淘海客一起翻找起船上可用的东西,翻找的过程中,七哥忽然小声问道:“闽生,你说实话,这雾是不是和那个小姑娘有关?”
  我心里一哆嗦,看了看其他人,觉得不方便在淘海客面前说阿娣的古怪,就也小声道:“我不知道,也许有关。”
  七哥停了一下,继续翻找着,小声道:“你是唯一的大夫,你就说,假使是那个丫头引起的,你能不能治好?”
  我有点不安起来,支支吾吾道:“不敢肯定,但是既然之前我能压住风浪,我想应该赢面很大。”
  他听完就点头,神色若有所思,我就问道:“你想干什么?”
  “现在还说不好。”他面色说不出的奇怪,想了想,继续整理东西。说道:“你别管这些,先整个桨出来,看看能不能划出去再说。”说着就走开了。
  我看着他,走向船尾开始整理,看他似乎没有找蛟爷的意思,才慢慢的放松下来,跟着他后面一边整理,,但是我明白,这种僵持,持续不了多久了。
  经过仔细的盘点,船上的家当一共有:密舱前面船首位置的淡水舱里还剩下有十五分之一的淡水,所幸的是,密封的淡水舱没有被雨水、血水和海水污染,大概还够七个人一天一杯喝十多天的样子;另外还有一些为数不多的刀鱼,也不知道能吃多久。
  除了食物和水之外,另外还有阿娣的饭碗两个,已经被用来制作成了船帆的床单一条,它正带领着我们离开那片遇上日本人巡逻艇的海域,往哪儿去却说不准,因为我们没有舵盘,只能顺风飘荡;倒是死掉的邱守雄留下的小皮箱还在船上;武器倒是不缺,鱼棱也就是长鱼叉有两条,匕首二把;我随身带的藤箱一个,里面有些制好的丸药,以及一些衣服,大部分已经分给他们了,此外还有银针盒一个,里面有银针数十根;另外还有火柴两盒。其他的没用东西,比如银元和钞票若干,现在这些玩意儿没有一个人会去多看一眼。最后,就是还没有扔下去的七八块压舱石,船头的舱板上,还留下了一只沉重的大铁锚。
  这些东西里没有任何一件可以用来做桨,七哥用一些烂木板和鱼梭,做了一只小小的“桨”,尝试着划了一下,发现在水中根本承不了力,划了几下,木板便会脱落,船几乎没有任何的方向变动。这做桨的想法,就此彻底破产了。
  我万分沮丧,再看见全叔他们的眼神开始不加掩饰的盯向蛟爷怀中的阿娣时,我知道船上的安静即将被打破了。
  第一个打破平静的是全叔,好像是这么长的时间里,他终于积蓄够了足够的勇气,他来到蛟爷面前,开口对蛟爷说道:“蛟爷。”
  蛟爷正在闭目养神,睁开了眼睛。全叔顿了顿,继续道:“这浓雾,会不会是阿娣……”
  蛟爷抬起头,只是深深地瞪了他一眼,全叔就住了口,有些尴尬。但很快,他就吞了一口唾沫,仿佛下了什么决定,很艰难地继续说道:“蛟爷,您该为这船上其他的人考虑一下……”
  “住口!”蛟爷暴喝一声,说道:“阿娣已经受了太多的苦了,你们不要所有的事情都归到她头上。”
  全叔支支吾吾道:“但是蛟爷,咱们被这雾困在这鬼地方已经这么久了,再等下去只有死啊!”
  蛟爷并不看他,声调转缓:“这片雾是有些奇怪,但我们的船还在走。”说着,从地上捡起一根长长的木条,伸向船舷外的海中,握着木条一端的手伸向全叔:“你自己感觉船是不是在动,有什么好担心的?”
  全叔并没有接过木条,只是看这蛟爷道:“船是在走,但雾气一点也没有变化,很明显它也在跟着咱们走,我们怎么知道我们是在朝哪里走?说不定最后飘到日本区了。”
  蛟爷眉头皱了起来,显然已经没有耐心了,用力道:“这个季节洋流就是往菲律宾去的,运气好的话,只要顺着海流的方向漂流,福昌号就会到达南洋,只是这条床单当船帆太小了,恐怕最少也要二三十天才能到。你要担心的是,怎么让我们活到那个时候。”
  他的伤腿虽然止住了血,但我没带着伤药,伤口只能一直红肿着,就算尽我所能,也只是让伤势恶化的速度减慢了一些。所以蛟爷一直是坐着。
  我无法分辨蛟爷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全叔也僵在了那里,没有说话,船上的气氛一下子变得很尴尬。
  而蛟爷说完之后,也没有再开口,也不知道安静了多久,七哥打破了沉默,他站起身道:“既然蛟爷说得这么肯定,我们也没什么好担心的,我先去叉点鱼。”说着,转身就走到船头了。
  我松了口气,但是我的感觉却有点奇怪,刚才蛟爷的话,应该不只是字面上的意思。
  这个季节洋流就是往菲律宾去的,运气好的话,只要顺着海流的方向漂流,福昌号就会到达南洋,只是这条床单当船帆太小了,恐怕最少也要二三十天才能到。你要担心的是,怎么让我们活到那个时候。
  蛟爷说了南洋,没有再提还愿的事情,看样子好像放弃了这个想法,我不由想起之前他说的事情,如果还愿的时间一过,不知道阿娣会变成什么样子。
  比起被困,这件事情却是最让我焦虑的。
几天之后,我们已经逐渐习惯浓雾的伴随。它仿佛是在跟着我们的船走,虽然依然如影随形,但不再像开始时那么让我们惊恐。我们的视野范围不知何时已经能看到船外大概十丈左右的距离,这点距离对于好像没有尽头的大海简直是微不足道,但对于我们来说意义非凡,至少那种强烈的压抑感和方向感完全封闭的痛苦感觉减轻了很多。
  之前我最为担心的食物和水的问题,在淘海客眼里,反而是不在话下的简单事情。七哥教会了我们使用鱼棱在海里叉鱼,船边的海里总是可以看到着各种各样的鱼儿,有的细如手指,大的足有大腿粗细,蛟爷告诉我们,这都算是小的,海里有许多鱼动辄上千斤。叉鱼是一个技术活,每每看到鱼儿就静静跟着船边游动,仿佛静止一样,但在朦胧的雾气中,一叉下去总是落空,蛟爷又告诉我们许多窍门,比如要往眼睛看到鱼的位置偏一点的地方扎下去,这样反而容易得手。
  我学的比黑皮蔡和全叔要快的多,这两个家伙冒坏水捅人倒是厉害,但捕鱼这种事始终笨手笨脚的学不好,全叔有两次还差点把鱼叉给掉进水里去,被蛟爷大骂一顿。
  很快七哥和我就成为船上捕鱼的主力,经常就是我们两个在拿鱼叉不停的叉鱼。我始终有一种极度不安全的感觉,这样努力打渔,只是想让自己在其他人眼中变得更有用,想努力成为船上不可或缺的一个角色。
  而饮水的问题是蛟爷想出的办法,他让黑皮蔡把邱守雄的把那个精致的皮箱给拆了,用里面贴着的那层透明的油纸和船上存留下来那个阿娣的碗,利用炎热的天气,可以制造出一些淡水,这个办法让我心生佩服。不过唯一的缺点就是太慢,一天也制不出一满碗水出来。不过好在船上人不多,又严格控制大家的饮水,再加上抓到的鱼大多是生吃,鱼肉里的汁液可以暂时缓解一下干渴的感觉。
  对于完全没有这种悲惨经历的我来说,其他一些之前根本没有想到的问题,反而是更加要命的。那就是船上的人的改变,信心和希望如双手捧起的水一样,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渐渐流失,而一些我说不出来的情绪在悄悄滋生,也许是因为蛟爷那句奇怪的话,也许是因为钟的态度。
  虽然蛟爷说我们一直这样顺着洋流走,一定能到达南洋,可现在谁也说不清楚船到底漂流到了什么位置。我首先发现奇怪的地方就是这片海水,现在正是盛夏,但是海水却像刚融化的雪水一样冰冷,我们晒着太阳的地方热得流汗,贴近密舱底,就觉得冰冷。而且海水的颜色比经前见到的颜色要深很多,带着深沉的黑灰色,连海和周围的雾气颜色都和原来有些不一样了,整个世界变得有一种说不出的奇异,盯着海水看的久了,我会有一种错觉,我眼前看到的仿佛是一张版画。
  我悄悄把我的感觉告诉了七哥,他说他和我的感觉一样,说完的时候我们都不约而同的看向阿娣,这个姑娘在第三天的时候终于醒了过来,但至今没有说过一句话,也没有再像以前那样发高烧打滚,只是有时候会坐在船边,对着海面发呆。
  让我觉得惊异的是,船上艰苦的生活仿佛没有对她产生太多的影响,甚至她的一头长发变的更黑更亮,看着她坐在船边面朝大海半浸在雾气里的背影,有一种让人心颤的妖异美感,仿佛她就是主宰面前这片灰暗海水的女神。
  出事之后十天。出现了新的问题。
  因为之前粮舱底里的刀鱼干被烧掉许多,能吃的都被我们抢出来了,里面只剩下一些无法食用的,这些用盐渍过的鱼肉本来是很难腐烂的,但被血水和雨水浸泡过后,这些残存的无法食用的刀鱼干开始腐坏。再加上我开始学打鱼时,怕没有吃的,叉上来不少的鱼,都堆在船上,它们在炎热的天气里也开始变质,船上逐渐变得臭气熏天。直到阿娣说好臭的时候,我们才都意识到这个问题,于是大家一起动手,把烂掉的鱼肉全部扔进了海里,其他能吃的都用棍子穿起来,架在船板上,希望能够尽快风干。
  烂掉的鱼干扔进海里后,却引得海面一阵骚动,很快就引来各种各样的食肉鱼,我们趴在船舷上看着那些追逐着刀鱼干的鱼,有石斑鱼,魔鬼鱼,鲈鱼,一拨一拨的,争先恐后围上来争食,我忽然想到,如果人被扔下船去,这些贪吃的鱼是不是也会群起而上,把尸体给吃掉?这想法让我有些恶心,赶紧从脑子里赶走。
  七哥从中捉到一条叫不出名字的大鱼,大概有三十斤的样子,他让我将鱼剖出来,把没吃完的鱼肉割成一条一条的放在船板上风干,之后继续转身去捉。
  但是之后却没那么好叉了,原本靠近船边的鱼群突然仓惶逃窜起来,海里的状况似乎变得不太一样,没过多久,从深深的海底下面,传来以前在船上曾听到过的那种声响,就像是巨人从海底走过来,发出巨大的脚步声。接着一团黑影逐渐从海底浮起来,在雾气中若隐若现。
  那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我转过身,发现阿娣正趴在残缺不齐的船舷上,望着渐渐靠近的阴影,一脸的期待。
  黑影逐渐接近,透过海水,我能清晰地看到它,像一只放大了的魔鬼鱼,两边伸出去展开很大的两翼像翅膀一样扇动,巨大的头部上面圆睁着两只黑沉沉带着怨恨的眼睛,下面是一张尖尖的大得不成比例的嘴,一张开嘴显得它的整个身体就只有嘴巴这一个器官,大嘴里上下两排全是像锋利的匕首一样的牙齿。我眼睁睁地看着它张大嘴,将面前的大小鱼包括海水全部吞进去,然后有海水从牙缝中喷射出来,我这辈子都没见过那么可怕的东西,什么鬼啊神啊的惊悚度完全不能跟眼前这个诡异巨大的东西相比,而且这是我已经确定了,这就是原来福昌号没有毁掉之前见过的那个黑影。那个大得可怕的黑影子,以前在风暴来临时,出现过好几次。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里,瞳孔放大,不由自主后退了两步,远离船边,想要离这个鬼东西远一点。其他人和我反应差不多了,只有蛟爷忽然说了句:“它比十五年前更大了。”
  我奇怪起来,问道:“蛟爷,这是什么?你见过?”
“吞噬兽。”蛟爷说道,“被那些食肉鱼吸引来的。传说它身体的一半就是自己的嘴,它吞噬一切经过所遇到的活着的鱼或者海藻,这是从很久远的上古时代侥幸存活下来的怪兽,它的身体除了外面的皮肉,其他就只有一张大嘴和一个不断长大的胃,它一辈子都只吞噬不排泄,它的一生就是在不断的吞食中长大,直到最后因为吃得太多身体承受不了自己的体重而把自己撑死。”
“这是一种鱼吗?”我问道。
“不是,其实只是很多的小虫子聚集起来的,沿途吃光所有的东西,千万不要把手伸到水里去,让它们吃光船附近所有的东西,它们就会走的,它们不吃木头。”
我点头,蛟爷又道:“这东西又出现了,那艘船应该就在附近,看来,海神把我们带回来了。”
我这才知道,十五年前,当蛟爷他们来到这片海域,碰到这艘奇怪的船的时候,同样也遇到过这东西。
如今已经十五年过去,在这片大雾中,海流似乎将我们重新带回了这片海域,蛟爷说,也许这是一个巧合,十五年一变的洋流正好在这个时候将他们重新带入了这个奇怪的海,但是他更愿意相信这是神迹,是海神将他们带了回来,给了他们还愿的机会。他看向阿娣,忽然就放松了下来。
“只要跟着洋流走。我们就一定能到那艘船,这和十五年前一样,现在你们看到了吧,不用怕了吧。”蛟爷道:“这吞吃兽,就是海神让我们安心的信号。它在保佑我们。”
说着他大笑着跪了下来,对着雾气开始祷告。
我和七哥互相看了一眼,又看了看黑皮他们,黑皮蔡就道:“蛟爷,可是您还了愿之后,海神负责不负责把我们送到南洋?”
蛟爷道:“海神一定会保佑我们。”
我不置可否,真的是这样吗?连人都不能相信,我如何相信虚无缥缈的神话,但是也没有办法,看这蛟爷的样子,现在什么也听不进去。
我们等着吞吃兽吃完这些鱼类,也不敢继续往下看。我脑中一片空白,只觉得时间过的又漫长又短暂,船身时而震动,好像是虫子撞上了船底。但是,慢慢就平静下来,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七哥喊了一声,我们探头,就发现海下面那个恐怖的家伙已经不在了,但是船附近的海面上不停涌上了紫黑色的汁液,看上去非常恶心。
惊疑之下,大家仔细检查了海面,以确定那家伙真的走远了。除了海面上浮起的那疑似吞噬兽血液的紫黑色汁液之外,吃水线附近的船体发现了许多蠕动的黑色虫子。七哥抓了两条上来,每一条肉滚滚的都有小指那么粗,嘴巴很小没有脚和肢体,全靠身体的蠕动爬行,难道是吞噬兽的原型?蛟爷说的虫子。
我想到这里一阵恶心,全叔却马上说等一下,这东西能救我们一命。
我不知道怎么回事,他就道:“来日方长,也不知道海神还要带我们多久,这个虫子肥大的很,扔了可惜,不如用它们当鱼饵,说不定能会钓到大鱼。”说完压低了嗓音:“蛟爷现在已经魔怔了,他的话不一定能听,我们得自己留点儿神。”
我看着他的表情,就知道他不是开玩笑,心中暗叹。
这件事情之后,蛟爷就什么都不管了,每天只管在船头祈祷,似乎觉得已经万无一失了,只要等在船上,海神就会带他到达想去的地方。
可是海神不肯提供食物,一切都得我们自己去叉,但是奇怪是,自从吞食兽游过之后,我们船四周再也看不到什么大鱼,似乎这片海域的鱼被吃光了。几天之内,我们什么都没有叉到,最后连小鱼都看不到,气的黑皮蔡直骂娘。
最后想起船上找到的那些虫子,万般无奈之下,于是把上次那些黑漆漆的肥大虫子钩住扔进海里钓鱼,然后把渔线拴在船舷边上。
过了一会儿,我试着提起一条鱼线,居然钓上来一条非常奇怪的大眼鱼。这条鱼大概有十多斤的样子,和我们之前所看到的任何鱼都不一样,它浑身雪白,而且没有鱼鳞,最奇怪的是它的眼睛非常的大,而且没有眼白,整个眼睛都是深紫色。我又去提其他的几条鱼线,居然都有收获,而且全是这样的鱼。
这种奇怪的鱼看起来似乎很好吃,本来对鱼肉已经失去兴趣的我感到胃里的火烧感觉,饥不可耐的赶紧把鱼剖开,却发现鱼肚子里鼓胀胀的全部是金黄色的鱼卵。
我尝了一点点,发现味道非常的鲜甜,那些鱼卵大概有米粒大小,吃起来很有嚼头,像是橘柑一样。而且这种雪白鱼肉的味道,是我们一致公认吃过这么多海鱼里,最鲜美多汁的。
这是上船一来,我们吃的最开心的一餐,大家都食欲大发,放纵了一回,每个人都吃得肚子鼓胀,吃饱了后大家身上似乎也有了活力,话也多了起来。我想,这是好兆头。
当天晚上,我因为屁股上火辣辣的疼痛而在后半夜醒来,头顶上满天灿烂的星星,凉爽的海风让我觉得嘴里一阵发干,我忽然生出一个的念头,如果这个时候,能有一杯温热的茶水饮用,不知该有多美好啊。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再也挥不去,就在我正幻想着茶水的甘美时,忽然发现手边真的出现了一杯冒着热气的茶,我伸手拿起来,感受到手里茶水的热气扑在我的脸上,正准备喝上一口,忽然下意识的觉得有什么不对。
我在福昌号上,怎么会有茶?而且浓雾消散了吗?为什么我能看到星空了?这个念头一起来,我猛然惊醒过来,然后就听到旁边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我转过头,看见朦胧中的雾中,船舷另一边的阿娣轻轻爬起来,慢慢的像是随着音乐节拍在跳舞一样走着路,她伸出双手跳过船板上的压舱石时,感觉就像她在飘逸地飞翔,她悄悄地像是小心翼翼,不发出一点声音,来到我面前,面无表情的看了我一眼。我在星光下睁大着双眼看着她,她的脸明明是对着我的,但是眼神空洞,没有聚焦,就好像却我视而不见,这景象让我觉得万分恐怖。
阿娣就这样注视着我,表情呆滞却带有一丝诡异的安详快乐,好像睡着了正在做着一个美妙的梦一样,只是她的眼睛一直睁大着,闪动着像星星一样的光芒。最后她似乎是叹了口气,离开了我的身边,慢慢地走到船舷边,向天上伸出双手,嘴里喃喃细语不知在说些什么。
她就这样边念边爬上舱板,一步一步地往海里走去。我大骇之下,赶紧上去抱住她,她回头看了我一眼,却没有挣扎,对我幽幽道:“岛!岛!”
阿娣的声音很奇怪,我顺着黑皮蔡手指的方向望去,我呆住了,黑暗中居然有一团发着荧光的绿色,我揉了揉眼睛,没错,虽然那绿色似乎很远,但在这黑蓝色的海水中还是格外打眼。难道真的是个岛?
可是这岛,怎么会在发光?
第二十二章 走入歧途
  船还没有靠近小岛,就完全动不了了。船边平静的海面上飘满着圆球一样的发光海藻,它下面纠缠的枝茎像无数条海蛇一样抓住了船,我们合力把船上的那只铁锚给抛下海。下了锚后,我们小心的淌着海水爬了上去。
  这不算是岛,只是一座不大的珊瑚礁,珊瑚礁周围都长满这种奇怪的海藻,看上去就像整座岛的地面都是海藻长成的一样。小心翼翼的走了一段,发现这圆形的小岛最多有两里长,地面只有墨绿的海藻编来织去深不见底看不到一点泥土和石头,岛屿上面只微微比海面高一点点,踩在上面,都会产生害怕陷下去掉进海水里的担忧。不过走到岛上的一半时,我惊喜的发现雾气真的似乎淡去。蛟爷的话真的应验了,看来似乎海神真在保佑我们。
  露出海面的岛上面只有一种光秃秃的粗壮的无枝树,一眼望到头,看不到任何动物海鸟或者昆虫,只有四处不时散落着的一些白森森的鱼骨头,以及看上去无边无尽的墨绿色的海藻,整个岛上听不到一点声音,连海风似乎都在这里止步了,四下里寂静得令人毛骨悚然。
  这种不知名的海藻的主茎比碗口还粗,像一条条二三十丈长的巨蛇一样,在它主茎身上不断长出许多小蛇一样的分枝,分枝的顶上是一个一个的圆球,里面是空的,浮在海面上,就像大海突然起了一身的大鸡皮疙瘩。
  这种大海藻中间是实心的,剥开滑溜溜的表皮,里面的茎就像是水果的肉一样,非常甘美可口,更棒的是还能充饥,和生鱼肉或者生鱼干的味道比起来简直就是超级美味。海藻岛上面长着的那种没有分枝的树足足有两个人那么高,走近一看它们又肥又粗长得就像不倒翁一样,树顶却又突然从肥大变得尖而小,头顶攒生着一丛小小的叶子。
  它们就像是一根根露在地面生长的大萝卜,表皮就像菠萝一样,密密麻麻的布满圆孔,圆孔中间是两个尖锥的空心,看上去就像是什么动物的鼻孔一样,说不出来的怪异。而且上面全都是那种滑溜溜粘乎乎的液体,不知道是这种树分泌出来的,还是什么爬行动物爬过后留下的体液。
  我和全叔他们兴奋的割下来大量的蛇状海藻,把它们的表皮剥开,想要用它们的茎肉把淡水舱装得满满的,毕竟每天喝一小口水的日子实在是太痛苦了,我估计了一下,想要装满水舱估计得要两天的时间,但是奇怪的是,这种海藻的生长速度非常快,往往我们才割下它们的主茎,马上它们就长出新的尖尖的头部出来。
  我觉得非常奇怪,这简直是不可能的,但是其他人似乎完全没有在意,黑皮蔡吃了几根海藻以后,就上了岸,在一棵树的下面躺着睡觉了,其他人则疯了一样的在那里吃着。
  我看着整个情形,越来越觉得不对劲,刚想让他们回船,忽然,背后用人猛的推了一下我,我一个趔趄就摔倒在地。
  回头一看,就见七哥冲了过来,一把把我按倒在地,手被他反剪在背后。我疼的大叫,想问他干什么,忽然就他把我往海水里拖,死命的把我的头按进海水里。
  他的力气极其大,我几乎无法反抗,被他提上来,按下去好几次,喝了好几口海水,直呛的我呕吐了出来。他才罢手。
  我莫名其妙,几乎是筋疲力尽的抬起头来,他看向我,骂道:“吐干净了吗?”
  我不明白是什么意思,茫然的看着他无力回答,他立即又开始抓起我的头发往水里按去,这一次我连反抗的力气都没有了,灌了一肚子海水全吐了出来。翻倒在地上,忽然我就发现,四周的荧光海藻忽然扭曲起来,而繁星满天的天空慢慢就开始模糊。
  这是很奇怪的影像,我看着就呆掉了,思维好像也不像之前那么灵活,慢慢的,眼前所有的景象开始变得面目全非。
  我被七哥拉起来,发现我还在船上,四周还是浓浓的雾气,除了蛟爷和阿娣,其他人都趴在地上,不知道在干什么,七哥把我扶到船舷边又问道:“你吐干净了吗?”
  我点头,吃惊的看着眼前的变化,七哥又冲到黑皮蔡边上,故技重施,很快他就把所有人都往水里按了一遍,所有人都被按的呕吐不止。
  等到他气喘吁吁的弄完,其他人都筋疲力尽的躺倒在地,我才缓了一些过来,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情?”
  “那鱼他妈有问题!”七哥道:“你们一个一个半夜都疯了一样。”
  我摸了摸嘴边的秽物,又看了看四周,心说难道刚才我看到的都是中毒之后的幻觉。
  “你怎么没事?”我问道。
  “昨天吃多了反胃早吐出来了,差点我们全都要死。”他向我伸手,“能起来吗?起来帮忙。”
  我拉住他的手用尽力气爬起来,帮忙用海水一个一个把人弄醒,很快所有人都呻吟着缓了过来,问我怎么回事儿,我把事情解释了一下。
  “怎么可能,这么好吃的鱼竟然有毒?”黑皮蔡有气无力道。
  “海里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这鱼还算好的,有些鱼一碰就死。”七哥道:“不过看着那鱼也不像有毒的。这是倒了血霉了,这雾里什么东西都邪门。”
  黑皮听着忽然又往船舷爬去,捞了海水洗脸,我心中苦笑,正想看看七哥,忽然听到黑皮看着船舷下的海面叫了一声:“我**他妈还没吐干净,他妈我还能看到奇怪的东西。”
  我们朝他看去,忽然船身一抖,接着我们听到一声奇怪的声音,好像船身磨到了什么东西。
  咸咸的海水咂的我非常难受,我晃了晃头,努力把头发上的水摇了摇,昏沉沉的抬起头来,望黑皮蔡面朝的方向看去。
  但朦胧的雾气中,远处一片朦胧,我什么都没有看到。我哎了一声,重新坐倒下来,有气无力的喊道:“不要再大惊小怪了,既然知道是幻觉,闭上眼休息一下,等会就好了。”
  话音未落,船的外侧忽然发出一阵刺耳的摩擦声,黑皮蔡的吼叫声也同时想起:“不是远处!你个衰仔,你往下看。”
随着连绵不绝的刺耳声,船身也开始轻微的摇晃起来,我本来软绵的身体一下紧绷起来,跳起来就趴著船边往下看,却看见海水里一块桌子大小的红色礁石突兀的露出水面,而残破的福昌号正从这块礁石边掠过,船身驶过的地方和石头摩擦而过,坚硬的铁力木也被磕出一道深深的划痕。
  我虽然对航海驾驶不太懂,也明白形势不妙,这块暗礁是一个很危险的信号,说明周围的水面下可能会有这样的礁石,现在的福昌号已经完全没有动力,只剩下一部分残破不堪的躯体,如果真的漂到暗礁群里,很快福昌号就会被彻底撞成一堆破烂的。
  想到这里,我顿时急了起来,转头对他们讲了我的担忧,但奇怪的是,蛟爷好像对此都不是很在乎,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好像是在思考其他的问题。
  我被他们镇定的情绪感染,冷静了下来,既然我这个郎中都能想到这个问题,他们这些海上混饭吃的肯定第一时间就能想到,那么就是这块红色的礁石是不会带来威胁的……
  红色的礁石!我忽然想到了蛟爷给的我讲述里,那艘龙船出现的地方,就是五彩缤纷的珊瑚礁,难道我们真的已经来到了这个地方?这么说起来,难道神灵是一路指引,把我们引到这里来的?
  虽然这一路以来,遇到的种种事件都表明,蛟爷说的这件难以置信的事不是假的,但即将真的见证这一幕,一时之间,我还是有些难以接受这个现实。显然其他人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都默不作声的看向蛟爷,气氛一时间变得有些奇怪。
  即将到达终点,蛟爷脸上却没有露出兴奋的表情,反而有些凝重。我有些能够理解他的心情,之前我们的只想着拼命到达这里,但真的来到了,也许应该考虑其他更多的了。
  接下来没有任何动力的福昌号缓缓的向前飘动,船周围的珊瑚礁越来越多,虽然偶有擦挂,但都没什么大碍,在浓重的白雾里,福昌号有如被神灵的手掌轻轻推动,避开了所有的危险,这本身就是神迹。
  船上的人面对这最后的一段路表现各异:黑皮蔡和全叔蜷在船角发抖,阿娣坐在另外一边也是面有惧色,蛟爷的脸上却阴晴不定,忽然,他像是下了什么决定,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层层包裹着的东西,脸上带着些不舍的神情交给我,沉声说道:“你小子如果命好,能够活下来到南洋的话,帮我照顾好阿娣。这个东西足够帮你安顿好阿娣下半辈子了。”
  我被蛟爷搞得有点发懵,那东西入手很轻,看样子也不大,疑惑的问道:“这是什么?”
  蛟爷简单的说道:“船契。”
  这时忽然听到一声音:“蛟爷!”我转头看去,是七哥。他看着我手里的东西,脸上的表情十分的错愕。“你这是干什么?”
  蛟爷抬起头看着七哥,就低声道:“和你没关系,是一些和小兄弟的话说!”七哥楞了一下,欲言又止,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但他转过头去的那一刹那,我清楚的看到了他眼里有些疑惑。
  我转头,蛟爷就继续说道:“你先问为什么,让我说完,这船契是一个菲律宾船行给我的,这是我一辈子的积蓄,福昌号已经很老了,这是我为船上的兄弟准备的一艘新船,准备这一次回去之后,就从洋行里领出来,这艘船比福昌号还要大。”他顿了顿,拍了拍胸口:“在海上营生,船就是家,福昌号养了这些人一辈子,现在船还没沉,人都死的差不多了,是我的错。这艘新船,不是我一个人的,是所有人赚来的。我等下可能要带着阿娣去还愿,但是我的腿脚已经是这样了,你帮我一个忙,和我一起去,事成了之后,你把这艘船领出来,在船头点上一炷香,给我们磕几个头,这船就是你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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