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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海经密码

_4 阿菩 (当代)
“我不愿意看到你那样子,看到你像一滩烂泥一样,呆在仇恨的阴影中,想爱我又不能,想杀我又不忍。我不想看见你这样子,这不是我喜欢的男人,这不是改变了我整个身心的男人。我思念以前的那个于公孺婴,我思念以前那个痛快淋漓的男人,我要你恢复以前的神采,我想得要命,哪怕让你杀了我!”
“我开始诉说我们之间的仇恨,我要让你恨我,让你杀我,可你为什么不动手!”
“我开始骂你,打你,侮辱你,我希望你动手。只要你肯动手,你一定能够找到昔日的力量和精神,可你为什么不动手!”
“我把你带到无忧城,那里有无数卑贱的男人,我故意在他们面前和你调情。我希望你妒忌,你妒忌了;我希望你愤怒,你愤怒了;我希望你拔出你的箭,张开你的弓,可是,你为什么不动手!”
“今天,你终于动手了,一动手就伤了无敌的狍鸮。哈!这才是我的男人!”
“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死亡后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样子,我不知道,也许并没有那个世界的存在。我要走了。你在这个世界会继续孤独吗?唉,那不是我能知道的事情了。”
“不过,今天,现在,我很高兴……”
这些话于公孺婴听得到吗?听得懂吗?银环连这一点也不知道了。她已经走了。尽管蛇的躯体内心脏还在跳动,但银环却已经死亡了。若干年后,如果蛇能够再一次修炼成妖精的话,那也不再是银环,而只是存在在巨蛇同一个躯壳内的两段完全不相干的记忆罢了。
于公孺婴呆呆地抱着微微蠕动的蛇,风声响起,他本能地往后一跃,避过了狍鸮不耐烦的一扫。
于公孺婴抬头,看见了狍鸮的冷笑,他右脚一点,突然向后滑出了二十丈,尽管抱着一条不能动弹的长蛇,但他的身法依然轻盈翔动。如果银环能看到他这一滑的神采,一定会很高兴。
狍鸮冷笑着,一步步向于公孺婴逼去,它并不着急。
于公孺婴环顾四周,在这个空荡荡的所在中,他看到一个衣冠狼狈却挺直如同寒柏的少年,一个怯生生却令人一见忘俗的少年,以及远处一张扁平的肉饼。接着,他看到了无力地坐在地上的父亲。他的神色坚毅起来,放弃了逃跑的打算,因为这个地方有一个他需要全力保护的亲人。
于公孺婴向后一滑,又退了二十丈,转身把长蛇轻轻放下,回过头来,张开了落日弓。
狍鸮对这个射瞎自己的男人不敢大意。也许右眼的伤让他太过小心了,因为这的的确确是不死不坏身练成以后第一次创伤。但当他看见这个男人似模似样地张开了弓却忘了搭箭时,仍忍不住狂笑起来。这男人一定是被自己打击得疯掉了,傻掉了。一定是这样的。狍鸮是一头暴力型妖怪,但若能用非暴力的手段打击对手,却能让它拥有强烈的满足感。就算是很厉害的强者,也常常会有一些很幼稚的习惯。
在狂笑中,它看见这个男人做了一件更加可笑的事情。
于公孺婴闭上了自己的眼睛。
于公之斯心中一动,手中落月弓一弹,一声“寒雾之曲”的轻响中,一片轻雾蒙挡住了有莘和江离的视线,同时自己也闭上了眼睛。
这片雾帘很薄,因为于公之斯的功力已经大幅度削弱了;但却来得很快,有莘不破和江离只觉眼前一片迷蒙,接着一种难以想象的强光突然暴现,穿透薄雾,刺得两人眼睛如受刀剜,在太强烈的光明中,两人什么也看不见了。他们吓了一跳,想惊呼,声音却被另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叫淹没了。惨叫的,竟然是狍鸮!
不知过了多久,两人渐渐恢复了视力,眼前的迷雾已经消散,狂叫乱舞的狍鸮如同疯了一般,无目标地攻击着周围的空气。
“它瞎了。”有莘和江离对望了一眼,同时想到,如果不是刚才那一层轻雾,也许自己也会像狍鸮一样吧。
“呜——”狍鸮恐怖地吼叫着,它的怪力卷起的狂风刮得连身在远处的江离也如受刀割,但和狍鸮近在咫尺的于公孺婴仍默默地站在那里,稳得就像是铸死在地面的铜柱,动也不动地守在银环蛇的前面,有好几次狍鸮的怪手几乎和他擦面而过。
“如果狍鸮能看得见,他只怕已经死了一千次了。”江离想。
突然,有莘不破向于公之斯奔去。江离早已猜中他的心思,手指一弹,叫道:“接住,无论如何别松手!”有莘不破并没有停住脚步,只是顺手接在掌心,却是一颗种子。他也不多问,江离让他做的事情,他总觉得是理所当然,没有多问的必要。何况他现在他也没时间多问了。
“快!”有莘不破来到于公之斯身旁:“用你那招‘大手大弓’,把我射过去!”
“什么?”
“你看它嘴巴张得多大!把我射进它嘴里去!我去撕烂它的肠子!”
于公之斯一愣,终于明白有莘不破的想法了。但,那未免也太冒险了。
“快!趁它还没定下来。”有莘催促道。
“让他去吧。”江离说。这少年的话,连于公之斯都对之有一种信任感。他毕竟是当世之雄,决断明快,知道时机稍纵即逝,于是不再多说,落月弓一晃,幻变成一把巨弓,两臂肌肉坟起,成为两只巨臂,左手持弓,右手抓起有莘不破并在一起的双脚,把这个年轻人射了出去。
陶函大箭手,当真名不虚传。这一箭正好捕捉住依然处在疯癫状态中的狍鸮狂呼的一瞬,有莘不破才觉锐风刺得两耳剧痛,便已一头撞在狍鸮的上颚。他知道只要给狍鸮牙齿咬中,那就万事皆休,头一碰“壁”,马上往狍鸮喉咙里钻,狍鸮是吃惯人的,但这次眼睛初盲,舌头还来来不及搅动,某块自己送上门的“食物”便通喉而下。它想也没想,咕噜一声咽进了肚子。
有莘不破进了狍鸮的食道,还没来得及展开拳脚,四周一股又粘又酸的黏液早把自己裹住,挣不脱,踢不断,不片刻,便觉连力气也被这黏液吸光了。如果不是一身的护体真气,刚到咽喉怕就得被腐蚀得体无完肤,但饶是如此,身体也渐渐觉得软了下来。不但身体,连头脑也越来越模糊。这种濒死的情况,他经历过一次:在大荒原,他曾有过这样的体验。那时候有于公之斯救他,现在呢?有谁能来救他,有谁会来救他?
他突然又想起了很多人,很多事:祖父,祖父的训斥;祖母,祖母在他睡觉前讲有莘氏的故事;阿衡老师,偷吃阿衡老师煮的清汤……他突然想起了江离,想起救了他反而被他责骂,想起和他打赌却输了,想起他召唤来妖怪强迫自己洗澡,呵呵,如果我能出去,他肯定又要给自己里里外外地再洗个干净,突然,他想起了那天晚上两个人真气浑然一体的那种体验。
他的力量本来已经消散得干干净净,仅剩下一点自幼修成的护身真气苦苦支撑,这时足太阳膀胱经和足少阴肾经却无端端涌出两股相逆相反的真气,循经脉而上直透丹田,在丹田中龙虎交会以后,又分为阴阳两道,分别顺着手太阴肺经和手少阳三焦经,会聚到有莘不破一直紧紧握住的掌心之中。
狍鸮已经渐渐冷静下来,于公孺婴抱着银环蛇默默发呆。于公之斯暗暗着急,看江离时,只见他双眼紧闭,两手虚抱成圆,两只手的掌心闪动着若有若无的光华。
“难道他是在隔空传功!这、这……,以他的功力,怎么有可能做到!”
江离深情无限地睁开眼睛,悠然唱道:“桃之夭夭……”
狍鸮终于静了下来,倾听着这个虚空世界的呼吸声。“哼哼!”它残酷地笑了,因为它已经察觉到人类的气息。它在狂喜与狂怒的交集中向于公孺婴的方向迈去,但刚刚跨出一步就顿住了!不对!这气息的数量不对!这个空间之内,还有六个生命!就算那条蛇还没死掉,也应该只剩下四个!自己刚才明明已经吞掉了一个!怎么反而多出了两个。
就在狍鸮预感到一种不祥的时候,它的肚子突然感到一阵悸动!它明显地感到:有第七个生命诞生了,而且正在迅速地壮大!在一瞬间它忽然清楚了:七个生命——两个在自己体内,五个在自己体外!就在它明白怎么回事的时候,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打断了它的思考,无数锋锐的事物在它体内翻搅着,刺破它的肠,刺穿它的胃,但仍然无法穿透它的肌肉和皮肤,那胡乱寻找出口的痛楚突然向上下两个方向蔓延,就在狍鸮刚刚产生大恐怖的时候,一阵穿透脑腔的剧痛让它连恐怖的感觉也失去了。刀枪剑戟般的树枝从狍鸮的眼耳口鼻中生长出来,一弹指间枝开叶茂,再一弹指繁花似锦,红艳艳的桃花把这个空荡荡的幻境点缀得诡异而华丽。
于公之斯和于公孺婴看得目驰神炫,既叹息这杀戮的华美,又惊于这杀戮的残酷。
在桃花拥簇中,一个桃子迅速成长,开始只是拳头大小,十弹指间长成五六尺方圆。这颗变态的桃子长到枝叶承载不住时啵一声裂开,一个男人赤条条地跳了出来,远远指着江离的鼻子道:“这次无论如何,你休想再逼我连洗七个澡!”
第一卷 新生 第十二关 杀戮场
无忧城,大风堡,小无量阁。陶函之海就安放在这里。
坍塌得七倒八歪的墙壁下,是无数的碎末——墙壁的碎末、家具的碎末还有尸体的碎末。
有莘不破穿着江离临时用叶子裁剪而成的简单外套,从陶函之海中跳了出来。他的体力已被狍鸮的胃液腐蚀得几乎虚脱,但从陶函之海出来的时候,看起来仍然是一幅精力过剩的模样。
札蠃饶有兴趣地看着有莘不破,眼光锐利得仿佛要刺透这个少年的五脏六腑。有莘不破也看着札蠃。却不是因为兴趣,而仅仅因为整个小无量阁只剩下他一个人。
“狍鸮呢?”
“死了。”
札蠃有些吃惊,却没问什么。江离、于公之斯、有莘不破、靖歆,这几个人加在一起,发生什么事情都不奇怪。说话间,江离也出来了,为了催生“桃之夭夭”这棵食妖树,他也早已耗尽了真气,但他的眼神依然清澈,从陶函之海中飘出来的时候依然和平时一样,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这两个人的底细,札蠃一直都没有看透。
当江离看到满目疮痍的小无量阁,不由心中叹息——狍鸮只出来那么一会,竟然把这里破坏成这个样子!
“他们人呢?”有莘不破问道。刚刚进去的时候,这里聚集了无忧城所有的贵宾,檗有阗也在这里压场,但现在却只剩下札蠃一个。
“死的死了,逃的逃了。”
“你居然还守在这里,真难得啊。”
“因为我要拿回我的东西?”
“什么?”
“陶函之海。”
“真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难道你不怕出来的是狍鸮?”
“就算它出来,我也有办法应付?”
“应付?我看是有办法逃走吧。那也是,你的两条腿,在加上紫蟗的四条腿,用那爆发力来逃跑,只怕连狍鸮也是追不上的。”
札蠃的脸色突然变得有些难看。但有莘不破依然笑嘻嘻的,他仿佛已经忘记,这时候札蠃只要一伸手就能要了他的命!
于公之斯父子出来的时候,刚好听到他们的对话。尽管大战之后四人在陶函之海中调元神,运元气,折腾了整整一天才出来。但于公之斯也仅仅是能够站起来,三个年轻人的情况好一些,但也好不到哪儿去。看到于公之斯重伤,札蠃的眼神有了一种微妙的变化。
“我们出去吧。”有莘不破说。但却被札蠃拦住了——他伸出了手:“先交出东西。”
有莘不破嘲弄道:“紫蟗寨主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小家子气了?难道你害怕于公台侯赖了你不成!”
札蠃微微一笑,也不说话,但仍然挡在门口,眼睛看着于公之斯。
“行,我给你。”于公之斯手指向陶函之海一指,喝到“封!”但大喝过后,陶函之海仍然浮现着幻化的光芒,陶函幻境的通道并未关上,一时间不由有些尴尬,不知道出了什么差错。
“难道……”有莘不破想说“难道你因为你功力尽失,连这‘门’也关不上了。”但终于忍住没有出口。江离马上接口道:“难道我们还落下什么东西?”
话声未落,一声得意的长笑从陶函之海中传出来,笑得众人背后直冒冷汗。笑声中,一张扁平的人皮浮了出来,在陶函之海上空渐渐涨大,就像一个被慢慢吹大的气球,逐渐丰饱起来。
有莘不破失声叫到:“靖歆!”
于公之斯叹息道:“我就说,你怎么会死得那么容易!影若有质,身若无形,嘿!好影魅!好功夫!”
靖歆微笑着,隐隐有出世之姿,但有莘不破一想起他在其他人并肩作战的时候装死避祸、不顾别人死活的行径,就想冲上去揍他两拳——如果他还有力气的话。
陶函之海的光芒渐渐消散,通往那个空间的大门已经完全关闭。札蠃把这件至宝拿在手中,却发现它变成了死灰色,就像一只不值一文的破碗,全然没有第一次到手时的那种饱含神秘感的光泽。他举了起来,问于公之斯:“怎么回事?”
于公之斯漠然道:“我答应三天之内不追讨此物,但与之相关的秘密,似乎没有告诉你的必要。”
札蠃思索了片刻,不再说话,大踏步走了出去。他走得很快,跟在他后面的有莘不破刚刚一脚跨出小无量阁的时候,札蠃的影子早已消失在拐弯处。
“寨主干嘛走得这么急,送女儿上花轿吗?啊!这!这!你们快出来。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怪不得他那么着急!”听到有莘不破在门外大嚷大叫,阁中所有人都抢了出去。
大风堡,竟然已变成了一座死城。
尸体,尸体,尸体。整个大风堡似乎连一点生命的气息也闻不到了,甚至连血也早已凝固。
在所有的尸体中,檗有阗的尸体最为显眼。虽然死了,却仍然如同临阵的将军一样笔直地屹立着,脸色狰狞而愤怒,但是他的胸腹之间却穿了一个将近一尺的大洞。
倒在他旁边的,有手无寸铁的平民,有重甲在身的侍卫,有奇装异服的宾客,还有陶函的子弟兵!于公之斯脸色大变,冲了过去,一个踉跄,竟跌在尸体的旁边。于公孺婴把大蛇珍而重之地交托给有莘,也冲了过去,扶起了父亲。“快!看看他怎么样!”
靖歆见于公之斯跌倒,于公孺婴也脚步虚浮,心下打着小算盘,偷偷向有莘不破和江离望过去。有莘接过仍然处于晕死状态的大蛇以后,正兴致勃勃地玩弄着,对满地的死尸视若无睹,幸好于公孺婴没有看到他这个样子,否则定要叹息所托非人;江离面对这座城池最终没有避免的死亡,却是一副无限神伤的模样。
“那莽小子不足为虑,这白脸小子虽然有点娘娘腔,却实在深不可测!”
“是莫其。”于公孺婴说。
若无其事的有莘不破听到“莫其”的名字,才抬起头来。他在陶函作客,就住在由莫家三兄弟守卫的客车“松抱”上,三兄弟对他着实不错。
于公之斯抽搐道:“再找找,只怕,只怕他两个哥哥也……”
于公孺婴吃力地掀开周围的尸体,果然,莫罗和莫音也死在附近。这三兄弟同一天来到这个世界,又同一天离开了。
“好兄弟!好兄弟!”有莘不破喃喃说着,突然不知哪来的力气,冲过去揪住靖歆道:“看见没有!这才是同生共死的好榜样!看看!你这临阵缩脚的牛鼻子!”其实莫家三兄弟的死和靖歆也没什么关系,但有莘不破突然看见一个几天前还在把酒言欢的熟人死了,一时间心里说不出的郁闷,也不想想自己的处境,随便揪住一个看不顺眼的就要出气。
靖歆挣扎着脱了有莘的手,头也不回地走向堡外:“不是死人就是疯子,不是人呆的地方!”
“没想到这样又被你吓跑了一个。”江离想笑,但看着满地的死人却笑不出口。
于公之斯和于公孺婴突然同时叫了出来:“糟了!斛宁!”
于公斛宁没有死。陶函商队的大部分人都没有死。大风堡的东北附堡,满满地挤满了人。除了陶函商队幸存下来的人马,还有部分和陶函声气相通的人。金织和老不死也在其中。
看到于公之斯,所有人的欢呼起来。
“台侯,是台侯!”
“我们有救了!”
“你们进去陶函之海以后,二十几个贵宾分为两批:一批在外抵抗妖怪,另外一批守在小无量阁。檗城主、札蠃都在阁中,我也在。”
“我们盯着陶函之海,个个焦躁不安,只有檗城主镇定如恒,札蠃脸色惨白,闭着眼睛,仿佛连睁眼的力气也没有。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突然道:‘如果陶函之海这时候坏了,会怎么样?’他问这句话的时候,好几个人都显出很有兴趣的样子。当时我没有多想,顺口回答说:‘听家父讲,陶函之海如果在开启之时被破坏,残存的力量会把里面所有的东西全吐出来。’札蠃说了这句话以后就不再开口。但当我看见周围许多人露出很失望的神情时,背脊不由得一凉——我突然全明白了:这些人竟然希望能够就此封住陶函之海,让狍鸮和进去为他们拼命的人同归于尽!”
“当时我气得说不出话来,但就在这时候,外头形势突变。”
“本来,无法攻进大风堡的妖怪已将被歼灭了许多,由于无忧城的外城部分也有一些地方没有受到流火的波及,妖怪们开始向这些地方聚拢,到后来完全丧失了进攻内城的斗志,转向和同类抢夺这些地方,我们当然乐得坐山观虎斗。到了昨日凌晨,算来你们已经进去整整一天了,天空中再没有落下流火,虽然到处都还飘散着一股股焦臭的味道,但了望手登高远望,许多原本光秃秃无物可烧的地面也不再像先前一样一片赤红。残存的妖怪们开始向城外退却。”
“我们都舒了一口气,不久,外面响起了震天的欢呼声,原来不知谁对平民们泄漏了胜利的机密。我们当时并未感到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但檗城主看起来却有些不满。不久开始平民们一级一级地反映上来,要求出堡,恢复平常的秩序。但檗城主拒绝了。当时他们都还不知道,这座城池最大的心腹之患还没有除掉。”
“就在这时,狍鸮冲出来了,尽管早有准备,但我们仍不免大吃一惊。原先准备的陷阱、刀网等布设统统没用,无量阁虽然很宽大,但这畜生一出现就先得十分局促。近身接触,比远远望上去更加可怕!它一出手就杀了座中三四个高手,突然它向我冲来,我向它射了一箭,但完全伤不了它,当它的怪手带动的劲风扑面而来的时候,我以为我一定完了。”
说到这里,于公斛宁歇了口气。他们已从附堡中转移到了大堂,苍长老率人侦察外城,昊长老率人侦察内城,旻长老率人清理尸体、扑灭火苗,上长老安抚残存的平民。幸好天劫以后一场大雨,把渐渐成势的几处大火扑灭,尽管如此,大风堡也早已被烧得残破不堪。几个首领人物聚集在无争厅,于公之斯先对儿子略略说了陶函之海里面发生的事情后,便追问他自己进去以后外边发生的事情。
“就在我绝望的时候,突然被人硬生生地往后拉退了三尺。我一回头,救我的居然是一个女人!我认出她是外城的一个、一个那个风尘女子,心中更加惊疑,她怎么会有这么大的本事!对了,她后来怎么样了?”
对于银环的事情,于公之斯只是略略带过,这个女妖杀害了他的妻子、媳妇和未出世的孙子,但却曾救过他两个儿子。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应该怎么样面对和评价她。于公孺婴抚摸着怀中的大蛇,心中隐隐作痛,也不知怎样回答弟弟的问题。
江离见状,道:“她的元神已经被狍鸮打散了。或许若干年后,能够再次修成智慧也未可知。”
于公斛宁并没有注意到于公孺婴全身一震,默哀了一会,继续道:“我们还没逃出小无量阁,又被它一手一个抓住了。它仿佛并不急于杀我们,而是要慢慢把我们捏死!它发出很奇怪的笑声,好像我们越痛苦它就越开心。我只感到全身骨头叭叭作响,就在痛得几乎就要晕过去的时候,它的手突然松了,大声鬼叫,我心有余悸地望上去,只见这畜生双手捂着脸,手掌指缝鲜血淋漓。当时我并不知道是哥哥的那一箭射伤了它,当时谁也不知道那一箭从哪里射过来,有人还以为是爹爹从陶函之海中赶出来了,不断喊着爹爹的名字。”
“突然,一股很强的气把整个小无量阁的人压得几乎无法呼吸。我忽然想起,那是爹爹说过的‘五丁开山’功夫,檗城主终于出手了!”
“狍鸮还没有从丧目的痛楚中恢复过来,但檗城主的那一下重手仍然没法伤得了它,只是把它逼进了陶函之海。施展了这一招以后,檗城主就像突然老了十几岁,任谁都看得出他元气大伤。没过多久,一条长着眼睛的怪尾从陶函之海中飞出来,在墙角一卷,把哥哥卷进去了——那时候我还没认出是哥哥,以为只是贵宾中的一个。然后,银环也跳了进去。”
“我们以为狍鸮很快就会再次跳出来,但偏偏等了很久也没有消息,大家都想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事情,却没有一个人有胆量像银环一样跳进去,反而有好几个偷偷地往外溜。连札蠃也不见了。”
“就在这个时候,哈管带闯了进来,浑身带血,高呼说:‘城主!不好!贱民们造反了,我镇他们不住了。’后来我听在外面的人说,原来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有一些很煽人的流言传了开来,说檗城主临危自保,不顾城中居民的死活。后来越传越盛,平民们也越来越愤怒,开始有人起来闹事,接着开始有卫兵反戈,事情越闹越大,终于演变成无法收拾的局面。阁中剩下的贵宾纷纷叫嚷着要出去帮城主镇压平民的反抗。其实他们大多是想找一个逃跑的下台阶,留在这里,万一狍鸮再出来,那是九死一生!到了外面,以他们的功夫在平民暴乱中自保却绰绰有余。只是他们也没有想到外面的形势远比想象中险恶。”
“檗城主掂量了好久,才决定先顾外边的暴乱,再理阁中的大患。我怕商队在外边群龙无首,也跟了出去。”
“外面早已乱成一团。倒戈的卫兵混在暴乱的平民中,根本分不清敌我。‘全都给我住手!’檗城主一声大喝,威风凛凛地这么一喝,果然镇住了不少人,但大多数人在互相厮杀中,根本就停不下来。檗城主冲入人群,似乎正想做什么,却突然停住了身形——在它身前出现了一头人面兽身的怪物!我们认出了,那是札蠃和紫蟗的合体!他说还要三天才能元气尽复,原来都是假的。这才过了不到一天,它那气势,完全不下于在城下和狍鸮对抗的时候。”
“檗城主也大吃了一惊,但很快镇定下来,立定了势。‘城主,小心,他,他……’哈管仿佛要说什么,带踉踉跄跄地走到檗城主背后,突然出手扣住了檗城主的双肩,招数凌厉迅疾,完全不像受了重伤!”
“檗城主吃了一惊,一挣没有挣脱,札蠃的一只生角的触手直刺过来,贯穿了他的身体,连站在檗城主背后的哈管带也一并杀死了!我当时站在旁边,亲眼看到哈管带那种不敢相信的眼神。他倒下了,倒在他背叛了的人的脚下,而檗城主却到死也站得笔直!”
说道这里,于公斛宁停了下来,闭上了眼镜,仿佛想到了一些极力想掩抑的事情。于公之斯和檗有阗相交多年,想到这一方之雄就这样死于一个叛徒的反肘,不由想起了陶函之海的被盗,想起至今没有找出来的内奸,一种兔死狐悲的唏嘘油然而发。
“后来怎样?”有莘不破追问。
“檗城主死了以后,场面更加不可控制。紫蟗寨的强盗们冲进来见人就杀,见东西就抢,抢不了的东西就放火烧。本来城中卫兵和平民的人数比他们多得多,但大家一来各自为战,二来卫兵和平民本身就在互相残杀,所以根本没法抵挡这些如狼似虎的强盗。紫蟗寨那个什么卫皓嚷嚷什么:‘大家不要急!听寨主安排,整座无忧城都是我们的,我们会成为这座城池的新主人!’但根本没有人听他的。所有强盗都杀红了眼,抢红了眼,烧红了眼。卫兵们但求自保,贫民们互相践踏。”
“我见场面混乱,率领陶函的兄弟们全部撤入附堡,总算保住了元气,但是,一些弟兄还是死在混战中,而且我们的货物……”
陶函的货物早已被洗劫一空,连铜车也大部分遭到了破坏。
于公之斯安慰说:“你已将做得很好了,只要人还活着,车队迟早可以重建,货物也迟早可以赚回来。”
之后,于公斛宁就一直固守附堡,只放进了一些平民和相熟的旅客。紫蟗寨盗众曾经几次试图攻入,却被负隅而斗的陶函勇士连番击退。
江离沉吟道:“难道除了躲进附堡的人,其他的全部死光了?”
于公之斯道:“那倒未必,多半是逃散了。唉,没想到无忧城七十年基业,竟然落得如此下场。”
有莘不破道:“我们出来的时候,紫蟗群盗应该早就撤走了,只有札蠃惦记着陶函之海,独个儿留了下来。否则这么一大票人,不可能一下子就走得光光的。再说,如果狍鸮不死,他一个人要逃脱机会也大得多,若连他的强盗子孙们也带在身边,可说什么也逃不了。”他转头问于公斛宁:“你可知道他们走了多久?”
于公斛宁面一红,说:“后来我们虽觉得外面静了下来,但只怕是札蠃的诱敌之计,因此上固守附堡,静观其变。过了好久,正想派几个勇士出来打探,你们就找到了。”
于公之斯道:“人心一散,繁华的城市也会成为一座破落的废墟,强盗就是强盗!他们能够毁掉这座城池,却当不了它的新主人。”
第一卷 新生 第十三关 乱伦的盛宴
破落的无忧城,静宁的夜。月光再次清朗,风中虽还飘散着焦臭,但已经没有那种诡异的气息。
金织回到东城的家,这一带的房屋没有遭到天劫流火的蹂躏,也没有被紫蟗寨的盗火波及,但显然有妖怪光临过,从屋顶、墙壁到地面,到处有大大小小的洞坑,而那扇木板门居然还在!
金织惊喜地关上门,上了闩,前前后后、左左右右、翻箱倒柜地乱找,在确定没有其他人之后,才迫不及待地掀开床板,搬出两床铺盖,扯出十几套旧衣服,露出一个黑黝黝的陶瓮,伸手进去,小心翼翼地掐出一个破旧匣子。她又四处望了望,这才打开匣子,数了数里面那些不贵不贱的首饰。这个老资格的妓女给自己准备的嫁妆、她下半辈子的美梦居然经过这么大一场动乱后还完好无缺!金织抱紧匣子,感谢上苍对她的眷顾。
“阿三一定等得很着急了。”她想着,把匣子紧紧藏在胸口,便要下床出门,突然隔壁传来一阵异样的响动,吓得她不敢动弹,下意识地摸了摸藏在胸口的宝贝。
“为什么陶函之海会在札蠃手中!”金织不敢出声,缩在床角。那是一个年轻男子怒气汹汹的声音。
“嘘!小声些。”是石雁。金织松了一口气。既然是石雁和她的客人,那就没什么了不起的,也不关自己的事情。她突然见到墙壁上一个小洞,似乎是被小穿山兽之类的妖怪留下的痕迹。有时候人的好奇心真的很要命。
“小声什么!这附近的人全都死光了!快说!为什么陶函之海会在札蠃手中!”那个男人和他的声音一般英气勃勃的,比阿三俊多了。石雁好像见过这张脸,一时却没什么印象。反正无忧城来来去去这么多人,多半是某个商队随行的公子哥儿。
“来,过来,我看看。嗯,还好,你要是受了伤,我非心疼死不可。”年轻男子很不耐烦石雁顾左右而言他,但在脸庞被她柔弱无骨的手抚摸着,脸上的怒气似乎也减了几分。
“他抢了你的?对不对?”
石雁笑了,她一笑,金织就知道这年轻人要糟糕。果然,年轻人的眼中慢慢露出痴迷的光。“你为什么这么说?”石雁文,慢慢挨在年轻人的怀里。
“他是个强盗,趁乱打劫是看家本事。这几天又这么乱,你丢了东西也不奇怪。可是你知道,陶函之海对我们商队、对我们于公家都太重要了!要不是你说不看一看这天下至宝,死也不瞑目,我,我怎么会……”
陶函……商队……难道他是陶函商队的人?金织寻思着,慢慢在头脑中捕捉到一个脸孔:天!难道是他!她再仔细看去,没错,尽管当时只是远远望了一眼,但是于公斛宁没错!陶函商队的二公子,居然和石雁勾搭上了!她突然感到害怕。虽然陶函之海是什么完全不懂,但这两个人很明显正在谈论一些秘事,但如果自己被发现,光是为了掩盖两人关系这层秘密,就足够给自己带来杀身之祸!金织突然感到一阵哆嗦。
“你为什么要为我开脱?”石雁幽幽地说。
“你说什么?”
“其实你知道的,你应该猜得出来。我虽然是某个男人指名要我,但特许我进内城的却是哈驼子!而哈驼子是札蠃的人——这两层关系,你应该都是知道的。”
金织还有些听不懂,于公斛宁却已经脸上变色,重复道:“你说什么!”
“我是说……”石雁抬起头,逼视着于公斛宁:“东西是我交给札蠃的,亲自交给他的,自愿交给他的。”
于公斛宁怪叫一声,推开了她。金织也在奇怪,为什么石雁不顺着于公斛宁的话头否认掉?为什么要直承其事?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还记得我很详细地追问你关于你们在大荒原的行走的细节吗?”石雁不回答,反而又问了一句。
“为什么?”
“因为有了这些细节,札蠃就有可能推测出你们出来的路线,就有可能在大荒原交界处埋伏……”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我要报复你的父亲!”石雁突然嘶声叫道:“他抛弃了我,没有任何理由地抛弃了我!为什么!我并不要求很多东西,我甚至连名分都不要。我只要他能够带我离开这里,到陶函去!我不奢望他每天都来陪我!但是我希望自己有个可以回去的地方,有个可以盼着他回来的男人。可是他偏偏把我留在这个见鬼的地方!在他走的第一年,我保着自己的身子——已将被他、你的父亲破了的身子,不让一个男人碰我。我在等他,等着他带我走。可是第二年他来的时候,连看都不看我一眼。”石雁的神情由痴情而哀伤,由哀伤而绝望,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叙述中。
“自从那个照面,自从那个他对我看也不看的瞬间开始,我知道我这辈子完了。那天晚上,我就像一堆垃圾一样,被檗有阗的下人扫地出门。”石雁露出呆板的笑容,“从那天晚上开始,就有一个又一个的男人爬上我的床。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守的了。但是我永远也忘不了,忘不了第一次跨在我身上的那个男人。那个叫于公之斯的男人,也就是你的……”她望着于公斛宁,狂笑道:“你的父亲,生你出来的那个英雄!”
“不要说了,你不要说了!”于公斛宁痛苦地吼了起来。
“为什么不说?你不喜欢可以把耳朵捂起来啊!你可以逃跑,可以杀了我!你为什么不?因为你喜欢听,是不是?”石雁的声音就像樱粟花燃烧所散发的香气,但于公斛宁却已将痛苦得无法站直。
“所以,”她的语速慢了下来,“我要毁了他,让他一无所有!我要让他知道:背弃我是他这辈子做过的最错误的事情!我要回去!回到内城,只有在那里,我才能找到有力量的贱男人!你知道我为了有资格回去,花了多少时间?受了多少苦?但是只要能达到目的,这些都是值得的。我不能像隔壁那个老妓女一样,烂死在这里!”
金织突然抖了抖,不是因为石雁的辱骂让她生气,而是因为石雁的仇恨让她害怕。
于公斛宁坐倒在地上,脸上已将没有半点英气,只有因痛苦而扭曲的肌肉。
石雁完全融入回忆之中,仿佛自己所叙述的场面正一一出现在面前:“里面那些男人惊呆了,当他们看到我再一次出现在内城的时候。看到他们的嘴脸,我知道他们和外城那些进门就抹裤子上床的痞子没什么两样。除了那个一直还在假正经的于公之斯。可是,这些臭男人连一个有用的都没有,看到他们提起于公之斯就又敬又怕的样子,我连对他们使心机都懒了。一个个都是没用的软脚猫。……直到我遇到了你,那时候,你可真年轻,年轻得什么都不懂……”
她向于公斛宁走去,俯身从背后抱住了他颤抖着的身体。她的声音突然变得轻柔:“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年轻、这么强健的男孩,更重要的是,这个男孩是他的儿子……”
感到石雁的手慢慢伸进自己的内衣,抚摸着自己的胸膛,于公斛宁颤得更加厉害:“不要,求求你,不要……”他一挥手就可以打破这个女人的头颅,一叉手就能扭断这个女人的脖子,但当此情此景,却只有求饶的份。
石雁轻轻地吹着于公斛宁脖子:“还记得你从男孩变成男人的那个晚上吗?”
悉悉簌簌的声音在隔壁响起,金织听得连脸都红了。她自己觉得最过分的一次,是同时接待了一对兄弟。那天她恶心了足足三天,但之后对这种事情也就习惯了。然而隔壁的声音仍然让她受不了。
石雁在于公斛宁身下,一边呻吟,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她和于公之斯交欢时的事情。于公斛宁一边大动,一边哭泣,一边狂吼,声音极度痛苦又极度享受。
“因为你喜欢听……”金织想起了石雁的这句话,突然想作呕:“难道于公斛宁早就知道石雁和他父亲的关系?难道他们以前做这种事情的时候都像现在这样?”她突然只想逃得远远的,不再听这些令人反胃的鬼话!但是她不敢走,怕一走动就被发现。她知道,在这种情况下被发现,自己连一线生机都不会有。
“台侯要在无争厅静养,这没什么,可是为什么不让我们帮他护法?”有莘不破捧着脑袋,坐在废墟上看废墟。这个夜里,这个地方,静得就像只有他和江离两个人,这种感觉很不错。
“你还记得台侯提过的‘九天神珠’这东西吗?”
“没什么印象。”
“就在他和札蠃交接陶函之海的时候。”
“哦,好像有,啊,对了,似乎是一件能够让陶函之海恢复力量的宝贝。难道这件宝贝也能帮人恢复力量?台侯正在用,所以怕人偷看?”
“不!根本就没有所谓‘九天神珠’这东西。”
“你怎么知道?”
“陶函之海的来历,我比这里任何人都清楚。我不但知道怎么使用,而且知道怎么让它恢复力量——根本就不用什么九天神珠!”
“那……我懂了。”
“哦?”
“这是一个鱼饵。”
“鱼饵?”
“钓内奸的鱼饵,对吧?”
听到这句话,江离笑了。
有莘不破继续说:“台侯要引蛇出洞,所以要遣开所有的人。否则蛇就不敢出来了。不过我还是有点担心。”
“你担心台侯的伤势?”
“嗯。”
“我倒不是很担心。”
“为什么?”
“也许台侯的伤势并没有大家想象的那么严重。”
有莘不破眼睛一亮:“你说他在假装?”
“如果他没有把握制住内奸,大可让我们暗中埋伏。他为什么没这么做?因为他有信心。再说,如果他不受伤,内奸怎么敢再次现身?札蠃能用的诡计,台侯为什么不能用?”
有莘不破望着星罗棋布的夜空,原来这安静的夜晚,还是暗藏着心机的。网已经布下,鱼呢?
“今天你很棒!比以前任何一次都棒!”
于公斛宁脸上掠过一丝红潮,不知是真的兴奋,真的开心,还是在自己欺骗自己。
“我听说,你家还有一颗九天神珠……”
于公斛宁迟疑道:“我从来都没听过。”
“难道你爹爹连你也瞒着?”
“或许是因为我年纪……年纪还不到知道的时候。”
“但你哥哥却一定知道的,是吗?”
于公斛宁就像突然被人抽了一鞭。
“我想……”
“不行!”
“我只是想看一眼,真的。陶函之海的事,是因为我想报复,可是现在我想通了,只要能够和你在一起,我什么都不想了。所以,我只是想看一看,真的。我从来没对你说过谎话,对吗?陶函之海的事情,我本来不必承认的,可是对你,我无法说谎。”
“我知道,可是我不能再做对不起家族的事情。”
“家族?谁的家族?那是于公之斯的家族,以后则是于公孺婴的家族。”
“不要说了!”
“好了好了,我们不说这些扫兴的事情。我只是想让你知道,只有咱们在一起的时候,才是我们唯一快乐的时候,你……”
突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两人的低语,于公斛宁一瞬间吓得面无血色。
“喂!你还在不在?东西拿了吗?喂,门怎么关了!”
听到是阿三的声音,于公斛宁舒了一口气。而隔壁的金织却紧张得要死。她不敢去开门,连动都不敢动,她虽然对无功和法术之类的事情很陌生,但也知道阿三决不是于公斛宁的对手。如果现在出去,两个人一定一起死在这里。
敲门声越来越响,金织汗流浃背地祈祷着,希望于公斛宁和阿三都认为自己早已走了。
敲门声突然停止了,阿三终究没有闯进来,他的抱怨声越来越远,终于什么都听不见了。隔壁呢?也是一点声音都没有。难道于公斛宁和石雁也走了?这是金织最盼望的事情,但她却还不敢确定。
过了很久,很久,周围还是那么静。看来,他们都走了。金织鼓起勇气凑到小洞口一瞄,谢天谢地!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有。她挣扎着想爬起来,腿脚却不听话,原来太久没动,腰部以下全都麻了。
金织捶了好一阵的腿,这才站起来,下了床,床板也不收拾了,径自卸了闩,开了门。门外,站着一个眼神冷得如同冰霜的年轻人。
大蛇醒了。于公孺婴拿着江离送给他的奇怪叶子,一片一片地喂它。这条超大的毒蛇盘绕着于公孺婴,温顺地把头伏在他的膝盖上。尽管江离说它早已失去了智慧和记忆,但对于于公孺婴,它似乎还有一些残留的善意。
“或许若干年后,它会重新拥有智慧。”江离所说的若干年,到底是多久?修炼成以后,她还会记得我吗?这些于公孺婴都没有问,也不敢问。面对强敌他显得那么坚强,面对感情却显得如此软弱。
不记得也好,至少,银环和自己的恩怨情仇便完全终结在它以死相救的那一扑。何况到银环再次修成智慧的时候,自己多半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他轻轻抚摸大蛇的鳞片,头顶突然卷起一阵风,巨大的龙爪秃鹰降了下来,停在自己的左肩上,轻轻地啄弄自己的头发。于公孺婴知道,它其实是在向自己索取生命之源。龙爪秃鹰是一头幻兽,在这个世界无法长期独立生存,尽管它能够自己捕食鸟兽妖怪补充体力,但仍必须从召唤主身上得到生命之源的力量才能维系自己在这个世界的存在。
“它怎么到这里来了?难道是因为爹爹伤势太重,无法提供生命之源?”于公孺婴脑中突然闪过一掠不祥的预感。
金织倒在地上,吓得魂飞魄散。于公斛宁就在她的面前,他背后的石雁轻轻关上了门,走到于公斛宁背后,轻声道:“杀了她!”
金织叫道:“别!别!我什么也不会说出去的,不!我什么也没有听到!别杀我!别杀我!我,我不想死……石……石妹妹,不,石姐姐,咱们一场姐妹,多年邻居,求求你,求求你……”
石雁看也不看她一眼,又说了一句:“快动手。”
于公斛宁手一探,掐住了金织的咽喉。却又犹豫了一下。他不是没杀过人,但却从未杀过一个没有反抗力量的人。
“快!”在石雁的催促声中,于公斛宁一狠心,脸色狰狞起来,手一紧,金织的脸慢慢由黄变红,由红变紫,眼睛凸,舌头吐,这形状让于公斛宁没来由地产生一种害怕和厌恶,手一甩,金织向那破床飞去,掉进了她自己造好的“藏宝窟”。
“走吧。这种时候,多一个死人少一个死人没人会注意的。”
于公斛宁却仍呆在那里。以前杀死妖怪和强盗的时候会给他带来一种虚幻的荣誉感,但为了灭口而残杀这样一个女人却让他生出一种残酷的罪恶感。他突然感到,自己这双手已经完全被这个卑贱女人的血染污了。
“你怎么了?”
“没,没什么。”
于公斛宁突然反手拖着石雁,飞一般逃离这个房间。
无忧城最下等的妓女,即将腐烂在自己掘好的洞窟中。她凸起的眼珠仿佛还在留恋着许多东西,尽管她的一生实在没有发生过什么真正快乐、真正激动、真正值得留恋的事情。但她死前不久毕竟还曾有过一个希望,一个平凡而幸福的希望,一个已经永远无法实现的希望。
或许唯有这个希望,才能证明她在这个时空中曾经活过。
第一卷 新生 第十四关 父子兄弟
大风堡无争厅,一从荪草在角落里静静地生长着。
虽然失去了陶函之海,虽然失去了铜车队,虽然失去了大部分货物,但陶函商队并没有完全失去信心。只要于公之斯还在,一切仍然有希望,一切仍然有可能。
于公之斯的呼吸渐渐平缓,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于公斛宁轻轻走进了无争厅。他的儿子凝视了他一会,似乎想说什么,但终于垂下了头,缓缓地往门口退去。
突然,一闪奇异的色彩晃亮了于公斛宁的眼睛。于公之斯的头顶,有一团忽明忽灭的光华。“难道这就是爹爹说的九天神珠?”于公斛宁突然想起了石雁,想起了她的期盼,也想起了她对自己的体贴。他摸了摸怀中的匕首,那是虞夏之际流传下来的宝物,利可断金,功能辟邪。石雁坚持让他带着,贴身收藏。“小心些,我总觉得,今晚会发生一些不好的事情。”这是临别时石雁的叮嘱,回想起她说这句话时那种关怀备至的神色,于公斛宁就会感到一种莫可名状的温馨和自豪。
“她说只是看一看的。”于公斛宁犹豫了一会儿,走近前来,看父亲时,五心朝天,额头隐隐呈现青紫之气,知道要他至少还要两个时辰才能回过神来。他踌躇地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抓住了那团光华。突然一切光芒都消失了,无争厅中陡然暗了下来。
“唉——”
父亲这声长长的叹息在于公斛宁耳中却如同雷轰电鸣。黑暗中他看不到父亲的脸,只觉得那叹息声中饱含着多少伤心和失望。
“为什么是你!为什么真的是你!”
看着龙爪秃鹰精神奕奕地振翅高飞,于公孺婴微微有些疲倦。大蛇亲热地凑上来,厮摩着他的脸颊。于公孺婴信任地对它笑了笑,闭眼睡去。
“你为什么这么做!”于公之斯怒吼着,“札蠃到底许了你什么!竟值得你背叛商队,背叛家族,背叛父兄!”
于公斛宁紧咬着嘴唇,全身发抖,不知是紧张、是痛苦,还是害怕。
“你毁的不但是自己的品行,你还把所有亲人的信任、族人的敬爱、朋友的尊重乃至敌人的畏服都一并丢光了!你以后叫我和你哥哥怎么信你!让苍昊旻上怎么服你!让有莘和江离怎么看得起你!就连札蠃——本应是你敌人的强盗——也根本不会把你当回事!一个可以收买的敌人在他眼里根本就不值一提!你丢掉的不是陶函之海,而是你的前途,你的未来,是你作为一个男人的资格!”
于公斛宁紧咬着嘴唇,全身剧烈地发抖,不知是紧张、是痛苦,还是害怕。
“天啊!我于公之斯做了什么孽!生下你这不肖子!我有何面目面对陶函,有何面目面对族人,有何面目面对列祖列宗!”
于公斛宁紧咬着嘴唇,全身异样地发抖,不知是紧张、是痛苦,还是害怕。
“为什么你不学好,如果你有你哥哥的十分之一,我……”
“够了!”于公斛宁突然抬起头来,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惨绿色的光芒。羿之鹰眼练到一定境界,眼神的光芒会有各种异象,这不奇怪。但于公斛宁的鹰眼一直都没有练成,这种绿色光芒的波动,却是走火入魔的前兆。但是这光芒在黑暗中却显得那么诡异,于公之斯陡然感到,这个一直以来畏畏缩缩的小儿子,身上正发出一种令自己难以忍受的气势。
于公斛宁嘶声竭力地大叫道:“我知道我不好,我知道我不肖!我不如哥哥,我从小就不如他!陶函最烈的风马,是他驯服的;荒原最残暴的泥龙,是他射杀的;商队最大的危机,是他化解的!族人们把最好的藏酒献给他!武王用最高的荣誉封赏他!箭神将最强的弓箭传授他!就连本来只属于你的幻兽龙爪秃鹰也亲近他!就连商国最温柔最漂亮的女人,爱的也是他。
“他永远都是最好的,最强的,最勇敢的,最潇洒的。他是你最好的儿子,是你最骄傲的儿子!就算他害死了妈妈!就算他害死了那个商国最温柔最美丽又最爱他的女人!就算他害死了自己还没出世的儿女!他仍然是你最好的儿子,最骄傲的儿子,永远永远的儿子!”
于公斛宁的声音突然低了下来,但这腔调却令于公之斯更加难受:“我呢?我什么也不是,我从来就什么也不是!我是他的弟弟?他是天上的日月,永远照耀着别人,被人捧着,爱着,甚至歌唱着!我却永远缩在角落里,连坟墓边的鬼火都不是!人们甚至不会把我遗忘,因为他们从来就没有记得过我!我是他弟弟?我和他同样是你的儿子?尽管他失踪了,你仍然悄悄地在为他打造新的车队,可是我却仍只是商队中的一介使者——也许永远是一介使者。在他面前,我连他的跟班都不如!我连妒忌他的资格都没有!”
于公斛宁越说越是激动,渐渐涕流满面。于公之斯却听得懵了,呆了,如失神,如落魄。耳边继续传来小儿子痛苦的声音:“既然我不肖,你为什么要把我生下来!我也想像你们一样,做一个勇士,做一个箭豪,做一个英雄!可为什么我做不到!我是一个贱货!一个长不大的鼻涕虫,只懂得每天躲在那个生我出来的女人怀里。我不像他,那个整天和你骑马并驱的男人——那个我管他叫哥哥的男人!那个到了那里都能造成轰动的男人!可是,这个男人却把这个女人给害死了!我恨他,也恨你!恨所有的天地鬼神!为什么要让我们做兄弟!为什么要让我们做父子!为什么不能让我只是那个女人的儿子!”
虽然有鹰眼的异能,但重伤之余早已和常人一般,黑漆漆的夜里,站在对面的儿子连容貌也看不清。于公之斯只能用耳朵听着,听着,到后来耳朵嗡嗡直响,但那锥心揪肺的话仍一字不露地传进耳中。突然,于公斛宁的声音变得柔靡起来:“只有她能安慰我,只有她才能让我快乐,只有她才能让我忘记在这个世界上所有痛苦,尽管她只是一个妓女!”于公之斯突然全身一震,一种不祥的预感闪过脑际。
于公斛宁忘情地抒泄着,仿佛已经忘记了周围的一切,忘记了父亲的存在,痴痴道:“只有在石雁身上,我才找到自己的存在,才找到……”听到石雁那个女人的名字,于公之斯绷紧的神经突然全线崩溃,他近乎呻吟地试图打断儿子的话头:“不!不行!这个女人,你,你不能……”
“他曾是你的女人,对不对?”于公斛宁的声音出奇地平静,平静得让于公之斯感到可怕。“我知道。她在利用我,我知道。她在骗我,我知道。可当她在床上告诉我,我比你还强的时候,我什么也不管了!我要她,我需要她,我需要这样一个女人来骗我!我需要一段这样的感情来自己骗自己!”
“无争厅那边,好像一点动静都没有。”江离有些忧心地说。
“不是没有动静,是我们离得太远。”有莘不破道,“如果真如我们猜测的,台侯要引出内奸,当然要制造一个完全空虚的陷阱让对方来钻。”
“但他把所有人都远远遣开,万一有变,只怕我们连救援也来不及。”
“现在好像变成你在担心了,刚才你还对台侯信心十足的样子。”
“那是因为平静得太久。按理,如果内奸真的上当,现在早就应该出现了——你看,天都快亮了。”
有莘不破望向东方,天空并没有一点发白的地方,一切黑乎乎的,连月亮也躲了起来,破晓之前,比子夜来得更暗。他回过头,隐隐见到江离掌中一丛微微发光的香草。
“这是什么?”
“这是孪种荪草,唉,不知以我现在这点残存功力能不能催生它……”
无争厅黑得对面父子不相见。
两个人静静地对立着。做儿子的话已经说完,做父亲的却还不知说什么好。只沉默了不足一顿饭的时间,但两人却都觉得似乎过了十年。
于公之斯想找点话来打破沉默,却越想越伤心;于公斛宁不敢说话,一阵疯狂的独白过后,冷静下来的他只剩下后悔与害怕。他们父子俩有多久没有真真正正谈过心了?也许从来也没有过。于公之斯第一次发现自己是这么不了解儿子,而在于公斛宁眼中,父亲永远都那么深不可测——不可测到可怕的地步。
夜黑得越来越厉害,于公斛宁也怕得越来越厉害。他突然想起九岁的时候,他在亳都和一个巨贾的小女儿玩家家酒,被父亲看见,一巴掌甩得自己左耳出血。从那时候起,他就对这个本应最亲近的男人埋下了恐惧的种子。
夜黑得越来越厉害,于公斛宁也怕得越来越厉害。他薄弱的意志已经被恐惧逼到了崩溃的边缘。他突然听到于公之斯深深吸了一口气——他记得,每当父亲决定对敌人动手的时候,就是这样子的。他的手,无意识地摸向胸口。
于公孺婴抱着银环蛇,鼾声微作。
于公之斯露出一点没有声音的笑容,伸出手,想去拍拍儿子的肩膀。突然寒光一闪,心肺之间一阵剧痛,于公斛宁怪叫一声,像逃避恶魔一样逃跑了。
于公之斯伸出去的手停滞在半空,再也收不回来,就像那渐渐远去的儿子一样。突然间眼前一黑,终于倒了下去。
于公斛宁不住脚地逃着,不知逃了多远,不知逃向哪里,更不知在逃避什么。那一刀刺进去,连鲜血也来不及喷出,他已经逃走了。一直逃到四肢无力,一直逃到东方发白。终于他跪了下来,背对着太阳,失神地跪着。
父亲怎么样?死了吗?自己的恶行暴露了吗?以后的路,该怎么走。突然间,他只觉得天地茫茫,却无自己立足之地。
“嗨!抓到凶手没有?”有莘不破在背后的一拍让于公斛宁吓了一大跳。
“没抓到凶手吗?那也不用这样子。算了,以后我们总能抓到,快先回去看看台侯!他只怕不行了。”他也不由分说,拖了于公斛宁就走。背后回过神来的于公斛宁,脸上什么表情都有,但有莘不破却未看到。
于公之斯还没有死。匕首没有拔出来,血也不再流,一个巨大的花苞紧紧贴着他的胸口,代替他的心脏一起一伏地蠕动着。于公孺婴哭倒在他脚边;江离一手搭着他的脉搏,脸含哀凄;众人环列成半月形,默默而立。
一路上恐惧、悔恨、怨艾、无奈,但见到垂死的父亲,于公斛宁突然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了,心中什么想法都消失了。他呆呆地站在那里,仿佛一具木偶。有莘不破轻声道:“还站在门口干什么!”轻轻一推,竟把他推得跌在父亲的脚边。
于公之斯缓缓地睁开眼睛,看见匍匐在脚边的两个儿子。他艰难地伸出手,轻抚了一下小儿子的额头,惊得于公斛宁像小鹿一样倏然抬头。
于公之斯咧嘴一笑,这种温和的笑容,于公斛宁已经很久没有看到了。他慢慢平静下来,眼泪也慢慢地流了下来。
“是我不好,我,我从来不知道,怎么,怎么做好一个父亲。”他说了这几句话,脸上涌现淡淡的红潮,江离知道不该让于公之斯多说话,这样只会加速他的死亡。但是他剩下来的这点生命,已经没有比和儿子说几句话更有价值的事情了。
“你也许自己觉得不如哥哥,但,在,在我心中,你们永远是一样的,好、好孩子,一直以来,我牵挂得最多的,其实是你啊……”于公之斯喘着大气,再也说不下去,于公斛宁抽噎起来,紧紧抱住父亲的脚,直想马上死去。
于公之斯的另一只手向大儿子伸去,却停滞着伸不出去,于公孺婴一把抓住,紧紧地抓住。看着儿子的眼睛虽然充满了悲伤,但泪水后面蕴涵的神采却远胜自己当年,他知道小儿子说的不错,这个男人不但是他骨中只骨,血中之血,而且是他永远的骄傲。
“能看到你重新振作,我,很高兴。无论将来,再发生什么事情,你不能再次倒下。答应我。”
看到于公孺婴含泪点头,他又把目光转向有莘不破,却不说话。
有莘不破指着于公孺婴道:“你要我帮他?”于公之斯的眼神否定了。
有莘不破又道:“你要我照顾商队?”于公之斯的眼睛笑了:“他们,都是我的子弟。帮我带回陶函去。让孺婴,帮你。”四大长老都吃了一惊,于公之斯如此说,等如把商会的领导权传给了有莘不破。
有莘不破挠挠头,不解地道:“这件事情孺婴兄也能胜任啊!而且更合适,对不对?”
于公之斯不答,但眼神中全是期盼的神色。
“好了好了,我答应你。”刚说完这句话,他突然跳了起来,叫道:“我懂了,你,你知道我是谁!”于公之斯又一次笑了,笑得仿佛是逮住一头小老虎的老狐狸。他把头转向江离,又看了看于公斛宁。江离道:“我知道了,我答应就是。”
于公之斯欣慰地闭上了眼睛,随即又睁了开来,虎门炯炯,闪烁着羿之鹰眼最后的光芒,他的精神,他的气势,仿佛瞬间回复到最鼎盛的状态:“你们记住,不用替我报仇!因为能杀死我的人,只有我自己。”
在众人的嗟愕中,于公之斯迅疾无伦地按向心口的刀柄。花苞暴绽,开出一朵血红色的大玫瑰。鹰的眼睛,却永远地阖上了。
第一卷 新生 第十五关 存亡续断
并不是所有人都愿意做领导人的,也并不是所有人都敢做领导人——而这两个条件,恰恰是成为领导人的前提。
于公之斯已经由四长老择地下葬。死于斯地,葬于斯地,这是陶函的传统。
葬礼那天,于公斛宁突然大吼一声狂奔而去。开始时,众人以为他只需要一个人静一静,谁知道两天过去,仍然一点踪影也没有。他为什么要离开,是因为伤心自己铸成大错?还是因为担心恶行被人发觉?还是因为江离那双怀疑的眼睛一直在他身上扫来扫去?
不过,江离并没有说过什么关于于公斛宁的话,除了他自己,也没有人猜得出临终前他答应了于公之斯什么要求。总之江离这个奇怪的年轻人又恢复了天劫之前的模样,对所有人都若即若离,对所有事都漠不关心。
至于于公孺婴,则还沉浸在悲痛之中。他已经不再流泪了,虽然无论坐着、站着、走着、躺着,腰杆都挺得笔直,但显然还没有心情来处理目前商队所面临的种种问题。
不得已,苍长老找上了有莘不破。毕竟,于公之斯临终前当中众人的面把商队的领导权交给了他。
“我们必须赶快想办法,现在这种情况,简直糟透了!”
“有多糟?”有莘不破不为所动地反问。
苍长老突然噎住了,不知怎么形容。想了一会才说:“首先,我们没钱!”
“没钱?”
“我们的货几乎被那群强盗洗劫一空,值钱的东西不是被抢了,就是被烧了!”
“这个不难,钱嘛,有去就有来。这一方面我已经有主意了。就这样?”
苍长老不信任地看了他两眼,继续说:“还有就是车!我们的三十六驾铜车只剩下七驾基本没有损坏,修一修还能用的也有七八驾,加起来不足十五驾。”说道铜车,苍长老几乎哭了出来:“这可是我们陶函最大的家当啊!”
有莘不破点头道:“这个倒有些为难。这么大的车子要造一驾也不容易。”
“最要命的是孩儿们士气!”苍长老道:“我从来没有见过商队的情绪低落到现在这个样子。”
有莘不破默然。他知道这也许是最难解决的事情。从陶函之海的丢失到商队被洗劫,商队的勇士们都挺了下来,但支柱人物于公之斯的去世,对整个商队造成的精神伤害却是不可估量的。于公之斯对商队的人来说,不仅仅是一个领袖,一个英雄,更是一个亲人,一个父亲,一个兄长!如果他有莘不破不解决这个问题,整个商队随时可能分崩离析。
隔了良久,有莘不破才道:“除了人和车,我们现在还有多少家当?”
“一些存粮、兵器还有酒。”
“酒?”
“是在大风堡的地窖发现的,都是数十年以上的陈年老酒,埋得深,所以躲过了洗劫。”
“好,今晚把酒都拿出来,召集所有人,到堡外去,生篝火,我有话要说。”
见苍长老迟疑,有莘不破问到“去办事啊!”
“就这件事?”
“你自己是不是有别的想法可以解决问题的?”
苍长老一愕,顺口道了声“没有。”
“那么就按我的话去做吧。”
苍长老看起来有些不悦,恹恹然走了出去。
对错综复杂的局面有自己的看法和判断,并敢于带领没有看法和判断的众人去实践,是有领导天分者的特权。
江离就坐在旁边,掰着瓜子,对有莘不破和苍长老的谈话,仿佛一句也没有听见。
有莘不破在他面前踱着方步,一副很痛苦的样子。
“商队的事情无法解决?”江离问。
“不是。”
“那你烦恼什么?”
“按我的想法,虽然有成功的胜算,但……”有莘忽然忿忿不平地道:“但从此以后我就被拖下水了!我千方百计逃出来,可不是为了被这个商队拖住。”
江离并没有问他从那里逃出来,为什么逃出来,却问:“你千方百计逃出来,本来想干什么的?”
“我要到天涯海角去!到毒火雀池去!到天池去!到北溟去!到大招摇山去!到无稽崖去!到小启生岭去!”一提起未来,有莘不破立刻充满幻想:“我要找到世界上最大的宝藏,找到世界上最妖艳的女子,找到世界上最神秘的昆仑,找到长生不死的秘密!”
江离打了个哈欠,似乎全无兴趣。但有莘不破却没有注意他的不屑,自顾自继续忘情地意淫着:“我要去见大夏王,看看这个蹂躏天下的暴君长着什么样子。我要找到世界上最神秘的宗师,学会世界上最强大的武艺,召唤出世界上最古老的幻兽,接住有穷饶乌的箭,刺穿季丹雒明的甲,踩着血剑宗的尸体,撕破血祖的影子,踏碎心宿的内脏,捣毁天魔的老巢!”
江离听到第二句就赶紧捂住嘴巴,听到后来,终于忍不住扑的一声把口中的瓜子全喷了出来,捧着肚子狂笑不已。
有莘不破瞪眼道:“干嘛!”
江离勉强收敛笑容,道:“你这些远大理想很好,很好。”
有莘不破一本正经地道:“可是现在我却被陶函给拌住了,于公之斯这只老狐狸!临死还给我这么一个难缠的活儿。”
江离悠悠道:“带领陶函商队和你的这些远大有冲突?”
“怎么没有?”
江离道:“你想去的这些地方,难道带着商队就没法到?陆行乘车,水行乘舟,山行乘撬,这些,商队任何一个人都比你精通得多。和商队在一起,你不用担心风餐露宿,不必担心饥寒孤独,商队中老于世故的人,还能沿途告诉你许多古迹的传说,许多隐秘的故事,当你遇上歧路,他们还能给你指明正确的方向。”
有莘不破想了想,点了点头。
江离继续道:“如果让你找到世界上最大的宝藏,你一个人能运出来?如果让你遇见世界上最妖艳的女子,多了一个商队首领的身份,难道会妨碍你去勾引她?找到昆仑和不死的秘密以后,难道你就这么不愿意和你的朋友共享?”
有莘不破想了想,摇了摇头。
江离悠然道:“至于大夏王嘛,他不一定会接见一个浪人,但如果是名震四方、富甲四海的大商贾,或者另当别论。下面的那些嘛,”江离忍住了笑,道:“不说也罢。但总而言之,好像带着一个商队也并不妨碍你。”
有莘不破想了想,迟疑道:“但我要养活好几百个人啊。”
“等你找到宝藏,一切不就都解决了?”
有莘不破又想了想,突然大笑道:“不错,你说的不错!我为什么就没想到呢!只要不是一座不能动弹的都城,只要不是一个让我不得自由的牢笼,带着商队,也不过是让我多了几辆行走方便的大车而已。好,我想通了!我就带着这些年轻人,驾着这些大车闯荡去!”
“不过,”江离道:“这些年轻人肯听你的话吗?”
“只要我能给他们财富、梦想、荣誉。”
“你有?”
“所以今晚我要让他们相信,我们会有!”
篝火已经燃起,队伍已经聚集。月光很亮,篝火更亮。
“老大,你说他要干什么?”旻长老悄悄问了一句,苍长老摇了摇头。说着看看满地堆积的酒坛。他们这些老成的人对于公之斯把商队交给这个冒冒失失的小伙子大感不满。
“他这个样子,真能带领我们穿过不知被天火烧成什么样子的大荒原,回到家乡?”不仅是四长老,所有人都存着这个疑问。
泥封已经拍开,大碗已经满上,酒香四溢。
没有被破坏的客车“松抱”停在篝火群的最中央,有莘不破一手拿着坛子,跳上了车顶,所有的目光都向“松抱”聚集,所有的眼睛都向有莘不破仰视。虽然背景是一座破落的城堡,但有莘不破身上却溢出飞扬的神采。
“弟兄们,接下来的路,我们该怎么走!谁来告诉我们!”
没有人说话,尽管这是所有人都想知道的问题。有莘不破指着离他最近的阿三大声道:“阿三哥,你说,我们下一步该怎么办?”
阿三吓了一跳!他怎么也想到有莘会在这种场合让他说话,在数百对眼睛的注视下,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想回家……”
全场一听轰然大笑,笑声中阿三忸怩不堪,有莘不破却神色自若,他的声音,把所有笑声都压下去了:“你们为什么笑他!他说错了吗!难道你们不想回家去,回去见你们的亲人,见你们的朋友,见那些在故乡等待你们的女人和孩子!”
场中静了下来,这正是这几天他们做梦也想着的事情。经历过这几天的劫难以后,没有人不渴望得到家庭的温馨和祖国的庇护。
“但是,”有莘不破继续道:“我们能就这样回去吗?假如亲人们问起:你们从陶函带出去的财富增殖了多少?我们怎么回答?假如朋友们问起:陶函的荣誉和声名是否因你们而更加响亮?我们怎么回答?假如女人们问起:男人们,那些被强盗杀害的英雄和勇士们的仇,你们报了吗?我们怎么回答?”
原本七零八散坐着的男人们,开始有人站起来,有莘不破的三个问题没有问完,所有人都已经站了起来。
“我们没法回答,所以,我们还不能回去。在我们决定回去之前我们要夺回我们的财富,我们要杀死我们的仇人,只有这样,我们的战友和我们的英雄,他们在天之灵才能安息,他们的荣誉和声名才能在我们身上延续不堕!只有这样,在亲人面前,在朋友面前,在情人面前,在孩子面前,我们才能抬起我们的高贵头颅!才能不愧陶函好男儿的称号!弟兄们,杀害我们的英雄于公台侯和我们的战友的强盗,现在还在他们的窝里逍遥快活!难道要我们是有仇不敢报的懦夫吗?”
“不!”一些人响应着。
“我们能放任这些强盗不劳而获地享用我们的财富吗?”
“不!”很多人响应着。
“我们能就这么回去,让陶函国所有人都瞧不起吗?让商国所有人都笑话吗?”
“不!”所有人都大呼起来。
“你们愿意跟随我去夺回我们的财富吗?”
“愿意!”
“你们愿意跟随于公孺婴去杀死我们的仇人吗?”
“愿意!”
“你们愿意跟随于公台侯的亡灵去实践一个男人的勇气吗?”
“愿意!”
有莘不破一句一句地问着,热血的青年们的血都开始像篝火一样熊熊地燃烧起来!苍昊旻上等老成的人隐隐觉得不妥,但见到连于公孺婴也激动地站起来,他们知道自己已经不可能阻止事态的发展了。
有莘不破右手举刀,左手持酒:“勇士们,弟兄们,拿起你们的刀来,举起你们的酒来,让我们用血来铭记我们的仇恨,让我们用酒来替即将发生的大战壮行!”
他一刀砍在手臂上,任由鲜血流淌进坛中,渗入酒里,高举过顶,鲸吞豹饮。
这一晚,陶函所有人都醉了。
紫蟗寨里,正处在大丰收以后的狂欢中。
混迹在大风堡遗民中的细作来报:于公之斯已死,有莘不破率人前来报仇。
“报仇?”札蠃冷笑。失去了于公之斯和铜车的陶函商队,就如同失去了刀剑和盾牌的战士,失去了爪牙和皮甲的野兽。无论是天时、地利、人数还是装备,陶函商队要想攻下紫蟗寨无异于以卵击石。
“由有莘不破率领?”札蠃冷笑。他承认那个年轻人的蛮力和勇气,但由这样一个年轻人来做首领,只能把陶函往更深的灾难之渊推。
看来陶函商队的命运,即将伴随于公之斯的死亡而结束。
松抱。
从小被限制饮酒的有莘不破喝大了以后,醉得就像一个死人。苍昊旻上好不容易才把他弄醒。
“我们现在正往紫蟗寨方向走,七拼八凑的车马,根本没法组成铜车圆阵。”
有莘不破用力敲打着疼得几乎要裂开的头颅,道:“这一次我们是攻击,不是防守,要车阵干什么?”
“但无论天时地利我们都不如人家,而且紫蟗寨里有上千的盗众啊,我们只有几百人,寡众不敌啊。”
“其实我早就想好了。”
四老一听不由喜出望外。
有莘不破忍住头痛,说:“我们有三大优势:第一,我知道大风堡留有札蠃的探子,他知道于公台侯死了,而且看不起我,所以他会轻敌;第二,我们商队还有他想要的东西,所以他会贪心;第三,我们几百人一条心,他们上千人却永远都是乌合之众,所以容易溃散。”
四老没想到这小子也能分析得这样头头是道,都点了点头,道:“那我们怎么办?”
有莘不破怒道:“我都已经说得这么清楚了,还问我怎么办!难道那些细枝末节的东西也要我教你们吗!”
四人面面相觑中,有莘不破早已鼾声大作。
第一卷 新生 第十六关 到强盗家里打劫去
江离对有莘不破说:“我不去了。”虽然他动动小指头就能了结上百个妖怪的性命,但在经历妖乱事件之后,他才发现自己对杀戮有那么浓郁的抵制心理。
“留在这里看着这些破铜烂铁,很闷的。”
“总之我不想去杀人。”
“那是强盗。”
“强盗也是人。”
“那强盗来杀你的时候怎么办?”
“强盗杀不了我的。”
“那强盗在你面前杀人怎么办?”
江离默然了很久,才道:“我把他们赶跑。”
“赶跑他们让他们去别处杀人?”
江离又默然了很久,才说:“你要杀他们,理由全建立在他们会去杀人这个前提之上,可这个前提不是一个事实,它还没有发生,而且可能不会发生。”
“但很可能会发生。”
江离呆了呆,他明明觉得有莘不破的话有问题,但一时之间却不知道怎么去反驳他。他突然发现师父教过的许多道理,许多以前以为想通了的道理其实还没有想通,至少没有思考得透彻。
“要让他们不杀人,其实还有其它办法,不一定要杀了他们。”
“比如……”
“我们可以教化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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