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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则天传 格非

_4 格非(当代)
三摘犹为可,
四摘抱蔓归。
这首著名的歌词后来传到洛阳,陪伴着高宗皇帝度过了他生命中最后一段时光。
在病中,高宗李治时常让御医秦鹤鸣将这首词反反复复地念给自己听。他仿佛对自己日益颓朽的境况渐渐上了瘾。时值十二月的冬天,窗外大雪压枝,山岳潜形。高宗李治不时从昏睡中惊醒过来,喊着贤的名字。
“外面下着这么大的雪,贤儿远在巴州,不知是否平安?”
御医秦鹤鸣一时不知所答,只得陪高宗暗暗落泪。
十二月十二日,高宗皇帝离开嵩山的奉天宫,返回洛阳。二十二日,为了给高宗祈寿,武则天再度下令改元,将永淳二年改为弘道元年,并特赦天下。
这天午后,高宗驾崩于洛阳贞观殿,享年五十六岁。
按照高宗遗命,中书令裴炎让太子哲在灵前即位,是为中宗。

中宗哲这年二十八岁。在登上皇位之前,他的存在由于两位兄长在朝中的影响和声望而遭到冷落,平常似乎很少为人瞩目。无论是先帝高宗皇帝还是母后武则天,对他都显得极为平淡。
许多年前,武后一时性起将他的妻子赵妃处死,
竟丝毫没有顾忌到他可能会有的种种不快。这些年来,朝廷中的变故一件接着一件地发生,几乎令他目不暇接,并使他养成了置身于事外的习惯。他平常很少过问朝中是非曲直,不像他的兄长那样在朝中拥有广泛的支持者。因此,当他被册立为太子,并在弘道元年登上皇位之后,他的周围连一个可以商讨政事的亲信都没有。多年来积压在他心中的自卑感以及身为帝王的盲目喜悦仿佛注定了要使他酿成大错。
既然他不知道如何使用自己刚刚得到的权力,那么他唯一可做的似乎只能是让他的亲族内眷分享自己的荣耀。
他的妻子韦氏被册封为皇后不久,他的岳父韦玄贞从普州参军一跃而为豫州刺史,韦玄贞到任后没几天,在韦皇后的策动下,中宗哲准备再度提拔他的岳父,让他担任侍中要职。中书令裴炎闻讯后立即前来谏止。中宗哲也许想尝尝初为天子的滋味,他不仅没有听取裴炎的劝谏,相反私下里对他反唇相讥:“朕是一国之君,让什么样的人担任恃中之职是我自己的事,只要我愿意,即便将天下拱手让给韦玄贞又有何不可?”
一个月之后的一天,武后突然传令,当日的早朝改在太极宫正殿乾元殿举行。这道谕旨看来是某种重大事件即将发生的明显征兆,一时间惊动了满朝文武。按照惯例,除了天子登基或重要的节庆日之外,倘若没有重大事件,早朝不会在乾元殿举行。
当文武百官在黎明晦暗的光线下走向乾元殿时,他们不安地注意到,大殿内外增设了御林军士卒,他们披甲执剑而立,表情肃穆。
像往常一样,中宗皇帝跟在武则天身后来到乾元殿,也许是他尚未从睡梦中完全醒来,他对于早朝仪式改在正殿举行以及殿内的紧张气氛并不在意。中宗皇帝正想登上御座,中书令裴炎从一旁突然闪了出来,伸手挡住了他的去路。
“你想要干什么……?”中宗哲诧异地问了一句。
裴炎的目光躲躲闪闪,他朝左右做了一个手势,两名身材高大的御林军士兵立即扑上前来,抓住了中宗的肩膀。
中宗哲勃然大怒:“裴炎,你与朕开什么玩笑?”
裴炎和中书侍郎刘讳之上前向中宗行礼,随后,裴炎从口袋中掏出一道诏书,大声宣布:
“太后有旨,即日起废天子为庐陵王。”
中宗哲这才觉得情形确实不妙,他心有不甘地对裴炎说:“裴炎,你们是不是弄错了,朕有何罪?”
裴炎并不答话,他回过头来看了看端坐于御殿之上的武则天。
“拿下!”武则天喝道,“你刚刚登上皇位,尚未布政天下,就大封亲戚,私树党羽,……你还说要将整个天下让给韦玄贞,这难道还算不上大罪吗?”
中宗哲的身体像颓墙一样坍倒下来,他似乎还想抗辩,两名军卒不容分说将他架往殿外。第二天,武后降旨将庐陵王贬往均州,半个月后又将其流放房州。
在中书令裴炎看来,既然中宗被废,高宗的幺子豫王旦实际上已成了皇位的唯一继承人。皇子旦性情懦弱,与他的父亲李治如出一辙。自从他降生的那天起,他的名字就由武则天改来改去——由叙伦改为伦,又改为旦,到了武后天授元年改为伦,直到武后圣历元年,他的名字最后才得以固定。
中宗哲被废之后,武则天并非立即册立皇子旦为新帝,这使裴炎、刘祎之等人颇感意外。武则天看来是在故意拖延这件事。朝中遗老对此事看得十分清楚,武后实则上是在利用旧君已废,新君未立的间隙来察看一下朝廷群臣的反应。
满朝文武在国不可一日无君的焦虑中度过了一个又一个夜晚,在长达半月的对峙中,朝臣的态度,百姓的民意,武后深不可测的愿望三者之间似乎正在进行着一场潜在的、无声无息的较量,这一较量从某种意义上说是意味深长的。
二月十二日上午,礼部尚书武承嗣突然来到了武后的寝宫,他告诉姑妈:朝廷重臣和王室权贵正簇拥着皇子旦前往武成殿外,请求武后临轩。武承嗣分析道:“他们也许是来请您亲自登基,一统天下。”
这一意外的消息使武后在漫长的等待中终于见到了一线曙光,她即刻命令左右起驾赶往武成殿。当武则天兴致勃勃地登上殿楼,二十二岁的皇子旦看来并无拥戴武后登基之意,他只是援例向武后进献了“皇太后”的称号。皇子旦说话吞吞吐吐,始终不敢抬头看武后一眼,最后由中书令裴炎替他说完了要说的话。
武则天知道,既然朝廷重臣让皇子旦向自己进献了“皇太后”称号,那么立蛋为天子似乎已不可避免。看来,自己君临天下的时机尚未成熟。
中书令裴炎目下已无当初长孙无忌之风范,更无许敬宗等人曲意馅媚之权术,他尽管对武则天忠心可鉴,但武则天心中隐晦的意图似乎已超出了他的想象力。他也许始终不敢在异性女人统治大唐这件事上深想下去,这不仅导致了武后对他的失望,而且在不久之后就给自己引来了灾难性的后果。
三天之后,武后派承嗣前往皇子旦的寝宫,册立他为新帝,但等待着旦的并不是隆重的登基大典,而是幽处后宫、遥无尽期的囚禁生涯。
垂拱三年正月,武后曾一度驾临睿宗旦被幽禁的别宫,表示要归政于他。母子之间话不投机,出语言不由衷。睿宗照例谦辞不受,武则天亦不坚持。翌日午后,她下令将睿宗蛋僻为皇嗣。
睿宗旦在无任何过失的情况下遭到幽禁,很快就在朝廷内外激起了强烈的反应,除了大臣刘仁轨、中书令裴炎向武后屡屡劝谏之外,一场讨伐武则天的叛乱也在千里之外的扬州城中蓄势待发。
第四章

随着睿宗旦被废为皇嗣,武则天正式在洛阳紫帐称制。她代天子颁发诏书,更改年号和皇旗的颜色,将东都洛阳改名为“神都”,将洛阳宫改称“太初宫”。并将衙门以官职的名称再度进行更改。
武则天现在已经六十多岁了,但她看上去依然眉如新月,肌若冰雪。她在分封武氏亲族的同时,将大唐王室门阀一一贬往外地。她现在可以有条不紊地进行此事,而不需要察看任何人的眼色。对眼下大权独揽的武后来说,她离登上皇位,君临天下只差一步之遥,但武后知道,要跨过这一步亦并非轻而易举。
光宅元年,武则天治下的大唐帝国似乎出现了吉祥和瑞的征兆。全国各地报来的祥瑞绿章被刻在青藤纸上不断送达宫廷,这些绿章的内容读来饶有趣味,比如,河南刺史的一道绿章声称,在河南丰县,有人发现了一颗九穗灵芝;在山西的水汶县,一群白鹊栖息在县城外的合欢树林中,三日不去,远远看去犹如皑皑白雪。最使武则天感兴趣的还是嵩阳县令樊文献上的一枚赤心瑞石。这些绿章既是天降祥瑞的吉兆,又是民心归附的重要信号。
到了光宅三年,英国公李世勣的孙子徐敬业在扬州发动兵变,给一度祥隆的大唐王朝再次蒙上了一层阴影。
从这场叛乱的开始到最后平息,武则天始终没有将那些远在江南的书生放在眼里。在叛乱进行的过程中,她最为担心的似乎是另外一些事情。因此,当内侍上官婉儿将那篇扬州起兵的“讨武檄文”念给她听时,武则天的脸上仍不时地展露出笑容。
上官婉儿是诗人上官仪的孙女,现在二十一岁,七年前奉太后之命入内宫成为内侍。大太监魏安死后,她很快就成了武后的心腹之一。如果说魏安作为武后的谋士和帮手为她鞠躬尽瘁,那么现在上官婉儿所扮演的角色仅仅只是一个学生而已。她对武则天的敬畏几近崇拜,武则天的智慧、性格和处理政事的作风无一不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并对她日后的命运产生了重大影响。随着时间的推移,祖父上官仪的惨死作为一道年代久远的陈旧布景,已被她渐渐淡忘。
这篇讨武檄文措词尖刻,字里行间对当今太后多有不恭,上官婉儿不得不时常停下来,察看一下武则天的脸色。武则天细细地玩着那枚赤心瑞石,含笑不语,她似乎听得津津有味。
当婉儿读到“一环之土未干,六尺之躯何托”时,武则天忽然问道:
“此文出于何人之手?”
“据说是一个名叫骆宾王的人写的。”婉儿答道。
武则天将这句话又默念了一遍,然后叹息道:“此人文才盖世,未为本朝所用,当是宰相之过……”
接着,武则天站起身来,向上官婉儿问道:“婉儿,现徐敬业在扬州起兵,以你之见,我当如何处置此事?”
“当立即发兵平叛。”婉儿答道。
武则天莞尔一笑,摇了摇头。
“徐敬业此次谋反虽肇始于千里之外的扬州,但祸根却在朝中,”武则天若有所思地说道,“据我所知,在朝廷各部及地方州县,同情徐敬业的官员大有人在,我若仓促起兵征讨,这些人即便不敢为叛军内应,但亦会借故拖延,从而助长叛军气焰。另外,朝中也会有人利用叛乱大作文章,在归政一事上向我施加压力……”
“那太后准备怎么办呢?”
“若要平息叛乱,必须首先除掉内患。”武则天冷冷地答道。
第二天,武则天将中书令裴炎召到内宫的英贤殿,与他商量平息叛乱一事。早在中宗被废之时,武则天即对裴炎大力失望,近几个月来,这种失望情绪在武后的心中与日俱增,尤其是上个月,当武承嗣请求准许建立武氏七庙以追尊武氏宗族时,裴炎就表示了强烈的反对。他以不容置疑的口吻对太后说:太后既为国母,应当以无私仁德仪昭天下,祭祀宗族本为私事,为此而特建七庙似有不妥,自古以来,尊崇内戚往往导致国破家败,汉朝的吕后即是一例……这件事最终不了了之,但裴炎将自己与吕后相提并论,却在武则天的心中留下了难以除去的刺痛。
现在,武后以平乱之事向裴炎问计,裴炎看来对自己所面临险恶处境并无太多的了解,他不假思索地答道:
“从叛军打出的‘匡复庐陵王’的旗号来看,徐敬业之乱概由皇帝年长而未能亲政所引起,以臣之见,若太后归政睿宗,徐敬业之乱不讨自平……”
武则天的脸色由红转白,最后变成一线青灰色。她看了一眼侍立在侧的上官婉儿,不冷不热地对裴炎说:
“你的意见,我已知晓,你且退下,平叛之事尚要从长计议。”
诚惶诚恐的裴炎走后,武则天立即下令将其拘捕。随后,武则天召集朝廷重臣在贞元殿举行御前会议,商讨平叛方案。由于大臣们在会前就已知道了中书令裴炎被捕下狱的消息,因此御前会议很快就演变成了对裴炎一案的激烈争吵。
中书舍人李景谌赞同武后的意见,他认为裴炎有参与谋反的嫌疑,理当拘押审查。风阁侍郎胡元范、刘景先立即据理反驳。武则天静静地闲坐一旁,始终一言不发,以至于争吵愈加剧烈。
最后,武则天似乎感觉到形势对自己越来越不利,她便突然发话:
“裴炎谋反之心已久。我已掌握了确凿证据……只是目前不便公布而已……”
“若裴炎有谋反之心,那么臣等也同样有谋反之心了……”刘景先与胡之范看来已准备孤注一掷。
“这可是你们自己说的,”武后对右右侍卫使了个眼色,“还不给我拿下?!”
这天晚上,武则天和上官婉儿刚刚回到寝宫,即有侍从来报:“千金公主前来向太后问安……”
武则夭此时已感疲惫之极,便吩咐侍从道:“我今天太累了,让大长公主明天再来吧。”
千金公主是唐高祖的第十八个女儿,现在虽已年近六十,但姿色未衰,风韵犹存。她性格开朗活泼,举止优雅娴静,在年复一年的寡居生涯中渐渐为人们所忘却。只有当她与男宠们的风流艳事在宫中闹得沸沸扬扬时,人们才会意识到她的存在。
在泰山封禅大典到武后神都摄政,千金公主目睹了武则天在官廷倡扬女权,推行新政的整个过程,李氏家族气息日衰干金公主也许并不在意,重要的是,武则天的一系列革新计划给她呆滞、压抑的生活带来了一股从未有过的清新空气。当整个李氏王室在武则夭的弹压之下感到惶惶不可终日时,千金公主却独享优游,与武后过从甚密。
这天晚上,千金公主在一名宫女的引领下来到了武则天居住的英贤殿。
武则夭正躺在床上,由一名宦官替她按摩捶背。上官婉儿端着一碗汤药侍立在床边。武则天看见千金公主进来,只是冲她微微一笑:
“大长公主请坐。”
武后平常与干金公主极为友善,用不着虚礼和客套。
千金公主抱臂站立在窗幔边,饶有兴味地看着宦官给武后按摩,唇边不时掠过一阵温和而神秘的笑意。
“大后玉体有何不适?”千金公主问道。
“近来时感身上疼痛,已有数月……”
“请太医来诊视过了吗?”
“太医已看过多次,似乎不见好转。”
“这些天来,朝廷内外大事不断,太后应多加珍重才是。”千金公主关切地说道。
“多谢大长公主一片好心。”武则天说,“只是我亦不知道自己到底生了什么病,针灸和汤药都试过了。看来并无用处。”
“针灸和汤药只能暂时缓解病情,却无法从根本上除掉病兆……”
武则天笑道:“不知大长公主有何见教?”
千金公主看了看室内的侍从,诡秘一笑,没有再说下去。武则天别有会心,也未加索问。
等到夜阑人静,房中只剩下武后和千金公主两人时,武则天拉着千金公主的手,情声问道:
“刚才公主说到病症的根本,我倒想听听。”
千金公主想了想,没有立即回答武后的垂询,而是说起另外一件事来。
“在大唐王朝的文武群臣中,有一个重要人物,不知太后是否听说过……”
“不知公主指的是谁?”
“李淳风”
“怎么没有听说过,他是朝中主管天象历数的太史令,”武则天笑道,“他所修编的麒年历我还曾推行过呢……”
“李淳风虽然官位轻微,在朝中很少有人注意,不过,说起来他还是太后的救命恩人呢。”千金公主道,“倘若没有李淳风,太后也许早已为太宗皇帝所杀……”
武则天大惊失色,赶忙问道:“大长公主这样说,有何凭据?”
千金公主仿佛陷入了过去事情的回忆之中,她的目光注视着窗外,缓缓说道:“此事说来话长。早在三十多年前,太宗皇帝曾在宫中发现了一本《秘记》,据《秘记》上说,唐三代之后,有武氏起而灭之
“这事我也曾听说过。”
“当时,太宗皇帝本欲杀掉朝中所有武姓之人,以绝后患,太史令李淳风劝阻了他。”
“公主是怎么知道这些事的?”
千金公主喟然长叹了一声,寂然说道:“多年来,我枯处宫中,寂寞难排,不知不觉地迷醉于阴阳术数的推衍与遐思中,我后来听说李淳风精于此道,便常去终南山中与他切磋,渐至无话不谈……”
“李淳风现在何处?”
“十多年前,他辞官息影山林之后,不久就仙逝了。在他临死前,我曾去看过他一次,他也知道自己在世之日无多。因为上苍也许不愿让他窥破更多的秘密。”千金公主看了武则天一眼,继续说道,“当时,他与道士袁天罡合演的《推背图》已臻齐备。”
“袁天罡……”武则天的脸上布满了惊愕的神情。
“太后莫非也听说过此人?”千金公主问道。
武则天没有说话,在单调而悠远的宫漏声中,她眺望着窗外疏朗而迷离的灯火,仿佛又回到了遥远的童年:在一个大雪纷飞的清晨,一名背负行箧的道士突然来到了家中……
“简直像做了个梦一样……”武则天在恍惚中自语了一声。
“太后这些年所成就的大事,在我看来,既是人力,亦是天为,”千金公主说,“至于太后近来常感不适,我想,那也许和阴阳失调有关……”
“何以见得?”武后转过身来,怔怔地看着千金公主。
“太后眼下的心情灵性已近纯阳至刚,可您的身体却仍是阴气弥积,混沌未醒,我担心长此以往,这不仅有损于太后的玉体,而且将会妨碍您日后的功业……”
“以公主之见,我该如何去傲呢?”武则天问道。
千金公主笑道:“我看只有一个办法,采补阴气以使匮竭的身体得到滋养,究竟如何去做,我想太后不用我来多费口舌了吧?”
武则天随后也笑了起来,在千金公主诡谲而温和的目光下,她的脸上掠过一缕少女般的羞怯。
“如果太后不见外的话,我这里倒有一副现成的灵药……”千金公主低声说道。
武则天的眼前又一次浮现出当年永巷初夜时太宗皇帝那略显浮胖的脸,以及高宗李治虚弱而单薄的躯体,当她意识到近年来对官中年轻男子那种难以抑止的好感时,她不禁微微有些气喘。
第二天傍晚,一个约莫三十岁左右的健壮男子在千金公主的陪伴下,来到了武则天住居的英贤殿。
武则天在帐帘后初见之下,此人果真像千金公主所说那样,生得健伟丰仪,挺拔俊美,跪在遍地锦绣的内房中犹如一尊铁塔,黝黑的肌肤显出油亮的光泽,细而浓密的眉毛护遮着一双略带忧郁的大眼睛,只是他初来殿中,显出几份怯意。
武则天细细察看这名男子,她一想到千金公主昨夜向她描述过的此人夜御十女的非常之器,不觉悠然心动,情难自禁。
她从幕帘之后慢慢走出来,来到他的跟前,低声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冯小宝。”
“哦……”武则天瞟了千金公主一眼,“你起来吧。”
“多谢太后。”冯小宝站起身来,两眼大胆地直视着此刻已妆饰一新的武则天。
“听大长公主说,你的棒术十分高明……”
“小人不敢。”
武则天道:“我今天特意准备了一根如意棒,你现在就来耍一下如何?”
“恕小人无礼。”
冯小宝说完,立即脱掉了上衣,露出浑圆黧黑的脊背,朝武则天深深一揖,随后,他从桌上拿过那根如意棒,在屋里舞弄起来。
太后武则天和千金公主闲坐在一旁,一边泡着茶,一边不时地看上冯小宝一眼。在屋内敞亮的光线下,冯小宝手中的如意棒呼呼生风,身上的肌肉和胸前的一丛黑毛依次呈现出各种微妙的变化。
千金公主侧身在武则天耳边说了句什么,武则天不禁扑噗一下笑出声来,手里的茶水洒了一身。
“够了,够了。”武则天平静地吩咐道。
冯小宝收棒向武后行礼,他发现千金公主已经不知在什么时候悄然离开了。
“过来吧。”武则天含笑朝他招了招手。
冯小宝迟疑不决地向前走了一步。
“过来呀,”武则天又重复了一遍,她压低了声音对冯小宝说:
“小宝,除了棍棒之外,你还会玩些别的什么吗?”
冯小宝正色答道:“启禀太后,小人无所不能……”
武则天大笑起来。
潮湿而短暂的夜晚很快就过去了。武则天将冯小宝留在了宫中。武后也许觉得冯小宝这个名字有失风雅,便给他改名为薛怀义,让他帮着照料宫中花园的草木。一个月之后,武则天令薛怀义剃度为僧,以白马寺住持的身份时常出入宫廷,陪伴左右。
薛怀义身性好勇斗狠,加上武则天对他恩宠弥笃,不久之后就在宫中惹出是非风波。另外,薛怀义作为一个健全的男子堂皇出没于美眷如云的宫廷之中,也招来了朝中大臣的忌讳和不满。
一个名叫王求礼的补阙很快上表给武则天,建议将和尚薛怀义去势,以免日后淫乱宫廷。武则天看到这样一个不伦不类的上表,随即大笑起来,她对上官婉儿说道:
“若将怀义去势,我将他留在宫中又有何用?”

徐敬业的叛乱在光宅元年十一月即告平息,但它的阴影在武后的心中久久未能除去。虽然她通过这次叛乱的契机剪除了宰相裴炎,风阁侍郎刘景光、胡元范,大将程务挺、王方翼等异己势力,可李唐门阀的根基依然未受动摇。这些世袭显贵和遭受贬谪的旧臣暗中勾联,并与朝中权臣幽通款曲,武则天日益感觉到,自己在朝中的影响力和权势正在受到无形的钳制,御吏许有功、杜景俭等人更是独行其事,对武则天的革新计划置若罔闻,他们甚至敢于违逆武后谕旨,将朝廷重犯无罪开释,使负责侦讯审押的司刑寺形同虚设。
另一方面,远在江南的几个书生居然能在一夜之间集合十万人马兴兵举事,而朝廷竟毫无觉察,这至少也昭示出这个庞大帝国的中下层机构已面临瘫痪,如果不能及时地了解各地的隐情,防患于未然,克敌于未发,类似的事变势所难免。当然,如要彻底理顺这个积重难返的陈旧体制并非一朝一夕之事,况且,即便武则天决意清理这一体制,朝廷各部及地方州县的官员亦会竭力抗拒,他们或阳奉阴违,或敷衍了事……
看来,现在是利用民间势力发动一场自下而上革命的时候了。
垂拱二年正月,武则天批准了一个名叫鱼家保的人的上奏,在洛阳城的神庙四周设立了告密用的铜匦。铜区分为四格,东西南北各面均有投书入口,依次为延恩、招谏、伸冤和通玄四门。
铜匦亦称告密之门,它的设立通过布告昭示天下,一时间,全国各地的告密和鸣冤者从四面八方朝神都洛阳蜂拥而来,一度将神庙围得水泄不通。
地方州县的各级官吏莫不谈匦色变,他们不得不用极为小心而谦恭的态度对待那些潜在的告密者,倘若稍有得罪,这些人便会立即踏上前往洛阳的道路。这些告密者大都是一介草民,不过,他们的告密文书一旦受到朝廷的重视,官吏们轻则获罪下狱,重则人头落地。在朝廷内部,情况亦是如此。朝臣之间互相猜疑,彼此提防,惶惶不可终日。有些人仅仅因为同僚冷眼相视,便疑心对方告密而抢先下手。到了垂拱二年的秋天,朝廷大臣就已养成了上朝之前与妻子诀别的习惯。
武则天除了命令正谏大夫亲自接待那些奉旨告密的民众之外,自己和上官婉儿也时常于早朝之后来到紫宸殿,破例接见告密者。不久之后,武则天就敏锐地意识到,随着告密者的日益增多,罪犯的数量也在急剧增多,而主管诉讼的司刑寺和各级州衙已不能适应新形势的需要,因此,武则天在朝中新设肃政台。肃政台御史集调查、搜捕、审讯、施刑数职于一身,即便处死朝廷要犯,亦无需向武后通报。除此之外,为了缩短诉讼程序,武则天感到必须任用一批严酷的官员执掌法律大权。很快,武则天就亲自在告密者中挑选了索元礼、来俊臣、周兴三人担当要职。
武则天的这一措施不久就遭到了一部分朝臣的竭力反对。御吏许有功、杜景俭,尚书省补遗陈子昂等人相继上奏,他们认为武后大开告密之门,任用酷吏的结果导致了先帝法律的名存实亡。朝廷及地方州县的官员人人自危,朝不保夕,“眶毗之嫌,即称有密,一人被讼,百人满狱,”从而使诬告,自相仇杀之风假太后圣名大行于天下,国家似乎陷入了巨大的混乱之中……
武则天对于这些言词锋利,直言犯上的奏折似乎并不在意,她下令将许有功等人贬往外地,而对他们遭受贬谪的原因未加任何说明。倒是这年七月发生的一件小事引起了武后的不快。
有一天,太子通事郝象贤被周兴控以谋反之罪,在他被押往曹市斩首的途中,郝象贤见己已必死,便索性对武后破口大骂,并将武后与冯小宝私通等丑事尽数抖搂出来。武则天自然怒不可遏,命令手下将郝象贤碎尸万段,与此同时,她又暗中颁布谕旨,以后在处死罪犯时,一定要用小木球堵住他们的嘴巴。
在上官婉儿看来,武则天在任用了索元礼、来俊臣等人后,全国上下似乎都被卷入了一场恐怖之中,她从上朝时官员们的脸色中可以清晰地看到这一点,连日来朝廷的混乱局面使她目眩神迷。不过,武则天看上去倒是春风扑面,踌躇满志,自从冯小宝入有以来,太后素来忧郁的脸上再度容光焕发,而她的心思似乎也越来越让人难以琢磨了。
垂拱三年二月,武则夭接受了礼部尚书武承嗣的建议,下令将乾元殿拆除,在其旧址上修建明堂,作为盛典时大宴群臣的场所。武则天将督建明堂之任交由冯小宝一手操持,不多久,修建明堂所需的树木和砖石便从全国各地源源不断地送往洛阳。
一个晚春的午后,武则天偕同婉儿乘坐一辆马车去明堂工地察视,在路途中,上官婉儿终于有机会向武后委婉地提出了自己心中积压已久的疑惑。
“近来,各地官员上奏弹劾索元礼等人的文书接连不断,在太后的书案上现已堆达数尺之高……”
武则天似乎正在想着自己的心思,婉儿的话并未引起她的注意。
“我听说,来俊臣等人还编列了一则《罗织经》,供审讯罪犯之用。”
“哦,还真有这样的事?”武则天说,“你不妨说几段让我听听。”
上官婉儿便将她熟记的《罗织经》从头至尾背了一遍。
“死猪愁,求即死是什么意思?”
婉儿道:“这是刑法的一种,意思是,倘若犯人受到这种刑法的逼供,便像死猪一样面露愁态,但求速死而已……”
武则天朗声大笑:“真亏他们想得出来。”
“太后,我近来时常在宫中听人说,您在任用来俊臣等人后,大唐王朝沿用百余年的法律都已废弛了……”
“法律?”太后冷笑道,“世上从来就没有真正的法律,以后也不会有。”
“可是……”
“婉儿,你现在还小,”武则天温和地拍了拍她的肩膀,说道:“有些事情你以后慢慢就会明白的。”
谈话间,明堂工地已在眼前。正在忙乱中的官员和民扶看见太后的马车来到,便纷纷跪伏在道路的两旁。一阵和风吹来,山野中养麦和花草的香气扑面而来,令人心旷神怡。
婉儿见太后困倦顿消,兴致勃发,便又说道:“启禀太后,婉儿尚有一事不明,还望太后点拨……”
“你说吧。”
“御史许有功、杜景俭、李日知等人曾在公开场合对您出言不逊,并在私下里辱骂太后,太后为何不借机将他们一并除去?”
武则天正色道:“婉儿。这些人都是我朝难得的忠臣,他们的意见也不一定没有道理,只不过不合时宜而已,我若将他们一一杀掉,日后谁来帮我治理天下呢?”
“太后的意思是不是说,您现在任用来俊臣等人只是权宜之计?”
“婉儿近来越发长进了,”武后且赞许的口吻对她说,“所谓的忠臣叛逆都要依时而定,虽然眼下朝廷内外一片混乱,但澄明的日子也已指日可待了。你要将目光放远一点,在处理目前棘手事情的同时。也要替日后稍作安排……”
武则天在上官婉儿的搀扶下从马车上下来,她没有理会那些前来问安施礼的官员,而是驻足朝远处眺望,难以数计的民扶蚁聚在工地之上,一座巨大的建筑物的雏形已隐约可见。在它的背后,大片开阔的麦地吐锦堆绣,令人赏心悦目。
几名官员牵来了两匹天山良驹。武后和上官婉儿骑马慢慢越过一道缓坡,朝野外走去。一队侍卫远远地跟在她们身后,密切注视着山野里的动静。婉儿紧紧地伴随着武则天,来到了山坡上一条黝黑发亮的小溪旁。
“婉儿,你在想什么?”武后回头看了看她。
“我在想,太后在朝中的宿敌,无非是李唐王公门阀而已。如今太后大开告密之门,选用严酷的官吏,这不等于是打草惊蛇吗?他们感觉到风声日紧,便暗中隐伏不动,太后又如何能将他们除灭呢?”
武后笑道:“婉儿果真是聪明伶俐,我当初将你选入内宫与我相伴,看来没有看错人。你说得很对,那些人目前的确兔子一样藏进了草丛之中。不过,他们已经受到了惊吓,他们的神经已像琴弦一样纤细,必然会在惊慌之余丧失判断力,我只要往草丛里丢一块石头,他们就会四下溃散,夺路而逃……”
武后拽住了马头,似乎又想起了另外的什么事,她遥望着山下的人群,忽然问道:
“婉儿,你看到怀义了吗?”

垂拱四年春未,一个名叫唐同泰的人进宫面见武后,他突然来到内宫并非前去告密,而是来向武则天报告祥瑞之兆的。一天傍晚,唐同泰在洛水河边漫步时发现了一块紫色的石头,上面刻着“圣母临人,永昌帝业”八个大字。武则天从唐同泰手中接过瑞石,细细察看。经过长年河水的冲刷,这枚石头晶莹剔透,形同美玉,只不过上面的字体依稀显出新刻的痕迹。
武则天会心一笑。类似这种石头,她已接到过好几件了。最近一段时期以来,报瑞的吉兆从各地传向洛阳,像母鸡司晨,桃花冬放一类的绿章青藤早已压满了她的书案。在武后看来,近来祥瑞之兆纷涌迭现,不论出于巧合,还是出于人为,它至少预示着朝廷内外改朝换代的民意已蓬勃滋长。
武则天立即将这枚瑞石赐名为“宝图”,将唐同泰擢升为游击将军。
五月末,武则天下达了一道诏书,命令各州都督,刺史以及李唐宗室外戚齐集神都洛阳,准备于七月间前往洛水岸边举行盛大的拜洛大典,就在拜洛大典的准备过程中,一封告急文书由百里之外的通州送达武后手中:李唐王室的叛乱突然暴发了。
太宗皇帝的兄弟韩王元嘉,霍王元轨,常乐公主以及宗室诸王早被朝廷近来的一系列告密捕杀之风搅得惶恐不安。他们知道,武则天下手将他们除灭,似乎只是一个时间问题。这年年初,洛阳传来的消息称,武则天将利用明堂竣工典礼之机,将李氏王室一网打尽,更坏消息接踵而至:武则天在宫中大祭祖庙,灵牌上溯四十代,即将改唐为周;大和尚薛怀义正与一班僧侣日夜密商,编修佛爷转世的经文;武承嗣命人在一枚紫石上刻下“圣母临人”的预言,密使唐同泰晋献武后……
到了五月末,情况似乎更为明朗了。武则天将于七月间举行拜洛大典,并命诸王前去参加,一场屠杀看来已在所难免。
唐室王公之间彼此密书往来,谣言四起,除了在“如欲活命,勿来京都”一项上达成了一致意见之外,似乎也没有什么更好的应急办法。
起兵征讨的信号是由韩王元嘉之子、通州刺史黄国公首先发出的。垂拱四年六月,他给越王李贞写了一封信,信中称:“内人病渐重,恐须早疗,若至今冬,恐成痼疾。宜早下手,仍速相报。”随后,他又伪造了睿宗的玺书:“朕被幽禁,尔等宜各发兵救我……”这封用暗语写成的密信与伪诏一起很快就送到了越王李贞的手中。
李贞之子琅琊情急躁,鲁莽,他立即致函各王迅速进兵京都,自己则带领刚刚招募来的五千兵勇率先攻打济州。
当琅琊王冲起兵的消息传到神都洛阳,武则天井未张皇失措。她只是轻轻地叹息了一声,对上官婉儿说道:“看来,拜洛大典只得推迟了……”
武则天命张光辅为督军节度,率领十万大军西出洛阳,平叛诸王之乱。
七天之后,琅琊王冲于济州兵败身死。李冲的战死使得越王李贞、常乐公主等人决定孤注一掷。尽管大部分工室都督在惊恐之余徘徊观望,他们还是仓促起兵。不到十天,越王李贞兵尽粮绝,在豫州城外自杀身亡。至此,历时十七天的诸王之乱如昙花一现,遂告平息。
讨武之乱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即被平灭,也出乎武则天的预料。这次事变中泄露出来的某种信号使武后兴奋不已,李唐王朝看来的确气数已尽,尽管叛军打出了匡复唐室的旗号,但天下臣民竟无人响应,它使武则天清晰地看到了人心的向背。
在叛乱之前蠢蠢欲动,在发轫之际左顾右盼,力求自保的诸王宗室未能逃脱厄运,韩王元嘉、鲁王灵等人被押回东都,在秋官侍郎周兴的逼令下,相继自杀。
十二月二十五日,武则天在洛阳南效的“圣图泉”畔举行了盛大的拜洛典礼。在破晓的晨光中,洛水徐徐东流,武则天峨冠博带,迎风而立,向着冥冥之中洛神拜谢祈祷。几乎在拜洛大典举行的同时,一场更大规模的杀戮也在迅速进行之中:
霍王元轨、纪王慎在流放途中被杀;
东莞公融及江都王绪被斩于曹市;
济州刺史薜顗、其弟薛绪被杀后,尸体暴晒示众;
常乐公主在狱中饮鸩自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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