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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则天传 格非

格非(当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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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
唐贞观二十二年三月,太白金星多次在白天出现。自古以来,这一奇异的天象常常被人看作是更换天子的征兆。谶语和谣传在都城长安的街巷坊间悄悄流布,经由朱雀天桥浸漫于皇城禁苑。
在官廷内部,一度盛隆祥瑞的贞观治世现已被一线阴霾所笼罩。皇太子承乾于贞观十六年发动的旨在篡位的宫廷谋反虽很快得以平息,但它似乎已兆始出日后一系列重大变故的相继发生。
三月十二日凌晨,太史令李淳风突然奉诏入宫。作为掌管天象、编修历法的卜祝史官,李淳风曾多次被太宗李世民召见。当他的坐骑穿过城北的一排牒楼,来到灞水沿岸的沙堤上时,李淳风多少有点意识到,皇帝陛下此番的召见有些不同寻常。
眼下时令虽值初春,但长安城中依旧是一派深冬景象。灞水两岸寒鸦麇集,枯树和宫墙在晨曦中沉睡。在远处的终南山巅,经年的积雪尚未融化。
两名御前侍卫在马背上昏昏欲睡。马队进入中央南门之后,很快踅入一条便道,绕过太极殿西侧巍峨的护墙,径直朝太宗皇帝的寝宫走去。
唐太宗李世民看上去一夜未睡,略显浮肿的脸上布满愁容。尽管他强打精神,勉力支撑,遮掩不住的一脸迟暮倦态还是使李淳风吃了一惊。
对臣下素有仁蔼之风的太宗皇帝照例与李淳风寒暄了一番,随后立即将谈话引入正题。
“近来太白金星时常于白天出现,朕日思夜想,未知吉凶。爱卿长于天文历数及阴阳之道,不知有何贤见?”
李淳风略一思索,随即答道:“日月星辰变异之象虽为历朝所不免,不过,臣担心眼下太白金星的出现和坊间流传的秘记有关……”
“秘记?”
“据《秘记》上说,唐朝三世之后,有武氏起而灭之。”
“朕也已听说过这件事。”唐太宗忧心忡忡地说,“只是不知此人现在何处?”
李淳风面有难色,迟迟不敢答话。
太宗道:“朕今天召你入宫,就是为了这件事。如果天命己现,卿当直言相告。”
“以微臣之见,此人现在已居宫中,近在陛下肘腋。”
太宗闻听陡然变色,他沉默了半晌,若有所思地说道:“朕御宇十多年来,素以仁德仪服天下,殚精竭虑,不敢稍有懈怠,不知何故触犯了天怒……”
李淳风立即拜伏跪奏:“妖主惑乱朝廷,实为天数,并非我朝独有,陛下切莫过于自责。”
太宗亲手将太史令搀扶起来:“既然此人己在宫中,朕若将他除灭,卿以为如何?”
“臣以为期期不可,”李淳风答道:“俗话说天意不可违,此人虽然一时祸殃朝廷,但几十年之后必然锋芒渐消,惑乱自除,若将此人杀害,只怕祸患更甚,也许会危及到大唐江山的根基。”
太阳已经升高了,阳光透过皇城的雉堞,将远处太极殿巨大的金顶衬映得闪闪发亮。在单调的宫漏声中,几名太监正在掖廷宫外的甬道上修剪花木。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太宗皇帝似乎忘掉了陪坐在一旁的太史令,独自一人陷入了沉思。过了一会儿,太宗仿佛想起了另外一件事,他抬头向李淳风问道:
“朕听说你和术士袁天罡正在合写一部天地衰变的推背图,不知图中是否推衍了大唐的未来?”
李淳风不觉一愣。除了袁天罡之外,他们在终南山麓的清风观合演推背图一事绝无外人知晓,不知圣上从何处洞悉了此事。现太宗垂询,李淳风只得据实禀告。
“此图系由《周易》推化而来,现尚未齐备,臣不敢以此扰乱陛下圣听。”
“你不妨说来听听。”
李淳风答道:“臣听说日长之时,亦为日短之初,长短相易,阴阳相长,为天地运行之常理。将来祸乱朝廷之武氏为一女子,积阴为阳,所行之事,刚毅勇决为丈夫所不及。不过,五十年之后,武氏气数将尽时,必有圣明之士出来收拾残局。”
“此为何人?”太宗急切地问道。
“淳风现在亦难以窥测。”
第一章

贞观十六年四月七日,皇太子承乾策动谋反获罪遭废,滴往黔州。与此同时,太宗皇帝驾临太极宫则天门,宣布晋王李治为太子,特赦天下罪犯,并赐酺三天。
当天晚上,太宗召来太尉长孙无忌,中书令褚遂良在内的四位重臣,在贞元殿内室举行了一个小小的仪式,庆贺太子新立。由于宫变甫息,圣上余悸未消,这一次的庆贺仪式并未像往常那样大事铺陈,极尽豪奢,显得有些冷冷清清。君臣相对默坐,枯寂无
太宗皇帝今年刚满四十六岁,自从武德九年登基即位至今,作为一代名君,已御宇十七载。眼下虽然正值盛年,往昔栉风沐雨,不避矢石锋镝的煊赫英气似乎已一去不返。承乾被废遭贬使他第一次经历了骨肉相残的枪痛,也终于使他看清了大唐王朝内忧外患,风雨飘摇的岌岌危局。银烛摇曳,灯影幢幢。太宗在重臣面前虽一再强作笑颜,但已遮掩不住满脸意消气萎的垂垂老态。
国舅长孙无忌脸上的表情也同样滞重而仪肃。他完全能够明白皇帝陛下此刻的尴尬处境。在太宗的十四个子嗣当中,陛下平常对四子魏王泰和三子吴王恪最为钟爱。早在承乾谋反之前,太宗即屡次向无忌作出过易储的暗示。眼下新立九子李治为太子,完全是长孙无忌一手操纵的结果。名相魏征去世之后,无忌居位显赫,权倾朝野。而晋王李治生性懦弱,仁厚无能,一旦陛下龙驭上宾,朝野上下无疑将是无忌的天下。因此,长孙无忌于持重泰然的外表之下,显露出宿愿已偿的自负和欣慰。在对自己的成功暗自陶醉的同时,无忌并没有意识到巨大的危险正朝他步步逼近:他劝立李治为太子的结果之一,便是为日后自己的覆灭埋下了祸根。
太子李治这年二十二岁。他对于自己突然被立为太子毫无准备,对于权力格局的悄悄变动也浑然不觉。事实上,他也没有必要知道得更多。既然他对权势和皇位素来没有兴趣,他所应该做的无非是顺乎天命,按部就班而已。在贞元殿内的宴席上,他看上去显得颇为轻松。
灯觥交错,月上宫墙,不觉已过初更。贞元殿内气氛沉寂,郁闷。太子李治恍惚中站起身来,经过一条暗香浮动的长廊,朝外室走去。随恃在侧的一名宫女悄悄地跟上了他。
看到太子离开,唐太宗默默地喝了一杯酒,突然对长孙无忌说道:
“朕在治这个年纪,已骑征天下,威服远疆,可太子现在仍似浑噩未醒,这如何是好?但愿治长大之后,能够威武雄壮一些。”
太宗皇帝的话中对晋王李治颇不放心,而且还隐隐透露出对英武潇洒的吴王恪的赞赏与愧疚。长孙无忌反驳道:“皇上勇猛慓悍,为开创天下的一代英主,太子李治却宽仁有德,将来必能守成有功;安抚苍生,以无忌之见,实为皇夭所赐至福,陛下何忧之有?”
无忌话音刚落,中书令褚遂良、侍中韩瑷相继劝谏。褚遂良举例道:“太子新立之初,即上表圣上,恳请赦减承乾之罪,足见他圣德有礼,现太子虽未出宫门,仁爱之名已播于天下……”
太宗皇帝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微微地点了点头。
太子李治站在倚窗前,看见一个侍女在他身后垂手侍立。李治感觉到这个侍女非常面熟,好像在哪儿见过。
“恭喜殿下……”侍女悄声说道。
李治细细地打量着她,醉酒的不适顿时烟消云散。在半明半暗的烛光下,一张俊美的脸正满含期待地仰望着他。李治很快想起来,有一次他随父皇去禁苑看宫女们打球时曾经见过她。当时,一匹脱缰的烈马受惊,将试图降服它的宫廷驯马师一个个地摔在地上。太宗皇帝在一边看了一会儿,自言自语道:“这匹烈马难道无人能够降伏吗?”突然,一个女人的声音打破了沉默:“陛下,臣妾能制眼这匹烈马,不过,臣需要三件工具:一条铁鞭,一个铁锤,一把匕首。先以鞭笞,不驯则施以铁锤,若再不驯服就用匕首割断它的咽喉。”
这个稚气未脱的女人给李治留下了难忘的印象。他立即向身边的侍从打听她的名字,站在一旁的高阳公主向他做了个鬼脸:“这是父皇新选入宫的武才人……”
李治神不守舍地凝望着眼前的这位女人,一度忘了自己置身何处。贞元殿里,父皇好像正在和大臣们说着什么,话音似断似续。窗外树声沙沙,月光满地,风吹珠帘,熏香扑鼻,李治不觉心旌摇荡,难以自持。
李治从侍女手中接过一方汗巾,擦了擦脸,随后低声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
“侍妾武媚娘。”侍女的答话如同耳语。
李治惘然若失地摇了摇头,将汗巾递还给她,转身欲去。
“太子殿下……”
武才人急切而大胆地叫了一声,握住了李治的手,脸上汗珠涔涔。她仿佛有许多话急于出口,又不知道从哪儿说起。
李治一时手足无措。他慌忙躲开她炽烈的目光。一阵强烈晕眩过去之后,在被紫红的窗格衬得微红的光线下,他听到了细若游丝的喘息声。他不知不觉地将她拥入怀里。恍惚中,她身上散发出来的奇异的兰麝之香很快将他带到了一个遥远而陌生的地方。如果说,武才人作为父皇宠幸的嫔妃这一事实犹如一道无形的屏障曾将他们远远隔开,那么现在,这道屏障已经变成了神秘的禁忌、恐惧和乱伦的快乐的混合体。
“殿下请快些回去吧,你在这儿已待得太久了。”武才人推开李治的手,用手帕擦拭着太子脸上的胭脂。李治若有所失地看着她,迟迟不愿离去。
“请殿下先回去,臣妾稍后再来,免得让人怀疑。”
武则天回到永巷的掖廷宫时,天色已近四更。一条湿漉漉的巷道浸沐在黑暗之中。当她走到一扇被月光照得银白的拱桥边时,远远地看见太太监魏安正提着灯笼在巷道的尽头等她。四年前,在武则天来到永巷的一个晚上,就是魏安给她送来了陛下幸召的御旨和沐浴用的澡盆与熏香。魏安像宫中所有的太监一样,贪婪、自私,面目凶残。不过,由于一种无法说明的原因,他对武则天却显得颇为亲近。皇帝初幸的那天晚上,当武则天洗沐一新在梳妆台前整理鬓发时,魏安隔着幕帘低声嘱咐她进宫面君时应当注意的种种细节。他那略带沙哑的嗓音使武则天进宫以来第一次感到了温暖。久而久之,魏安就成了武则天在举目无亲的官廷中唯一的依靠。
宫女们纷纷回房之后,魏安打着灯笼来到了武则天的跟前,悄悄问她:
“武才人,见过太子殿下了吗?”
武则天疲惫地点了点头。
“这就好了,”魏安说,“今天你去贞元殿,我一直在为你担心。不过,你以后可要处处留神。皇宫大内看似风平浪静,实刚瞬息万变。稍有差池,就会铸成大错。”
武则天谢过魏安之后,回到了自己的寝房内。她坐在窗下,目送着太监魏安的身影在巷道的尽头渐渐消失,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虽然夜色己深,武则天毫无睡意。从终南山方向飞来的一群乌鸦栖息在巷外的树枝上,冰凉的啼叫声撕破了月色中宁静的天空。她久久地注视着树梢的顶端展露出来的满天星斗,仿佛从晦暗不明的苍穹之下看到了一线光亮。

贞观二十三年仲春,太宗皇帝李世民在终南山的翠微宫里染病卧床。两个月之后,太宗的病情急转直下,到了夏初,已近弥留之际。秀丽的终南山谷中终日笼罩着一种神秘而紧张的气氛,含风殿内汤药和安息香的气息弥积不散。太子李治日夜侍奉在太宗的床边,寝食不安,前来探病的御医和大巨进进出出。宫中的侍女两眼红肿,暗自饮泣。唯有山谷中的清流和瀑布仍像往常一样淙淙流淌,随着微风送来一阵阵阴森森的凉气。
五月十二日,太宗皇帝命左右侍巨和宫女尽皆退下,将太子李治叫到了床边。
“看起来,朕的病情日笃,恐大去之期已不远了。生死乃人间常理,朕并不畏惧。朕所顾念的唯有我大唐宗庙江山……”
太宗刚刚说了几句,就已气喘吁吁,不得不停下来喘息,过了一会儿,太宗继续说道:“高祖在世时曾说,国有三哀:不辨贤能,知而不用,用而不信。今我朝四海升平,贤士良臣云集。无忌才智过人,敏于进退,遂良忠心可鉴,耿直善决,有此二人辅佐你,朕可无忧。将军李世勣,勇猛慓悍,是安邦定国的难得的三军统帅。过去,我一直没有重用他,特意将他留下来辅弼你。现在我要将他贬往外地,等我死后,你可见机将他召回,让他担任仆射之职,这样,他必会对你感恩图报……”
太宗一席话尚未说完,李治早已泪流满面。随后,太宗又将太尉长孙无忌、中书令褚遂良召入含风殿内。唐太宗握着褚遂良的手,看了看两位大臣,说道:“这些年来,卿二人对朕忠心耿耿,朕一直对你们深为倚重。今将二卿召来,受孤遗命。太子忠厚仁孝,你们都是知道的,现在,朕将江山子嗣托于二卿,望善为辅佐,趋吉避凶,恪守寡人遗范,永保大唐社稷……”
无忌和褚遂良默然受命,含泪领旨。过了片刻,太宗长叹了一声,看着垂立在侧的李治说道:“朕现在可以放心地去见天帝了。”
五月十六日午后,太宗皇帝在含风殿溘然长逝。同一天,太子李治在太宗灵前宣誓登基,是为高宗。父皇初丧,李治悲不自胜,日复一日跪立在太宗灵位前,守护待旦。无忌见状,只得上前援例劝慰,命宫女将他扶入别房寝息。
这天晚上,李治在昏睡中醒来的时候,发现武才人此刻正背对着他坐在床边暗自落泪。一轮新月悬挂在窗外秀木丛集的山巅,父皇灵堂里僧侣们的诵经之声远远传来,听上去如同梦寐。李治很快就觉察到,在夜凉如水的山谷里,不时传来马匹的悲鸣,其间还夹杂着女人隐隐的哭声。
李治久久地凝视着武则天削瘦的脊背,一缕浓浓的暖意掠过心头。自从贞元殿与她邂逅以来,他几乎每天都能在宫中看到她。每当他们目光相遇,她总是冲他会心一笑。李治仿佛一直是在隔着一层浓雾在看她似的。
李治将一只手轻轻地搭在她的肩上,武则天吓了一跳,她转过身来,擦了擦眼泪:“陛下……”
“现在是什么时辰啦?”李治问道。
“已过了三更天了。”
“窗外的山谷里,好像有人在吵吵嚷嚷……”
“陛下,”武则天答道,“那是宫女们在准备马车。”
“马车?”
“明天一早,先帝的嫔妃们就要前往感业寺了。”
“哦……”李治叹息了一声。他想起来,按照朝规,先帝驾崩之后,身边的嫔妃和宫女一律出宫削发为尼。
“这么说,你明天一早也要离开这里了?”李治又问。
武则天的眼泪又流出来了,她点点头。
“臣妾与陛下今夜一别,便是永诀……”
李治转过脸去看着窗外,山谷中的一条便道上,几辆黑糊糊的马车静泊在淡蓝色的月光中,一些太监和侍从的身影在树林中来回逡巡。
“陛下……”武则天突然拉住李治的手,脸上呈现出既腼腆又放怢的神色,“陛下,在去感业寺之前,就让臣妾最后侍奉陛下一次吧……”
武则天像往常一样含着哀怨与期待的目光大胆地看着李治。她的眼神中所包涵的隐秘的成份再一次让李治感到了头晕目眩。在过去的年月中,他曾经一直在寻找自己与她单独相处的时机,现在,当机会来临的时候,他们所处的位置与太宗肃穆阴森的灵堂竟只有一墙之隔。
“可是……”李治下意识地朝门外看了一眼。
“门六外的太监和侍卫在天亮之前是不会让任何人进来的,”武则天仿佛看穿了李治的心思,“请陛下快一点……”
李治昏昏沉沉地跟着武则天来到了内室的重重幕帘之中。当李治第一次在灯光下看见她秀美健硕的胴体时,灵堂里僧侣的诵经之声似乎越来越远。压抑不住的快乐的潮水因恐惧和罪孽感在他体内迅速暴涨。
在暗红色的灯光之下,李治感觉到她那袒露的肌肤宛若一面明亮的铜镜,映射出父皇虚胖而略显浮肿的身影,这个影子他怎么也驱赶不掉……
一种神秘的声音伴随着流水般的喘息灌满了他的耳朵,它与其说是来自他的心底,还不如说是来自他焦渴的躯体。
让伦理、罪孽和禁忌统统见鬼去吧。

安业寺位于朱雀大街以西约莫三十里之外,原先是蛰伏在长安城外废街中的尼姑庵,在武德九年被改名为感业寺之后,它实际上已成了收容前朝宫女的牢狱。寺内杂树重生,断垣处处,在残破颓败的佛塔的阴影下,几座低矮的房舍散搁在荒野之中。
武则天和宫女们被遣送到这里的时候,已是六月的初夏。寺院中空气浱闷,除了树上的麻雀和喜鹊不安地鸣叫之外,唯有呆板、滞重的钟声在旷野里回荡。
这天傍晚,武则天和新近入寺的宫女们排着长队来到了一座佛堂前,接受剃度。主持剃度仪式的尼姑名叫法明,看上去约莫六十来岁。从她身上已经丝毫看不出一个女人的影子,她的身材像男人般健壮,嗓音粗犷、有力。法明向宫女们详细说明了寺院的院规以及官女们必须遵循的种种礼仪之后,开始为她们剪发剃度。
落发的仪式虽无痛苦,但对于那些曾在华丽宫廷尽享优游,欢宴无歇的宫女们来说,仪式本身却显得惊人地残酷:随着蛾黛鬓云悄然落地,过去的岁月已一去不返,她们的残生将在这座荒寂的寺院中度过,除了一堆白骨之外,什么也不会留下来。
剃度仪式刚刚开始,感业寺中就响起了一片嚎哭之声。排在武则天前面的一个宫女也许被这样一种仪式所包含的不祥内容吓呆了,任凭尼姑们苦苦相劝,怎么也不肯接受剃发。法明见状,笑嘻嘻地朝她走了过去,不动声色地在她脸上搧了几个耳光:
“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
那名宫女立即就不吱声了,泪水在她脸上无声地流淌。
武则天一声不吭地来到佛堂前的椅子上坐下,自己动手解开了头上高绾的发髻。她本能地意识到,现在就开始为自己命运的乖戾而哭泣也许还不是时候,她需要冷静下来,积攒起所有的精力来应付正在降临到她身上的一切。法明手里握着一把咔嚓作响的剪刀悄悄地来到她的身后。
“你知道她们为什么哭吗?”法明用讥讽的语调向武则天问道。
“她们在追念先帝的恩德。”武则天不卑不亢地答道。
“那你为什么不哭?!”
“我的眼泪早已流干了。”武则天大声说道,仿佛要使在场的每一个人都能听到她的声音。
“你叫什么名字?”过了一会儿,法明问道,语调已经平和下来。
她们来到感业寺的当天晚上,寺院里就发生了一件事。一名宫女在夜里偷偷跑出寝房,在院中树林里的一棵槐树上吊死了。第二天拂晓,当武则天随着宫女和尼姑来到佛塔前为先帝焚香时,她的尸体已经被人从树上取下来,横放在佛塔前的井栏边。按照先朝旧例,宫女们入寺为尼一方面是为先帝守节,另一方面,朝廷将她们幽禁在与世隔绝的环境中,也是为了使这些皇帝陛下所宠幸的嫔妃不至于将宫中的秘密泄漏出去。但是,宫女的自杀往往会被当作不愿追随先帝的忤逆之举,自然法无可绾。尤其是在入寺的第一天就发生这样的事,更使法明怒不可遏,她下令对尸体鞭笞三百下。负责鞭打的尼姑似乎对此格外卖力,不一会儿,那名宫女的尸体便已血肉模糊,血腥之气招来了无数的苍蝇。
一名瑟瑟打抖的宫女紧紧地依偎在武则天的身边,悄悄问道:“这里的尼姑怎么比宫中的太监还要残忍?”武则天的回签却显得颇为平静:
“和皇宫中一样,在这个荒凉的寺院里,一个人如果不找出点事来做做,一定会发疯的。”
随着感业寺庭院里的桂树飘散出情新的芳香,夏天很快就过去了。在刻漏和日晷的阴影里,蟋蟀开始了不安的鸣叫,黑夜随之渐渐拉长。
宫女们仿佛一株株被寒霜打枯的树木,在清凉而悠长的钟声中静静枯萎。她们意气消沉不施粉脂,甚至脸也懒得洗。上吊自缢的事件在院中时有发生,她们的尸体在院外的草丛中有时一晾就是好几天。她们中的一些人很快就学会了通过自慰或同性间的相互亲昵来获取快乐,但这无疑加速了她们的沉沦和衰老。
武则天的情形似乎显得与众不同。她几乎每天天不亮就起来,承揽下了寺院里几乎全部的杂务:打扫庭院,去伙房帮着拣菜,给树木剪枝,照料花圃里的草木。她的耳畔时常回响着太监魏安在她临行前给她的意味深长的忠告:“当一个人好运来临的时候,他需要用冷静、大胆、谦卑和智谋来帮助自己获取更大的成功,而在逆境之中,他仅仅需要勇敢就足够了。”
武则天在寺院中默默地劳作,不久就赢得了法明住持和尼姑们的好感,同时也招来了同行宫女的嫉恨、讥讽和嘲笑。随着时间的推移,宫女们在对她的不满之中渐渐掺进了一种无端的猜测:倘若不是上苍在冥冥之中对她格外顾恤,一定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在暗中支撑着她。她们的猜测也并非没有道理,它很快就在第二年的暮春得到了证实。
这天中午,寺院的尼姑和宫女们正在午睡。武则天独自一人出了寝房,沿着寺院的护墙朝远处一座废弃的佛堂走去。她一边朝前走,一边不安地回过身来四下里张望。
一名宫女隔着门帘的流苏远远地窥视着她的一举一动。她曾经一连几次看到武则天朝那座废庙走去。在沉寂的阳光中,她看见武则天在水井旁停下来,吊起一桶水洗了洗脸,随后她跨过花圃的篱笆,采撷了一把花束。她久久地注视着武则天健美颀长的身影,随之而起的一个念头使她不禁两腮发热,面色绯红。接着,宫女出了房门,悄悄地撵上了她。
武则天刚刚走进庙宇的院中,官女就在身后跟了进来。
“姐姐……”宫女气喘吁吁地叫了一声。
武则天回过头,看见宫女脸上堆满浮靡的笑容倚在门扉边。
“你来于什么?”武则天问道。
“姐姐趁着午后到庙堂来,一定是在等什么人吧?”宫女笑嘻嘻地朝她走过来。
武则天后退了一步:“你想干什么?”
宫女淫押一笑:“怪不得李氏父子都被你搞得神魂颠倒,姐姐果真貌若天仙……”
“放肆……”武则天怒道。
“姐姐何必认真,咱们寺中都是女人,谁来还不是一样……妹妹这双手待会会让你魂飞魄散的……”
宫女不由分说地朝她凑过来。她的手刚刚碰到武则天的腹部,随即就像被火烫了一样缩了回来,同时她的眼睛也惊恐地睁大了。
“姐姐……,你怀孕了?”
武则天嫣然一笑。
宫女正想说什么,一个她所熟悉的声音在庙堂之内飘然而出:“院中何人喧嚷?”
“皇上吉祥!”武则天闻听伏地跪拜。
“皇上?”宫女自语了一声,她还没有来得及回过神来,高宗李治在一群侍卫的簇拥下已经出了庙门,朝这边徐徐走来。
“臣妾不知皇上驾到,罪该万死……”宫女脸色惨白,浑身颤栗不已。
“大胆贱妇,先皇驾崩,丧期未满,你竟敢在神庙之中秽辱先帝,拿下!”高宗喝道。
两名御前侍卫立即挺剑上前。
“姐姐饶命……”宫女用哀求的目光看着武则天。
“事已至此,”武则天平静地说,“我想救你恐怕也不行了。”

皇帝陛下频频驾临感业寺的消息虽然经过严格的保密,但寺中的住持和尼姑们对此也并非一无所知。法明住持本能地感觉到,这桩艳情的两个当事人,一个是本朝天子,另一个是已故大行皇帝的宠妃,任何的闪失和唐突之举都将可能给自己引来杀身之祸。也许佯装不知,听其自然才是唯一可行的办法。
到了秋天,武则天所穿的黑袍法衣再也掩饰不住悄悄隆起的腹部,流言和猜测在寺院的尼姑和宫女们中间四处流传。武则天终日面色苍白,食欲不振,常常在伙房呕吐不止。法明不禁感到忧心忡忡。
一天下午,法明派身边的一个尼姑去请武则天来静修堂喝茶。尼姑去后不久就独自回来了。她告诉法明,武则天正在床上卧眠,她说如果住持有事找她的话,可以到她的寝房去。法明怔了一下,随后命尼姑从堂内取出一包上好的茶叶和两挂葡萄,朝武则天的住处走去。
法明来到武则天的床边,武则天手里拿着一本《大藏经》,正在闭目养神。她见住持进来,只是微微欠了欠身,算是打了招呼。
法明住持将茶叶和葡萄搁在床边的斗桌上,两人照例闲语了片刻。
过了一会儿,法明忽然说道:“武才人日后飞黄腾达之时,不知还会不会记起幽处寺中的贫尼……”
“法师何故这样说?”武则天冷冷答道。
“姑娘既已身怀六甲,重入皇宫只是早晚的事。”
武则天慷懒地闭上了眼睛,没有搭话。
法明继续说道:“贫尼长处寺中,于寂寞无聊之际,常以阴阳术数之道排遣光阴,年深月久,倒也略通相术。以贫尼之见,才人龙睛凤颈,眉吐英气,颇类伏羲之相,日后前程当不可限量。”
住持的一席话似乎触动了武则天纷乱而沉睡的记忆。在她七岁那一年冬天,曾有一个名叫袁天罡的江湖术士踏雪登门,在父亲的书房里拱炉夜谈。住持的话仿佛是那个术士苍老的声音的又一次重现,令武则夭惊愕不已。
法明叹息了一声,喃喃说道:“自古以来,千红一哭,万艳同悲,女人的命运总是极为相似的,一旦容颜衰老,两鬓成霜,难免被人弃如草芥,枯索而终……”
武则天倏然变色,她从床上起来,朝住持躬身施礼:“小人眼拙福浅,不知高人惠临,还请法师多加指点。”
“才人不必多礼”,法明欠身相让,接着说道,“自混沌初开,天下江山莫不由男人主宰,女人纵有光风霁月之度,经天纬地之能,也不过是残虫小鱼,流花浮萍,略事点缀而已。对于女人来说,下福之人,自不免奉帚堂前,枯度一生;中福之人可人于钟鸣鼎食之家,夫唱妇随;上福之人将位列君侧,尽享富贵荣华。才人骨相非凡,日后造化又在福外……”
“何为福外?”武则天赶忙问道。
“贫尼不敢妄言。”
“法师但说无妨。”
“当位列仙班,君临天下。”
武则天听罢,早已泪流满面。她当即就地跪倒,叩头拜谢:“法师在上,谨受小女子一拜。”
法明慌忙将武则天扶起,低声说道:“贫尼现已老朽,恐怕看不到那一天了。若日后果成大事,我在九泉之下亦会引为荣耀。俗话说,欲行大事之人,必有非常之器,你宜好自为之。”
武则天呆呆地看着窗外。屋外乌云低垂,秋风飒飒,一场大雨已在眼前。
一个白雪皑皑的冬日,高宗皇帝派出的一队黄衣使者来到感业寺,宣召怀孕六月的武才人重入皇宫。武则夭虽然觉得这件事是在意料之中,可是当它终于降临到自己身上,她仍然感到有些突然和仓促。
感业寺蛰居的漫漫长夜终于过去了,但武则天丝毫没有如释重负的感觉。在返回宫中的马车上,一名随行的侍女悄悄地告诉了武则天宫中近来所发生的一切。当时,高宗皇帝所宠幸的另一位女人萧淑妃现已产下一子,而没有子嗣的皇后王氏似乎正在竭尽全力设法将日益受宠的萧淑妃除掉……
武则天不安地想到,生性懦弱的高宗皇帝将一个先帝的嫔妃迎入宫中,不仅没有受到无忌等权臣的阻止和反对,而且据说还得到了皇后王氏的暗中支持,看来,这其中必然潜伏着一个鲜为人知的重大交易……
第二章

高宗皇帝继承大统之后,即开始了长达五年的永徽之治。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朝廷内外一度风平浪静。除了晋州发生地震,恒州豪雨成灾之外,几乎无事可述。
永徽三年三月,武则天在宫中生下一男,取名为弘。同年七月,王皇后的义子陈王忠被册立为太子。这年在后宫所发生的盘根错节的立储风波看似未端小节,但它却导致了往后官中一连串令人眼花缭乱的纷争。
萧淑妃容貌艳丽,举止高雅,深得高宗幸宠。高宗曾不止一次地向她许诺,一旦时机成熟,他将立萧淑妃的儿子素节为太子。当高宗试探性地将这一意图透露给长孙无忌和褚遂良等大臣时,立即遭到了臣僚们的坚决反对。在立储这件事上,长孙无忌认为最合适的太子人选当为高宗长子陈王忠。高宗的意见既然没有得到长孙无忌等大臣的赞同,至于立长子陈王为太子一事他亦态度暧昧,曲意拖延,这件事就此搁置起来。
一天上早朝时,无忌偕同右仆射褚遂良、左仆射于志宁、中书令韩瑷等人再次联袂上奏,要求立陈王忠为太子。高宗皇帝似乎仍想将这件事拖延下去,他像往常那样敷衍道:“此事容朕再考虑考虑。”接着就要宣布退朝。
不料这一次,长孙无忌早有准备,他见高宗皇帝借故推延,便率众臣上前一步,绕过问题的实质,说起了另外一件事来。
无忌奏道:“近来听说陛下的第五皇子峰世,臣等庆贺皇上。”
无忌所说的第五皇子就是武则天的长子弘。高宗一听,顿时面红耳赤,他与先帝嫔妃有染并生下一子之事,朝中臣僚尽皆知晓,只是不便明说而已。现在长孙无忌故意当着文武百官之面将此事挑开,似乎在蓄意与自己的面子过不去。无忌的言外之意非常清楚:他与朝中重臣之所以没有在这件难堪的事情上深究下去,是以皇帝陛下答应立陈王为太子为前提的。
“臣等请求陛下将武才人升为昭仪。”无忌进一步提出了交换条件。
高宗皇帝再也不愿意在这件令人不快的事情上纠缠下去了。他当即下诏将武才人摺升为昭仪,并册立陈王忠为太子。
当萧淑妃意识到自己成了这桩幕后交易的牺牲品时,愤怒和绝望终于使她失去了理智,她整日在房中哭泣,将存心前来抚慰的高宗一连数次挡在门外。此刻的高宗李治正被原罪和乱伦的恐惧以及对萧淑妃的愧疚之感紧紧包围着,迫切需要得到一个排泄的场所。萧淑妃对高宗的冷落无疑使她的处境雪上加霜。李治往往在刚刚吃了萧淑妃的闭门羹之后,立即命令宦官改道前往武则天的住所。命运仿佛故意在作弄她,注定了要使她铸成大错。当萧淑妃有一天突然从梦幻中惊醒过来,一切毕竟都已太晚了。
武则天在攫升为昭仪之后,她的前途也并非一帆风顺。尽管皇帝陛下几乎每夜都要驾临她的寝宫,而且皇后王氏在消除了自己宿敌的影响之后对她信任有加,但武则天并未获得足够的安全感。在朝廷的后宫内院,一个阴谋的暂告平息几乎立刻意味着另一个阴谋的开始,这是每一个深处后宫的女人们必须懂得的基本常识。
大太监魏安再一次来到了武则天的身边。他提醒武昭仪:随着萧淑妃在内宫的势力的消失,在王皇后眼中,武则天这块筹码也将失去作用。一旦王氏认识到自己身为皇后而形同虚设,女人的嫉妒心会促使她铤而走险的。况且王皇后的兄长柳奭素与无忌相善,目前已升任宰相之职,在朝中的势力正如日中天……
一天晚上,皇后王氏遣派一名使女来到武则天的住处,请武昭仪翌日散朝之后去颐云宫品茗小坐。即便来者只是一名宫女,武则天仍然郑重其事地远远出来迎接。她所表现出来的异乎寻常的热情一度使宫女感到手足无措。
武则天将宫女引入内室,命人奉上香茶之后,满面春风地对她说道:“妹妹深夜到此,不知有何吩咐?”
使女见武昭仪以姐妹相称,不觉一愣,她见武则天的脸上并无嘲讽之意,这才安下心来,说明了来意。
“还请妹妹转告皇后,明日散朝之后,我一定按时前去探访。”武则天说。
“妹妹今年多大了?”过了一会,武则天问道。
“十八。”
当武则天问到她家居何处,现家中尚有何人时。宫女早已泪水涟涟。武则天照例宽慰了她一番。
“妹妹生得聪明伶俐,日后必有洪福,”武则天略微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既然妹妹在朝中举目无亲,我看咱们日后就以姐妹相称,在宫中也可以有个照应……”
使女听武则天这么说,立即跪地叩拜:“常听人说武昭仪礼贤下士,待下人亲同手足,今亲蒙昭仪恩泽,奴婢就已感激不尽,怎敢妄自高攀,辱没了昭仪的名声。”
武则天笑了笑,说道:“我们同为女人,在宫中侍奉陛下,何分彼此?妹妹快快请起。”
使女见武则天诚意弥笃,便行叩拜大礼:“姐姐恩典,小人没齿难忘,日后或有效劳之处,纵然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武则天淡淡一笑,随手摘下一块玉佩,递给使女:“这块玉佩请妹妹收下,权充见面之礼。”
“这么贵重的东西,小人怎么敢拿?”
“既然咱们已结为姐妹,往后就是一家人了,妹妹不必客气。”
使女收下玉佩,见时候不早,便起身告辞。武则天一直将她送出了嘉献门外。
她们走到一处无人的地方,使女拉了拉武则天的衣袂,低声说道:“姐姐,我有一事相告。”
“什么事?”
“近来皇后娘娘宫中时有武士出入,仿佛在商量什么事情,奴婢虽不明底细,但料想对姐姐不利。”使女神色慌张地说。
武则天竭力显出平静的样子,点了点头。
“皇后娘娘这些天与萧淑妃也过从甚密,她们常常以污秽之语咒骂昭仪。”
“她们骂些什么?”武则天语含讥讽。
“她们骂昭仪祸过姐己,妖比褒姒……”使女想了想,又说,“以奴婢之见,近来宫中气氛紧肃,明日去颐云宫之事,姐姐似宜借故推托。”
“我知道了,”武则天拉住使女的手,“多谢妹妹一番苦心。”
看着使女远去的背影,武则天站在嘉献门外的秋风中,迟迟没有离去。
第二天一早,武则天派自己身过的侍女前往皇后宫中,以“偶染小疾,卧床不便”为由谢绝了王氏的邀请。到了晚上,王皇后便以探病为借口,亲自来到了武则天的住处。
王皇后没有想到的是,在昏暗的灯光下,武则天的寝宫外站着两排宫廷侍卫。王皇后在几名随侍的簇拥下来到门前,一位披铉执剑的卫士挡住了她的去路。
“皇帝陛下有旨,任何人不得入内。”武士语调矜持,目不斜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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