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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心散文选》

冰心(现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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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良友
─—悼王世瑛女士
一个朋友,嵌在一个人的心天中,如同星座在青空中一样,某一颗星陨落了,就不能去移另一颗星来填满她的位置!
我的心天中,本来星辰就十分稀少,失落了一颗大星,怎能使我不觉得空虚,惆怅?
我把朋友分为三类。第一类是有趣的,这类朋友,多半是很渊博,很隽永,纵谈起来乐而忘倦。月夕花晨,山颠水畔,他们常常是最赏心的伴侣。第二类是有才的,这类朋友,多半是才气纵横,或有奇癖,或不修边幅,尽管有许多地方,你的意见不能和他一致,面对于他精警的见解,迅疾的才具,常常会不能自已的心折。第三类是有情的,这类朋友,多半是静默冲和,温柔敦厚,在一起的时候,使人温暖,不见的时候,使人想念。尤其是在疾病困苦的时光,你会渴望着他的“同在”─—王世瑛女士在我的朋友中,是属于有情的一类!
这并不是说世瑛是个无趣无才的人,世瑛趣有余而才非浅,不过她的“趣”和“才”都被她的“情”盖过了,淹没了。
世瑛和我,算起来有三十余年的交谊了,民国元年的秋天,我在福州,入了女子师范预科,那时我只十一岁,世瑛在本科三年级,她比我也只大三四岁光景。她在一班中年纪最小,梳辫子,穿裙子,平底鞋上还系着鞋带,十分的憨嬉活泼。因为她年纪小,就常常喜欢同低班的同学玩。她很喜欢我,我那时从海边初到城市,对一切都陌生畏怯,而且因为她是大学生,就有一点不大敢招揽,虽然我心里也很喜欢她。我们真正友谊的开始,还是“五四”那年同在北平就学的时代。
那年她在北平女高师就学,我也在北平燕京大学上课,相隔八九年之中,因着学校环境之不同,我们相互竟不知消息。直到五四运动掀起以后,女学界联合会,在青年会演剧筹款,各个学校单位都在青年会演习。我忘了女高师演的是什么,我们演的是莎士比亚的《威尼斯商人》。预演之夕,在二三幕之间,我独自走到楼上去,坐在黑暗里,凭阑下视,忽然听见后面有轻轻的脚步,一只温暖的手,按着我的肩膀,我回头一看,一个温柔的笑脸,问:“你是谢婉莹不是?你还记得王世瑛么?”
昏忙中我请她坐在我的旁边,黑暗的楼上,只有我们两个人,我们都注目台上,而谈话却不断的继续着。她告诉我当我在台上的时候,她就觉着面熟了,她向燕大的同学打听,证实了我是她童年的同学,一闭幕她就走到后台,从后台又跟到楼上……她笑了,说这相逢多么有趣!她问我燕大读书环境如何,又问“冰心是否就是你?”那时我对本校的同学,还没有公开的承认,对她却只好点了点头。三幕开始,我们就匆匆下去,从那时起,我们就成了最密的朋友。
那时我家住在北平东城中剪子巷,她住在西城砖塔胡同,北平城大,从东城到西城,坐洋车一走就是半天,大家都忙,见面的时候就很少。然而我们却常常通信,一星期可以有两三封。那时正是“五四”之役,大家都忙着讨论问题,一切事物,在重新估定价值的时候,问题和意见,就非常之多,我们在信里总感觉得说不完,因此在彼此放学回家之后,还常常通电话,一说就是一两个钟头。我们的意见,自然不尽相同,而我们却都能容纳对方的意见。等到后来,我们通信的内容,渐渐轻松,电话里也常常是清闲的谈笑,有时她还叫我从电话中弹琴给她听,我的父亲母亲常常跟我开玩笑,说他们从来没有看见我同人家这样要好过,父亲还笑说,“你们以后打电话的时间要缩短一些,我的电话常常被你们阻断了!”
我在学校里对谁都好,同学们也都对我好,因而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朋友”。世瑛就很热情,除了同谁都好之外,她在同班中还特别要好的三位朋友,那就是黄瑛(庐隐),陈定秀,和程俊英,连她自己被同学称为四君子。文采风流,出入相共,……庐隐在她的小说《海滨故人》里,把她们的交谊,说得很详细─—世瑛在四君子之中,是最稳静温和的,而世瑛还常常说我“冷”,说我交朋友的作风,和别人不一样。我常常向她分辩,说我并不是冷,不过各人情感的训练不同,表示不同,我告诉她我军人的家庭,童年的环境,她感着很大的兴趣……
然而我们并不是永远不见面。中央公园和北海在我们两家的中途,春秋假日,或是暑假里,我们常带着弟妹们去游赏─—我们各有三个弟弟,她比我还多两个妹妹─—小孩子奔走跳跃的时候,我们就坐在水榭或漪澜堂的阑旁,看水谈心。她砖塔胡同的家,外院有个假山,我们中剪子巷的门口大院里,也圈有一处花畦,有石凳秋千架等,假山和花畦之间,都是我们同游携手之地。我们往来的过访,至多半日,她多半是午饭后才来,黄昏回去,夏天有时就延至夜中。我们最欢喜在星夜深谈,写到这里,还想起一件故事:她在学生会刊物上写稿子,用的笔名是“一息”,我说“一息”这两字太衰飒,她就叫我替她取一个,我就拟了“一星”送她,我生平最爱星星,因集王次回的“明明可爱人如月”,和黄仲则的“一星如月看多时”两句诗,颂赞她是一个可爱的朋友,她欣然接受了。直至民国十二年我出国时为止,我们就这样谈而永的往来着。我比较冷静,她比较温柔,因此从来没有激烈的辩论,或吵过架,我们两家的人,都称我们“两小无猜”,算起来在朋友中,我同她谈的话最多,最彻底,通信的数量也最多(四五年之间,已在数百封以上),那几年是我们过往最密的时代,有多少最甜柔的故事,想起来使我非常的动心,留恋!
我出国去,她原定在北平东车站送行,因为那天早晨要替我赶完一件绒衣,到了车站,火车已经开走了,她十分惆怅,过几天她又赶到上海来送我上船。我感谢之余,还同她说,“假如我是你,送过一次也罢了,何必还赶这一场伤心的离别?”她泫然说,“就因为我不是你,我有我的想法!”─—庐隐有一首新诗,就记的是这件事,我只记得中间四句,是:
辛苦织成的绒衣,竟赶不上做别离的赠品,秋风阵阵价紧,不嫌衣裳太薄吗?
在上海我们又盘桓了几天。动身之日,我早同她约定,她送我上船就走,不要看着船开,但她不能履行这珍重的诺言,船开出好远,她还呆立在码头上……
到美国以后,功课一忙,路途又远,我们通信的密度,就比从前差远了,我只知道从上海,她就回到福州去教书。在十三年的春天,我在美国青山养病,忽然得到她的一封信,信末提到张君劢先生向她求婚,问我这结合可不可以考虑,文句虽然是轻描淡写,而语意是相当的恳切。我和君劢先生素不相识,而他的哲学和政治的文章,是早巳读过,世瑛既然问到我,这就表示她和她家庭方面,是没有问题的了,我即刻在床上回了一封信,竭力促成这件事,并请她告诉我以嘉礼的日期。那年的秋天,我就接到他们结婚的请柬,我记得我寄回去的礼物,是一只镶着桔红色宝石的手镯。
民国十五年秋天,我回国来,一到上海,就去访他们夫妇,那时他们的大孩子小虎诞生不久,世瑛在床上,君劢先生赶忙下楼来接我,一见面就如同多年的熟朋友一样,极高兴恳切的握着我的手。上得楼来,做了母亲的世瑛,乍看见我似乎有点羞怯,但立刻就被喜悦和兴奋盖过了。我在她床沿杂乱的说了半小时的话,怕她累着,就告辞了出来。在我北上以前,还见了好几次,从他们的谈话中,态度上都看出他们是很理想的和谐的伴侣。在我同他们个别谈话的时候,我还珍重的向他们各个人道贺,为他们祝福。
民国十六年以后,我的父亲在上海做事,全家都搬到上海来。年假暑假我回家的时候,总是常到他们家里,世瑛又做了两个,三个孩子的母亲,她的敦厚温柔,更是有增无减,同时她对于君劢先生的文章事业,都感着极大的兴趣,尽力帮忙。我在一旁看着,觉得我对于世瑛的敬爱,也是有增无减!她在家是个好女儿,好姐姐,在校是个好学生,好教师,好朋友,出嫁是个好妻子,好母亲,这种人格,是需要相当的忍耐和不断的努力,她以永恒的天真和诚恳,温柔和坦白来与她的环境周旋,她永远是她周围的人的慰安和灵感!
民国廿年母亲去世以后,父亲又搬回北平来,我和世瑛见面的机会便少了。民国廿三年他们从德国回来,君劢先生到燕大来教书,我们住得很近,又温起当年的友谊。君劢先生和文藻都是书虫子,他们谈起书来,就到半夜,我和世瑛因此更常在一起。北平西郊的风景又美,春秋佳日,正多赏心乐事,那一两年我们同住的光阴,似乎比以前更深刻纯化了。
他们先离开了北平到了上海,我们在抗战以后也到了昆明,中间分别了六七年,各居一地,因着生活的紧张忙乱,在表面上,我们是疏远了。直到了前年,我们又在重庆见面,喜欢得几乎落下泪来,她握着我的手,说她听人说我总是生病,但出乎意外的我并不显得憔悴。我微笑了,我知道她的用心,她是在安慰我!我谢了她,我说,“抗战期间,大家都老了都瘦了,这是正常的表现,能不死就算好了。”她拦住我,说,“你总是爱说死字……”我一笑也就收住─—谁知道她一个无病的人,倒先死了呢!
她住在汪山,我住在歌乐山,要相见就得渡一条江,翻一座岭,战时的交通,比什么都困难,弄到每年我们才能见到一两次面。她告诉我汪山有绿梅花。花时不可不来一赏,这约订了三年,也没有实现─—我想我永不会到汪山去看梅花了,世瑛去了,就让我永远纪念这一个缺憾罢。
我们在重庆仅有的一次通讯。是她先给我写的,去年五月一日,她到歌乐山来参加第一保育院的落成典礼,没有碰到我,她“怅惘而归”,在重庆给我写了几行:冰姐:到重庆后,第一次去歌乐山……因为他们告诉我,你也许会来参加保育院的落成典礼……我可以告诉你,我在山上等你好久了……我念旧之情,与日俱深─—也许是年龄的关系,使我常常忆旧─—可是今天的事实,到了保育院,既未见你,而时间的限制,又无法去看你,惆怅而归,老八又告诉我,你身体不大好,使我更懊悔我错过了机会,不抽一刻时间来看你!我在山上几次动笔写信给你,终于未寄,今天无论如何,要写这几个字给你,或不是你所想得到的,我是怎样今情犹昔!再谈吧,祝你痊安
瑛五。一。
我在病榻上接到这封小简,十分高兴感动,那时正是杜鹃的季节,绿荫中一声声的杜宇,参和了忆旧的心情,使我觉得惆怅,我复她一信。中有“杜鹃叫得人心烦”之语,今年三月,她已弃我而逝,我更怕听见鹃啼,每逢听见声凄而长的“苦─—苦”,总使我矍然的心痛,尤其是在雨中或月下的夜半一连叠声的“苦─—”,枕上每使我凄然下泪……
世瑛毕竟到歌乐山来看我一次,那是去年夏日,她从北温泉回来,带着两个女儿,和她的令弟世圻夫妇,在我们廊上,坐了半天。她十分称赞我们廊前的远景,我便约她得暇来住些时─—我们末次的相见,是在去年九月,我们都在重庆。君劢先生的令弟禹九夫妇,约我们在一起吃晚饭,饭后谈到我从前在北平到天桥寻访赛金花的事,世瑛听得很高兴,那时已将夜半,她便要留我住下。文藻笑问,“那么君劢呢?”世瑛也笑说,“君劢可以跟你回去住嘉庐。”我说,“我住待帆庐太舒服了,君劢住嘉庐却未免太委屈了他。”大家开了半天玩笑,但以第二天早晨我们还要开会,便终于走了,现在回想起来,追悔当初未曾留下,因为在我们三十余年的友谊中,还没有过“抵足而眠”的经历!
今年三月初,我到重庆去,听到了世瑛分娩在即的消息。她前年曾夭折了她的第三个儿子─—小豹─—如今又可以补上一个小的,我很为她高兴。那时君劢先生同文藻正在美国参加太平洋学会,我便写信报告文藻,说君劢先生又快要做父亲了,信写去不到十天,梅月涵先生到山上来,也许他不知道我和世瑛的交情罢,在晚餐桌上,他偶然提起,说,“君劢夫人在前天去世了,大约是难产。”我突然停了箸,似乎也停止了心跳,半天说不出话来。
我一夜无眠,第二天一早,就分函在重庆的张肖梅女士(张禹九夫人)和张霭真女士(王世圻夫人)询问究竟。我总觉得这消息过于突然,三十年来生动的活在我心上的人,哪能这样不言不语的就走掉了?我终日悬悬的等着回信,两封回信终于在几天内陆续来到,证实了这最不幸的消息!
霭真女士的信中说:
……六姐下山待产已月余,临产时心脏衰疲,心理上十分恐惧,产后即感不支,医师用尽方法,终未能挽回,婴儿男性,出生后不能呼吸,多方施救,始有生气,不幸延至次日,又复夭折……现灵柩暂寄浙江会馆……君劢旅中得此消息,伤痛可知,天意如斯,夫复何言……
肖梅女士信中说:
……二家嫂临终以前,并无遗言,想其内心痛苦已极,惟有以不了了之……
我不曾去浙江会馆,我要等着君劢先生回国来时,陪他同去。我不忍看见她的灵柩,惟有在安慰别人的时候,自己才鼓得起勇气!
我给文藻写了一封信,“……二十年来所看到的理想的快乐的夫妇,真是太希罕了,而这种生离死别的悲哀,就偏偏降临在他们的身上,我不忍想象君劢先生成了无‘家’可归的人!假如他已得到国内的消息,你务必去郑重安慰他……”
六月中肖梅女士来访,她给我看了君劢先生挽世瑛的联语,是:
廿年来艰难与共,辛苦备尝,何图一别永诀六旬矣报国有心,救世无术,忍负海誓山盟
她又提到君劢先生赴美前夕,世瑛同他对斟对饮,情意缠绵,弟妹们都笑他们比少年夫妻,还要恩爱,等到世瑛死后,他们都觉得这惜别的表现,有点近于预兆。
世瑛的身体素来很好,为人又沉静乐观,没有人会想到她会这样突然死去。二十年来她常常担心着我的健康,想不到素来不大健康的我,今夜会提笔来写追悼世瑛的文字!假如是她追悼我,她有更好的记忆力,更深的情感,她保存着更多的信件,她不定会写出多么缠绵悱恻的文章来!如今你的“冷静”的朋友,只能写这记帐式的一段,我何等的对不起你。不过,你走了,把这种东西留给我写,你还是聪明有福的!
一九四五年八月九日夜,重庆歌乐山。
(本篇曾收入《可纪念的朋友们》,1947年3月晨光出版公司初版。)
哀词(1)
窗外要下雪了,窗内又是冷清清的,午睡起仍旧去不了我心中的抑郁!
假如这轻阴是春的消息,再有这样的十天我也不介意。假如这几年的消沉,是将来一鸣惊人的准备,我也不……我是如何的感愤,不平!
昨夜有一个朋友,坚凝的站在我面前,说:“这是我入骨的伤心!我回国三年,看见各种政治上,社会上,教育上的纷扰和杂乱。我想做,却是没有力量,没有方法!我是有生命无处舍,有眼泪无处流,有爱情无处寄托!我的朋友!我有一小瓶毒药,在我手里,是个最快性的。说不定那一天,我从架上取将下来,你要看见我在—秒钟之内,四肢蜷曲得像绿虬一般……”
我站起来说:“朋友!请你不要这样说法!”
感情和不平充满了我的心坎。
未曾相识的同学,一死重于泰山的魏女士!我以最高的羡慕与崇敬,来俯首到你的座前!
三、九、一九二七阴霾中。
十字架的园里
她说:“不去了!那里只是冷阴阴的─—”
那里是“只是冷阴阴的”;然而我深深的觉得,在那里,我的思想,常常立刻的平静下来,超出日常生活之外。人生是不是应该有些思想,超出日常生活之外呢?
我相信,春天来了,枝头微绿了;在那平列的十字架丛中,幽绝静绝的树下,石块上独坐,读些自己心爱的诗文,也是一生最可记念的事呵!
相伴的,只是扫花的老人罢!只有树上的小鸟罢!他们也各有他们的感想么?城墙隔断了我向外的视线,只深深的将我的思想,关闭在这圈儿里了!
她说:“在这里,人生未免太悲惨了─—”
是真的么?为何我们便想不透呢?纵然天下事都是可怀疑的,但表示我们生命终结的那十字架,是不容怀疑,不能怀疑的。在有生之前,它已经竖立在那里,等候着我们了。生前的友!死后永久的伴侣!我们为何以它为悲惨呢?
在这里,我只有静止不流的心泉,幽深缥缈的思想,和那微带着觉悟欢喜的“惆怅”。
这种思想,是天上的还是人间的呢?也许都不是罢,然而在我是超乎平常的境界了!
花也谢了,石块也剥落了,影片也模糊了;但这于长眠的人有什么影响呢?他们已将历史中的悲欢离合,交还了世界,自己微笑着享受他们最后的安息了!
寂静极了!幽深极了!沉思的石像旁边,长眠的异国异乡的人,在这里,什么界限都消灭了,我们只隔着一个神秘的十字架呵!
旧的文字,可以描写新的感想么?若是可以,我介绍你们相见罢:一角的城墙,蔚蓝的天,极目的苍茫无际─—即此便是天上人间!
“死”呵!
起来颂扬它,是沉默的终归,是永久的安息。
人类呵!
相爱罢:我们都是长行的旅客,向着同一的归宿。
我的朋友!
未免太忧愁了么?
“死”的泉水,是笔尖下最后的一滴。
一九二二年二月十五日。
(本篇最初发表于《晨报副镌》1922年3月3日。)
介绍一位艺术家
这一小段文字里,并不是要介绍某一位艺术家的艺术,只碎片的要介绍他的“态度”。─—就是我从古往今来许多艺术家之中,特别的佩服赞叹的。
英国名优彭尼士(J.H Baines)作名优菲尔波士(Samuel Phelps)的传略说:“他作了剧人四十三年,没有谈话,没有访事的谒见,没有自述的短文,没有赠外人的相片,没有参与过外人的一切宴会。只有帷幕揭开的时候,他才极忠勇的,勇往直前为群众工作。
“一八七六年菲尔波士,他自己在考登(alderm an Cotton)府尹府中,剧界欢迎会演说,‘我四十三年为公众服务,做一个演剧人;有一桩事很可使诸位感兴趣的,就是这个,是我实实在在,是我生平初次对着观众说的第一句话,因为任何一著作家,关于我私下的谈话,是向来没有记载过的。’”因为演剧家的生活本是有些神秘,如果我们私下常以本来面目,和外界交接,则登台演剧,定要减少许多感动观众的力量,我亟要改变我那广交游的脾气。“
神秘的生活,又岂止演剧家?─—菲尔波士所以使人崇拜的,就是他在感情生活的背后,却把持着一种冷的理性。他深沉,他镇定,他不自炫,他一面静听着无数众的赞扬,一面悄悄的为他的艺术奋斗。
他自度前途无量,他自知和外界的交接,是徒乱人意的,是要使自己的艺术退步的,是要减少感动观众的力量的。他只在帐幕揭开的时候,以神秘庄严的面目,和无数人交接,下台以后却渺渺难寻的去度他自己荒村游钓的生活。
他保持着这幻秘冷静的态度,─—保持了四十三年。
只有这幻秘冷静的态度,可以常常促进他的艺术,可以永远维持他艺术的动人的力量,因为他不像别的剧人,抛掷自己到观众里去,受无谓的赞扬,自隳他求进步的热诚,呈露了本来面目,使人多几番印象,习而生厌。
菲尔波士岂止深沉?岂止镇定?他具有绝等的聪明,所以见识高人一等,眼光远人一些。
雏形的艺术家呵!你们愿意有极深的造诣么?你们愿意有极大的贡献么?请看这位大艺术家菲尔波士的“态度”!
神秘的生活,又岂止演剧家?─—
十,六,一九二一
(本篇最初发表于《晨报副镌》1921年10月19日。)

她回想起童年的生涯,真是如同一梦罢了!穿着黑色带金线的军服,佩着一柄短短的军刀,骑在很高大的白马上,在海岸边缓辔徐行的时候,心里只充满了壮美的快感,几曾想到现在的自己,是这般的静寂,只拿着一枝笔儿,写她幻想中的情绪呢?
她男装到了十岁,十岁以前,她父亲常常带她去参与那军人娱乐的宴会。朋友们一见都夸奖说,“好英武的一个小军人!今年几岁了?”父亲先一面答应着,临走时才微笑说,“他是我的儿子,但也是我的女儿。”
她会打走队的鼓,会吹召集的喇叭。知道毛瑟枪里的机关。也会将很大的炮弹,旋进炮腔里。五六年父亲身畔无意中的训练,真将她做成很矫健的小军人了。
别的方面呢?平常女孩子所喜好的事,她却一点都不爱。这也难怪她,她的四围并没有别的女伴,偶然看见山下经过的几个村里的小姑娘,穿着大红大绿的衣裳,裹着很小的脚。匆匆一面里,她无从知道她们平居的生活。而且她也不把这些印象,放在心上。一把刀,一匹马,便堪过尽一生了!女孩子的事,是何等的琐碎烦腻呵!当探海的电灯射在浩浩无边的大海上,发出一片一片的寒光,灯影下,旗影下,两排儿沉豪英毅的军官,在剑佩锵锵的声里,整齐严肃的一同举起杯来,祝中国万岁的时候,这光景,是怎样的使人涌出慷慨的快乐眼泪呢?
她这梦也应当到了醒觉的时候了!人生就是一梦么?
十岁回到故乡去,换上了女孩子的衣服,在姊妹群中,学到了女儿情性:五色的丝线,是能做成好看的活计的;香的,美丽的花,是要插在头上的;镜子是妆束完时要照一照的;在众人中间坐着,是要说些很细腻很温柔的话的;眼泪是时常要落下来的。女孩子是总有点脾气,带点娇贵的样子的。
这也是很新颖,很能造就她的环境─—但她父亲送给她的一把佩刀,还长日挂在窗前。拔出鞘来,寒光射眼,她每每呆住了。白马呵,海岸呵,荷枪的军人呵……模糊中有无穷的怅惘。姊妹们在窗外唤她,她也不出去了。站了半天,只掉下几点无聊的眼泪。
她后悔么?也许是,但有谁知道呢!军人的生活,是怎样的造就了她的性情呵!黄昏时营幕里吹出来的笳声,不更是抑扬凄婉么?世界上软款温柔的境地,难道只有女孩儿可以占有么?海上的月夜,星夜,眺台独立倚枪翘首的时候:沉沉的天幕下,人静了,海也浓睡了,─—“海天以外的家!”这时的情怀,是诗人的还是军人的呢?是两缕悲壮的丝交纠之点呵!
除了几点无聊的英雄泪,还有甚么?她安于自己的境地了!生命如果是圈儿般的循环,或者便从“将来”,又走向“过去”的道上去,但这也是无聊呵!
十年深刻的印象,遗留于她现在的生活中的,只是矫强的性质了─—她依旧是喜欢看那整齐的步伐,听那悲壮的军笳。但与其说她是喜欢看,喜欢听,不如说她是怕看,怕听罢。
横刀跃马,和执笔沉思的她,原都是一个人,然而时代将这些事隔开了……
童年!只是一个深刻的梦么?
一九二一年十月一日。
(本篇最初发表于《燕大周刊》1923年3月10日第3期,后收入小说、散文集《往事》。)
冰神
白茫茫的地上,自己放着风筝,一丝风意都没有─—[yang]起来了,愈飞愈紧,却依旧是无风。抬头望,前面矗立着一座玲珑照耀的冰山;峰尖上庄严地站着一位女神,眉目看不分明,衣裳看不分明,只一只手举着风筝,一只手指着天上─—天上是繁星错落如珠网─—
一转身忽惊,西山月落凉阶上,照着树儿,射着草儿。
这莫是她顶上的圆光,化作清辉千缕?
是真?是梦?我只深深地记着:是冰山,是女神,是指着天上─—
—九二一年八月二十日追记。
(本篇最初发表于北京《晨报》1921年8月26日,后收入诗集《春水》。)
一朵白蔷薇
怎么独自站在河边上?这朦胧的天色,是黎明还是黄昏?何处寻问,只觉得眼前竟是花的世界。中间杂着几朵白蔷薇。
她来了,她从山上下来了。靓妆着,仿佛是一身缟白,手里抱着一大束花。
我说,“你来,给你一朵白蔷薇,好簪在襟上。”她微笑说了一句话,只是听不见。然而似乎我竟没有摘,她也没有戴,依旧抱着花儿,向前走了。
抬头望她去路,只见得两旁开满了花,垂满了花,落满了花。
我想白花终比红花好;然而为何我竟没有摘,她也竟没有戴?
前路是什么地方,为何不随她走去?
都过去了,花也隐了,梦也醒了,前路如何?便摘也何曾戴?
一九二一年八月二十日追记。
(本篇最初发表于北京《晨报》1921年8月26日,后收入诗集《春水》。)
回忆
雨后,天青青的,草青青的。土道上添了软泥,削岩下却留着一片澄清的水,更开着一枝雪白的花。也只是小小的自然,何至便低徊不能去?
风狂雨骤,黑暗里站在楼阑边。要拿书却怎的不推开门,只凝立在新凉里?─—我要数着这涛声里,岛塔上,灯光明灭的数儿,一─—二─—三─—四─—五。
沉郁的天气。浪儿侵到裙儿边。紫花儿掉下去了,直漾到浪圈外,沉思的界线里。低头看时,原来水上的花,是手里的花。
水里只荡漾着堂前的灯光人影。─—一会儿,灯也灭了,人也散了。─—一时沉黑。─—是我的寂寞?是山中的寂寞?是宇宙的寂寞?这池旁本自无人,只剩得夜凉如水,树声如啸。
这些事是遽隔数年,这些地也相离千里,却怎的今朝都想起?料想是其中贯穿着同一的我,潭呵,池呵,江呵,海呵,和今朝的雨儿,也贯穿着同一的水。
一九二一年七月十八日。
(本篇最初发表于北京《晨报》1921年7月22日。)
图画
信步走下山门去,何曾想寻幽访胜?
转过山坳来,一片青草地,参天的树影无际。树后弯弯的石桥,桥后两个俯蹲在残照里的狮子。回过头来,只一道的断瓦颓垣,剥落的红门,却深深掩闭。原来是故家陵阙!何用来感慨兴亡,且印下一幅图画。
半山里,凭高下视,千百的燕子,绕着殿儿飞。城垛般的围墙,白石的甬道,黄绿琉璃瓦的门楼,玲珑剔透。楼前是山上的晚霞鲜红,楼后是天边的平原村树,深蓝浓紫。暮霭里,融合在一起。难道是玉宇琼楼?难道是瑶宫贝阙?何用来搜索诗肠,且印下一幅图画。
低头走着,—首诗的断句,忽然浮上脑海来。“四月江南无矮树,人家都在绿阴中。”何用苦忆是谁的著作,何用苦忆这诗的全文。只此已描画尽了山下的人家!
(本篇最初发表于北京《晨报》1923年7月5日。)
山中杂感
溶溶的水月,螭头上只有她和我。树影里对面水边,隐隐的听见水声和笑语。我们微微的谈着,恐怕惊醒了这浓睡的世界。─—万籁无声,月光下只有深碧的池水,玲珑雪白的衣裳。这也只是无限之生中的一刹那顷!然而无限之生中,哪里容易得这样的一刹那顷!
夕照里,牛羊下山了,小蚁般缘走在青岩上。绿树丛颠的嫩黄叶子,也衬在红墙边。─—这时节,万有都笼盖在寂寞里,可曾想到北京城里的新闻纸上,花花绿绿的都载的是什么事?
只有早晨的深谷中,可以和自然对语。计划定了,岩石点头,草花欢笑。造物者呵!我们星驰的前途,路站上,请你再遥遥的安置下几个早晨的深谷!
陡绝的岩上,树根盘结里,只有我俯视一切。─一无限的宇宙里,人和物质的山,水,远村,云树,又如何比得起?然而人的思想可以超越到太空里去,它们却永远只在地面上。
一九二一年六月二十日,在西山。
(本篇最初发表于北京《晨报》1921年6月25日。)
宇宙的爱
四年前的今晨,也清早起来在这池旁坐地。
依旧是这青绿的叶,碧澄的水。依旧是水里穿着树影来去的白云。依旧是四年前的我。
这些青绿的叶,可是四年前的那些青绿的叶?水可是四年前的水?云可是四年前的云?─—我可是四年前的我?
它们依旧是叶儿,水儿,云儿,也依旧只是四年前的叶儿,水儿,云儿。─—然而它们却经过了几番宇宙的爱化,从新的生命里欣欣的长着,活活的流着,自由的停留着。
它们依旧是四年前的,只是渗透了宇宙的爱,化出了新的生命。─—但我可是四年前的我?
四年前的它们,只觉得憨嬉活泼,现在为何换成一片的微妙庄严?─—但我可是四年前的我?
抬头望月,何如水中看月!一样的天光云影,还添上树枝儿荡漾,圆月儿飘浮,和一个独俯清流的我。
白线般的长墙,横拖在青绿的山上。在这浩浩的太空里,阻不了阳光照临,也阻不了风儿来去,─—只有自然的爱是无限的,何用劳苦工夫,来区分这和爱的世界?
坐对着起伏的山,起立的塔,无边的村落平原,只抱着膝儿凝想。朝阳照到发上了,─—想着东边隐隐的城围里,有几个没来的孩子,初回家的冰仲,抱病的冰叔,和昨天独自睡在树下的小弟弟,怎得他们也在这儿……
一九二一年六月十八日,在西山。
(本篇最初发表于北京《晨报》1921年6月23日。)
海上
谁曾在阴沉微雨的早晨,独自飘浮在岩石下面的一个小船上的,就要感出宇宙的静默凄黯的美。
岩石和海,都被阴雾笼盖得白的,海浪仍旧缓进缓退的,洗那岩石。这小船儿好似海鸥一般,随着拍浮。这浓雾的海上,充满了沉郁,无聊,─—全世界也似乎和它都没有干涉,只有我管领了这静默凄黯的美。
两只桨平放在船舷上,一条铁索将这小船系在岩边,我一个人坐在上面,倒也丝毫没有惧怕,─—纵然随水飘了去,父亲还会将我找回来。
微尘般的雾点,不时的随着微风扑到身上来,润湿得很。我从船的这边,扶着又走到那边,了望着,父亲一定要来找我的,我们就要划到海上去。
沙上一阵脚步响,一个渔夫,老得很,左手提着筐子,右手拄着竿子,走着便近了。
雨也不怕,雾也不怕,随水飘了去也不怕。我只怕这老渔夫,他是会诓哄小孩子,去卖了买酒喝的。─—下去罢,他正坐在海边上;不去罢,他要是捉住我呢;我怕极了,只坚坐在船头上,用目光逼住他。
他渐渐抬起头来了,他看见我了,他走过来了;我忽然站起来,扶着船舷,要往岸上跳。
“姑娘呵!不要怕我,不要跳,─—海水是会淹死人的。”
我止住了,只见那晶莹的眼泪,落在他枯皱的脸上;我又坐下,两手握紧了看着他。
“我有一个女儿─—淹死在海里了,我一看见小孩子在船上玩,我心就要……”
我只看着他,─—他用袖子擦了擦眼泪,却又不言语。
深黑的军服,袖子上几圈的金线,呀!父亲来了,这里除了他没有别人袖子上的金线还比他多的,─—果然是父亲来了。
“你这孩子,阴天还出来做什么!海面上不是玩的去处!”我仍旧笑着跳着,攀着父亲的手。他斥责中含有慈爱的言词,也和母亲催眠的歌,一样的温煦。
“爹爹,上来,坐稳了罢,那老头儿的女儿是掉在海里淹死了的。”父亲一面上了船,一面望了望那老头儿。
父亲说:“老头儿,这海边是没有大鱼的,你何不……”
他从沉思里,回过头来,看见父亲,连忙站起来,一面说:“先生,我知道的,我不愿意再到海面上去了。”
父亲说:“也是,你太老了,海面上不稳当。”
他说:“不是不稳当,─—我的女儿死在海里了,我不忍再到她死的地方。”
我倚在父亲身畔,我想:“假如我掉在海里死了,我父亲也要抛弃了他的职务,永远不到海面上来么?”
渔人又说:“这个小姑娘,是先生的……”父亲笑说:“是的,是我的女儿。”
渔人嗫嚅着说:“究竟小孩子不要在海面上玩,有时会有危险的。”
我说:“你刚才不是说你的女儿……”父亲立刻止住我,然而渔人已经听见了。
他微微的叹了一声,“是呵!我的女儿死了三十年了,我只恨我当初为何带她到海上来。─一她死的时候刚八岁,已经是十分的美丽聪明了,我们村里的人都夸我有福气,说龙女降生在我们家里了;我们自己却疑惑着;果然她只送给我们些眼泪,不是福气,真不是福气呵!”
父亲和我都静默着,望着他。
“她只爱海,整天里坐在家门口看海,不时的求我带她到海上来,她说海是她的家,果然海是她永久的家。─一三十年前的一日,她母亲回娘家去,夜晚的时候,我要去打鱼了,她不肯一个人在家里,一定要跟我去。我说海上不是玩的去处,她只笑着,缠磨着我,我拗她不过,只得依了她,她在海面上乐极了。”他停了一会儿─—雾点渐渐的大了,海面上越发的阴沉起来。“船旁点着一盏灯,她白衣如雪,攀着帆索,站在船头,凝望着,不时的回头看着我,现出喜乐的微笑。─—我刚一转身,灯影里一声水响,她……她滑下去了。可怜呵!我至终没有找回她来。她是龙女,她回到她的家里去了。”
父亲面色沉寂着,嘱咐我说:“坐着不要动。孩子!他刚才所说的,你听见了没有?”一面自己下了船,走向那在岩石后面呜咽的渔人。浓雾里,她的父亲,和我的父亲都看不分明。
要是他忘不下他的女儿,海边和海面却差不了多远呵!怎么海边就可以来,海面上就不可以去呢?
要是他忘得下他的女儿,怎么三十年前的事,提起来还伤心呢?
人要是回到永久的家里去的时候,父亲就不能找他回来么?
我不明白,我至终不明白。─—雾点渐渐的大了,海面上越发的阴沉起来。
谁曾在阴沉微雨的早晨,独自飘浮在小船上面?─—这浓雾的海上,充满了沉郁无聊,全世界也似乎和它都没有干涉,只有我管领了这静默默凄的美。─—
(本篇最初发表于1921年6月《燕京大学季刊》第2卷第1、2期,署名:谢婉莹。)
提笔以前怎样安放你自己?
一个人的作品,和他的环境是有关系的,人人都知道,不必多说。
不但是宽广的环境,就是最近的环境─—就是在他写这作品的时候,所在的地方,所接触的境物─—也更有极大的关系的,作品常被四围空气所支配,所左右,有时更能变换一篇文字中的布局,使快乐的起头,成为凄凉的收束;凄凉的起头,成为快乐的收束,真使人消灭了意志的自由呵!
坚定自己的意志么?拒绝它的暗示么?─—不必,文字原是抒述感情的,它既有了这不可抵抗的力量,与我们以不可过抑的感情,文字是要受它的造就的,拒绝它不如利用它。
怎样利用它呢?就是提笔以前,你要怎样安放你自己。
这样,一篇文字的布局,约略定了,不妨先放在一边,深沉的思想,等到雨夜再整理组织它:散漫的思想,等到月夜再整理组织它,─—其余类推─—环境要帮助你,成就了一篇满含着天籁人籁的文字。
也有的时候,意思是有了,自己不能起头,不能收尾,也不知道是应当要怎样的环境的帮助,也可以索性抛掷自己到无论何种的环境里去─一就是不必与预拟的文字,有丝毫的关系,只要这环境是美的,─—环境要自然而然的渐渐的来融化你,帮助你成了一篇满含着天籁人籁的文字,环境是有权能的,要利用它,就不可不选择它,怎样选择,就在乎你自己了。
是山中的清晨么?是海面的黄昏么?是声沉意寂的殿宇么?是夜肃人散的剧场么?─—都在乎你自己要怎样安放你自己!
(本篇最初发表于1921年6月《燕京大学季刊》第2卷第l、2期,署名:婉莹。)
自由─—真理─—服务(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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