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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式秘书

_2 丁邦文(当代)
“他好象提到,龚书记对文化大省建设很感兴趣。”黄一平假装努力回忆,还是只在鼓边轻轻用劲。
“你终于把我的想法吃透了!对,就在规划和文化的结合上做这篇文章。还记得天津那个著名的冯作家吗?前年他来阳城时和我有过一番长谈,其中就说到城市建设中的文化记忆问题。我们就从这个角度入手,把触及很多具体矛盾的护城河规划来个避实就虚,同时又通过文化这个载体使之得以体现与提升。”冯开岭说到兴奋处,竟然手舞足蹈起来。
黄一平马上乘势在电脑上敲打出一行字:城市建设中的文化记忆——兼谈城市规划在建设文化大省中的功能与作用。
冯市长看了很满意,说:“好,就是它!”
12.两个一把手:不怕办错事,就怕站错队
阳城市区的护城河改造工程,确是冯开岭在常务副市长任上的一个杰作。这个工程的成功,不仅激活了阳城这座千年古城,而且巧妙避开了市委、市府两个一把手之间的矛盾。
阳城是一座滨江小城,初建于宋代,成型于明朝,清代则达到鼎盛的程度。因为濒临长江的缘故,借助于周围四通八达的水运,阳城的转口贸易历来相当发达,常年流转着大江南北的棉花、粮食、油料、家禽等等,同时也吸引了来自五湖四海的客人驻足定居,随之带来了各地丰富的民俗与文化。加之,阳城当地人世代重视教育,历史上进士举人辈出,状元也有好几位,更是形成了非同一般的文化积淀。几千年绵延下来,外来文化与本土文化相互辉映,最直观的结果,便体现在城市建筑上,一条条从石板到青砖铺成的古街,一座座印记着城市年轮的建筑,无论是外观、线条、色彩还是内部架构,无不构成了阳城鲜明的城市个性,以及浓厚的地域文化特色。
选择冯开岭主持这样一座城市的规划建设,还是比较合适的。在冯开岭之前,洪书记和丁市长都曾经做过主管城市建设的副市长,后来又都做了市长,两人对城市建设的理念、风格却有着很大差异。洪书记主持政府工作时,正值全国性的旧城改造风潮,一时大拆大建风起云涌,按照他的设想,阳城面貌要想天翻地覆,必须实施“城市更新”,设法把城市从破烂中解放出来。而解放的唯一途径,便是大面积拆旧建新。丁松市长则强调“大城市”的概念,认为现代城市楼房唯高,马路唯宽,一切都应当讲究大气派大手笔,甚至提出建设国际大都市的口号。好在阳城委、府两边的矛盾是个老问题,政府主官的想法一般很难兑现,因此,洪书记、丁市长的城建理念都未能顺利施行,否则,若是真的遵照执行起来,阳城早就不知变成什么样子了。
冯开岭担任分管城建的常务副市长以后,一方面需要设法解决城市规划无序、建设思路混乱的问题,一方面又要在洪、丁之间的矛盾夹缝中求得平衡与生存空间,委实吃了些苦头。
虽说没有专门接受过城市规划、建设方面的专业培训,过去在省市机关工作也从未涉足过城建领域,可冯开岭毕竟是接受过高等教育、善于吸收新知识的新生代,早在担任分管农业的副市长期间,他就发现阳城城建的混乱,完全是因为党政主官各自为政、相互拆台造成。在冯开岭看来,阳城的城市建设既不在一味求新,也不在片面求大,而是应当考虑城市的历史与现状,着眼于未来发展,充分体现城市的特色与个性。阳城是江城、水城,也是一座有着丰厚历史的文化之城,如何把这两方面的特点既充分突显出来、又有机融为一体,应该是解决问题的一个根本点。于是,走马上任之初,他悄悄出去走了一遭,考察城市保护、开发的样板,问计国内知名专家,最终决定围绕眼前这条纵贯阳城市中心的十里护城河做文章。具体说来,就是以这条城市内河为主线和媒介,把整座城市里星罗棋布且又相当分散的寺院、庙宇、塔楼、名人故居等等古建筑串接起来。如此,原本松散的城市布局马上就紧凑了,貌似死寂的建筑物让流动的水给带活了,断隔的城市发展脉络也一下变得清楚而连贯,即使是那些在过去拆建中遭到破坏的东西,慢慢也可以得到恰当的修复。冯开岭的这个城建理念,虽然得到上海同济、北京清华等著名高校几个建筑学泰斗的一致好评,在阳城却不敢冒昧端出。
此前相当长一个时期,阳城的实际情况是,凡是有关城市建设方面的议案,大到拆除一片建筑、新建一条马路,小至搭一座桥、造一块绿地,丁市长说东,洪书记偏说西,政府这边定下一横,市委那边非得改成一竖,因此,要想真正做成一件事非常难。
在夹缝中磨砺了一段时间,冯开岭慢慢也悟出了窍门。护城河改造方案形成之后,他即以增强城市规划、建设的科学性为名,提出建立一个城市建设智囊团,借助省内外高等院校、科研院所、设计单位的知名专家,广泛为阳城的城市规划和建设出谋划策,甚至充当幕后决策都的角色。为了平衡委、府两边的心态,在组建这个智囊团的时候,冯开岭把开列专家名单的权力基本上一分为二,主要交给洪书记和丁市长定夺。这样,他的城建理念既可以得到智囊团的检验、论证与完善,又可以借助智囊团的名义来顺利推行,巧妙避开了委、府两边根深蒂固的矛盾。事实证明,这是个非常充满智慧的决定。护城河改造方案一经提出,就得到智囊团的首肯,洪书记、丁市长自然也非常满意。事实上,关于这条护城河的改造,早在冯开岭当年离开阳城到省里工作时就已列入规划,可直到他回来当了常务副市长还没见动静,其中主要原因就是洪书记主张沿河两岸搞高档商铺,建设十里商业步行街,而丁市长则主张建造超宽马路,形成新的城市中轴线。现在建成的这种沿河景观带,两边以绿化带、水上观光走廊为主体,严格控制岸上建筑的密度、样式、用途、层次,水面则修建或重建了一些不同朝代、不同风格的桥、亭、榭,一座城市因之而神韵漾动,流光溢彩。
如今的护城河,一改过去污物漂浮,臭气逼人的景况,碧波荡漾,垂柳依依,弯弯曲曲环护着大半片阳城市区,一头连着大运河,一头连着长江。河的两岸,用花岗岩做了斜斜的护坡,两边是宽宽的花圃,临水搭了一条木质廊桥。一年四季,河面上都有水鸟蜂蝶嬉戏,花圃里有市民晨练夜舞,廊桥上依偎、流连着年轻的情侣。即使是晚上十一二点了,也还仍然可以见到三三两两游哉悠哉的市民在徜徉。
说实话,即使抛开秘书的身份,仅仅从一个普通市民的角度看,冯开岭的能力、水平、才干,特别是近年在城市建设方面所做的努力与贡献,那也是大家公认并有目共睹的。这几年,黄一平近乎零距离地感受到了冯市长为此所做的一切。
“如果您一旦到了市长这个位置,就能够更加放开手脚,大展鸿图,那也真正是阳城人民最大的福音哩。”黄一平很真诚地对冯开岭说。
冯开岭感叹道:“是啊,人在不同的位置,所表现出的智慧、能量、水平是完全不一样的,未来之前途更加具有天壤之别。”
13.一步到位:领导高升,秘书如何安排?
文章的主题确定下来,主要内容、结构也有了基本框架,底下就需要考虑求助方教授的事了。
“你和那个方教授,关系到底如何?”冯市长问。
“毕业之后一直没怎么见面,前些年逢年过节还寄张贺卡或打个电话,这几年工作忙渐渐断了联系。”这下,黄一平就不得不说实话了。
“这篇文章找到他,把握多大?如果求上门去,他会鼎力相助?”冯市长问。
“我想会的,毕竟当年关系不一般。”黄一平说。
“那好,这件事就全权交给你办。最近,我也从侧面打听了,那个方教授在省委龚书记面前果然说得上话,而且分量还相当重。既然龚书记相信他,那我们就在他身上下足功夫,请他帮助把文章打磨结实,实现效果最大化!他是你棋友、老师、忘年交不假,可这么大的事情找他,绝不是一般性叙叙旧就能解决问题,而且我估计如今这个方教授,已然不是你当年认识的那个方老师了。不论怎样,都要设法拿下他,可以不惜代价。有关事项,你直接找邝明达商办,不必向我汇报。还有杨秘书长家里,也要专门跑一下,文章的版面安排要确保。”多谋善虑的冯开岭,总是喜欢把事情往深一层处想,而且细节考虑得非常周密。为官多年,他始终崇尚一句格言:细节决定成败。
“好的,我一定设法请出方老师!”黄一平虽然陡感肩头担子沉重,却也信心颇足,满口应承。
“这次换届成功了,你的问题也该解决啦!”冯开岭忽然说。
黄一平听了,一惊。
“争取一步到位!”冯市长语气相当坚定。
黄一平都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类似的话,冯市长虽然过去也说过,但那都是闲谈时随意提到,不仅语气偏软,而且大多是假设、祈使句式。这次的表态,没有什么拖泥带水,语境相当独立,语气也足够硬朗,更多了已然决然的意味。
听到冯市长这句话,黄一平激动、兴奋之余,差点就脱口而出:“要不,我还是跟在您后边再锻炼几年吧。”当然,这次他终于忍住没说,而且事后也一直庆幸没说,他不想再次因为自己的出言不慎而弄假成真、弄巧成拙。
对于黄一平这种鞍前马后跟定一个领导四五年的秘书来说,忽然听到领导的这种亲口许诺,心里陡然就产生了那种虎欲入林、马要还山、鸟将出笼的感觉。个中滋味,颇似过去大户人家养在外边的一个外室,或者时下那些半只脚跨入豪门的女人,身体也奉献了,青春也耽搁了,甚至一男半女也生下来了,盼星星盼月亮般苦撑苦熬多年,终于等来一句登堂入室的承诺,那该是怎样的欣喜若狂,又怎样的百感交集。
今年四十岁的黄一平,在政府办也算是个老资格了。十年前,刚由阳城五中借调到教育局那会儿,他的要求并不高,只希望先在教研室帮助编编教材,一边照顾家庭把女儿抚养大,一边在机关积下点人脉,将来能留在局里做个公务员更好,即使还回到原来的学校,至少也可以混个教学组长之类的职务,好歹课少上点补贴多拿点。没料到,一年后市府来教育局挑秘书,采取笔、面试结合的办法,全局那么多人恰恰选中了他,令他对自己的未来期望又上了一个台阶。等到了政府办,先在信息科做些摘抄传递之类的零碎活计,本来还要再打一段时间杂,这时恰好北京某部下来一位挂职的魏副市长。当今官场,不论多大的机关,但凡秘书跟领导都是有很多讲究的,其中很重要的一条,便是你跟了谁就算是谁的人了,将来基本上是要与领导荣辱与共、进退同步的。按照这样的逻辑,不同的秘书便有了不同的命运,关键是看各人自己的造化了。在秘书群里,对于挂职副市长这种过渡性的领导,好多人都不愿跟,秘书长就派了新人黄一平,而且这一跟就是四年整。四年里,周围好多秘书大都升了两个台阶,只有黄一平才混到副主任科员。魏副市长挂职四年期满回京后,黄一平却意外地被冯开岭挑中。说意外,是因为秘书出身的冯开岭,从省委研究室下来担任副市长,对秘书要求很高,先后试用过好几位都不满意,弄得秘书长很为难,一帮秘书也人人心里发毛。没想到,人家冯市长早就瞄上了黄一平,亲自点名非他不要,倒让整个市府机关吃惊不小。黄一平择高枝而栖五年来,冯开岭由叨陪末座的副市长,一跃而为市委常委、常务副市长,黄一平好不容易解决了主任科员,按说也应该解决副处了。
市府办秘书解决职级问题,表面上看可外放也可内任,可实职也可虚级,方式与途径多种多样。而且,在一般人眼里,只要是个市府秘书,不论跟了怎样的市长,则人人皆可平步青云,个个都能马到成功。其实却不尽然。什么人什么时候升,升到一个什么级别,是安排实际职务还是给个相当于的级别,当中有很多鲜为外人知的潜规则,有些规矩甚至严格得与国家法律相仿佛。同在市府办公室里进出的秘书,如果撇开年龄、资历这些硬性的东西不谈,仅仅从举止、神态、派头上是很难看得出职级区别的。而事实上,就拿阳城市府这一层面来说,职务高的秘书可以是正处,低的才是办事员,上下相差即使不足十万、也远远超过八千里。有些秘书在机关混了几十年,直到腰弯背屈头发白了,说不定依然落在刚进来三五年的毛头小伙子后边。再具体到各个不同类别的秘书身上,也是区别很大。一般副市长的秘书,有科员有副科,最多只能配到个正科,再要提拔,就只能离开原岗位了。常务副市长的秘书,通常情况是正科到顶,虽说特殊对象也可以配备到副处,却也只能是一个副处级调研员之类的虚职。正市长的秘书则不然,级别则一般都是副处或正处,大多安排兼任办公室副主任,甚至直达副秘书长。而且,只要跟了一把手,提拔重用的概率、频率就会大大高于其他领导秘书,常常可以优先占得些非常抢眼的位置。像市长丁松的秘书小吉,与黄一平同一年进的市府,工龄、年龄都还小两年,现在却已经是副处级助调了。小吉前边两任市长秘书,现在一位是市外经局长,一位是开发区管委会主任。因此,对黄一平来说,冯开岭副市长前边的那个副字去与不去,对他的前途命运是有天壤之别的。
其实两年前黄一平有个机会解决副处。当时讨论到市府里一批秘书的职级安排,根据市府办与组织部协商的一个方案,黄一平刚好进入可以解决副处的范围,于是就准备安排到冯开岭分管的城建局当政治部主任。后来,冯开岭个别征求黄一平意见,说:“政治部主任作为部门负责人,虽然进了党组,却不能算是正儿八经的局领导。不知你是什么意见?”黄一平自然听出了冯市长的话音,几乎想都没想,张口就说了一句客气话:“那就不着急,我还是再跟在冯市长后边锻炼一段时间吧。”冯市长二话没说,当即表示同意,说:“那就再跟我后边辛苦几年吧,也许将来会有更好的机会。”后来,那个位置让政府办信息科的王科长捡了个大便宜。那小子在建设局政治部主任位置上屁股没坐热,很快就下到阳北县担任组织部长,现在据说已经纳入县委副书记的考察范围,说不定三两年后就是县长、书记了。
现在回想起这件事来,黄一平仍然心痛难耐,肠子都快悔青了。
冯市长刚刚说的“该解决”和“一步到位”,应该也是针对两年前那次放弃。
14.一步到位:秘书,仕途上的跳板
“摆个什么位置呢?是留在政府办,还是国土、城建、交通或其它哪个局?要不就下到县、区?”冯市长既似征求意见,又像自言自语。
表面看来,冯市长的思路还在那个关于黄一平提拔的问题上。事实上,刚才秘书黄一平的微妙心态,已经通过其表情、神态全都泄露无疑。在这方面,黄一平显然还不是很老练。
“一切请冯市长作主,我听您的安排。我想,不管安排个什么岗位,都只能给您增光,不能给您丢脸,对得起在您身边这几年。”黄一平的回答,看似谦虚,却也暗藏几分狡猾。黄一平知道,这个请市长作主,听上去恭敬,其实是把球踢给了对方。增光、丢脸之类,则又暗含激将之意,言外之意一旦安排不到位,我黄一平吃亏倒霉,你冯市长脸上也同样无光。
“唔,那倒也是。我冯开岭的秘书走出去,不管是落实单位还是安排职务,都不能掉了我的架子。”冯开岭果然顺着黄一平的意思,一语点破。
“如果可能,我想直接下到县里或区里,在基层党委、政府班子里能够得到更多一些锻炼。”黄一平想了又想,希望表达得清晰而准确,同时又显得低调、诚恳。
“哦?机关部门没考虑?比如我现在分管的几个部门,好多人争得打破头哩。”冯开岭有些不解。
“我想还是先在下边干几年,吃点苦锻炼锻炼,也积累些实际工作经验,到时候再考虑上来不迟。”黄一平回答得尽可能简单,他怕说多了会出错。其实,他内心里一直有个小九九——他现在离开市府,一般只能安排副处职。冯市长分管的机关部门里,像规划局这样的单位专业性很强,知识分子与专家轧了堆,一旦有了什么矛盾,于他这个外行的副职肯定不利;国土之类的省管部门,人事、财务等权限全在省厅,市里管不到也就不会多管,到那里很难再出得来,等于是变相养老;至于城建、交通这类大局,虽说都是权力很大的部门,可现在去了终究只是个副局长,权力集中在局长手里,有权等同于无权,不如暂时不去。如果现在主动要求到县、区做个常委或政府副职,在领导面前显得有上进心,在机关同事面前也不是多么显山露水,等三两年一过,如果干上党政主官的希望不大,再回到机关说不定就能谋个正职的位置。何况,县、区毕竟相对独立,比起机关委局来自由度更高,权力运作的空间也更大。
“也好。那就这样定了吧。”冯开岭点点头,算是赞许。
“最后如何定,我还是听从冯市长您的安排。”黄一平绕了一个大圈子,把自己的想法充分表达了,最终又卖了一回乖。
事实上,对于自己的这个未来去向,黄一平曾经有过很多规划。只是,处在他这样的地位,人微言轻身不由己,本人的定位再准确、愿望再迫切都只能是一句空话。只有心甘情愿把自己交给领导,由冯市长亲自拍板定夺了,一切才可能最终实现。
联想到不久之后,自己将脱离做了十年的秘书岗位,进入到某个期待中的权力核心,也像身边的冯市长这样权柄在手、指点江山,那该是何等的豪迈与痛快!因此,黄一平心想,当初多亏选择了秘书这职业,这才会有如此锦绣、光明的前程。
秘书这个行当,看上去风光无限,其实只有身在其中并历尽甘苦者,才能品其精髓、得其三昧。黄一平回想起当年在大学,读过的历史书籍中,多有对古代师爷、幕僚的专门描述。那些师爷、幕僚,大抵类同于如今的秘书。在古代,一般官府的师爷、幕僚,通常是在当地颇有文名的落第秀才中挑选,若是官居一二品的尚书、总督一类大员,其幕府则可能就是更具具才华的举人、进士。而且,那些幕僚、师爷在官府的地位都很高,吃饭、看戏、接客常常与主人平地平坐,礼遇几可等同于家人。因此,江浙一带文风旺盛之地如浙江绍兴、江苏虞山一些地方,素以状元辈出闻名天下,同时也以盛产师爷而举国皆知。清朝一代,绍兴师爷甚至在京城形成了一个势力不小的族群,党羽遍布各个官府衙门的掌门人物之侧,惹得慈禧太后老佛爷都深感恐慌,最后不得不借助杨乃武与小白菜一案,狠狠整了绍兴师爷党一个屁滚尿流。那时的师爷,多以此为终身职业,若是有幸伴得李鸿文、左宗棠、曾国藩之类的名臣,同样可以随之名扬天下,享得人间富足安逸之极乐。
等到进入现代,随着社会文明程度的提高,秘书队伍迅速膨胀乃至蔚为大观,同时又不免有些鱼龙混杂。就说眼下,且不论那些为民主事、请命的党政机关,但凡是称得上一级组织、团体者,甚至哪怕只是三两个人的皮包公司,那些长字号、总字号首脑人物后边,必有拎皮包、端水杯的秘书随侍。尤其那些男性官员或老总,如其秘书前边再加个女字,那就又多了一层暧昧甚至情色的味道。于其中多数人而言,秘书不过暖身之衣、饱腹饭碗而已。当然啦,堂堂政府机关秘书如黄一平辈,情况又有不同,人家所在机关、服务对象并非一般,自身能力、水平、档次在那里摆着,自然不是社会上一般的杂色水货所能同日而语。不过,话又说了回来,不管档次有多了不起,服务的机关多大、领导级别多高,秘书也还只是个秘书,这个职业终究只宜过渡,做得再出色也只能作为通向仕途的一块跳板。平常闲聊的时候,冯开岭就经常告诉黄一平,北京某某、省里某某,别看如今都是身份显赫的要员,出则前呼后拥,行则车队如龙,当年只是某某领导人身边的普通秘书。每逢此时,黄一平就会在心里说:“冯市长您不也是。”
也有少数行中人,将秘书做成了终身职业。这些人无非两种,一种是在领导身边呆惯了,不太愿意离开;还有一种是除了秘书,其余职业做不来。前者,一般是那种性情温和且有些惰性,没有太大的人生抱负,安于在熟悉的环境里蜗牛般厮守。这类秘书,感觉跟随领导身边,毕竟大树底下阴凉大,办个私事、开个后门很方便,或者也习惯了那种随侍领导周围被人前呼后拥的感觉。不过,在阳城政府办这样的机关,做个终身秘书既要有点忍功,又要耐得住寂寞,在你上头,可能主任、副主任、秘书长、副秘书长一大堆,你资历再老,能力再强,一辈子就只能老死在秘书岗位上,永远做些拎包端茶杯熬夜爬格子的勾当,终归是听人使唤的角色。放眼那些离开了市府办的秘书,年纪轻轻下去担任一个局、委、办的负责人,或者是县、市、区的党政班子成员,总要主管一个方面,手中有不小的签字、决策、人事等等诸多方面的实权。现在的社会,连幼儿园的小朋友都知道,有职就有权,有权就有实惠,就会蔓延滋生出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人脉资源,就会有好多可供自己和家人、包括亲戚朋友利用的机会。如果像黄一平这样,有冯市长这棵大树罩着,主政一方并不是什么难事,而一旦做了某个单位的党政一把手,那天地就更加广阔无边了。
黄一平原来跟的那个魏副市长,在国家某部工作大半辈子,做副司长也有十几年了。按规定,副地、厅、司级的干部,是没有资格配备专车、秘书之类的,名义上挤进了高级干部行列,实际上却与普通干部无大区别。可是,中国官场的最大特色便是不管规矩定得多细多严,却仅仅限于写在纸上贴在墙上,或者只是对普通百姓才起作用,又或者是在声讨某个已经落网的贪官污吏时作为附加过错一笔带过,很少有当真落实的时候。那个魏副司长在北京时,住中套公寓,骑自行车上下班,在食堂吃饭和普通职工一样排队,甚至连办公室也是两人一间,说到底只是一个职务高些的办事员,其工作和生活环境甚至都不及发达地区一个普通乡镇的工作人员。可是,副司长下派阳城成了副市长后,情况立即改观:市里为他配备了奥迪专车,专职秘书,换了新款手机,住宿在阳城宾馆,办公室不仅比部长的还要宽大,而且超豪华配置,于是当即惊诧莫名感慨万端。及至工作了一段时间,更发现此副市长与彼副司长的实际权力又岂止形同天壤——走到哪都有官员热情迎送,坐到哪都有热茶送到手上,言必重要指示,座必主席主位,至于请客送礼、歌舞娱乐等等一应消费不仅全额公费报销,且有专人负责办理。至于平常下去视察或逢年过节,车子后备箱里从来都是满载,那些专程送上门来的还不包括在内。本来,此公任期只有二年,可是二年转眼即到,魏副市长竟然有些乐不思蜀,正好部里其他官员也都不愿离开京城,他就主动提出申请,又在阳城多呆了一任。后来,黄一平每次到京,总要抽空看望老领导,那魏副司长也不见外,说起在京城每每骑着自行车混杂于茫茫人流,或挤公交、地铁一类上下班,还老大不适应,难免想起在阳城呼风唤雨种种。缘于此,黄一平也深有感触,知道同是一个职级的官员,在此是君,于彼为臣,甲处是凤凰,乙处就只能是只鸡了。也因此,他从内心里不仅希望早些离开秘书岗位,而且更希望选好一个落脚点,最好能借助冯市长的上升期,自己也随之飞黄腾达、不断上升。
“眼下的头等大事与当务之急,是搞定方教授,处理好冯市长的文章。否则,一切免谈。”黄一平反复提醒、告诫自己。
正文 第四章
15.不得不去的饭局:秘书能做的领导的主?
郑小光又要从省城来阳城请客。电话直接打给黄一平,语气依然亲热且不乏客气,却又隐隐含有某种没有商量或者是吩咐的成分。刚开始,黄一平并不太习惯一个不是领导的人这样对自己说话,可是几年交往下来,慢慢也就适应了。
“好的,你放心,一切由我来安排。”黄一平虽然不像对待冯市长那样恭敬,却也算是相当客气。
冯市长的朋友、客人里,郑小光是比较特殊的一位,这已不是什么秘密。
放下电话,黄一平赶紧联系阳城大酒店,果然晚上的包厢非常紧张,已经没有空的了。
“是冯市长的客人,从省里过来。”黄一平无奈,只好搬出身后的大菩萨,这才调剂出一间。
可是那边大堂经理也不是很买账,放下电话前还不忘嘟囔一句:“每次都这样!以后订餐得提前一些。”
黄一平也生气,心想,都是那个大来大去的郑小光弄的这种破事!
在如今宴席泛滥的年代,按照一般请客的规矩,哪怕就是邀请机关里的一般办事员吃饭,也应当履行提前预约程序,确定客人有时间了,才把饭店定下来,然后再一一通知到客人,某日几时几分在某某饭店某某厅恭候大驾。可是郑小光倒好,他来阳城请客,从来就不遵守这种规矩,十之八九是忽然想起要在阳城请一次客,而且请的还都是副局长一类的实权人物。请客之前也不先打招呼,等到汽车上了省城至阳城的高速路,才给黄一平打电话,通知说要约几个人聚聚,还特别交待一句:某某非来不可,告诉某某不要迟到。黄一平放了电话一看时间,往往离吃饭时间也就三两个小时了。于是,赶紧丢开手头的所有事项,约请客人,联系饭店,紧赶慢赶才不误事。郑小光的客人,主要是建、交、规、土、房等几个局的头头,都与他的公司业务有关。请客的标准因客人身份和请客动机,分成两种档次:一般的标准,通常放在华侨宾馆,每客二百元左右,喝茅台五浪液一类的国酒;好一些的哩,就放在阳城大酒店鲍翅厅,五百元甚至一千、二千元一客,喝的是欧洲或美国洋酒。如此急就章式的请客风格,会不会出现客人没空或找借口不来的现象呢?放心吧,基本上不太可能,至少黄一平帮郑小光请了那么多次客,还很少出现过。原因很简单:郑小光要请的也就那么几个人,而那些人又都是冯市长分管部门的负责人,这些人都知道郑小光和冯市长的关系,岂肯不来?再加上,每次都由黄一平出面邀请,而在那些被请的官员眼里,秘书往往就是市长的传声筒,冯市长请你吃饭,敢不快来!在阳城,不要说你还在冯市长直接分管、领导之下,就算不是,也没人会傻到拒绝这样一位当红权势人物的宴请。要知道,这个城市里,每天不知有多少人在绞尽脑汁创造机会,希望有机会与冯市长碰上一杯哩。
郑小光这次要请的人,无非还是城建局副局长马大富、交通局副局长何忠来几个,另外还有城建上的一个什么监理,还有交通上的一个财务总监,郑小光也说不清他们的名字,只说让马、何二位局长顺便带来即可。听那口气,就如同那监理、总监只是局长裤腰上的一把钥匙,不过顺手牵羊的事情。
依照郑小光的意思,地点放在阳城大酒店鲍翅厅,每人二千元标准,点名要喝一种新上市的XO,说是马、何二位局长喜欢那种口味。
饭店定下来了,再把电话打到马大富、何忠来的手机上,全都欣然答应。马大富原本还有其它应酬,一听郑小光要来,马上就答应推掉。何忠来在满口答应的同时,照例问冯市长是否参加,听说市长不参加,却又连声说了几声“好”,不知他到底是希望市长参加,还是盼着市长不来。
一切安排妥当了,黄一平犹豫了一下,还是走到对面冯市长办公室,简要报告了晚上郑小光安排的活动。
正在看文件的冯市长,埋着头听黄一平如此这般一番叙说,未置可否,只是面无表情地轻轻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稍顷,见黄一平还立在面前,似乎这才愣过神,苦笑着摇摇头说:“这个小光呀,好吧,你们忙你们的吧。”说完,又继续看他的文件。
回到办公室,黄一平还是有些纳闷:冯市长对郑小光频频来阳城,好象是知情的,又好象有些茫然;似乎是欢迎的,但又似乎有些无奈。刚才冯市长最后那句话很奇怪,你们忙你们的吧,就好象郑小光来请客,不是依托你冯市长的面子和名义,而是和我黄一平有什么私交,是两个小朋友之间的某种游戏之类。
纳闷归纳闷,黄一平还是早早离开办公室,提前来到酒店,确定了菜单和烟酒,甚至提前在单子上把自己的名字签了,然后坐到包厢里,要了杯茶,趁吃饭之前的一个多小时,正好借机歇息一下。
不一会儿,却有叮叮咚咚的敲门声,随之进来的是长相漂亮的酒店前台经理。彼此都是熟人,经理也不多加寒喧,坐下便问:“黄大秘书,酒店新进了一批上好龙井,是人家产地老板专供中南海的特级品,要不要给你弄点?”
黄一平笑笑说:“不要了,你那专供的特级品肯定价格不便宜,我一个小公务员哪里喝得起哟。”
经理也笑,说:“这有什么喝不起的呀,一斤茶才两千五百元,还抵不上半桌饭哩。前几天,丁市长秘书小吉在这里招待客人,不也带了二斤走了。”
黄一平并不接小吉那个话头,而是指着杯子里的茶,自我调侃说:“就这种十块钱一杯的茶,我也只敢偶尔尝个鲜哩。”
经理看看话不投机,便不再多说什么,讪讪地退了出去。
其实,黄一平知道这位前台女经理刚才的来意。这家由政府招待所改建的阳城大酒店,名义上仍是政府主管,其实早就搞了承包经营,而且很多项目诸如餐饮、客房、桑拿、歌厅等等部门,都分包给了各个部门的经理,刚才来的前台经理承包了商务中心,烟、酒、茶、礼品都归她承包。能在阳城大酒店担任部门经理以上的人,大多是市委洪书记、丁市长之类市里要员的关系人,有的甚至背倚着更上一级某位权势领导,承包的目的绝不是为了提高服务水平,而是让这些关系人能够名正言顺地多捞点好处。据说,这个前台经理还做在客房服务员的时候,就先后同洪、丁二位领导上过床,是横跨委、府两边的红人。她那个所谓的高档茶叶,标价二千五百元一斤,实际最多一半价钱都不到,而这些茶叶之所以能推销出去,况且销路还很好,就是因为有政府机关在这里公款签单,说白了,茶叶落了签单人腰包,费用则打到饭费里公款报销。
刚才前台经理盯着黄一平跟进来,自然也是看中了他手里的签单权。别看黄一平这样的秘书,平常跟在市长后边屁颠颠的,好象没有什么实权,其实却是各大饭店、宾馆、娱乐场所竞相追逐、逢迎的对象。按照规定,冯开岭这种级别的领导,无论接待什么样的客人,吃、喝、行、玩直到礼品都可以由财政公款支出,而且不拘档次、不限数额、不挑地点,消费完了只要签个字,到时候店家把单子直接拿到机关事务局领钱就是。照理,领导招待的客人,也只有领导才有签字报销的权力。可事实上,但凡有签字权的领导,一般都不会在消费单上亲自签字。一方面,这边陪着客人酒足饭饱谈笑风生,那边服务生把消费账单递上来签字,应是大煞风景的事情;另一方面,现在审计之风盛行,什么离任审计、晋升审计、年度例行审计等等,哪个领导愿意因为吃饭、娱乐、礼品这样的事挨上审计这个麻烦?因此,签字大权往往就毫无疑问地转让给了秘书。
黄一平就经常有这种机会。比如今天帮郑小光请客,名目是省里来客,主人是冯市长,最终消费单子上却签着黄一平的大名。这种签单权,在很多秘书来说又成了一种特权,时常有人用来为自己谋些私利。黄一平知道,那个丁市长的秘书小吉,就很会利用这种签单权,经常从一些饭店、宾馆往家拿烟拿酒拿礼品,据说有时连厨房里的螃蟹王八也朝家拎。这样的现象,在秘书圈子里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或者也勉强可算是一种潜规则,可黄一平就从来不做这种偷鸡摸狗的勾当。他觉得,同是市长秘书,自己和小吉那号人有着本质的区别,他不想因为贪图一点蝇头小利,失去了作为领导秘书的尊严,辜负了冯市长对自己的信任。
这,也许又是对冯市长那个“不俗”评价的一种注解吧。
16.神秘关系:不该知道的秘密
一杯茶才喝到一半,郑小光又来电话,说是还要再追加一个城建局的总工,而且他已经直接同城建局副局长马大富说好,由他负责把人带来。
郑小光的口气依然客气,但这种先斩后奏式的通知,还是让黄一平感觉很不舒服。而且,郑小光似乎暗中一直与马大富、何忠来们保持着热线联系,打电话给他这个秘书,只不过是让他出面买单而已。
花的是公家的钱,用的是冯市长的名义,需要黄一平做的仅仅只是打几只电话、签个名,原本也不值得有太多的想法。问题是,冯市长本人平时在这方面向来比较低调,除非公务活动,私人方面的来客接待一般不会放在阳城大酒店这样显眼的地方,即使放也控制在一个比较适当的规格。可是这个郑小光,嘴一张就要花费阳城财政几万块钱,口气显得那样轻松。偏偏冯市长对郑小光又这样宽容,甚至到了放任放纵的程度。
这样一想,黄一平心里就有些不得平衡。
那么,这个郑小光到底是个什么人呢?他和冯市长又是什么关系呢?跟随冯市长快五年了,这是黄一平一直无法猜透的一个谜。然而,作为一个具有较高素养的“不俗”秘书,他又时刻牢记着那句秘书行业人所共知的格言:不要好奇心太重,不该知道的不要打听!
自从跟随冯市长做秘书,黄一平就认识郑小光了。那时,冯市长还是分管农业的副市长。
记得第一次见面,冯开岭特地把郑小光领到黄一平面前,介绍说:“这是我在省城最好的朋友,关系比亲兄弟还要亲,以后他来阳城,万一我没空或不在,你全权负责接待安排,就当是我在的时候一样。”
黄一平感觉冯开岭不是在开玩笑,也没有那种场面上的虚情假意,就很认真地回答说:“你放心,我会比你在的时候还要热情接待。”
那时候,郑小光经常会专程从省城赶来看望冯开岭,两个人见了面不是握手,而是拥抱。郑小光称呼冯开岭冯哥,不是用的那种江湖口气,也毫无巴结、谄媚的味道,完全是那种亲密无间随意自然的感觉。冯开岭对郑小光也是一口一个小光地叫着,透着大哥哥般的亲热。这期间,冯市长又多次嘱咐过黄一平,对这个郑小光一定要好好接待,不可怠慢。事实上,此后几年来郑小光频繁光顾阳城,黄一平对他都做到了无微不至。
早先,郑小光好象是在一个什么贸易公司做副总,到阳城来似乎也只是随便转转,最多和冯市长一起吃吃饭打打牌。其间,郑小光偶尔也会提到自己的工作,抱怨说公司业务不好做,在别人手下打工不容易,言外之意大家当然都听得出来。可那时冯市长分管的是农业口,排名又落后,就不怎么接他话茬儿,最多安慰说:“不要急,慢慢来嘛。”等到冯开岭升了常务,大概也就半年之后吧,郑小光在阳城出现时,突然就变成了一个叫作“光蓉建工”公司的总裁,说话行事也显出了一副老板的派头。此后,郑总裁光临阳城,不再是探亲访友性质,而是开始在阳城接工程、做项目,更多是业务上的往来了。
平时,冯市长和黄一平谈心的机会很多,话题非常广泛,官场上一些敏感、机密的东西也时有涉及,偶尔还包括他和朱洁的家庭事务。可是,有关这个郑小光的情况,却从来也没深谈过。私下里,冯开岭曾经含糊其辞说过,郑小光是省里一个老领导的亲戚,得罪不起。言下之意,对郑小光热情一些,无非碍于某种情面,属于工作需要性质。至于郑小光背后是哪位领导,什么亲戚关系,则语焉不详。但从几年间两人交往的情况看,似乎确实背景不简单。冯开岭对郑小光的态度,一直令黄一平感觉捉摸不定。刚开始那两年,郑小光还没自己开公司,冯开岭对他的态度表现热情,那种热情不是虚假应付,而是真实坦诚,直接体现在言行举止上。那时,不论多忙,只要郑小光来了,冯市长总会尽量抽空陪吃陪玩陪说话。两人之间的对话交谈,也往往都是家常式的,非常亲切与随便。冯开岭会经常聊起郑小光家里一些人的情况,对郑家的事情表现得很热心,也知道得很详细,包括他们的年龄、生日、喜好等等,甚至连家里养的猫猫狗狗也都能叫上名字。如果这时黄一平恰好也在旁边,冯开岭就停下来专门解释一下:“前些年我孤身一人在省城工作时,没少到小光家蹭饭。”郑小光也附和说:“冯哥在我们家,比我这个儿子还受欢迎哩。”当然,他们之间也时常会有些比较隐晦的对话,比如,冯市长突然没头没尾地问:“这两天又怎么了?”郑小光会很自然地接腔道:“可能单位的事情烦,心情不太好吧。”或者郑小光主动说:“那个事情处理好了,让我当面谢谢你哩。”冯开岭马上会说:“哦,好的。”诸如此类的对话,如果不是相互在心理上达到了高度的默契,那一定是有意要避开什么。每当遇到这样的场合,黄一平通常会知趣地主动退出,让他们能够把想说的话痛痛快快、无遮无拦地说出来。
等到郑小光自己办了“光蓉建工”,又陆续在阳城做了工程,冯开岭突然就对他疏远了。这种疏远,很明显,却也有点刻意。由于业务上的关系,郑小光来阳城的机会更多、频率更高了,可冯开岭却基本上不再陪他吃饭、娱乐,甚至连见面、说话也很少了。冯开岭曾经当着黄一平的面,很严肃地交待郑小光:“在阳城做任何事情,都不得打我的旗号,用我的名义!”可屁股一转,又悄悄嘱咐黄一平:“小光以后有事直接找你,该办的还是要办。”那么,什么事情该办,什么事情不该办呢?黄一平听了有些懵,却又不便多问,只好慢慢在实践中体会。一段时间体会下来,他感觉冯市长对郑小光的态度,本质上并没什么改变,只是外冷内热而已。期间,郑小光让办的一些事,包括请客吃饭、介绍认识有关单位负责人等,黄一平做过之后都及时向冯市长汇报过,甚至对于郑小光在外边公然打着他旗号的事,也含蓄地说过一两次,可冯市长每次都只是点点头,说:“哦,知道了。”或者摇头叹息一声:“唉,这个小光。”却从来没有交待黄一平,要制止郑小光的行为,或者对郑小光的接待、帮助要降低规格。
大概是一年前,有一件事让黄一平更加感觉奇怪。那天夜里,郑小光突然又来阳城,黄一平安排他在阳城大酒店住下,早晨上班的路上顺便报告了冯市长。没想到,冯市长当即脸一沉,以少有的火气吼道:“原来他在阳城!走,上酒店!”到了酒店,冯开岭差不多一脚踢开房门,把郑小光堵在被窝里,一顿痛骂。当时,虽然好些话都说得掐头去尾,但黄一平还是听明白了,原来郑小光正在闹离婚,一直瞒着家里年迈体弱的父母,半夜来阳城是因为和老婆吵了架,赌气出走。听冯市长口气,一定是连夜就知道了郑小光从家里出走的情况,那么这个通报情况的人,是郑小光的什么人呢?
17.朋友圈子:朋友=利益+感情
不像有的官员喜欢滥交朋友,甚至结交了一些三教九流之徒,冯开岭交友相当小心谨慎,因此朋友圈显得比较窄,。
“这个世界上,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大抵可以分成几类:有血缘关系的亲人,在人生某个时段或点面上有过交叉的同学、同事、同行者,有利益关系的生意伙伴、竞争对手、同盟者,只有纯粹感情、毫无利益关系的朋友。亲人由上天安排,甚至前世注定,你无权选择;同学同事之间,彼此都是擦肩而过的过客,去留随意;利益关系人相当于做买卖,要么尔虞我诈,要么互惠双赢,交易结束即可拜拜......朋友却不是那么容易得到,也不是随便可以定义的。很多人喜欢把朋友一词挂在嘴上,遇到一个人说上两句话,感觉投机投缘了,马上便搂肩搭背,相互称之为朋友。其实呢,过去不到几分钟,又因为某件事说不到一起,或者缘于某种利益上的不一致,马上就翻脸了,相互恶言相加再不相往来。因此,真正的朋友,不受利益的支配、尘俗的袭扰,经得住风狂雨骤、抗得了惊涛骇浪;真正的友情,如水又如酒,似雨里一把伞、雪中一盆炭,无需过多表达,不必刻意标识。一言以敝之,朋友是心知、神交,是阴阳相补、刚柔相济,更是红花绿叶、珠联璧合......正因为此,才有鲁迅先生的感叹——人生得一知己中矣,斯世当同怀视之。”
——这段文字,摘自冯开岭十几年前发表在阳城日报副刊上的一篇文章,题目是《朋友》,在他所写的随笔一类文体中,算是比较得意的一篇。黄一平跟他之后,马上就把这篇文章找来剪下,压在办公室台板下边,意在有空时反复学习、揣摩。他希望通过这类文章,熟悉冯市长的为人,也熟悉其朋友圈子。
跟了几年下来,黄一平渐渐发现,能够成为冯市长朋友者,确乎很难也很少。平常,冯开岭以为人谦虚、随和而著称,可往往就是这种外观谦逊的领导,内心里却城府很深,绝非一般人所能走进甚至近亲。在他周围,很多人出于各种各样的动机,千方百计同他接近,希望与他密切关系、联络感情、成为知己,可真正能做到这一点的却微乎其微。阳城官场这块,他对洪书记、丁市长是尊敬的,对人大、政协的主任、主席们也很尊重,与常委、政府班子里的同僚相处得客气而友好,即使对分管部门的那些主任、局长、处长们,严格归严格,认真归认真,相互之间也是多有和气,少见那种颐指气使或张狂霸道。这种种表现,只能说明他是一个有修养、懂人情世故的官员,在省、市机关多年工作的种种经验教训,不允许他因为某些枝枝节节而因小失大。谨慎、低调的结果,是大家对他评价不错,他在机关的口碑一向很好。可是,要说他和哪些官员关系特别密切,能够称得上是朋友、知己,恐怕还真找不出来。何况,同在一处为官,相互难免分处不同山头、圈子,摆不脱直接或间接上的利益关系,自然更不在冯开岭理想中的朋友范畴。
就黄一平日常观察所知,冯开岭一般也很少拉扯同学、故旧、乡谊之类的关系。中学、大学同学也好,师专里的老同事也罢,哪怕是老家来的乡里乡亲,有事相求尽量照办,有话则长无话则短,最多陪点时间招待一顿,绝少坐下来慢慢叙旧忆往走那种过场。比较而言,关系相对密切些的,还就只有邝明达、年处长、杨副秘书长几个人。前边说过,邝明达与冯开岭曾在师专有过短期近距离相处,及至后来十几年的交往中,相互间渐渐形成了某种彼此佩服、欣赏、利用的特殊关系。据说,过去两人之间多有深度交谈,私下接触相当频繁,共同语言不少。真到冯开岭担任常务副市长了,黄一平感觉他们之间好象倒没有多少话说了,除了经常一起吃饭喝酒,所聊话题也无非家长里短,官场人事一律刻意避开。不过,冯市长的很多重要事务,特别是私密性很强的那类,邝明达也往往是黄一平之外的不二人选。就此而论,他们勉强算是大半个朋友吧。省委组织部的年处长,是所有职务、级别相当的官员中,特别为冯开岭看重、敬重的一位。个中原因,除了年处长所处的地位特殊外,还有两个重要原因:常见的组织部官员,多数是那种整天神秘兮兮,屁大点事都要上升为国家机密,生怕透露一点内部消息就要丢乌纱甚至掉脑袋。而年处长哩,上午省委常委会上的精神,下午就几乎一字不拉通报给了冯市长。像他这样能够倾心助人的组织部官员,时下也不太多见了。此为其一。其二,年处长话语不多,洞察力却非同一般,他对某些官员的观察与预测,不仅非常准确,而且相当超前。据说,他在省里努力交好的要员,起初都是一些位低权轻者,可三两年一过,这些人马上就位居要津。冯开岭特别欣赏他这种超前眼光。因此,要说朋友,年处长当算一个。还有那个杨副秘书长,不说当初省城那一份情谊,单就那天晚上面授机宜一节,也应归入朋友范畴。
黄一平是个懂规矩的人,没有冯市长的允许或授意,一般情况下,他从不主动涉足领导的交往圈,也不打听什么人与市长是什么关系。这一方面是自身素质使然,说明他是个优秀的秘书,同时也是为了避免给自己带来麻烦。市委副书记张大龙原来有个秘书,就有多事的毛病,有事无事喜欢追着打入领导的交友圈,结果介入一桩不该知道的绯闻,一下被赶到郊区做了个社区民政助理。因此,很多时候你知道的东西越多,尤其是知道了不该懂的东西,麻烦就会像魔鬼或幽灵一样盯上你。
那么,黄一平自己呢?能不能算是冯市长的一个朋友呢?对此,黄一平不是很能拿得准。就平时的自我感觉而言,他觉得自己应该算是冯市长比较近亲的人,即便不是铁杆朋友,至少可以算作一个亲信与知己。黄一平认为,能够到冯市长身边来工作,自然有组织决定的因素,可像冯市长那样挑剔的一个领导,居然一下就看中他,而且给了他一个“不俗”的评价,可见还是有一些缘分在。平常的时候,他们两人呆在一块的时间,远远超过任何别的人,包括朱洁、汪若虹她们。相互之间说的话,也比和其他所有人说的话多,其中包括很多不可对别人言的私密话。他们之间很多事情是不设防的,构成的默契亦非其他人所能达到。最直观的表现,就是冯市长每当高兴或不痛快的时候,需要同黄一平分享、发泄一下,抑或关起门来同他说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经常喜欢用的口头禅就是:“我是拿你当朋友哩。”每每听到这话,黄一平毫无例外都会激动异常。
至于这个郑小光,若是论及冯开岭对朋友概念的界定,及其平常选择朋友的标准,黄一平觉得,倒是某种亲情的成分更多些,而不能算是真正的朋友。
18.饭局(1):“饭”是假,“局”是真
距离约定的吃饭时间还有二十分钟,城建局副局长马大富倒先来了。
黄一平原本半躺着在沙发上,这时一边努力抬起上身站起来,一边主动伸出右手,有些不解地问:“这么早?”
马大富半是玩笑半是认真答道:“还是晚了。在机关多年,开会迟到还好说,吃饭这种事情,总不能让领导先来等你吧。”
马大富说的倒是实话。一般情况下,官场上的饭局通知了六点,总要拖拖拉拉挨到六点半才能开席。若是一般同事间聚会还好说,早点晚点无非罚喝一两杯酒了事,可要是有领导参加的宴席,或是借了领导的名义召集,那就万万不能迟到了。懂得轻重的,是像马大富说的,提前个十分八分钟到达,以免落在领导后边。今天这顿饭,虽然都知道冯市长不参加,但毕竟是市长秘书召集,市长朋友的名义请客,提前来了也算是懂得规矩,给了黄一平不小的面子。
刚刚还生着闷气的黄一平,心里顿时就感觉舒畅起来。
两人坐下闲聊,马大富先把冯市长歌颂一番,又将黄一平小吹一通,然后再转弯抹角说到自己:“反正冯市长接替丁市长的事已经板上钉钉了,你老兄也肯定是要高升,不知建设局这块是否有些说法?如果方便的话,还请黄兄帮助在市长面前美言几句。”
黄一平自然懂得马大富说的意思。城建局局长已经到了退二线年龄,明年政府换届也是肯定下来,看来这个马大富年过五十了还贼心不死嘛。
“你的事冯市长哪里会没有数,私下里也几次说到。至于我这种小秘书,也只有适时帮助敲敲边鼓的能力了。”回应这类话题,黄一平早就驾轻就熟,出言圆滑丰润却又不露破绽。
马大富听了却无比开心,眼睛笑成一条细线,秃瓢似的光头上荡起一层光晕。他把椅子往黄一平面前凑了凑,表情神秘地低声说:“你老兄吩咐的事,我可是不折不扣完成的啊。”
“哦?”黄一平不解其意。
“就是这个郑大公子的事,自从你把他介绍到我这里,可没少让他做工程。就说目前这个运河大桥吧,本来有十几家单位竞标,个个都比光蓉建工资质过硬,可最后还是做了些内部处理,交给他做了。一座桥下来,造价接近一个亿哩。”马大富的语气里充满讨好的意味。
黄一平马上声明:“我介绍他给你不假,可这人是冯市长的人,事情也是领导交办。”
马大富一看黄一平不领情,表情就有些怪异,沉默了些时候才问:“那这些具体情况冯市长知道吗?”
“你们这些局长大人,应该经常向领导请示汇报才对,总不能事事都让我们秘书代为转达吧。”黄一平巧妙把球踢过去,来了个金蝉脱壳。
“唔,倒是。”马大富频频点头,表示领会。
说话间,交通局副局长何忠来等几个人也陆续到了。城建局总工、工程监理、交通局财务总监是生面孔,黄一平与他们一一作了自我介绍,履行了握手问好程序。
大家正待坐下,何忠来却上来拉住黄一平,说:“有点小事,汇报一下。”
出了包厢,在隔壁找个空房间,也没开灯,两个人就在黑暗里站着说话。
“滨江公路的事,你都知道吧?”何忠来上来就问。
“什么事?”黄一平不解。
“唉,我以为你懂咧。”何忠来叹息一声。“小光承包的那个滨江公路,层层转包,最后落到很多家规模非常小的公司手上,沥青铺上去才跑了几次工程车,就出现了开裂现象,后来挖开一看,有一段三公里路基竟然比设计的薄了将近十公分,幸亏没有投入运行,否则麻烦就大了。”
“不是早就规定不让转包吗?”黄一平很奇怪。
“这个小光的情况你比我清楚,当初不也是你领到我那儿的吗?有几次,他当面打电话给冯市长,那口气我是听得出来的,关系很不一般。再说,毕竟就那两三公里的事情,而且也没造成什么后果。”何忠来却反过来安慰黄一平。
黄一平愣在那里好久没有吱声。好在当时房间没开灯,何忠来看不到他脸上的复杂表情。
“这个郑小光,简直太不像话了!”他忿忿地想。可是,这种想法却又不能同何忠来之流说,毕竟郑小光是冯市长的一个特殊关系人,没有领导授权,他不能断了郑小光的后路。而且,不论在什么人面前,任何不利于冯市长威望、形象的话,都不能由他嘴里出来。
“这些情况有别的人知道吗?”黄一平心里有股火,却只能强压着。
“除了我的人,绝对没有其他人知道!”何忠来信誓旦旦保证道。“你想想,我能让这事随便泄露出去吗?局里某些人,他们正巴不得看冯市长的笑话哪。”
黄一平听得出,他说的局里某些人,就是指的交通局现任局长。交通局正副局长之间的矛盾根深蒂固,直接原因就是这个局权力太大,人人又都嫌分到自己手里的权力太小。
“知道今天请你们吃饭是为什么事吗?”黄一平问。他想试探一下,郑小光和何忠来这些人,到底关系密切到什么程度,所有的事情是否只有他才是那个被蒙在鼓里的人。即使这些人同郑小光并无密切勾连,那他也不希望自己被这些人误解,好象每次请客都是他和郑小光在合摆什么鸿门宴。
“哦,今天请客应是为了这个滨江公路的事,还有就是城建那边运河大桥的事。”何忠来如实回答。想了想,可能觉得回答太唐突,又补充了一句:“如果我没猜错的话。”
唉——!
一声长叹,还是从黄一平嘴里不由自主迸出来。
19.饭局(2):不能留下任何把柄
对于郑小光在阳城揽工程,黄一平自然有自己的看法。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开始产生某种越来越重的隐忧。
冯开岭升任常务之后,直接分管城建、交通等几个重要部门,而这些部门每年用于市政、交通重点工程方面的投资,无论规模还是费用都非常惊人,是很多建筑老板竞相追捧的热点。如果黄一平没有猜错的话,郑小光适时成立公司,应该就是专门冲此而来。先不说你郑小光新成立的一个公司,施工能力、技术水平、设备、资质等等是否符合要求,退一万步讲,即使样样条件都具备,那也不应当如此大张旗鼓跑到阳城来揽工程。阳城是什么地方?阳城是省内外知名的建筑之乡,数以十万计的建筑施工人员成年累月在外刨饭吃,凭什么把这么些肥得流油的工程拱手让你?更主要的是,冯市长是分管领导不错,可他一向以低调、谨慎而为人称道,其前途正不可限量,你郑小光这样一番折腾,也许会对他造成不可想象的损害。因此,看着郑小光一趟趟来阳城,黄一平在奉命热情接待、尽力帮忙的同时,内心里却也是又恨又急。
恨归恨,急归急,表面上还得像今天这样,按照冯市长的旨意把那个郑小光当贵宾对待。作为领导秘书,有时个人的看法实际上并不重要,甚至根本就不应该存在,或者即使已经存在了,也难以合理合法地表达与表现。这就像古代官宦养在青楼、乡野的外室,或者现今大腕、大款、大官们私藏的婚外小蜜,上不了正室,出不了场面,说消失说得消失。就郑小光揽工程一事而言,冯市长的态度决定一切,黄一平的态度连个参考的资格都没有。
记得郑小光第一次以光蓉建工总裁身份来阳城,冯市长让黄一平领他到城建局找马大富,洽谈人民公园里的道路改造项目。当时,冯市长指着郑小光,右腮上那块肌肉抖动好几下,居然“这是、这是”了好半天也没说出话来,后来还是黄一平主动说:“我知道,是郑总裁。”走之前,冯市长交待郑小光说:“到了城建局,把你们公司近些年在全国各地做的那些标志性工程,好好向人家介绍介绍。”黄一平听了一楞,感觉此言由冯市长嘴里出来,假的好象也真了。自此,郑小光在向别人推介自己时,那个新成立的光蓉建工,忽然就建设了很多莫须有的工程,项目遍布北京、青岛、乌鲁木齐、大连等全国各地。像这种当面的交办,起初也只有过两三次,后来就全权交给黄一平处理,冯市长自己不再直接过问。自此,郑小光每次来到阳城,需要约什么人吃饭,或者需要和什么不熟悉的部门负责人联络,就会直接找到黄一平,把要办的事情说了。遇到这种情况,黄一平有时会事前先向冯市长汇报一下,冯市长也只原则性说一句:“你安排。”如果事后补充汇报,他则会笼统回一声:“嗯,知道了。”从冯市长当时的神态语气上,黄一平感觉到他是认真庄重的,当然也就明白必须特别认真办理。可是,至于怎样处理、如何安排之类,冯市长却又从来不多一言,黄一平只好见机行事,尽量满足郑小光的要求。到后来,等黄一平领着郑小光跑过几次,各个相关部门的人混得很熟了,他也尽量少出面,最多像今天这类请客买单,或者遇到特别重要的事出一下场。
在黄一平看来,不论从哪个角度讲,郑小光的吩咐,还是相当于冯市长交办,仍然应当一丝不苟地执行。因此,每当郑小光偶或在某些环节遭到了阻力,需要黄一平出面,或者当面搬出冯市长作令箭,黄一平在旁边总会一言不发算是默认。如此,通过黄一平这个佐证,城建、交通这些部门的人,都知道郑小光的来头不小,工程上的事自然绿灯多红灯少。
谙熟建设工程的人都知道,造桥、铺路、建房子最是容易滋生重重黑幕,尤其像郑小光这类完全凭借关系揽建的工程,更是不堪深究。这几年,像全国多数二三线城市一样,阳城得益于充盈的土地财政,市政、交通工程大量集中上马,其中多数都属冯开岭主管范围。郑小光所揽工程,不少就是这种耗资不菲、利润丰厚的大工程。表面上,这些工程也搞公开招投标,也有严格的监理、验收程序,可实际操作权却握在马大富、何忠来等几个部门负责人手里,人为操控空间相当大。平时,城建、交通部门也不时漏风透雨地传出些消息,说是某某项目如何藏着猫腻,某某工程怎样玄机种种,所涉工程又大多与郑小光的光蓉建工有关,因此,黄一平听了感觉惊骇却又只能放在心里替冯市长着急。对于在这些工程中如何违反程序、规章,偷工减料、瞒天过海、李代桃僵等由不得阳光的名堂,即使马大富、何忠来们不明说,黄一平大抵也能猜出个七不离八。他只是希望,那些蝇营狗苟的事情,尽量做得严密一点,不要轻易就露出破绽,也不要很快就让人家抓住什么把柄。等到冯市长坐上了市长宝座,等到他自己也如愿谋到一个满意的位置,一切也就可以高枕无忧置之不顾了。就冲着这点,黄一平恨不能跪下来叫郑小光一声祖宗,当面向他告饶。
不过,黄一平毕竟也在官场历练多年,不是个毫无心机之人。即便无法阻止郑小光,无法直接向冯市长进言,他也总在设法将目标隐至最小,把风险降到最低。一方面,对于郑小光工程上的具体事务,他自己几乎从不主动过问,也不愿知道太多或介入太深。对此,郑小光本人当然不会主动相告,马大富、何忠来之流即使出于讨好献媚告诉了,他也会像刚才那样和他们打太极、使推手,尽量不让皮球沾身。另一方面,冯市长把郑小光的事交给他来协调,用句老套一点的话讲,委实是一件既光荣又艰巨的任务,怎样既保证领导形象不受影响,又把工程上的事情办妥贴,他也是绞尽脑汁把握分寸,努力拿出一个两全齐美的办法来。在这方面,“不俗”秘书黄一平尽显足智多谋。不论郑小光在外边怎样吹牛,说他与冯开岭关系如何如何不一般,也不管冯市长希望他使出怎样的力量帮助郑小光,有一点底线始终坚守着——在马大富、何忠来们面前,只说郑小光是省里领导的亲戚,光蓉建工是省城一家很有实力的大公司,最多只讲受领导委托而来,却只字不提郑小光和冯市长的关系,甚至从来不说出冯开岭三个字来。这样一来,大家意会归意会,猜测归猜测,甚至默认也就默认了,至少从他嘴里落不下任何把柄。另外,自打知道郑小光的某些行为可能埋下隐患,以前从来不写日记的他,悄悄备下一本专用簿子,把一些事情用暗语记录在案,以志备忘,不图害人,只为自清。可是,每每夜里回到家,拿出本子记下点什么,他又有一种背叛、犯罪的感觉,就像是他做了什么对不起冯市长的事情。
正文 第五章
20.饭局(3):酒桌上的博弈
迟到了半个小时,郑小光才匆匆赶来。那风度和派头,似乎他是客人,在座的才是望眼欲穿的主人。他一到,酒席马上就开始了。
阳城大酒店刚刚换了厨师,西式大厨是从法国专门请来的华裔,据说曾经在中国驻法使馆做过主厨,中式大厨则是专门从广州一家五星酒店挖来,花了不小的代价。
二千元一客,自然是中西并举,法式牛排、澳洲龙虾、马来血燕、南海大鲍应有尽有。黄一平心情不好,胃口受到影响,干脆自称胃病复发,当了半个食客半个看客。马大富、何忠来因为职务与权力关系,不乏享受这种豪宴的机会,神态自若地端杯举箸,尽显宠辱不惊的大家风范。只有总工、监理、总监几个人,平时大些的阵势见也见过,可像这样高规格的菜式恐怕倒是鲜见,目光里频频流露出讶异之色。特别是那个工程监理,居然一口喝下大半玻璃杯进口洋酒,看得黄一平好一阵心痛。他在心里骂道:“土包!这种洋酒需要一点点慢慢品尝,哪里是你这样猪喝泔水一般。”监理那一口,少说吞进去五百大洋,居然还在那里一个劲皱眉头喊酒酸哩。
反正不花钱的宴席,不吃白不吃,不喝白不喝,不抽白不抽,郑小光这边拿出一副大公司总裁派头,口吐莲花,频频举杯,直把马大富、何忠来几个人连哄带骗的唬得一楞一楞。郑小光毕竟是省城过来的公子哥儿,在大地方见过世面,懂得掌握酒席场上的主动,加上平时经常混迹于酒吧,对洋酒也很适应,因此,三四瓶酒见底,他依然面不改色镇定自若。倒是其他几个人都有些不对劲,总工、监理、总监三位说话舌头发直,看人眼神恍惚,明显是不能再喝了。就是平时号称一瓶不倒的马大富、何忠来两个人,也已经脸红如染了。
看看火候差不多了,郑小光暂时停住全线出击式劝酒,改为重点击破。
“马大局长,我们喝一个。”郑小光先把自己杯子倒满,再帮马大富也要倒上。
马大富赶紧捂住杯子不让倒,说:“这个新品种洋酒后劲大,真的不能再喝了。”
郑小光马上把酒瓶往桌子上一墩,微笑着说:“不喝可以,我帮你喝,但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你说吧。”马大富问。
“我那个运河大桥眼看也快合龙了,可是最近原材料涨价厉害,这个你是知道的,看来费用方面得加点价。否则,我不能保证元旦通车。”郑小光显然预有准备。
马大富闻言,差点跳起来,说:“这个你不能耍赖,工程造价和工期都是合同上写好了的,你不能说话不算数!”
黄一平也知道,运河大桥元旦通车,是市府常务会议早就确定的目标,城建局在新闻媒体上已经公开承诺过。郑小光以此作为要挟,算是拿准了马大富的软肋。
郑小光马上回应道:“不错,这些合同上都写得明明确确,可是合同上还有一个补充条款,如果遇到不可抗拒的因素,双方可以协商解决,对吗?”
马大富苦着一张脸,转向黄一平,求援道:“黄大秘书,你帮忙讲句号公道话,有这么不讲理的吗?”
不知他们玩的到底是哪一出,黄一平只是笑笑,并不表态。可是他也知道,这个郑小光既然提出来了,是一定要做到的。大概两年前,也是在这样一次酒席上,郑小光直接向马大富询问某个工程标底,两人在桌子上好一顿唇枪舌剑,据说最终那个马大富还是把标底提前透露了。
两人就这样你来我往又费了一通口舌,马大富依然不肯松口。这时,郑小光忽然脸一沉,掏出手机拨了一串号码,拇指悬在发送键上,说:“要不,我们请冯哥来评这个理,我把电话拨通了,你来和他讲,行不行?”
马大富见状,赶紧夺下手机,说:“算了算了,这点小事,何必惊动冯市长。你说的材料涨价也是事实。这样吧,明天你到局里我们当面谈。”转过脸,又对总工和监理说:“你们两个到时候一起参加吧,钱不钱倒是小事,质量和工期得有保证。”
这下黄一平算是彻底看明白了,郑小光和马大富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原来唱的是一出双簧。痛苦的是,其他观众都喝了不少酒,脑子已然糊涂,只有他一个是清醒的看客。看这种戏,越是清醒越痛苦。
底下的一出自然该是何忠来担当主角了。
郑小光代替马大富把杯中酒喝了,接着就把酒瓶、酒杯摆到何忠来面前,以带有明显挑衅的语气问:“何大局长,我们又该怎么个喝法?”
毕竟晚饭前有过那一番对话,何忠来在黄一平面前就有些放不太开,不敢把戏演得过了头。因此,面对郑小光的那一套凌厉攻势,何忠来来了个先下手为强,正色道:“滨江公路那三公里质量问题,完全是你们的责任,我不罚你就已经很客气了,想从我这儿贴补你的损失,门儿都没有。你不要说拨通冯市长电话,就是冯市长在我面前也不行!”
郑小光的酒杯悬在半空好长时间,放也不是,喝也不是。很显然,何忠来的话大大出乎他的意料。黄一平不禁在心里暗暗叫好,觉得何忠来倒也有种。
“哈哈哈哈!”郑小光突然暴发的一阵大笑,却令桌上所有人都吃了一惊。笑过之后,他才说:“何局长,好好好,那三公里路的返工损失,就算我自认倒霉。可是你刚才说了一句不该你说的错话,应当罚三杯!”
“我说什么错话了?”何忠来不知郑小光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郑小光拿来三只大杯,一边倒酒一边解释:“你说就是冯市长在你面前也不行,难道你真要我把冯哥叫到你何大局长跟前来?”
何忠来哪里还敢顺着郑小光的话往下接,可面对桌子上满满三杯酒,却又委实无力应战,连忙说:“真是不能再喝了,否则会横着出去了。”
郑小光一听,并不勉强,而是端起三杯酒,牛饮水一般喝下去,这才不紧不慢对何忠来说:“今天你说了错话,我又帮你喝了三杯酒,现在你欠我一个天大的人情。我的要求不高,滨江公路的工程款本月底我再预支百分之三十,还有,你那个设计中的环城大道二期就给我做了,这总可以吧?”
何忠来楞在那儿半天,先和财务总监交换了一下眼神,又回头看了身边的黄一平一眼,这才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说:“这个到时候再商量,只要你把标书做好,总会有余地的吧。”
“好,我要的就是这句话!”郑小光两眼放光,还朝黄一平眨了眨,似乎两人早有预谋一般。
一顿饭下来,郑小光就这样施展百般手腕,无非两个关键词:钱,工程。在那满桌的空酒瓶、酒杯的背后,黄一平除了气愤只有无奈,而他也知道,气愤也好,无奈也罢,他所需要做的只有一件事:忍耐!尤其是在当前这段敏感时期,他只能一切唯冯市长之命是从,哪怕现在他面对的是一个乃至一群十恶不赦的强奸杀人犯,该做的事还得做,当赔的笑脸还得赔。
21.利益关系:官场商场,皆是名利场
吃了饭,郑小光拉住黄一平、马大富、何忠来三人不让离开,说是找个地方打牌,只让城建局总工、工程监理、交通局财务总监三个人先走了。
黄一平知道打牌是借口,洗桑拿才是真,就推说身体不舒服得厉害,也要先回去休息。郑小光哪里肯依,坚持留他,说:“今天无论如何不行!”
郑小光态度坚决,黄一平感觉他好象有话要说,也就不再勉强。
阳城大酒店人多眼杂,关在包厢里吃饭无妨,桑拿按摩就不是理想所在。郑小光照例自掏腰包,在金色海岸定了豪华贵宾包厢。
金色海岸地处西郊,是一家由广东商人投资的大型综合娱乐场所。不用说在阳城市,就是与省城最高档的桑拿比,金色海岸的软件硬件也绝不逊色。尤其是专供贵客包间的按摩女,据说个个都是经过精挑细选出来,送到香港或泰国进行了专门培训,其中有几个俄罗斯女郎更是风华绝代。
郑小光帮马大富、何忠来每人要了一个单间,他和黄一平则选了一个双人间。他知道,黄一平从来不沾赌和嫖。
黄一平马马虎虎冲好淋浴回到房间躺下,看见郑小光先后两次进进出出,每次都是拎了一只装食品的方便袋,里面是用报纸裹着的长方砖块一样的东西。从形状看不是烟酒,而是现金,每份估计不下二十万元。黄一平猜测,钱是送给马大富、何忠来无疑。郑小光当他面拿这些钱,绝对不是无意中的疏忽,而是有意为之,其目的无非让他明白,马大富、何忠来们给他做工程,不仅仅是看了冯开岭面子,更不是因为他黄一平出了面,说白了,他也是花了代价甚至血本的。这同时也说明,郑小光已经感觉出了黄一平内心的不快。
稍后,郑小光又让领班叫来七八个小姐,个个果真如花似玉,那三个俄罗斯姑娘更是令人不能不怦然心动。郑小光照例先征求意了黄一平意见,说:“黄老板,来一个?”
面对如此美艳的佳人,特别是俄罗斯女郎,黄一平也有些动心,如果不是有郑在光在眼前,肯定也不会放过机会。可是,想归想,却无法真动一个指头,嘴上只好说:“别开玩笑了,还是让其他同志享受吧。”
郑小光当场吩咐两个俄罗斯小姐分别去到马大富、何忠来房间,说好服务到位,时间不限,每人二千元,事后结算,然后又给在场每个小姐各发了两张人民币。
安排妥了马大富、何忠来,叫了茶水、点心、水果,郑小光把门关上,躺下与黄一平聊天。
“黄秘书,你是不是觉得我做得过分,有些不高兴了?”也许借点酒劲,郑小光说话也不拐弯抹角。
“没有啊,确实只是胃痛得厉害”。黄一平一楞,赶紧否认,内心里却又不得不佩服郑小光的眼光与感觉。
“我是个生意人,一切都只是在按照生意场上的一套行事,完全是游戏规则使然,身不由己。”郑小光抱歉地笑笑。
“这个我能理解。”黄一平点头道。“可是,也还有些关系不能完全以生意经处之,譬如你、我、冯市长。”
“哈哈哈哈!此话差矣。”郑小光的笑声明显是带了嘲讽。黄一平原本以为他会接下话茬儿,说及冯市长的话题,或许透露些他们之间的那层特殊关系也未可知。可是,郑小光竟然避开了这一敏感话题,生生绕过圈套。
“黄秘书,别看老弟我如今身上充满了铜臭味儿,想当年也曾读过大学,坐过机关,写过诗歌散文一类。今天算我酒醉话多,就利用这个机会和你探讨探讨这人与人之间的关系。”
按照商人郑小光的眼光,在这个世界上,任何人和人之间的关系,都是生意,充满着生意场上的利用、交换、利益,以及为此而施行的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相互渔肉种种。日常生活中,报纸、电视、电台里连篇累牍地报道着父子反目、母女成仇的故事,有的甚至不惜动刀子、下毒药,或者闹到法庭上唇枪舌剑,等等,按照通常的说法,不是长辈不自尊自爱,就是小辈子女不听话、不孝顺、没出息,可实质上,根子上的毛病还是因为利益才产生了矛盾、隔阂,是交换、利用关系的某种不平衡。即使那些所谓的听话、孝顺、出息,表面听起来多么义正词严、冠冕堂皇,可本质还是为了满足父母的需要甚至虚荣心,有些干脆就是抚养与赡养的相互交换。夫妻、情人关系亦然。现在那么多贪官污吏,缘何大多是为情而贪、为贪而亡?说到底情人的那个情字后面,深藏的还是一个钱字,肉体只是利益交换的表象而已。那些如花似玉的美女少妇们,如果不是冲着官员手中的权力,又有谁会找这种脑满肠肥、满脸蠢相的货色上床呢?
“至于你们秘书和领导的关系,恕我直言,更加是赤裸裸的交易与生意。什么忠心耿耿,什么相扶相携,都是哄人骗人的空话胡话。想当年,我在省里机关工作时,认识的领导和秘书很多,可是真正凭借情义维持到最后的一对也没有。那些在台上、有实权的领导,秘书、警卫、保健医生争着跟;等领导退到人大政协了,周围就开始冷淡,秘书之类就想着改换门庭、另攀新枝;到完全退下来了,即使组织上硬性指派,那些秘书和工作人员也早就身在曹营心在汉了。黄大秘书,你觉得我说的这些是否有些道理?”郑小光的话可谓刀刀见血,枪枪入骨,而且语气里不免有些得意。
黄一平倒是真的吃惊不小。几年相处,平时很少有机会和郑小光有这样的交流,没想到,这家伙竟然也是个颇有思想深度的人。还真是小看他了。
“嗯,说得不无道理。可是,既然你能想得如此通透,何不干脆离这些腐臭的东西稍远些,做个令人刮目相看的儒商呢?”黄一平问。
“狗屁!”郑小光恨恨骂道。“你当这个世界上真有什么儒商?儒商是那些已经不择手段发了不义之财的人,酒足饭饱之后硬装出来的。如果你在商场混,做一个儒商试试。不要说那些同样在生意场上混的竞争对手,就是遇到像马大富、何忠来这样的政府官员,如果不把下三滥用到极致,你也休想赚到一分钱!”
黄一平听到这里,内心里对郑小光的厌恶反而渐渐消散了。即使完全是酒精的作用,郑小光一通发自内心的直率之言,也足以让黄一平对他有了重新评价。而这种看法的转变,更使黄一平对他和冯市长之间的关系,产生了强烈好奇。依照郑小光的行事风格,一切都是生意、交易,那么,在他和冯开岭之间,交易、交换的又是什么呢?
夜已经很深了,马大富、何忠来还在温柔乡里沉醉,黄一平则穿起衣服,准备先走。
郑小光也不再挽留。分别时,他掏出一张早就准备好的银行卡拍在黄一平掌心里,说:“小孩马上就要开学了,本来想买点衣服给小孩,可又不知她喜欢哪种,就让她自己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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