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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式秘书

_8 丁邦文(当代)
当天深夜,邝明达也来了,带了很多东西,全是高档营养保健品。邝明达明显憔悴了,过去那种傲视一切的神态不见了,眼睛里写满了疲惫不堪与焦虑不安。简单问了病情,邝明达支走汪若虹,向黄一平通报了公司被查的情况。
果然如黄一平猜想的那样,平时对于冯开岭这边的现金支出,邝明达一律都做过技术处理,很多机密事项,也只有财务总监王大海等少数几个圈内人知道。这次事发,是有一笔两百万元的现金支出,当时提取得比较急,事后也没有及时平账。据内部查证,可能是张大龙派系的人收买了公司一名出纳,把情况捅了出去。好在那人并不知道资金的具体用途与去向。由于组织部年副部长的关系,核查人员虽然如临大敌般进驻企业,却完全是光打雷不下雨,对什么该细查、什么当模糊,拿捏得相当到位。但是,查得再草率、马虎,过场总还得走一下,目前的关键问题是那两百万元哪里去了,必须赶紧落实个说法,否则就无法过关。因为此事,邝明达已经将公司负责财务的副总经理撤职,那人是他老婆的亲弟弟,他自己也给市委、市府写了报告,请求给予党纪、政纪处分。
“你知道那两百元用在什么地方吗?”邝明达问。
黄一平心里有数,却还是摇了摇头,说:“不知道。”
“主要用在方教授、杨副秘书长和研讨会那儿,其中仅那个方教授身上就用掉八十万。”邝明达说。
黄一平对邝明达公司的那些破事并无兴趣,但当后者说起这笔钱的用途时,还是吃惊不小。八十万哪,怪不得方教授办事那么爽快,那样卖力,原来是花了这样大的代价!这事一旦张扬出来,不仅冯市长完了,包括方教授、杨副秘书长在内的一帮人都要倒霉。
“要想尽快平息事态,必须赶快把这笔钱认下来,这样对上对下、尤其是对调查组和举报者才有个交待,而冯市长也就能轻松过关,保证下边的人大选举顺利进行。”看得出,邝明达十分焦急,且有些走投无路。
“那么,我能做点什么呢?”黄一平一听能让冯市长过关,马上来了精神。
邝明达似乎想了好久,也努力了好久,才吞吞吐吐说出了一个处置方案:让公司财务主管,也就是黄一平的姐夫王大海帮助扛一扛,就说是他暂时挪用了这笔钱用于炒股。至于这笔钱目前的着落,邝明达已经早就准备好,随时可以回到公司账上。
黄一平一听,又是一惊:“挪用二百万,可是要坐牢的呀,不行不行!”
邝明达当然明白黄一平的心理活动,安慰黄一平说:“已经预先和公安局、检察院、法院都打过招呼,像这种挪用时间不长的案子,只要马上把钱还到账上,就不会真的判实刑,最多缓刑,很有可能免于起诉或刑处。再说,王大海又不是国家公职人员,司法部门一般不会抓住不放。”
看着邝明达近乎哀求的眼神,黄一平愣住了。当初王大海下岗,是冯市长出面安排到明达集团,邝明达不仅痛快接受下来,直接放到财务部这个企业的要害部位,而且很快就提拔他做了财务主管,拿着令人眼红的高薪。王大海在明达集团这几年,姐姐一家原本清贫的境况迅速改善,买房购车,小孩读的是收费不菲的自费学校,全家很快便步入了小康水平。当初人家那么慷慨,现在有了难处,何况,邝明达的难处其实就是冯市长的难处,冯市长的难处岂不也是我的难处?此时,我黄一平不出手谁出手?我的姐夫不担当哪个担当?
“如果王大海承担了,果然不会坐牢?”黄一平再次追问。
“这个你绝对放心,我邝明达不是那种说话不算数的人。而且,事情过去之后,我还会想法让他回来,坐原来的位置。”邝明达承诺。
黄一平放心了。他当即和姐姐、姐夫通了电话,没费多少劲,就做通了他们的工作。姐姐最后在电话里哽咽着对他说:“弟啊,你放心养病吧,只要是为了你的前途,让姐姐和姐夫做什么都行,就是真坐牢也没关系!”
听到这话,黄一平的眼泪“唰”一下就下来了。他明白,从小到这么大,姐姐对他一直非常疼爱,有什么好吃的好穿的都先给他。记得当年他读初中时,姐姐正好高中毕业,本来学习成绩也很拔尖,可她为让弟弟安心学习将来考个好大学,自己选择了一家中专学校,早早毕业挣钱供他。在大学几年,他的学费和生活费全部都由姐姐供给,身上的毛衣、脚下的布鞋也是出自姐姐之手。现在,这么大的事情让姐姐和姐夫承担,他也有些于心不忍哪!
送走邝明达不一会儿,郑小光也从省城打来电话。由于有了刚才邝明达的铺垫,黄一平已经做好思想准备,那一晚省城宾馆里欠下的人情债,现在估计郑小光索还来了。
郑小光在电话里告诉黄一平,他那边的情况,也已经有了眉目。由于搬出了郑小光舅舅这块挡箭牌,年副部长找到了帮他说话的借口,最后自然是重重提起轻轻放下。调查结论是,这几年郑小光在阳城揽下的所有市政、交通工程,无论是否参与招标投标,仅从程序、手续上看倒也勉强说得过去,没有明显违规现象,工程质量、交付期限也无大的瑕疵,只是存在几个共同的问题:工程造价大大超过预算,中途修改过合同,且未等最后验收、交付就提前支取全部工程款,这些都严重背离了常规,也与合同约定不相符。但是,钱已经进了郑小光口袋,人家在省里又有些背景,算是过了河的老牛拽不回头了。况且,所有的造价更改、资金结算,都是经过了相关报批程序,大多属于阳城主管部门把关不严的范畴。为平息举报者的怨气,只好对阳城方面有关当事人进行追究。结果认定,城建局副局长马大富、交通局副局长何忠来等人,身为工程行政负责人,多次和郑小光一起吃饭、桑拿、唱歌,也受了一些钱物,行为极不检点,建议给予党纪、政纪处分。
“现在,有个事情必须请老兄你吃点辛苦,承担一下。”郑小光在电话那边说得相当理直气壮。
“什么事?你说吧。”黄一平感觉自己就像一只等待宰杀的小鸡,伸头缩头反正都难免一刀,不如干脆拿出从容状。
“马大富、何忠来他们在接受调查组询问时,都反映了一个相同的情节:每次我来和他们谈工程、要款子、改合同,事先都是由你出面联系,约请吃饭、洗澡、唱歌。言外之意很明确,没有你黄大秘书的牵线搭桥,我郑小光没这么大面子,他们也没这么大胆量。因此,问题的症结自然就落到你的头上。”郑小光的话,早在黄一平预料中。
“可是——”黄一平犹豫一下,还是想有所说明。
“这个事情,绝对不能让冯哥沾边儿。”郑小光并不等黄一平把话说出来。“如果说这些事情冯哥事先事后都知道,或者你黄大秘书出场是得到冯哥的授意、许可等等,你想想那将是什么后果?冯哥的市长还有得做吗?冯哥还有机会和能力保护你吗?而这,正是那些敌对者所企求、盼望的呀!”
听到这里,黄一平彻底傻了。
那个郑小光,他原先根本就不认识,是因为冯市长的关系才熟悉。近几年,郑小光频繁来阳城揽工程,搞了那么多不能见人的鬼把戏,也完全是因为冯市长分管这一块。而且,郑小光的背后,还有一个与冯开岭保持了十多年地下恋情的邹蓉蓉,正是仗着这种特殊关系,才更加有恃无恐。但是,这些东西能放到桌面上来,让别人知道吗?不能!现在,能够公开示人的所谓真相,或者大家看到的事实仅仅是,自从郑小光在阳城做工程之后,冯市长就基本上不出面接待了,也没帮他同任何部门打过招呼,完全是黄一平忙前忙后张罗。尽管傻瓜也能推断出,黄一平的频频出面,实际是受到冯开岭的指使,至少是默认,从某种意义上说,他是代表冯市长出场,可是,真正摆到桌面上来说,冯市长出过面吗?冯市长说过工程要让郑小光做吗?冯市长明确表示过郑小光的工程可以超过预算、提前结算吗?即使黄一平本人,也无法拿出冯市长指使、授意他出面的证据呀。如此说来,郑小光让他出面扛下来,好象也在情理之中,没有什么疑义。
天哪!刚刚感冒初愈的黄一平,马上又是满嘴火泡。
这时,他也想起老家阳北县城那个瞎子,在给冯市长算命时曾经说过的一段话:“祛此小人暗算,无外乎上依贵人,下赖死党,恐怕还要用些偷梁换柱、暗渡陈仓的办法。”原来,这死党就是指他黄一平,所谓偷梁换柱、暗渡陈仓也只是让他做个替罪羊。
接到调查组约谈的通知,黄一平还是感觉到一种莫名的烦躁与紧张。毕竟是常务副市长的秘书,对方算是给了面子,同意给他一点思考时间,第二天再谈。
当天下午,黄一平原本想先和冯市长谈谈,得到他的指点或授意,当然,也有另外一层意思,就是让他明白,此时为他冯开岭赴汤蹈火者不是别人,正是忠心耿耿的秘书黄一平。可是,进到对面办公室,没等他开口,冯市长就朝他摆摆手说:“这两天我这儿没什么大事,你身体还没康复,就先回去休息吧。”
很显然,冯市长不想这时候和他说什么。
黄一平回到自己办公室,眼泪含在眶里,努力了半天才没有掉下来。跟在冯市长后边这么多年,他第一次感觉到委屈的滋味。
说实话,对于这次由自己出面,说服姐夫王大海承担挪用公款的责任,又让他揽下郑小光那一摊破事儿,虽然嘴上认下来了,可心里却不是没有顾虑,甚至想想很有些害怕。
邝明达那边的问题,肯定不是个小事,人家既然举报了,就是希望把幕后的冯开岭揪出来搞臭。现在由一个王大海出来顶罪,也许真如邝明达承诺的那样,一切不过是应付个场面,并不会真让王大海锒铛入狱。可是,万一不是这样呢?假如那些反对派因为王大海的出现而恼羞成怒,打击冯开岭不成反把气撒在王大海身上,岂不拼了老命把他往死里整。这样的风险,除了黄一平本人,又有几人能帮他想到?还有,王大海原先虽然只是个普通的下岗工人,可人家也是从农村考上大学,一步步奋斗走到今天,祖祖辈辈本来清清白白,自己更是老老实实做人,从来没有做过任何偷鸡摸狗的勾当。如今,凭空让他站出来,揽下一个挪用公款犯的罪名,一生的清白从此葬送,这种做法对他公平吗?
他在郑小光事件中的角色,更是风险不小。郑小光在阳城狂揽工程,又是违反招标投标规定搞暗箱操作,又是随意更改合同增加工程款,又是不按协议提前支取费用,这些事情认真追究下来,没有一样可以轻松放过。作为市长秘书的黄一平,未经领导同意,私自打着冯市长旗号,帮助郑小光营私舞弊,这样的问题一旦上升到纪律、法规的高度,又岂能当成儿戏!
但是,担忧归担忧,害怕归害怕,黄一平却又只能硬着头皮上。对他来说,已经完全没有退路了。这么多年来,就是因为冯开岭那句唇与齿的比喻,令他飞蛾扑火般把自己交给了对方,一切唯其马首是瞻。在他的生活里,冯市长成了一种信念的化身,为了这个化身,他愿意付出自己所有的聪明、能力、才智,甚至肝脑涂地也在所不惜。说到底,是他亲手把自己同冯开岭绑在了一起。现在,如果他不按照邝明达、郑小光们的旨意承担下来,或者他原先承认了,现在再反过来反悔,那结果只能是更坏更糟。万一冯市长倒台,他将死无葬身之地。假如他帮冯市长扛过去了,或许对大家都还有些好处。
正当黄一平内心煎熬难耐时,黄一平接到冯市长夫人朱洁的电话,约他晚上出来有话要说。
约会的地点选在远离市区的江边。
深秋之夜,江风已经很凉了,几点光亮在夜空里孤独地闪烁,分不清哪些是天上的星星,哪些是江上渔火。远处,不时有轮船的汽笛鸣叫,声音里带着一股难以名状的悲凉与凄怆。
朱洁开着那辆单位配的红色广本,黄一平坐在副驾驶位置,车子沿着滨江大道缓缓前行。窗外,一边是大江拍岸的惊涛,一边是灯火斓珊的城市,两人一时无语。
在江边一处僻静的地方,车子慢慢停下来。朱洁掏出两支烟次第点上,一支递与黄一平,一支留给自己。朱洁只吸了一口就猛烈咳嗽起来,直至咳得趴在方向盘上呜呜咽咽哭起来。
黄一平犹豫了一下,还是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说:“朱姐,不要这样。”
朱洁一把抓住黄一平的手,先不说话,只是尽情地流泪,过后好久才开口问:“你告诉我实话,问题真的非常严重吗?”
黄一平犹豫一下,还是点头道:“是的,有些麻烦。”又问:“你听到些什么?”
“其实我也不想管他的事,我们的情况你是知道的。但是,这几天邝明达、于海东他们每天都到家里来,关起门来一谈就是大半夜,就连那个郑小光也来过两次。通过他们的脸色我能感觉出来,问题可能不是那么简单。还有,现在社会上议论也很多,有些说法简直骇人听闻。”朱洁说。
“那些传闻都是小道消息,纯属瞎说,你不要相信。”黄一平安慰她。
“可是,你为什么没有到家里来和他们一起商量?以前可不是这样的呀。你不会——”朱洁虽然有些吞吞吐吐,可意思还是表达得很清楚。
黄一平明白了她约自己出来的意思,禁不住笑了,说:“你是以为我会背叛冯市长?哪里会呢。我只是最近身体不好,冯市长夜里不忍心叫我罢了。”
其实,黄一平通过刚才朱洁的一番话,还是明白了一件事:冯市长最近频频与邝明达、于海东、郑小光几个闭门商量,独独扔下了自己,说明他们商量的内容或者与自己无关,或者是要避开自己,这可是从来没有的事呀。也许,除了帮冯市长和邝明达、郑小光他们承揽下那些责任,他已经成为一个可有可无的局外人了。如此一想,黄一平不禁打了个寒颤。
“我只是希望在这个时候,你不要抛下他不管。毕竟我和他是多年的夫妻,毕竟我们还有个儿子在国外读书,我想,你能帮就帮他一下吧,只要他不倒,缓过来就还能再翻身。”朱洁的语气很诚恳,这让黄一平听了有点心疼,毕竟,这是个曾经和他有过肌肤之亲的女人。
“我知道,这个你完全放心。如果仅仅为了说这些,其实你只要给我打个电话就行了。”黄一平尽量想把语气放平和,可连他自己也能听出其中的某种怨气。
朱洁好久没有吱声,但黄一平感觉她在流泪。
这时,黄一平忽然有一种冲动,身体也像快要爆炸似地反应强烈。可是他知道,此时,欲望背后隐藏着的已然不是感情,而是恶作剧,甚至有某种更为强烈的报复欲。他的手紧紧握着朱洁的手,朱洁的手也在用力。然而,黄一平什么也没有做,他努力克制着自己,尽量驱赶着脑子里的邪恶,后来甚至连正视朱洁的勇气也没有了。
“你要记住,不论在什么情况下,也不管发生了什么事,你都是我心中最亲近的弟弟!”朱洁说这话时,紧盯着黄一平。
黄一平一听,心中忽然感觉有什么东西轰然垮塌下来,原本非常矛盾、混乱的心绪瞬间平静。他更紧地握着朱洁,两人的手都在微微发抖。刚才朱洁一言,就像一阵狂风暴雨,倾刻就将黄一平心中的那堵墙击倒,原本躲藏于墙后的犹豫、后悔、担忧、害怕立即消失得无影无踪。到此时,他才恍然大悟,这几天虽然已经答应了邝明达、郑小光,做好了独自赴死的准备,为此,他给自己寻找了不下一千条理由,可他依然在期待一个更加有力的支撑。现在,这个支撑终于等到,那就是眼前的这个女人,这个一直需要、并且始终把自己视作弟弟的女人!就为了她刚才那句号话,他即使赴汤蹈火、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辞!
由是,黄一平又想起那天在医院的一幕。当那场景如电影般再现眼前,他忽如醍醐灌顶,原来一切只是天意,是死是活,上天堂还是下地狱,上帝早已安排妥当。
也不知过了多久,黄一平轻轻松开朱洁的手说:“大姐,我们回吧。”
正文 第二十一章
明达集团和郑小光事件的调查处理很快有了结论。
根据年副部长一行的缜密调查,最后认定人民来信反映的情况部分属实,部分查无实据,还有一些则纯属子虚乌有。其中,明达集团的问题主要是内部管理不严,规章制度松驰,尤其是财务监管失控,以至财务主管王大海可以随便挪用两百万元巨款用于炒股,幸好当事人醒悟及时,才未给国家和集体财产造成巨大损失。有鉴于此,阳城市政府决定退出在明达集团的国有股份,并对企业法人邝明达给予适当批评。对王大海挪用公款一事,由于挪用时间不长,归还赃款及时,认罪态度较好,法院判决免于刑事处分,建议公司给予开除处理,并按规定程序吊销其注册会计师任职资格。
处理结论下达之后,阳城市政府常务会议作出决定,由市国资委出面协调,退出明达集团的国有股份,由邝明达本人全资收购。由此一来,邝明达在明达集团的股本比例进一步加大,他也因此成为集团的实际控制人。
对于郑小光工程上的问题,城建局副局长马大富、交通局副局长何忠来等人,在工程招标、合同监管、资金结算等方面把关不严,且多次私自接受对方宴请、馈赠,所幸工程质量基本合格,没有造成明显不良后果,情节、数额、后果都够不上刑事处理,加之他们均已深刻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又积极退还了所收钱物,因此,建议由单位党组织内部处理。
郑小光和邹蓉蓉合资的那个光蓉建工,决定不再在阳城承建任何工程,现有在建项目争取尽快了结。据说,郑小光已经私下告诉于海东等人,他的下一个战场将挥师江南的阳江,继续他的淘金之旅。
黄一平的姐夫,也就是明达集团财务总监王大海,以有罪免于刑事处理之身,重新回到下岗失业状态。让他始料不及的是,调查组、法院、检察院等部门在有关处理意见中,几乎不约而同提出应当依照法规吊销他的注册会计师资格证书,这使他倍受打击。从事财会工作多年,为了这个资格证书,他几乎翻烂了所有财会书籍,熬了不知多少个通宵,花费的心血、精力不堪回首,可现在说吊销就吊销了,而且还将影响终身。事前,邝明达虽然曾经许诺,以后还会重新聘用王大海,可那毕竟只是许诺,而且即使再回到公司,也不再可能回到财务岗位,更加不可能有那么优厚的待遇了。眼前的现实是,随着王大海的被开除,黄一平姐姐家的小康生活戛然而止,高额房子贷款难以为继,车子眼看也养不下去了,王大海在亲戚、朋友、同事、邻居圈子里的清白声誉一败涂地。王大海年过七十的老父亲,在电视报纸上看到儿子挪用公款的消息,整天闷在家里不愿意出门,不几天便突然中风偏瘫,生活陷入不能自理。王大海的儿子,也就是黄一平的亲外甥,在学校和同学争吵,结果对方骂他是贪污犯的儿子,一气之下与同学打了一架,回家后再也不肯到学校读书。原本计划中的出国留学方案,更是无法再提。
至于黄一平本人的问题,调查组专门找他谈话,做了笔录。
找黄一平谈话的是年副部长手下一名副处长,还有一位好象是省纪委的一名工作人员。
面对调查人员的询问,黄一平态度相当诚恳。
谈话的气氛很轻松,也很融洽,从眼神、表情到语气、言辞无不充满了那种心照不宣的意味,随便得如同平常朋友间的聊天。
调查人员问:“知道今天找你来谈什么吗?”
黄一平答:“知道。是关于郑小光在阳城做工程的事。”
“能说说你和郑小光的关系吗?”
“能。我们是朋友,好朋友。”
“请具体说说你和他交往的过程,以及他来阳城拉工程、请客、送礼方面的情况。”
“好的。我和郑小光大概是在六年前认识,之后他经常来阳城找我玩,一起吃饭、聊天,慢慢就成了好朋友。从五年前开始,他在阳城承接城建、交通方面的工程,都是由我出面接待并介绍给城建、交通等相关单位负责人。期间,有些招标投标、合同修改、工程款预支方面的事项,也都由我通过请客的方式帮助安排。”
“冯开岭同志知道这些事情吗?”
“不知道。他完全不知情。都是我自己单独出面、私下安排,有时也悄悄打他的旗号。我再声明一下,这件事与冯市长毫无关系。”
“郑小光给你送过东西吗?你接收过吗?”
“郑小光是给我送过一些东西,但现金、金银首饰之类没有接收过,超过二千元的购物卡也都退还了,只收下小孩衣服、化妆品、食品以及小面额购物卡。这个,我愿意全部作价退还,并且接受组织处理。”
“你能对自己的陈述负责吗?”
“能。我对自己的上述的所有事实,负全部责任。”
谈话很快结束,前后大约持续了不到一个小时。看得出来,调查人员明显大大松了一口气。问话结束后,黄一平看都没看那些记录文字,就很爽快地在材料上签了名。放下笔,他甚至有某种如释重负的轻松、解脱感。
谈话那天恰好是礼拜六,汪若虹带小萌回了阳北娘家。黄一平回到家正值傍晚,他饭也没吃,脚也没洗,就合衣躺倒床上很快沉沉睡去,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中午。其间,他做了好多个梦,一会儿随着冯市长出现在某个大型宴会上,灯红酒绿,杯盏交错,周围全是媚态百出的笑脸与逢迎;一会儿独自一人置身于某个空旷的草原或沙漠,放眼所及无边无际,或狂风频袭、飞沙走石,或静寂异常、煞是可怕;一会儿又好象回到童年时光,依旧与当年玩伴游戏于村中池塘,比赛扎猛子、狗刨式种种泳技
多少年来,他第一次如此放松地睡了个长觉,也似乎把过去所有欠下的觉都补了回来。总之,他觉得前所未有的轻松。
谈话后不到一个星期,对黄一平的处理决定就下来了。
调查组认定,一方面,黄一平利用职权把自己的姐夫安插到明达集团,对王大海的违法犯罪负有一定责任;另一方面,黄一平凭借市长秘书的职务影响,假借市长名义,帮助朋友郑小光到下边乱打招呼,干扰了有关职能部门依法按章办事,且有轻微收受贿赂行为,损害了领导机关和党员干部的形象,也违背了国家公职人员的行为规范。鉴于上述错误,给予黄一平党内警告处分,调到市委党校后勤处,仍然享受正科级待遇。
这样的处理,还是让黄一平吃了一惊。面对找他谈话的市府副秘书长,他半天也没说出话来。
“这个处理也许只是暂时的,等冯市长到位了,一切都会得到纠正。”副秘书长安慰黄一平。
黄一平脑子里一片混沌,处理决定上的那些字一个也看不清楚。此时,有一点他很明确,市委党校是事业单位,而市府秘书是公务员性质,两者政治、经济待遇根本不可同日而语。何况,即便日后还能从市委党校再回到市府,可那个党内警告的处分,却是一笔污点,会一直放入档案伴随终生,对将来的提拔使用肯定有很大影响。
“出去一下也好,先避避这个风头吧。你这儿了结了,别的一切就都迎刃而解。”副秘书长还在寻找更合适的话劝慰他。
黄一平知道,这个处理决定是省委调查组定下的基调,经过了阳城市纪委、机关党工委等多个部门,肯定也征求了冯市长的意见,甚至得到市委洪书记、丁市长的首肯。凭他的正科级别,自然无需如此麻烦,可依他的特殊身份,则会把该走的的过场都走到。于是,他什么也没说,就在处理决定上签了名,算是认可这个结果。
事后,黄一平从多个渠道获知,对于自己的问题,冯市长表现出了惊人的惋惜和痛心。
在黄一平向省委调查组承认错误之后,冯开岭第一时间就给省委调查组写了一份书面检查,接着又分别在市委常委会、市府党组会上做了检讨,着重反省自己作为一名市委常委、常务副市长,在自我严格要求的同时,却没有管好身边的人,自身清廉却没能使身边人一起清廉,据说,其痛心疾首到几近落泪的程度。
谈过话,黄一平自然就无需再到市府上班,更加不必随侍以冯市长左右。
在等待办理调动手续的那些天里,黄一平的生活忽然就像发生了一场八级地震,面前是一仞齐崭崭的断崖与沟壑,把过去和现在齐崭崭断开,而未来则完全深不见底、一片茫然。
黄一平陡然陷入了孤独与寂寞,一时无所适从、不知所措。
往常跟随冯市长的日子,黄一平早晨七点准时起床,洗脸、刷牙、吃早饭、上厕所,每样事情的前后顺序、费时多少全部一丝不乱。八点钟,司机老关准时在楼下摁响三声喇叭,黄一平闻声会在三分钟内下楼、上车,八点二十左右到冯市长家楼下。一般情况下,司机老关在楼下等,黄一平上楼,帮冯市长拎包、泡茶、穿衣、取鞋,有时甚至帮助做点洗洗涮涮的家务。机关九点上班,他和冯市长通常提前十分钟进办公室,在冯市长浏览当天报纸的间隙,他梳理当天需要处理的事务、会议材料、待签公文等等,然后等待冯市长吩咐,或者随同外出视察、开会,进入当天的工作时段。冯市长中午有午睡的习惯,一般是在办公室里面的那张小床,或在开会的宾馆、酒店,偶尔也会回家。但是,不论春夏秋冬,黄一平都不能睡,也不敢睡。冯市长午睡了,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比如,冯市长上午签发、圈阅过的文件需要送回办公室、机要室,冯市长的批示需要反馈给相关部、委、办、局负责人,经过修改的讲话稿需要交到文印室重新打印,等等,或者即使什么事也没有,他也只能守候在房间外边,帮助冯市长接听手机,防止领导被无端打扰,也防止错过重要电话贻误大事。等到冯市长午睡起来,黄一平又随之进入每天的另一个工作周期。到晚上,其实才是冯市长最为繁忙的时刻。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里,每天都有那么多的接待、应酬,常常从一家酒店转到另一家酒店,一个宴席换到另一个宴席,陪不完的笑脸,说不完的笑话,吃喝不完的美酒佳肴。黄一平呢,照例拎着两只沉重的公文包,拖着比公文包更为沉重的脚步,小步快跑着跟在冯市长后边,虽然上不了正席,甚至也碰不上筷子,却要空着肚子一杯接一杯帮冯市长带酒。也就在这几年,黄一平的酒量被锻炼出来了,以前几乎滴酒不沾的他,现在可以对着酒瓶干“吹”进去一斤白酒。离开了酒席桌,却不能回家休息。每天深夜,才是冯市长最兴奋、黄一平最辛苦的时段。伴随着冯市长酒后泉水般喷涌的文思,是黄一平永远写不到尽头的材料与文章。有时,于冯市长不过是一言半语的奇思妙想,甚至只是稍纵即逝的灵感一现,可到了秘书黄一平这里,则常常化作漫漫彻夜里的苦思冥想。因此,难得有一天赶在半夜十二点之前进到家门,黄一平甚至养成了前半夜睡不着觉的毛病。
现在,突然脱离了那种生活节奏,黄一平感觉很不习惯,很不适应。本来,早晨可以不那么早起,可到了七点,生物钟自会准时准点苏醒,再想把眼睛闭上就如同遭罪。白天没事了,空闲了,他把自己关在家里,从书橱里找出很多诗歌、散文、小说,又在小区门口的报亭里买回大摞晚报、快报之类,试图用读书看报打发时光。为了增强读书看报的氛围,他还燃起檀香,泡好西湖龙井、巴西咖啡,甚至准备了除缓、柔和的轻音乐。可是,不管自己下多大决心,也不管环境、气氛营造得多么安静优雅,书报上的字却一个也看不进去。打开电视机、影蝶机也是一样,无论多么生动的画面、剧情都无法进入脑子。后来,他又找来菜谱,买来好多新鲜的菜,希望重拾当年的厨艺。结果,不是把锅烧干了,就是少放了油、盐、味精之类。总之,他已经完全无法静下心来,脑子里装着的还是平时那些事儿,感觉身边还有一个冯市长,随时会对自己发号施令,而自己也随时需要听从召唤、冲锋陷阵。别的不谈,就说自己那只手机,过去整天响过不停,所有需要找冯市长请示、汇报、吃饭、套近乎的人和事,大多先要通过他摸底、通报、预热、沟通,让他感觉不胜其烦,往往连吃饭、睡觉都不得安静。那时,办公室里有规定,冯市长也有交待,秘书手机必须二十四小时开着。有时,夜里正和汪若虹亲热,手机忽然就响了,或者即便不响,脑子里也有根弦紧绷着,搞得自己很紧张,汪若虹也兴趣索然、十分恼火。现在手机忽然沉默了,有时一整天都不响,他却又不习惯了。手里空着的时候,固然总是不时下意识地掏出手机看,生怕有重要来电被错过,有时听到楼上楼下门铃声,或是走在大街上别人手机响,也会神经质地拿出来看一下。夜里,手机放在床头开着不是,关着也不是,后来干脆扔到客厅却更加不放心,搞得整夜不得安宁,旁边的汪若虹同样无法安睡。
有天夜里,黄一平实在睡不着了,就一个人悄悄披衣下床出去蹓达。走着走着,不由自主就走到市府办公楼。看看上边没有灯光,他同门卫打个招呼,说是过来拿样东西,而后悄悄上楼打开自己的房间,溜进了空寂的办公室。黑暗中,他默默坐在那张熟悉的办公桌前,脑子像放电影一般,尽情回味着在这里几年的点点滴滴,直到泪流满面,外边天色将亮。
之后连续几日,他几乎每天夜里都要过来,或是坐在自己办公室,或是悄悄打开对面冯市长的门,静坐那么几个小时,多数时候连灯也不打开。只有重新回到这种熟悉的环境,他的心才能安定下来。
到这时,黄一平已经完全明白,经过几年的秘书生活,尤其是在冯市长身边这段时光,他已经被固定在某个生活轨道上,按照某种特定的频率在运行,现在突然面临改变,则很难回到正常的生活轨道,更难回归正常的心境。
正文 第二十二章
在离开政府办到党校报到之前,冯开岭请黄一平一家吃了饭,是由朱洁出面通知。
“对不起,我也不知道情况会这样。我都感觉自己无颜见你了。”朱洁的电话直接打给黄一平。听得出来,她很内疚。
“没关系,大姐,不要这么讲,我有这个思想准备和承受能力。”黄一平努力平静自己的语气,内心里还是有些激动。
“好在他已经平安无事了,只要有他在,不会让你受太大委屈。放心吧,过些时候我会和他说,让你还回到市府,还做他的秘书。”朱洁安慰道。
黄一平知道她说的那个他,是指冯市长。有她这句话,他原本已经沉下去的心,又慢慢有些浮动起来。不管怎样,这话对他总算是个安慰。况且,他也完全相信,她会说到做到。
其实,最近一段时间,他也一直在苦苦等待着这样一个电话,这样一句话。原本以为,在处分和调动决定下达之前,冯市长会先找他谈一谈,和他打个招呼,让他有个思想准备。或者,即使事先不谈,事后也会马上找他,至少给他打个电话以示安慰。又或者,冯市长本人无暇、不便亲自找他,哪怕让邝明达、于海东之流代为安抚一下然而,期待中的事情一桩也没有发生,黄一平难免感觉失望。现在,冯市长终于出现了,而且要邀请他一家吃饭,这让他对自己的未来又有了一些信心。
吃饭地点就在阳城大酒店,放在一个相当豪华的小包间。
黄一平不明白的是,冯市长为什么会选择这样一个地方请他。平时,这里是阳城市级机关接待、宴请的中心,不光是四套班子领导,就是下属的那些部门负责人,但凡招待档次稍微正规、高级一些,也都喜欢放在这里。
冯市长请黄一平那天,正好是周末,酒店里的人很多。黄一平领着汪若虹、小萌走进去的时候,不少在那儿应酬的领导、秘书、机关干部都看见了。
好多天没见到冯市长,黄一平握着他伸出来的手,忽然有种久别重逢的感觉,好象一个落水很久了的人,在经历了种种恐惧、扑腾之后,终于抓住了岸边一棵树。冯市长依然满面春风谈笑风生,就像此前从来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一样,上了桌就不停给汪若虹和小萌夹菜、加饮料,还特地吩咐黄一平:“你也多喝点,不要客气,今天我们是家宴,放开一些不要紧。”
吃饭的时候,本来以为冯市长会主动说点什么,可是除了敬酒、让菜,还是什么也没说。黄一平几次站起来敬酒,说到谢谢冯市长信任、栽培之类,底下的话还没来得及出口,就被冯市长以哈哈一笑给挡在半道。加上,不多一会儿,周围包厢里很多人知道冯市长在这里,就不停有人进来敬酒,饭桌上因此就无法有更多语言上的交流。
前来敬酒者,多数都是熟人,敬过冯市长夫妇,照例顺便也敬黄一平全家。黄一平明显感觉到,那些敬酒者的眼神里,充满了同情与惋惜,这让他非常不舒服。丁市长秘书小吉,还把黄一平悄悄拉到包厢外边,搂着他肩膀安慰说:“人都有走背字的时候,不要过于放在心上。你看,你这次虽然这样了,可冯市长照样请你吃饭、为你送行,说明了什么?既说明你遇到了一位有情有义的好领导,再就是说明你到党校不过是走个过场。眼看冯市长马上就扶正了,你的好日子在后头哩。”
黄一平听了,心里马上就有些发酸。他知道小吉话里的意思,与别的那些人的眼神完全一样。他们一定以为他犯下的那些错误,桩桩都是事实充分、证据确凿,一切也都是咎由自取。可是,如果换个位置,倘是黄一平处在那些人的角度,不也会是同样想法吗?
接下来敬酒的人越来越多,很快便冲淡了这边酒席的主题,成为冯市长接受朝拜的圣坛,也是黄一平接受怜悯的受难地。黄一平的耳朵里,被强行灌注了很多吐沫与语言垃圾,有些人即使嘴上什么也没说,可那目光里的内容照样无比丰富,很有些看待失足青年时的恨铁不成钢。
渐渐地,黄一平领悟到冯市长在这里请客的真实用意。他猜想,冯市长是希望在这样的场合,通过制造热闹、繁华的环境,避开与自己的单独面对,尤其避免冷静、深入的对话。同时,他也要向人们表示,自己是一个多么重旧谊、重情义、具有人情味儿的领导,虽然部下犯下这么大的错误,给自己惹了这样多的麻烦,可他依然宽怀大度、不以为忤,努力做到仁至义尽。
明白了冯市长这样一番苦心,黄一平心底反而轻松起来。他想,帮人帮到底、送佛到西天吧,既然鞍前马后服侍了冯市长四五年,既然帮他扛下那么大的事儿,今天就算再为他最后效劳一次吧,干脆帮他把戏演到终场落幕。于是,一不做二不休,黄一平把面前的小杯换成大杯,主动给自己倒满,只要有人进来敬酒,他就端起杯子一饮而尽,然后一遍又一遍地忏悔、表白说:“来到这个世界上四十年,在我遇到的所有师长、领导里面,冯市长是最好的一个。我所犯的一切错误,都有愧对于冯市长对我的言传身教。我很惭愧!”
不仅如此,到后来,黄一平还拎着酒瓶和酒杯,主动出击到周围的包厢,逢到熟人就敬酒,也是重复着同样一段陈词:“你们看,我现在都这样了,冯市长还请我吃饭,够意思吧。遇到这样的领导,是我黄一平之福,也是阳城全体人民之福。来,为我们尊敬的冯市长干杯!”
喝到最后,黄一平渐渐眼神散淡、舌头滞重,脚步踉跄得厉害,大家都看出他喝醉了,就都劝他不要再喝,甚至有人上来夺他的酒瓶与酒杯。可是,他嘴上仍然一个劲说自己没有醉,还是坚持与人碰杯、干杯。最后,朱洁和汪若虹都不让他再喝了,强行把他搀扶出去,送上一辆出租车。
离开酒店回到家,黄一平死狗一般伏倒在客厅沙发上。汪若虹赶紧打来一盆热水,却看见丈夫浑身颤抖如筛糠一般,刚开始还没有声音,渐渐就听到一阵紧似一阵的抽泣,继而转为放声大哭。
黄一平哭的时候,不停地揪扯着自己的头发,连声斥骂:“傻!傻!真他妈傻!”及至后来,声嘶力竭一样,听了令人汗毛倒竖。
汪若虹虽然并不明白黄一平话里的意思,也不完全懂得近来发生的那些事情的来龙去脉,可是有一点她却看得真切,黄一平今晚其实是有意想把自己喝醉。眼下即使这样,貌似已经醉得不行,可他的头脑却依然非常清醒。作为一个与之共同生活了十几年的妻子,他比别人更了解自己的丈夫。
看着丈夫痛苦不堪的样子,汪若虹除了叹息与难过,也别无他法。
省委突然决定,阳城市委常委、常务副市长冯开岭调任阳江市委副书记、常务副市长,阳江市委常委、常务副市长调任阳城市委副书记、常务副市长。
换届前夕的这种组织调动,传递的信号非常明确:冯开岭将出任阳江市下一任市长,阳江来人则接替丁松的市长职务。一番风雨之后,冯开岭有惊无险地实现了他的仕途升迁。未能在阳城直接晋升虽说多少有点遗憾,可是,能到阳江易地提拔,不仅不算吃亏,而且还让他捡了一个大便宜。
阳城与阳江,两个同属省直辖的地级城市,前者地处江北,虽说幅员、人口都超过后者,但比之地处江南的前者,经济总量却远远不及,在全省排名更是差距不小。从某种意义上讲,冯开岭由阳城调至阳江,算是糠箩跳进米箩。更为重要的是,阳江政坛环境一向很好,市委、市府等几套班子配合默契,关系也很融洽。因此,十多年来,阳江党政主要领导大都得到提拔重用,现任省委、省府班子里,就有好几位曾在阳江任过书记或市长,甚至还有两位阳江官员,被派到西部、东北边远省份担任省长。由是,省内有句顺口溜流传甚广:做了阳江官,等着朝上蹿。
那个曾经摩拳擦掌与冯开岭竞争的张大龙,弄了个狗咬尿泡空欢喜——免去市委副书记职务,担任人大常委会党组副书记,副主任一职等待来年人代会选举。年轻的副市长秦众,则如愿被任命为阳城常委常委,离常务副市长只有两个月之遥。
知道冯市长调动的消息时,黄一平已经在党校上了半个月的班。
那天,正好党校有一期学员结业,黄一平和后勤处一帮人忙着搬椅子摆座位,准备为学员拍结业照。
来到党校后勤处,暂时还没有给他分工。处里总共六个正式工作人员,一个处长两个副处长,其他还有两个主任科员。他的被保留的所谓的正科职级,其实也就相当于主任科员,说白了就是一般工作人员。听处长话里的意思,处里的所有工作都有固定分工,目前不宜拆开重新调整,只有等一个老同志马上退休了,他负责的门卫和绿化这两块,才可能交给新来的黄一平。
“我刚来正好学习学习,有无分工没有关系,领导让做什么我一定不讲价钱,保证圆满完成。”黄一平向处长表态道。
处长紧盯着黄一平看了半天,感觉他语气、表情都很诚恳,不像有什么情绪,这才放心地笑了,说:“好好干,你还年轻。再说,党校待遇其实不比你们市府机关差,在这儿工作并不吃亏,多少人头削尖了还挤不进来哩。”
黄一平知道,处长说的也是实话。市委党校地处西郊,得益于连续不断的在职培训和学历进修,这些年挣了不少钱,不仅校园建设得不错,教学楼、办公楼、宿舍楼都比阳城大学强,体育馆等附属设施也非常齐全、气派,据说教工福利待遇也很好。最主要的是,这边的人虽然层次不是很高,特别是后勤这一块接触的人大都比较粗俗,多是些烧饭、扫地、看门的农民工,可到底没有机关那么复杂、费神。因此,黄一平以一颗落难之心坦然面对,逼迫自己慢慢适应这个环境,但凡见到有什么杂事就主动帮忙。这不,看到处里几个同事在搬椅子,他也上来加入其中。
谈论冯市长调到阳江一事者,是组织部一个处长。眼下准备拍结业照的这个班,是他们主办的乡镇党委书记专修班。
听说冯市长调走的消息,黄一平感觉有片刻的眩晕。生怕自己听错,他又有意往那个处长身边凑了凑,他们果然还在讨论那个话题。于是,黄一平的脑子里立即陷入一片空白,原本往外搬的椅子居然又搬了回去。
“怎么会这样?原来是这样!”他不停地反复念叨着这两句话,就好象面前有个人随时准备接受他的责问。
处里有个同事看他表情怪异,马上上来关切地问:“黄秘书,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黄一平摇了摇头,赶紧找个没人的角落倚墙靠着,静静地呆了足有半个小时。他感觉,内心深处正有某种东西在慢慢垮塌,无声无息却撼天震地、撕心裂肺。
一切都是天意,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
很快,冯开岭调离的消息正式见诸于报纸、电视,随之传得满城皆知了。而这一切的一切,都与他形同天壤、遥不可及。
那几天,没事的时候,黄一平常常一个人发呆,猜想哪些人此时会围绕在冯市长身边,哪些人正在忙着设宴为冯市长送行。在那些充满温馨、热情洋溢的饯行宴席上,那些送行者一定会敬很多酒,说很多恭维、感激的话,对冯市长的高升和无限光明的前途表示最热烈最衷心的祝贺。而另外一些人,则会劝冯市长少喝一点,甚至争着帮他带酒。那个冯市长哩,照例会很有风度地端起酒杯,字斟句酌地说着回敬的话,眉间那个川字里写满了得意,右腮那块咀嚼肌滚动得神采飞扬。
阳城的报纸电视上仍然有冯开岭的名字、镜头,甚至比过去更加密集,位置也更加显要,那是冯市长在向阳城人深情地告别,同时展示他的最终胜利者姿态。在某个场合,电视台记者请冯市长发表一些临别感言,相互之间有如下一段对话——
记者:“冯市长,您在阳城工作这么多年,现在要离开家乡异地高升了,请问,您有什么话要对阳城人民说的吗?”
“是的。大家都知道,我是土生土长的阳城人,是阳城人民的儿子。这么多年来,我在阳城这片土地上生活和工作着,得到母亲一般的哺育与滋养。现在,我将离开这块熟悉的土地,内心深处自有千言万语,凝结成一句话就是,感谢阳城人民,感谢阳城这方热土!而且,不论我走多远,去往何处,我的心始终与阳城六百万人民在一起,我的根始终维系在阳城这块生我养我的土地。”冯市长一如既往侃侃而谈,眼睛里似乎还闪烁着一片泪光。
记者:“在阳城担任领导多年,取得的政绩令人瞩目,在百姓中的口碑也为大家一致公认,请问您此时最大的感悟是什么?”
冯市长几乎无需思考便脱口而出:“首先我要声明,我的成绩属于阳城人民,属于和我一起工作的团队。此时,我最大的感悟是,作为领导干部只有心系人民群众,心系党的事业,做勤政廉洁、克己奉公、执政为民的表率,才能得到最广泛的认同。另外,我还想着重强调一点,就是作为一名领导干部,自己身体力行作出表率固然重要,但也要时刻教育、引导、带动好家人和周围同事,在管好自己的同时,还要管好身边的人,尤其是像秘书这样特别近亲的人。”
冯开岭的这个专访,由于受到观众的高度肯定,电视台特意破例增加了播出次数。因此,那两天里,只要打开阳城电视台的几个频道,就不时会听到冯开岭铿锵有力的声音。
刚开始看到这段访谈,黄一平感觉极不舒服。他觉得,冯市长那些话中的字字句句,就像一把把锐利无比的尖刀,一下接一下戳在他的心头,使他的心刺痛不堪,血流不止。为此,他一次又一次对着电视,泪流满面。
然而,电视上总播放那个专访,而黄一平也总在有意无意地追看那个专访,连续几天一直如是。到后来,黄一平慢慢就不再难过,反而有一种禁不住要笑的感觉。于是,再看的时候,他就任由自己笑了出来,开始只是微笑,后来发展到大笑,最后居然狂笑得止不住声,弯下了腰,把旁边的汪若虹和小萌都弄愣住了。、
“你没事吧?”汪若虹不放心,用手摸了摸丈夫的额头。
“爸爸,不要紧吧?”小萌也来勾住了爸爸的脖子。
“没事,真的没事,太没事了。”黄一平擦着笑出的眼泪,搂住妻子、女儿,依然紧盯着电视上侃侃而谈的冯市长。
正文 尾声
冯开岭离开阳城赴阳江上任前,专程前来市委党校,向全校教职员工辞别,同时点名要见黄一平。此前,冯市长曾经通过邝明达、于海东等人约过黄一平,希望见面聊一聊,结果被他以种种理由婉拒了。
知道冯开岭要来党校,黄一平还是找个借口避开了。他觉得,已经没有必要再和他见面了,确实也没有什么可谈的了。
最终,冯开岭只好给黄一平留下一封信,是由邝明达代为转交。
冯市长的信写得很短——
一平同志:
本想当面向你告别,可是由于时间紧迫,看来不行了,留待下次吧。
过去五年,你在我身边担任秘书,虽是组织分配、职责所系,却也做了大量卓有成效的工作,为我分担了很多事务,吃了不少辛苦。感谢这么多年来你对我工作的支持和帮助。同事情谊,永志难忘!
这次因为工作中的失误,你受到处分并被调离,这让我也感觉非常震惊和痛心。你还年轻,前边的路还很长,希望你正视错误,认真吸取教训,积极相信和依靠组织,在哪里跌倒就从哪里再爬起来。切记,千万不要背上思想包袱,不要怨天尤人,更加不要破罐子破摔。
最后,请代表我和朱洁问小汪和小萌好!
冯开岭。即。
黄一平读着这份由冯市长亲笔撰写的短信,上边的每一个文字乃至标点都非常熟悉,语境更是具有强烈的冯氏特色。他把信看了一遍又一遍,反复咀嚼着其中那些话,真是万般滋味一齐涌上心头。他在内心里一再检讨、追问自己:难道我真的做过什么,差点毁掉冯市长的大事?我需要正视什么错误、吸取什么教训呢?我怨天尤人了吗?我是在哪里跌倒、又应当从哪里再爬起来呢?
读着读着,黄一平自己都感觉有些疑惑、迷茫了。他相信,冯市长在写这封信时,一定也有同样的疑惑与迷茫。
在转交信的同时,邝明达还告诉黄一平:“冯市长走之前非常记挂你,专门同党校领导打了招呼,让他们对你多加关照。这样一来,你在党校就不会吃亏了。”
“谢谢!”黄一平显得很平静,也很绅士。
送走邝明达之后,黄一平忽然感觉应该做点什么,或者说需要通过某种方式,向过去作一个彻底的告别,对自己有一个断然的了结与交待。他希望,在余下的岁月里,死心塌地做一个党校后勤工作者。
黄一平做的第一件事,是撕掉冯市长的那封信。他撕得很从容、优雅,将薄薄一张纸撕得很碎很碎,接着用打火机将那一堆纸末化作灰粉,又倒进厕所用水冲掉。然后,他开始清理从办公室带回的物品。他把那些与秘书工作有关的书籍、杂志、笔记、日记,统统捆扎起来送给了收废品的山东老汉,干净得连一张纸片也不留下。同时,他把所有电话号码、短信从手机里一一删除掉。
黄一平的手机里,有很多好笑的短信。那些短信,有些来自秘书同行,有些来自熟悉的机关干部,还有些则来自当年的同学、同事。这些短信有一个共同特点,就是黄、灰、黑,如果不是少儿不宜的荤段子,那多数就带有点灰色调侃或黑色幽默。黄一平与这些人之间的这种信息互动,既有娱乐、游戏的性质,又具有联络感情、沟通关系的意思,表明大家交情达到了一定程度。有时,黄一平也把一些好笑的段子转到冯市长手机上,供他一笑,纯然为了让他放松与休息。有时,如果很久没有这种短信了,或者冯市长忽然情绪大好了,他还会冷不丁地问:“一平,有没有好段子,发两个过来。”因此,黄一平经常就要留意搜集这样的段子,有选择地保存在手机里,以备冯市长不时之需。
现在,这些段子都不再需要保存下去了。
黄一平在删除那些短信时,还会不时停下来,或是看看发送者的号码,想像一下当时的情境,或是再回味、咀嚼一下段子的内容与含意,感受一下其中的乐趣与智慧。
有一条短信,发送者的号码不太熟悉,已经想不起机主是谁了,但是,内容很有意思——
一次交通事故,汽车摔下悬崖,官员、秘书及司机同时挂在悬崖边的一棵树上。这棵树只能承受两个人的重量,眼看树枝就要折断,必须得有一个人马上脱手,摔下悬崖牺牲自己。这时,官员首先开口,说:“同志们,朋友们,女士们,先生们,我的生命最最重要嘛!”话音刚落,司机很惊讶地责问秘书:“领导这么重要的讲话,怎不鼓掌?”
这条信息,就像一篇精致小品,留给读者以广泛的想像空间,以及会心一笑的余地。黄一平多次读过,每次看到都会忍俊不禁。可是,现在再看这个短信,他却无比震惊——那个一边拍手鼓掌、一边从悬崖上跌落下去粉身碎骨的倒霉秘书,多么像是自己。就好象这条短信,是一个熟知内情的人,专门为他而创作。又也许,这则短信来自遥远的天际,是上苍送给他的一份礼物,也未可知。
“唉!”黄一平的指头在手机删除键上悬空很久,终也没有拿定主意,是揿还是不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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