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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姻即景

_2 苏童(当代)
  後来杨泊在他家楼下的人行道上又并见那个人,那个人摘掉了单片眼镜,在路边又摆了个香烟摊。杨泊注意了他的眼楮,那只眼楮和别人一样明亮,原来他不是独眼瞎子。杨泊想这才是个名副其实的骗子。不过他一点也不恨他,他想他大概也是个为生活疲于奔命的人。杨泊过去买了一包烟,他问,累不累?那人狡黠地看了一眼杨泊,慢慢他说,我们大家都挺累。
  冯敏在替杨泊洗衣服的时候发现了那包价格昂贵的法国香烟。冯敏说,哪来的?杨泊当时已经忘了买烟的事,他回忆了一会儿,说,从一个骗子那儿买的,冯敏皱了皱眉头,这么贵的烟,你买了干什么?你又不抽烟。杨泊说,我也说不上来,我只是觉得那个人很有意思。他很像我,我很像他。买他的烟是一种奇怪的心理。冯敏把那盒烟远远地摔过来,你这人是够奇怪的了,你知道这个月还剩几块钱生活费?这个家你让我怎么当?杨泊抢起烟看了看盒壳,他说,这种商标图案多漂亮,可以作为艺术品收藏。冯敏已经卷著脏衣服来到浴缸边上,她回过头说,可你不是百万富翁,别忘了你是一个穷光蛋。说完了就弯腰俯在浴缸里洗衣服。因为洗衣机也让杨泊的债主抬走了,冯敏现在只能在浴缸里洗衣服。她没再听见杨泊说话,直到晚上睡觉,杨泊没有跟她说一句话。冯敏知道她的最後那句话刺伤了他。这种令人不快的效果并非她的初衷,但冯敏觉得她对杨泊是忍无可忍了。
  沉默一直持续到第二天早晨,冯敏给孩子喂完奶,对著镜子在梳头。冯敏的头发又黑又直,自然垂于双肩之上。她很喜欢自己的头发,早晚都要细细梳理两次,杭完头发後冯敏瞥了眼床上的杨泊。杨泊已经醒来,睁大眼楮看著门背後挂著的两件睡衣,那是他们结婚前一起去商店买的,蓝的是杨泊的,粉红的是冯敏的。冯敏记得孩子出世以後那两件睡衣就没被穿过,它们现在就像过时的风景画挂在门背後。
  你该去买菜了。七点钟了。冯敏背对著杨泊,她说,去晚了市场上什么也没有了。
  杨泊翻身跳下床,他开始慢慢地穿衣服,他总是先穿上衣,直到上衣的扣子全部扣好,然後才把两条又瘦又细的腿伸入裤筒,杨泊一边穿裤子一边对冯敏说,我想去深圳。
  去哪儿?
  深圳。我想去维奇的公司干几年。
  怎么回事?
  维奇给我写过信,让我当合伙人。
  维奇很能干,他是个天才。他让你当他的合伙人?
  你的意思是说我是个蠢才,我当不了他的合伙人?
  我没这么说,你别自己作践自己。
  用不著掩饰,我明白你的意思。
  隧便你怎么想好了,反正我不会让你去的。
  你不是老在埋怨没钱吗?我去了深圳,即使做不成生意,卖血卖肾脏也给你寄钱。
  冯敏的脸色倏地变得苍白,眼眶里滚出泪水。她抽泣著冲出房间,把门砰地拉上了。她站在门外哭了一会,又重新把门撞开,对著里面喊,杨泊,你别把自己打扮得那样悲壮,你其实是个懦弱的胆小鬼。你想去深圳,不过是想逃之夭夭,逃避责任罢了。
  杨泊面无表情地注视著冯敏,没有说话。摇篮里的孩子被惊哭了,杨泊走过去把孩子抱起来,摸摸孩子的尿布,已经尿湿了。他找了半天干净尿布,一块也没有找到。所有的尿布都晾在外面的阳台上。杨泊灵机一动,随手拿了一块毛巾塞在孩子的屁股下面。他抱著孩子往外走,说,我们出去散步,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冯敏走过来夺下孩子,抽走了他屁股下面的毛巾,冯敏说,要去你一个人去,别让孩子跟著你受罪。杨泊说,为什么把毛巾抽走,尿在毛巾上不一样吗?他看见冯敏想笑又笑不出来的样子,突然觉得冯敏也很可怜。冯敏咬著嘴唇说,你从来不把别人当人,你就不能让孩子尿在你身上吗?为什么用毛巾,尿在你身上不也一样吗?杨泊说,那不一样,人是人,毛巾是毛巾,人比毛巾神圣多了。
  杨泊拎著菜篮上街,去了很久没回家。王拓来找杨泊,看见门虚掩著,他走进去,看见冯敏抱著孩子坐在草编地毯上发呆。王拓已经很久没来了,他发现冯敏的容貌今非昔比,她现在和杨泊一样消瘦憔悴,尤其是神情也类似杨泊,充满一种迷惘和思考的痕迹。
  老杨呢?王拓问。
  他走了。冯敏对来客的态度仍然抱有敌意,你们怎么又想起杨泊来
  想请他去参加任佳的生日晚会。任佳让我专程来请他。
  杨泊容易讨小女孩的喜欢。冯敏暖昧地笑了笑说,去参加晚会需要准备什么礼品吧?
  随便的。可以带一束鲜花,或者什么都不带。   冯敏点了点头,拍著怀里的孩子,她哼著催眠曲哄孩子入睡。王拓局促地站著,他希望杨泊这时候能够出现,这样他可以亲口跟杨泊说晚会的事。王拓知道如果让冯敏捎话,她很有能条故意隐瞒。谁都清楚,冯敏不喜欢杨泊在他的朋友圈里的交际,更不喜欢杨泊和别的女性在一起。   你是杨泊的朋友,你了解杨泊吗?冯敏突然问,她抬起眼楮专注地盯著王拓,王拓吃惊之余发现她的表情是诚恳的。
  当然。老杨是个大好人。
  请说得详细点。   老杨是个有抱负有思想的人,而且为人热情真诚,我一向把他看作值得尊敬和信赖的好朋友。   还有呢?请说得再详细一点。   王拓忍不住笑了,他觉得冯敏有点奇怪,他说,你是他的妻子,你应该比我更了解他。
  正因为我是他的妻子,我有必要了解他。问题是我觉得他变得越来越不可思议,我理解不了他的思想和性格,他现在离我越来越远。
  王拓注意到冯敏眼神里那种冰凉的悲伤,他同情她,不知怎祥安慰这个苦恼的女人。但是有一句话不宜讲出来,王拓想说的是:既然这样,你们为什么不离婚?   杨泊後来如约去参加了任佳的生日晚会。他手里提著孩子的红色塑料座椅走进任佳家时,大概迟到了半个钟头。杨泊向任佳解释说,我刚把孩子送到他外婆家,急著赶来,路上跟公共汽车撞了一下。杨泊的牛仔裤上果然破了一个大口子,膝盖上渗出暗红的血迹。任佳找了块止血纱布给他,说。是你自己来还是让我来。杨泊摇头说,不要你来,否则王拓会吃酷的。任佳倚著门看著杨泊贴纱布,说,我倒不在乎他吃醋,我在想,你为什么要甘心忍受这些大大小小的痛苦?杨泊听出任佳话里的弦外之音,他说,那有什么办法?我天生是个背运的人。
  杨泊与他的朋友们好久没有谋面。他们心照不宣,对杨泊的近况缄口不问,只是藉迟到的理由拼命给杨泊灌酒。杨泊的谈吐举止跟从前一样优雅从容,杨泊说,我现在不想喝酒,如果想喝桌上这些不够我一个人喝的。朋友都说,杨泊你从前可是好酒量,你从前见酒就上。杨泊说,现在不同了。我再为国家节约粮食和酒精。王拓走过来,挨著杨泊坐下,他的劝酒也遭到失败。王拓始终不知道杨泊这种铁一样的意志出于什么原因,他无可奈何他说,你不喝酒,那干什么?杨泊咳嗽了一声说,我来就是想,在你们中间坐坐。八点钟我要走,我要去接孩子。王拓一时无言,内心有某种深深的感动,他也感觉到杨泊身上无形的阴影,它虽然被杨泊自己淡化了,但确实存在。
  杨泊安详地坐在他的朋友们之间。他的精神飘浮在一些抽象的思想领空里。他看见所有的酒杯里盛满灰色尘埃,它们上浮然後下沉,如此循环,体现物质的存在;他还听见盆栽铁树上发出的细微的枝叶爆芽以及断裂的声音,一如生命进程的展示。杨泊微笑著,他感到多日来头脑第一次这样清醒,後来他用一种微颤的声调问身边的王拓,从这里出去,你们又到哪里去?王拓举著酒杯说,回家,喝完了回家睡觉。杨泊说,对,我们都要回家。
  晚会的主要内容是家庭舞会,杨泊对这套程式非常熟悉,他帮著把大蜡烛--点燃,把家具抬到墙边,然後他站在一边看他们跳舞,杨泊的交谊舞其实跳得很好,但是很多时候他不想跳,或者说他对此渐渐淡漠了。他不想跟任何人面对面靠得很近,似乎那样会带来某种洞穿和丧失。
  任佳走过来,她穿著鲜艳的长裙走过来,把手搭在杨泊的肩上,她说,你不请我跳,我来请你了。杨泊说,对不起,我已经把所有舞步忘光了,任佳吸起鲜红的嘴辱说,你不能拒绝一个过生日的快乐公主,她正在寻找森林中的好猎手。杨泊当时就发现任佳喝醉了,他觉得女人的醉态比男人更滑稽,她们即使醉了也不失平日的矫饰和多情。杨泊想了想伸手扶住了任佳,他熟练地带著她软绵绵的身体舞至人堆里。他发觉他们都注意著他和任佳,他觉得对一双随意组合的舞伴施加额外压力是没有意义的。任佳放纵地笑著说,太好了,太美了。杨泊闻到了她嘴里的酒气,他觉得与一个醉酒的女孩跳舞确实有一种压力,它来自别人的目光,也来自自己内心阴暗的那一部分。杨泊猛地转动任佳的腰,使她旋转了一圈、二圈、三圈,转到第四圈的时候任佳突然失去重心,俯在杨泊的身上呕吐起来。杨泊站定了任她呕个不停,他感觉到後背上湿热湿热的,一股难闻的气味,任佳嘴里涌出的秽物吐了他一身。
  杨泊,你为什么不跟那个庸俗女人离婚?被王拓扶进卧室後,任佳一边痛哭一边尖声大喊。杨泊,你一定要回答我,你为什么不离婚?
  所有的目光都暖昧而紧张地扫向杨泊。杨泊面无表情地走到门边,伸手从挂钩上摘下那只他儿子的塑料座椅,杨泊回头说,离婚没有意义,结婚没有意义,我不知道什么事情最有意义。
  杨泊看了看手表,慢慢走出门去。在黑暗的走廊上,他一眼认出了那辆被汽车撞过的自行车。杨泊骑上车自行车钢圈和轮胎发出一种尖锐刺耳的噪声。杨泊就这样骑著破车回家,被酒精和食物弄脏了的外衣使他厌恶,他把它脱下来,夹在後座上。在任佳家的结局是杨泊没有预料到的,对于任佳的明显多情,他感到茫然,内心对此存有一种深深的隔阂。没有任何事物可以强加于他人头上,杨泊想盲目的多情对于世界也是毫无意义的。
  有一天深夜,杨泊在睡梦中被一种重物坠地的声响所惊醒。他猛地从床上跳起来,光著脚站在冰凉的地上,冯敏迷迷糊糊地问他,你又做恶梦了?杨泊说,是什么东西掉下去了?杨泊自己也解释不清他对此做出的强烈反应。那种沉闷的声响使他心跳加剧,他打开台灯,从镜子里看见一张惊惶而陌生的脸。   第二天才知道是阳台上的那盆吊兰坠落在楼下,夜里的风刮断了铁丝,也葬送了杨泊所珍爱的吊兰的前程。杨泊看见花盆已经碎裂,吊兰的叶子在风中籁簌颤动。他找根绳子在花盆上捆了几道,想把它抱回家,走到楼梯上,他站住思考了一会儿,又返身下楼,把那盆吊兰扔进了垃圾桶。
  杨泊的失眠症就是这以後染上的。入夜他辗转反侧,难以入睡。恍惚中总是听见那声可怖的重物坠地的响声,他肯定自己耳朵出现了幻听,那个声音是虚假的意识的产物,但杨泊好像等待著它的来临。在这种无谓的等待中,他的心情变得很恶劣,伴随著难以抑制的焦躁和沮丧。
  杨泊在黑暗中悉悉卒卒地穿衣服,他想出门,又怕惊醒熟睡的冯敏。他轻手轻脚摸黑走到门口,正准备开门的时候,听见冯敏在里面说话,你深更半夜上哪儿去?杨泊不想回答,他扮了一声猫叫。冯敏又说,你老是自己折腾自己,让别人也睡不好。
  杨泊下了楼。外面的风很大,冰凉地灌迸杨泊单薄的衣服里。杨泊打了个寒噤,随之而来的是一种自由的喜悦。街道在深夜变得空旷而宁静,路灯恰到好处地照亮了水泥路面,发出淡淡的白光。杨泊张开双臂,模仿飞鸟奔跑了几步後停下来,他向前向後观察了一下,没有人看见他的动作。他感到很放心,然後放慢脚步朝广场走去。
  深夜独行的感觉对杨泊已经陌生。他记得从前还是个少年时经常深夜出门,在大街上寻寻觅觅,寻求他所期待的一次艳遇或者别的非同寻常的经历。他记得就是在话剧团门口第一次遇见冯敏,也是秋末初冬的日子。在话剧团门口路灯下,冯敏侧身而立,她穿了一件素色风衣,围一条黑白格围巾,她的容貌神态犹如天仙打动杨泊的心,杨泊站在对面屋檐的阴影下,偷窥著她。他判断她在等人,他当时决定,如果她等的是男人,他就向他们投一块石子以示抗议,如果是女孩,他就将开始他的爱情生活,他要抓住她。後来杨泊如愿以偿,他看见话剧团里跑出了另外一个女孩,她们手拉手经过杨泊面前时,杨泊看见冯敏在夜色中发亮的双眸,他一下子就坠进了爱情的深渊。
  对于爱情的回忆使杨泊的脚步滞重起来。杨泊觉得这些往事现在看来就像一部温柔感伤的电影,离他的心十分遥远。怀旧是有害无益的:更重要的是思考现实和未来,杨泊走著,大概在深夜十一点钟时,他来到广场。
  杨泊赶上了一个外省马戏团的末场演出,演出在用白布围成的空地上进行。他买了一张票,走进白布里面,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突然置身于丧葬的气氛中,他怀疑自己在梦游,不过,一切都是真的,他在深夜的广场观看一场马戏演出。观众寥落,杨泊数了数,一共只有六七个人。他想他们也许跟他一样,患有严重的失眠症。
  有人敲锣,然後有两只穿花袄的猴子在空地上翻跟斗。杨泊注意到其中一只猴子很调皮,当锣声停下来时,那只猴子仍然在翻跟斗,一个接一个,怎么也停不下来。敲锣的人气恼地上去强行把它抱走了。杨泊忍不住笑起来,他想猴子并没有错误,它只是情绪失控,出于某种惯性,人类的这个习性在猴子身上也得以体现。猴子下场後,一只狗熊摇摇晃晃地上场,表演脚蹬皮球的技艺。然後狗熊还热情地吹奏了口琴。杨泊觉得让狗熊这样野性笨拙的动物学习艺术大可不必,所以他不喜欢狗熊的节目。
  马戏班演出了半个钟头就草草结束了。杨泊最後一个走出去,有个马戏班的人问他,师傅,我们的马戏好看吗?杨泊想说实在没什么好看的,但他不忍伤害这个可敬的夜间马戏班,杨泊说,你们的演出时间还可以推迟,有好多人夜里睡不好觉。
  杨泊走到电报大搂时,回头看见广场上的灯光骤然熄灭。马戏班正在收摊,他们把那块巨大的白布收卷起来,白布在黑暗中慢慢地变小,最後消失,有一辆卡车停在路边,杨泊看著马戏班的人和动物都上了卡车,最後消失不见了。杨泊目送夜间马戏班远去,脑子里再次想到了丧葬这个不祥的字眼。
  据说杨泊後来养成了深夜独行的习惯。这种习惯最後导致了杨泊和冯敏之间关系的急剧恶化。有一段时间杨泊的朋友们都知道了他们分居的消息。有人猜测他们可能很快就会离婚。而真正了解杨泊的人说杨泊不会,除非冯敏提出离婚。有一天王拓去火车站送人,出站时看见杨泊一个人坐在台阶上。王拓跑过去跟他说话时,杨泊说,你别过来,我在梦游,王拓观察杨泊的神态表情,杨泊的眼楮宁静温和,似笑非笑的样子,和白天并无二致。王拓不相信他在梦游,但他很担心杨泊的神经是否出了毛病。
  杨泊深知他现在在别人眼里的形象,只有他自己坚信一切正常,他清醒而又放松,事物在向好的方面发展,他的个人生活一旦挣脱了世俗的枷锁,已经上升到精神的高空,杨泊对此感到满意。    冯敏第二次离家前做了一顿丰盛的午餐,她又把房子里里外外打扫干净。杨泊无动于衷地注视著冯敏忙碌地干这些活,後来他说,别这样,我不希望你走。如果我们必须分开,让我出去好了。我可以住到朋友家去。  
 冯敏说,不,这儿留给你一个人,这下没有人妨碍你写作了。我还给你单身的自由。
  杨泊说,我从来没说过单身自由,结婚不自由,我也不认为你和孩子妨碍过我,请不要偷换主题。
  冯敏说,我不想再忍受你的自私,还有你的阴暗心理。你不是男子汉,除了自己,你谁也不是。
  杨泊说,你说错了,我爱世界上每一个人,就是不爱自己。
  冯敏不再说话了,她用拖把使劲地擦著地板,地板上汪著水迹,冯敏看见杨泊脚上的拖鞋洇湿了,她用拖把敲了敲杨泊的脚说,把脚抬起来。杨泊没有动弹,他的目光变得呆滞无神,冯敏听见杨泊轻轻他说,我知道还有一个原因让你离开我,你只是羞于启齿。杨泊叹了口气。他说,我阳痿了,这是已婚男人致命的疾病,但它跟我的心灵没有关系,我没有罪。
  冯敏木然地站在那儿,过了很久地爆发出一声裂帛般的哭泣,她边哭边说,你混帐,你卑鄙,你自己明白那不是真正的原因。
  杨泊走到冯敏身後,他楼住了她的双肩。杨泊用手背给她擦泪,他说,别哭了,你应该相信我爱你。阳痿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心灵枯竭。只要一切正常起来,我的毛病也会好的。冯敏猛地甩开了杨泊的手,她边哭边喊,别恶心了,我再也不能忍受了。
  就这样冯敏夺门而出,冯敏跑下楼时,听见杨泊追出来喊,孩子,孩子怎么办?冯敏没有理睬。她想孩子是两个人的,杨泊有责任带他的孩子。这也是她对他的最简单最合理的惩罚。
  孩子未满周岁,还不会说话,甚至还没有长出牙齿,杨泊每天给孩子喂牛奶和米粉,换尿市,哄他睡觉。孩子哭的时候杨泊就把他抱到阳台上去。孩子到了阳台上就不哭了。这是杨泊在几天的实践中得出的经验。
  杨泊知道冯敏是故意把孩子撂给她的。这是女人天性所谙熟的手腕,意图在于制服男人。杨泊不明白的是冯敏的目的,她到底想让他怎么样呢?她的手腕成功之後又能怎么样呢?这一点也许冯敏自己也不清楚。许多人对事情都缺乏理智的把握。扬泊觉得这是一出无聊的闹剧,真正受害的是孩子。孩子像玻璃球一样被踢来踢去,被把玩和利用,只是因为孩子没有思想,他被有意无意地物化了。杨泊因而对怀里的孩子主出了别样的爱怜。
  杨泊出去买米,他把孩子放在自行车上,把米也放在自行车上,杨泊推著孩子和米慢慢走过街道,已是初冬,阳光晒在头顶上有些暖意。街上涌动著上班的人流,汽车、自行车、行色匆匆的男人女人和小学生。杨泊与他们逆向而行,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在人群中多少有点特殊,也许拥有一份正式职业每天上班下班也是一种幸福,那是人们赖以生存的秩序。杨泊想是什么东西把他甩到秩序之外的呢?不是外界事物,而是来自他内心的一种悖力,它很神秘并且不可战胜。杨泊想他也许就生活在现实和悖力的矛盾之中。
  在家门口杨泊看见王拓站著等他。王拓脸色苍白,双手揪著鬈曲的头发。王拓说,任佳出事了,她吃了一瓶安眠药。杨泊说,为什么吃那么多安眠药?她好像并不失眠。王拓说,你还不明白,她是自杀,现在在医院里抢救。杨泊先把米搬下车,然後把孩子抱下来,他说,为什么自杀?她还是个小女孩。王拓奇怪地看了一眼杨泊,他说,可能与你有关。你知道她是什么样的女孩,你是一个隐形凶手。杨泊沉默了一会儿,说,那么现在我应该做什么?王拓冷笑了一声,你说呢?杨泊转过脸看了一下地上的米袋,说,现在我应该先把米送上楼,你给我抱著孩子,王拓怒吼起来,他一脚把米袋踢翻,说,去你妈的米,难道任佳她还不如一袋米重要,你给我立刻去医院看她。杨泊平静地拍了拍王拓的肩膀,说,请你别发火,这不是一回事。谁也主宰不了任佳的意志,如果她想死就会死去,如果她不想死会活下来的,没有什么了不起的。
  後来杨泊抱著孩子坐上王拓的铃木摩托车去医院。杨泊突然想不起来任佳的模样了,杨泊与任佳只见过三次面,而现在他竟然成了她自杀的隐形凶手,杨泊觉得这件事荒诞而且具有戏剧效果,从另外一层意义上说,他不相信这件事情是真实的,它最多具备真实的外壳。杨泊坚信他与任佳没有任何精神联系。风很大,摩托车以高速穿越街道风景。杨泊注视著怀里的儿子,儿子的小脑袋在他的衣服上蹭著,他好像想睡了。杨泊奇怪孩子对这种高速运动的适应性,也许孩子对外界的适应能力要优于一个成人。人的年龄越大他的神经就越脆弱。
  一路上王拓没有说话。快到市立医院时他回头朝杨泊父子看了一眼,他说,我很难受。我很抱歉,硬把你拖来了。杨泊说,这没有关系,每个人平均八个月会并到一次意外事件,无法避免。
  杨泊抱著孩子跟随王拓走进任佳的病房。刚刚施行了灌肠术的任佳躺在病床上,容颜比平日更加娇艳美丽。杨泊抱著孩子坐在一只方凳上,看著任佳半醒半睡的脸若有所思。在病房弥漫的来苏儿的气味中,他依稀看见一些白色药片在肠道里缓缓行进,然後又看见肥皂泡沫在肠道里像波浪一样翻滚的幻景。他的嘴角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杨泊觉得服用安眠药自杀无疑是一种游戏。
  老杨,我不是为你死的,我只是悲叹生活的苍白和不如人意。任佳突然说。
  我知道这一点,谁也不会为别人而死。
  死亡是美丽的。我体验到了死亡的美丽的诗意。
  我不知道。因为我没有死过。不过我想死亡不是件美丽的事情。人活腻了才想到死,死很平常地降临,就像水池里的鱼,它一旦跳到水池外面就会死去。
  你没死过,你不知道死亡是一种什么感觉,就像一首歌中唱的,随风而去,对了,就是一种随风而去的感觉。
  随风而去。杨泊点了点头,他抬眼望窗外,窗外是淡蓝的天空和梧桐的枝权,一片叶子在阳光中旋卷著。杨泊说,天气多好,一切都在随风而去。
  到了冬天,杨泊失去了往日的自由和快乐。他一个人带著未满周岁的孩子,身心感到从未有过的疲惫。每隔一天,任佳就通过传呼电话找他聊天。任佳在那次自杀未遂後,非常喜欢与人讨论人生和哲学问题。杨泊不得不抱著孩子奔下楼去接她的电话。任佳在电话里长篇大论,往往要谈上五六分钟,这使旁边等著用电话的人很有意见,杨泊说,我没有办法,你们没听见?我什么也不想说,我只是一个诚实的听众。   杨泊曾经接到冯敏的一个电话。杨泊拿起话筒时什么也没有听见,他说,你是谁?对方没有声音,杨泊听见一种类似呜咽的轻微的声音,然後电话就被挂断了,凭感觉杨泊知道打电话的是冯敏。他想女人怎么都喜欢在电话里表达她的情感,女人天生喜欢这种半藏半露的方式。
  这年冬天杨泊几乎失去了时间的概念。杨泊家里没有日历,只有一卷风景摄影画历,画历依然停留在七月。七月是炎热而浪漫的夏季。现在是冬天了,有时候杨泊发现了画历的错误,但他不想去纠正这个错误。
  这天早晨窗外传来一阵鞭炮声,摇篮里的孩子被吓哭了。杨泊走到窗前,发现大街上的人比平日拥挤,远远地他看见百货公司挂出了红色的灯笼,灯笼上有“庆祝元旦”四个大字。杨泊这才想到原来是节日,节日总是很嘈杂很拥挤的。人们喜欢节日情有可原,杨泊只是觉得鞭炮太吵了。
  元旦这天後来成为冯敏记忆中一个可怕的日子。冯敏原来准备这天回家去的,她知道她迟早要回去,特意选择了元旦这个日子,因为这天象征著新的开始。早晨八点钟左右,冯敏买了一束她最爱的石竹花,带著一只大包准备回家。正要出门的时候冯敏的几个话剧团的同事来了。他们出于关心来看冯敏。冯敏只得打消了早晨回家的主意。他们问起冯敏和杨泊的龃龉,冯敏说著说著,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那群同事走时已近中午,冯敏从镜子里看见自己眼泡红肿,很难看的样子。她不想让别人看见她这个样子,冯敏想她只有下午回去了。
  中午的时候孩子仍然不时地啼哭。孩子自从被鞭炮声吓醒後就一直在哭,杨泊想尽了一切办法也未能制止孩子的哭声。他给孩子量了体温,体温正常,证明孩子没有发烧。他无可奈何了,他不知道孩子为什么在新年伊始的时候这样大哭不止。
  杨泊把孩子抱到阳台上去,阳台上阳光明媚,昨夜晾晒的尿布在风中轻轻拂动。杨泊听见暄闹的市声中融合著一丝若有若无的音乐声,好像是一支著名的安魂曲,他觉得那音乐悲亢而悠远,在风、阳光和市声中发挥了最佳效果。他分辨不出它来自何处,他想在元旦听安魂曲也许不是件好事,至少它使人联想到了死亡。
  空中有一只红色气球,气球慢慢地浮升,在阳光中闪著透明的色彩。杨泊指著气球对孩子说,别哭了,你看那只气球,它多么漂亮。孩子没有朝那只气球看,他闭著眼楮大哭,哭得满脸是泪。扬泊感到一种深深的绝望。
  别哭了,我最不喜欢听见哭声,哭是最令人生厌的事情。
  ……别哭了,你哭得让我烦躁焦虑,你哭得我情绪坏透了。
  ……别哭了。我假若打你一顿又能怎么讲?我不喜欢暴力,我情愿逃避,可是我能逃到哪里去呢?
  ……为什么哭个不停?你让我安静一会儿吧,我已经很疲倦了,我受不了你的无缘无故的哭声。
  ……为什么还要哭?你让我感到绝望,你让我感到整个世界无理可说,而我也不想再说了,我已经说得够多了。   ……好吧,你继续哭吧。现在我只有一个办法可以听不见你的哭声,或者把你从阳台上扔下去,或者我自己跳下去。我想还是让我跳下去吧,这样更好一些。我可以问心无愧。
  杨泊把孩子放回到摇篮里,孩子哭得更厉害了。杨泊想了想,俯身把孩子连同摇篮一起搬到了阳台上。他找了一个玩具小熊塞在孩子的手里,他说,什么时候你不想哭了,可以玩这个小熊。没有我,你也许会更快活一些。
  杨泊双手撑著阳台,水泥质地的阳台冰凉冰凉的,而阳光很温暖。杨泊凝望天空,那只红气球已经升得很高很高,现在他只能看到一点虚幻的白点。天空下是杨泊所熟悉的城市,城市很大,漠然地向各个方向延伸。杨泊听见那支安魂曲的乐声索绕在城市上空,他始终分辨不出它来自何处。   中午十二点一刻,杨泊纵身一跃,离开世界。杨泊听见一阵奇异的风声。他觉得身体轻盈无比,像一片树叶自由坠落。他想这才是真正的随风而去。这才是一次真实的死亡感觉。
  楼下就是商业街。元旦这天街上的人很多,所以有很多人亲眼目睹了杨泊坠楼的情景。其中包括杨泊的妻子冯敏。冯敏当时在她熟悉的水果摊上买桔子。水果摊老板说,你好像很久没来买水果了,冯敏挑了几只桔子放到秤盘上,她说,水果太贵了,没有钱,吃不起了。冯敏抱著桔子和鲜花穿过街道时朝家里的阳台望了一眼,她看见阳台上有个人跳下来,那个人很像杨泊。
  那个人就是杨泊。
《婚姻即景》第二篇
  五月的一个早晨,从营队里开来的一辆越野卡车停在翠云坊的巷口,浓妆艳抹的妓女们陆续走出来,爬上卡车的後车厢去。旁观的人包括在巷口摆烧饼摊的、卖香烟和卖自主花的几个小贩。除此之外,有一个班的年轻士兵荷枪站在巷子两侧,他们像树一样保持直立的姿态。
  最後出来的是喜红楼的秋仪和小萼,秋仪穿著花缎旗饱和高跟鞋,她倚著门,弯腰把长统袜子从小腿上往上扮。後面的是小萼。她明显是刚刚睡醒,披头散发的,眼圈下有一道黑圈。秋仪拉著小萼的手走到烧饼摊前,摊主说,秋小姐,今天还吃不吃烧饼了?秋仪说,吃,怎么不吃?她随手拿了两块,递了一块给小萼。小萼朝卡车上的人望著,她说,我不想吃,我们得上去了。秋仪仍然站著,慢慢地从钱包里找零钱,最後她把烧饼咬在嘴里,一边吃一边朝卡车前走,秋仪说,怎么不想吃?死犯杀头前还要吃顿好饭呢。
  等到她们爬上车时,卡车已经嗡嗡地发动了。车上一共载了十五六个妓女,零落地站著或者坐著。在一个角落里堆著几只皮箱和包裹。秋仪和小萼站在栏杆边上,朝喜红楼的窗口望去,一条水绿色的内裤在竹竿上随风飘动。小萼说,刚才忘收了,不知道会不会下雨。秋仪说,别管那么多了,去了那儿让不让回来还不知道呢。小萼黯然地低下头,她说,把我们拉去到底干什么?秋仪说,说是检查性病,随便吧,反正我也活腻了,就是杀头我也不怕。
  卡车驶过了城市狭窄的坑坑洼洼的路面,一些熟悉的饭店、舞厅和烟馆赌场呼喇喇地闪过去。妓女们心事重重,没有人想对她们的未来发表一点见解。红旗和标语在几天之内覆盖了所有街道以及墙上的美人广告,从妓女们衣裙上散发的脂粉香味在卡车的油烟中很快地稀释。街道对面的一所小学操场上,许多孩子在练习欢庆锣鼓,而大隆机器厂的游行队伍正好迎面过来,工人们挥舞纸旗唱著从北方流传过来的新歌,有人指著翠云坊过来的卡车溜笑,还有一个人从队伍里蹦起来,朝卡车上的人吐了一口唾沫。
  猪猡!妓女们朝车下骂。直到这时气氛才松弛下来,她们都挤到车挡板边上,齐声斥骂那个吐唾沫的人。但是卡车也突然加速了,拉开了妓女们与街上人群的距离,她们发现卡车正在朝城北开,秋仪看见老浦从一家茶叶店出来,上了黄包车。她就朝老浦挥手,老浦没有发现什么,秋仪又喊起来,老浦,我走啦。老浦没有听见:他的瘦长的身形越缩越小,秋仪只记得老浦那天穿著银灰色西服,戴著一顶礼帽。
  临时医院设在城北的一座天主教堂里,圆形拱门和窗玻璃上仍然可见不规则的弹洞,穿著白褂的军医和护士们在台阶上出出进进。有个军官站在楼梯上大声喊,翠云坊来的人都上楼去!
  翠云坊的妓女们列队在布廉外等候,里面有个女声在叫著妓女们的名字,她说,一个一个来,别著急,秋仪扑哧一笑,她说,谁著急了?又不是排队买猪蹄膀。妓女们都笑起来,有人说,真恶心,好像劁猪一样的,押队的军官立刻把枪朝说话的人晃了晃,他说,不准胡说八道,这是为你们好。他的神态很威严,妓女们一下就噤声不语了。
  很快叫到了小萼。小萼站著不动,她的神情始终恍恍惚惚的,秋仪搡了她一把,叫你进去呢。小萼就势抓住秋仪的手不放,她说,我怕,要不我俩一起进去。秋仪说,你怕什么?你又没染上什么脏病,让他们检查好了,不就是脱一下吗?小萼的嘴唇哆嗦著,好像快哭出来了。秋仪跺了跺脚说,没出息的货,那我就陪你进去吧。
  小萼蜷缩在床上,她从小就害怕医生和酒精的气味。女军医的脸捂在口罩後面,只露出一双淡漠的细长的眼楮。她等著小萼自己动手,但小萼紧紧捂著内裤,她说,我没病,我不要检查,女军医说,都要检查,不管你有病没病。小萼又说,我身上正来著呢,多不方便。女军医不耐烦地皱了皱眉头,你这人怎么这样麻烦?那只戴著橡皮手套的手就毫不留情地伸了过来。这时候小萼听见那边的秋仪很响地放了一个屁。她朝那边看看,秋仪朝她挤了挤眼楮。那边的女军医尖声叫了句讨厌。秋仪翻了个身说,难道屁也不让放了吗?胀死了谁负责?小萼不由得捂住嘴笑了。布廉外面的人也一齐笑起来,紧接著响起那个年轻军官的声音,不准嘻嘻哈哈,你们以为这是窑子吗?
  其他楼里有几个女孩被扣留了,她们坐在一张条椅上,等候处理。有人在嘤嘤哭泣,一个叫瑞凤的女孩专心致志地啃著指甲,然後把指甲屑吐在地上。她们被查明染上了病,而另外的妓女们开始陆续走下教堂的台阶。
  秋仪和小萼挽著手走,小萼的脸苍白无比,她环顾著教堂的破败建筑,掏出手绢擦拭著额角,然後又擦脖颈、手臂和腿。小萼说,我觉得我身上脏透了。秋仪说,你知道吗?我那个屁是有意放的,我心里憋足了气。小萼说,以後怎么办?你知道他们会把我们弄到哪里去?秋仪叹了口气说,谁知道?听说要让我们去做工。我倒是不怕,我担心你吃不了那个苦。小萼摇了摇头,我也不怕,我就是不知道以後的日子该怎么过,心里发慌。
  那辆黄绿色的大卡车仍然停在临时医院门口,女孩们已经坐满了车厢。秋仪走到门口脸色大变,她说,这下完了,他们不让回翠云坊了。小萼说,那怎么办?我还没收拾东西呢。秋仪轻声说,我们躲一躲再说。秋仪拉著小萼悄悄转到了小木房的後面。小木房後面也许是士兵们解决大小便的地方,一股强烈的尿噪味呛得她们捂住了鼻子。她们没有注意到茅草丛里蹲著一个士兵,士兵只有十八九岁,长著红润的圆脸,他一手拉裤子,一手用步枪指著秋仪和小萼,小萼吓得尖叫了一声。她们只好走出去,押车的军官高声喊著,快点快点,你们两个快点上车。
  秋仪和小萼重新站到了卡车上,秋仪开始咒骂不迭,她对押车的军官喊,要杀人吗,要杀人也该打个招呼,不明不白地把我们弄到哪里去?军官不动声色他说,你喊什么,我们不过是奉命把你们送到劳动训练营去,秋仪跺著脚说,可是我什么也没带,一文钱也没有,三角裤也没有换的,你让我怎么办?军官说,你什么也不用带,到了那里每人都配给一套生活必需品。秋仪说,谁要你们的东西,我要带上我自己的,金银首饰,旗袍丝袜,还有月经带,你们会给我吗?这时候军官沉下了脸,他说,我看你最不老实,再胡说八道就一枪崩了你。
  小萼紧紧捏住秋仪的手,她说,你别说了,我求求你别再说了。秋仪说我不信他敢开枪。小萼呜咽起来,她说都到这步田地了,还要那些东西干什么?横竖是一刀,随它去吧。远远地可以看见北门的城墙了,城墙上插著的红旗在午风中款款飘动。车上的女孩们突然意识到卡车将扳铸们抛出熟稔而繁华的城市,有人开始嚎陶大哭。长官,让我们回去!这样的央求声此起彼伏。而年轻的军官挺直腰板站在一侧,面孔铁板,丝毫不为所动。靠近他的女孩能感觉到他的呼吸非常急促,并且夹杂著一种浓重的蒜臭味。
  卡车经过北门的时候放慢了速度。秋仪当时的手心沁出了许多冷汗,她用力握了握小萼的手指,纵身一跃,跳出了卡车,小萼看见秋仪的身体在城门砖墙上蹭了一下,又弹回到地上。事情发生得猝不及防,车上响起一片尖叫声。小萼惊呆了,紧接著的反应就是去抓年轻军官的手,别开枪,放了她吧。小萼这样喊著,看见秋仪很快从地上爬起来,她把高跟鞋踢掉了,光著双脚,一手撩起旗袍角飞跑,秋仪跑得很快,眨眼工夫就跑出城门洞消失不见了,年轻军官朝天放了一次空抢,小萼听见他用山东话骂了一句不堪入耳的脏话:操不死的臭婊子。
  1950年暮春,小萼来到了位于山洼里的劳动训练营。这也是小萼离开家乡横山镇後涉足的第二个地方。训练营是几排红瓦白墙的平房。周围有几株桃树。当她们抵达的时候,粉红色的桃花开得正好,也就是这些桃花使小萼感到了一丝温暖的气息,在桃树前她终于止住了啜泣。
  四面都是平缓逶迤的山坡,有一条土路通往山外,开阔地上没有铁丝网,但是路口矗立著一座高高的哨楼,士兵就站在哨楼上了望营房的动静,瑞凤一来就告诉别人,她以前来过这里,那会儿是日本兵的营房,小萼说,你来这里来什么?瑞凤咬著指甲说,陪他们睡觉呀,我能干啥?
  宿舍里没有床,只有一条用砖砌成的大统铺,军官命令妓女们自由选择。六个人睡一条铺。瑞凤对小萼说,我门挨著睡吧,小萼坐在铺上,看著土墙上斑驳的水渍和蜘蛛网,半晌说不出话。她想起秋仪,秋仪不知,逃到哪里去了,如果她在身边,小萼的心情也许会好得多。这些年来秋仪在感情上已经成为小萼的主心骨,什么事情她都依赖秋仪,秋议不在她就更加心慌。
  在训练营的第一夜,妓女们夜不成寐。铺上有许多跳蚤和虱子,墙涧里的老鼠不时地跳上妓女们的脸,宿舍里的尖叫和咒骂声响成一片。瑞凤说,这他妈哪里是人呆的地方?有人接茬说,本来就没把你当人看,没有一枪崩了就算便宜你了,瑞风又说,让我们来干什么,陪人睡觉吗?妓女们笑起来,都说瑞凤糊涂透顶。半夜里有人对巡夜的哨兵喊,睡不著呀,给一片安眠药吧!哨兵离得远远地站著,他恶声恶气他说,让你们闹,明天就让你们干活去。你们以为上这儿来享福吗,让你门来是劳动改造脱胎换骨的。睡不著?睡不著就别睡!
  改造是什么意思?瑞凤问小萼。
  我不懂。小萼摇了摇头,我也不想弄懂。
  什么意思?就是不让你卖了。有个妓女嘻嘻地笑著说。让你做工,让你忘掉男人,以後再也不敢去拉客。
  到了凌晨时候,小萼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会儿,这期间她连续做了好几个恶梦。直到後来妓女们一个个地坐到尿桶上去,那些声音扳铸惊醒厂。小萼的身体非常疲乏,好像散了架。她靠在墙上,侧脸看著窗外。一株桃花的枝条斜陈窗前,枝上的桃花蕊里还凝结著露珠。小萼就伸出手去摘那些桃花,这时候她听见从哨楼那里传来了一阵号声,小萼打了个冷颤。她清醒地意识到一种新的陌生的主活已经开始了。
  秋仪回到喜红缕时天已经黑透了。门口的灯笼摘掉了,秋仪站在黑暗中拢了拢零乱的头发。楼门紧闭著,里面隐约传来搓麻将牌的声音。秋仪敲了很久,鸨母才出来开门,她很吃惊他说,怎么放你回来了?秋仪也不答话,径直朝里走,鸨母跟在後面说,你是逃回来的?你要是逃回来的可不行,他们明天肯定还要上门,现在外面风声紧。秋仪冷笑了一声说,我都不怕。你怕什么?我不过是回来取我的东西,鸨母说,取什么东西?你的首饰还有细软刚才都被当兵的没收了,秋仪  地爬上楼梯,她说,别跟我来这一套,你吞了我的东西就不怕天打雷劈?
  房间里凌乱不堪,秋仪找她的首饰盒果然找不到了,她就冲到客厅里,对打麻将的四个人说,怎么,现在开始把我的首饰当筹码了?鸨母仍然在摸牌,她说,秋仪你说话也太过分了,这么多年我侍你像亲生女,我会吞你的血汗钱吗?秋仪不屑地一笑,她说,那会儿你指望我赚钱,现在树倒猢狲散,谁还不知道谁呀?鸨母沉下脸说,你不相信可以去找,我没精神跟你吵架,秋仪说,我也没精神,不过我这人不是好欺的主,什么事我都敢干。鸨母厉声说,你想怎么样?秋仪抱著臂绕著麻将桌走了一圈,突然说,点一把火最简卑了,省得我再看见这个臭烘烘的破窑子,鸨母冷笑了一声,她说,谅你也没这个胆子,你就不怕我喊人挖了你的小X喂狗吃。秋仪说,我怕什么,我十六岁进窑子就没怕过什么,挖X算什么?挖心也不怕!
  秋仪奔下楼去,她从墙上撕下一张画就到炉膛里去引火,打麻将的人全跑过来拉扯秋仪的手,秋仪拼命地挥著那卷火苗喊,烧了,烧了,干脆把这窑子烧光,大家都别过了。拉她的人说,秋仪你疯了吗?秋仪说,我是疯了,我十六岁进窑子就疯了,楼下正乱作一团时,鸨母从楼梯上扔下一个小包裹,鸨母气急败坏他说,都在里面了,拿著滚蛋吧。滚吧。
  後来秋仪夹著小包裹走出了翠云坊。夜已经深了,街上静寂无人。秋仪走到街口,一种前所未有的悲怆之情袭上心头。回头看看喜红楼,小萼的内裤仍然在夜空中飘动,她很为小萼的境况担忧,但是秋仪无疑顾不上许多了。短短几日内物是人非,女孩都被永远地逐出了翠云坊。在一盏昏黄的路灯下,秋仪辨认了一下方向。她决定去城北寻找老浦,不管怎么样,老浦应该是她投靠的第一个人选。
  老浦住在电力公司的单身公寓里。秋仪到那里时守门人刚刚打开铁门。守门人告诉秋仪说,老浦不在,老浦经常夜不归宿,秋仪说,没关系,我上楼去等他。秋仪想她其实比守门人更了解老浦。   秋仪站在老浦的房间前,耐心地等候。公寓里的单身职员们陆续拿著毛巾和茶杯走进盥洗间。有人站在水池前回头仔细地看秋仪的脸,然後说,好像是翠云坊来的。秋仪只当没听见,她掏出一支香烟慢慢地吸著,心里猜测著老浦的去向。老浦也许去茶楼喝早茶了,也许搭上了别的楼里的姑娘,他属于那种最会吃喝玩乐的男人。
  你怎么上这儿来了?正等得心焦时,老浦回来了,老浦掏出钥匙打开门,一只手就把秋仪拉了进来。
  没地方去了。秋仪坐到沙发上,说,解放军把翠云坊整个封了一卡车人全部拖到山沟里,我是跳车逃走的。
  我听说了,老浦皱了皱眉头,他盯著秋仪说,那么你以後准备怎么办?
  天知道该怎么办。现在外面风声还紧,他们在抓人,抓去做苦工。我才不去做工,这一阵我就在你这儿躲一躲了,老浦,我跟你这点情分总归有吧?
  这点忙我肯定要帮,老浦把秋仪抱到他腿上,又说,不过这儿人多眼杂,我还是把你接到我家里去吧,对外人就说是新请的保姆。
  为什么要这样作践人,就不能说是新婚的太太吗?秋仪搂住老浦的脖子亲了一下,又在他背上捶了一拳。
  好吧,你愿意怎样就怎样。老浦的手轻柔地拎起秋仪的旗袍朝内看看,嘴里嘘了一口气,他说,秋议,我见你就没命,你把我的魂给抢走。
  秋仪朝地上阵了一口,她说,甜言蜜语我不稀罕,我真想拿个刀子把你们男人的心挖出来看看,看看是什么样子,什么颜色。说不定挖出来的是一摊烂泥,那样我也就死了心了。
  两个人在无锡馄饨馆吃了点三鲜馄饨和小笼包,在路上拦了一辆黄包车,老浦说,现在我就带你回家,秋仪用一块丝中蒙住半个脸,挽著老浦的手经过萧条而紊乱的街市,电影院仍然在放映好莱坞的片子,广告画上的英雄和美女一如既往地情意绵绵,秋仪指著广告说,你看那对男女,假的,老浦不解地问,什么假的?秋仪说什么都是假的,你对我关心是假的,我对你欢心也是假的,他们封闭翠云坊也是假的,我就不相信男人会不喜欢逛窑子。把我们撵散了这世界就干净了吗?
  黄包车颠簸著来到一条幽静的街道上,老浦指著一座黄色的小楼那是我家,是我父亲去世前买的房产,现在就我母亲带一个佣人住。空了很多房间。秋仪跳下车,她问老浦,我该怎么称呼你母亲?老浦说,你叫她浦太太好了。秋仪说,咳,我就不会跟女人打交道。她们道我的身份吗?最好她也干过我这行,那就好相处了,老浦的脸马上就有点难看,他说,你别胡说八道。我母亲是很有身份的人,见了她千万收敛点。你就说是我的同事,千万别露出马脚。秋仪笑了笑,这可难说,我这人不会装假。
  浦太太坐在藤倚上打毛线。秋仪一见她的又大又亮的眼楮心里就虚了三分。长著这种马眼的女人大凡都是很厉害的。见面的仪式简单而局促,秋仪心不在焉地左顾右盼,她始终感觉到浦太太尖锐的目光在她的全身上下敲敲打打的,浦太太的南腔北调的口音在秋仪听来也很刺耳。
  女佣把秋仪领到楼上的房间,房间显然空关己久了,到处积满灰尘。女佣说,小姐先到会客间坐坐,我马上来打扫。秋仪挥挥手,你下去吧,等会儿我自己来打扫,秋仪把窗户拉开朝花园里俯视,老浦和浦太太还站在花园里说话,秋仪听见浦太太突然提高嗓门说,你别说谎了,我一眼就看得出她是什么货色,你把这种女人带回家、就不怕别人笑话!秋仪知道这是有意说给她听的。她不在乎。她从小就是这样,不在乎别人怎么说她,说了也是白说。
  从早晨到傍晚,小萼每天要缝三十条麻袋。其他人也一样,这是规定的任务,缝不完的不能擅自下工。这群年轻女人挤在一间昔日的军械库里缝麻袋,日子变得冗长而艰辛。那些麻袋是军用物资,每天都有卡年来把麻袋运出劳动营去。
  小萼看见自己的纤纤十指结满了血泡,她最後连针也抓不住了,小萼面对著一堆麻袋片黯然垂泪,她说,我缝不完了,我的手指快掉下来了,边上的人劝慰说,再熬几天,等到血泡破了就结老茧了。结了老茧就好了。最後人都走空了,只留下小萼一个人陷在麻袋堆里,暮色渐浓,小萼听见士兵在门外来回踱步,他焦躁地喊,8号,你还没缝完呐,每天都是你落後。小萼保持僵直的姿势坐在麻袋上,她想我反正不想缝了,随便他们怎样处理我了。昔日的军械库弥漫著麻草苦涩的气味,夜色也越来越浓,值班的士兵啪地开了灯,他冲著小萼喊,8号你怎么坐著不动?小心关你的禁闭。小萼慢慢地举起她的手指给士兵看,她想解释什么,却又懒得开口说话。那个士兵嘟哝著就走开了。小萼後来听见他在唱歌:解放区的天是晴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
  大约半个小时以後,值班的士兵走进工场,看见小萼正在往房梁上拴绳套,小萼倦怠地把头伸到绳套里,一只手拉紧了绳子,士兵大惊失色,他叫了一声,8号,不许动!急急地开了一记朝天空枪。小萼回头看著,小萼连忙用手护著脖子上的绳套说,你开枪干什么?我又不逃跑。士兵冲著那绳了,他说你想死吗?小萼漠然地点点头,我想死,我缝不完三十条麻袋,你让我怎么办呢?
  营房里的人听到枪声都往这边跑,妓女们趴著窗户朝里面张望。瑞凤说,小萼,他开枪打你吗?年轻的军官带著几个上兵,把小萼推出了工场。小萼捂著脸踉跄著朝外走,她边哭边说,我缝不完三十条麻袋了,除了死我没有办法。她听见妓女们一起大声恸哭起来。军官大吼,不准哭,谁再哭就毙了谁。马上有人叫起来,死也不让死,哭又不让哭,这种日子怎么过?不如把我们都毙了吧。不知是谁领头,一群妓女冲上来抱住了军官和士兵的腿,撕扯衣服,抓捏他们的裤裆,营房在霎时间混乱起来,远处哨楼上的探照灯打过来,枪声 啪地在空中爆响。小萼跳到一堵墙後,她被自己点燃的这场战火吓呆了,这结果她没有想到。
  妓女劳动营发生的骚乱後来曾经见诸报端,这是1950年暮春的事。新闻总是简洁笼统的,没有提小萼的名字,当然更没有人了解小萼是这场骚乱的根源。
  第二天早晨小萼被叫到劳动营的营部。来了几个女干部,一式地留著齐耳短发,她们用古怪的目光打量了小萼一番,互相窃窃私语,後来就开始了漫长的谈话。
  夜里小萼没有睡好,当她意识到自己惹了一场风波以後一直提心吊胆。如果他们一枪杀了她结果倒不算坏,但是如果他们存心收拾她要她缝四十条甚至五十条麻袋呢?她就只好另寻死路了。如果秋仪在,秋仪会帮她的,可是秋仪抛下她一个人逃了。整个谈话持续了一个上午,小萼始终恍恍惚惚的,她垂头盯著脚尖,她看见从翠云坊穿来的丝袜已经破了一个洞,露出一颗苍白而浮肿的脚趾。
  小萼,请你说说你的经历吧。一个女干部对小萼微笑著说,别害怕,我们都是阶级姐妹。
  小萼无力地摇了摇头,她说,我不想说,我缝不完三十条麻袋,就这些,我没什么可说的。
  你这个态度是不利于重新做人的。女干部温和他说,我们想听听你为什么想到去死,你有什么苦就对我们诉,我们都是阶级姐妹,都是在苦水里泡大的。
  我说过了,我的手上起血泡,缝不完三十条麻袋。我只好去死。
  这不是主要原因。你被妓院剥削压迫了好多年,你苦大仇深,又无力反抗,你害怕重新落到敌人的手里,所以你想到了死,我说得对吗?
  我不知道。小萼依然低著头看丝袜上的洞眼,她说,我害怕极了。
  千万别害怕。现在没有人来伤害你了。让你们来劳动训练营是改造你们,争取早日回到社会重新做人。妓院是旧中国的产物,它已经被消灭了。你以後想干什么?想当工人,还是想到商店当售货员?
  我不知道。干什么都行,只要不太累人。
  好吧。小萼,现在说说你是怎么落到鸨母手中的,我们想帮助你,我们想请你参加下个月的妇女集会,控诉鸨母和妓院对你的欺凌和压
  我不想说。小萼说,这种事怎么好对众人说,我怎么说得出口?
  没让你说那些脏事。女干部微红著脸解释说,是控诉,你懂吗?比如你可以控诉妓院怎样把你骗进去的,你想逃跑时他们又怎样毒打你的。稍微夸张点没关系,主要是向敌人讨还血债,最後你再喊几句口号就行了。
  我不会控诉,真的不会。小萼淡漠他说,你们可能不知道,我到喜红楼是画过押立了卖身契的,再说他们从来没有打过我,我规规矩矩地接客挣钱,他们凭什么打我呢?
  这么说,你是自愿到喜红楼的?
  是的,小萼又垂下头,她说,我十六岁时爹死了,娘改嫁了,我只好离开家乡到这儿找事干。没人养我,我自己挣钱养自己。
  那么你为什么不到缧丝厂去做工呢?我们也是苦出身,我们都进了螺丝厂,一样可以挣钱呀。
  你们不怕吃苦,可我怕吃苦。小萼的目光变得无限哀伤,她突然捂著脸呜咽起来,她说,你们是良家妇女,可我天生是个贱货。我没有办法,谁让我天生就是个贱货。
 妇女干部们一时都无言以对,她们又对小萼说了些什么就退出去了。然後进来的是那些穿军服的管教员。有一个管教员把一只小包裹扔到小萼的脚下,说,8号,你姐姐送来的东西。小萼看见外面的那条丝巾就知道是秋仪托人送来的。她打开包裹,里面塞著丝袜、肥皂、草纸和许多零食,小萼想秋仪果真没有忘记她,茫茫世界变幻无常,而秋仪和小萼的姐妹情谊是难以改变的。小萼剥了一块太妃夹心糖含在嘴里,这块糖在某种程度上恢复了小萼对生活的信心。後来小萼嚼著糖走过营房时自然又扭起了腰肢,小萼是个细高挑的女孩,她的腰像柳枝一样细柔无力,在麻袋工场的门口,小萼又剥了一块糖,她看见一个士兵站在桃树下站岗,小萼对他妩媚地笑了笑,说,长官你吃糖吗?士兵皱著眉扭转脸去,他说,谁吃你的糖?也不嫌恶心。
  去劳动营给小萼送东西的是老浦。老浦起初不肯去,无奈秋仪死磨硬缠,秋仪说,老浦你有没有人味就看这一回了。老浦说,哪个小萼?就是那个瘦骨伶峋的黄毛丫头?秋仪说,你喜欢丰满,自然也有喜欢瘦的,也用不著这样损人家,人家小萼还经常夸你有风度呢,你说你多浑。
  秋仪不敢随便出门,无所事事的生活中最主要的内容是睡觉。白天一个人睡,夜里陪老浦睡。在喜红楼的岁岁月月很飘逸地一闪而过,如今秋仪身份不明,她想以後依托的也许还是男人,也许只是她多年积攒下来的那包金银细软。秋仪坐在床上,把那些戒指和镯子之类的东西摆满了一床,她估量著它们各自的价值,这些金器就足够养她五六年了,秋仪对此感到满意。有一只镯子上镌著龙凤图案,秋仪最喜欢,她把手镯套上腕子,这时候她突然想到小萼,小萼也有这样一只龙凤镯,但是小萼临去时一无所有,秋仪无法想像小萼将来的生活,女人一旦没有钱财就只能依赖男人,但是男人却不是可靠的。
  一晃半个月过去了,秋仪察觉到浦太太对她的态度越来越恶劣。有一天在饭桌上浦太太开门见山地问她,秋小姐,你准备什么时候离开我家呢?秋仪说,怎么,下逐客令吗?浦太太冷笑了一声说,你不是什么客人,我从来没请你到我家来,我让你在这儿住半个月就够给面子了。秋仪不急不恼他说,你别给我摆这副脸,老娘不怕,有什么对你儿子说去,他让我走我就走。浦太太摔下筷子说,没见过你这种下贱女人,你以为我不敢对他说?
  这天老浦回家後就被浦太太拦在花园里了。秋仪听见浦太太对他又哭又闹的,缠了好半天,秋仪觉得好笑,她想浦太太也可怜,这是何苦呢?她本来就没打算赖在浦家,她只是不喜欢被驱逐的结果,太伤面子了。
  老浦上楼後脸上很尴尬。秋仪含笑注视著他的眼楮,等著他说话。秋仪想她倒要看看老浦怎么办。老浦跑到盥洗间洗淋浴,秋仪说,要我给你擦背吗?老浦说,不要了,我自己来。秋仪听见里面的水溅得哗哗地响,後来就传来老浦闷声闷气的一句话,秋仪,明天我另外给你找个住处吧,秋仪愣了一会儿。秋仪很快就把盥洗间的门踢开了,她指著老浦说,果然是个没出息的男人,我算看错你了。老浦的嘴凑在水龙头上,吐了一口水说,我也没办法,换个地方也好。我们一起不是更方便吗?秋仪不再说话,她飞速地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全部塞到刚买的皮箱里。然後她站到穿衣镜前,梳好头发,淡淡地化了妆。老浦在腰间围了条浴巾出来。他说,你这就要走?你想去哪里?秋仪说,你别管,把钱掏出来。老浦疑惑他说,什么钱?秋仪啪地把木梳砸过去,你说什么钱?我陪你这么多天,你想白嫖吗?老浦捡起木梳放到桌上,他说,这多没意思,不过是换个住处,你何必生这么大的气?秋仪仍然柳眉倒竖,她又踢了老浦一脚。你倒是给我掏呀,只当我最後一次接客,只当我接了一条狗。老浦咕哝著从钱包里掏钱,他说,你要多少,你要多少我都给你。这时候秋仪终于哭出声来,她抓过那把钞票拦腰撕断,又摔到老浦的脸上,秋仪说,谁要你的钱,老浦,我要过你的钱吗?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老浦躲闪著秋仪的攻击,他坐到沙发上喘著气说,那么到底要怎么样呢?你既然不想走就再留几天吧。秋仪已经拎起了皮箱,她尖叫了一声,我不稀罕!然後就奔下楼去,在花园里她撞见了浦太太,浦太太以一种幸灾乐祸的表情看著秋仪的皮箱,秋仪呸地对她吐了一口唾沫,她说,你这个假正经的女人,我咒你不得好死。
  秋仪起初是想回家的。她坐的黄包车已经到了她从小长大的棚户区,许多孩子在媒碴路上追逐嬉闹,空中挂满了滴著水的衣服和尿布,她又闻到了熟悉的贫穷肮脏的酸臭味。秋仪看见她的瞎子老父亲坐在门口剥蚕豆,她的姑妈挽著袖子从一只缸里捞咸菜,在他们的头顶是那块破烂的油毡屋顶,一只猫正蹲伏在那里车夫说,小姐下车吗?秋仪摇了摇头,往前走吧,一直往前走。在经过父亲身边时,秋仪从手指上摘下一只大方戒,扔到盛蚕豆的碗里,父亲竟然不知道,他仍然专心地剥著蚕豆,这让秋仪感到一种揪心的痛苦。她用手绢捂住脸,对车夫说,走吧,再住前走。车夫说,小姐你到底要去哪里?秋仪说,让你走你就走,你怕我不付车钱吗?
  路边出现了金黄色的油菜花地,已经到了郊外的乡村了,秋仪环顾四周的乡野春景,有一大片竹林的簇拥中,露出了玩月庵的黑瓦白墙。秋仪站起来,她指著玩月庵问车夫,那是什么庙?车夫说,是个尼姑庵。秋仪突然自顾笑起来,她说,就去那儿,干脆剃头当尼姑了。
  秋仪拎著皮箱穿过竹林,有两个烧香的农妇从玩月庵出来,狐疑地叮著秋仪看,其中一个说,这个香客是有钱人。秋仪对农妇们笑了笑,她站在玩月庵的朱漆大门前,回头看了看泥地上她的人影,在暮色和夕光里那个影子显得单薄而柔软。秋仪对自己说,就在这儿,干脆剃头当尼姑了。   庵堂里香烟獠绕,供桌上的松油灯散著唯一的一点亮光。秋仪看见佛龛後两个尼姑青白色的脸,一个仍然年轻,一个非常苍老。她们漠然地注视著秋仪,这位施主要烧香吗?秋仪沉没在某种无边的黑暗中,多日来紧张疲乏的身体在庵堂里猛然松弛下来,她跪在蒲团上对两个尼姑磕了一记响头,她说,两位师傅收下我吧,我已经无处可去。两个尼姑并不言语,秋仪说,让我留在这里吧,我有很多钱,我可以养活你们。那个苍老的尼姑这时候捻了捻佛珠,飞快地吟诵了几句佛经,年轻的则掩嘴偷偷地笑了,秋仪猛地抬起头,她的眼楮里流露出极度的焦躁和绝望,秋仪的手拼命敲著膝下的蒲团,厉声喊道,你们聋了吗?你门听不见我在求你们?让我当尼姑,让我留在这里,你们再不说话我就放一把火,烧了这个尼姑庵,我们大家谁也活不成。
  秋仪怎么也忘不了在玩月庵度过的第一个夜晚。她独自睡在堆满木柴和农具的耳房里,窗台上点著一支蜡烛。夜风把外面的竹林吹得飒飒地响,後来又渐浙沥沥地下起了雨。秋仪在雨声中辗转反侧,想想昨夜的枕边还睡著老浦,仅仅一夜之间脂粉红尘就隔绝于墙外。秋仪想这个世界确实是诡谲多变的,一个人活过了今天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事,谁会想到喜红楼的秋仪现在进了尼姑庵呢!
  很久以後小萼听说了秋仪削发为尼的事情。老浦有一天到劳动营见了小萼,他说的头一句话就是秋仪进尼姑庵了。小萼很吃惊,她以为老浦在说笑话。老浦说,是真的,我也才知道这事。我去找她,她不肯见我,小萼沉歇了一会儿,眼圈就红了。小萼说,这么说你肯定亏待了秋仪,要不然她绝不会走这条路。老浦愁眉苦脸他说,一言难尽,我也有我的难处。小萼说,秋仪对你有多好,翠云坊的女孩有这份细心不容易,老浦你明白吗?老浦说我明白,现在只有你小萼去劝她了,秋仪听你的话,小萼苦笑起来,她说老浦你又糊涂了,我怎么出得去呢?我要出去起码还有半年,而且要劳动表现特别好,我又干不好,每天只能缝二十条麻袋,我自己也恨不能死。  
 两人相对无言,他们坐在哨楼下的两块石头上。探视时间是半个钟头,小萼仰脸望了望哨楼上的哨兵说,时间快到了,老浦你再跟我说点儿别的吧。老浦问,你想听点什么?小萼低下头去看著地上的石块,随便说点儿什么,我什么都想听,老浦呆呆地看著小萼削尖的下额,伸过手去轻轻地摸了一下,他说,小萼,你瘦得真可怜。小萼的肩膀猛地缩了起来,她侧过脸去,轻声说,我不可怜,我是自作自受,谁也怨不得。
  老浦给小萼带来了另外一个坏消息,喜红楼的鸨母已经离开了本地,小萼留在那里的东西也被席卷而空了,小萼哀怨地看了老浦一眼,说,一点没留下吗?老浦想了想说,我在门口抢到一只胭脂盒,好像是你用过的,我扳贮带回家了。小萼点点头,她说,一只胭脂盒,那么你就替我留著它吧。
  事实上小萼很快就适应了劳动营内的生活,她是个适应性很强的女孩,缝麻袋的工作恢复了良好的睡眠,小萼昔日的神经衰弱症状不治而愈。夜里睡觉的时候,瑞凤的手经常伸进她的被窝,在小萼的胸脯和大腿上摸摸捏捏的,小萼也不恼,她把瑞凤的手推开,自顾睡了。有一天她梦见一只巨大的长满黑色汗毛的手,从上至下慢慢地掠过她的身体,小萼惊出了一身汗。原来还是瑞凤的手在作怪,这回小萼生气了,她狠狠地在瑞凤的手背上掐了一记,不准并我,谁也别来并我!
  在麻袋二场里,小萼的眼前也经常浮现出那只男人的手,有时候它停在空中保持静止,有时候它在虚幻中游过来,像一条鱼轻轻地啄著小萼的敏感部位。小萼面红耳赤地缝著麻袋,她不知道那是谁的手,她不知道那只手意味著什么内容,只模糊感觉到它是昔日生活留下的一种阴影。
  到了1952年的春天,小萼被告知劳动改造期满,她可以离开劳动营回到城市去了。小萼听到这个消息时手足无措,她的瘦削的脸一下子又无比苍白。妇女干部问,难道你不想出去?小萼说,不,我只是不知道出去後该怎么办,我有点害怕。妇女干部说,你现在可以自食其力重新做人了,我们会介绍你参加工作的,你也可以为祖国建设贡献力量了。妇女干部拿出一叠表格,她说,这里有许多工厂在招收女工,你想选择哪一家呢?小萼翻看了一下表格,她说,我不懂,哪家工厂的活最轻我就去哪家。妇女干部叹了口气说,看来你们这些人的思想是改造不好的,那么你就去玻璃瓶加工厂吧,你这人好吃懒做,就去拣拣玻璃瓶吧。
  在玩月庵的开始那些日子,秋仪仍然习惯于对镜梳妆。她看见镜子里的脸日益泛出青白色来,嘴唇上长了一个火疱。她摸摸自己最为钟爱的头发,她想这些头发很快就要从她身上去除,而她作为女人的妩媚也将随之消失。秋仪对此充满了惶恐。   老尼姑选择了一个吉日良辰给秋仪剃发赐名。刀剪用红布包著放在供台上,小尼姑端著一盆清水立于侧旁。秋仪看著供台上的刀剪,双手紧紧捧住自己的头发。秋仪突然大声叫起来,我不剃,我喜欢我的头发。老尼姑说,你尘缘未断,本来就不该来这里,你现在就走吧。秋仪说,我不剃发,我也不走。老尼姑说,这不行,留发无佛,皈佛无发,你必须作出抉择。秋仪怒睁双眼,她跺跺脚说,好,用不著你来逼我,我自己绞了它。秋仪抓起剪刀,另一只手朝上拎起头发,刷地一剪下去,满头的黑发轻飘飘地纷纷坠落在庵堂里,秋仪就哭著在空中抓那些发丝。
  秋仪剃度後的第三天,老浦闻讯找到了玩月庵。那天没有香火,庵门是关著的。老浦敲了半天门,出来开门的就是秋仪,秋仪看看是老浦,迅速地把门又顶上了,她冲著老浦说了一个字,滚。老浦乍地没认出是秋仪,等他反应过来已经晚了,秋仪在院子里对谁说,别开门,外面是个小偷。老浦继续敲门,里面就没有动静了。老浦想想不甘心,他绕到庵堂後面,想从院墙上爬过去,但是那堵墙对老浦来说太高了,老浦从来没干过翻墙越窗这类事。老浦只好继续敲门,同时他开始拼命地推,慢慢地听见里面的门闩活动了,门掩开了一点,老浦试著将头探了进去,他的肩膀和身体卡在门外。秋仪正站在门後,冷冷地盯著老浦伸过来的脑袋,老浦说,秋仪,我总算又见到你了,你跟我回去吧。秋仪用双手捂住了她的头顶,这几乎是一个下意识的动作。老浦竭力在门缝里活动,他想把肩膀也挤进去。老浦说,秋仪,你开开门呀,我有好多话对你说,你干什么把头发剃掉呢?现在外面没事了。你用不著东躲西藏了,可你为什么要把头发剃掉呢?老浦的一只手从门缝里伸进来,一把抓住了秋仪的黑袍。秋仪像挨了烫一样跳起来,她说,你别并我!老浦抬起眼楮哀伤地凝视著秋仪,秋仪仍然抱住她的头,她尖声叫起来,你别看我!老浦的手拼命地在空中划动,想抓住秋仪的手,门板被挤压得嘎嘎地响。这时候秋仪突然从门後操起了一根木棍,她把木棍举在半空中对老浦喊,出去,给我滚出去,你再不滚我就一棍打死你。
  老浦沮丧地站在玩月庵的门外,听见秋仪在里面呜呜地哭了一会儿。老浦说,秋仪你别 了,跟我回去吧,你想结婚我们就结婚,你想怎样我都依你,但是秋仪已经踢踢吐吐地走掉了。老浦面对著一片死寂,只有茂密的竹林在风中飒飒地响,远远的村舍里一只狗在断断续续地吠,玩月庵距城市十里之遥,其风光毕竟不同于繁华城市。这一天老浦暗暗下决心跟秋仪断了情丝,他想起自己的脑袋夹在玩月庵的门缝里哀求秋仪,这情景令他斯文扫地,老浦想世界上有许多丰满的如花似玉的女人,他又何苦天天想著秋仪呢,秋仪不过是翠云坊的一个妓女罢。
  1952年老浦的阔少爷的奢侈生活遭到粉碎性的打击,浦家的房产被政府没收,从祖上传下来的巨额存款也被银行冻结,老浦的情绪极其消沉,他天天伏在电力公司的写字桌上打瞌睡。有一天老浦接到一个电话,是小萼打来的,小萼告诉老浦她出来了,她想让老浦领她去见秋仪。老浦说,找她干什么?她死掉一半了,你还是来找我,我老浦好歹还算活著。
  在电力公司的门口,老浦看见小萼从大街上姗姗而来,小萼穿著蓝卡其列宁装,黑圆口市鞋,除了走路姿势和左顾右盼的眼神,小萼的样子与街上的普通女性并无二致。小萼站在阳光里对老浦嫣然一笑,老浦的第一个感觉就是她比原先漂亮多了,他的心为之怦然一动。   正巧是吃午饭的时间,老浦领著小萼朝繁华的饭店街走,老浦说,小萼你想吃西餐还是中餐?小萼说,西餐吧,我特别想吃猪排、牛排,还有罐焖鸡,我已经两年没吃过好饭了。老浦笑著连声允诺,手却在西装口袋里紧张地东掏西挖,今非昔比,老浦现在经常是囊中羞涩的。老浦估量了一下口袋里的钱,心想自己只好饿肚子了。後来两个人进了著名的企鹅西餐社,老浦点菜都只点一份,自己要了一杯荷兰水。小萼快活地将餐巾铺在膝上,说,我的口水都要掉下来了。老浦说,只要你高兴就行,我已经在公司吃过了,我陪你喝点酒水吧。
  後来就谈到了秋仪,小萼说,我真不相信,秋仪那样的人怎么当了姑子,她是个喜欢热闹的人。老浦说,鬼知道,这世道乱了套,什么都乱了。小萼用刀叉指了指老浦的鼻子,她说,你薄情寡义,秋仪恨透了你才走这条路。老浦摊开两只手说,她恨我我恨谁去,我现在也很苦,佩不上她了。小萼沉默了一会儿,叹口气说,秋仪好可怜,不过老浦你说得也对,如今大家只好自顾自了。
  侍者过来结帐,幸好还没有出洋相。老浦不失风度地给了小费。离开西餐社时小萼是挽著老浦的手走的。老浦想想自己的窘境,不由得百感交集。看来是好梦不再了,在女人面前一个穷酸的男人将寸步难行。两人各怀心事地走,老浦一直把小萼送到玻璃瓶加工厂。小萼指了指竹篱笆围成的厂区说,你看我呆的这个破厂,无聊死了。老浦说,过两天我们去舞厅跳舞吧。小萼说,现在还有舞厅吗?老浦说,找找看,说不定还有营业的。小萼在原地划了一个狐步,她说,该死,我都快忘了。小萼抬起头看看老浦,突然又想起秋仪,那么秋仪呢?小萼说,我们还是先别跳舞了,你带我去看秋仪吧。老浦怨恨地摇摇头,我不去了,她把我夹在门缝里不让进去,要去你自己去吧。小萼说,我一个人怎么去?我又不认识路,再说我现在也没有钱给她买礼物。不去也行,那么我们就去跳舞吧。
  三天後小萼与老浦再次见面。老浦这次向同事借了钱装在口袋里,他们租了一辆车沿著商业街道一路寻找热闹的去处。舞厅酒吧已经像枯叶一样消失了,入夜的城市冷冷清清,店铺稀疏残缺的霓虹灯下,有一些身份不明者蜷缩在被窝里露宿街头。他们路过了翠云坊口的牌楼,牌楼上挂著横幅和标语,集结在这里做夜市的点心摊子正在纷纷撤离。小萼指著一处摊子叫老浦,快,快下去买一客水晶包,再迟就赶不上了。老浦匆匆地跳下去,买了一客水晶包,老浦扶著车子望了望昔日的喜红楼,喜红楼黑灯瞎火的,就像一块被废弃的电影布景。老浦说,小萼,你想回去看看吗?小萼咬了一口水晶包,嘴里含糊他说,不看不看,看了反而伤心,老捕想了想说,是的,看了反而伤心。他们绕著城寻找舞厅,最後终于失望了,有一个与老浦相熟的老板从他家窗口探出头,像赶鸡似的朝他们挥手,他说,去,去,回家去,都什么年代了,还想跳舞?要跳回床上跳去,8家舞厅都取缔啦。老浦怅然地回到黄包车上,他对小萼说,怎么办?剩下的时间怎么打发呢?小萼说,我也不知道,我随便你。老浦想了想说,到我那里去跳吧。我现在的房子很破,家具也没有,不过我还留著一罐德国咖啡,还有一台留声机,可以跳舞,跳什么都行。小萼笑了笑,抿著嘴说,那就走吧,只要别撞上旁的女人就行。
  这一年老浦几易其居,最後搬到电力公司从前的车库里。小萼站在门口,先探头朝内张望了一番,她说,想不到老浦也落到了这步田地。老浦说,世事难测,没有杀身之祸就是幸运了。小萼走进去往床上一坐,两只脚噗地一敲,皮鞋就踢掉了。小萼说,老浦,真的就你一个人?老浦拉上窗廉,回头说,我从来都是一个人呀,我母亲到我姐姐家住了,我现在更是一个人啦。
  小萼坐在床上翻著一本电影画板,她抬头看看老浦,老浦也呆呆地朝她看。小萼笑起来说,你傻站著干什么?放音乐跳舞呀。老浦说,我的留声机坏了。小萼说,那就煮咖啡呀。老浦说,炉子也熄掉了。小萼就用画报蒙住脸咯咯地笑起来,她说,老浦你搞什么鬼?你就这样招待我吗?老浦一个箭步冲到床上,揽住小萼的腰,老浦说我要在床上招待你,说著就拉灭了电灯。小萼在黑暗中用画报拍打著老浦,小萼喘著气说,老浦你别撩我,我欠著秋仪的情。老浦说这有什么关系,现在谁也顾不上谁了。小萼的身体渐渐後仰,她的手指习惯性地掐著老浦的後背。小萼说,老浦呀老浦,你让我怎么去见秋仪?老浦立刻就用干燥毛糙的舌头控制了小萼的嘴唇,于是两个人漂浮在黑暗中,不再说话了。
  玻璃瓶加工厂总共有二十来名女工,其中起码有一半是旧日翠云坊的女孩,她们习惯于围成一圈,远离另外那些来自普通家庭的女工。工作是非常简单的,她们从堆成小山的玻璃瓶中挑出好的,清洗干净,然後这些玻璃瓶被运送出去重新投入使用。当时人们还不习惯于这种手工业的存在,许多人把玻璃瓶加工厂称做妓女作坊。
  小萼的工作是清洗玻璃瓶,她手持一柄小刷子伸迸瓶口,沿著瓶壁旋转一圈,然後把里面的水倒掉,再来一遍,一只绿色的或者深棕色的玻璃瓶就变得光亮干净了。小萼总是懒懒地重复她的劳动,一方面她觉得非常无聊,另一方面她也清醒地知道世界上不会有比这更轻松省力的工作了。小萼每个月领十四元工资,勉强可以维持生计。头一次领工资的时候小萼很惊诧,她说,这点钱够干什么用?女厂长就抢白她说,你想干什么用?这当然比不上你从前的收入,可是这钱来得干净,用得踏实。小萼的脸有点挂不住,她说,什么干净呀脏的,钱是钱,人是人,再干净的人也要用钱,再脏的人也要用钱,谁不喜欢钱呢?女厂长很厌恶地瞟了小萼一眼,然後指著另外那些女工说,她们也领这点儿工资,她们怎么就能过?一出门小萼就骂,白花花,一脸麻,真恶心人。原来女厂长是个麻脸,小萼一向认为麻脸的人是最刁钻可恶的。她经常在背後挖苦女厂长的麻脸,不知怎么就传到了女厂长的耳朵里,女厂长气得把玻璃瓶朝小萼身上砸。她是个身宽体壮的山东女人,扑上来把小萼从女工堆里拉出来,然後就揪住小萼的头发往竹篱笆上撞,女厂长说,我是麻脸,是旧社会害的,得了天花没钱治,你的脸漂亮,可你是个小婊子货,你下面脏得出蛆,你有什么脸对别人说三道四的?小萼知道自己惹了祸,她任凭暴怒的女厂长扳铸的脸往竹篱笆上撞,眼泪却簌簌地掉了下来。女工纷纷过来拉架,小萼说,你们别管,让她把我打死算了,我反正也不想活了。
  这天夜里小萼又去了老浦的汽车库。小萼一见老浦就扑到他怀里哭起来。老浦说小萼你怎么啦?小萼呜咽著说,麻脸打我。老浦说。她为什么打你?小萼说,我背後骂了她麻脸。老浦禁不住吭地笑出声来,那你为什么要在背後骂她呢?你也太不懂事了,你现在不比在喜红楼,凡事不能大任性,否则吃亏还在後面呢。小萼仍然止不住她的眼泪,她说,鸨母没有打过我,嫖客也没有打过我,就是劳动营的人也没有打过我,我倒被这个麻脸给打了,你让我怎么咽得了这口气?老浦说,那你想怎么样呢?小萼用手抓著老浦的衣领,小萼说,老浦,我全靠你了,你要替我出这口气,你去把麻脸揍一顿:老浦苦笑道,我从来没打过人,更不用说去打一个女人了。小萼的声音就变了,她用一种悲哀的目光盯著老浦说,好你个老浦,你就忍心看我受气受昔,老浦你算不算个男人?你要还算是男人就别给我装蒜,明天就去揍她!老浦说,好吧,我去找人揍她一顿吧。小萼又叫起来,不行,我要你去揍她,你去揍了她我才解气。老浦说,小萼你真能缠人,我缠不过你。   老浦觉得小萼的想法简直莫名其妙,但他第二天还是埋伏在玻璃瓶加工厂外面攻击了麻脸女人。老浦穿著风衣,戴著口罩站在那里等了很久,看见一个脸上长满麻子的女人从里面出来,她转过身锁门的时候老浦迎了上去,老浦说,对不起,女人回过头,老浦就朝她脸上打了一拳,女人尖叫起来,你干什么?老浦说,你别瞎叫,这就完了。老浦的手又在她臀部上拧了一把,然後他就跑了。女人在後面突然喊起来,流氓,抓流氓呀!老浦吓了一跳,拼命地朝一条弄堂里跑,幸好街上没有人,要是有人追上了他就狼狈了。老浦後来停下来喘著粗气,他想想一切都显得很荒唐,也许他不该拧麻脸女人的臀部,这样容易造成错觉,好像他老浦守在门口就是为了吃麻脸女人的豆腐。老浦有点自怜地想,为了女人他这大半辈子可没少吃苦。
  老浦回到他的汽车库,门是虚掩著的。小萼正躺在床上剪脚指甲,看见老浦立刻把身子一弓,钻进了被窝。小萼说,你跑哪里去风流了?老浦说,那,不是你让我替你去出气吗?我去打了麻脸女人一顿,打得她鼻青脸肿,趴在地上了,小萼咯咯地笑起来,她说,老浦你也真实在,我其实是拭试你对我疼不疼,谁要你真打她呀?老浦愣在那里听小萼疯笑著,笑得喘不过气来。老浦想他怎么活活地被耍了一回,差一点出了洋相。老浦就骂了一句,你他妈的神经病。小萼笑够了就拍了拍被子,招呼老浦说,来吧,现在轮到我给你消气了。老浦沉著脸走过去掀被子,看见小萼早已光著了,老浦狠狠地掐了她一下,咬著牙说,看我怎么收拾你,我今天非要把你弄个半死不活,小萼勾起手指刮刮老浦的鼻子,她说,就怕你没那个本事嘛。
  汽车库里的光线由黄渐渐转至虚无,最後是一片幽暗。空气中有一种言语不清的甜腥气味。两个人都不肯起床,突然砰地一声,窗玻璃被什么打了一下,老浦腾地跳起来,掀开窗廉一看原来是两个小男孩在掷石子玩。老浦捂著胸口骂了一声,把我吓了一跳,我以为是谁来捉奸呢。小萼在床上问,是谁,不是秋仪吧?老浦说,两个孩子。小萼跳下床,朝一只脸盆里解手。老浦叫了起来,那是我的脸盆!小萼蹲著说,那有什么关系?我马上泼掉就是了。随手就朝修车用的地沟里一泼。老浦又叫起来,哎呀,泼在我的皮鞋上了!原来老浦的皮鞋都是扔在地沟里的。老浦赶紧去捞他的皮鞋,一摸已经湿了。老浦气得把鞋朝墙角一摔,怎么搞的,你让我明天穿什么?小萼说,买双新皮鞋好了。老浦苦笑了一声,你说得轻巧,老子现在吃了上顿没下顿,哪儿有钱买皮鞋?小萼见老浦真的生气,自己也很不高兴,小萼撅著嘴说,老浦你还算不算个男人,为双破皮鞋对我发这么大的火。就坐在那里不动了。
  老浦沮丧地打开灯,穿好了衣服。看看小萼披著条枕巾背对著他,好像要哭的样子,老浦想他真是拿这些女人没有办法。老浦走过去替小萼把衣裙穿好,小萼才破涕而笑。我肚子饿了。小萼说。肚子饿了就出去吃饭,老浦说。去哪里吃?去四川酒家好吗?出去了再说吧,老浦从枕头下摸出他的金表,叹口气说,不知道它能换多少钱?小萼说,你要把金表当掉吗?老浦说,只能这样,我手上已经一文不名了,这事你别对人说,说出去丢我的脸,小萼皱看眉头说,这多不好,我们就饿上一顿吧。老浦挽住小萼的手说,走,走,你别管那么多,我老浦从来都是今朝有酒今朝醉,管他明天是死是活呢。
  两个人拉扯著走出汽车库。外面的泥地上浮起了一些水洼,原来外面下过雨了,他们在室内浑然不知。风吹过来已经添了很深的秋意。小萼抱著肩膀走了几步,突然停住了。老浦说,又怎么了?小萼抬头看看路边的树,看看树枝上暗蓝色的夜空,她说,天凉了,又要过冬天了。老浦说,那有什么办法?秋天过去总归是冬天。小萼说,我怕,我一个人呆在宿舍里怎么熬过这个冬天?没有火烤了,也没有丝棉棉袍,这个冬天怎么过?老浦说,你怕冷,没关系,我会把你捂得很暖和的。小萼看了眼老浦,低下头说,现在是新社会了,我们老在一起没有名分不行,老浦你干脆娶了我吧。老浦愣了一会儿,说,结婚好是好,可是我怕养不活你。我该结婚的时候不想结婚,到想结婚时又不该结婚了,你不知道我现在是个穷光蛋吗?小萼芜尔一笑,走过来勾住了老浦的手,我这样的人也只能嫁个穷光蛋了,你说是不是?   在剩余的秋天里,老浦为他和小萼的婚事奔波于亲朋好友之间,目标只是借钱。老浦答应了小萼要举行一个像样的婚礼,要租用一套单门独院,另外小萼婚後不想去玻璃瓶工厂上班了,一切都需要钱。最重要的一点是小萼已经怀孕了。老浦依稀记得有人告诉过他,只有最强壮的男人才会使翠云坊的女孩怀孕,老浦为此感到自豪。
  没有多少人肯借钱给老浦。亲戚们或者是冷脸相待,或者是一副爱莫能助的样子,老浦知道这些人的潜台词,你是个著名的败家浪荡子,借钱给你等于拿银子打水漂玩,我们玩不起,老浦于是讪讪地告辞,把点心盒随手放在桌上。老浦从不死缠硬磨,即使是穷困潦倒,也维护一贯的风度和气派,只是心里暗叹人情淡薄,想想浦家发达的时候,这些人恨不得来舔屁眼,现在却像见瘟神一样躲著他。老浦只好走最後一步棋,去求母亲帮忙。他本来不想惊动她,浦太太是决计不会让他娶小萼的。但事已至此,他只能向她摊牌了,于是老浦又提了礼盒去他姐姐家。
  浦太太果然气得要死要活,她指著老浦的鼻子说,你是非要把我气死不可了,好端端一个上流子弟,怎么就死死沾著两个婊子货?我不会给你钱,你干脆把我的老命拿走吧。老浦耐心地劝说著,他说,小萼是个很好的姑娘,我们结了婚会好好过的。浦太太说,再好也是个婊子货,你以为这种女人她会跟你好好过吗?老浦说,妈,我这是在求你,小萼已经怀孕了,浦太太鼻孔里哼了一声,怀孕了?她倒是挺有手段,浦家的香火难道要靠一个婊子来续吗?老浦已经急得满脸通红,他嗓音嘶哑著说,我已经走投无路了,你要我跪下来求你吗?浦太太最後瘫坐在一张藤椅上嚎陶大哭。老浦有点厌恶地看著母亲伤心欲绝的样子,他想,这是何必呢?我老浦没杀人没放火,不过是要和翠云坊的小萼结婚。为什么不能和妓女结婚?老浦想他偏偏就喜欢上了小萼,别人是没有办法的。
  浦太太最後递给老浦一个铁皮烟盒。烟盒里装著五根金条。浦太太冷冷地看著老浦,浦家只有这点儿东西了,你拿去由著性子败吧,败光了别来找我,我没你这个儿子了。老浦把烟盒往兜里一塞,对母亲笑了笑说,您不要我来我就不来,反正我也不要吃您的奶了。
  1953年冬天,老浦和小萼的婚礼在一家闻名南方的大饭店里举行。虽然两家亲友都没有到场,宾客仍然坐满了酒席。老浦遍请电力公司的所有员工,而小萼也把旧日翠云坊的姐妹们都请来了。婚礼极其讲究奢华,与其说是习惯使然,不如说是刻意安排,老浦深知这是他一生的最後一次欢乐了。电力公司的同事发现老浦在豪饮阔论之际,眉宇间凝结著牢固的忧伤。而婚礼上的小萼身披白色婚纱,容光焕发地游弋于宾客之间,其美貌和风骚令人倾倒。人们知道小萼的底细,但是在经过客观的分析和臆测之後,一切都显得顺理成章了。婚礼永远是欢乐的,它掩盖了男人的污言秽语和女人的阴暗心理”昔日翠云坊的妓女早已看出小萼体态的变化,她们对小萼一语双关他说,小萼,你好福气呐。小萼从容而妩媚地应酬著男女宾客,这时有个侍者托著一个红布包突然走到小萼面前,说,有个尼姑送给你的东西,说是你的嫁妆。小萼接过红布包打开一看,里面是一个紫贡缎面的首饰盒,再打开来,里面是一只龙凤镯,镯上秋仪的名字赫然在目。小萼的脸煞地白了,她颤声问侍者,她人呢?侍者说,走了,她说她没受到邀请。小萼提起婚纱就朝外面跑,嘴里一迭声喊著好秋仪好姐姐。宾客们不知所以然,都站起来看。老浦摆摆手说,没什么,是她姐姐从乡下来了。旁边有知情的女宾捂嘴一笑,对老浦喊,是秋仪吧?老浦微微红了脸说,是秋仪,你们也知道,秋仪进了尼姑庵。
  小萼追出饭店,看见秋仪身著黑袍站在街对面吵灯下。小萼急步穿越马路时看见秋仪也跑了起来,秋仪的黑袍在风中飒飒有声。小萼就站在路上叫起来,秋仪,你别跑,你听我说呀。秋仪仍然头也不回,秋仪说,你回去结你的婚,什么也别说,小萼又追了几步就蹲下来了,小萼捂著脸呜呜哭起来,她说,秋仪,你怎么不骂我?原本应该是你跟老浦结婚的,你怎么不骂我呢?秋仪现在站在一家雨伞店前,她远远地看著哭泣的小萼,表情非常淡漠。等到小萼哭够了抬起头,秋仪说,这有什么可哭的?世上男人多的是,又不是只有一个老浦,我现在头发还没长好,也不好出来嫁人,我只要你答应跟老浦好好过,他对得起你了,你也要对得起他。小萼含泪点著头,她看见秋仪在雨伞店里买了把伞,秋仪站在那里将伞撑开又合拢,嘴里说,我买伞干什么?天又不下雨,我买伞干什么?说著就把伞朝小萼扔过来,你接著,这把伞也送给你们吧,要是天下雨了,你们就撑我这把伞。小萼抱住伞说,秋仪,好姐姐,你回来吧,我有好多话对你说。秋仪的眼楮里闪烁著冷静的光芒,很快地那种光芒变得犀利而残酷,秋仪直视著小萼的腹部冷笑了一声,怀上老浦的种了?你的动作真够快的。小萼又啜泣起来,我没办法,他缠上我了。秋仪呸地吐了一口唾沫,他缠你还是你缠他?别把我当傻瓜,我还不知道你小萼?天生一个小婊子,打死你也改不了的。  
 秋仪的黑袍很快消融在街头的夜色中。小萼觉得一切如在梦中,她和老浦都快忘了秋仪了,也许这是有意的,也许本来就该这样,男人有时候像驿车一样,女人都要去搭车,搭上车的就要先赶路了。小萼想秋仪不该怪她,就是怪她也没用,他们现在已经是夫妻了,小萼拿著那把伞走回饭店去,看见老浦和几个客人守在门口,小萼整理了一下头饰和婚纱,对他们笑了笑,她说,我们继续吧,我把他送走了。
  小萼走到门口,突然想到手里的伞有问题。伞就是散,在婚礼上送伞是什么意思呢?咒我们早日散伙吗?小萼这样想著就把手里的伞扔到了街道上。她看见一辆货车驶过,车轮把伞架辗得支离破碎,发出一种异常清脆的声响, ,啪。
  房子是租来的,老浦和小萼住楼下两问,楼上住著房东夫妇,那对夫妇是唱评弹的,每天早晨都练嗓,男的弹月琴,女的弹琵琶,两个人经常唱的是《林冲夜奔》里的弹词开篇。老浦和小萼都是喜睡懒觉的人,天天被吵得厌烦,又不好发作,于是就听著,後来两个人就评论起来了,小萼说,张先生唱得不错,你听他嗓子多亮,老浦说,张太太唱得好,唱得有味道。小萼就用时朝老浦一捅,说,她唱得好,你就光听她吧。老浦说,那你就光听他的吧。两个人突然都笑起来,觉得双方都是心怀鬼胎。
  住长了老浦就觉得张先生的眼楮不老实,他总是朝小萼身上不该看的地方看,小萼到外面去倒痰盂的时候张先生也就跟出去拿报纸,有一次老浦看见张先生的手在小萼臀部上停留了起码五秒钟,不知说些什么,小萼咯咯地笑起来。老浦的心里像落了一堆苍蝇般地难受。等到小萼回来,老浦就铁青著脸追问她,你跟张先生搞什么名堂,以为我看不见?小萼说,你别乱吃醋呀,他跟我说了一个笑话,张先生就喜欢说笑话,老浦鼻孔里哼了一声,笑话?他会说什么笑话,小萼扑哧一笑说,挺下流的,差点没把我笑死,你要听吗?老浦说,我不听,谁要听他的笑话,我告诉你别跟他太那个了,否则我不客气。小萼委屈地看著老浦说,你想到哪里去了?我早就是你的人了。再说我拖著身子,我能跟他上床吗?老浦说,幸亏你大肚子了,否则你早就跟他上床了,反正我白天在公司,你们偷鸡摸狗方便得很,小萼愣愣地站了一会儿,突然就哭起来,跑到床背後去找绳子,小萼跺著脚说,老浦你冤枉我,我就死给你看。吓得老浦不轻,扑过去抢了绳子朝窗外扔。
  小萼闹了一天,老浦只好请了假在家里陪她。老浦看小萼哭得可怜,就把她抱到床上,偎著她说些甜蜜的言语,说著说著老浦动了真情,眼圈也红了,老浦的手温柔而忧伤地经过小萼的脸、脖颈、乳房,最後停留在她隆起的小腹上,老浦说,别哭,你哭坏了我怎么办?小萼终于缓过气来,她把老浦的手抓住贴在自己脸上摩挲著,小萼说,我也是只有你了,我从小爹不疼娘不爱,只有靠男人了,你要是对我不好,我只有死给你看。
  整个冬天漫长而寂寞,小萼坐在火炉边半睡半醒,想著一些漫无边际的事。透过玻璃窗可以看见院子里的唯一棵梧桐树,树叶早已落尽,剩下许多混乱的枝子在风中抖动。窗外没有风景,小萼就长时间地照镜子,因为辞掉了玻璃瓶加工厂的工作,天天闲居在家,小萼明显地发胖了,加上怀孕後粗壮的腰肢,小萼对自己的容貌非常失望。事实上这也是她不愿外出的原因,楼上张家夫妇的家里似乎总是热闹的,隔三差五的有客人来,每次听到楼梯上的说笑和杂沓脚步声,小萼就有一种莫名的妒嫉和怨恨,她不喜欢这种冷清的生活,她希望有人到家里来。
  有一天张先生把小萼喊上去打麻将。小萼很高兴地上楼了,看见一群陌生的男女很诡秘地打量著她,小萼镇定自若地坐到牌桌上,听见张先生把二饼喊成胸罩,小萼就捂著嘴笑。有人给小萼递烟,她接过就抽,并且吐出很圆的圈儿。这次小萼玩得特别快活,下搂时已经是凌晨时分,她摸黑走到床边,看见老浦把被窝卷紧了不让她进去,老浦在黑暗中说,天还没亮呢,再去玩。小萼说,这有什么,我成天闷在家里,难得玩一回,你又生什么气?老浦说,我天天在公司拼命挣钱养家,回来连杯热茶也喝不上,你倒好,麻将搓了个通宵。
  小萼就去掀被子,朝老浦的那个地方揉了揉,好啦别生气啦,以後再也不玩了。我要靠你养活,我可不敢惹你生气,老浦转过身去叹了一口气。小萼说,你叹什么气呀?你是我男人,你当然要养我。现在又没有妓院了,否则我倒可以养你,用不著看你的脸色了。老浦伸手敲了敲床板,怒声说,别说了,越说越不像话,看来你到现在还忘不了老本行。
  结婚以後老浦的脾气变得非常坏,小萼揣测了众多的原因,结果又一一排除,又想会不会是自己怀孕了,在房事上限制了老浦所致呢?小萼想这全要怪肚子里的孩子,想到怀孕破坏了她的许多乐趣,小萼又有点迁怒于未出世的孩子。什么事情都是有得必有失,这一点完全背离了小萼从前对婚姻的幻想。
  在玩月庵修行的两年中,秋仪回去过两次。一次是听说小萼和老浦结婚,第二次是得到姑妈的报丧信,说是她父亲坐在门口晒太阳时,让一辆汽车撞飞了起来,再也醒不了了。秋仪回家奔丧,守灵的时候秋仪从早到晚地哭,嗓子哭破了,几天说不出话来。她知道一半在哭灵,一半则是在哭她自己。料理完丧事後秋仪昏睡了两天两夜:做了一个梦,梦见小萼和老浦在一块巨大的房顶上跳舞,而她在黑暗中悲伤地哭泣,她的死去的父亲也从棺材中坐起来,与她一起哭泣。秋仪就这样哭醒了。醒来长久地回味这个梦,她相信它是一种脆弱和宣泄,并没有多少意义。
  秋仪的姑妈拿了一只方戒给秋仪说,这是你的东西吧,我炒蚕豆的时候在锅里发现的。秋仪点了点头,想到那次路过家门不入的情景,眼圈又有点红。姑妈说,你什么时候回庵里呢?我给你准备了一坛子咸菜,你喜欢吃的。秋仪瞥了眼姑妈的脸,那么我是非回庵里去啦?我要是不想当姑子了呢?姑妈有点窘迫他说,我也不是赶你回去,这毕竟是你的家,回不回去随你的便。秋仪扭过脸去说,我就是要听你说真话,到底想不想留我?姑妈犹豫了一会儿,轻声说,回去也好,你做了姑子,街坊邻居都没有闲话可说了,秋仪的眼楮漠然地望著窗外破败的街道,一动不动,泪珠却无声地滴落在面颊上。过了一会儿,秋仪咬著嘴唇说,是啊,回去也好,外面的人心都让狗吃了。
  第二天秋仪披麻戴孝地回到玩月庵。开门的是小尼姑,她把门打开,一看是秋仪就又关上了。秋仪骂起来,快开门呀,是我回来了。她听见小尼姑在院子里喊老尼姑,秋仪回来了,你来对她说。秋仪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拼命地撞著门。等了一会儿,老尼姑来了,老尼姑在门里说,你还回来干什么?你骗了我们;玷污了佛门,像你这样的女人,竟然有脸进庵门,你从哪里来回哪里去吧。秋仪尖叫起来,用拳头撞著门,我听不懂你的鬼话,我要进去,快给我开门。老尼姑在里面 哒上了一条门闩,她说,我们已经用水清洗了庵堂,你不能再回来了,你已经把玩月庵弄得够脏的了,秋仪突然明白眼前的现实是被命运设计过的深渊绝境,一种最深的悲怆打进她的内心深处,秋仪的身体渐渐像沙子一样下陷,她伏在门上用前额叩击庵堂大门时已是泣不成声,秋仪说,让我进去吧,我想躲一躲。我不愿意回去,外面的人心都让狗吃了,我没有办法只好回来了,你们就再收留我一次吧。玩月庵的大门被秋仪撞得摇摇欲坠,狗在院子里狂吠起来。老尼姑说,你走吧,你回来也没有饭吃了,施主少了,庵里的口粮也少了,多一张嘴吃饭我们就要挨饿。秋仪立刻喊起来,我有钱,我可以养活你们,你不要担心我分口粮,我的钱买口粮吃到老死也吃不完呐。老尼姑说了一句,那脏钱你留看自己用吧。秋仪听见她的迟滞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庵里的狗也停止了吠叫。秋仪重新面临一片死寂的虚无,反而是欲哭无泪。
  附近的竹林里有几个农民在拔冬笋。他们目睹了秋仪在玩月庵前吃闭门羹的场景。秋仪面如上灰,黑白相杂的衣袍在风中伤心地飘拂。後来她开始满地寻找树枝杂木,收拢了一齐码在玩月庵的门前,农民们猜到她想引柴纵火,他们紧张地注视著事态的发展,议论她会不会带著火种。然而秋仪没带火种,也许她最後缺乏火烧玩月庵的勇气。秋仪後来坐在柴禾堆上扶腮沉思了很长时间,其容颜憔悴而不乏美丽。竹林里的农民的目光一直追随著秋仪,有一个说:听说她从前是一个妓女。然後他们看见秋仪从柴禾堆上站了起来,她脱下身上的黑袍,用力撕成几条,挂在庵门的门环上。秋仪里面穿的是一件蓝底红花的织锦缎紧身突祆,色彩非常鲜艳,她站在玩月庵前环顾四周,在很短的时间内复归原状。农民们後来看见秋仪提著个小包裹,扭著腰肢,悄悄地经过了竹林,她的你上并没有悲伤。
  到了1954年,政府对旧社会遗留下来的妓女不再心存芥蒂,专门为妓女开设的劳动训练营几乎全撤销了。秋仪知道了这个消息,心中反而怅然,她想她何苦这样东躲西藏的,祸福不可测,如果当初不从那辆卡车上跳下来,她就跟著小萼一起去了。也许还不会弄到现在走投无路的局面。
  秋仪回到她的家里时姑妈很吃惊,她说,你真的回来了?再也不去庵里了?秋仪把小包裹朝床上一扔,说,不去了,做尼姑做腻了,想想还是回来过好日子吧。姑妈的脸色很难看,她说,哪儿会有你的好日子过呢?你是浪荡惯了的女孩,以後怎么办?秋仪说,不用你操心,我迟早要嫁人的,只要是个男的,只要他愿意娶我,不管是阿猫阿狗,我都嫁。姑妈说,嫁了以後又怎么办呢?你能跟人家好好过日子吗?秋仪笑了笑说,当然能,俗话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别人能我为什么不能?
  姑妈一家对秋仪明显是冷淡的。秋仪也就不给他们好脸色看,做什么事都摔摔打打的。秋仪什么都不在乎,因此无所畏惧,只是有一次她扫地时看见了半张照片埋在垃圾里,捡照片的时候秋仪哭了,那是从一张全家福上撕下来的,光把秋仪一个人撕下来了,拍照时秋仪才八九岁的样子,梳著两条细细的小辫,对著照像机睁大了惊恐的眼楮。秋仪抓著半张照片,身体剧烈地颤动起来,她一脚踢开姑妈的房门,摇著照片喊,谁干的,谁这么恨我?姑妈不在,秋仪的表弟在推著刨子于木工活,表弟不屑地瞟了秋仪一眼,是我干的,我恨你。秋仪说,你凭什么恨我?我碍你什么事了?表弟说,你回来于什么?弄得我结婚没房子。你既然在外面鬼混惯了,就别回来假正经了,搅得家里鸡犬不宁。秋仪站在那儿愣了会儿,突然佯笑著说,你倒是实在,可是你不摸老娘的脾气,有什么事尽管好好说,惹急了我跟你们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表弟的脸也转得快,马上嘻笑著说,好表姐,那么我就跟你商量了,求求你早点儿嫁个人吧,你要是没有主我来当媒人,东街那个冯老五对你就很有意思。秋仪怒喝了一声,闭上你的臭嘴,我卖X卖惯了,用得著你来教?说著用力把门一撞,人就踉跄著走出了家门。
  冬天的街道上人迹稀少,秋仪靠著墙走,一只手神经质地敲著墙和关闭的店铺门板,不仅是冬天的街道,整个世界也已经空空荡荡。秋仪走过凤凰巷,她忘不了这条小巷,十六岁进喜红楼之前她曾经在这里走来走去,企盼一个又英俊又有钱的男人扳铸的贞操买走,她拒绝了许多男人,最後等来了老浦。如果说十六岁的秋仪过了一条河,老浦就是唯一的桥,在这个意义上秋仪无法忘记者浦给她的烙印和影响。那时候凤凰巷里的人都认识秋仪,几年过去了,社会已经起了深刻的变化,现在没有人朝秋仪多看一眼,没有人认识喜红楼的秋仪了。秋仪走过一家羊肉後,听见店里有人喊她的名字,一看是瑞凤,瑞凤从店里跑出来,一把拉住她的手说,真的是你?你不是进尼姑庵了吗?秋仪说,不想呆那儿了,就跑出来了。瑞凤拍拍手说,我说你迟早会出来,翠云坊的女孩在尼姑庵怎么过呢?瑞凤嘻嘻地笑了一气,又说,你去哪里?秋仪说,哪里也不去,满街找男人呢。瑞凤会意地大笑起来,硬把秋仪拉进羊肉店喝羊汤。
  原来瑞凤就嫁了这家羊肉店的老板,秋仪扫了一眼切羊糕的那个男人,虽然肥胖了一些,面目倒也老实和善。秋仪对瑞凤说,好了,都从良了。就剩下我这块糟头肉,不知会落到哪块案板上?瑞凤说,看你说得多凄惨,你从前那么红,男人一大把,还不是随你挑。秋仪说,从前是从前呀,说完就闷著头喝羊汤。瑞凤突然想起什么,说对了,忘了告诉你小萼生了个儿子,八斤重呢。你吃到红蛋了吗?秋仪淡然一笑,默默地摇摇头,过了一会儿又问,他们两个过得好吗?瑞凤说,好什么,听说老是吵架,小萼那人你最了解,爱使小性子,动不动寻死觅活的。我看小萼是死不了的,倒是老浦非让她缠死不可。秋仪低著头说,这是没办法的,一切都是无意。瑞凤说,你要去看他们吗?秋仪又摇头,她说,结婚时去看过一次就够了,再也不想见他们。
  秋仪起身告辞时瑞凤向她打听婚期,秋仪想了想说,快了,凑合一下就快了。瑞凤说,你别忘了通知我们,姐妹一场,喜酒都要来喝的秋仪说,到时再说吧,要看嫁给什么人了。
  半个月後秋仪嫁给了东街的冯老五,秋仪结婚没请任何人。过了好久有人在东街的公厕看见秋仪在倒马桶,身後跟著一个鸡胸驼背的小男人。昔日翠云坊的姐妹们听到这个消息都惊诧不已,她们不相信秋仪会把下半辈子托付给冯老五,最後只能说秋仪是伤透了心,破罐子破摔了,她们普遍认为秋仪的心里其实只有老浦,老浦却被小萼抢走了。
  老浦给儿子取名悲夫。小萼说,这名字不好,听著刺耳,不能叫乐夫或者其他名字吗?老浦挥挥手说,就叫悲夫,有纪念意义。小萼邹起眉问,你到底是什么意思?老浦抱起儿子,凝视著婴儿的脸,他说,就这个意思,悲夫,老大徒伤悲,想哭都哭不出来啦。
  小萼坐月子的时候老浦雇了一个乡下保姆来,伺候产妇和洗尿布。老浦干不来这些零碎杂事,也不想干。咬著牙请了保姆,借了钱付保姆的工钱。这样过了一个月,老浦眼看著手头的钱无法应付四口之家,硬著头皮就把保姆辞掉了。小萼事先不知道此事,她仍然等著保姆送水泡蛋来,等等不来,小萼就拍著床说,想饿死我吗,怎么还不送吃的来?老浦手里握著两只鸡蛋走进来,他说你自己起来烧吧,保姆辞掉了。小萼说,你怎么回事?辞保姆也不跟我商量,我坐月子,你倒让我自己起来烧,老浦说,再不辞就要喝西北风了,家里见底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小萼白了老浦一眼,五根金条,鬼知道是怎么折腾光的。老浦的眼楮也瞪圆了,梗著脖子喊,我现在不赌不嫖,一分钱也不花,不都是你在要吃好的要穿好的?你倒怪起我来了。小萼自知理亏,又不甘认输,躺到被窝里说,不怪你怪谁,谁让你没本事挣大钱的?老浦说,你还以为在旧社会,现在人人靠工资吃饭,上哪儿挣大饯去?除非我去抢银行,除非我去贪污公款,否则你别想过阔太太的日子了!
  小萼仍然不肯起床做家务,老浦无奈只好胡乱做些吃的送到床边,不是咸了就是淡了,小萼皱著眉头吃,有时干脆推到一边不吃。老浦终于按捺不住,砰地把碗摔在地上,老浦说,不吃拉倒,我自己还愁没人伺候呢。你这月子坐到什么时候才完?小萼和怀里的婴儿几乎同时哭了起来,小萼一哭起来就无休无止,後来惊动了楼上的张家夫妇,张太太下楼敲著门说,小萼你不能哭了,月子里哭会把眼楮哭瞎的。小萼说,哭瞎了拉倒,省得看他的脸。但是张太太的话还是有用,小萼果然不再哭了,又过了一会儿,小萼悉悉索索地起了床,披了件斗篷到厨房里去,煎煎炸炸,弄了好多碗吃食,一齐堆在碗橱里,大概是想留著慢慢吃。   这个时期老浦回家总是愁眉紧锁,唉声叹气的,儿子夜里闹得他睡不好觉,老浦猛然一个翻身,朝儿子的屁股上打了一巴掌。小萼叫起来,你疯啦,他才多大,你也下得了这毒手。老浦竖起自己的手掌看了看,说,我心烦,我烦透了,小萼往老浦身边凑过去,抓住他的手说,你再打,连我一起打,打死我们娘俩你就不烦了。老浦抽出自己的手,冷不丁地打了自己一记耳光,老浦哑著嗓子说,我该死,我该打自己的耳光。
  第二天老浦从公司回来,表情很异常。他从西装口袋里摸出一叠钱,朝小萼面前一摔,你不是嫌我没本事挣钱吗,现在有钱了,你拿去痛痛快快地花吧。小萼看著那叠钱疑惑地问,上哪儿弄来这么多钱?老浦不耐烦他说,那你就别管了,我自然有我的办法。   靠著这笔钱小萼和老浦又度过了奢华惬意的一星期。小萼抱著悲夫上街尽情地购物,并且在恒孚银楼订了一套黄金饰物,小萼的心情也变得顺畅,对老浦恢复了从前的温柔妩媚。直到有一天,天已黑透了,老浦仍不见回来。来敲门的是电力公司老浦的两个同事。他们对小萼说,老浦出了点事,劳驾你跟我们去一趟吧。小萼惊惶地看著来人,终于意识到了什么。她把悲夫托给楼上的张太太,匆匆披上件大衣就跟著来人去了。
  在路上电力公司的人直言不讳地告诉小萼,老浦贪污了公款,数目之大令人不敢相信,小萼说不出话,只是拼命拉紧大衣领子,借以遮挡街上凛冽的寒风,电力公司的人说,老浦过惯了公子少爷的生活,花钱花惯了,一下子适应不了新社会的变化,这时小萼开始呜咽起来,她喃喃他说,是我把老浦坑了,我把老浦坑了。
  老浦坐在拘留所的一间斗室里,看见小萼进来他的嘴唇动了动,但是没有说话。老浦的脸色呈现出病态的青白色,未经梳理的头发凌乱地披垂在额上,小萼走过去抱住他的头,一边哭著一边用手替他梳理头发。
  没想到我老浦落到这一步。老浦说。
  没想到我们夫妻缘分这么短,看来我是再也回不了家了。你一个人带著悲夫怎么过呢?老浦说。   等悲夫长大了别让他在女人堆里混,像我这样的男人没有好下场。老浦最後说。
  老浦站起来,揽住小萼的腰用力亲她的头发、眼楮和嘴唇,老浦的嘴唇冰凉冰凉的,眼楮里闪烁著一种茫然而空洞的白光。小萼无法忘记者浦给她的最後一吻,它漫长而充满激情,几乎令人窒息,直到很久以後,小萼想起与老浦的最後一面,仍然会浑身颤抖,这场疾风暴雨的婚姻,到头来只是一夜惊梦,小萼经常在夜半发出梦魇的尖叫。   昔日翠云坊的妓女大多与老浦相熟,1954年3月的一天,她们相约到旧坟场去送老浦最後一程,看见老浦跪在那里,嘴里塞著一团棉花,老浦没穿囚服,身上仍然是灰色的毛料西装。当枪声响起。老浦的脑袋被打出了血浆,妓女们狂叫起来,随即爆发出一片凄厉的恸哭,有人尖叫,都是小萼,都是小萼害了他。
  小萼没有去旧坟场。老浦行刑的这一天,小萼又回到玻职瓶加工厂上班,她的背上背著儿子悲夫。小萼坐在女工群里,面无表情地洗刷著无穷无尽的玻璃瓶,到了中午十点钟光景,悲夫突然大声啼哭起来,小萼打了个冷颤,腾出一只手去拍儿子。边上有个女工说,孩子是饿了吧?你该喂奶了。小萼摇了摇头,说,不是,是老浦去了,可怜的老浦,他是个好人,是我扳蛀坑了。
  秋仪也没有去送老浦。从坟场回来的那群女人後来聚集到秋仪的家里,向秋仪描述老浦的惨相,秋仪只是听著,一言不发。秋仪的丈夫冯老五忙著给女客人殷勤地倒茶,秋仪对他说,你出去吧,让我们在这里叙叙。冯老五出去了,秋仪仍然没有说话,等到女人们喝完了一壶茶,秋仪站起来说,你们也出去吧。人都死了,说这说那的还有什么用?我想一个人在这里呆著,我心里乱透了。
  这天晚上下雨,雨泼打著窗外那株梧桐树的枝叶,张家的小楼在哗哗雨声中像一座孤立无援的小岛。小萼抱著悲夫在室内坐立不安。後来她看见窗玻璃上映出秋仪湿漉漉的模糊的脸。秋仪打著一把伞,用手指轻轻地弹著窗玻璃。
  小萼开门的时候眼泪止不住淌了下来。秋仪站在门口,直直地注视著小萼,她说,小萼,你怎么不戴孝?小萼低著头回避秋仪的目光,嗫嚅著说,我忘了,我不懂这些,心里乱极了。秋仪就从自己头上摘下一朵小白花,走过来插在小萼的头发上,秋仪说,知道你会忘,给你带来了。就是雨太太,弄湿了。小萼就势抱住秋仪,哇地哭出声来,嘴里喊著,我好悔,我好怕呀,是我把老浦逼上绝路的。秋仪说,这是没有办法的事,男女之事本来就是天意,生死存亡就更是无意了。你要是对老浦有情义,就好好地养悲夫吧,做女人的也只能这样了。
  秋仪抱过悲夫後就一直不放手,直到婴儿酣然入睡,秋仪看著小萼给婴儿换尿布脱小衣裳,突然说,你还是有福气,好坏有一个胖儿子。小萼说,我都烦死了,你要是喜欢就抱走吧。秋仪说,当真吗?当真我就抱回家了,我做梦都想有个儿子。小萼愣了一下,抬头看秋仪的表情,秋仪背过身去看著窗外。我上个月去看医生了,医生说我没有生育能力,这辈子不会怀孩子了。小萼想了想说,没孩子也好,少吃好多苦。秋仪说,你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吃点苦算什么?我是不甘心呀,说来说去都是以前自己造的孽,谁也怨不得。
  两个人坐著说话,看著窗外雨依然下著,说话声全部湮没在淅淅沥沥的夜雨中了。小萼说,雨停不了,你就陪我一夜吧,我本来心里就害怕,有你在我就不怕了。秋仪说,你不留我我也不定,我就是来陪你。的,毕竟姐妹一场。
  午夜时分小萼和秋仪铺床睡下,两个人头挨著头,互相搂抱著睡。秋仪说,这被头上还有老浦的头油味。小萼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秋仪在黑暗中叹了口气说,这日子过得可真奇怪呀。
  只听见雨拍打著屋顶和梧桐,夜雨声幽幽不绝。
  小萼做了一年寡妇。起初她仍然带著悲夫住在张先生的房子里,以她的收入明显是交不起房租和水电费的。玻璃瓶加工厂的女工向小萼询问这些时,小萼支支吾吾地不肯回答,後来就传出了小萼和说评弹的张先生私通的消息。再後来小萼就带著悲夫报到女工宿舍来了,据说是被张太太赶出来的,小萼额上的那块血痂,据说是张太太用惊堂木砸出来的,血痂以後变成了疤,一直留在小萼清秀姣好的脸上。
  第二年小萼就跟个北方人走了。那个北方男人长得又黑又壮,看上去四十岁左右的年纪。玻璃瓶厂的女工都认识他。她们说他是来收购二种墨绿色的小玻璃瓶的,没想到把小萼也一起收购走了。   离乡的前夜,小萼一手操著包裹一手抱著悲夫来到秋仪的家。秋仪和冯老五正在吃晚饭,看见小萼抱著孩子无声地站在门洞里。秋仪放下筷子迎上去,小萼已经慢慢地跪了下来。我要走了,我把孩子留给你。秋仪慌忙去扶,小萼你说什么?小萼说,我本来下决心不嫁人,只想把悲夫抚养成人,可是我不行,我还是想嫁男人。秋仪把小萼从地上拉起来,看小萼的神色很恍悯,像梦游人一样。   秋仪抱过悲夫狠狠地亲了一下,然後她又望了望小萼,小萼坐在椅子上发呆。秋仪说,我料到会有这一天的。我想要这个孩子。小萼哇地一声哭了,竹椅也在她身下咯吱咯吱地哀鸣,秋仪说,别哭了,悲夫交给我你可以放心,我对他会比你更好,你明白这个道理吗?小萼抽泣著说,我什么都明白,就是不明白我自己是怎么回事。
  去火车站给小萼送行的只有秋仪一个人。秋仪原来准备带上悲夫去的,结果临出门又改变了主意,光是拎了一兜水果话梅之类的食物。在月台上秋仪和小萼说著最後的悄悄话,小萼的眼楮始终茫然地望著远处的什么地方。秋仪说,你在望什么?小萼苍白的嘴唇动了动,我在找翠云坊的牌楼,怎么望不见呢?秋仪说,哪儿望得见牌楼呢,隔这么远的路。
  後来火车就呜呜地开走了,小萼跟著又一个男人去了北方。这是1954年的事。起初秋仪收到过小萼托人代笔的几封信,後来渐渐地断了音讯。秋仪不知道小萼移居北方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到了悲夫能认字写字的年龄,秋仪从箱底找出小萼写来的四封信,用红线扎好塞进炉膛烧了。悲夫的学名叫冯新华,是小学校的老师取的名字。冯新华在冯家长大,从来没听说过自己的身世,从来没有人告诉他那些复杂的陈年旧事。
  冯新华八岁那年在床底下发现一只薄薄的小圆铁盒,是红绿相间的,盒盖上有女人和花朵的图案。他费了很大的劲把盖子拧开,里面是空的,但是跑出一股醇厚的香味,这股香味挥之不去,冯新华对这只小铁盒很感兴趣,他扳贮在地上滚来滚去地玩,直到被秋仪看到。秋仪收起那只盒子,锁到柜子里。冯新华跟在後面问,妈,那是什么东西?秋仪回过头,精神很凄恻。她说,这是一只胭脂盒,小男孩不能玩的。
离婚指南
  整整一夜,冬季的北风从街道上呼啸而过,旧式工房的窗户被风力一次次地推揉,玻璃、木质窗框以及悬挂的胳肉持续地撞击著,对于失眠的杨泊来说,这种讨厌的噪音听来令人绝望。
  房间里有一种凝滞的酸臭的气味,它来自人体、床铺和床铺下面的搪瓷便盆。杨泊闻到了这股气味,但他懒于打开窗户使空气流通起来。杨泊这样一动不动地躺了一夜,孩子在熟睡中将一只脚搁到了他的腹部,杨泊的一只手抓著孩子肥厚的小脚,另一只手揪住了自己的一络头发。他觉得通宵的失眠和思考使他的头脑随同面部一起浮肿起来。在早晨最初的乳白色光线里,杨泊听见送牛奶的人在街口那里吹响哨子,一些新鲜活泼的人声市声开始了一天新的合奏。杨泊知道天亮了,他该起床了,但他觉得自己疲惫不堪,需要睡上一会儿,哪怕是睡五分钟也好。
  先是孩子醒了。孩子醒来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大声啼哭,于是朱芸也醒了,朱芸的身体压在杨泊身上,从床下抓到了那只便盆,然後朱芸坐在被窝里给孩子把尿,便盆就贴著杨泊的脸,冰凉而光滑。他听见朱芸嘴里模拟著孩子撒尿的声音,她嘴里的气息温热地喷到杨泊脸上,类似咸鱼的腥味。杨泊睁眼在妻子身上草草掠过,朱芸的头发散乱地被垂著,粉绿色的棉毛衫腋下有一个裂口,在半明半暗的晨光中她的脸色显得枯黄发涩,杨泊不无恶意地想到了博物院陈列的木乃伊女尸。
  你该起床了,去取牛奶。朱芸瞟了眼桌上的闹钟说。
  杨泊朝外侧翻了个身。这句话也是他们夫妇每天新生活的开始。你该起床了,去取牛奶。几年来朱芸一直重复著这句话。杨泊突然无法忍受它的语调和内涵。杨泊的脚在被子下面猛地一蹬,他说,我要离婚。朱芸显然没有听清,她开始给孩子穿棉衣棉裤。朱芸说,我去菜场买点排骨,你马上去取牛奶,回来再把炉子打开,听清楚了吗?
  我要离婚,杨泊把脑袋蒙在被子里,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很沉闷,语气却很坚定。床板咯吱咯吱地响了一会儿,朱芸走出了房间。她打开了有线广播的开关,一个女声正有气无力地播送天气预报。关于最高温度和最低温度,关于风力和风向,关于渤海湾和舟山群岛的海浪和潮汛。杨泊不知道这些东西和他的主活有什么联系,他也不知道朱芸为什么每天都要准时收听天气预报。现在他感到了一种深深的倦意,他真的想睡一会了。
  大约半个钟头以後,朱芸拎著菜篮回家,看见孩子坐在地上,将糖果盒里的瓜子和水果糖扔得满地都是,而杨泊仍然没有起床,你今天怎么啦?朱芸温怒地走过去掀被子,你不上班吗?你不送孩子去幼儿园啦?她的手被杨泊突然地抓住了,她看见杨泊的头和肩部从被窝里慢慢升起来,杨泊的眼楮布满血丝,一种冰冷的陌生的光芒使朱芸感到很迷惑。
  我要离婚,杨泊说。
  你说什么?你是在说梦话还是开玩笑?
  说正经的,我们离婚吧。杨泊穿上假领,浊重地舒了一口气,他的目光现在停留在墙上,墙上挂著一幅彩色的结婚合影。杨泊的嘴角浮现出一丝暖昧的微笑,他说,我想了一夜,不,我已经想了好几个月了,我要离婚。   朱芸抓住棉被一角怔在床边,起初她怀疑地看著杨泊脸上的表情,後来她便发现杨泊并非开玩笑,朱芸的意识中迅速掠过一些杨泊言行异常的细节。一切都是真的,朱芸脸色苍白,她看著杨泊将他汗毛浓重的双腿伸进牛仔裤里,动作轻松自如,皮带襟上的钥匙链叮叮当当地响著,朱芸扬起手朝杨泊掴了一个耳光,然後她就呜呜地哭著冲出了房间。
  自杨泊表明了离婚意愿後,朱芸一直拒绝和杨泊说话。朱芸不做饭,什么也不吃,只是坐在椅子上织孩子的毛衣,偶尔她用眼角的余光瞟一下杨泊,发现杨泊胃口很好地吞咽著通食方便面,朱芸的嘴唇动了动。她轻轻骂了一句,杨泊没有听清她骂的什么,也许是畜生,也许是猪猡,但他可以肯定朱芸在骂他。杨泊耸耸肩,把碗里的由味精和香料调制的汤也喝光了。杨泊故意很响亮地顺著嘴,他说,世界越来越进步,日本人发便了方便面,现在女人想让男人挨饿已经不可能了。他看见朱芸绷著脸朝地上阵了一口。她用竹针在烫过的头发上磨了磨,又骂了一句,这回杨泊听清了,朱芸在骂他神经病,杨泊若无其事地从她身边走过,挖了挖鼻孔,然後他举起食指凝视著上面的污垢,一点不错,我就是个神经病。杨泊说著就将手指上的污垢噗地弹到了地上,神经病和智者只差半步。
  冬日的黄昏凄清而短促,烤火的炉子早已熄掉,谁也没去管它,朝北的这个房间因此陷入了刺骨的寒冷中。杨泊坐在桌前玩一副破旧的扑克,牌阵总是无法通联,他干脆将扑克扔在一边,转过脸望著沙发上的朱芸,他看见朱芸的脸上浮动著一些斑驳的阴影,他不知道那些阴影是窗廉折射光线造成的,还是直接来自她恶劣的心情。现在他觉得朱芸的坐姿比她站著时更加难看,而她在黄昏时的仪容也比早晨更加丑陋。
  你老不说话是什么意思?杨泊搓了搓冻僵的手,他说,不说话不能解决问题,你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
  我不跟畜生说话。朱芸说。
  谩骂无济于事。现在我们应该平心静气地谈谈,我知道这要花时间,所以我向单位请了两天病假,我希望你能珍惜这点时间。下个星期我还要去北京出差。
  那么你先告诉我,谁是第三者?是俞琼吧?我不会猜错,你已经让她迷了心窍。是她让你离婚的?
  不。你为什么认为一定有个第三者呢?这实在荒唐。杨泊露出了无可奈何的微笑,他说,是我要跟你离婚,我无法和你在一起生活了,就那么简单。跟别人没有关系。   你把我当一只鞋子吗?喜欢就穿,不喜欢就扔?朱芸突然尖叫起来,她朝地上狠狠地跺了跺脚,我哪儿对不起你,我是跟谁搞腐化了,还是对你不体贴了?你倒是说出理由来让我听听。朱芸扔下手里的毛线,冲过来揪住了杨泊的衣领,一下一下地抻著,她的眼楮里沁满了泪花,你狼心狗肺,你忘恩负义,你忘了生孩子以前我每天给你打洗脚水,我怀胎八个月身子不方便,我就用嘴让你舒服,你说我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你倒是说呀!说呀!
  杨泊的身体被抻得前後摇晃著,他发现女人在愤怒中触发的暴力也很可怕。杨泊顺势跌坐在床上,整理著衣领,他以一种平静的语气说,你疯了,离婚跟洗脚水没有关系,离婚跟性生活有一定关系,但我不是为了性生活离婚。   你的理由我猜得出,感情不和对吗?朱芸抓起地上的玩具手枪朝杨泊砸过去,噙著泪水,你找这个理由骗谁去?街坊邻居从来没有听见过我们夫妻吵架。结婚五年了,我辛辛苦苦持家,受了多少气,吃了多少苦,可我从来没有跟你吵过一次架,你要摸摸你的良心说话,你凭什么?
  离婚跟吵架次数也没有关系。杨泊摇著头,扳动了玩具手枪的开关,一枚圆形的塑料子弹嗖地打在门框上。杨泊看著门框沉思了一会,然後他说,主要是厌烦,厌烦的情绪一天天恶化,最後成为仇恨。有时候我通宵失眠,我打开灯看见你睡得很香还轻轻打鼾,你的睡态丑陋极了,那时候我希望有一把真正的手枪,假如我有一把真正的手枪,说不定我会对准你的脸开枪。
  我不怕你的杀心。那么除了打鼾,你还厌烦我什么?
  我厌烦你夏天时腋窝里散发的狐臭味。
  还厌烦我什么?
  我厌烦你饭後剔牙的动作,你吃饭时吧叽吧叽的声音也让我讨厌。
  还有什么?
  你急是把头发烫得像鸡窝一样,一到夜里你守著电视没完没了地看香港电视连续剧,看臭狗屎一样的《卞卡》。
  继续说,你还厌烦我什么?
  你从来不读书不看报,却总是来跟我讨论爱情,讨论国家大事。
  还有呢?你说下去。
  我讨厌你跟邻居拉拉扯扯,在走廊上亲亲热热,关上房门就骂人家祖宗三代,你是个庸俗而又虚伪的女人。
  全是屁话,朱芸这时候鄙夷地冷笑了一声,她说,你想离婚就把我贬得一钱不值,这么说你跟我结婚时的甜言蜜语山盟海誓全是假的,全是骗人的把戏?
  不。你又错了。杨泊点上一支香烟,猛吸了儿口说。当初我爱过你是真的,结婚是真的,现在我厌烦你,因此我必须离婚,这也是真的。你难道不懂这个道理?事物总是在不断地发展和变化。你我都应该正视现实。现实往往是冷酷的不近人情的,现实就是我们必须商讨一下离婚的具体事宜,然後选一个好天气去法院离婚。
  没那么便宜。我知道只要我不同意,你就休想离成婚。朱芸咬紧牙关,她的脸在黄昏幽暗的光线中迸射出一种悲壮的白光,然後她从饼干筒里掏出了半袋苏打饼干就著一杯冷开水开始吃饼干,朱芸一边嚼咽著饼干一边说,你她妈的看错人了,你以为我好欺?我凭什么白白地让你蹬了,我凭什么白白地让你舒服?
  这又不是上菜场买莱,讨价还价多么荒唐。俗话说强扭的瓜不甜,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你说我们的夫妻生活过下去还有什么意思?杨泊提高了声调说,必须离婚了。
  我不管这一套,我咽不下这口气。朱芸把房门用力摔打著走到外面。杨泊跟了出去,他看见朱芸进了厨房,朱芸在厨房里茫然地转了一圈突然抓过刀将案板上的白菜剁成两半,杨泊倚著房门注视著朱芸的背部,他说,现在剁白菜干什么?现在迫切的不是吃饭,而是平心静气的商讨,我们还没有开始谈具体的问题呢。
  朱芸不再说话,她继续剁著白菜,一直到案板上出现了水汪汪的菜泥,她用刀背盲目地翻弄著白菜泥,杨泊凭经验判断她在盘算什么有效的点子。他看见她缓缓地转过脸,以一种蔑视的眼神扫了他一眼,你非要离也行,朱芸说,拿两万元给我,你拿得出吗?没有两万元你就别来跟我谈离婚的事。
  杨泊愣了一下,这个要求是他始料未及的,朱芸知道他不可能有这笔巨款,因此这是一种明显的要挟。扬泊摸摸自己的头皮笑了。他像是自言自语他说,真奇怪,离婚为什么一定要两万元?为什么要了两万元就可以离婚了?这个问题我想不通。
  想不通就慢慢想。朱芸这时候走出了厨房,她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狡黠和嘲讽的微笑。朱芸到外面的走廊上抱起了孩子,然後她朝杨泊抖了抖手上的自行车钥匙,我带孩子回娘家住几天,你慢慢地想,慢慢地筹钱,你还想谈什么就带上两万元去谈。我操你妈的X。
  杨泊走到窗前推开窗子,看见朱芸骑著车驮著孩子经过楼下的空地。凛冽的夜风灌进室内,秋天遗弃在窗台上的那盆菊花在风中发出飒飒响声。杨泊发现菊花早已枯死,但有一朵硕大的形同破布的花仍然停在枯枝败叶之间,他把它掐了下来扔到窗外。他觉得这朵破布似的菊花毫无意义,因此也使人厌恶,在冬夜寒风的吹拂下,杨泊的思想一半在虚幻的高空飞翔,另一半却沉溺在两万元这个冷酷的现实中。他的五指关节富有节奏地敲击著窗台。两万元是个难题,但它不能把我吓倒。杨泊对自己轻轻他说。   在一个刚刚启用的路边电话亭里,杨泊给俞琼挂了电话。电话接通後他听见俞琼熟悉的字正腔圆的普通话,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他似乎从话筒里嗅到了海鸥牌洗发水的香味,并且很唯心地猜测俞琼刚刚洗濯过她的披肩长发,于是他说,你在洗头吗?别老洗头,报纸说会损坏发质。
  没有。俞琼在电话线另一端笑起来,你说话总是莫名其妙。来了几个同学,他们约我去听音乐会,还多一张票,你马上也来吧,我等你。我们在音乐厅门口见面好了。
  我没心思听音乐会。我要去找大头。
  为什么又去找他?我讨厌大头,满身铜臭昧,暴发户的嘴脸,俞琼用什么东西敲了敲话筒,她说,别去理这种人,看见他我就恶心。
  没办法,我要找他借钱,两万元,不找他找谁?
  为什么借那么多钱?你也想做生意吗?
  跟朱芸做生意,她要两万元,你知道这是笔什么生意。
  电话另一端沉寂了一会,然後突然啪地挂断了。扬泊隐隐听见俞琼的反应,她好像在说恶心。这是俞琼的口头禅,也是她对许多事物的习惯性评价。杨泊走出电话亭,靠著那扇玻璃门回味俞琼的反应。是够恶心的,但恶心的事都是人做出来的,杨泊用剩余的一枚镍币在玻璃门上磨擦,吱吱嘎嘎的嗓音使他牙床发酸,难以忍耐。但他还是坚持那样磨了一会,直到发现这种行为无法缓释他郁闷的心情。他将镍市朝街道的远处用力掷去,镍市立刻无影无踪,一如他内心的苦闷对于整座城市是无足轻重的。
  冬天的街道上漂浮著很淡很薄的阳光,行人像鱼群一样游来游去,秩序井然地穿越十字路口和建筑物,穿越另外的像鱼群一样游来游去的行人。街景总是恰如其分地映现人的心情。到处了无生气,结伴而行的女中学生脸上的笑是幼稚而愚蠢的。整个城市跟我一样闷闷不乐,杨泊想这是因为离婚的叫声此起彼伏的缘故。走在人行道的最内侧,杨泊的脚步忽紧忽慢,他简短地回忆了与朱芸这场婚姻的全部过程,奇怪的是他几乎想不起重要的细节和场面了。譬如婚礼,譬如儿子出世的记忆。他只记得一条白底蓝点子的裙子,初识朱芸时她就穿著这样一条裙子,现在他仍然清晰地看见它,几十个蓝色小圆点有机排列在白绸布上,闪烁著刺眼的光芒。
  杨泊走进大头新买的公寓房间时发现自己突然感冒了,杨泊听见了自己说话夹杂著浓重的鼻音。大头穿著一件羊仔皮背心,上身显得很细很小,头就显得更大了。杨泊将一只手搭到他的肩上说,没什么事,我只是路过来看看你。最近又发什么财啦?大头狐疑地看看杨泊,突然笑起来说,我长著世界上最大的头,别人的心思我都摸得透,你有话慢慢说,先上我的酒吧来坐坐吧,杨泊吸了一下鼻子,不置可否地朝酒吧柜里面张望了一眼,他说,那就坐坐吧,我不喝酒,我感冒了。
  喝点葡萄酒,报纸上说葡萄酒可以治感冒的。大头倒了一杯酒给杨泊,补充说,是法国货,专门给小姐们和感冒的人准备的。我自己光喝黑方威上忌和人头马XO。
  我不喝,最近这个阶段我要使头脑一直保持清醒。
  你是不是在闹离婚?大头直视著杨泊的脸,他说,满世界都在闹离婚,我不懂既然要离婚,为什么又要去结婚?如果不结婚,不就省得再离婚了吗?你们都在浪费时间嘛。
  你没结过婚,你没法理解它的意义。杨泊叹了一口气,环顾著房子的陈设和装演,过了一会儿又说,你没离过婚,所以你也没法理解它的意义。
  意义这种字眼让我头疼,别跟我谈意义。大头朝空中挥了挥手,他的态度突然有点不耐烦,你是来借钱的吧?现在对你来说钱就是意义,说吧,你要借多少意义?
  两万。这是她提出的条件。杨泊颓然低下头,他的旅游鞋用力碾著脚下的地毯,杨泊说,别拒绝我,我会还你的,我到时连本带息一起还你,我知道你的钱也来之不易。   看来你真的很清醒。大头调侃地笑了笑,他拍著杨泊的肩膀,突然说,杨泊杨泊,你也有今天,你还记得小时候你欺负我的事吗?你在孩子堆里逞大王,你把我的腰往下摁,让我做山羊,让其他孩子从我背上一个个跳过去?
  不记得了。也许我小时候很坏,很不懂事。杨泊说。
  你现在也很坏。大头的手在杨泊的後背上弹击了几次;猛地勾住了杨泊的脖子,然後大头以一种异常亲昵的语气说,杨泊,借两万不在话下,可是我也有个条件。你现在弯下腰,做一次山羊,让我跳过去,让我也跳一次玩玩啦。
  你在开玩笑?杨泊的脸先是发红,然後又变得煞白。
  不是玩笑,你不知道我这个人特别记仇。
  确实不是玩笑,是侮辱。杨泊站起来用力撩开大头的手。我以为你是朋友,我想错了,你什么也不是,就是一个商人。杨泊走到门日说,金钱使人堕落。这是叔本华说的,这是真理。大头,我操你妈,我操你的每一分钱。
  杨泊听见大头在後面发出一阵狂笑,杨泊感到一种致命的虚弱,在搂梯上他站住了,在短暂而紧张的思考以後,他意识到这样空手而归是一个错误。虚荣现在可有可无,至关重要的是两万元钱,是离婚事宜的正常开展。于是杨泊又鼓起勇气回到大头的门外,他看见大头扛著一根棕色的台球杆从里面出来。杨泊咬了咬牙,慢漫地将腰往下弯,他的身体正好堵在防盗门的外面,堵住了大头的通路。
  你跳吧,杨泊低声地对大头说。
  我要去台球房。我喜欢用自己的台球杆,打起来顺手,大头用台球杆轻轻击打著铁门,你跟我一起去玩玩吗?
  你跳吧。杨泊提高了声音,他说,别反悔,跳完了你借我两万元。
  跟我一起去玩吧,我保证你玩了一次,还想玩第二次。
  我不玩台球,我想离婚,杨泊几乎是怒吼了一声,他抬起头,眼楮里迸出逼人的寒光,来呀,你跳吧,从我身上跳过去!
  大头犹豫了一会儿,他把台球杆靠在墙上说,那就跳吧,反正这也是笔生意,谁也不吃亏。
  他们重温了童年时代的游戏,大头叉开双腿利索地飞越杨泊的背部以及头部,他听见什么东西断裂的声音,他的心脏被大头全身的重量震得疼痛,另外有冰冷的风掠过耳边。杨泊缓缓地直起腰凝望著大头,他的表情看上去非常古怪。这是在开玩笑。杨泊嗫嚅著说。跳山羊,这是开玩笑是吗?
  不是玩笑,是你要离婚,是你要借钱。大头从皮带上解下钥匙圈走进屋里,隔著几道门杨泊听见他说,这笔生意做得真有意思,贷款两万元跳一次山羊啦。
  杨泊最後从大头手上接过一只沉甸甸的信封。他从大头的眼楮里看见了一种熟悉的内容,那是睥睨和轻蔑,朱芸也是这样看著他的。在恍惚中听见大头说,杨泊,其实你是个卑鄙无耻的人,为了达到你的目标,我就是让你吃屎你也会吃的。杨泊的身体再次颤动了一下,他将信封装在大衣口袋里,你他妈的胡说些什么?大头举起台球杆在杨泊腰际捅了一下,大头对杨泊说,快滚吧,你是只最讨厌的黑球8号,你只能在最後收盘时入洞。
  当杨泊走进朱芸娘家的大杂院时他的心情总是很压抑,朱芸正在晾晒一条湿漉漉的印花床单。杨泊看见她的脸从床单後面迟疑地出现,似乎有一种恐惧的阴影一闪而过。
  钱带来了。杨泊走过去,一只手拎高了人造革桶包。
  朱芸没说话,朱芸用力拍打著床单,一些水珠溅到了杨泊的脸上,杨泊敏捷地朝旁边跳了一步,他看见朱芸的手垂搭在晾衣绳上,疲沓无力,手背上长满了紫红色的冻疮,杨泊觉得他从来没见过这么丑陋的女人的手。
  这里人多眼杂,去屋里谈吧。
  你还有脸进我家的门?朱芸在床单那边低声说,她的嗓音听上去像是哭坏的,沙哑而含糊,我还没跟家里人说这事。我跟他们说暂时回家住两天,说你在给公司写总结。
  迟早要说的,不如现在就对他们说清楚。
  我怕你会被我的三个兄弟揍扁,你知道他们的脾性。
  他们没理由揍我,这是我和你的事,跟他们无关。
  他们会狠狠地揍扁你的,揍你这种混蛋,揍了是白揍。
  你们实在要动武也可以,我是有思想准备的,杨泊的脸固执地压在晾衣绳上,注视著朱芸在脸盆里拧衣服的一举一动,他的表情似笑非笑,只要能离婚,挨一顿揍不算什么。
  杨泊听见朱芸咬牙的声音。杨泊觉得愤怒和沮丧能够丑化人的容貌,朱芸的脸上现在呈现出紫青色,颚部以及咬肌象男人一样鼓胀起来。有话回家去说,朱芸突然踢了踢洗衣盆,她说,别在这里丢人,你不嫌丢人我嫌丢人,你也别在这里给我父母丢人,我们说话邻居都看在眼里。
  我不但你的想法。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认为这事丢人,我不知道这跟你父母有什么关系,跟邻居又有什么关系?
  你当然不懂。因为你是个不通人性的畜生。朱芸在床单那边发出了一声短促而压抑的哽咽,朱芸蹲著将手从床单下伸过来,在杨泊的脚踝处轻轻地掐拧著,杨泊,我求你回家去说吧,别在这儿丢人现眼。
  杨泊俯视著那只长满冻疮的被水泡得发亮的手,很快缩回脚,他说,可是你什么时候回家?我把钱借来了,你该跟我谈具体的事宜了。我们选个好日子去法院离婚。
  等到夜里吧,等孩子睡著了我就回家。朱芸想了想,突然端起盆朝杨泊脚下泼了盆肥皂水,她恢复了强硬的口气,我会好好跟你谈的,我操你妈的X。
  杨泊穿著被洇湿的鞋子回到家里,全身都快冻僵了。家里的气温与大街上相差无几,家具和水泥地面泛出一种冰凉的寒光,杨泊抱著脑袋在房间里转了几圈,他想与其这样无休止地空想不如好好放松一下,几天来他的精神过于紧张了。杨泊早早地上床坐在棉被里,朝卡式录音机里塞了盘磁带。他想听听音乐。不知什么原因录音机老是卷带,杨泊好不容易弄好,一阵庄严的乐曲声在房间里回荡,杨泊不禁哑然失笑,那首乐曲恰恰是《结婚进行曲》。杨泊记得那是新婚时特意去音乐书店选购的,现在它显得可怜巴巴而具有另外的嘲讽意味。   杨泊坐在床上等待朱芸回家,他觉得整个身体都不大舒服,头脑有点昏胀,鼻孔塞住了,胃部隐隐作疼,小腹以下的区域则有一种空空的冰凉的感觉,杨泊吞下了一把牛黄解毒丸,觉得喉咙里很苦很涩,这时候他又想起了俞琼最後在电话里说的话,恶心。她说。恶心。杨泊说。杨泊觉得俞琼堪称语言大师,确实如此。恶心可以概括许多事物的真实面貌。
  夜里十点来钟,杨泊听见房门被人一脚踢开,朱芸闯进来,跟在後面的是她的三个兄弟。杨泊合上了尼采的著作,慢慢从床上爬起来,他说,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打!朱芸突然尖叫了一声,打死这个没良心的畜生!
  他们动手前先关上了灯,这样杨泊无法看清楚他们的阴郁而愤怒的脸,杨泊只是感受到他们身上挟带的冰冷的寒气,感受到杂乱的拳头和皮鞋尖的攻击,他听见自己的皮肉被捶击後发出的沉闷的回音,还依稀听见朱芸忽高忽低的尖叫声,打!打死他我去偿命!杨泊头晕耳呜,他想呼叫但颈部被谁有力地卡住了,他叫不出声音来。他觉得自己像一条狗被人痛打著,在痛楚和窒息中他意识到要保护他的大脑,于是他用尼采的著作挡住了左侧的太阳穴,又摸到一只拖鞋护住了右侧太阳穴,之後他就不省人事了。
  大约半个钟头以後杨泊从昏迷中醒来,房间里已是黑漆漆的一片沉寂。杨泊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拉到了灯绳。他发现房间仍然维持原样,没有留下任何殴架的痕迹。这很奇怪,杨泊估计在他昏迷的时候朱芸已经收拾过房间,甚至那本尼采的著作也放回了书架上。杨泊觉得女人的想法总是这样奇怪之至。她竟然抽空收拾了房间。杨泊苦笑著自言自语。他走到镜子前,看见一张肿胀发青的脸,眼睑处鼓起一个小包。但是没有血痕。杨泊猜想那肯定也是被朱芸擦掉的,为什么要这样?杨泊苦笑著自言自语,他举起手轻柔地摸著自己受伤的脸部,对于受伤的眼楮和鼻子充满了歉疚之情。他身体单薄不善武力,他没能保护它们。最後杨泊的手指停留在鼻孔处,他轻轻地抠出一块干结的淤血,抹在玻璃镜子上,然後他注视著那块淤血说,恶心。真的令人恶心。
  第二天又是寒风萧瑟的一天,杨泊戴了只口罩想出门去,走到门口看见楼道上并排坐著几个择菜的女邻居,杨泊又回来找了副墨镜遮住双眼。杨泊小心地绕开地上的菜叶,头向墙的一侧歪著。後面的女邻居还是喊了起来,小杨,你们家昨天夜里怎么回事?
  杨泊站住了反问道,我们家昨天夜里怎么回事?女邻居说,怎么乒乒乓乓地响,好像在打架?杨泊往上拽了拽口罩,他说,对不起,影响你们休息了,然後他像小偷似的悄悄溜出了旧式工房。
  街上狂风呼啸,杨泊倒退著走了几步。杨泊觉得整个世界都是恃强欺弱,他已经被打得遍体鳞伤,现在风也来猛烈地吹打他,一切都是考验和磨砺。杨泊想所谓的意志就是在这样的夹缝中生长的,什么都不能摧垮我的意志。杨泊这样想著朝天空吹了声口哨。天空是铅灰色的,稀少的云层压得很低,它们像一些破棉絮悬浮在烟囱和高层建筑周围。多日来气候总是欲雪未雪的样子,杨泊一向厌烦这种阴沉沉的天气。他希望在售票处会顺利,但他远远地就看见一支队伍从售票处逶迤而出;黑压压一片,杨泊的双眼眼球一齐疼痛起来。这是他特有的生理反应,从少年时代开始就这样,只要看见人排成黑压压的蛇阵,他的眼球就会尖利地疼痛,他不知道这是哪种眼疾的症状。   售票大厅里聚集著很多人,一半是排队买票的,另一半好像都是黄牛票贩。杨泊站在标有北方字样的窗前,朝窗内高声问,去北京的卧铺票有吗?女售票员在里面恶声恶气地回答,後面排队去,杨泊就站到了买票队伍後面,他听见前面有人在说,还卧铺呢,马上坐票都没有啦,又有人牢骚满腹他说,这么冷的天,怎么都不肯在家呆著,怎么都发疯地往北面跑呢?杨泊在队伍後面轻轻地一笑,杨泊说,这话说得没有逻辑,既然是这么冷的天,那你为什么也要往北面跑呢?发牢骚的人显然没有听见杨泊的驳斥,他开始用粗鲁下流的语言咒骂铁路、售票员以及整个社会的不正之风。这回杨泊笑出了声,杨泊觉得到处都是这种不负责任的怨气和指责,他们缺乏清晰的哲学头脑和理论修养,而问题的关键在于他们没有耐心,没有方法也没有步骤。   有个穿风衣的人在後面拉杨泊的衣袖,他说,到北京的卧铺票,加两包烟钱就行,杨泊坚决地摇了摇头,不,我排队。杨泊觉得那个人很可笑,只要我排队,自然应该买到票,我为什么要多付你两包烟钱?那个人说,别开国际玩笑了,你以为你排队就能买到票了?我告诉你加两包烟钱你不会吃亏的,我给你二十块钱车票怎么样?可以给单位报销的。杨泊仍然摇著头,杨泊说,不,我不喜欢这样,该怎样就怎样,我不会买你这种不明不白的票。那个人鄙夷地将杨泊从头到脚扫视了一遍,突然骂道,你是个傻X,杨泊一惊,你说什么?那个人愤愤地重复了一遍,傻X,傻x,然後他推了杨泊一把,从排队队伍中穿插过去。杨泊目瞪口呆地望著那个人钻进南方票的队伍中,杨泊觉得他受到了一场莫名其妙的侮辱,幸好他已经排到了售票窗口,他把握著钱的手伸进去,被女售票员用力推开了,她说,你手伸那么长干什么?杨泊说,买票呀,到北京的卧铺票。女售票员啪啪地在桌上敲打著什么东西,谁告诉你有票的?没有卧铺票了。说著她站起来把窗口的移门关上了。杨泊伸手去推已经推不开了,他说,没卧铺就买硬座,你关门干什么?女售票员在里面嗡声嗡气他说,不卖了,下班了,你们吵得我头疼。杨泊看著手表,离售票处的休息时间还有半个钟头,可她却不卖票了,她说她头疼。杨泊怒不可遏,朝著玻璃窗吼了一句,你混帐。他听见女售票员不温不恼的回答,你他妈的才混帐呢,有意见找领导提去。   杨泊沮丧地走到外面的台阶上,几个票贩子立刻跟了上来,那个穿风衣的也在里面,他幸灾乐祸地朝杨泊眨眨眼楮,怎么样了?买到卧铺票啦?杨泊站在台阶上茫然环顾四周,他说,这个世界有时候无理可讲,穿风衣的人扬了扬手中的车票,怎么样?现在肯付两包烟钱了吧。杨泊注视著那个人的脸,沉默了一会儿,最後他微笑著摇了摇头。不,杨泊说,我决不妥协。   这天杨泊的心情坏透了。杨泊的心中充满了一种广袤的悲观和失望。他想也许这是天气恶劣的缘故,当一个人的精神轻如草芥的时候,狂暴的北风就变得残忍而充满杀机。杨泊觉得大风像一只巨手推著他在街上走,昨夜挨打後留下的伤处似乎结满了冰碴,那种疼痛是尖利而冰冷的,令人无法忍受。路过一家药店时,杨泊走进去买了一瓶止痛药,女店员狐疑地盯著他脸上的口罩和墨镜,你哪里疼?杨泊指了指口罩後面的脸颊,又指了指胸口,他说,这儿疼,这儿也疼,到处都有点疼。
  星期一杨泊去公司上班,同事们都看见了他脸上的伤,没等他们开口司,杨泊自己作了解释,他说,昨天在房顶上修漏雨管,不小心摔下去了,没摔死就算命大了。哈哈。
 杨泊拿了一叠公文走进经理办公室,默默地把公文交还给经理,他说,这趟差我出不成了,你另外找人去吧。
  怎么啦?经理很惊讶地望著杨泊,不是你自己想去吗?
  买不到车票。杨泊说。
  怎么会买不到车票?没有卧铺就买坐票,坐票有补贴的,你也不会吃亏。
  不是这个问题。主要是恶心,我情绪不好,杨泊摸了摸脸上的淤伤,他说,我昨天从房顶上摔下来了。
  莫名其妙。经理有点愠怒,他!次起了那叠公文,又专注地盯了眼杨泊脸上的伤处,我知道你在闹离婚,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你妻子那么贤惠能干,你孩子也很招人喜欢,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也要赶离婚的时髦?
  离婚不是时髦,它是我的私事,它只跟我的心灵有关。杨泊冷静地反驳道。
  那你也不能为私事影响工作。经理突然拍了拍桌子,他明显是被杨泊激怒了,什么买不到车票?都是借口,为了离婚你连工作都不想干了,不想干你就给我滚蛋。
  我觉得你的话逻辑有点混乱。杨泊轻轻嘀咕了一句,他觉得经理的想法很可笑,但他不想更多地顶撞他,更不想作冗长的解释。杨泊提起桌上的热水瓶替经理的茶杯续了一杯水,然後他微笑著退出了经理的办公室。他对自己的行为非常满意。
  在走廊上杨泊听见有个女人在接待室里大声啼哭,他对这种哭声感到耳熟,紧接著又听见一声凄他的哭喊,他凭什么抛弃我?这时候杨泊已经准确无误地知道是朱芸来了,杨泊在走廊上焦的地徘徊了一会儿,心中充满了某种言语不清的恐惧。他蹑足走到接待室门口,朝里面探了探脑袋。他看见几个女同事围坐在朱芸身边,耐心而满怀怜悯地倾听她的哭诉。
  只有他对不起我的事,没有我对不起他的事,他凭什么跟我离婚,朱芸坐在一张木条长椅上边哭边说,她的头发蓬乱不堪,穿了件男式的棉大衣,脚上则不合时宜地套了双红色的雨靴,女同事们拉看朱芸的手,七嘴八舌地劝慰她,杨泊听见一个女同事在说,你别太伤心了,小杨还不懂事,我看他是头脑发热一时冲动。我们会劝他回头的,你们夫妻也应该好好谈谈,到底有什么误会?这样哭哭闹闹的多不好。
  自作聪明,杨泊苦笑著摇了摇头,他倚墙站著,他想知道朱芸到公司来的真正目的。如果她认为这样会阻挠离婚的进程,那朱芸未免太愚蠢了。
  我们结婚时他一分钱也没有,房子家具都是我家的,连他穿的三角裤、袜子都是我买的,我图他什么?图他老实。谁想到他是装的,他是陈世美,他喜新厌旧,现在勾搭上一个女人,就想把我一脚蹬了,你们替我评评这个理吧,朱芸用手帕捂著脸边哭边说,说著她站了起来,我要找你们的领导,我也要让他评评这个理。
  杨泊看见朱芸从接待室里冲出来,就像一头狂躁的母狮。杨泊伸手揪住了朱芸的棉大衣的下摆,朱芸回过头说,别并我,你抓著我于什么?杨泊松开了手,他说,我让你慢点走,别性急,经理就在东面第三间办公室。
  走廊上已经站满了人,他们都关注地望著杨泊。杨泊从地上捡起一张报纸挡著自己的脸,走进了楼道顶端的厕所,他将厕所门用力撞了三次,膨, , ,然後就朝走廊上的人喊,我在厕所里,你们想来就来看吧。走廊上的人窃窃私语,杨泊朝他们做了个鄙夷的鬼脸,然後走到了蹲坑上。抽水马桶已经坏了,蹲坑里储存著别人的可恶的排泄物,周围落满了各种质地的便纸,一股强烈的恶臭使杨泊感到反胃,他屏住呼吸蹲了下来。他想一个人是经常会被恶臭包围的,怎么办?对付它的最好办法就是屏住呼吸。杨泊的耳朵里依然有朱芸的哭诉声回荡著,他尽量不去想她和经理谈话的内容。现在他被一面墙和三块红漆挡板包围著,他发现其中一块挡板被同事们写满了字,有几排字引起了杨泊的关注:
邹经理是条色狼   
我要求加三级工资   
我要出国留学啦
  杨泊不大赞赏在厕所挡板上泄私愤的方法,但他喜欢这种独特的自娱态度。最後他也从口袋里掏出双色圆珠笔,在挡板上飞快地写了一排字:
我要离婚
  冬天杨泊终于还是去北京出了一越差,火车驶至河北省境内时,突然出了件怪事,有一辆货车竟然迎面朝杨泊乘坐的客车奔驰而来。杨泊当时正趴在茶案上打瞌睡,他依稀觉到火车停下来了,人们都探出车窗朝一个方向张望。事情终于弄清楚了,是扳道工扳错了轨次,两列相向而行的火车相距只有一百多米了。杨泊吓了一跳,在漫长的临时停车时间里,他听见车厢里的人以劫後余生的语气探讨事故的起因和後果,而邻座的采购员愤愤不平地对杨泊说,你说现在的社会风气还像话吗?扳道工也可以睡觉,拿我们老百姓的性命当儿戏。杨泊想了一会扳道的事,在设想了事故的种种起因後,他宽宥了那个陌生的扳道工。杨泊淡然一笑说,谁都会出差错,也许扳道工心神不定,也许他正在跟妻子闹离婚呢。
  杨泊用半天时间办完了所有公务。剩下的时间他不知道怎么打发。这是他主平第二次来到北京。第一次是跟朱芸结婚时的蜜月旅行,他记得他们当时住在一家由防空洞改建的旅馆里,每天早出晚归,在故宫、北海公园和颐和园之间疲于奔命,现在他竟然回忆不出那些风景点的风景了,只记得朱芸的那亲白底蓝点的连衣裙,它带著一丝汗味和一丝狐臭像鸟一样掠过。那段日子他很累,而且他的眼球在北京的浩荡人群里疼痛难忍,他还记得旅馆的女服务员郑重地告诫他们,不要弄脏床单,床单一律要过十天才能换洗,杨泊在西直门立交桥附近徘徊了一会儿,忽然想起几个女同事曾经托他买果脯和在苓夹饼之类的东西,他就近跳上了一辆电车。时值正午时分,车上人不多,穿红色羽绒服的男售票员指著杨泊说,喂,你去哪儿?杨泊一时说不上地名,哪儿热闹就去哪儿,随便。售票员瞪了杨泊一眼,从他手上抢过钱,他说,火葬场最热闹你去吗?土老帽,捣什么乱?杨泊知道他在骂人,脸色气得发白,你怎么随便骂人呢?售票员鼻孔里哼了一声,他挑衅地望著杨泊的衣服和皮鞋,你找练吗?他说,傻X,你看你还穿西装挂领带呢!杨泊忍无可忍,一把揪住了对方的红色羽绒服。你怎么随便侮辱人呢?杨泊只是拽了拽售票员的衣服,他没想到售票员就此扭住了他的肘关节。傻X,你他妈还想打我?售票员骂骂咧咧地把杨泊推到车门前。这时候杨泊再次痛感到自己的单薄嬴弱,他竟然无力抵抗对方更进一步的侮辱。车上其他的人面无表情,前面有人问,後面怎么回事?穿红羽绒服的售票员高声说,并上个无赖,开一下车门,我把他轰下去,紧接著车门在降速中启开,杨泊觉得後背被猛地一击,身体便摔了出去。
  杨泊站在一块标有青年绿岛木牌的草圃上,脑子竟然有点糊涂,脚踝处的胀疼提醒他刚才发生了什么。真荒谬,真倒霉。杨泊沮丧地环顾著四周,他觉得那个穿红羽绒服的小伙子情绪极不正常,也许他也在闹离婚。杨泊想,可是闹离婚也不应该丧失理智,随便伤害一个陌生人。杨泊又想也许不能怪别人,也许这个冬天就是一个倒霉的季节,他无法抗拒倒霉的季节。
  马路对面有一家邮电局。杨泊後来走进了邮局,他想给俞琼挂个电话说些什么。电话接通後他又後悔起来,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心莫名其妙跳得很快。
  喂,你是谁?俞琼在电话里很警惕地问。   我是一个倒霉的人。杨泊愣怔了一会说。
  是你。你说话老是没头没脑的。俞琼好像叹了一口气,然後她的声调突然快乐起来,你猜我昨天干什么去了?我去舞厅跳通宵迪斯科了,跳得累死了,跳得快活死了。
  你快活就好,我就担心你不快活。杨泊从话筒中隐隐听见一阵庄严的音乐,旋律很熟悉一时却想不起曲名,他说,你那边放的是什么音乐?   是你送给我的磁带,《结婚进行曲》。
  别说话,让我听一会儿吧。请你把音量拧大一点。杨泊倚著邮电局的柜台,一手紧抓话筒,另一只手捂住另一只耳朵来阻隔邮电局的各种杂音。他听见《结婚进行曲》的旋律在遥远的城市响起来,像水一样洇透了他的身躯和灵魂,杨泊打了个莫名的冷颤,他的心情倏地变得辽阔而悲怆起来。後来他不记得电话是怎样挂断的。只依稀听见俞琼最後的温柔的声音,我等你回来。   这天深夜杨泊由前门方向走到著名的天安门广场。空中飘著纷纷扬扬的细雪,广场上已经人迹寥落,周围的建筑物在夜灯的照耀下呈现出一种直角的半明半暗的轮廓。杨泊绕著广场走了一圈,他看见冬雪浅浅地覆盖著这个陌主的圣地,即使是那些照相点留下的圆形木盘和工作台,也都在雪夜里呈现肃穆圣洁的光芒。杨泊竭力去想像在圣地发生的那些重大历史事件,结果却是徒劳。他脑子里依然固执地盘桓著关于离婚的种种想法。杨泊低著头。用脚步丈量纪念碑和天安门城楼间的距离,在一步一步的丈量中他想好了离婚的步骤:一、要协议离婚,避免暴力和人身伤害;二、要给予朱芸优越的条件,在财产分配和经济上要作出牺牲;三、要提前找房子,作为新的栖身之地;四、要为再婚作准备,这些需要同俞琼商量。杨泊的思路到这里就堵塞了,俞琼年轻充满朝气的形象也突然模糊起来,唯一清晰的是她的乌黑深陷的马来人种的眼楮,它含有一半柔情一半鄙视,始终追逐和拷问著杨泊,你很睿智,你很性感,但你更加怯懦。杨泊想起俞琼在一次做爱後说过的话,不由得感伤起来。夜空中飞扬的雪花已经打湿了他的帽子和脖颈,广场上荡漾著湿润的寒意。杨泊发现旗杆下的哨兵正在朝他观望,他意识到不该在这里逗留了。
  杨泊觉得在天安门广场考虑离婚的事几乎是一种亵读,转念一想,这毕竟是个人私事,它总是由你自己解决问题,人大常委会是不可能在人民大会堂讨论这种事的。杨泊因此觉得自己夜游广场是天经地义的自由。
  杨泊推开家门,意外地发现朱芸母子俩已经回家了,尿布和内衣挂在绳子上,还在滴水。地上扔满了玩具和纸片,孩子正端坐在高脚痰盂上,他在拉屎,朱芸的一只手扶看孩子,另一只手中还抓著一件湿衣服。她直起腰望著杨泊,目光很快滑落到他的旅行袋上,有一丝慌乱,也有一丝胆怯。
  你爸爸回来了,快叫爸爸,朱芸轻轻地推了孩子一把。孩子茫然地看了看杨泊。又低头玩起积木来。朱芸说,你看你这傻孩子,你不是天天吵著要爸爸吗?
  杨泊放下旅行袋走过去,亲了亲孩子的脸颊,孩子的脸上有成人用的面霜的香气,是朱芸惯常搽的那种香粉。除此之外,杨泊还闻到了一股粪便的臭味。他皱了皱眉头,他用一种平淡的口气问,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给你熬了一锅鸡汤。朱芸没有回答杨泊的话,她看著厨房的方向说,汤里放了些香菇,还热著呢,你去盛一碗喝。
  不想喝,你自己喝吧。
  我打电话给你们公司,知道你今天回来。我是特意为你熬的鸡汤,你喜欢喝的。
  那是以前,现在我对美味佳肴没什么兴趣,让我伤脑筋的是生存问题。杨泊脱掉鞋子躺在床上,他说,我很累,昨天夜里一夜没有合眼。杨泊觉得背上袭来一阵凉意,侧身一看是一块棉垫子,垫子被孩子尿得精湿,杨泊拎起它看了看,然後扔到了地上,讨厌。杨泊说。   你怎么扔地上?朱芸捡起了垫子,她的表情变得很难堪,你连孩子也讨厌了?孩子尿床是正常的,你怎么连孩子也讨厌了?
  我只是讨厌这块垫子,请你不要偷换主题。
  你讨厌我我也没办法,孩子是你的亲骨血,他有什么错?你凭什么讨厌你自己的孩子呢?
  我不知道。杨泊翻了个身,将脸埋在发潮的被褥里,他听见朱芸急促的喘气声,那是她生气的标志。杨泊突然意识到自己的邪恶的欲念,他想惹朱芸发怒,他想打碎她贤惠体贴的面具。每个人都讨厌我,即使是一个北京的电车售票员。杨泊闷声闷气他说,所以我也有理由恨别人,讨厌你们每一个人。
  别骗人了。朱芸讥嘲地一笑,她开始悉悉索索地替孩子擦洗,她说,那么你连俞琼也讨厌啦?讨厌她为什么还要跟她一起鬼混?
  我不知道,也许连她也令我讨厌,这恰恰是我们生存中最重要的疑问。杨泊朝空中挥了挥手,他从棉被的缝隙中窥视著朱芸,这些问题我没有想透,而你更不会理解,因为你只会熬鸡汤洗衣服,你的思想只局限在菜场价格和银行存款上。你整天想著怎样拖垮我,一起往火坑里跳。
  杨泊发现朱芸紧咬著嘴唇,她的脸色变成钢板一样的铁青色。杨泊以为她会暴怒,以为她会撒泼,奇怪的是朱芸没这么做。朱芸抱著孩子呆立在痰盂旁,张著嘴望著天花板,杨泊听见她轻轻地嘀咕了一声,好像在骂放屁,然後她抱著孩子走到外间去了。房门隔绝了母子俩的声音和气息,这位杨泊感到轻松。他很快就在隐隐的忧虑中睡著了,在梦中杨泊看见孩子的条形粪便在四周飘浮,就像秋天的落叶,他的睡梦中的表情因而显得惊讶和厌恶。
  不知道天是怎样一点点黑下来的,也不知道邻居们在走廊上突然暴发的争吵具体内容是什么。杨泊後来被耳朵後根的一阵微痒弄醒,他以为是一只虫子,伸手一抓抓到的却是朱芸的手指。原来是朱芸在抚摸他耳後根敏感的区域,你想干什么?杨泊挪开朱芸的手,迷迷糊糊他说。现在我不喜欢这样。在静默了一会儿以後,他再次感觉到朱芸那只手对他身体的触摸,那只手在他胸前迟滞地移动著,最後滑向更加敏感的下身周围。杨泊坐了起来,惊愕地看了看朱芸,他看见朱芸半跪在床上,穿著一件半透明的粉红色睡裙,她的头发象少女时代那样披垂在肩上,朱芸深埋著头,杨泊看不见她的脸。你怎么啦?他托起了她的下额,他看见朱芸凄恻哀伤的表情,朱芸的脸上沾满泪痕。
  别跟我离婚,求求你,别把我这样甩掉。朱芸的声音听上去就像梦呓。
  穿这么少你会著凉的。杨泊用被子护住了自己的整个身体,他向外挪了下位置,这样朱芸和他的距离就远了一点。这么冷的天,你小心著凉感冒了。他说。
  别跟我离婚。朱芸突然又哽咽起来,她不断地绞著手中的一绺头发,我求你了,杨泊,别跟我离婚,以後你让我怎样我就怎样,我会对你好的。
  我们不是都谈好了吗?该谈的都谈过了,我尊重我自己的人格和意愿,我决不随意改变自己的决定。
  狠心的畜生,朱芸沉默了一会儿,眼楮中掠过一道细望的白光。她说,你是在逼我,让我来成全你吧。我死给你看,我现在就死给你看。她跳下床朝窗户扑过去,拔开了窗户的插销。风从洞开的窗户灌进来,杨泊看见朱芸的粉红色睡裙疾速地膨胀,看上去就像一只硕大的汽球。我现在就死给你看。朱芸尖声叫喊著,一只脚跨上了窗台,杨泊就是这时候冲上去的,杨泊抱住了她的另一只脚,别这样,他说,你怎么能这样?朱芸呜呜地大哭起来,风吹乱了她的发型,也使她的脸显出病态的红润,别拽我,你为什么要拽住我?朱芸用手掌拍打著窗框,她的身体僵硬地保持著下滑的姿势,我死了你就称心了,你为什么不让我去死?杨泊只是紧紧地抱住她的腿,突如其来的事件使他头脑发晕,他觉得有点恐怖,在僵持中他甚至听见一阵隐蔽而奇异的笑声,那无疑是对他的耻笑,它来自杨泊一贯信奉的哲学书籍中,也来自别的人群。笑声中包含了一个棘手的问题,要出人命了,你现在怎么办?
  杨泊後来把朱芸抱下窗台,已经是大汗淋漓,他把朱芸扔到地上。整个身体像发疟疾似的不停颤抖,而且无法抑制,杨泊就把棉被披在身上,绕著朱芸走了几圈,他对朱芸说,你的行为令人恐怖,也令人厌恶。他看见朱芸半跪半躺在地上,手里紧捏著一把水果刀,朱芸的眼神飘荡不定,却明确地含有某种疯狂的挑战性。请你放下刀子,杨泊上去夺下了水果刀,随手扔出了窗外,这时候他开始感到愤怒,他乒乒乓乓关上了窗子,一边大声喊叫,荒谬透顶,庸俗透顶,这跟离婚有什么关系?难道离婚都要寻死觅活的吗?   我豁出去了。朱芸突然说了一句,她的声音类似低低的呻吟,要死大家一起死,谁也别快活。   你说什么?杨泊没有听清,他回过头时朱芸闭上了眼楮。一滴泪珠沿著鼻翼慢慢泪落。朱芸不再说话,她身上的丝质睡袍现在凌乱不堪,遮掩著一部分冻得发紫的肉体,杨泊皱了皱眉头,他眼中的这个女人就像一堆粉红色的垃圾,没有生命,没有头脑,但它散发的腐臭将时时环绕著他。杨泊意识到以前低估了朱芸的能量,这也是离婚事宜拖延至今的重要原因。
  星期三下午是例行约会的时间,地点在百货大楼的鞋帽柜台前。这些都是俞琼选定的,俞琼对此曾作过解释,因为星期三下午研究所政治学习,当杨泊的电话拨到研究所的会议室时,俞琼就对领导说,我舅舅从广州来了,我要去接站了,或者说,我男朋友让汽车撞了,我马上去医院看他。至于选择鞋帽柜台这种毫无情调的约会地点,俞琼也有她的理由,这个地方别出心裁,俞琼说,可以掩人耳目,也不怕被人撞到。我们尽管坐著说话,假如并到熟人,就说在试穿新皮鞋。
  两个人肩并肩地坐在一张简易的长椅上。有个男人挤在一边试穿一双白色的皮鞋,脱了旧的穿新的,然後又脱了新的穿旧的。杨泊和俞琼都侧转脸看著那个男人,他们闻到一股脚臭味,同时听见那个男人嘟囔了一句,不舒服,新鞋不如旧鞋子舒服。俞琼这时候捂著嘴笑起来,肩膀朝杨泊撞了一下。
  你笑什么?杨泊问俞琼。
  他说的话富有哲理,你怎么一点反应也没有?
  我笑不出来,每次看见这么多的人,这么多的脚,我就烦躁极了,我们不应该在这里约会。
  他说新鞋子不如旧鞋子舒服,俞琼意味深长地凝视著杨泊,肩膀再次朝杨泊撞了一下。这个问题你到底怎么想?
  他是笨蛋。杨泊耸了耸肩膀,他说,他不懂得进化论,他无法理解新鞋子和旧鞋子的关系。这种似是而非的话不足以让我们来讨论。我们还是商定一下以後约会的地点吧,挑个僻静的公园,或者就在河滨一带,或者就在你的宿舍里也行。
  不。俞琼微笑著摇了摇头,她的表情带有一半狡黠和一半真诚,我不想落入俗套,我早就宣布过,本人的恋爱不想落入俗套。否则我怎么会爱上你?
  你的浪漫有时让我不知所措。杨泊看了看对面的鞋帽柜台,那个试穿白皮鞋的男人正在和营业员争辩著什么,他说,皮鞋质量太差,为什么非要我买?你们还讲不讲一点民主啊?杨泊习惯性地捂了捂耳朵,杨泊说,我真的厌恶这些无聊的人群,难道我们不能换个安静点的地方说说话吗?
  可是我喜欢人群。人群使我有安全感。俞琼从提包里取出一面小圆镜,迅速地照了照镜子,她说,我今天化妆了,你觉得我化妆好看吗?
  你怎样都好看,因为你年轻。杨泊看见那个男人终于空著手离开了鞋帽柜台,不知为什么他舒了一口气。下个星期三去河滨公园吧,杨泊说,你去了就会喜欢那里的。
  我知道那个地方,俞琼慢慢地拉好提包的拉链,似乎在想著什么问题。她的嘴辱浮出一层暗红的荧光,眼楮因为画过黑晕而更显妩媚。杨泊听见她突然暖昧地笑了一声,她说,知道我为什么不想在公园约会吗?
  你不想落入俗套,不想被人撞见,这你说过了。
  那是借口,想知道真正的原因吗?俞琼将目光转向别处,她轻声说,因为你是个有妇之夫,你是个已婚男人,你已经有了个两岁多的儿子。
  这就是原因?杨泊苦笑著摇了摇头,他忍不住去扳俞琼的肩膀,被她推开了。俞琼背向他僵直地坐在简易长椅上,身姿看上去很悲哀。杨泊触到了她的紫红色羊皮外套,手指上是冰凉的感觉。那是杨泊花了私藏的积蓄给她买的礼物,他不知道为什么羊皮摸上去也是冰凉的,杨泊的那只手抬起来,盲目地停留在空中。他突然感到颓丧,而且体验到某种幻灭的情缩,可是我正在办离婚,杨泊说,你知道我正在办离婚。况且从理论上说,已婚男人仍然有爱和被爱的权利,你以前不是从来不在乎我结过婚吗?
  恶心。知道吗?有时候想到你白天躺在我怀里,夜里却睡在她身边,我真是恶心透了。
  是暂时的。现实总是使我们跟过去藕断丝连,我们不得不花力气斩断它们,新的生活总是这样开始的。
  你的理论也让我恶心。说穿了你跟那些男人一样,庸庸碌碌,软弱无能。俞琼转过脸,冷冷地扫了杨泊一眼,我现在有点厌倦,我希望你有行动,也许我们该商定一个最後的期限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问题是她把事情恶化了。前天夜里她想跳楼自杀。
  那是恐吓,那不过是女人惯常的手段。俞琼不屑地笑了笑,你相信她会死?她真要想死就不当你面死了。
  我不知道,我只是不想把简单的事情搞得这么复杂。有时候面对她,我觉得我的意志在一点点地崩溃,最可怕的问题就出在这儿。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听见百货大楼打烊的电铃声清脆地响了起来。逛商店的人群从他们面前匆匆退出。俞琼先站了起来,她将手放到杨泊的头顶,轻轻地摸了摸他的头发。杨泊想抓住她的手,但她敏捷地躲开了。
  春天以前离婚吧,我喜欢春天,俞琼最後说。
  他们在百货大楼外面无言地分手。杨泊看见俞琼娇小而匀称的身影在黄昏的人群中跳跃,很快就消失不见了。大街上闪烁著最初的霓虹灯光,空气中隐隐飘散著汽油、塑料和烤红薯的气味。冬天的街道上依然有拥挤的人群来去匆匆。杨泊沿著商业区的人行道独行,在一个杂货摊上上的摊了挑选了一只红颜色的汽球。杨泊抓著汽球走了几步,手就自然放开了,他看见汽球在自己鼻子上轻柔地并撞了一下,然後朝高空升上去。杨泊站住了仰起脸朝天空看,他觉得他的思想随同红色汽球越升越高,而他的肢体却像一堆废铜烂铁急剧地朝下坠落,他觉得自己很疲倦,这种感觉有时和疾病没有区别,它使人焦虑,更使人心里发慌。
  杨泊坐在街边栏杆上休息的时候,有一辆半新的拉达牌汽车在他身边紧急刹车。大头的硕大的脑袋人车窗内挤出来。喂,你去哪儿?大头高声喊,我捎你一段路,上车吧.杨泊看见大头的身後坐著个浓妆艳抹的女人,杨泊摇了摇头。没关系,是我自己的车,大头又说,你客气什么?还要我下车请你吗?杨泊皱著眉头朝他摆了摆手,他说,我哪儿也不去。真滑稽,我为什么非要坐你的车?大头缩回车内,杨泊清晰地听见他对那个女人说,他是个超级傻X,闹离婚闹出病来了。杨泊想回敬几句,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想想大头虽然无知浅薄,但他毕竟借了两万元给自己。
  黄昏6点钟,街上的每个人都在往家走。杨泊想他也该回家了,接下来的夜晚他们将面对朱芸,辱枪舌剑和哭哭笑笑,悲壮的以死相胁和无休无止的咒骂,虽然他内心对此充满恐惧,他不得不在天黑前赶回家去,迎接这场可怕的冗长的战役,杨泊就这样看见了家里的窗户,越走越慢,走进旧式工房狭窄的门洞,楼上楼下的电视机正在播放国际新闻,他就站在杂乱的楼梯拐角听了一会儿,关于海湾战争局势,关于苏联的罢工和孟加拉国的水灾,杨泊想整个世界和人类都处于动荡和危机之中,何况他个人呢!杨泊在黑暗里微笑著思考了几秒钟,然後以一种无畏的步态跨上了最後一阶楼梯。
  一个女邻居挥著锅铲朝杨泊奔来,你怎么到现在才回家?女邻居边跑边说,朱芸服了一瓶安眠药,被拉到医院去了,你还不赶快去医院?你怎么还迈著四方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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