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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姻即景

苏童(当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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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及出版图书,内容版权归作者
《婚姻即景》第一篇
作者:苏童
事情似乎缘于孔家门廊上的那些植物和俗称爬山虎的疯狂生长的藤蔓,春天以来孔太太多次要丈夫把讨厌的爬山虎从门廊上除掉,在庭院里种上另一种美丽的茑萝,但酷爱园艺的孔先生对此充耳未闻,他认为以茑萝替代长了多年的老藤是一种愚蠢无知的想法。
 我讨厌它们,你没看见那条老藤,爬的都是虫子。孔太太用鸡毛潭子敲著垂下门廊的一条枝蔓,她说,除掉它们,种上一架茑萝,前面罗太太家的门廊种的就是茑萝,你去看看,已经开了许多花了,小小的,红红的,看上去多漂亮。
  种上茑萝也会有虫子的。孔先生正想去他的牙科诊所,他整理著皮包往门外走,嘴里敷衍著妻子。但孔太太把鸡毛潭子横过来堵住了他的去路。
  我不管茑萝有没有虫子,我就要让你换上茑萝,孔太太沉下了脸说,跟你说过多少遍了,你就是把我的话当耳边风;今天别去诊所了,今天你在家给我把这些讨厌的老藤都除掉。
  我没工夫,诊所有手术做,改日再说吧。孔先生的脸色也难看起来,他拨开了挡道的鸡毛潭子,又轻轻地朝妻子推了一把,孔先生一步跳到街道上,回过头来说了一句很恶毒的话,去找你那位花匠吧,让他来干这活,你正好一举两得。
  孔太太对这句话的反应是失态的,她用力将手里的鸡毛潭子朝孔先生的後背掷去,正要破口大骂的时候,看见几个过路人朝她这边侧目而视,孔太太于是强忍住心头的怒火,退回到门廊里,砰地把大门撞上。
  初春的午後,散淡的阳光落在孔家的庭院里,花圃中的芍药和四季海棠呈现出一种懒散的美丽,有蜜蜂和蝴蝶在庭院上空嗡嗡地奔忙,在阳光照不到的院墙下面,性喜温湿的凤尾竹和兰草在阴影里郁郁葱葱地生长,即使是这些闲植墙下的植物,它们也被主人修剪得异常整齐悦目,到过孔家的人都知道,孔家夫妇在梅林路地段是著名的园艺爱好者。
  现在孔太太独自坐在庭院里生闷气,那张福建出产的藤椅和它的主人一起发出沉闷的呼吸声。孔太太太概有四十岁左右的年纪,脸上未施脂粉,眼角周围依稀可见睡眠不足的痕迹。她穿著墨绿色的丝绒旗袍,坐在藤椅上腿部不可避免地暴露了许多,虽然还有长统丝袜,细心的窥视者还是能发现孔太太的小腿肚子未免粗了一些,在梅林路地段的各种社交场合中,孔太太的小腿肚子是唯一会引起非议的部位。
  孔太太独自坐在藤椅上生闷气。她的膝头放著棒针和一堆灰色的毛线。那是准备给儿子令丰织一件背心的。但整个午後孔先生那句话仍然在门廊内外恶毒地回荡,孔太太织毛线的心情在回味和猜忌中丧失殆尽,她想她跟姓徐的花匠到底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什么也没有,真的什么也没有,她不能平白无故地让孔先生抓下一个话柄,孔太太用棒针的针端一下一下地戳自己的手掌,掌心有一种微微的刺痛。孔太太突然又联想到孔先生近来的种种异常,他已经多日没有过问庭院里的花草了,早晨浇水都让女佣干,而且孔太太发现孔先生换下的内裤上有一处可疑的污渍。孔太太坐在藤椅上越想越气,她决心用最常见的办法向孔先生报以颜色,等到决心已定,孔太太就起身往厨房那里走,隔著厨房的窗子对择菜的女佣说,阿春,今天少做点菜,先生晚上不回来。
  自鸣钟敲了几个钟点,令丰从外面回来了。孔太太看见儿子回来,急急地赶上前去把大门关上并且插上了铁质门闩。
  为什么插门闩?父亲还没回家吧。令丰看了看他母亲,他注意到她脸上是一种怒气冲冲的表情。
  你别管,去客厅吃饭吧。孔太太开始在铁质门闩上加一把大挂锁,锁好了又晃晃整扇大门,她说,今天不让他回家,他差点没把我气死了。谁也不准给他开门,我倒要看看他怎么样。
  你们又在闹了。令丰不屑地笑了笑,然後疾步穿过了庭院,经过三盆仙人掌的时候令丰停留了一会,他蹲下来摸了摸仙人掌的毛刺,这是令丰每天回家的习惯动作。仙人掌一直是被孔家夫妇所不齿的热带植物,他们认为这种来自贫民区窗台的植物会破坏整个花圃的格调,但对于园艺素来冷淡的令丰对它却情有独钟,令丰少年时代就从城北花市上买过第一盆仙人掌,带回家的当天就被孔太太扔到街上去了,令丰又买了第二盆,是一盆还没长出刺的单朵仙人掌,他把它放在自己卧室的窗台上,结果孔太太同样很及时地把它扔出了家中。那时候令丰十四岁,他不理解母亲为什么对仙人掌如此深恶痛绝,而孔太太也对儿子古怪的拂逆之举大为恼火。孔太太没想到培养俗气的仙人掌竟然是令丰少年时代的一个梦想,几年以後令丰第一次去电力公司上班,回家时带了三盆仙人掌,令丰对孔太太说,你要是再把我的仙人掌扔掉,我就把你们的月季、海棠全部挖掉。  
 令丰站在前厅门口换鞋,两只脚互相蹭了一下,两只皮鞋就轻轻飞了出去,一只朝东,一只朝西。令丰看见饭菜已经端到了桌上,她姐姐令瑶正端坐在饭桌前看书,嘴里含著什么食物忘了嚼咽,腮部便鼓突起来,这使令瑶的脸显得很难看。令丰走过去挑起令瑶的书的封面,果然不出他所料,还是那本张恨水的《啼笑姻缘》。
  一本烂小说,你看了第几遍了?令丰说。
  令瑶没有抬头,也没有接令丰的话茬。
  他们又在闹了,是不是还为门廊上那架老藤?令丰绕到令瑶的背後,看令瑶仍然不理睬他,他就轻轻拈住令瑶的一根头发,猛地用力一揪,令瑶果然跳了起来,她捂往头发尖叫了一声,顺势朝令丰啐了一口。
  令瑶仍然不跟令丰说话。令瑶说起话来伶牙利齿,但她经常会从早到晚拒绝与人说话,包括她的家人。
  你们的脑子全出毛病了。令丰佯叹了一声,他把令瑶的一睫发丝拎高了看看,然後吹一口气把它吹走了,令丰还没有食欲,不想吃饭,他拍打著楼梯栏杆住楼上走,走到朝雨的凉台上。凉台上没有人,也没有晾晒的衣物,孔太太养的两只波斯猫坐往帆布躺椅上面面相觑:令丰赶起了猎斜倚在躺椅上,每天下班回家他都会在凉台上坐一会儿,这也是令丰在家中唯一喜欢的去处。现在几家庭院和庭院外的梅林路以及整个城市西区的景色都袒露在令丰的视线里,黄昏日落;殖民地城市所特有的尖顶和圆顶楼厦被涂抹成梦幻式的淡金色,早晨放飞的鸽群像人一样迎著夕阳纷纷归家,几辆人力车正从梅林路上驶过,车轴的咯吱咯吱的磨擦声和车夫的喘气声清晰地传进令丰的耳朵,令丰还隐约听见哪家邻居的留声机正在放著梅兰芳或者尚小云的唱腔。
  孔太太在楼下喊令丰下去吃饭,令丰假装没有听见,他把帆布躺椅端起来换了个方向,这样他躺著就可以看见西面的那栋公寓的窗口和凉台,公寓的凉台离令丰最多三十米之距,中间隔了几棵高大的悬铃木和洋槐,正是那些疏密有致的树枝帮助了令丰,使令丰的窥视变得隐秘而无伤大雅。
  西面的公寓里住著一群演员,三个男的,五六个女的,令丰知道他们是演电影和话剧的,他曾经在画报上见过其中几个人的照片,男的都很英俊,女的都美丽得光彩照人,而且各有各的风韵。那群演员通常也在黄昏时分聚会,围成一圈坐在凉台上,他们的聚会很热闹,高谈阔论、齐声唱歌或者是男女间的打情骂俏,有时他们会做出一些古怪而出格的举止,今丰曾经看见一个剪短发的女演员攀住一个男演员裤子的皮带,她慢慢地往男演员的裤子里倒了一杯深棕色的液体(大概是咖啡),旁边的人都仰天大笑。那群人有多么快乐。令丰每次窥望西邻时都这么想,他听见他们纯正的国语发音,看见女演员的裙据和丝袜在落日下闪烁著模糊的光点,令丰觉得他很孤独。
  令丰,你怎么还不下来?孔太太又在楼下喊了,你不想吃饭了?不想吃就别吃了,我让阿春收桌子了。
  令丰懒得跟母亲说话,心情突然变得很烦躁,西邻凉台上的那群演员正在陆续离去,最後一个女演员拎著裙角在桌椅之间旋转了一圈、两圈,做了一个舞蹈动作,然後她的窈窕的身影也从那个凉台上消失了。令丰端起帆布躺椅放回原来的位置,这时候他看见一辆人力车停在门廊外面,他父亲正从车上跳下来,令丰注意到父亲朝後面紧跟著的另一辆车说了句什么,那辆车上坐著一个穿蓝白花缎旗袍的女人,令丰没看清那个女人的脸,因为她像外国女人那样戴了一顶白色的大帽子,帽沿遮住了脸部,而且那辆车很快就从梅林路上驶过去了。
  孔先生站在门外开始敲门。
  孔太太在第一记敲门声响起的时候就冲出前厅,挡住了通往门廊的路。孔太太挡住了女佣阿春,又挡住了令瑶,她用一种尖利而刚烈的声音说,不准开门,谁也不准给他开门。孔太太的话似乎是有意说给门外的孔先生听的,她继续高声说,他的心已经不在家里,还回家干什么?回家就是吃饭睡觉,不如去住旅馆呢。孔太太拾起一只玻璃瓶子朝门廊那儿掷去,玻璃瓶子爆裂的声音异常响亮,孔太太自己也披吓了一跳。
  孔先生站在门外更加用力地敲门,敲了一会儿仍然没有人来开门,孔先生骂了一句,然後就开始用脚踢门,木门 当 当地摇晃起来。
  踢吧,你踢吧,孔太太在里面咬牙切齿他说,让左邻右舍看看你在干什么,把门踢倒了你算是厉害,反正我们不会给你开门。
  孔先生踢了几脚就不踢了,大概他也害怕让邻居发现他现在的窘境,孔先生朝後退了几步,踞起脚尖,目光越过门廊上那架惹是生非的爬山虎藤朝家里张望,他看见儿子令丰站在凉台上,孔先生就喊起来。令丰,快下来给我开门。
  令丰仍然站在凉台上一动不动,他的表情漠然,令丰看了看庭院里的母亲,又看了看被关在门外的父亲,他说,你们闹吧,我不管你们的事。令丰最後看见父亲的手绝望地滞留在他的嘴边,父亲的表情显得有些古怪。
  那时候天色已经渐渐地灰暗了。
  谁也说不清孔先生後来是否回来过,女佣阿春半夜里偷偷地起来卸下了门锁,让门虚掩著,她希望孔先生从虚掩之门中回家,而且她相信这是做仆人的最讨好主人的举动,给孔家夫妇一人一个台阶下。阿春没想到自己白费苦心,那天夜里孔先生并没有回家。
  他是活该。孔太太蹲在花圃里给一丛黄月季剪枝,她的脸上是一种得胜後的表情。孔太太双手紧握长把花剪,毫不犹豫地剪掉几根月季的横枝,边剪边说,今天我还要把他关在门外,不信我就弄不过他。
  但是第二天孔先生没有回家。
  第三天孔先生仍然没有回家。
  女佣阿春连续几夜没敢合眼,她时刻注意门廊那儿的动静,但是孔先生并没有回来敲门。
  孔太太在家里终于坐不住了,她叫了辆人力车赶到孔家开设的牙科诊所去,诊所里一切都正常,患有牙疾的人坐在长椅上等待治疗,独独不见孔先生。孔先生的助手方小姐现在替代了孔先生的位置,她用一把镊子在一个男人的嘴里认真地鼓捣著,孔太太对方小姐一向反感,她不想跟方小姐说话,但方小姐眼尖,她把镊子往男人嘴里一撬,插在那里,自己就跑过来跟孔太太说话。
  病好了?方小姐亲热地拉住孔太太的手臂,她观察著孔太太的眼色说,孔先生到底医术高明,这么几天就把你的病治好了?
  什么病?孔太太觉得莫名其妙,她诧异地反问一句,我好好的生什么病了?
  我是听孔先生说的,他说你病了,病得不轻,他说他要给你治疗,这一阵他不来诊所了。
  孔太太杏目圆睁,盯著方小姐的涂过口红的两片嘴唇,半天说不出话。过了一会儿她恢复了常态,脸上浮起一丝讥讽的笑意,她问方小姐,他说我得了什么病?
  不好说。方小姐忸怩著观察孔太太的脸部表情和衣著,她说,我看你不像得了那种病的人。
  什么像不像的?你告诉我,他说我得了什么病?
  精神病。方小姐终于吐出这三个字,又匆忙补充了一句,孔先生大概是开玩笑的。
  精神病?开玩笑的?孔太太重复著方小姐的话,她的矜持而自得的脸突然有点扭曲,孔太太轻蔑地瞟了瞟方小姐,转过身去想著什么,她看见旁边的工作台上堆满了酒精瓶子和形形色色的金属器械,其中混杂了一只青瓷茶杯,那是孔先生喝茶用的茶杯。孔太太的一只手下意识地举起来,手里的小羊皮坤包也就举起来,它准确地扫向孔先生的茶杯,工作台上的其它瓶罐杂物也顺势乒乒乓乓地滚落下来。
  孔太太冲出牙科诊所时脸色苍白如纸,在人力车上她发现一颗沾血的黄牙恰恰嵌在她的坤包的夹层口上,孔太太差点失声大叫,她把那颗讨厌的黄牙裹进手帕里一齐扔掉,心里厌恶透顶,眼泪在不知不觉中沾湿了双颊。
  孔先生失踪了。
  令丰看见他母亲和姑妈在前厅里说话,她们好像正在谈论这件事,两个女人都阴沉著脸,令丰不想参与她们的谈话,.他想绕过她们悄悄地上楼,但姑妈在後面叫住了他。
  令丰,你怎么不想法找找你父亲?
  上哪儿去找?我不知道他去哪儿了。令丰低著头说,令丰的手仍然拉著楼梯的扶栏。
  你那天怎么不给你父亲开门?姑妈用一种叱责的语气对令丰说,你父亲那么喜欢你,可他喊你开门你却不理他。
  她不让我们开门。令丰朝他母亲呶呶嘴唇,他说,我不管他们的事,我从来不管他们的事。
  什么开门不开门的?他要是真想回家,爬墙也爬回来了。孔太太掏出手绢擦了擦眼角,她的眼睑这几天始终是红肿的,孔太太叹了口气说,他的心已经不在家里了,院子里那些花草从不过问,他还到处说我得了精神病,我看这样下去我真的要被他气出精神病来。
  令丰这时候忍不住噗味笑出声来,很快又意识到笑得不合时宜,于是就用手套捂住嘴。他发现姑妈果然又白了他一眼。
  怎么办呢?夫妻怄气是小事,最要紧的是他的消息,他失踪这么多天,你们居然还都坐在家里。姑妈不满地巡视著前厅里每一个人的脸,然後她说,没办法就去报警吧。
  不,孔太太突然尖声打断说,报什么警?你不怕丢孔家的脸我还怕呢。什么失踪不失踪的,他肯定是跟哪个女人私奔了。
  令丰的一只脚已经踏上了楼梯,他回头看了看母亲,猛地想起那天跟在父亲後面的人力车,那个戴白色大圆帽的陌生女人。令丰觉得他母亲有时候很愚蠢有时候却是很聪明的。
 南方的四月湿润多雨,庭院里所有的花卉草木都在四月蓬勃生长,蔷薇科的花朵半合水意竟相开放,观叶的植物在屋檐墙角勾勒浓浓的绿影碧线,这是园艺爱好者愉悦而忙碌的季节,对于梅林路的孔家这年四月今非昔比,庭院四周笼罩著灾难性的阴影,孔太太每天在花木和杂草间徘徊著唉声叹气,她养的小波斯猫不谙世事,有一天在兰花盆里随意便溺,孔太太差点用剪刀剪掉它的尾巴。
  孔太太心情不好,四月将尽,失踪的孔先生依然沓无音讯。
  孔太太的惶惑和怨患开始漫无目的地蔓延,侵袭家里的每一个人。孔太太怀疑女佣阿春那两天是不是睡死了,或者故意不起来给夜归的孔先生开门。阿春矢口否认,而且回话中不免带有阴阳怪气的成分,孔太太一下就被激怒了,她端起桌上刚熬好的参汤,连汤带锅全都泼到了阿春身上。
  女佣阿春红著眼圈跑到令瑶的房间里诉苦,令瑶还在看张恨水的小说,目光飘飘忽忽地时而对阿春望一望,时而又落在书页上,也不知道她听进去了没有,女佣阿春诉了半天苦,令瑶突然问,你在说什么?最後令瑶总算弄清了阿春的委屈,她就对阿春说,别去理她,让她去发疯好了,她这是自作自受。
  其实令瑶自己也未能避免她母亲的责难。下午令瑶洗过澡把换下的衣服塞给女佣阿春,孔太太在旁边厉声喊起来,阿春,不准洗她的衣服,让她自己动手洗。令瑶觉得她母亲的火气莫名其妙,低声嘀咕了一句,神经病。令瑶赌气自己端著盆往井边走,听见她母亲不依不饶他说,都是没良心的货色,从小把他们当奇花异草地养大,宠惯了他们,现在就这样对待父母。
  莫名其妙,令瑶站在门边笑了一声,回过头问,你天天骂这个骂那个的,到底要让我们怎么样呢?
  你知道该怎么样。孔太太拍了拍桌子尖声说,那天你为什么不给你父亲开门?你知道你要是硬去开门我不会拦你,你为什么就不去给他开门?
  莫名其妙,是你不让我们去开门,怪得了别人吗?令瑶说完就端著盆走出了前厅,女佣阿春也跟出去了,阿春总是像影子似的跟著她,这种亲昵的关系曾经受到孔太太的多次讥嘲,但她们只把它当成耳边风。
  剩下孔太太一个人枯坐在前厅,浊重地喘著气。天色已经暗下来了,室内的光线是斑斑驳驳的碎片,孔太太的脸看上去也是一团灰白,只有一双曾经美丽的眼楮放射著焦灼而悲愤的光。孔太太已经一天未进食物了,现在她觉得有点饿,她站起来到厨房里端了一碗藕粉圆子,在角落里慢慢地吃,孔太太不想让谁看见她又进食的事实。厨房的窗子就对著庭院的水井,孔太太现在在暗处注意著在井边洗衣的令瑶和女佣阿春,令瑶和阿春的亲密关系让孔太太感到不舒服,虽然这种状态由来已久,但孔太太总是难以接受,她觉得令瑶对阿春居然比对她要亲密得多。
  孔太太看见她们蹲在井台上洗衣服,窃窃低语著什么。她猜她们是在议论自己,轻轻走过去把耳朵贴著窗玻璃听,果然就听见了一句,好像是令瑶说的,神经病。孔太太的心被猛地刺了一下,刚刚培养的食欲立刻就消失了,胃里涌上一股气,它翻滚著似乎要把她的前胸撑碎了。孔太太放下吃了一半的甜点,眼泪像断线的珍珠淌下来,孔太太就捂著胸踉跄著跑到了前厅,匆匆找了点清凉油涂在额角上,她真的担心自己一口气回不上来,发生什么意外。
  孔太太捂著胸坐在前厅里,等儿子令丰回家,到了该回家的时间令丰却没有回家,孔太太有点坐立不安。令瑶和阿春洗完衣服回来随手拉了电灯,发现孔太太像胃疼似的在红木椅上扭动著身子。女佣阿春倒了杯水递过来,试试探探地问,太太是不是不舒服了?
  我从来就没有舒服的日子。孔太太厌恶地推开水杯,她的目光仍然盯著门廊那儿,令丰怎么还没有回家?你们知道他为什么不回家?
  令丰大概是去打听先生的消息了。女佣阿春说。
  他要是有这份心就好了,只怕又是在电影院里泡著。孔太太突然佯笑了一声,用一种幸灾乐祸的语气说,好坏也算个圣贤後裔,父子俩身上哪里有什么书卷正气,都是不成器的东西,别人背地里不知道怎么说我们也家呢。
  正说著令丰从外面回来了,腋下夹了一卷厚厚的纸。令丰一边换鞋一边朝前厅里的三个女人笑著,看上去令丰今天的心情很好。
  你手里夹的什么?孔太太朝令丰瞟了一眼。
  没什么,是几张电影海报,你们不感兴趣的。
  现在这种时候,你就有这份闲心去看电影?孔太太说,你也是个大男人了,家里遇上这么大的事,你却袖手旁观,你就不能想法打听一下你父亲的下落?
  我怎么袖手旁观了?上午我去过报社了,有一个朋友在报社供职,我让他帮忙登一个寻人启事。
  谁让你登寻人启事了?我跟你们说过多少遍了,这种不光彩的事少往外张扬,别人看到了报纸一猜就猜得到是怎么回事,孔太太皱紧了眉头,挥手示意女佣阿春退下,等到阿春退出前厅,孔太太换了一种哀婉的眼神对儿子看著,泪水一点点地流了出来,很长时间也不说话。
  你到底想让我怎么做呢?令丰感到有点不安,他似乎害怕接触母亲的目光,扭过脸望著四面的墙壁,令丰想著刚刚带回家的电影海报,它门是贴在前厅墙上还是贴到他楼上的卧室里?
  在一阵沉默过後孔太太终于想出了一个令人意料不到的计策。去找一个私人侦探,孔太太突然说,你明天就去找一个私人侦探,弄清楚你父亲到底跟哪一个女人跑了,到底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私人侦探?令丰嘻地笑起来,他说,你不是开玩笑吧?
  谁有心思跟你开玩笑?孔太太厉声喊了一句,马上又意识到什么,于是声音就压低了,我知道凤鸣路上有几个私人侦探,对门李家黄金失窃就是找的他们,陈太太捉她男人的奸也找的他们,孔太太说:明天你就去凤鸣路,不管花多少钱都要把这事办了,我就不信找不到他的人。
  私人侦探那一套我都懂,你请他们找父亲不如找我呢,令丰半真半假他说,我收费比私人侦探低,你付我二百大洋就行了。
  孔太太的喉咙里发出一声含糊的呻吟,你早就让我寒心了。孔太太说著从桌布下抽出一个牛皮信封抓在手中,明天你就带著钱去凤鸣路,她斜睨著儿子,要是这点事也办不了,你也别回家见我了,你们都走光了我也落一个清净。
  令丰走过去把牛皮信封揣在西装的暗袋里,手在上面拍了拍。我明天就去凤鸣路,令丰说,不过你这钱要是扔在水里可别怪我,父亲也不是迷路的小孩,他要是想回家自己会回家,他要是不回家你也没法把他拉回家。令丰发现他的最後几句话有效地刺痛了母亲,孔太太的脸在刹那间呈现了木然和惊惶交杂的神态,但是这种神态稍纵即逝,孔太太很快就恢复了她的自信,唇边浮起一丝讥讽的笑意。
  他不回家是他的事,我怕什么?孔太太对令丰说,你说我怕什么?家产他带不走,房子他也带不走,他愿意跟哪个下贱货走就走吧,你们都走了我也不怕,好在我养了满园子花草,养了猫,猫和花草都比你们通人性,有它们陪我我也不会闷死。
  令丰一时无言以对,他看见母亲的脸在暗淡的灯光下显得苍白可怖,他突然发现她很像前不久上映的一部僵尸片里的女鬼,这个发现使令丰觉得既滑稽又可怕,于是令丰就嘻嘻笑著往楼上走,而孔太太却不知道儿子为什么突然发笑,她愠怒地盯著儿子细长瘦削的背影,儿子的背影比他父亲年轻也比他父亲优雅,但孔太太却从中看到了同样冷漠、自私和无情无义的细胞。上粱不正下梁歪,孔太太立刻想起了这句古老的民谚并脱口而出。

  在霏霏晨雨中令丰来到了凤鸣路,这条狭窄而拥挤的小街对于令丰是陌生的,街道两侧的木楼破陋杂乱,而且似乎都朝一个方向倾斜著,石子路下面大概没有排水道,雨水在路面上积成太太小小的水洼,水洼里漂著垃圾、死鼠甚至人的粪便。令丰打著一把黑布洋伞,经过水洼时他不得不像歌舞明星一样做出各种跳跃动作,令丰怀疑这种地方是否真的有什么称职的私人侦探,同时也觉得这次雨中之行多少有些荒谬的成分。
  猛地看见一座木搂上挂了一块显眼的招牌:小福尔摩斯,私人侦探,承办各类疑难案件。令丰站住了,仰起头朝楼上望,歪斜的楼窗用黑布遮得严严实实的,什么也看不见。令丰想他倒不妨先见见这个小福尔摩斯,令丰就收起雨伞敲门,应声开门的是一个蓬头垢面的老女人。
  我找小福尔摩斯。令丰说。
  谁?老女人似乎没听清,将耳朵向令丰凑过来,我听不清,你到底要找谁?
  我找小福尔摩斯。令丰朝楼板指了指,话没说完自己先笑起来。
  你找那个东北房客?他已经欠了我两个月房租了,欠了钱还骂人,他不是个好人。你要是他的熟人,就先替他还了房租吧。
  我比他更穷。一分钱也没有,令丰笑著把雨伞倚在门边,绕过老女人的身体往阁楼上走,楼梯上很黑,每走一步楼板就咯吱响一下,令丰掏出打火机点上,举著一点火苗往阁楼上走,一只幼小的动物与令丰逆向而行,嗖地穿过他的双腿之间,估计那是一只老鼠,令丰谨慎地观察四周,他想这地方倒是酷似那些侦探片里的凶杀现场。
  阁楼上的竹片门紧闭著,令丰敲门敲了很长时间,里面响起了一个东北人的不耐烦的声音,大清早的谁在敲门?令丰想了想就模仿著东北口音说,我是小华生,是你的好搭档。门被里面的人怒气冲冲地打开了,令丰借著打火机的火焰看清了一张年轻而凶悍的脸。
  你是什么人?敢跟我开玩笑?那人伸出手来抓令丰的衣领,大清早的你来搅我睡觉,你是欠揍还是疯了?
  不开玩笑。令丰机警地躲开那只手,他退到一边把打火机举高了打量著对方,你就是小福尔摩斯?令丰忍不住又哂笑起来,他说,你有多大了?还不到二十吧?
  别管我年龄多大,什么样的案子我都能查。那个东北男孩一边穿裤子一边对令丰说,快说吧,你找我办什么案子?
  找一个人,他失踪了。
  找人好办,先付三百块定金,我保证一个礼拜之内找到人。
  人要是死了呢?
  那就把尸体送还给你,一样是一个礼拜之内,收费也一样。
  一个活人,一个死人,收费怎么能一样?我看你这个小福尔摩斯没什么道理吧?
  你先别管我有没有道理,想办案子就先付三百块定金,付了钱我再陪你说闲话。
  钱我带上了,今丰拍了拍西装的口袋,然後他毫不掩饰他对东北男孩的蔑视,不过把钱交给你我不放心,交给你还不如交给我自己呢。
  令丰的一只脚已经退到了竹片门外,另一只脚却被东北男孩踩住了。令丰发现对方的眼楮里射出一种神经质的凶残的白光,令丰有点後悔自己的言行过于轻率了。
  你他妈的是拿我开心来了?开了心就想溜?东北男孩脚上的木屐像一把锁锁住了令丰的左脚,令丰无法脱身,于是他换了温婉的口气说,好吧,就算我不对,你说你要我怎么办吧?我向你道歉行不行?  
 拿钱来。东北男孩猛然大叫了一声,你他妈的存心搅我的好梦,不办案子也要付钱,付二十块钱来。
  我看你们东北人是穷疯了,这不是乱敲竹杠吗?令丰低声嘀咕著,他试图把自己的皮鞋从那只木屐下抽出来,但东北男孩的体力明显优于令丰,令丰想他只有自认倒霉了,他一边从西装暗装里摸钱一边向对方讨价还价,给你十块钱行不行?令丰说,算我倒霉吧,给你十块钱不错了。   二十块钱,一块也不能少。东北男孩坚决地摇著头说,我要付房租。还要吃饭,二十块钱哪儿够?   你付不起房租吃不到饭也是我的错?令丰哭笑不得,低头看那只可恶的木屐仍然紧紧地踩压著自己的新皮鞋,令丰朝天做了个鬼脸,终于把二十块钱响亮地拍到对方手掌上。   令丰逃似地跑到楼梯上,回头看见那个自称小福尔摩斯的男孩木然地站在原地不动,令丰就朝著那个黑影高声说,不就二十块吗?就当我给儿子的压岁钱啦。
  跑到外面的凤鸣路上,看看空中仍然飘著斜斜的雨丝,令丰想起他的雨伞还在那栋破木楼里,就返回去敲门。
  喂,把雨伞给我,令丰边敲边喊,
  哪来的雨伞?老女人躲在门後说。
  在门背後放著呢。令丰又喊。
  门背後没有雨伞,老女人仍然不肯开门。
  令丰立刻意识到老女人委琐的动机,他想他今天真是倒了大霉了,并到的尽是些明抢暗夺的人。你们这种人穷疯了?令丰狠狠地朝门上踹了一脚,他不想为一把伞再和老女人费什么口舌,于是快快地沿看屋檐往凤鸣路深处走,从檐缝漏下的雨水很快打湿了令丰的礼帽和西装衬肩,令丰感到一种陌生而坚硬的冷意。
  令丰躲著雨线走了大约一百米,果然看见了王氏兄弟侦探所的招牌,他记得母亲曾提起过这家侦探所,令丰对凤鸣路的私人侦探虽然已不感兴趣,但他想既然路过了就不妨进去看一看。
  这家侦探所似乎正规了许多,里面有两间不大不小的办公室,门厅里有布面沙发和电话机。令丰推开其中一间的门,看见里面一群男女围著一个秃顶男人吵嚷著什么,他没有听清其他人七嘴八舌的内容,只听见秃顶男人高声说,有线索了,告诉你们有线索了,你们还吵什么?令丰吐著舌头退出来,他觉得在私人侦探所出现这种乱哄哄的局面简直不可思议,它与令丰看过的侦探电影大相径庭,令丰又推开另一间办公室的门,这里倒是显得清净,一个时髦而妖冶的女人拖著一条狗向另一个秃顶男人诉说著什么,令丰想原来王氏兄弟都是秃顶,怪不得会有点名。
  那个女人正从提包里掏著什么,掏出来的东西用手帕包裹著,上面有星星点点的血迹,女人小心翼翼地打开手帕,说,就是这只耳朵,你看那个凶手有多狠心。
  令丰果然看见一只血淋淋的耳朵,由于隔得远,他无法判定那是人的耳朵还是动物的,令丰怀著好奇心悄悄走进去,在椅子上坐下,专注地听著他们的谈话。
  我去过警察局了,他们不管这事,女人重新抱起膝盖上的狗,愤愤他说,警察局的人都是吃饭不管事的蠢猪。
  秃顶侦探用镊子夹起那片耳朵审视了一番,是新的刀伤,他皱著眉头说,你能不能给我看看它的伤口?
  不行,别再弄疼它了。它已经够可怜的了。女人突然把狗紧紧地抱住,用嘴唇亲亲狗的白色皮毛,我的宝贝,我不能再让它受苦了,女人声音猛地又悲愤起来,你一定要帮我查到凶手,到底是谁害了我的宝贝?
  令丰现在弄清了这件案子的内容,令丰忍不住嘻地笑了一声,这时候他看见了女人怀里的那条鬈毛狗,狗的右耳部位缚著白纱布,就像一个受伤的人。
  这位先生请到外面等一会儿。秃顶侦探向令丰很有礼貌地点了点头。
  我走,这就走。令丰连忙站起来朝外面走,因为欲笑不能他的脸看上去很滑稽,令丰刚刚跨出门槛,听见後面的女人离开椅子追了上来,女人说,喂,你不是梅林路孔家的二少爷吗?
  不,令丰站住了,端详著那个抱狗的女人,对不起,我好像不认识你。
  我是你母亲的姨表妹呀,女人亲昵地拍了拍令丰的肩膀,几年没见,你都成了个风度翩翩的美男子了,跟你父亲长得一模一样。
  对不起,我真的不记得你,令丰有点惶恐地盯著女人涂满脂粉的脸和猩红的嘴唇,他不知道该如何应酬这个陌生的女亲戚。
  你怎么也上这儿来了?是不是你家的狗也被人割了耳朵?
  不,我不是为了狗。令丰边说边退,但他发现女亲戚过于丰满的身体正向他穷追不舍地靠拢、逼近。
  不为狗?为人?女亲戚的眼楮闪闪发亮,你家出什么事了?
  没出什么事,我只是随便到这里玩玩。令丰嗫嚅道。
  到这里玩?不会的,你肯定在骗我。
  真的只是玩玩,我真的只是想见识一下私人侦探什么样子。
  你母亲好吗?她没事吧?
  她很好,气色比你好多了。
  那么你父亲呢,他也好吗?
  他也好,两只耳朵都还长在脑袋上。
  我听说你父亲眼一个女戏子好上了,是不是真的?
  我不知道,你去问他自己好了,令丰已经无法忍受女亲戚不怀好意的饶舌,终于不顾礼仪地于路而走,走到王氏兄弟侦探所门外的石阶上,令丰不由得喘了一口粗气,他听见那个女亲戚在里面气咻咻地骂道,什么狗屁圣人後代。一点礼貌教养都不懂。
  外面的雨已经变得很细很疏了,太阳在肥皂厂的烟囱後面泛出一圈淡淡的橙红色,凤鸣路一带的空气里飘浮著一种腐烂的蔬果气味。令丰尽量绕著地面的积水走,但新买的皮鞋仍然不可避免地溅上泥浆:有人在露天厕所旁哗哗地刷洗马桶,雨後的空气因而更加复杂难闻了。令丰一手捂鼻一手提著裤管走,脑子里不时浮现出那只血淋淋的狗耳朵,他觉得在私人侦探所里的所见所闻既令人厌恶又荒唐可笑,不管怎样,令丰次定再也不来这条烂街了。   出了凤鸣路好远,令丰才看到第一辆黄包车,人就获救似地跳上去,车夫问他去哪里,令丰考虑了一下说,电影院,先去美丽华电影院吧。令丰记得昨天晚报的电影预告里美丽华正在放卓别林的《摩登时代》,这部片子他已经看过两遍,现在他要看第三遍。令丰知道自己对卓别林的迷恋是疯狂的,令丰在电影院或者在家中的床上,经常幻想自己是卓别林,幻想自己在银幕上逗全世界发笑,他清楚那只是幻想而已,但对于令丰那确实是一件美好的事情。
  春雨初歇的街道上行人稀少,黄包车被年轻力壮的车夫拉得飞快,经过耶稣堂边的一条弄堂时,令丰想起他的小学同窗谈小姐就住在这条弄堂里,令丰灵机一动,约一个女孩同坐毕竟比独自一个看电影要浪漫一些,于是他让车夫把黄包车停在弄堂口稍等片刻,令丰想试试自己是否有足够的魅力,可以临时把一个女孩从家里约出来。
  谈小姐家的窗口对著街道,令丰在楼下喊了一声谈小姐的名字,对方居然应声推开了楼窗,令丰仰首看见一个微胖的烫发的女孩倚窗而立,她的表情看上去既惊又喜,孔令丰,是你喊我吗?
  肯赏光陪我去看电影吗?
  看电影?什么电影呀?谈小姐芜尔一笑,一只手绞著花布窗廉,孔令丰,你上搂来说话好了。
  不上楼了,肯赏光你就下来,黄包车在弄堂口等著呢。
  楼上的谈小姐忸怩著朝下面张望了一番,终于说,我跟我母亲商量一下,你等一会儿。
  令丰在外面等了足足有一刻钟之久,无聊地数著路面上铺的青石条,心里不免有些恼火,他想谈小姐论出身论容貌都无法与己匹敌,何必要像电影里的贵妇人一样姗姗来迟。好不容易看见谈小姐从石库门里出来,门後有张女人的脸诡秘地一闪而过,令丰猜那是谈小姐的母亲,他觉得这种举动庸俗而可笑,不过是一起去看个电影,何必要躲在门後偷看?令丰想我并没打算做你家的女婿,一切不过是礼拜天的消遣而已。
  谈小姐似乎匆匆地梳妆过了,眉毛和眼楮都画得很黑,穿了件腰身嫌紧的旗袍,胸部和髓部显得异乎寻常地硕大,令丰忍住了批评她服饰打扮的欲望,他知道所有女人都不喜欢这方面的批评。两个人相视一笑,隔了双拳之距朝弄堂口走,互相都意识到此情此景有点突如其来的怪味。   孔令丰,怎么突然想起我来了?谈小姐跨上黄包车时终于说了她想说的话,她用手绢在嘴唇线四周小心地擦拭著,短促地笑了一声,我们又有半年没见面了,上回见面还是在校友会上吧?谈小姐瞟了眼令丰说,亏你还知道我家的住址。   这两天闷得厉害,特别想看电影。令丰朝街道两侧随意观望著,听见自己懒散的回答不太得体,马上又改口道,我出来办点事,路过这里来看看你,不是很正常的事吗?   你够忙的,礼拜天也在外面忙,忙什么呢?   私事。是我父亲的事,不,应该说是我母亲吩咐的事。
  忙完了就找个女孩陪你看电影,你过得还是这么舒心。   事情还没个眉目呢,先搁一边吧,我不喜欢操心我家里的事。我喜欢电影和戏剧,你喜欢吗?喜欢卓别林吗?
  我喜欢胡蝶,谈小姐忽然来了兴致,以手托腮想了想,我还喜欢袁美云,不过她的眼楮小了一点。   他们不是一回事。令丰敏感地意识到谈小姐的回答其实牛头不对马嘴,她对电影的见解明显流于世俗,令丰对谈小姐感到失望,一下又无话可说了。
  黄包车穿越了城市繁华的中心,在雨後出门的人群中绕来拐去地走,令丰的腿和胳膊不时和谈小姐发生接触,他发现谈小姐的脸上隐隐泛出酡红,目光也有点躲躲闪闪的,令丰心里暗暗好笑,毕竟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家碧玉,就那么并几下也值得脸红吗?   谈小姐等著令丰开口说话,但令丰却只是心不在焉地观望著街景,谈小姐就只好没话找话说了。
  我母亲想拔两颗牙,谈小姐说,我知道你父亲是最好的牙医,能不能让我母亲去找你父亲拔牙?   行,不,不行,令丰的目光从街景和路人中匆匆收回,那句话脱口而出,我父亲失踪了。
  失踪?为什么失踪?谈小姐惊愕地追问。
  令丰发现自己已经违背了母亲的意愿,他居然轻易地把一个秘密泄漏给谈小姐了,令丰有些懊悔,但转而一想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没什么,令丰对谈小姐懒懒他说,他们吵架,他没回家,然後他就失踪了。
  人都失踪了你还说没什么,你不去找他吗?   要是找得到也不叫失踪了。这种事情著急没用,谁也不能确定他为什么失踪,电影里的悬念就是这样,所以你著急也没用,必须看到结尾才知道是怎么回事。   你父亲都失踪了,你却还在说电影里的东西,你还要去电影院?谈小姐的目光直直地滞留在令丰脸上,企盼他对她的疑惑作出解释。她发现令丰不以为然地把脑袋枕在车篷上,忍不住朝他推了一下,谈小姐说,孔令丰,天下没有你这样的铁石心肠,哪里有你这样的铁石心肠?
  咦,你何必大惊小怪的?令丰朝谈小姐讥讽地顺著舌尖,他说,是我父亲失踪,又不是你父亲失踪,我不著急你著什么急?
  谈小姐一时无话可说,令丰冷眼看著她僵坐的姿态和脸上的表情。令丰觉得谈小姐的脸现在暴露出愚昧和呆傻的本性,他因此更加轻视她了,早知道谈小姐是这么无趣无味,还不如另外约一个女孩。
  两个人别别扭扭地迸了电影院,里面黑漆漆的,片子已经开始了。令丰熟门熟路带著谈小姐找到座位,突然发现两个人的座号虽然连著,中间却恰恰隔了一条过道。谈小姐在黑暗中站著,似乎在等待令丰换座或作出适宜的安徘,但令丰已经急迫地在过道那一侧坐下,脑袋向银幕自然地倾抬起来。银幕上的卓别林头戴高顶礼帽,手持文明棍,脚蹬大皮鞋,像一只瘦小而精致的鸭子在黑暗中浮游。令丰发出一阵被克制过的  的笑声,他伸出手指了指谈小姐,大概是示意她在过道那一侧坐下来。
  谈小姐只好掂起旗袍角坐下,嘴里不自觉地漏出一句流行的市井俚语,十三点,但她没让过道另一侧的令丰听到。
  电影放过一半,令丰朝谈小姐的座位望望,人已经不见了,谈小姐什么时候走的他居然毫无察觉。令丰隐隐地感到不安,谈小姐明显是被他气走的,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常常会把好事弄糟了,想做绅士却缺乏绅士的风范和耐心。令丰在黑暗中效仿银幕上的卓别林,耸肩,踢鞋,做啼笑皆非的表情,心情便轻松了许多,转念一想,女人天生就是心胸狭窄、喜怒无常的,即使是小家碧玉的谈小姐也莫不如此,随她去吧。
  美丽华电影院离梅林路只隔了两个街区,令丰从电影院出来後决定步行回家,这样他可以在沿途的书报摊上从容地挑拣一些电影杂志和街头小报,令丰在闹市地段芜杂的人流里走著,身板笔挺,脚步富有弹性,他很注意从商店橱窗里反映出来的自己形象,并且思考著自己与那些银幕偶像的异同之处,令丰觉得本地女性崇拜的赵丹、金焰和高占非们不足为奇,真正伟大的是以鸭步行走的卓别林,然後令丰设想看自己与卓别林的差歧,他现在有一种以鸭步行走的欲望,但他知道自己不会也不能这样在人流里行走,这使令丰感到一丝言语不清的优伤,电影里的世界离他毕竟太遥远了。
  整整一天令丰在外面晃荡著,一事无成,他知道回家後难以向母亲交代,可是谁能知道父亲究竟跑到哪里去了?谁又能说清楚父亲的失踪与令丰本人有什么相干?令丰在书摊上买了几份画报杂志,站在路边随意地例览著,晚报上的一则影剧广告引起了他注意。
  新潮剧社最新献演
  《棠棣之花》
  领饺主演:
  白翎 沈默  
 陈蓓 杨非  
  广告下面男女主角的照片很醒目,令丰一眼就认出他们是他家西邻公寓里的两个演员,名叫白翎的就是那个剪短发的美丽活泼的女孩,令丰记得她曾经拿一杯咖啡往男演员的裤子里灌,令丰抓著晚报感到一种莫名的兴奋,他从来没有观看过那群邻居的演出,他想他一定要看一看他们在台上会是什么样子,尤其是那个名叫白翎的女孩,他对她始终怀有某种隐秘的好感。
  暮色初降,街道两侧的酒楼店铺已经有霓虹灯闪闪烁烁,小贩们在街角叫卖瓜果炒货,过路人的脚步随天色变得匆匆忙忙。令丰从清泉大浴室边的弄堂拐进去,想抄近路回家吃晚饭,走了一段路他改变了主意。令丰想与其在饭桌上受母亲没完没了的盘问,不如在外面吃了,于是令丰折回来走进一家西餐社,他在临窗的座位上坐下时,对面电信局的顶楼大钟敲了六下,离开新潮剧社演出还有一个半钟头,令丰正好可以享受一顿正宗的法式大餐,他觉得自己对这个礼拜天的安排几乎丝丝入扣。
  台上的那出戏并不怎么精采,而且名叫白翎的女演员的声音尖利而平板,冗长乏味的台词让人无法感动。令丰架著腿,把肩部斜倚在简陋的木排椅上,审视著舞台上的每一个人物,令丰听见自己内心的声音,不如让我来演,你们滚下台去,让我来演肯定比你们好。
  令丰现在跻身于一个偏僻街区的简陋的剧场,估计原先是那些外地小戏班子的演出场所,场内什么设施也没有,几盏白炽灯照著台上那群演员,他们始终扯著嗓子喊每一句台词,脸上汗水洋洋,令丰想所谓的新潮剧社原来是这么回事。木排椅上的观众稀稀落落,大多是从学校搭电车来的学生,令丰在看戏过程中始终闻见一股不洁净的鞋袜的臭昧,这使他觉得很不适应。
  台上的演员终于依次谢幕,令丰跑出去从卖花女那里买了一束红月季花,绕到後台去。他看见名叫白翎的女演员正对著一面镜子,用纸巾狠狠地擦著脸上的粉妆,她的样子看上去正在生谁的气。令丰穿过後台杂乱的人堆,径直走上去把花束放在白翎面前。
  别给我送花,我演砸了,我知道你们都在嘲笑我,众演员把花往桌边一推,侧过脸望著令丰,她的眼楮里还噙著些伤心的泪水,你是给我捧场的?她想了想,又问,你是不是觉得我演得好?
  你比别人演得好。令丰含笑说道。
  是真话还是捧场?
  真话,我看戏是行家。令丰说,不骗你,我这方面真的是行家。
  你也喜欢演剧吗?
  喜欢,我要是上台肯定比他们演得好。
  那你就来演吧,我们最缺的就是男演员。女演员白翎的眼楮闪过喜悦的光,她突然背过身向一个戴鸭舌帽的男子喊起来,导演,你要的男主角来了。
  戴鸭舌帽的男子从一把梯子上跳下来,跑过来跟令丰握手,他一边用力捏紧令丰的手一边审视著他的全身上下。你的外型条件很好,导演把半截铅笔咬在嘴里,两只手在令丰身上随意摸了几下,可是我怎么觉得你像个光玩不做事的人,导演皱著眉头问,没演过戏吧?
  没演过,但演一场就会了,这对我很容易、
  你家里很有钱吧?
  有。有点钱。令丰对这个问题摸不著头脑,他说,你这是什么意思?
  有钱就行,我们剧社现在最需要的是钱,谁能出钱租剧场谁就当男主角。导演拍拍今丰的肩膀说,我发现你是块明星的料子,就这么定了七,你筹钱再租十天剧场,来当我们的男主角。
  是这么回事,令丰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他朝旁边的女演员们环视了一圈,然後严肃他说,我要演的话得换个好剧场,我不在这种地方演戏。
  换个好剧场起码要花两倍的租费,这笔钱上哪去弄呢?
  钱不成问题,我自然会有办法。剩下的问题是我怎么参加你们的剧社,什么时候开始排练呢?
  你搬到我们公寓来吧,多一个人多一份热闹,一起住著你也能尽快熟悉剧情和台词。
  这是个办法,令丰突然想起什么,又说,你们公寓里有盥洗间吧?
  有一间,公用的,男女共用的。
  房间怎么样?是单人间吧?
  是单人间,不过要往四个人,当然是男的跟男的住。导演盯著令丰的眼楮看,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与此同时後台的所有人几乎都从各个角度注视著这位不速之客。
  令丰的脸微微涨红著,他想掩饰这种突如其来的局促的表现,身体倏而就松弛下来,他第一次在众目睽睽之下表演了他模仿卓别林的才能,原地转圈,帽子朝上面升,裤腿往两侧神,双脚并成一条横线,往前走,头向左面张望,再往前走,头向右侧张望,令丰朝女演员白翎那里走过去,他听见她的咯咯的孩童式的笑声,但是让令丰失望的是其他人毫无反应,女演员白翎的笑声因而显得刺耳和夸张。
  令丰和新潮剧社的人一起吃了夜宵,然後才分手。他没有向他们透露双方是近邻这个巧合,他不想让他们知道他经常悄悄偷窥他们的生活,否则这件事情就变得没有意思了。
  令丰像一只夜猫钻回家,走过庭院的时候他留意地看了看他的三盆仙人掌,他发现仙人掌在冷月清光下的剪影酷似三个小巧精致的人形怪兽,令丰冷不防被它们吓了一跳。然後他疾步走向前厅,脱下了皮鞋,隔著纱廉他看见了里面的灯光,看见母亲正端坐在灯下喝茶,令丰心里格 一下,很明显她在等他回来。
  这么晚回家,是不是已经打听到你父亲的消息了?孔太太站起来,也许是对令丰的行踪估计不足,她的表情并不像往日一样暴怒。
  打听到了一点。令丰下意识地说,从早晨到现在,我一直在外面跑,他们说父亲十有八九是跑到外埠去了。
  你找私人侦探了吗?侦探怎么说?  
 找了,他们都想接这个案子,但收费一个比一个高。令丰定下神来在沙发上躺下,他侧过脸朝孔太太瞥了一眼,两百块钱根本不够。
  他们想要多少?
  人要慢慢找著看,费用也要花著看,令丰顿了顿说,你明天先给我四百块吧,我可以让他们卖力一点去找人,钱多好办事。
  孔太太审视著令丰的表情,她说,怎么会要那么多钱?你肯定花冤枉钱了。
  你天天在家养花种草的,外面的行情你不懂,要不然你自己去凤鸣路打听打听,又想要人又怕花钱怎么行?你如果怕我多花钱我就撒手不管了,你自己去办这事吧。
  令丰说完就从沙发上跳起来,他发现自己的西装衣袖上染了一块红斑,像是胭脂,估计是在後台的演员堆里不小心弄脏的,令丰惟恐母亲注意到他的衣袖,匆忙脱下西装卷在手里,往楼上走。他看见令瑶和女佣阿春都披衣站在楼梯口,满脸狐疑地等他上楼,令瑶说,怎么弄到现在才回来?令丰没好气地朝她们挥挥手,睡你们的觉去,别都来审问我,难道我是在外面玩吗?这时候他们听见楼下的孔太太突然怒声喊道,光知道花钱,什么事也办不了,到时候落个人财两空,等著别人笑话孔家吧。
  令丰充耳未闻,他想著西装衣袖上的那块红斑,怎样才能秘密有效地把它洗掉?他走迸自己的房间迅速地撞上门,把急于探听孔先生消息的令瑶和女佣关在门外。令丰坐在床上对著那块衣袖上的红斑发愁,倏忽又想到西邻公寓里的那群演员,他们现在在干什么?想到自己即将和他们同台演戏,令丰感到新鲜而有趣,似乎看见他多年来日复一日的沉闷生活出现了一个灿烂的缺口。
  在新潮剧社那群人的再三鼓动下,令丰决定搬到他们的公寓去住,令丰下此决心的重要原因在于女演员白翎,他已经被她火辣辣的眼神和妩媚的笑容彻底倾倒,对于令丰来说这也是超出以往交际经验的一次艳遇,他居然如此快速地动情于一个来自北方的爱吃蒜头的女孩。
  有人在庐山牯岭看见了父亲。令丰一边收拾行李一边从容地对孔太太编造著理由,他深知这也是唯一的事半功倍的理由,我得去堵他,令丰说,搭今天的快班船走,必须在庐山堵住他,否则等他去了上游人就不容易找了。
  庐山?孔太太半信半疑绕著令丰转,看见他和谁在一起了吗?
  一个女人,他们说是一个女人。
  废话,当然是一个女人,我在问你到底是哪一个下贱女人?
  他们说是一个唱绍兴戏的戏子,对了,他们说她戴了一顶白色的圆帽,很漂亮也很时髦。
  这时候孔太太听得全神贯注,令丰看见他母亲眼楮有一簇火花倏地一亮,然後孔太太鼻孔里不屑地哼了一声,她说,我就猜到他勾搭上一个烂货,王蝶珠这种烂货,他居然跟她私奔了。
  令丰不认识王蝶珠,孔太太脸上的猜破谜底的神情使他感到可笑,王蝶珠,令丰用一种夸张的声音念出这个名字,他想笑却不忍再笑,一句即兴编造的谎话已经使精明过人的母亲信以为真,这只是偶然的巧合,令丰心里隐隐地替母亲感到难过。
  你去庐山几天?孔太太定下神来问道。
  说不准,找到人就回来,我就是死拽硬拖的也要把他弄回来:
  你不会是自己去庐山玩吧?
  怎么会呢?你把我当什么人了?令丰抓起牙刷在桌上笃笃地敲,嘴里高声抗议著,你要是不相信我我就不去了,是你跟他在闹,关我什么事?
  孔太太悲怨地看著儿子,没再盘问。过了一会母子俩的话题自然地涉及到去庐山寻人的盘缠和费用上来,令丰当仁不让地跟孔太太讨价还价,最後争取到了六百块钱。令丰拿过钱往皮箱里一扔,心里暗想这笔钱恰恰与他允诺导演的租场费相符,事情的前前後後确实太巧了。
  与来自北平城的女演员白翎天天形影不离,令丰的国语有了长足的进步,这一点也印证了新潮剧社的人对他的评价:天生一块演员料子。不仅是说话的方式,令丰觉得他的整个生活发生了某种全新的变化,现在他摆脱了种满花草却令人厌烦的家宅,也逃避了公司职员琐碎乏味的事务,他秘密地来往于梅林路的演员公寓和市中心的剧院之间,每天像一头麋鹿一样轻盈而疾速地从孔家门前溜过,这种秘密而刺激的生活使令丰加入梦幻之境,也给他带来一份意料之外的喜悦。
  令丰从演员公寓走廊的大镜子里发现自己变瘦了,瘦削的脸部看来比以前增添了几分英气和潇洒,令丰对此感到满意,无疑别人也对令丰的一切感到满意。女演员白翎在与令丰对台词的时候,常常不避众人地目送秋波。令丰预感到他们的关系很快会突破艺人圈打情骂俏的程式而发生什么,果然他的预感就被女演员白翎的一句悄悄话兑现了。
  去盥洗间对台词。女演员白翎凑到他耳旁说了一句悄悄话。
  令丰会意地一笑,他想装得不在乎,但是面颊却不争气地发烫了,身体绷得很紧。
  怎么你不敢去?女演员白翎的目光灼热逼人,她的一只脚从桌子底下伸过来在令丰的皮鞋上用力碾了一下。
  去就去。令丰微笑著说。
  他们一先一後穿过剧社同仁朝外面走,令丰在盥洗间门口迟疑的时候。听见後面传来几声别有用心的鼓掌声,他有点害怕这件事情的戏剧色彩,但是女演员白翎已经在盥洗间里了,他必须跟进去,不管他怎么想他决不让别人笑话他只是个自吹自擂的风月场中的老手。
  女演员白翎的热烈和浪漫使令丰大吃一惊,她用双手撑著抽水马桶肮脏的垫圈,弯下腰,呢裙子已经撩到了背上,把门插上,她侧过脸命令令丰,令丰顺从地插上门,但他的手有点发颤,甚至呼吸也变得艰难起来,令丰倚著门,满脸彤红地瞪著女演员白翎所暴露的部位,嘴里发出一种尴尬的短促的笑声。你笑什么?你还在等什么?女演员白翎用手拍著马桶垫圈。令丰呢喃著垂下头,这有点太,太,太那个了。你不敢来?女演员白翎猛地站起来放下裙子,轻蔑地瞄了令丰一眼,看来你有病,有钱人家的少爷都这样,嘴上浪漫,其实都是有病的废物。
  令丰窘得无地自容,但他死死地把注盥洗间的门不让对方出去。令丰低垂的头突然昂起来,并且慢慢地逼近女演员白翎的胸部。谁说我不敢?谁说我有病?令丰抓注女演员的双肩慢慢地往下压,他的冲动在这个过程中从天而降。盥洗问里弥漫著便纸的酸臭和一丝淡淡的蒜味,四面墙壁布淌了水渍和蜘蛛网,令丰的眼神终于迷离斑驳起来,在狂热的喘息声中他恍惚看见一顶巨大的白色圆帽,看见失踪多日的父亲和那顶白色圆帽在一片虚幻的美景里飘浮不定。
  与女演员白翎两情缱绻後的那些清晨,令丰独自来到公寓的凉台,从此处透过几棵悬铃木浓密的树荫,同样可以窥视孔家庭院里的动静,只是现在的窥视已经变化了角度和对象,令丰觉得这种变化奇特而不可思议。
  为了以防万一,今丰向导演借了副墨镜,他总是戴著墨镜在凉台上窥望自己的家,呈现在墨镜中的孔家庭院晦暗而沉寂,令丰看见女佣阿春在水井边洗洗毛线,看见姐姐令瑶坐在西窗边读书,看见母亲穿著睡衣提著花洒给她心爱的月季浇水施肥,这幕家庭晨景一如既往,动荡的阴云遮蔽的只是它一半的天空。令丰想起父亲暖昧的失踪,想起自己是如何利用父亲欺骗了母亲,终于尝试了崭新的富有魅力的演艺生活,令丰觉得恍若在梦中,恍若在银幕和舞台中。一切都显得离奇而今人发笑。
  女佣阿春後来津津乐道于她首先识破令丰的大骗局。有一天为了置办孔太太喜欢的什锦甜羹的原料,女佣阿春一直跑到市中心的南北货店铺,当她买完货经过旁边的一家剧院时,恰巧看见令丰和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从黄包车里钻出夹。女佣阿春怀疑自己看花眼了,追上去朝令丰喊了一声少爷,令丰下意识地回过头,虽然他很快就挽著那女人人闪进剧院里去。女佣阿春还是可以断定那就是令丰,令丰没去庐山或者从庐山回来却没有回家。
  女佣阿春先把这事告诉了令瑶,令瑶不相信,而且她怀疑素来迷信的阿春又在装神弄鬼,女佣阿春就去禀告孔太太,孔太太的反应正是她所希望的。看来令丰真的把我骗了,孔太太用一种绝望而惯怒的目光望著桌上摊开的一张报纸,报纸上的一则花边新闻登载了越剧名旦王蝶珠昨日晕倒于戏台的消息,它也证明了令丰说话中的漏洞,现在孔太太确信她被亲生儿子骗了一场。
  孔太太立刻带著女佣阿春出门。主仆二人心急火燎地找到那家剧院,闯进去看见的是一群陌生的正在打情骂俏的男女,好像是在排戏。孔太太不屑于与这帮混江湖的演员交谈,她冷静地环顾著剧院里的每一个人,不见令丰的人影,孔太太的目光停留在女演员白翔的脸上,出于女人或者母亲的敏感,她从那个女演员的身上嗅出了儿子残留的气息。经过一番矜持而充满敌意的目光交战,孔太太款款地走到女演员身边。她说,请你转告孔令丰,我已经跟他断绝母子关系,他永远别再踏进我的家门。
  孔太太带著女佣阿春昂首挺胸地走出剧院,听见里面传出一阵粗俗的起哄的声音,孔太太的眼里已经贮满了愤怒和屈辱的泪水。在那家素负盛名的剧院门口,孔太太看见了《棠棣之花》的新海报,她看见了儿子的名字和照片喜气洋洋地占据著海报一角。孔太太立刻像风中杨柳一样左右摇摆起来,女佣阿春眼疾手快扶住了女主人,她听见女主人的鼻孔里发出持续的含义不明的冷笑,过了好久孔太太才恢复了矜持的雍容华贵的仪态,她甩开女佣阿春的手。从手袋里取出藿香正气丸吞下,然後她咽了口唾沫说,你看我嫁的是什么男人,养了个什么儿子,他们想走就走吧,全走光了我也不怕,女佣阿春就陪著笑脸安慰她道,不会都走光的,太太别伤心了,令瑶小姐不还在家陪你吗?孔太太径自朝黄色车走去,边走边说,什么狗屁圣贤後代,指望他们还不如指望小狗小猫呢。
  在返回梅林路的途中,孔太太始终以丝帕掩面,情绪很不稳定,时而低声啜泣,时而怨诉她的不幸,时而咒骂令丰的不孝和丈夫的不忠。快到家的时候孔太太终于感到疲倦,抬起红肿的眼楮望望天空,天空呈现出一种灰蒙蒙的水意,雨积云在西方隐隐游动,快要下雨了。孔太太突然想起庭院里插植不久的香水月季,它们正需要一场平缓的雨水,孔太太想这个春天对于她的花草倒是一个美好的季节。
  令丰躲在戏台的帷幕後面亲耳听见了母亲最後的通牒,说这番话未免太绝情了,令丰想,何必要弄得大家下不来台?但是令丰深谙母亲的禀性为人,他知道她说得出也做得出,为此令丰只好取消了原来的计划,本来他是想回家与母亲继续周旋的,因为他已经向剧社的人夸下海口,回去一趟再弄一笔钱来,以解决新潮剧社到外埠演出的旅费。
  现在一切都被戳穿了,令丰从帷幕後面出来时脸色苍白如纸。善解人意的演员们围住令丰七嘴八舌地安慰他,导演表示他还可以从别的途径弄到那笔旅费。令丰觉得他们的安慰其实是多余的,他并非为母亲的残酷通牒而难过,他耿耿于怀的是她当著这群人的面拆了他的台,使他斯文扫地,从这一点来说,令丰认为母亲的罪过已远远大于他玩弄的计谋,他决不原谅这个讨厌而可恶的女人。   整个下午令丰沉浸在一种沮丧的情绪中,导演很焦急,他认为这会影响令丰当天晚上的首次登台的效果,他把其他演员都遣散了,留下女演员白翎陪著令丰,于是偌大的剧场里只剩下《棠棣之花》的新任男女主角,女主角後来就坐到男主角的腿上,和他说著剧情以外的一些事情。
  听说你父亲失踪了?是跟哪个女演员私奔了?女主角突然问。
  失踪?焦躁不安的令丰恍若梦醒,对,我父亲失踪了。
  现在怎么办呢?女主角又问。  
 怎么办?我跟你们去外埠演出。令丰答非所问。
  我是说你父亲,你不想法找找他?
  找过了,没找到,反正我是没本事找他了。令丰像好莱坞演员一样耸了耸肩,然後他说,我家里还有个姐姐,我走了她就脱不了于系了,我母亲会逼著她去找父亲的。
  这天晚上《棠棣之花》在更换了男主角以後再次上演,观者反应平平,人们对孔令丰饰演的男主角不尽满意,认为他在舞台上拘谨而僵硬,尤其是国语对白在他嘴里竟然充满了本地纨裤子弟斗嘴调笑的风味,使人觉得整场戏都有一种不合时宜的滑稽效果。
  《棠棣之花》的男主角後来又换人选,令丰成为坐在後台提词的B角,这当然是令丰随新潮剧社去外埠巡回以後的事了。
  春天滋生的家事终于把楼上的令瑶卷人其中,当孔太太阴沉著脸向她宣布令丰的忤逆和对他的惩罚时,令瑶惊愕地张大了嘴,半天说不出话来,打开的张恨水的新版小说像两扇门一样自动合拢了。现在令瑶意识到一块沉重的石头已经被家人搬到了她的肩上。
  你父亲最疼爱你,他失踪这么多日子,你就一点不著急吗?孔太太果然後锋一转,眼楮带著某种威慑逼视著令瑶,你就不想到外面去打听一下他的下落?
  他跟外面的女人在一起,是你自己说的,令瑶转过脸看著窗子。
  不管他跟谁在一起,你们做子女的就这样撒手不管?令丰这个逆子不提也罢,你整天也不闻不问的让我寒心,孔太太说著火气又上升,声音便不加控制地尖厉起来,万一他死在外面了呢?万一他死了呢?   令瑶的嘴唇动了动,她想说那是你害了他,但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令瑶知道要是比谁刻毒她绝不是母亲的对手。于是令瑶以一种息事宁人的态度面对母亲的诘难,要让我千什么?你尽管吩咐,你让我怎么办我就怎么办。
  孔太太也终于平静下来,她走过去挽住了令瑶的手,这分久违的亲昵使令瑶很不习惯,但她还是顺从地跟著母亲进了她的卧室。
  母女俩谋划著寻找孔先生的新步骤,令瑶静静地听母亲列举那些与父亲有染的女人,她们决定由令瑶明察暗访,从那些女人身上寻找一些有效的线索。令瑶从心里反感这种偷偷摸摸的行为,但她深知自己已经无路可逃。在倾听孔太太的安排时,令瑶的目光下意识地滑向墙上的父亲的像片,父亲的脸被照相馆的画师涂得粉红娇嫩,嘴唇像女人似的鲜红欲滴,唯有那双未被涂画的眼楮真切可信,它们看上去温和而浪漫。多日以来令瑶第一次感觉到父亲的形象对于她已经遥远而模糊了,她竭力回忆父亲在家时的言行举止和音容笑貌,脑子里竟然一片空白,令瑶有点惶惑。与此同时,她对目前事态殃及自身又生出了一些怨恨,怨恨的情绪既指向父亲也指向母亲,事情是你们闹出来的,令瑶想,是你们闹出来的事情,现在却要让我为你们四处奔忙。
  令瑶这一年二十五岁了,这种年龄仍然待字闺中的女孩在梅林路一带也不多见,这种女孩往往被人评头论足,似乎她身上多少有些不宜启齿的毛病,而令瑶其实是一个容貌清秀举止高雅的名门闺秀,她的唯一的缺陷在于腋下的腺体,在衣著单薄的季节它会散发出一丝狐臭,正是这个缺陷使令瑶枯度少女时光,白白错过了许多谈论婚嫁的好机会,令瑶的脾性慢慢变得沉闷和乖张,孔家除了孔太太以外的人都对她怀有一种怜香惜玉的感情,女佣阿春虽然也常常受到令瑶的呵斥,但她从不生令瑶的气。这家人数令瑶的心肠最好。女佣阿春对邻居们说,她脾气怪,那是女孩子家被耽搁出来的毛病。   第二天令瑶挟带著英国香水的紫罗兰香味出门,开始了寻找父亲下落的第一步计划。令瑶典雅而华丽的衣著和忧郁的梦游般的神情使路人侧目,在春天主动活泛的大街上,这个蹈蹈独行的女孩显得与众不同。
  按照孔太太提供的路线,令瑶先找到了越剧名旦王蝶珠的住所,那是幢竣工不久的西式小楼,令瑶敲门的时候闻到一股呛鼻的石灰和油漆气味,她不得不用手帕掩住了鼻子。
  王蝶珠出来开门,令瑶看见的是一张贴满了薄荷叶的苍白失血的脸,她想起小报上刊登的王蝶珠晕倒戏台上的消息,相信这位越剧名旦确实病得不轻。令瑶刚想自报家门,王蝶珠先叫起来了,是孔小姐吧,我到你家作客时见过你,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玉蝶珠很客气地把令瑶拉迸屋里,两人坐在沙发上四手相执著说话,简短的寒暄过後王蝶珠开始向令瑶诉说她的病症和晕倒在戏台上的前因後果,王蝶珠一口绍兴官话滔滔不绝,令瑶却如坐针毡,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滑向盥洗间,挂衣钩、搂梯及其他房间的门,希望能发现某些父亲留下的痕迹。
  你怎么啦?王蝶珠似乎察觉到什么,她猛地松开令瑶的手,孔小姐你在找什么?
  令瑶窘迫地涨红了脸,几次欲言又止,她想按母亲教授的套路去套对方的口风,但又觉得这样做未免是把王蝶珠当白痴了,于是令瑶情急中就问了一句:你怎么不养猫?
  王蝶珠的脸色已经难看了,她揪下额上的一片薄荷叶放在手里捻著,突然冷笑了一声,我知道你在找什么了,她斜跟著令瑶说:怎么,你父亲失踪了就跑我这儿来找,难道我这儿是警察局吗?
  不是这个意思。令瑶嗫嚅道,我只是想各处打听一下他的消息。
  不满你说。我也是昨天才听说孔先生失踪了,王蝶珠换了一种坦诚的语气说,我有半年多没跟他来往了,孔先生那种票友我见多了,玩得来就玩,地不来就散,没什么稀奇的,我就是要靠男人也不下会靠孔先生的。
  不是这个意思。令瑶又苦笑起来,她发现她无法跟这个女戏子作含蓄的交谈,只好单刀直入地问,你知道我父亲最近跟哪个女人来往吗?
  王蝶珠认真地想了想,眼楮倏地一亮,对了。我听戏班的姐妹说:先生最近跟一个舞女打得火热,大概是来亚舞厅那个叫猫咪的,孔先生说不定就让那个猫咪拐走了吧。
  令瑶凭她的观察判断王蝶珠没有诓骗自己,她一边抽王蝶珠道谢一边站了起来,就是这时她看见了大门後挂著的一顶白色的度宽边帽子,它和令丰私底下向她描述的那种帽子完全相仿,令瑶忍不往问了一句:那顶白帕子是你的吗?
  当然是我的,你问这问那的到底要干什么?王蝶蛛勃然大怒,她抢先几步打开大门,做了一个夸张的逐客的动作。
  关于白帽子的问题也使令瑶受到了一次意外的伤害,令瑶走过王蝶珠身边时看见她用手在鼻子前扇了几下,令瑶的心猛然一颤,疾步跑下了台阶,但是她害怕的那种语言还是清晰无误地传到她的耳边,熏死我了,哪来的狐狸钻到我家里来了?令瑶站住了回过头盯著倚门耍泼的王蝶珠,她想回敬对方几句,可是令瑶毫无与人当街对骂的经验,眼泪却不听话地流了下来。
  令瑶用手帕掩面走了几步,终于止住了旋将喷发的哭泣,在一个僻静的街角,她从手袋里找出粉盒在眼脸下扑了点粉来遮盖泪痕。自从离开市立女中飞短流长的女孩堆以後,令瑶还是第一次受到这种羞辱,被刺破的旧伤带来了新的疼痛。令瑶脸色苍白地沿街道内侧走著,在一家服装店的橱窗前她站住了,她看见橱窗里陈列著一种新奇的女式内衣。袖口和腰部竟然都是用松紧带收拢的。令瑶四周观望了一番,毅然走进了那家服装店。
  从更夜间出来,令瑶的心情好了一些,现在除了英国香水的紫罗兰香味,她的身上像所有女人一样正常,令瑶在服装店门前看了看手表。时间尚早,与其回家看母亲不满的脸色不如去找一找那个舞女猫咪,她想假如能从舞女猫咪那儿了解到一星半点父亲的消息,她对母亲也算有所交待了。
  舞女猫咪却很难找。东亚舞厅的大玻璃门反锁著,里面的守门人隔著玻璃对令瑶吼,大白天的哪来的舞女?她们现在刚刚睡觉,找猫咪到铁瓶巷找去,守门人发了一顿莫名其妙的脾气後又嘀咕道,谁都想找猫咪。连太太小姐也要找猫咪。
  今瑶知道铁瓶巷是本地隐秘的达官贵人寻欢作乐的地方,所以令瑶拐进那条狭窄的扔满枯残插花的巷弄时,心跳不规则地加快了,她害怕被某个熟人撞见,最後令瑶像做似的闪进了舞女猫咪的住处。
  这所大房子的复杂结构使令瑶想起张恨水小说里对青楼妓院的描写,她怀疑这里就是一个高级的妓院,只是门口不挂灯笼不揽客人罢了。令瑶惶恐地站在楼梯口驻足不前,有个茶房模样的男人上来招呼道,这位小姐有事吗?今瑶红了脸说,我找人、找舞女猫咪。茶房戒备地扫视著令瑶,又问,你找她什么事?猫咪上午不会客。令瑶急中生智,随口编了个谎话,找是她表姐,从外地回来看望她的。
  今瑶按茶房的指点上了二楼,在舞女猫咪的房间外徘徊著,却怎么也鼓不起敲门的勇气,今瑶发现面向走廊的圆窗有一个裂口,她试著从裂口处朝里窥望,里面是一扇彩绘屏风,令瑶第一眼看见的居然是一顶白色的宽边帽子,它与令丰向她描述过的那种帽子一模一样,与王蝶珠的那顶也如出一辙,令瑶轻叹了一声,她的心似乎快跳出来了。彩绘屏风阻隔了後面的一对男女,令瑶只闻其声不见其人,他们似乎在调笑,舞女猫时的笑声银铃般地悦耳动听,男人的声音却压得很低听不真切,令瑶无法判断那是不是失踪的父亲,走廊的另~端传来了茶房的脚步声,令瑶正想离开圆窗,突然看见彩绘屏风摇晃起来,後面的两个人似乎斯打起来,先是裸女猫咪俏丽年轻的身影暴露在令瑶的视线里。她咯咯地疯笑著绕屏风而逃,紧接著令瑶看见了那个男人。那个男人已经鬓发斑白,上身穿著一件手茸茸的兽皮背心,下身竟然一丝不挂地裸露著。
  令瑶惊叫了一声返身朝楼下跑,半路上遇见茶房。茶房想挡住她。但被令瑶用力推开了。令瑶一口气逃离了铁瓶巷,最後就倚著路灯杆喘著粗气。太恶心了,令瑶自言自语道,实在大恶心了。
  这是一次意外的遭遇,令瑶後来失魂落魄地回到家,女佣阿春出来开门,她发现令瑶神情恍惚,脸色苍白如纸,似乎在外面受到了一场惊吓。
  连续几天今瑶懒得说话,孔太太每次问及她出外打听孔先生消息的进展时,令瑶就以一种怨艾的目光回答母亲,手里捧著的是张恨水的另一本小说《金粉世家》。孔太太什么都问不出来,又气又急,上去抢过令瑶手里的书扔在地上,你们都著了什么魔?孔太太跺著脚说,一个个都出了毛病,这家究竟撞了什么鬼了?
  令瑶冷冷他说,我不出去了,要打探父亲消息你自己去。
  让我自己去?好孝顺的女儿,你知道我关节炎犯了,知道我不好出门还让我去,你要让我短寿还是要我马上死给你看?
  令瑶半倚在沙发上无动于衷,她瞟了眼地上的《金粉世家》,手伸到身後又摸出一本《八十一梦》翻著。过了一会几她突然说了一句,什么也没找到,只看见了那种白帽子。
  什么白帽子?谁的白帽子?孔太太追问道。
 就是女人戴的白帽子,令瑶自嘲地笑了笑说,没什么用,後来我发现街上好多女人都戴那种白帽子。   孔太太终于没问出结果,她烦躁地摔摔打打著走出前厅,在庭院里漫无目的地踱步,她看见两只波斯猫在门廊前的上垒里嬉打,那是孔大太讨厌而孔先生钟情的爬山虎藤的发祥地,几年前孔先生用砖上砌那个花垒时夫妻俩就发生过争执,孔太太觉得丈夫为这棵爬山虎浪费的地盘实在太多了,而孔先生我行我素,他一直认为孔太太容不下他的所爱,包括这棵多年老藤。它是孔先生夫妇诸种争执的祸端之一,孔太太每天照顾著她心爱的花圃和盆景,但她从来未给爬山虎浇过一滴水,经过那个土垒时她也不屑朝里面望上一眼,假如那棵讨厌的老藤因无人照管而自然死亡,那是孔太太求之不得的事。   从早晨到现在两只波斯猫一直在那个花垒里嬉戏,孔太太不想让她的猫弄脏了皮毛,她过去把猫从里面抱了出来。花垒里的土看上去是翻过不久的,上层很松也很湿润,隐隐地散发著一股腥臭,孔太太不无怨恨地想他肯定又往上里埋死狗死鸡了,他总是固执地认为这是培养花木的最好途径,是园艺的关键,而孔太太则信仰草木灰和淡肥,他们夫妇的园艺向来是充满歧异的。   孔太太把波斯猫逐出花垒,眼楮里再次闪现出愤怒的火花。爬山虎藤下的死狗死鸡无疑是孔先生出门前夕埋下的,因为他惟恐它会长期缺乏营养而枯死,孔太太由此判断孔先生那天的寻衅和失踪都是他蓄谋已久的计划了。一阵东风吹来,满墙的爬山虎新叶飒飒地撞击著灰墙,而花垒里散发的那股腥臭愈发浓重,孔太太捂著鼻子匆匆离开了门廊,她想她这辈子注定是要受孔先生的欺侮的,即使在他离家出走的日子里,他也用这种臭味来折磨她脆弱的神经。
  孔先生失踪已将近一月,儿子跟著一个三流剧社去外埠演出了,女儿令瑶整天呆在楼上拒绝再出家门,这是梅林路孔宅的女主人眼里的罕见的春季。以往孔太太最喜爱的就是草木熏香的四月,可是这年四月孔太太眼眶深陷瘦若纸人,她多次对上门的亲朋好友说,我快要死了,我快要被他们活活气死了。
  随著明察暗访一次次无功而返,孔太太又把疑点集中在牙科诊所的方小姐身上,据孔太太安插在诊所的一个远房亲戚称,方小姐与孔先生关系向来暖昧,孔先生失踪後她也行踪不定起来,有时几天不来诊所上班。孔太太心里立刻有一种石破天惊的感觉,无论如何她要把赌注压在方小姐身上试一试。
  孔太太开始催逼令瑶到方小姐家去。但是不管孔太太怎么晓以利害,令瑶依然沉著脸不置一词,逼急了就说,你自己去吧,你能浇花能剪枝,为什么自己不去?我看你的腿脚精神都比我好。一句话呛得孔太太差点背过气去,孔太太边哭边到桌上抓了一把裁衣刀说,你到底去下去?你不去我就死给你看,反正死了也落个省心,一了百了。
  令瑶看著母亲发狂的样子不免惊慌失措,连忙放下小说往外面冲,我去,我这就去,令瑶的声音也已经届近哭嚎了,她把前厅的门狠狠地撞上,忍不住朝门上吐了口唾沫,活见鬼,天晓得,怎么你们惹的事全落到我头上来了?
  外面飘著细细的斜雨,天空微微发暗,女佣阿春拿了把伞追到门外想给令瑶,令瑶手一甩把雨伞打掉了。
  令瑶在微雨里走著,脸上的泪已经和雨珠凝成一片,现在她觉得自己就像张恨水笔下那受尽凌辱的悲剧女性,心里充满了无限的自怜自爱,方小姐家她是去过的,走过一个街区,从一家布店里走进去就到了。令瑶就这样很突兀地出现在方小姐家里,头发和衣裙被细雨淋透了,略显浮肿的脸上是一种哀怨的楚楚动人的表情。
  方小姐却不在家,方小姐的哥哥方先生热情有加地接待了家里的不速之客,那是这个街区有名的风流倜傥的美男子:令瑶记得少女时代的夜梦多次梦见过这个男人,但现在让她湿漉漉地面对他,这几乎是一种报应。
  多年不见,孔小姐越来越漂亮了。
  令瑶很别扭地坐著以侧面回避方先生的目光,她假装没听到对方的恭维,我来找方小姐,有点急事。令瑶咳嗽了一声,你告诉我她在哪儿,我马上就走。
  为什么这样著急?我妹妹不在,找我也一样,一般来说女孩子都不讨厌和我交谈。
  我不是来交谈的,请你告诉我方小姐去什么地方了。
  陪我父母回浙江老家了,昨天刚走。方先生说著朝令瑶温柔地挤了挤眼楮,然後他开了一个玩笑,什么事这么急?是不是你们合谋杀了人啦?
  不开玩笑,你能告诉我她和谁在一起吗?   我说过了,陪我父母走的,当然和他们在一起。
  真的和父母在一起?令瑶说。
  真的,当然是真的,是我送他们上的火车。方先生突然无声地笑了,他注视著令瑶的侧影说,这一点不奇怪,我妹妹现在还单身呢,能跟谁在一起?方先生掏了一支雪茄叼在嘴上慢慢地点著烟丝,他在烟雾後叹了口气,现在的女孩怪了,为什么不肯嫁人?好像天下的好男人都死光了似的,孔小姐现在也还是独身吧?
  令瑶的肩膀莫名地颤了一下,她转过脸有点吃惊地看了看方先生,那张白皙而英俊的脸上漾溢著一种不加掩饰的自得之色,他在居高临下地怜悯我,他在揶揄我,他在嘲弄我,令瑶这样想著身体紧张地绷直了,就像空地上的孤禽提防著猎手的捕杀。他马上就要影射我的狐臭了,令瑶想,假如他也来伤害我,我必须给他一记响亮的耳光。
  但是方先生不是令瑶想像的那种人,方先生紧接著说了一番难辨真假的话。我妹妹脾气刁蛮,模样长得又一般,她看上的人看不上她,别人看上她她又看不上别人,自己把自己耽搁了,可是你孔小姐就不同了,门第高贵,人也雅致脱俗,为什么至今还把自己关在父母身边呢?
  不谈这个了。令瑶打断了对方的令人尴尬的话题,她站起来整了整半干半湿的衣裙,假如方小姐回来,麻烦你给我拨个电话。
  方先主有点失望地把令瑶送到门口,也许他怀有某种真正的企图,这个美勇子的饶舌使令瑶犹如芒刺戳背,在通往布店的狭窄过道里,方先生抢先一步堵著令瑶说了最後一句话,想去青岛海滨游泳吗?  
 不去,我哪儿也不想去。
  为什么?我们结伴去,再说你的形体很苗条,不怕穿游泳衣的。   令瑶的目光黯淡,穿过方先生的肩头朝外面看,她不想说话,喉咙里却行失去控制地滑出一声冷笑。某种悲壮的激情从天而降,它使令瑶先後缓缓举起她的左右双臂,可是我有狐臭。令瑶面无表情,举臂的动作酷似一具木偶,她说,方先生你喜欢这种气味吗?
  方先生瞠目结舌地目送令瑶疾步离去,他确实不知道孔家小姐染有这种难言的暗病,同时他也觉得貌似高雅的孔令瑶做出如此举动有点不可思议。
  又是一个难眠之夜,庭院里盛开的花朵把浓厚的香气灌进每一个窗口,新置的喷水器已经停止工作,梅林路的孔家一片沉寂,但家里剩下的三个女人都不肯闭眼睡觉。楼下的孔太太躺在床上高一声低一声地呻吟,楼上的令瑶抱著绣枕无休止地啜泣,女佣阿春就只好楼上楼下地跑个不停。
  女佣阿春给令瑶端来了洗脸水,正要离开的时候被令瑶叫住了,令瑶向她问了一个奇怪的却又是她期待已久的问题。
  狐臭有办法根治吗?
  有。怎么没有?女佣阿春在确定她没有听错後响亮地回答,然後她带著一丝欣慰的笑容靠近了令瑶、我早就想告诉你了,可是怕你见怪,不敢先开口说,我老家清水镇上有个老郎中,祖传秘方,专除狐臭,手到病除,不知冶好了多少人的暗病。
  你带我去,令瑶的脸依然埋在枕头里,她说,明天你就带我去。
  女用阿春看不到令瑶的脸部表情,但她清晰地听见了令瑶沙哑而果决的声音,她相信这是令瑶在春天作出的真正的选择。
  孔太太没有阻拦令瑶去清水镇的计划,但令瑶猜得到母亲心里那些谵妄而阴郁的念头,她和女佣阿春带著简单的行李走出家门的时候,孔太太躺在一张藤椅上一动不动,令瑶在门廊那里回头一望,恰恰看见母亲眼里那种绝望的光。令瑶感到一丝轻松,而且在这个瞬间她敏感地意识到春天的家事将在她离去後水落石出了。
  在早晨稀薄的阳光里孔太太半睡半醒,她迷迷朦朦地看见孔先生的脸像一片锯齿形叶子挂在爬山虎的老藤上,一片片地吐芽,长肥长大,又一片片地枯萎、坠落。她迷迷朦朦地闻到一股奇怪的血腥气息,微微发甜,它在空气中飘荡著,使满园花草  啪啪地疯长。孔太太在藤椅上痛苦地翻了个身,面对著一丝她最心爱的香水月季,她看见一朵硕大的花苞突然开放,血红血红的花瓣,它形状酷似人脸,酷似孔先生的脸,她看见孔先生的脸淌下无数血红血红的花瓣,剩下一枝枯萎的根睫,就像一具无头的尸首,孔太太突然狂叫了一声,她终于被吓醒了,吓醒孔太太的也许是她的臆想,也许只是她的梦而已。
  孔太太踉跄著走到门外,邮差正好来送令丰的信,孔太太就一把抓住邮差的手说,我不要信,我要人,帮我去叫警察局长来,我男人死了,我男人肯定让谁害死了。
   人们无从判断孔先生之死与孔家家事的因果关系。凶手是来自城北贫民区的三个少年,他们不认识孔先生。据三个少年後来招认,他们没有想要杀死那个男人,是那个男人手腕上的一块金表迷惑了他们的目光,它在夜色中闪出一圈若隐若现的光泽。孔先生在深夜的梅林路上走走停停,与三个少年逆向而行。他们深夜结伴来梅林路一带游逛,原来的目的不过是想偷取几件晾晒在外面的衣物,为此他们携带了一条带铁钩的绳子,但孔先生孤独而富有的身影使他们改变了主意,他们决定袭击这个夜行者,抢下他腕上那块金表。那个人好像很笨,三个少年对警方说,那个人一点力气也没有,我们用绳子套住他的脖颈,他不知道怎么挣脱,勒了几下他就吐舌头了。三个少年轻易地结束了一个绅上的生命,当时梅林路上夜深人静,三个少年从死者腕上扒下金表後有点害怕,他们决定就近把死者埋起来,于是他们拖著死者在梅林路上寻找空地,最初他们曾想把死者塞进地盖下的下水道里,但孔先生胖了一点,塞不进去,三个少年就商量著把死尸埋在哪家人家的花园里,他们恰巧发现一户人家的大门是虚掩的,悄悄地潜进去,恰巧又发现一个藏匿死尸最适宜的大花垒。那夜孔家人居然没有察觉花园里的动静,孔先生居然在自己的花垒里埋了这么多天,这使人感到孔家之事就像天方夜谭似的令人难以置信,一切都带上天工神斧的痕迹。
  至于孔先生深夜踯躅街头的原因人们并不关心,梅林路一带的居民只是对孔太太那天的表现颇有微词,当花垒里的上层被人哗啦啦掘开时,孔太太说了声怪不得那么臭,然後她就昏倒在挖尸人的怀里,过了好久她醒过来,眼楮却望著门廊上的那架爬山虎,围观者又听见孔太太说,怪不得爬山虎长得这么好,这以後孔太太才发出新寡妇女常见的那种惊天动地的恸哭,最後她边哭边说,阿春是聋子吗?把死人埋到家里来她都听不见,让她守著门户,她怎么会听不见?
  四月里孔太太曾经预约她熟识的花匠,让他来除去爬山虎移种另一种藤蔓植物茑萝,年轻的花匠不知为何姗姗来迟,花匠到来之时孔太太已经在为孔先生守丧了。
  别去动那棵爬山虎,那是我丈夫的遗物。孔太太悲戚地指了指她头上的白绒花,又指了指覆盖了整个门廊的爬山虎藤。她对花匠说,就让它在那儿长著吧。茑萝栽到後面去。
  到了秋天,杨泊的身上仍然穿著夏天的衣服,一件浅蓝色的衬衫,一条式样已经过时的直筒牛仔裤,杨泊的脚上仍然穿著黑色皮凉鞋,有时候在风中看见杨泊裸露的苍白的脚趾,你会想起某种生存的状态和意义。
  杨泊是一个已婚男人。  
 杨泊是一个有了孩子的已婚男人。
  杨泊的家在某条商业饺上的新式公寓里,去商业街购物或者困逛的朋友们经常去敲他家的门。杨泊家的门框上装有电铃按钮,但它已经坏了。门口有一块草垫子,是供人擦鞋用的,草垫子边上有一只红色塑料捅,里面堆满了形形色色的垃圾。我敲门,或者别人敲门,冯敏会抱看孩子风风火火地跑来开门。冯敏的长发胡乱地用一条手绢绾住,她的头发上散发出海鸥牌洗发膏的气味。冯敏把怀里的孩子调整好位置,说,你好。她的神情有时候慵倦,有时候欣喜,别人是无法事先预料的。冯敏说,这孩子把我累得半死不活,成天要抱在手上。劳驾你给我去洗洗菜吧,我一早就把菜泡在水池里了,就是没空洗。杨泊他一早就去公司了。这些都是前两年对杨泊家的印象了。那时候杨泊正忙于筹备他的经济信息公司,杨泊总是不在家,去找杨泊实际上就是去找他的妻子冯敏和他的大头婴儿,杨泊的朋友们注意到婴儿的脑袋和硬朗的头发,这一点酷似杨泊。
  杨泊现在蜗居在家,现在是1989年了,世界发生了一些质的变化,渐渐趋向于肥胖臃肿,而杨泊却变得瘦弱不堪。有一天他花了一毛钱站到街头的健康游艺秤上测定一下健康状况,只接到一张小卡片。卡片上标明身高1米73,体重60公斤。杨泊觉得卡片内容过于简单,他问收钱的女人,就这些?女人说,就这些,你还想知道哪些?有病要去医院检查。杨泊笑了笑,又定神看了看小卡片,他还是很吃惊。他记得自己的体重一直是70公斤,身高是1米75。体重减轻情有可原,身高怎么也会缩掉2厘米呢?杨泊把小卡片摔在地上,回头说,你的游艺秤一点也不准确。那个女人轻蔑他说,你要是不相信科学测定,可以去屠宰厂的磅秤上秤一下试试。
  杨泊的公司到了秋天已经不复存在了,秋天的时候他经常走过公园路上公司的旧址,那是一栋黄色小木屋,他的公司散架的第三天,就有一家誊印社搬了进去。杨泊站在街对面看了一会儿,突然发现他的办公室窗台上的那盆吊兰。那是他遗忘了的唯--件私物,杨泊就跑过去拨开搬家的人群,他抱住那盆吊兰往外走,有人拽住他的胳膊说,你怎么回事?杨泊说,这是我的。他用双肘把那人撞了个趔趄,杨泊说,滚开,这是我的东西。後来杨泊抱著那盆垂死的吊兰回家。他在繁华拥挤的大街上疾走。远远地你能从人群中认出杨泊来,一个特点是他的衣著总是跟不上季节的转换,另一个特点是他的硕大的头颅,它在街道人群中飘浮而过,显得沉重而又孤独。
  杨泊的朋友王拓并巧目睹了杨泊家遭劫的一幕,王拓是为了女孩的事去向杨泊求救的,後来每逢谈到此事,王拓就很窘迫。
  王拓上杨泊家楼梯时,听见上面一阵杂沓的脚步声,下来一大群人,他们在往楼下搬东西。王拓看见杨泊也在里面,他和另外三个人搬一台冰箱。杨泊朝王拓笑了笑说,你来了。王拓说,谁搬家?杨泊说,我。王拓说,怎么不通知我,搬哪里去?杨泊说,随便。王拓当时没意识到什么,他帮著把冰箱搬到楼下,又搬到卡车上,这时候杨泊拍了拍手,把那群人--介绍给王拓,王拓跟他们握完手,听见杨泊说,好了,你们开车走吧。
  王拓跟著杨泊又走上楼梯,杨泊走在前面,他的步态很疲乏,身子有点摇摇晃晃的,杨泊突然说,王拓,这下没有冰啤酒招待你了,冰箱让他们抬走了,电视机也让他们抬走了,王拓说,怎么回事?他们是什么人?杨泊说,我借了他们的钱,没法还清,他们来搬东西,公平交易。杨泊转过脸来,他的表情很平静,拉了拉王拓,来呀,我还有两瓶啤酒,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凉著呢。王拓说,这帮狗日东西趁火打劫,你还帮他们抬?杨泊说,这有什么关系?他们人少。王拓又说你还正儿八经地给我介绍这人那人的,怎么还有这份心思?杨泊说,这有什么关系?大家见了面总要介绍一下的,就算认识了。
  走进杨泊家,王拓一眼看见冯敏握看把扫帚站在屋子中央,孩子在卧室里大声啼哭,冯敏的脸色苍白,眼圈是红的,她显然是刚刚哭过。王拓有点不知所措,他不知道冯敏握著扫帚想干什么。杨泊始终没有朝冯敏看一眼,杨泊把王拓推到沙发上坐下,说,没什么,我们喝点啤酒,啤酒这会儿肯定还凉著呢。杨泊拿来两个杯子斟满,自己先喝了半杯,他舔了舔嘴唇,说,果然还凉著,挺过瘾的。这时候孩子又哭起来了,王拓看了看冯敏,冯敏仍然握著扫帚站在那里。王拓说,今天就别喝了吧。杨泊说,为什么不喝,一会儿啤酒就不凉了。这时候冯敏僵立的身体动了一下,紧接著她把扫帚从门外扔进来,撞到杨泊的腿上。冯敏没有说话,她的眼楮里是一种到达极限的愤怒和怨恨。她张大了嘴,双唇颤动,似乎想哭又想喊叫。杨泊捡起扫帚,耸了耸肩说,女人就是这样,她们不能经受任何打击,她们像纸一样脆弱而浅薄。杨泊把扫帚扔到门外,顺手撞上了门。他对王拓说,我们谈我们的,你用不著受别人的情绪支配,有什么事尽管说吧。
  你能不能去找任佳谈谈?王拓说。
  任佳是谁?杨泊说,是你的女朋友?
  她怀上孩子了,可她坚决不肯堕胎。她说宁肯不要我,也要这个孩子。我怎么也说服不了她,王拓说。
  这种事情我怎么谈,应该你自己说服她。杨泊说。
  她相信你,崇拜你,你的话她会听的。王拓说。   我从来不知道竟还有人崇拜我。杨泊说。
  好多人都崇拜你,包括我自己。王拓说,你是男子汉。
  你想利用我,就拼命抬高我,这是儿童的伎俩。杨泊说。杨泊最後高声笑起来,他摸了摸自己的脸,对王拓说,好了,我知道了,不管是英雄还是草包都有解救别人的义务。反正我闲著没事,有的是时间,我可以把世界上所有道理讲给任佳听,只是别让任佳爱上我。
  这天晚上杨泊跟著王拓去找任佳。任佳是一个十九岁的图书管理员,热衷于读琼瑶的小说,杨泊通过谈话发现任佳崇拜和迷恋的并不是自己,也不是王拓,她崇拜的是一个名叫大卫的小说中的男人,另外一方面,她把自己想像成了一个名叫伊雯的小说中的女人,那个伊雯有一个非婚私主子。杨泊根据王拓的要求,讲了许多婚育的理论和利弊。最後觉得累了,他一边说著话一边困倦得厉害,不知不觉打了个瞌睡,王拓後来把扬泊推醒,杨泊醒来说,孩子睡了吗?王拓知道杨泊的意识错位了,王拓说,你好像太疲倦了。杨泊揉揉眼楮说,我从来没有疲倦的时候,他听见任佳咯咯的笑声,任佳说,你这人很幽默,我喜欢你的幽默感。杨泊说,幽默是生活的境界,即使你要哭,也应该哭得幽默一点。
  杨泊回到家已经是深夜了,他一进门就觉得问题严重了,空荡荡的屋子寂静得可怕。冯敏带著孩子离家了,他估计她是回了娘家。水池边放著一盆尿布,还有一只奶瓶上的吸嘴,它们散发著婴儿特有的温馨的气息,这使杨泊感到清醒,杨泊打开水龙头,开始搓洗那盆尿布。他想著冯敏的离家,女人就像弱小动物,一旦在自己巢穴里失去了什么,就要回到父母的巢穴中去寻找温暖。杨泊慢慢地搓洗孩子的尿布,时而抓起一块放在鼻子下面嗅嗅,尿布上的气味总是使他想起一些生与死的问题,想到他自己的模模糊糊的童年生活。外面起了大风,杨泊听见风推打著阳台上的一扇窗户,他跑去关好了窗,在阳台上站了一会儿,凤很大,下面的街道上旋卷著梧桐树的落叶,杨泊看见路灯下有一对情侣,他们站在风中,男孩把他的风衣像伞一样撑起来,笼住那个女孩。杨泊莫名地有点感动。他朝他们吹了声口哨,忽然想起几年前他与冯敏的恋爱。也是秋天,他去排演场接冯敏。他们走过秋风漫卷的街道,他对冯敏说,秋天了,我们该有个家了。後来冯敏告诉他,就是这句话使她下决心嫁给了他。
  冯敏离家的这段时间里,日子变得悠长了。杨泊一天只胡乱吃两顿饭,埋头于那本关于信息发播和反馈的书的创作,屋子现在真的空寂了,这是杨泊潜意识中所希望的局面,一旦来临却又带来了某种复杂奇怪的感觉。杨泊感到既轻松又很沉重。他回顾这几年的婚姻家庭生活,一切的矛盾冲突都诞生于孩子出世这件简单的事情上。
  杨泊不记得在冯敏分娩前是否笑了,但冯敏一口咬定他在笑。她说我疼得死去活来,你却看著我笑,你觉得我的痛苦很滑稽,只要我喊出一声,你就咧开嘴已笑,虽然没有笑出声音,但是你的没心没肝的残忍是掩饰不了的。杨泊不记得这些细节,他不相信自己像冯敏描述的那样残忍,他说,你这是臆造,是妄想狂。冯敏冷笑了一声,又说那么你为什么不肯在手术通知单上签字?医生告诉你是难产,必须做剖腹手术,你为什么不肯签字?是不是希望我在难产中死去?杨泊说你这才是残忍,把别人想像得那么残忍本身也是一种残忍。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了,我希望你自然分娩。我不喜欢用剖腹方式迎接我们的孩子。冯敏又一次地冷笑,她说你说得好听,难道你不知道我是难产,必须剖腹,如果不是我妈妈来了,我就要死在临产室了?杨泊想了想,说,我不知道。我觉得你的说法没有意义。
  杨泊只记得临产室门前那张冰冷的木条长椅,还有玻璃门上用红漆写的两个大大的“产”字。玻璃门被护士不断地推开,关闭,挟来一种冷风和难闻的气味。杨泊那天总是感到冷,他瑟缩在长椅上,脑子里一片空白。奇怪的是他始终不能把冯敏的生产和自己联系起来,他反复读著一张庸俗无聊的街头小报,对四周的环境感到一种深深的隔阂。他记得还有几个男人也在临产室门外,他们像拿著彩票等待中奖一样焦的而激动。有个工人模样的竭力跟杨泊搭话,他说,你是男是女?杨泊说,不知道。等生出来看吧。他说,没做过B超?杨泊说,不知道。他对杨泊的回答不满意,摇了摇头,又说,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杨泊说,无所谓。那人疑惑地看了看杨泊,忽然笑著说,我明白了。你不想要孩子吧?杨泊没有再理踩,他冷淡地把头埋下去继续读报。其实他也说不上来想不想要这个孩子,或者说这不是想不想的问题。杨泊认为生育是一件自然的事情,是生命的过程,作为一个男人,他不应违抗也无力违抗。杨泊反复读著一张庸俗无聊的街头小报,报纸上有一则报道使他很好笑,报道说畜牧学家发明了一项新的科学专利,他们给母鸡戴上两片粉红色的隐形眼镜,母鸡就会大量地生蛋,蛋产量可翻三番。
  杨泊从这间屋子走到那问屋子,打开每一盏灯。他不是那种精力充沛的人,在椅子上坐久了或者与人谈话时间长了都会疲倦。他发现窗台上有半包红双喜香烟,不知是谁忘在那儿了。杨泊笨拙地点了一支烟,猛吸了两口。他不会抽烟。冯敏曾经勉励他抽烟,她说男人应该抽烟,就像女人不应该抽烟一样。杨泊说,你这是教条。抽烟至多是无聊和苦闷的象征。冯敏说,你说得对,但我觉得你连无聊和苦闷也没有,你这人那么空,什么也没有。杨泊无言以对,他觉得冯敏刻毒,但他不想以更刻毒的话回敬她。因为他懒得吵架。
  有人敲门。敲门声很急促,杨泊去开门。门外站著一个穿黑色夹克的青年,是个陌生人。杨泊问,你找谁?那人说,找你,你就是杨泊?杨泊说,是的,既然找我就请进屋吧。那人笑了笑,紧接著他挥起拳头朝杨泊脸上打去,杨泊被打得茫然不知所措,他听见那人说,杨泊,我就是来教训你们这些骗子的,杨泊眼前金星飞舞,他扶著门框,看见那人把领子往上提了提,然後地下楼。
  杨泊摸了摸脸,手上全是血,鼻子被打破了。杨泊朝楼梯追了几步又站住了,他站在黑暗的楼梯上,摇了摇头,这世界整个疯狂了。杨泊猜不出那闯入者的身份,是精神错乱者,抑或真是一个受骗者?杨泊扪心自问,他从来没有欺骗过谁,为人真诚一向是他生活的准则,即使在筹建信息公司时他也在工作条例中规定:出售信息必须经过严格验证。不得出售假信息。那么,骗子这个字眼为什么会加到他的头上,杨泊觉得这事情很荒诞,也很可笑。那个人到底是谁?他像一个神秘使者一样突然来临,把一个事业已经失败的男人的鼻子打破了,杨泊觉得他的面目既深刻又可笑。
  好多天了,杨泊第一次照了镜子。他看见自己单薄瘦削的鼻子歪扭著,鼻孔下面凝满了血,他还发现自己的头发和胡子都在疯长,显得紊乱不堪。杨泊用力扯下了下巴上一根胡子,他想头发和胡子在人体生长是最没有意义的,它们一个劲地疯长,不仅不能带来任何价值,你还必须花钱花力气处理它们。
  第二天上午,杨泊在鼻梁部位的隐隐作痛中惊醒。阳光从窗玻璃上反射进来,刺疼他的眼楮。杨泊抽下脑袋下的枕中,折成条状搭在眼楮上,他想继续睡一会儿,却无法再睡了。依稀想起夜里做了许多恶梦,只是一个也没有记住。杨泊总是这样,每夜都做许多梦,一俟醒来就都忘了。
  杨泊扳指一算,冯敏离家已经五天了,他必须去把她从娘家接回来。不知是哪本家庭生活指南书讲了,五天是一个界线和极限,夫妻吵架在五天後应该由一方主动缓解,否则超过五天,容易导致矛盾的激化和发展。杨泊对这种理论从来是置之一笑,他去接冯敏和孩子回家,只是因为他需要他们回家了。
  杨泊从门後摘下孩子的自行车座椅,匆匆地下了楼。
  杨泊骑著自行车往他岳母家去,这段路程很短,但杨泊却一向惧怕这段路,他不知怎么特别惧怕看见冯敏的父母,虽然他们很喜欢他。杨泊解释不清其中的原因,冯敏对此有她独特的见解,她说,因为你有负罪感,你没有使他们的女儿得到幸福。
  一路上不时有人对杨泊的脸惊诧万分,之後是窃笑,杨泊知道是鼻子上的止血纱布让他们发笑。杨泊对这种好管闲事的举动很恼火,後来快到冯敏父母家时他忍痛揭掉了纱布,他不想让别人再来欣赏他受伤的面孔。
  冯敏穿著她母亲的羊毛外套来开门,她始终没有朝杨泊看一眼,後来她一直坐在桌前,用一把小剪刀修剪指甲。
  杨泊松了一口气,他发现岳父岳母都不在家,而孩子睡在里面的床上,杨泊侧过身张望了一下孩子的脸,孩子睡著了。杨泊觉得这有点不巧,如果抱著孩子,说话办事都会自然一些,可以调剂一下尴尬的气氛。
  杨泊说,他们呢?出门了?
  你说谁?他们是谁?
  你父母,他们不在家?
  如果你有点良心和教养,你应该知道怎么称呼我父母。
  杨泊笑了笑,我只是不习惯而已。其实我很尊重他们。
  冯敏没有说话,她精心地修剪著指甲,然後把那些透明的指甲屑从桌上潭掉,她脸上的表情不怪不怒,和平日相仿。杨泊觉得这反而有点难办。
  杨泊说,这几天孩子夜里闹不闹?   冯敏这时候抬眼看了看杨泊,她说,你的鼻子怎么啦?
  杨泊耸了耸肩,说,让上帝打了一拳,他让我清醒清醒。
  我不喜欢你的幽默。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个陌生人,他找上门来打了我一拳,他认为我是一个骗子。
  你是一个骗子,不过骗得最多的是你自己。
  骗自己没关系,最多是咎由自取。杨泊摸了摸他的鼻子,他说,我害怕的是骗了别人,冯敏,我骗过你吗?你真认为我是一个骗子吗?
  冯敏愣了一下,随後她的眼圈有点红了。她站起身,走到卫生间去洗孩子的尿布。杨泊跟进去,抢了过来,他说,我来洗吧,我应该好好劳动改造一下了,谁让我是一个世界上著名的大骗子呢。   你来干什么?冯敏突然问。
  把你们接回家。你们应该回家了。
  回家?冯敏的眼神黯淡无光,她说,冰箱也没有了,孩子的牛奶怎么存放?天天要买菜,谁去买?电视也没有了,晚上怎么打发?
  那不算问题,以前没有冰箱不照样过吗?杨泊想了想说,买菜的事我来吧,至于电视机,你实在想看的话,我可以演一些节目给你看,哑剧还有独脚戏我都会。
  你别想逗我笑。冯敏正色说,我笑不出来。
  笑不出来也没有关系,只要思想通了,一切问题都会解决的。
  後来杨泊抱著孩子匆匆逃出了门,冯敏跟在後面,在一家新开张的鲜花店门前,冯敏拉住杨泊,从他衣兜里掏走仅有的五块钱,买了一束鲜红的石竹花。
  朋友们去杨泊家,赶上吃饭的时间,他们照例要留下来吃饭。在杨泊失业的那段时间里,这种情形依然继续,杨泊的朋友们和杨泊一样,大多是些不拘小节的人。他们没有注意到冯敏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冯敏的烹调艺术也每况愈下,有一天冯敏在饭桌上说,杨泊迟早会变成个穷光蛋,哪天他到你们门上乞讨不知你们会不会给他一碗饭吃?客人觉得冯敏的话刺耳,但也没有往心上去。
  王拓有一天带著任佳去杨泊家,杨泊在厨房里摘芹菜。杨泊对他们说,你们坐坐,我马上就摘好了。杨泊又喊冯敏给他们泡咖啡,冯敏在里面看孩子,她好像没有听见,杨泊又喊了一声,冯敏很不耐烦他说,咖啡早喝光了。杨泊说,那就泡茶吧,冯敏仍然没有动,隔著工艺门廉,可以看见她抱著孩子去了阳台。
  王拓在杨泊家很随便,他把任佳领进了杨泊的书房,杨泊这时候端了两杯茶走进来,他的面容有些憔翠,手臂上沾著一片芹菜叶子。杨泊总结人以不拘小节的印象。
  任佳穿戴时髦,在什么地方都是顾盼生辉。她对杨泊说,你的书真多,我一看见书,人就被陶醉了。
  你喜欢看什么书?杨泊说。
  我喜欢美学方面的书,它能培养人的气质和容貌。
  大概是的。杨泊说,不过我很害怕这些书,书读得越多,人就越发丑陋阴暗。
  你又在开玩笑了。任佳嘻嘻地笑了,她推了推王拓说,王拓这家伙就是不懂得幽默。
  王拓说,老杨,等会儿我们去看电影,晚饭就在你这儿蹭一顿了,有什么好吃的吗?
  杨泊说,那当然。我等会儿去弄只烧鸡。
  外面什么东西被打碎了,砰地一声脆响。冯敏抱著孩子站在门口,她把手一挥,扔进来一捆芹菜。
  杨泊,你的芹菜摘好了吗?
  摘好了。
  你自己来看看,叶子一片也没摘。
  我觉得吃芹菜不用摘叶子,营养都在叶子上面。
  冯敏哭笑不得,她愣了一会儿,突然尖声骂了一句缺乏文明的话,然後一扭身走开了。
  放屁。冯敏说。
 王拓和任佳面面相觑,任佳的脸色也难看起来,她拉了拉王拓的手说,走吧。他们小心翼翼地跨过那捆芹菜,径直出门去。在过道上,任佳回,朝杨泊家的门上狠狠地啐了一口。她说,那个女人怎么这样庸俗?土拓有点迷惘他说,天知道,冯敏原先不是这样的。
  後来杨泊的朋友们就很少去他家了。他们对杨泊依然很敬重。这年秋天市场上寄赠贺年片风行一时,他们几乎都想到了这个点子,给杨泊寄了装帧精美图案华丽的贺年片。
  杨泊如期收到了那些贺年片,他把它们随手扔在书桌上,厨房里,甚至厕所的抽水马桶上,杨泊不喜欢这种小玩意,他觉得寄赠这种小玩意毫无意义。有一天他看见孩子抓著一张贺年片在啃咬,他夺了下来,发现那是任佳寄来的。上面写著一些崇拜他的华丽辞藻。落款任佳两个字被红笔打了个大叉,杨泊猜想那肯定是冯敏干的。他有点好笑,他觉得在别人名字上打叉同样也是毫无意义的。
  杨泊每天早晨骑车去自由市场买菜,渐渐地对蔬菜肉鱼禽蛋的市场行情了如指掌,有时候他不无遗憾地想到,如果经济信息公司搞成功的话,这些自由市场的信息,也可以作为一门业务来经营。   在一大群鲜鱼摊子边上,夹杂著一个测字占龄人的摊子。那是一个独眼瞎子,戴一个黑色的单片眼镜。杨泊每天都在市场上看见他。杨泊有一次朝他多看了几眼就被他拉住了。
  你脸上有灾气。独眼说。
  在哪儿?
  眉宇之间,看不见的地方。
  灾祸什么时候降临?  
 现在还不知道,算一卦就知道了。
  杨泊对他笑了笑,他说,不用算了,其实我早就知道了,我身上有灾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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