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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婚互助组

_2 乔叶 (当代)
  想好了?她这么问她。她没有问她是不是爱他,只问她是不是想好了?难道她看出来了她根本就不爱他?子冬抬起眼睛,迎着子秋的眼睛。两双眼睛平湖皓月,清澈见底。
  “是。”子冬说。
  “相由心生。耿建很善,不会欺负你。”子秋缓缓说。
  子冬的泪水涌出了眼眶:“你怎么看出来的?”
  “我对谢英,当年也是一样。”子秋说,“走着看着。这样也好。”
  过了几天,子冬去看了看耿建的房子。看房子时,他随手扔的瓜皮差点儿把她滑倒。
  “一个人住惯了,乱扔。”耿建不好意思地说。
  雨后的城市就像被洗了一遍,道路洁净,空气润爽。下了公交车,走去公司的路上,子夏的速度比平时慢了些,似乎有一种一定要慢下来的心情。这个城市前些天一直在下雨,这两天才放晴,今天又有些灰着,但灰得很亮,仿佛是一块巨大的磨砂玻璃,玻璃后有着若即若离的光。空气中浸着足足的湿润,树叶吧嗒吧嗒地滴着水,小巷里的晾衣绳上还缀着一粒粒的珠子,如吊镶的圆钻。川流的人群,熟悉的喧哗,一切似乎都和以前一样,但还是让她感觉隐隐陌生起来,恍惚间有了隔世之感。
  都一样的,你和往日没有什么不同。子夏对自己说。然而这么说的时候,她也清楚地知道:这种提示的产生,是因为终究是有那么一点或者很多不同的。
  走到帝湖房地产公司门前的时候,子夏深吸了一口气,想让自己的情绪变得好起来。果然,随着肺腑渐渐清澈,她依稀觉出心里那些幽暗的东西似乎慢慢地亮了一些。
  这个城市原来是西荣东冷,现在已是东贵西贱。东边是行政区,一栋栋咄咄逼人的大楼拔地而起,日新月异。西部则因聚集了众多落魄的国有大型企业,进入眼帘的就是无数下岗工人的破旧小窝。消费力低,购买力弱是众所周知的。格林房地产的老总是个海归派,手里大笔资金无处消遣,逛遍了整个城市后审时度势,大胆出手,将西区沿边的两千亩地一口气买下,政府被他的手笔鼓舞,将其中包括一个即将干涸的废弃湖泊免费赠送。这个湖原名低湖,干涸了也是地势低下,若要盖成房子不知道得填多少土。老总请来设计师精心谋划,化腐朽为神奇,将低湖改名为帝湖,野心勃勃开始了创业史。先把帝湖整饬一新,注入满湖清水,浩大湖面波光摇曳,碧水粼粼,自是可以绕着湖水作尽文章。品位不低,房价不高,雅俗共赏,穷富皆喜。首期推出便大获成功。之后二期,三期,四期……无边房子萧萧起,不尽财源滚滚来。
  走进公司,迎头看见保安头顶的时钟:九点零五分。她迟到了。保安的微笑中带着同情。子夏朝他点点头,推开楼梯通道的木门,直奔二楼。宣传企划部就在二楼,不用等电梯,又省了一些时间。
  进了办公室,宣传企划部主任张宏果然已经在了,正在抹桌子。子夏问好,张宏故作严肃道:“怎么又迟到了。”子夏做了个鬼脸:“就这一次。”
  “一次复一次,看你下次还说什么。”
  “我会说:就这两次。”
  张宏笑了。子夏知道签到时他一定给她打过了掩护,便很乖地给他的茶杯续上热水。张宏瞥了她一眼:“在路上捡钱了?那么高兴。”
  “好不容易迟到一次,当然要高兴。”子夏说。一面不由得照了照包里的镜子,清晰地看见自己的脸上荡着粉嘟嘟的光晕。怎么会高兴呢?她忽然觉得自己有那么一点儿无耻。
  电话铃响,子夏接起。是很硬的乡村普通话,男声,找张宏的。接完电话的张宏长叹了一口气,子夏问怎么了,张宏说找他的人是他姑姑家的孩子,他的表弟,一直在这里打工。最近他母亲脑子里长了一个很大的瘤,要来做开颅摘除手术,可是家里穷,没有钱,想让他帮忙找个便宜点儿的医院。
  “那你有得忙了。”子夏表示同情。
  “那是应该的。不仅帮忙,还得尽全力。我姑姑对我特别好。”张宏说他就这么一个姑姑,从小姑姑就待他如同亲生。他三岁的时候得过小儿麻痹,医生都说不能治了,他父母都放弃了。他姑姑不知道从哪里听到一个偏方,说用中药热敷之后,再用擀面杖擀他的腿,就能把他的病治好,就把他接到乡下,每到他临睡之前就用中药热敷,等他睡着之后就用擀面杖擀,硬是擀了一年半,把他的腿治好了。以至于到现在每当他看到自己的腿,就会想起姑姑的擀面杖。
  滔滔不绝地说了一段,他看了看表,顿了顿,“上班时间,不和你聊了。赶快把那篇文章给我。”
  子夏答应着,打开电脑。昨天张宏要她写一篇宣传帝湖三期的软文,所谓软文,就是软广告,用业主的名义为帝湖吹嘘,从而引入更多的购买者。要在最近的广告版面上用,题目她都起好了,今天得交上去。可坐了半天,电脑上还是那个题目《渴望回家——帝湖花园三期首批业主谈帝湖》。
  今天周二,又该是她值夜班的日子。上周二,她值夜班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事。
  那天,她从子秋处来到公司,已经是十点多了,她简单地收拾了一下,又看了会儿书,上床时就已经到了十一点半,平时她也都是这个时候上床。她关了灯,拉上窗帘,脱得光光的,蒙上一条棉布浴巾,躺在床上听音乐。她有一台小巧的东芝录音机,是子秋给她的。是那年子秋考上了西安交大时西安二伯送给子秋的礼物。据说是托人从日本带回来的原装品,质量非常好,放起音乐如同双耳长上了翅膀,可以在明净的蓝天上轻盈翱翔。
  子夏听的是俄罗斯轻音乐,里面放着《小苹果》、《你好,忧愁》、《喀秋莎》等一些经典的曲目。她喜欢这些音乐,总觉得这个民族的音乐能够于浪漫中含着一种博大的悲凉,于厚重中含着一种浓郁的诗意,且能够把幸福和苦难融会诉说,还能够把疼痛和抚摸一起呈现,倾听着它们,真的就是一种神奇的享受。
  她戴上耳机,把音量调到最高处,音质依然纯净如银,没有一粒尘埃。子秋闭着眼睛倾听着,突然,她觉得有什么东西冰凉凉地架在了她的脖子上。她睁开眼睛,床前站着一个人。黑乎乎的脸,比黑夜更黑,看不清眉眼,显示出一种奇怪的细长,仿佛是一截烧焦的树桩擎在颈上,像电视剧里那种头带黑丝袜的抢劫犯。
  子夏的意识一下子清醒过来,身如冰柱。她立刻明白什么事情发生了。——这就是个抢劫犯。
  她没关窗。她原本打算听完音乐再关窗的。但明白又有什么用呢?现在重要的是面对。
  “钱在桌上的包里。”使尽全身的力气握了握自己的拳头,子夏说。
  “多少?”
  “四百多。我就这些。”
  “你起来去拿。不准开灯。”男人说。
  “我穿上衣服,可以吗?”
  “不行。”他每说一句话,尾音里都带有一种特殊的平音,似乎是哪个地方的方言,子夏确定自己在哪里听到过。如果她能够躲过这一劫,这是她能够向警方提供的破案线索之一,她知道。她快速地回想了一遍,没有结果。子夏起来,把浴巾在胸上缠了个圈,将余角掖紧,在黑暗中找到包,拿出钱。
  “存折呢?信用卡呢?”
  “在我办公室的保险柜里。”子夏说的是实话。
  “胡说!”男人的刀在空中高高地划了一下,刀锋离自己和子夏都很远,这使得他的动作有些夸张和虚弱。他说,“找!”
  子夏打开灯,男人下意识地抬起胳膊护了一下脸。其实他根本不用这么做,黑丝袜正亲密无间地笼罩着他的整个头,皮肤的光泽从袜孔中很规律地闪烁出来,五官的轮廓既层次分明又朦胧统一。
  “谁让你开灯的?”他说。
  “不开灯怎么找啊。”子夏说。她走到墙边,打开壁柜。故意让柜门在墙壁上磕出一片声响。她断定他有二十多岁,也断定他是一个生手。如果不是生手,他不会说找,而会说让她去拿,也不会让刀子离她这么远,让威胁的力度受到微妙的损害。更不会容许她弄出声响,试图去惊动他人。生手是有破绽可寻的,她有可能从破绽中获得生机,然而生手也是最容易在恐惧中冲动的,所以她也一定要掌握好时机。
  找完了壁柜,子夏也停止了去惊醒楼上同事的努力。其实她早就预料到,以同事之间的疏淡交情,是不会为这些细节来关注她的。平心而论,如果同事那里半夜有什么动静,她也不会去操这份心。一堵墙就是一个世界。
  她只有自己面对。
  “再找也是白费,”子夏说,“这里真的没有存折和卡。根本就没有的东西,我怎么给你找出来?你要是不信,你就指着让我找。”
  男人站着,似乎有些手足无措。他的沉默让子夏更加确定他是一个生手。一个老练的劫匪是不会在这样的境况里沉默的。
  “我这儿还有一些值钱的东西。”子夏拿出一台商务通掌上电脑——那是去年春节公司发的福利,又指指那台东芝录音机:“这两样东西值个两三千块钱。”
  “用袋子装好。”男人说。子夏装好。她注意了一下袋子,是九华超市的购物袋。
  “不准报警。”男人又说,一边举着刀往后退去。紧张的神情仿佛面对的正是一个全副武装的警察,而不是子夏这样一个单薄的女子。子夏点点头。男人说的话让她忽然想起小时候她在乡下奶奶家过暑假,常常到环村的小河边玩耍,每次都把衣服弄得透湿,而每次去玩的时候奶奶还是要叮嘱她:“不要把衣服弄湿。”
  一个入室抢劫的男人居然会让她想起童年,这真是一个有意思的夜晚。他潜含的稚气冲淡了他裱糊的恐怖,使子夏的一部分戒备不知不觉地转化成了悲悯。
  他跳上了窗户。
  “其实,”子夏说,“你可以打开门走的,走窗户太危险了。”
  男人一手拎着东西,一手拎着刀,看起来高极了。他矗在窗台上盯着子夏,似乎是在判断她的话里是不是有陷阱。子夏也看着他。确定他要走,她才有心情比较从容地观察他了。根据他与地面和天花板的高度差,他应该在一米七五左右。穿着一件深蓝色的汗衫,裸着宽宽的肩膀和粗壮的胳膊,胸口几团生机勃勃的黑红色肌群,因为紧张而显得僵硬。胳膊上突起着一些小小的颗粒,如同公园小路上嵌着的碎石子儿,粗糙坚实。在腋、胸和腿处,旺盛的体毛像草一样窜出黑黝黝的地表,长得兴兴头头。
  这是个有力的男人,斗不过。子夏很清楚这一点。好在她从一开始就没想到要和这个男人斗。她曾经在报上看过类似的分析,说女人在面对这种罪犯的时候,一般会有四种结果,一是既打击了罪犯又保护了自己。这种人是智慧和勇敢的。二是打击了罪犯但没能保护自己,这种人是勇敢和不幸的。三是没有打击罪犯却因此保护了自己,这种人是智慧和不幸的。四是既没能打击罪犯,也没有保护自己,这种人,只是不幸的。谁都想做第一种人,但做第一种人的几率往往又是最小的。子夏知道做不了第一种人,她没有条件勇敢。那就尽量做第三种人吧,第三种人的上限就是努力把不幸降到最低点。如果仅仅损失这些东西就能够让他离开,简直就能称之为大幸了。
  “你什么意思?”男人终于问。
  “我不想让你为了几个钱就摔断了腿。”子夏说。
  男人跳下窗户,一步步地走过来,刀子像根深秋的黄瓜,蔫蔫地垂在他的手里。子夏静静地站着,一动不动。与子夏擦肩而过的时候,他的脚步忽然有些踉跄,身子微微一晃,蹭掉了子夏的浴巾。男人的体味山洪一样袭击了子夏的山谷,子夏的大脑顿时成了真空。一瞬间,男人把子夏压在了床上,子夏下意识的想要叫喊,可是被他的手迅捷而有力地捂住了,他就那么捂着,捂着,子夏只能呼吸到他的指缝里漏出的几缕气息。在推搡和挣扎间,子夏忽然浑身瘫软。
  她接受了强暴,并且抵达了高潮。那一刻,男人停了下来。“好么?”他低声问。子夏不语。她抓掉了他头上的丝袜,看见了他的脸。
  男人还是从窗户走的。他没有拿录音机和掌上电脑。他说:“钱我先用几天,我会还给你的。你周几值班?”
  “周二。”子夏说。这一瞬间,她知道自己应该对这个男人撒谎,但她没有。
  一个月后,宁子冬和耿建已经准备好了结婚的所有事项。其中最重要的是约法多章。其中婚前若干:一,不举行大型婚礼。只约双方亲人便宴。既省得虎头蛇尾,与分手时的规模不相称,又有利于在别人面前都仍保持单身形象,免得错过真爱之人。二,要求家人对结婚事实严格保密,可吓唬他们说已婚身份会影响彼此的升职和加薪等重大前程。三,不办结婚证。免得分手时麻烦。婚后的要繁复许多:一,两人各居一室。子冬住小卧,耿建住大卧,大卧不准锁门,因为它带阳台,女同志喜欢晒晒洗洗,出出进进方便。二,可交男女朋友,但若有一方先有了合适的,也不能分手,必须等到另一方也找到意中人才能解散。三,双方家庭若有什么活动则需共同出席,互相捧场。四,搞卫生做饭等家务共同做。当然,有些家务可以凭着对方的专长承包下来。比如说,子冬洗衣服,耿建擦玻璃。但内衣裤必须亲自清洗。其他小事也纷纷立项,如冰箱东西不分你我。不准在房间里大声喧哗。浴室毛巾不能混用。不能在公共场合,比如卫生间,客厅和厨房抽烟……
  日子越来越近。在“阳光香厨”碰到的时候,两人的表情一如从前。不过,隔着几张桌子看着耿建和别人说说笑笑,突然想起自己对耿建本人几乎毫无了解,子冬常常就会觉出一种深深的荒唐:他到底为什么没结婚?家庭是不是他所说的那样?婚后能不能遵守规定?一切都是未知。对面的人在看报,正对着她的那一版上,黑色的初号大标题赫然在目:百万的“夫妻忠诚协议”有法律效力吗?她借过来,仔细学习。律师分析得头头是道:首先,协议内容没有法律依据。因此得出第二点:协议无效。第三点最好玩,居然说这种协议在侵害公民的人身自由。说如今人们情感价值观念混乱,许多人对爱情婚姻失去信心都可以理解,但法律从来就不能过分涉足人们的情感世界。忠诚不是法定义务,仅属于道德领域。应该让法律的归法律,让道德的归道德。记者后记里说,这对夫妻告诉他,他们是有爱情的。这个协议不过是为了让爱情更保险。
  放下报纸,子冬微笑。有爱情的人还要保险,那么,像她和耿建这种没有爱情的呢?她又瞟了一眼耿建。他们之间的契约比报上的这一对还滑稽:只有约定,没有惩罚。一点儿哪怕是虚拟的约束力也没有。但奇怪的是,她不觉得可怕。也不打算回头。如一个泼了命的赌徒,她打算把自己的第一次婚姻放在赌台上——当然,素日对他的性情做派有所耳闻,也并不是那么没有根底儿。连张水票都拎得清清楚楚的男人,一定是认真的。对这桩虚拟的婚姻,应该是会按预先的实施规则去办事的。她的眼前,也时常会想起耿建给那个收废品老人递矿泉水瓶的情形来。事儿很小,简直不值一提,但子冬却反复回味。后来她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看重这个细节。这个细节让她给自己找到了依据和安慰。能对一个收废品的老人都如此仁爱的人,即使以后和她相处不谐,也不会给她带来恶意的伤害。他在熟人之中的口碑和对于陌生人的善意,让她推论出了他在这场特殊婚姻中的道德。这是她敢于去赌的一条隐匿的心理基线。想来,他对她也是如此吧。他不是也打听到了她递剪刀这样的小枝叶么?
  新房布置了两处。城里一处,乡下一处。城里的新房他们装修得很毛糙,布置也是最中庸,最没特色的:深咖啡色的落地窗帘,深灰底儿浅灰色花朵的布面沙发——耐脏。一百五十块钱一个的玻璃方几,橱柜,灯具,餐桌餐椅都是最寻常简单的样式和最不浪费的价位。是典型的现烧火现劈柴现烧香现捏佛的架势。装修期间,男主人偶尔过来一看,女主人只来过一次,也不发表任何意见。装修工人从没见过这么不挑剔的主顾,忍不住议论:“这两口子是不是缺心眼?”
  “不是缺心眼就是没爱情。”另一个工人很有见识地说。
  婚前一周,子冬去了一趟耿建乡下的家。宽宽敞敞的乡间院落,很喜兴的朱红大门。推门进去,东厢房前的空地上种着几株月季。子冬看见一位老妇人正坐在椅子上,膝盖上放着一个簸箕,她戴着老花镜,专心致志地挑着米粒里的砂石。听见声响,她抬头道:“小建回来了。”便不慌不忙地放下簸箕,拍拍身上的灰,揭开一张石头凳子上覆着的纱盖,露出两碗茶水,道:“我估摸你们快回来了,先喝鸡蛋茶。”
  耿建朝子冬使了个眼色,两人端起鸡蛋茶,鸡蛋茶冲得很碎,上面飘着一层油花。子冬从来不曾喝过这样的鸡蛋茶,问怎么会有油花,耿建介绍说是香油,又说冲鸡蛋茶放香油是他们家的传统,因为父亲曾经说过,香油对降血压血脂有好处。子冬一边喝着,老太太一边在院子里忙来忙去。她头发白了不少,却修剪得很整齐,脚上穿着一双雪白的袜子。耿建说:她只穿白袜子。
  门外有人叫着什么,老太太连忙出去,片刻之后拿着几根黄瓜回来了,说是邻居给的,大棚里刚下来的菜。“问我刚才是谁进了门,我说是小建和小建媳妇。”她平静地说着,子冬发现她嘴角微微上翘,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骄傲和得意。子冬几乎是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老太太的气度。
  老太太让子冬把包放在东厢房,子冬一进去就知道这是新房。脚下是福字串着福字的印花大理石砖,头顶是喜鹊登梅纹样的石膏天花板。门窗全部新上了红漆,阔大的席梦思床上铺着八条崭新的缎子被:朱砂底金线的龙凤呈祥,宝蓝底银线的孔雀开屏,秋香底青黑线的百子千孙,茄紫底浅黄线的鱼跃莲花,月光白底珊瑚红线的蝴蝶欢舞,豆沙绿底橙粉线的芙蓉锦鸡,薄荷靛底七彩线的鸳鸯牡丹……隆重细腻,吉祥温暖。子冬从上到下地摸着这些缎子面。如此热闹的图案,手感却是这般滑凉,仿佛她的心。
  晚饭过后,两人出去散步。走到村外,一股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这是一片棉花地。棉花地的晚景子冬是熟悉的。在乡下摘棉花的时候,有时奶奶回家,子冬不愿意跟着她回去,就在棉田里跟着伯母一直到收工。眼看着浅蓝色的雾霭一层层地深罩在田野周围,蝈蝈的鸣叫声显得愈加清脆。那些郁郁葱葱的棉叶和那些开着雪桃的枝条的色泽渐渐地也都融进了浅蓝里,浅蓝又成了深蓝,而深蓝又逐渐转向了墨蓝,如一幅幅颜色渐浓的山水画。
  田野里的虫鸣很欢。然而又特别的静。这样的情形似乎是适合交换情史的。子冬先讲。她讲了韦兵,也讲了老成。耿建后讲。他讲得最详细的是初恋,也是他最重要的情感经历。她叫安纺,是他初中同学,初二时从别的地方插班过来的,他说当她跟着班主任走进班里的一刹那,他只觉得眼前一亮。这一亮把自己的眼睛都照耀得那么羞惭,使他在她面前一直不敢正视。其实她瘦瘦的,很柔弱。辫子长长的,眼睛很大,很清澈,看人的时候很单纯,如一头无辜的小羊。他说班里有很多男生都喜欢她,却都不敢说。他也不敢。男生喜欢她的方式各不一样。他喜欢她的方式是默不作声,有的男生喜欢她的方式就是骚扰她。不是借她的文具赖着不还,就是把她的作业本弄破。或者是跟在她身后一迭声地喊“臭美!臭美!”还给她起了一个长长的绰号:大辫子小妖精。他最讨厌坐在她座位后的那个男生,他经常在上课的时候把她的辫子悄悄缠在她的椅子靠背上,让她在起身时打一个趔趄。为此,一向温顺的他居然借故和那个男生打了一架。
  后来他们俩都考上了县城第一高中,又同班了三年,他仍然不敢看她。直至高考后,他才在一天夜里,步行了二十多里,走到她的村子,把她约出来,坦白了自己的心意。让他狂喜的是,她也喜欢他。但这个开始几乎就意味着结束:高考结果出来,他考上了她报考的那所大学,她却落榜了。家境不许她有复读的机会,她要出去打工。那个暑假,他们频频约会,几乎天天见面。一到晚上,他就跑到她的村子外面等她。
  “你们,当时,都很纯洁吧?”斟酌着词句,子冬问。耿建笑了,轻轻打了一下她的肩:“是纯洁。身心都是第一次给了对方。当然纯洁。虽然,身体只有一次。”
  “为什么只有一次啊?”子冬厚着脸皮问。
  “因为她,怕疼。”耿建说。
  他们开始还有着密切的信件联系,随着她打工的地方不断转移,他们的联系愈来愈少,愈来愈少,终于完全断绝。后来他辗转听说她嫁了人,是和她一起打工的同事。
  子冬默默地听着,再也不问,也不评。她知道自己之前的感觉是正确的。耿建不会爱她。她不是他爱的那种类型。他喜欢弱者。只有安纺这样的弱者才能激发他的爱。而现在,无数都市的女子都太强悍了,如她。其实,她也弱。只是,她的弱和他喜欢的那种弱,不在同一个领域。
  不知从何处传来一声犬吠,子冬下意识一凛,耿建伸出手,揽住她的肩膀。两人在风中毫无目的地走着。忽然看见了远处小卖部里的灯光,如疲倦的小小的芒果,仔细嗅嗅,似乎还可以闻到淡淡的混合着烟草气息的果味。衬着这灯光背景的是另一道灯光,那道光很明亮,耿建说亮的地方是村里惟一一盏路灯,装在村委会那里。他们终于慢慢靠近了那盏灯。子冬远远地看着那盏灯,发现一盏灯就足以把整个村庄的天空照亮。他们绕着那盏灯,默默地散着步,村庄很静。如在夜海漂浮的大船。一丛一丛的树影随着风朦朦胧胧地摇曳着,子冬听着不知名的虫鸣,内心一点一点地安宁下来。
  回到家里,子冬简单洗漱完毕,正准备在新被子中睡去,忽然手机里响起了短信铃声。打开,是耿建。问她:“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再问一次:你确定么?”子冬微笑。她没有开灯,只就着手机的本色微光沉着回答:“我确定。”
  又到周二,子夏继续值班。
  夜会这样的静,子夏从来都没有发现。而夜的静又在于夜的不静。每一点滴的声响在夜里都如阳光一般明晰,却也同阳光一样无法触摸。她听到暖水壶的木塞发出的咯嘣咯嘣的声音,壁柜里塑料袋子的皱褶慢慢舒展的声音,桌上的闹表一轻一重起落的声音,还有窗外墙缝里蛐蛐的吟唱,脚手架上偶尔掉落的土渣,很远的街道上行人的脚步,出租车司机在等绿灯时的唠叨……夜像一个失语的老人,默默地包裹着这一切。他看到了多少东西呢?在这个繁华而又荒凉的世界上,白天似乎只属于日新月异的奇迹,而夜晚则属于守口如瓶的秘密。
  每到这个夜晚,子夏依然会一丝不挂地躺在床上,但她已经不听音乐了。她在夜的声响中像猫一样分辨着哪个声音是朝着自己而来。他说过他会送钱来。子夏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可她就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期盼。她觉得他来的可能就像不可能一样大。为什么不呢?也许他认为自己是个罪犯,可他应当知道她对他是没有敌意的。也许他还没有挣到钱可以还她,可他应当知道她根本不在乎那点儿钱。也许他不敢再冒险了,那他就这么忘记了他的身体和她的身体之间有过一次多么亲密的友谊么?
  其实,子夏是想忘记那个夜晚的,可她对自己的记忆无能为力。
  那天,那个男人走后,果然下起了雨。雨很悠闲,像一个无所事事的女人在不紧不慢地嗑着瓜子儿。“叭,叭,叭,叭”。突然间,节奏有些急切起来,“叭,叭叭叭叭叭叭叭”,那一定是另外一个女人也一起来嗑了。瓜子声过后,雨声连成了片,像有人在天下洗澡。再然后,雨声渐渐地安详了,像洗过了澡要睡着一样。子夏静静地听了一阵声雨,起来关窗。路灯晕晕地亮着,从潮湿的树影间望去,可以看见行人的雨伞斜斜地开在路面上。远处小酒店和超市的招牌在雨里一韧一韧地闪烁着,像一个疏淡的女人闲散地倚在门口。
  往自己的窗下看去,墙壁上的瓷砖反射出淡淡的光。男人早就走远了。他去哪里了呢?
  子夏一夜未眠,第二天一早起来便回了家,第一件事就是洗澡。一直洗到家人都起床要用卫生间。妈妈问她怎么洗了那么久,她说:“昨晚我整理办公室,荡了一身灰。”
  “在办公室能休息好么?”
  “还行。”子夏道。
  “看起来精神还不错。”
  “是吗?”子夏答道。她到镜子前晃了自己一眼,双颊绯红,嘴唇鲜润,似乎,真的,好像还不错。
  她没有打算报警。报警会成为别人的一个提醒,一个例证,也会成为一则新闻,一种谈资。她并不惧怕被别人指点,但她也并不想去招惹这样混沌的热闹。当自己能够把这件事情消化的时候,她不想去把它扩大化。另外,她也不想用报警的方式把那个男人敌对起来。他并不是一个坏人,她觉得。尽管他抢劫了她,也强暴了她。
  跳出她的窗户,他会是怎样的一个人呢?他的身板很直,也很健。他的嘴里有一种烟草的香味儿,在行动前,他一定是抽了很多烟的。这种香味儿很干净,在抽烟前,他一定没有喝酒,也一定刷了牙。有些男人的烟味儿是很浑浊的,远远地就让人觉得刺鼻。这种香味儿也很柔和,像是谢英抽过的一种叫“散花”的烟。因为这个牌名的悦耳,当时她还特意把烟盒拿过来看了看,闻了闻,因此对这种烟的味道有所记忆。对于作案的过程,他一定是精心筹备的,但是在行动前和行动中,他却一直没有远离情绪的紧张。他并不是一个擅长此道的男人,那么他为什么要来冒这样的险?他经历了什么?他一定是个有些故事的男人,他的故事超出了子夏的想像。他的脸是方形的,五官很平淡,但是也很耐看,有点儿像影视演员尤勇,乍一看似乎有些凶凶的,但不知怎的再看看总让人觉得还是善。入室抢劫这样凶的事情,他从开始做就没让她多么胆战心惊。他强暴她的时候,开始还是很有些粗鲁的,可是后来他也许也判定了自己的处境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危险,就变得温情起来,但是他的温情并没有削减他的力度,于是二者巧妙地融合让子夏品尝到了意外的快乐。
  为了金钱破窗而入,他原本就是一个抢劫犯。为了自保委曲求全,她原本就是一个受害者。但在身体缠绕的那些时刻,她不得不承认,他们都只是男人和女人,再简单不过,再纯粹不过。这种简单和纯粹,她不能否认是一种享受。即使,他们是如此陌生。
  但或许,这种享受的源泉,也正是他们的陌生。
  子夏的脸红了。那天妈妈说她看起来精神还不错,是不是因为她从中品尝到了一种快乐?是的,她品尝到了快乐。她没有必要对自己也撒谎。这种快乐是她不打算报警的另外一个原因。在整个事件中,她不是一个单纯的受害者。她的身体在强暴这个环节上是不拒绝的,甚至,是喜欢的。对此,她无罪可讨。那么,剩下的只是四百多块钱的损失了,而拿走这钱的又是一个并没有完全丧失良知的和她有一夜欢情的且已经承诺还要把钱还给她的男人,她为什么还要去报警呢?从各种角度考虑,她都不打算报警。她想起曾在报纸上读过的一篇犯罪纪实,那个罪犯是个采花大盗,记者问他为什么越做越大胆,他说:“因为那些女人都不敢主动去报警,她们都怕丢人。她们不报警,我有什么可怕的。”报道下面,编辑发了很长一段“编者的话”,劝责那些被伤害的女人们不要恐惧传统封建思想的桎梏,要勇敢地拿起法律武器为维护自己的合法权益而斗争。子夏知道这些话有它的道理,不过她也觉得这些话离自己很遥远。她不会用这些话来指导自己。只有自己的态度对于自己才是最重要的。她只想以自己的态度去处理自己的事情。
  那实在是一个不同寻常的夜晚。一次次,躺在办公室的长沙发上,子夏都会在期盼的想象中自然地交织着那个夜晚的情节,像老牛反刍一样咀嚼着那个夜晚的一切,觉得真是不可思议。他是不可能再来的。子夏知道。可越是这样她就越是想象着他来时的情景。这种最不可能的想象像一支全新的舞曲,让她百跳不厌。如果他来,子夏想,那他会是个多么天真的罪犯,他天真的罪对她而言,是多么多么好啊。她碰到的所有男人里,有哪一个能比得上他的这份胆大妄为的天真呢?
  子夏的第一次是给了高二时的一位老师。因为原来的班主任怀孕分娩,校方不得不让另一个化学老师代理班主任。子夏是化学课代表。事情发生得特别突然。一个课间,班主任让子夏午饭后早点儿上学,顺便拐到他家。说有事商量。子夏答应了。中午,她如约到了班主任的家,一进家就见一桌酒菜在客厅摆着,只有班主任一个人。他神情抑郁,问子夏知不知道为什么找她来,子夏说不知道。抬头看他,却见他朝她伸出手,一下子就把子夏揽进了怀里,说他自从接管了这个班,就喜欢上了子夏,无论是睡者还是醒着,眼前心里全是子夏的影子。他觉得自己再不说就要疯了。他说他不会求子夏什么的,只要她给他单独见面的机会他就会很满足。他把子夏击懵了。在子夏的心里,他是那么一个温和勤谨的人,妻子温柔,儿子可爱,同学们私下里还叫他模范丈夫,他怎么会对自己有想法呢?……子夏一边好奇着,一边居然也有一种成就感。当然她也本能地躲避着他,可师生共处,有许多事情是躲不掉的。在她去送作业的时候,取考卷的时候,他就会把她留下,向她倾诉自己相思的痛苦。出差的时候,他也会偷偷给她买各种各样的小礼物,久而久之,子夏由厌恶到麻木再到接受直至视为一种隐秘的温暖。两人的关系越来越近。终于越过雷池。之后两人如胶似漆,子夏的成绩一落千丈。
  同学和老师们的议论也越来越多。对这些议论,子夏是不在乎什么的,班主任却有些惴惴不安。一天,他检查晚自习的时候,发现子夏正和几个同学聊天,便抓住时机,将子夏训斥了一顿,事后他向子夏解释说这是消除谣言的有效策略。子夏无语,突然觉得一切都是那么可笑,滑稽和荒唐。在子夏的强烈要求下,父母给子夏转了学。转学不久,子夏发现自己怀孕了。她把事情告诉了两个姐姐,子秋和子冬给她打着埋伏,做了流产手术。
  这件事让子夏很长时间都不敢再碰触爱情。直到参加工作的第一年,在公共汽车上因为同时给两个老人让座,她认识了一个男孩,渐渐有了感觉,两人谈起了恋爱。后来那男孩去乌鲁木齐做工程监理,时间很长,大约得半年多。两人暂别后,他一直给她发短信,每天的短信都要把她的手机撑爆了。他恳求她来乌鲁木齐看他。那时候子夏在工作上是生手,事情特别多,也根本请不下假,想着他的惦念,心里一急,就把工作辞了,去乌鲁木齐和他相见。到了乌鲁木齐的当天晚上两人就住在了一起。第二天早上,他去上班,让她在宿舍等他。他一走,她就等来了一个女孩,那个女孩拿着一张医院诊断书,说她已经怀孕了,孩子是他的。他对子夏忏悔,说不过是一时寂寞。那女孩说如果他不娶她,她就怀着这个孩子去自杀。此情此景,子夏只能勒令自己尽快退出。退出的越快,就被损耗得越少。
  从那以后,子夏一提爱情就会发笑。
  “爱情会让人忘记时间。时间也会让人忘记爱情。”她如是说。
  当然男友还是要交的,不交太冷清,不交也没面子。“爱情么,就是吃个饭,睡个觉。”她这么对子冬说。
  说得简单,做起来却不是那么容易。麻烦之处在于她和那些男人们都不仅仅满足于吃个饭,睡个觉。熟识的男女之间只吃饭睡觉而不谈爱情,彼此总会觉得有些难为情和不甘心,仿佛白嫖的春客和无偿的妓女。那就让爱情出面吧。可把爱情抬出来就会知道结果更糟糕。因为哪一次的爱情都经不起推敲。后来她摸到了门道:爱情只是一个旗号,打着爱情的旗号吃饭睡觉,可以更心安理得一些。就是这样。
  由此判断那个男人。他多么好。和爱情无关,和吃饭无关,只和身体有关,只和睡觉有关。只有男人的身体。只有睡觉。多么干脆和简洁。
  从这个角度,子夏知道,其实自己根本不想忘记那个夜晚。
  夜很静。子夏躺到十二点钟,正准备起身关窗入睡的时候,听见窗户上传来一种声音,声音很小,但是很清晰,像鼠牙在认真地咬噬着什么。她静静地等着。男人掀开窗帘,跳进屋。两人相顾沉默。
  “你的钱。”男人说,“都在这信封里了。”
  子夏伸出手,两人的手碰了碰,又碰了碰。这两碰把子夏早已满是浆汁儿的身体碰开了口,钱掉在地上。他抱住了子夏,子夏任他抱着,任他掀开她身上的浴巾。黑暗里,她看见男人眸子的亮光。
  起风了。窗帘被风吹着,如摇曳的旗。风越来越大了,把其他纷纭琐碎的杂音都囫囵吞进自己的肚里。子夏觉得自己就像风中的树枝一样舞蹈着,她忽然是那么感谢这风,这风让她感觉安全。
  “往后别来了。最后一次。”风停下的时候,子夏说。
  “你真的这样想?”
  子夏沉默。是的。她知道自己撒了谎。
  “你是做什么的?”
  “就在建筑队,”男人指指窗外,“正在别的地方刷房子呢。”
  “你是哪儿人?”她又注意到了这似曾相识的口音。
  “吴瓷县。”男人说。子夏蓦地想起来,张宏就是吴瓷县人,只是他的方言味儿淡化得几乎已经没有了。有一次他的老乡来找他办事,他不在,子夏和那个人聊了几句。难道这个人和张宏也有什么关系么?她立刻毙掉了自己的联想。吴瓷县几十万人呢,哪有那么巧?
  “那天是你的第一次吧?”
  “是。”
  “怎么把我当成了目标?”
  “这个么……我以前来你们这里收过废纸,看过你们的值班表,知道你一个女的,在二楼。要下手最容易。”男人叹口气,“我运气还真不错。你真好。”
  子夏笑了。
  “我好什么?”子夏说,“因为我怕你摔断了腿?”
  “不单是这个。”男人说,“其实刚进屋的时候,我就是想要点儿钱。后来不知道怎么,就想和你睡。睡的时候我就想,能和你有上这么一回,就是坐牢也值。”
  “怎么走到抢钱这步的?”
  “不说了。”男人说,“反正是没办法。”
  “那你怎么真又给我送了回来?”
  “我答应过的,当然得给你。”男人说,“还是那天的钱,我根本没动。其实当时我就已经不想拿这钱了。”
  “为什么?”
  “因为你好。”
  “那你怎么还拿?”
  “要是不拿,又觉得好像是单为和你睡才来似的,有些不好意思。”
  “不好意思就不要睡。”
  “非睡。”男人翻身又压上来。子夏抱着男人的头,让他贴在自己的脸上,忽然觉出一种从未有过的亲切和酸楚。这个不知名的男人温热着她,她被一个不知名的男人温热着。他和她的温热是如此的单纯和朴素,又是如此的荒谬和传奇。每个人都是孤独的。如果寻求身体的欢愉必得等到上帝分给我们的另一半,那未免要有太长的时光都要沦陷给寂寞了。也许,仅为着一瞬间的相互取暖,这种艳遇就该可以拥有被原谅和理解的因由吧。子夏突然这么想。她还觉得,和这个陌生而又切近的男人相比,以往所有的情事存在似乎都淡成了一缕青烟。
  “以后别来了。”最后,子夏又说。她冥冥之中觉得自己应该说这句话。
  “你要结婚了?”
  子夏笑了笑。
  男人翻身出窗的时候,微茫的月光正洒在子夏的窗户上。子夏静静地看着那月光里男人摆动的身影如一尾鱼,看了许久许久。
  结婚前夕,韦兵托子春给子冬送了一块梅花表。这表各大商场都有专柜,据说远在一八五一年,精密制表工业便在瑞士格小镇萌芽发展。许多世界著名的表厂纷纷成立,为瑞士格奠定了经济基础,梅花表便是其一。瑞士梅花表厂是典型的瑞士表厂,于一九一九年由史洛普家族在格成立,相传三代,至今依然由史洛普家族所拥有及经营,是现今极少有的独立家族制表企业,为瑞士制表工业做出了极大的贡献。梅花表的零件一直由一些对质量有严格要求的供应商提供。例如机械表的发条只要使用时注重保养,可于二十年后仍维持其弹性。此外,梅花表的大多数的金色款式均电镀上十至二十微米厚的镀金,以确保表身色泽恒久;至于表面宝石的镶嵌更是采用传统的珠宝工艺镶嵌方式而非普通黏附。整个精密的制造过程完全在梅花表厂内进行,确保了零配件的优质管理和控制,也确保了出厂产品的最佳质量,大大提高了品质的保证。虽然这样令梅花表成本相对提高,但也为梅花表带来卓著的声誉。由于机械表的制造容纳了高层次的精心匠艺,因此每一只梅花表,都具有长久保存价值。
  这样好的表自然价格不菲。最一般的也得五六千。韦兵送的这一款为圆形设计,拱形表盘有着精巧勾画出来的分明线条,巧妙地糅合了古典美的力量及当代活泼的风格。表盘上的指针及时间刻度亦随表盘的弧度而趋势圆润,深度衬示出防反射的拱形蓝宝石玻璃的晶莹璀璨。子冬让子夏看了看,子夏说这只表大约也得万把。
  “拿着吧。总归是人家的一份心意。不要人家的爱情,礼物要要是没关系的。”子夏道,顿一顿,又补充,“还能升值呢。”
  “那就更不能拿。”子冬道。
  “你不拿对他来说是又一层伤害。”
  “可有些伤害是必须的,且是有长效意义的。”子冬说。
  “比如?”
  “医生的手术刀。”子冬道,“不仅必须被伤害,还得拿钱人家才肯伤害呢。”
  日子很快到了。两人各自在单位请了公休假。要按乡下习俗,得先有好几道程序:小订,下大聘,装箱等等。小订就是两家人先认识一下互送定礼,下大聘就是女婿给丈人丈母送厚礼,装箱是在结婚前女方去男方家把陪嫁的柜子装满东西。总之繁琐细致,讲究甚多。子冬和耿建早就商定,不举行婚礼,只在当天把子冬家人和近亲请到耿家吃顿饭,就算把姑娘送过了门。当天,耿建租了一辆依维柯,把子冬一家人和子冬大伯一家都载了过去——他们严格遵守了子冬的警告,没让一个外人知道。一路上庄稼是庄稼,菜园是菜园,玉米,大豆,高粱都长势欢喜,西红柿,黄瓜,西葫芦,茄子,红是红,黄是黄,绿是绿,紫是紫,千娇百媚,一派田园风光。很快到了耿建家。一进门子冬就发现耿家里里外外都是人,热闹极了。大门上,大门背面的门板上,水缸上,窗棂上,大红双喜字处处可见。新房的墙外挂着一条大红床单,她飞快地溜了一眼,上面是一挂红纸,写着各色人等的名字和任务,有坐礼桌的,放炮的,洗碗的,担水的,上菜的……全不是自己事先和耿建约的那种悄无声息,风轻云淡。这让子冬十分懊恼。
  “哪个是新媳妇?”
  “大红的。”
  “那粉的呢?”
  “是新媳妇妹子。”
  “都俊着呢。”
  “那是。不俊会舍得摆三天宴席?”
  ……
  还三天宴席。子冬的懊恼越发有些重了。
  两亲家在堂屋里见面,落座,虽是城乡有别,却也相谈甚欢。把懊恼掖在心里,子冬陪着坐了一会儿,回到新房,子秋子夏和子春夫妇陪着她坐在新房的床上,被人川流不息地看着。看子夏的人比看子冬的多。子冬的大红裙装样式很一般,也没有任何绣饰,简单明了。买的时候子夏就说太普通了,子冬说要的就是普通,太夸张的婚服结完婚就不能穿了,这套虽平常,参加完婚礼还可以再穿。实惠。子夏无奈。不过她可不会委屈自己,伴娘没有别人,只能是子夏。因为身份贵重,子夏便着意打扮,盛装出席。她穿着一件粉红旗袍,上身绣着八宝寿山姜牙立水,下摆绣着万福团寿锦凤彩云,看起来明艳逼人,喜气盈盈。子春夫妇议论说她这些图饰属于鲜明的清代风格,如果她没记错的话,属皇贵妃专用。子夏很得意。子冬没好气道:“有什么好得意的,皇贵妃也还是小老婆。”子夏看了看子冬的脸色,道:“你好奇怪。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怎么这么找茬?”摇摇头,将耿建拽了来,让他与子冬合影。两人合了几张。子夏便抱着耿建的肩,姐夫长姐夫短地叫着,也合影数张,热情得让耿建红了数次脸。
  正热闹着,子秋突然接到了一个电话,神色严峻起来。转脸对她们说,在西安的二伯几天前犯了脑梗塞,很严重,医院一天下一次病危通知书。今天刚刚过了危险期,才告知他们。现在还不会说话。情绪不稳定,大约是觉得自己大限已到,总是表达想再见子秋一面。子秋在西安读的大学,受惠于这位二伯很深,因此听到这个讯息自然也就格外忧戚。子夏说那赶快和二老商量商量,子秋道:“这时候什么也别说,子冬的好日子,别扫了喜气。反正也没有生命危险了。等我回家再慢慢和他们说也不迟。”
  中午过去,娘家人该告辞了。子冬跟着耿建,将父亲母亲哥哥姐姐妹妹伯父伯母送到门口,在一片再见声中,忽然看见母亲红了眼圈,子秋和子夏也眼内珠水盈盈,忽然想起子春和子秋结婚的时候,母亲也都哭过。那时她心里虽然也难过,却还是不怎么明白。当时也觉得无非是举行一个仪式罢了,结了婚,儿子还是儿子,女儿还是女儿,只要和以往一样常回家看看,住住,和母亲多聊聊,就什么都有了。现在,这眼泪该为她流了。她忽然明白:仪式只是个仪式,然而仪式也绝不仅仅只是个仪式。很多时候仪式就是分水岭,仪式就是标志牌,仪式就是内容的封面。仪式之后,许多事物的本质就开始发生悄无声息的改变。虽然看起来仿佛还如同从前,然而再也不会回到从前。
  怀着伤感和不悦,子冬回到屋里就倒在了床上,晚饭也没有吃。直至家里客人散尽,耿建才回到新房,开门见山地问她是不是因为家里大摆筵席而郁闷,口气坦诚真挚,子冬倒觉出了自己的小气,便缓和了脸色,问耿建为什么要请这么多客人,这不是明知故犯,违反他们的私约么,耿建赔笑道:“私约是私约,公理是公理,父母我真是管不来。我妈说家里以前已经出了那么多礼金,就我一个儿子,要是不办就太亏了。我也想了想,乡下的亲戚都和城里没干系,知道我们结婚也无妨。也就随他们乐。”完了又慢吞吞掏出一个信封,说是收的礼金,一万三千四百五。要他们去旅游。鉴于他理亏在前,去哪里玩由她决定。子冬接过厚厚的信封,一时无话。很快便换了心情,又孩子气地和耿建讨论起来了旅游的目标。先说去九寨,耿建建议说去丽江。子冬不听,后来想起,这些钱一次根本用不完,便道:“现在去九寨,散伙去丽江。反正也是要散伙的。”
  “如果散不了呢?”耿建逗她。
  “没有理由散不了。就是为了去趟丽江也得想办法散。”子冬说。
  “有道理。”耿建颔首。
  因为耿建常年在外,在村里没有相好的朋友,所以这新婚之夜很是素净。两人又累又乏,搭头便睡,一夜无话。早晨起来,相对而笑。一男一女,睡了一夜居然毫无感觉,这算怎么回事?真是有些滑稽。不过,再想想,这却也是让彼此更放心的。
  第二天他们便坐上飞机,直奔九寨。九寨之旅倒是简单明爽。本来子冬担心共住一室的事,不料这个团里刚好有两个散客,一男一女。于是耿建和男人一间,子冬和女人一间。白天两人同游,晚上各自睡去。
  女人已经年过四十,还没有结婚,问子冬和耿建是什么关系,子冬语焉不详地说是合伙同租房子的人。女人笑笑,不再深问,只说很多人的婚姻不过就是合伙同租房子,所以她不打算结婚。说这话的时候,子冬和女人正站在九寨沟的镜海边儿上。腐朽了的树木倒在宝蓝色的湖泊里,根须细腻,枝杈安详,如同一具神奇的植物标本,而这湖就是一汪庞大的福尔马林溶液。子冬感慨地说没想到水中的朽树会有如此绮丽的形态,女人悠然道:“你不觉得,许多勉强到老的婚姻也是这样么?只要有时间作怪,都可以成就一幅韵味无穷的浪漫晚景。”子冬看着水中的树,不知道该如何作答。她转身去找耿建,看见耿建似乎也正在找她,便走过去,问是不是需要她帮忙拍照,耿建郑重道:“我建议我们俩拍个合影。不然一张都没有,回去不好向两家人民交代。”
  子秋没有想到,会在火车站碰到荆漫。
  二伯已经出院,身体康复得不错。后来也打过电话,要子秋不必再往西安跑,可子秋想到人一上了年纪便如此未卜,便有些心惊,决定去看看二伯。老宁夫妇也积极要求一起去看看哥哥,顺便实施旅游计划。于是,一个周末,三个人便动身来到火车站。谢英一直在努力复婚,送站是必然的。到了火车站,时间还早,四个人拎着行李正在候车室里百无聊赖,看见荆漫拎着箱子走进来。谢英上去招呼,才知道他是去西安出差。
  已经十点半了。火车到站的时间是十一点十分。荆漫让谢英回去。“明天还上班呢。我照顾他们吧。怎么?子秋跟着我你不放心吗?”他笑道。
  话赶到这里,谢英就走了。
  候车室里很拥挤,她和他站在了一起,如他的妹妹。老宁夫妇和他们站在一起,如同父母。他拎着一个箱子,她拎着两个。他走开,一会儿又回来,把她带到几个相邻的空座位前,一字排开坐下。他们对了对车票,都是软卧,老宁夫妇在一个软卧间,是相对着的两个下铺,子秋和荆漫是在隔壁的软卧间,子秋下铺,荆漫上铺。他们这里不是大站,列车一般只给他们留五六张卧铺。他们能买到一起是很自然的。他是领导,能买到下铺也是很自然的。
  自然是自然。然而再自然,子秋也还是没想到。认识了荆漫,心里有了荆漫,就是一个接一个的没想到:没想到他是这样,没想到梅是那样,更没想到,自己还有机会和荆漫同居一室。更准确一点说,是同居一号。
  把你们的票给我,我们一起检吧。荆漫说。他细心地把票装在上衣内袋里。仿佛天然的,她就需要他的照顾。子秋知道,她的两件行李,他也一定会替她拎一件。
  他在候车室看电视的时候,子秋盯着他后脑上微鬈的头发,仿佛那小小的黑色的漩涡把她的心也卷了起来。当然,卷得很短,但是一浪一浪的,很是连绵。
  他们聊天,聊得很闲散。是最真正意义上的聊天。他讲他的工作,他的人际关系,他的下属们的特点……一五一十。仿佛子秋是一个同性。子秋心里又甜润,又委屈——这是替自己委屈。聊天的当儿,他也没忘了看进站提示牌。他是那么知道事情的主次:聊天是为了等车,等车不是为了聊天。聊天是聊天,最重要的还是坐车。他就是这么一个正常的,好像永远不会失态的人。
  他聊起了岳丈的病。这话题有点儿接近了子秋最在意的核心。子秋突然特别想问问他:他怎么会娶梅那样的女人?难道真如人们所说的有借力的因素吗?可这个问题太冒失了,太有可能让荆漫难堪了。她是心疼他的。与这心疼相比,她宁可杀死自己的好奇心。
  然而荆漫仿佛知道了她的心思,主动谈起了梅的脾气。不过只一句:
  她有点儿神经质。
  只这一句,他就沉默了。没有家长里短的例证,也没有鸡零狗碎的旁注。子秋多渴望听听这句话里面的五脏六腑,可他就是没有。
  那当初,你们是怎么走到一起的?子秋终于厚着脸皮问了出来。
  奇怪是吧?荆漫笑了。荆漫的笑像一根短短的骨头,戳穿了子秋问这句话时尽量平和的语气。她刹那间懂得:他原来是这么明白,在她心里,他们的婚姻有多么的不相称。
  那年,我刚大学毕业回到家,我妈妈的同事就把她介绍给了我。我当时还没有女朋友,就想着和她处处试试。不行就算了。后来发现果然不行。我下午提出的分手,她晚上就割脉自杀了。
  于是,荆漫笑,继续说:就分不了手了。越分不了,就越没办法分。一直到现在。
  子秋的眼前闪现出梅腕上那道暗红的疤。是。梅的确泼撒得狠。穿鞋的怕光脚的。以荆漫的性情,最没办法对付的,就是这个。有无数人都是这么从过去走到现在,还将一直走到未来。这样比起,当初她和谢英的状态,简直是童话中才有的幸福。
  按说,她父母修养也应该是很好的,她怎么会有这样的脾气?
  她父母说,那时他们俩工作都太忙,没人管她。荆漫的眼睛盯着自己的皮鞋:她是保姆从小带大的。她受的人生教育,就是那个保姆的人生教育。
  子秋不语。心里一创一创。保姆的人生教育也未见得不好,只是,不该这么塞给荆漫。
  我也知道,人们都以为我跟她结婚是图她父亲的权势,我懒得解释。其实,和我有一样工作资历的人,谁都比我提得快。荆漫以他素有的坦白眼神,看着子秋:随他们说去吧。那些人总是有话可说的。
  聊着聊着,他忽然拍拍脑袋,说才想起来软卧有专门的候车室。然后他拎起了子秋的一件行李,两人一前一后把两位老人带到软席候车室。然而还没有站稳,就该进站了。子秋跟着荆漫走,她会时不时地碰到他的胳膊,他的背。衣服隔着,她不可能和他有任何的皮肤接触。子秋看着他的衣服:咖啡色的毛衣,藏青色的外套,是最一般的那种男款。
  他们站在站台上等车。远处,火车的灯雪亮地照过来。他往后退,一边伸出胳膊,示意子秋也往后退。子秋作势轻轻地退着,脚却蹭着,蹭着,不动。胸脯几乎要挨着了他的手。她的心骤跳起来。那一刻,她真怕自己的心跳到他手上。如果跳出来,只怕不会有血吧?只怕,也是水泡着的,湿漉漉的吧?
  车到了,他大步流星地往前走着。她一边招呼着父母,一边紧紧地跟着他,走得有些气喘。看着他走得那样快,子秋就觉得很喜悦。他的平稳健康,生机勃勃,让她觉得很是安慰一样。
  找到铺位,放下行李,他两脚踩着下铺,往行李架上安放行李。子秋想要帮他,却也帮不上。她眼看着他把她的行李和自己的行李一个个擎了上去,紧匝匝地挨在了一起。她看着,不知怎的,就想微微笑。
  他很当然地把下铺让给了她,自己上了上铺。她把他的鞋子码好,放在下铺床底。
  她故意放得很深。
  他们各自在铺上躺好,打开墙灯,看书。她眼睛看着书,心里却长出另一只眼睛瞄着他。看了一会儿书,他果然要下床来了,子秋听见他双脚先踩在她的铺上,然后坐下来,用脚去钩鞋。那样深的鞋,自然是不好钩的。子秋敏捷地起身,把鞋子取出来,放在他的脚下。那一瞬间,子秋挨到了他的脚。他脚上穿着淡青色的丝袜。
  荆漫有些不好意思,好像想要说些什么,终是没有说出来。他伸出脚,穿上鞋子,转身出去。肩背上传达出一阵微妙的拘谨。
  她挨到了他的脚。这是他们最亲密的接触了吧?
  荆漫回来,两个人继续在各自的铺位上看书。子秋突然是那么想和他换换书看。她就想看他的书。什么书都好。数学物理微积分都没关系,只要是他的书。可她不好意思开口。没想到他却先问了:子秋,你在看什么书?
  子秋连忙起来,把书擎给他看。她的书是《搅水女人》。她期望他能开口要求换书。子秋打定主意,即使他不开口,她也要开口。他却遂着她的愿,道:你看完了没有?
  子秋按捺着心的跃动,说:看完了——这是实话。可话一出口,子秋就觉得这个回答显得自己太迫不及待。又道:这本书很耐看的,我反复看了好几遍,很喜欢。说完,她又开始痛恨自己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解释,这么笨。无药可医的笨啊。
  我的是《菜根谭》,满纸古语,怕你不爱看的。荆漫说。
  不,我喜欢这样的书。子秋说。
  换过书来,子秋偎在铺上,就着灯光,一页两页地翻着,心里充溢了喜悦。平日里,话都没机会多说的,今天却是既单独相处,又说了那么多话,甚至她睡了他本该睡的床,离他的鞋子和书都那么近。真是荒景里碰上了丰年,让她的心要吃个饱。
  想着想着,子秋便贪婪起来。她想,他在上铺,挂衣服的地方一定不宽裕吧?如果能把他的衣服接下来,就更好了。
  犹豫了犹豫,子秋还是起身问:你的衣服好挂吗?要不然,挂在下面吧?
  不用。挂在这里挺好。
  我这里有地方。我的衣服不怕皱,不用挂的。
  不用。真的不用。
  荆漫向下看着子秋,眼神温和极了。子秋突然不敢再看那样的眼神。她怕自己会被淹没。是的。那样高的水,温柔的水,朝她倾泻下来的时候,就是瀑布。她受不了的。
  关了灯,子秋许久没睡。荆漫不给她衣服,除了不想占她的地方,肯定也是因为不想让她夜里操心。他的衣服里多半装着一些贵重东西。那就替他看一会儿吧。她听见荆漫轻轻的鼾声响起,却很久都没有睡去。
  子秋是把《菜根谭》抱在怀里入睡的。
  一觉醒来,车已经快到站了。人们纷纷去卫生间,子秋排了一会儿队才排上。她拿着毛巾洗了一把脸,又动了小心思:让荆漫也用用自己的毛巾,留一些气息给自己的毛巾。子秋把毛巾洗了又洗,用香皂打了又打。一直打到后面的人催她:小姑娘,你就是不在乎水,也得在乎毛巾啊。毛巾照你这样搓,两天就得破一条。
  子秋把毛巾递给荆漫。
  不用,我有。荆漫说。他挥了一下自己手里的洗漱袋,有点儿羞怯地在空中划了一道线。仿佛子秋这样的殷勤已经让他太不安了。他绝不能让自己越过去。
  子秋把毛巾折好,装起来。有点儿黯然:自己的这份单恋,也是如此吧?再怎么清清爽爽,再怎么淡淡香香,也只是自己享受,自己知道而已。然而她也笑自己:怎么那么得寸进尺呢?
  已经够了。
  出了站,打车。荆漫义不容辞地坐在前排,摆出一副要付账的架势。子秋没有言语。她喜欢他这种架势。她喜欢他为她花这么一次钱。女人身边,就该有这么一个为她花钱的男人。
  他一直把子秋送到姑妈家门口,才告辞。子秋坚持要把他送下去。他不肯,子秋不容分说地跟着他进了电梯。电梯里只有他们两个,子秋突然觉得有些窒息,她希望荆漫能说说话,但是,荆漫始终沉默。
  走出电梯,两人握手,又告辞了一次。看着荆漫的背影越来越远,子秋摸了摸自己的手包。他的书,还在她的包里。她没有还他。从拿到的那一刻,就没有打算再还他。幸好,他也忘了。
  子秋看看自己的手,白皙娇嫩,微雀点点。是一双保养得很好的手。这双手,刚刚握过荆漫。她不由得想起一首儿歌:“人有两个宝,双手和大脑。双手会做工,大脑会思考。”脑想为虚,手做为实。对于自己这么一个虚想了太多的人来说,手是多么重要的实啊。无论白天,还是夜晚。
  已经很久了,子秋的夜晚都是和自己的手度过的。
  谢英是和子秋进行肌肤之亲的第二个男人。第一个是在大学期间。其实那时子秋已经临近毕业了,一天晚上,一个男生忽然来找她,给她一个本子,上面画的全是她的速写:站着的,走着的,跑着的,嗔着的,笑着的,沉静的……他说他是美术系的。扉页上写了一段话:“你不知道我是谁,这并不要紧。你可以把我看做从你身边走过的每一个陌生的人。”子秋真的并不认识他,但是一看到这句话,子秋心里就涌起一种无名的酸涩,她哭了起来。他们走下楼,在偌大的校园里散步。走到一个小花圃里的桂树下时,那个男生抱住了子秋,他们躺到了地上。夏天,他们穿得都很薄,不知怎的他就和子秋贴在了一起,他一点一点抚摸着子秋的身体,亲吻着,用他的下体顶撞着子秋,但是他没有进去。子秋的腿抿得很紧,后来,她擦着那男生满身的汗水,忽然觉得十分难过,就把腿分开了。但他还是没有能够进去。他们就这样缠着,缠到深夜。第二天子秋在宿舍里醒来,闻着头发上淡淡的青草味道,觉得像一场梦一样。
  她再也没有见过那个男生。
  和谢英是在快结婚的时候,子秋打开了自己。谢英家人多,他们只有在子秋的宿舍里。宿舍两边隔壁都有人住,墙不断音,所以他们每次都很紧张,总是匆匆了事。谢英总是意犹未尽,子秋则是警惕与新鲜并存,警惕大于新鲜。婚后,他们在自己的房子里充分放松,很快找到了感觉。有时候,谢英会一夜做两三次。“像压缩饼干在胃里被泡开了,性饥渴啊。”谢英这么形容自己。而子秋则在谢英的热情开发中,渐渐尝到了愉悦和甜美。为了把两人世界的这种幸福延长,他们说好三年之内不要孩子。两年之后,他们的浓甜渐渐回归到了正常的指数,没有当初的那么贪厌,但也还没有陷入疲惫和衰退。就在这个状态里,他们离了婚。
  这之后,子秋的夜晚就开始和自己度过。其实在漫长的少女时代,很多夜晚似乎也都是这么度过的。起初子秋也以为,自己不过是从单身又回到了单身,和以前没有什么太大的不同,就像一湖水,投了一粒石子,荡了几圈涟漪,又恢复了伊始的平静。但是,慢慢地,她才感觉出来,一个人的夜晚已经失去了自己怀想的那种单纯。湖面平静了,但是石子还在,它不动声色的在她的房间里掩藏。白天时它销声匿迹,晚上就出来把她笼罩。它已经成为子秋的一种习惯。它使夜晚不再是子秋一个人的夜晚,而必须是子秋和某个对象的夜晚,即使这个对象的真正实体还是子秋自己。
  零食好吃,可不吃也能过。子秋曾觉得两性之间的欢爱就是一种零食。而自己是不怎么稀罕这种零食的。然而离过婚之后,她才发现自己对这种零食的感情并不像自己以为的那么无所谓。这种零食已经让她上了瘾。
  为了在萌芽阶段就杀掉这种瘾,她把过去的衣被统统地洗了一遍,想把谢英的气味全部洗掉,柠檬皂的清香也确实让她度过了几个安宁的夜晚,可是一天晚上,她在换枕套的时候,突然在枕芯里又闻到了谢英的气味儿:烟草味儿,汗腥味儿,口水味儿,头发上的油味儿……这是男人的味道,暖烘烘,厚仆仆,壮壮实实,劲劲道道。是她曾经一夜一夜被缠绕的味道,是她曾经一夜一夜被覆盖被包裹的味道。她把枕芯抱在怀里,抑制不住地开始了自己的狂想。她想起了无数个和谢英在一起的夜晚,想起夜晚里的每一场云雨,想起了云雨里的每一处细节,想起了细节里的每一个动作,想起了动作里的每一缕呼吸……这种狂想一下子把她身体击中,让她潮湿如河。
  那个夜晚,她是和谢英一起度过的。她把谢英在脑子里做成了一个文件,选择,复制,粘贴在手指上,让他进入了自己。手指上的谢英有些单薄,有些瘦弱,却很纯净,很温柔。他在她的浅处轻吻,他在她的深处游戏,像金色池塘的一尾小鱼,由沉静到欢跃,溅起她两岸妩媚的浪花。然后,这鱼迅速地被荷花的蕊液和荷叶的清香喂养得粗壮起来,拍打得有力起来,灼热起来。直至越涨越高的潮汐蹂躏了整片水面。直至荷花和荷叶都把它紧紧簇拥起来,让他像一个骄傲的君王。
  她就这样以谢英永远也不知道的方式幽会了谢英。以后的很多个夜晚,她都这样邀请了谢英。毕竟谢英是惟一和她有过真正肌肤之亲的男人。他留下了让她邀请的证据和理由。她也常常会想起谢英嫖娼时的情形,那是什么样的呢?她不知道,她也不能问。她只有想像。她也有能力想像,因为她熟悉谢英的身体。可那女人呢?她不知道那女人的任何信息。于是她就把自己想像成那个女人,想像她如何勾引谢英进门,如何把他拽到里间,如何为他宽衣解带……既然是妓女,她的对象自然就不会仅限于谢英,于是她又开始邀请别的男人进入她的舞池。有的对她略微表示过好感,有的给她讲过一个带色儿的段子,有的用眼风掠过她的裙裾,有的和她只是初次相识,有的甚至只是她在街上注视过的一个强壮的背影,可他们都曾被她仔细选择,复制,粘贴,舞蹈在她深夜的指尖。
  在这样的瞬间,她往往也会对谢英的错误达成适度的理解。在那样的异性攻击下,有多少男人会不软弱?如果有人能守住,一定得有一些神仙的基因才行。而谢英显然没有这种基因。然而,适度的理解并不等于真正的接受。她对谢英的理解仅限于把自己想像成妓女的那些时刻。当她从夜晚走出,这种脆弱的理解立马就烟消云散了。妓女只是她的一种幻想角色,而谢英嫖娼却是一个不争的事实。用一个幻想角色来接受一个不争的事实还可以被自己通过,但在幻想角色的背景缺失时还傻乎乎地让自己去接受那个不争事实,她就觉得自己太赔本儿了。毕竟,幻想角色不会给人带来真正的伤害,而不争的事实带来的伤害也是不争的。
  于是,白天,她中规中矩温文尔雅地和所有的男人打着交道,见到谢英或者接到谢英的电话时依然冷若冰霜。晚上,她是自己盛宴里的主持,风情万种,宠集三千。她在白天和夜晚中自如地转换着双重角色,笑容甜美,节奏分明。她绝不混淆自己的白天和夜晚。白天原则的坚定和夜晚欢娱的超级两不相关。她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她知道,让自己的白天和夜晚泾渭分明是一种最基本的理智,不然,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让人耻笑的花痴。
  想像无罪,子秋对自己的想像没有任何的心理负担。她曾在一本杂志上看过一篇关于自慰的文章,文章说有资料表明男人中有自慰经历的男人达到百分之八十左右,而女人则达到百分之六十。这个数字让子秋忍不住笑了,女性的比例之大出乎了她的意料。看来自己并不算多么出奇。文章还对自慰者给予了充分的理解和关爱,说自慰是一个人对自己的身体的一种自然行为,与他人无关,也不涉及道德不道德的问题。认为自慰者思想有问题的人是陈腐观念的持有者,根本不必去理睬他们。当然,自慰也不是一种值得鼓励的行为,如果有人不喜欢做,那也很正常,因为生活中还有那么多事情需要去做。
  子秋喜欢这样的说法,这从科学的角度有力地证实了自己是个很健康的女人。她觉得这种健康的肯定对自己的意义是格外重大的。除了享受这种无忧无虑简单利落的健康,现在的她还能做什么?
  “先生,请和我跳个舞吧。”每个夜晚,她都会这样对那些男人们说。
  “舞池在哪里?”她想像那些男人会这样问。
  “就在我的手指上。”她温柔地回答。然后,宴会开始。
  当然,从来没有一个男人能够拒绝得了她的邀请。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子秋就这样乐此不疲地发送着深夜的请柬,如同发送一封封电子邮件:地址,主题,浏览,粘贴,发送。写信的人是她,收信的还是她。整个过程流畅,简洁,迅捷,利落。效果实实在在,却又是秋波无痕。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子秋不止一次地暗暗感慨:古人的词语真是妙不可言啊。
  当然,所有被邀请的男人里,荆漫到来的次数最多。到后来,就只有荆漫了。
  子秋的夜晚是和自己的手指度过的,她觉得这挺好。虽然有时候,她用双臂抱住自己的那一刻,也会突然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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