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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个贝勒

_2 于川 (当代)
祁玉邡没有把瑞年去马厂找他哥哥祁玉郊的事告诉福晋舒穆禄氏,尽管为此他心里也一直忐忑不安,但小贝勒的火爆脾气他是知道的,上次因为向福晋透露了瑞年打听天津的中日双方军队态势之事导致福晋怀疑儿子要去参军入伍,并且为此规劝了瑞年很久,让瑞年事后对他表示了大大的不满。他知道,要不是看在自己是当年老贝勒最倚重和信任的人的份上,这位小贝勒爷说不定早就跟他翻了脸了,所以这次他思前想后还是没敢向福晋通风报信,有点脑子的人都知道,这个家早晚是小贝勒瑞年做主,他祁大管家可不想因为得罪少主人将来丢了自己端了半辈子的这个饭碗。
吃午饭的时候,小姐婉如不识相地问起哥哥瑞年去了哪里,立刻招来了福晋舒穆禄氏对祁玉邡没完没了的追问,害得祁玉邡支支吾吾,好不容易才搪塞过去,可到了下午五点多钟的时候,还没见瑞年的影子,祁玉邡可真有点坐不住了,他几乎每隔几分钟就要跑到大门外张望一番,听到街上汽车马达和喇叭声就急急忙忙地往外奔,只可惜却全都不是府里的车,祁玉邡急得团团乱转,眼看就到了吃晚饭的时候了,瑞年要是再不回来,福晋问起来,他这个管家可就真的没法交代了,就在这个时候,贝勒府的汽车、司机和派去的跟班回来了。
听到汽车声,祁玉邡忙不迭地跑出府门,谢天谢地,这回真的是府里的车回来了,可车门开了,下来的除了司机和跟班,就再没有第三个人了,祁玉邡的脑袋轰的一下子就大了,看看两个沮丧非常,惶恐不安的手下人,祁管家已经把事情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了,心里哭天抢地地叫苦不迭。
“小贝勒,他,他现在已经成了二十六旅的上尉参谋了。……”
那边跟班嗫嚅着还没说完,这边祁玉邡就已经背过气去了。
祁玉郊副旅长把瑞年的情况向旅长李致远一说,李旅长也不禁连连称奇,立刻让人把瑞年从副旅长那儿请到了旅部。虽说瑞年穿的是便装,但四年多的陆士训练已经养成的军人做派和气质却是难以掩饰的,因此,当他从旅部门外走进来的时候,身上那股子标准的军人气概已经让旅长李致远暗中赞叹了:不愧是日本陆士的毕业生,先从这军姿上就让人不能不刮目相看了。及至瑞年向李致远说明了自己投军报效的缘由和决心,又回答了李致远提出的一些问题,特别是当李致远有意考察他,把一张标明了中日双方在天津军事动态的军用地图摆在他面前,让他谈谈他对未来战事的见解之时,瑞年把敌我双方的态势分析得头头是道,并且提出了几点令李致远和祁玉郊耳目一新的独特见解之后,李致远对眼前这不仅充满爱国热情,而且还是满腹经纶,胸有雄兵的年轻人的喜爱简直是溢于言表了。
“我知道日本陆士毕业生一般首次授衔都是少尉,没关系,咱们国军比他们小日本更重视人才,我现在宣布,任命你为国民革命军第二十九军三十八师独立二十六旅上尉参谋!”
当听到李致远宣布对自己的任命的那一刻,瑞年的脸倏然间涨得血红血红,太阳穴跳得嘣嘣的,连自己都能听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庄严和神圣笼罩了他的心,好像一时间得到了一件期盼已久的珍宝一般,惊喜,快慰,满足,甚至是骄傲全都在一瞬间袭来,无限的幸福感蒸腾着他,周身竟然有燃烧一般的感觉,嗓子顿时咸咸的,热辣辣地翻滚出一股难以压抑的热流,霍然起身,两只脚的鞋跟撞在一起,竟然铿然作响,笔挺地向李致远行了一个军礼,眼里倏然间迸出了泪花。从他还是一个懵懂孩童开始,他就无数次听到父母讲起过八国联军,讲起过那当年被联军中的日本军队洗劫一空的贝勒府,和那些被杀戮、被奸淫的家人的惨状;当他还是一个弱冠少年的时候,他就知道了“九一八”,知道了被日本军队占领的东北四省,看到过无数流离失所的东北难民;及至他远赴日本留学,背井离乡,饱受异国异族的歧视,淤积了满腔的屈辱和怨愤,父亲也终于没有逃脱日本人的凶残的魔掌,这一切的一切无时无刻不在煎熬着他,不在激励和鞭策着他,让他就像一座日益不断地积压着能量的火山,虽然尚未爆发,内部却早已岩浆奔涌,烈焰熊熊,一旦找到合适的契机和突破口便会势不可挡,喷薄而出,滚滚热浪便将一切阻滞他前行的东西烧得灰飞烟灭。现在,当瑞年穿上笔挺的军装,庄严地戴上军帽,抚摸着领间那簇新的领章和那上面凸起的三颗星星的时候,他知道,那淤积于心头的火山终于隆隆地喷发了。
第九章 双枪贝勒
贝勒府里炸了营了,福晋舒穆禄氏哭一阵,骂一阵,再也顾不得平素的仪态万方,端庄贤淑了,把祁玉邡和送瑞年去马厂的司机、跟班骂了个狗血淋头,又叫来家丁,祭出家法,铁了心地要严惩祁玉邡等人,阖府上下全都被福晋从未有过的疯狂所震慑,战战兢兢地没有一个人敢上前劝阻。
祁玉邡此刻心里也是后悔不迭,只恨自己怎么就轻信了瑞年的话,怎么就没事找事地把哥哥的驻防地点告诉了他,看着悲愤难当的福晋舒穆禄氏,祁玉邡羞愧难当,双腿一软就跪下了,带着哭腔恳求福晋息怒,自己愿意在领受责罚后亲自去马厂军中把小贝勒找回来,给福晋一个交代。看看眼前磕头如捣蒜的管家,看看他那因为多年的谦卑早早地佝偻了的腰身,再看看他痛哭流涕、捶胸顿足的样子,福晋舒穆禄氏一腔的怒火稍微平复了一些,抹一把涕泪,挥手让持了家法准备动刑的家丁退了下去,脸色却依旧难看得吓人。
“你们三个都给我听好了,明儿要是不把小贝勒给我找回来,一人五十板子,然后绑了送巡捕房!”
祁玉邡唯唯诺诺地带着两个手下从福晋房里退出来,一出门就抬手给了司机和跟班一人一个嘴巴子,一肚子的火才多少撒了点。
国军的营房和日军的营房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除去被服差一些以外,营房的建制和形式几乎一样,这让在陆士四年,又先后两次在日军中进行过实地教育的瑞年并没有太多陌生的感觉。熄灯号响过之后,和瑞年同屋的一个参谋、一个副官便都脱衣上了床,看着瑞年把脱下的军装折叠得整整齐齐,绑腿带子也理好后挂在床角,就连军鞋都摆得端端正正的,两个同僚禁不住吐了舌头,异口同声地感叹日本军校培养出来的军官的严谨。新配发给瑞年的那支史密斯转轮手枪连同子弹带一道挂在床头上,一股隐隐的火药味道慢慢地弥散在鼻腔中,让人闻了很受用;王家善赠与他的那支枪则压在枕头下面,硬硬地枕在上面让瑞年心里格外踏实。一想到这两支枪说不定很快就要打响,一想到就将有不可一世的日本兵倒在他的枪口之下,瑞年的周身就激动得哆嗦,一个没有上过真正战场,没有面对面开枪杀过人的人,虽然他受过严格的军事训练,但对战争的概念也还是停留在教科书和军事演习的层面上,此时此刻,瑞年被一股豪气鼓荡着,又哪里会知道等待他的将是怎样的残酷和惨烈呢?
这一晚瑞年几乎整宿都没合眼,在心底深深地刻下了这个日子,1937年7月23日,这一天他正式加入了中国军队,正式成为一名职业军人,在他看来,这无异于自己的一次新生,从此之后,他将要在中华大地上,抵御外侮,抗击侵略,保卫家园,保卫国家,保卫人民,这是五年多来他梦寐以求的一刻,他要体会这个夜晚的每一分钟,感受每一秒的骄傲和欣慰。
第二天一早,起床号还没吹响的时候,瑞年就起床了,这一夜他断断续续地加起来也没睡够一个钟头。吃过早饭,瑞年来到旅部作战室,其他参谋们还没有到,瑞年独自对着作战室墙上巨幅的“天津城防图”仔细研究着,熟悉着国军各部在天津周边的布防情况,心中默默地对照自己在陆士所学的战略防御规程,比较着日军军事理论和国军现实防御态势的孰优孰劣,十分投入,以至当副旅长祁玉郊站在他身后的时候也全然没有察觉。
“怎么样,你这个陆士的高才生对天津的城防有何高见哪?”
祁玉郊一开口吓了瑞年一跳,回转身看到是副旅长的时候,他有些窘迫赶忙立正敬礼。
“副座好!”
祁玉郊笑吟吟地看看瑞年,宽厚地摆摆手。
“哎,用不着这么紧张。”祁玉郊拍拍瑞年的肩膀,“我正好路过作战室,看见你在这儿研究地图,就顺便进来了,怎么样,看出点门道来了?”
祁玉郊说着,走到地图前,抬眼看看,又转向瑞年。
“瑞年呀,你知道,咱们二十九军是西北军的老部队,要说打仗,那绝对是没得说,可是说到军官的军事素养,尤其是参谋、指挥能力,那可就真的是欠缺不少了,甭说和日本军队比,就是比起中央军和东北军来,也差着一截哪,要不怎么我跟旅座一说,他二话不说就把你留下来,还直接就给了个上尉的军衔哪,咱们就是缺少像你这样科班出身的军官哪!”
瑞年心里有些感动,也有些自豪,却也为祁玉郊和李致远这样的老行伍竟然也能有这般胸怀、这般眼光而暗自惊异。
“副座,我一定不辜负您和旅座的信任,竭尽所能,为国军,为我们独立二十六旅效劳!”
瑞年又笔挺地立了正,昂首挺胸地回应着,祁玉郊的眼里满是欣慰和赏识,他拉了瑞年一道在椅子上坐下来,脸上的神情愈发柔和了,显出长辈的慈爱和宽宏。
“瑞年呀,咱们爷俩虽然接触不多,可你们贝勒府上的事我多少也知道一点,从你父亲老贝勒到你,全都是响当当的汉子,呵呵,对了,我听说令尊大人对我当年把宣统赶出宫的事一直耿耿于怀?”
瑞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
“副座,其实,……”
祁玉郊看出了瑞年的窘迫,笑着摆摆手。
“呵呵,我只是想起来了,顺嘴一说,没别的意思,你用不着往心里去。”祁玉郊的目光忽然落在了瑞年的腰间,有些讶异地盯着他挎着的那支十四年式手枪,“瑞年,你怎么带了两支枪啊?好家伙,一左一右,左轮加王八盒子,了不得啊,往后干脆也别叫你于参谋了,改叫‘双枪贝勒’得啦!”
瑞年愈发窘迫了,正要说什么,几个参谋走进来,恰恰听到了祁玉郊的话,顿时来了兴趣,纷纷围拢上来看瑞年的装束,有人便学着祁玉郊“双枪贝勒”,“双枪贝勒”的叫开了,羞得瑞年满脸通红。
“双枪贝勒”瑞年在上午九点的时候接到参谋长的命令,要他前往天津东局子机场执行一向特殊的使命。
天不亮的时候,福晋舒穆禄氏就起来了,和瑞年一样,她也几乎整宿没有合眼,梳洗完毕,胡乱地喝了点粳稻熬的白米粥,一点胃口也没有,嘴里苦苦地发涩,坐在上房里,不歇气地一连抽了两袋烟,看看天色已经不早了,便叫人去催管家祁玉邡上路。刚把人打发下去,福晋又改了主意,叫丫环拿来出门穿的衣裳换了,带着贴身的丫环赶出了府门,在正准备上车出发的祁玉邡惊愕的目光中,径自坐进了车里。
福晋舒穆禄氏要亲自去找回她唯一的儿子。
贝勒府的汽车在二十六旅旅部门前停下来的时候,得到了门岗通报的祁玉郊就大踏步地匆匆从旅部里迎了出来,惊讶地躬身赔了笑脸。
“哎哟,这话怎么说的,福晋您怎么也来啦?哎呀,有失远迎,有失远迎啊!”
福晋舒穆禄氏勉强地把心中的不满和怨愤压了,脸上挤出一丝笑容。
“祁旅长,对不住啊,我来给您添麻烦了。”
祁玉郊从福晋的眼里已经读懂了一切,他知道,弟弟的这位女主子今天是来兴师问罪的。
瑞年接到参谋长要他化妆前往东局子机场侦察的任务时兴奋之余多少还有些紧张,想不到他的军旅生涯开始的第二天就有机会担当这么重要的任务,虽说只是侦察,还没到真刀真枪地和敌人对着干的时候,可这毕竟也是战争的一部分,也是极具危险的军事任务,他将要第一次以一个中国军人的身份去面对那些他曾经熟悉,甚至和他们一个营房睡觉,一个锅里吃饭,一个战壕演习过,而现在已经完全势不两立的日本军人。瑞年的心里五味杂陈,究竟是个什么滋味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日本军装还是当年二十九军在喜峰口和日军激战时的战利品,大概是压了太长时间的箱子底,已经有些发霉了,瑞年穿的那件中尉制服的领口和臂弯处都已经被虫子蛀了几个小洞,所幸肩章、领章*【1】齐备,指挥刀也符合形制,三个人又向军需官领了日式武器,瑞年仔细地指导着两个随行的士兵装扮起来,三个活脱脱的鬼子官兵让众人全都禁不住叫绝。
“呵呵,想不到咱们的‘双枪贝勒’一上来就露了一手儿啊!”
参谋长笑呵呵地拿瑞年打趣。日本陆士里的侦察课的要求是极为严格的,尤其是化妆侦察,大到所要侦察的地区的风土人情,气候地理,小到侦察人员身上的纽扣鞋带,都要在出发之前做好认真周密的准备。记得有一次在陆士上侦察课的时候,瑞年就是因为手腕上戴了一块日本精工舍最新款的手表而被教官痛骂了一顿,还差点挨了一记耳光,因为那一次他化妆的对象是一位从日本北海道来东京的小商人,据教官说,当时这款精工舍手表还根本没有在北海道地区发售,日军对于化妆侦察的严格可见一斑了。
“看来往后有空的时候,你得好好给咱们的特务营上上课了!”
参谋长听完瑞年的讲述,深有感慨。
瑞年忽然想起离家时丢在家里的那块天皇御赐的银时计,要是知道还会有化妆侦察的任务,他就把那东西带在身边了,有了那东西,不用自我介绍,日本兵就都知道他是陆士毕业的优等生了,执行任务也会方便得多了。只可惜现在已经来不及了,只能等有机会回天津家里的时候再去取回来了。
瑞年带着两个化妆成二等兵的特务营士兵在距离东局子机场大约两公里的地方下了车,安排司机把车开到月牙河边,找了个隐蔽的地方停下来等他们,瑞年便和同伴向机场进发了。
到达到东局子机场大门外的时候,已近中午,机场大门前的岗亭里只有一个军曹带着一个哨兵在执勤,围墙外显然是新挖的战壕,泥土似乎还没有干透,几处水泥地堡也是新筑的,刚刚固化的水泥还泛着水印,碉堡和战壕里都架着重机枪,几个值守的士兵坐在战壕边上吃着罐头和饼干,大部分的鬼子此时应该都集中在食堂里进餐。
瑞年放慢了脚步,屏息凝神地让自己沉静一下有些紧张的心情,又看看身边的两个士兵,看到他们的眼神里同样流露着难以掩饰的紧张,便低声地给他们,也是给自己打气:
“沉住气,咱们现在也是日本兵,和他们一样,想想你们平常是怎么面对自己班里的弟兄的?表情放自然点,眼睛看着敌人,拿出点精神来!”
瑞年叮嘱过部下,三个人加快步子,向岗亭走过去。
“站住!”
岗亭里的军曹和哨兵丢下手里的饭盒,窜了出来,但瑞年分明感到他们的戒心并不是那么重,那个军曹嘴里还嚼着尚未咽下去的一口罐头呢,颇有点例行公事的样子。瑞年脑子飞快地转着,刚才还在为究竟如何才能顺利地进入机场而担心的他忽然间计上心头。瑞年紧走几步,来到军曹面前,不待对方再开口,抬手就给了他一记耳光,这一巴掌扇得瓷瓷实实的,瑞年自己的手掌都生疼,军曹的脸在那一刻几乎被扇得歪向了一边,嘴里含着的一口饭喷出了一半,眼里充满了愕然和惊惧。
“你这是在执勤吗?”瑞年操着他标准的东京腔大声训斥着,“陆军条例里有站岗时可以吃东西这一条吗?”
瑞年的气势一时间把军曹和他身边的哨兵,深知不远处坐在战壕边吃饭的日本兵全都震慑住了。
“于参谋,您是没看见,那些个壕沟边上的日本鬼子全都吓得连滚带爬地蹦进了壕沟,手里的饭盒啊,罐头盒啊,全都扔了,着急忙慌地去拿枪,嘿,那副德行,让人看了就想笑!”
从东局子机场回马厂的路上,两个随同瑞年前去侦察的士兵还津津有味地对瑞年说起当时的情形呢。
军曹囫囵吞枣地把嘴里剩下的半口饭连同咸咸的半嘴血一块咽下去了,笔挺地立了正,给瑞年行了军礼。
“报告中尉,陆军条例里没有任何一条规定允许站岗时吃东西的!”
瑞年听到对方如此机械的回答,差点忍不住笑了,刚才的紧张全都抛到脑后了,那一刻,他忽然又像是回到了陆士,回到了实地教育时的日军联队,恍惚间几乎就把自己当作一个真的日军中尉了。
“笨蛋!”瑞年这样想着,也就顺嘴这样骂了出来,转念一想,干脆就让眼前这个呆板的日本军曹继续做他的笨蛋吧,“你给我从头到尾把《陆军条例》背诵一遍!如果有一条背错了,我就会让你们队长派你去打扫厕所!”
瑞年拿出了在陆士时最惯常的惩戒犯错误学员的方法来吓唬眼前的这个军曹,然后转向军曹身边同样笔挺地僵立着的那个哨兵。
“你,监督他,等一会我回来的时候向我报告!”
军曹和哨兵齐声高呼“是!”,而后军曹当真面无表情,像小和尚念经一般地开始背诵起那冗长的《日本陆军条例》来了,而一旁的哨兵也毫不懈怠,聚精会神地听自己的长官背诵。此刻,两人已经腾不出多余的心来“关照”眼前这三个来历不明的日本军人了。
【1】肩章、领章----1938年6月以前日军配发的是“昭和五式”军装,肩章标示军衔,领章以颜色标示军种(步兵为红色领章)。
第十章 初露锋芒
福晋舒穆禄氏努力让自己保持着一向的矜持。祁玉郊把福晋一行让进了会客室,忙着让勤务兵泡茶,拿西瓜,又殷勤地奉上纸烟给福晋,心里却知道即使自己再殷勤,今天也免不了要听福晋的一顿臭骂了。祁玉郊倒不是惧怕福晋,他一个堂堂国军的少将副旅长没有理由忌惮一个失了势的前清贝勒的福晋,当年就连大清逊位的皇上溥仪不都让他赶出皇宫去了吗?祁玉郊是看在自己的亲弟弟祁玉邡的面上才敬重贝勒府的主子们的,要知道,当年他父母早逝,自己丢下年幼的弟弟,跑去当了兵,是鄂泰贝勒的父亲收留了流浪到北京城的祁玉邡。将近三十年来,贝勒府给了弟弟不少的恩典,让他从一个跟班的小厮做到了大管家,吃香的喝辣的。不论是已经故去的老贝勒鄂泰,还是眼前的福晋舒穆禄氏全都很少把他当奴才来看待,可以说贝勒府他当了一半的家,尤其是那些遍布在北平和天津的贝勒府的产业,几乎全都是弟弟在打理。这份恩典,就连他这个作哥哥的也替祁玉邡感恩戴德,因此,祁玉郊自打一见福晋的面心里就开始有点发虚。
“我哪儿知道你们那位小贝勒爷是背着他娘老子偷跑出来的呀?”
趁了张罗着给福晋泡茶,拿西瓜的当口,祁玉郊和弟弟祁玉邡来到会客室外,祁玉邡一开口就抱怨起哥哥来,让祁玉郊窝囊得不成,翻了弟弟一眼,没好气地反诘着。
祁玉邡也没有心思去探究哥哥所说的是真是假了,事实上不管怎么样,他今天必须把那位打日本回来的小贝勒爷请回天津去,要不然先甭说那五十大板他禁得起禁不起了,就是自己心里也不落忍哪,毕竟他深受瑞年家祖孙三代厚恩,多年来早已把自己看作这个家的一分子了,把瑞年也当作自己的子侄一般看待,即使福晋不说什么,他也放心不下让瑞年在时局这么紧张的时候参军入伍,别说打起仗来枪子不长眼,就是这军中艰苦的生活,这位金枝玉叶的小贝勒爷也未必能受得了。
“我不管,反正今天你要是不把小贝勒交出来,我跟你没完!”
祁玉邡说完之后,不待哥哥解释和回应,气咻咻赶回会客室内伺候福晋去了,丢下祁玉郊一个人暗暗叫苦不迭。
福晋舒穆禄氏来二十六旅要人的事旅长李致远也知道了,不过他却并没有立刻露面,一来是军务缠身,分身乏术,二来是他也不愿意和这位福晋纠缠,女人本来就难缠,更何况是一位养尊处优惯了的福晋哪!于是,旅长李致远暗中让勤务兵转告祁玉郊,瑞年的事就全权由他处理了,这让祁玉郊愈发的脑袋大了。
“得嘞,福晋,我跟您说实话吧,您那位小贝勒今儿早起让参谋长给派出去执行军务了,这回是真没在旅部里,这么着,等他回来,不管他愿不愿意,我都让他跟您回去,您看这总成了吧?”
福晋舒穆禄氏将信将疑地看看祁玉郊,丝毫也不肯放松。
“执行军务?上哪儿执行军务去了?你们不是让他去跟日本人打仗去了吧?”
“瞧您说的,咱这天津地面上的事您还不知道?哪儿有什么仗可打呀?参谋长就是派他去东局子机场那边看看,不用等到晚上就回来了。”  祁玉郊尽顾着安抚福晋了,一不留神就把瑞年的去向说了出来,话一出口,自己就先觉着不对了,想收可也收不回来了,这边福晋舒穆禄氏已经勃然变色,顾不得身份和体面了,一下子站起身来,扯着嗓子叫了起来。
“什么,你们让他去了东局子?那还不是去跟日本人打仗是什么?!”
福晋舒穆禄氏虽然对目前天津附近国军和日军的布防情况几乎一无所知,但东局子机场让日本人占着这件事她还是有所耳闻的,就在前两天,婉如还跟她念叨来着,说她们一个家住东局子附近的同学家里的房子让日本人给拆了,说是怕抗日分子藏在那儿对机场里的日本飞机不利,害得那个同学的父母丢下家里的两进宅院和几十顷地,跑到天津城里来了。现在听说儿子瑞年去了东局子机场,福晋的心差点从嗓子眼蹦出来。
“我的儿啊,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额娘,额娘也不活啦!”
福晋忽然嘴角一咧,嚎啕起来,祁玉郊皱着眉头一边暗中把自己骂了个狗血淋头,一边寻思着:敢情这贝勒府的福晋哭起来也跟市井间那些老娘们没什么两样啊!
瑞年带着两个兵在东局子机场里转了一圈,其间只遇到两个巡逻的游动哨很规矩地给瑞年敬了礼,便再没遇到过任何麻烦。两个特务营的士兵很是纳闷,最后实在憋不住了悄声向瑞年询问其中就里。瑞年告诉两个士兵,日本军队有着十分严格的作息时间,如果不是在正在进行的战斗中,即使是在战场上到了吃饭时间也一定会是除了必要的哨兵,其余人一概要整队到指定地点就餐,而且就餐时不到长官下令,即使已经吃完了,也不允许提前离开,而此刻正是日军的午餐时间,所以机场里几乎看不到日本兵。
三个人一边观察着机场四周的防卫部署,一边在心中默默地记牢。为了不引起日军的注意,他们不能把所看到的一切当场绘制成示意图,一切只能完全倚靠记忆。瑞年对自己的记忆力有足够的信心,毕竟这样的训练在陆士的时候他经历过无数次了,但对于两个随行的士兵他却有些放心不下。因此,他尽量让自己能够多记一些,即使已经分派给两个士兵的那部分他也要亲自观察一番。好在东局子机场并不算大,除去一条跑道和两块相连的停机坪之外就是一个设在停机坪东北角上的油料仓库了,机场的周边除了大门那一面是围墙围起来的以外,一律只用简单的铁丝网围住,大约三十米间隔便有一处碉堡,战壕在铁丝网和外墙外围,和碉堡相联通;大门的南侧应该是机修库之类的,平顶的二层楼高的一片大房子,大门高而且宽,再过去就是雷达观通站了;北侧是军营,与大门之间不到三十米的距离,食堂和伙房紧连着营房,瑞年甚至已经闻到了自己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日本军队里那永远一成不变的午餐的味道了;靠近停机坪矗立着一座航空指挥塔,指挥塔不算高,看上去很简陋,是钢木结构的,指挥塔塔台下方是一圈垒着沙包的平台,平台上树立着一面飘扬着的日本军旗,隐约可以看到上面架设着92式重机和89式掷弹筒,但由于距离比较远,无法确定具体的数量,至于日军具体的兵力,只能通过营房的建制来大致判断了,瑞年估计至少应该在在两个中队以上,也就是三百五十至四百人之间。
“怎么样,你们两个,全都记住了吗?”
瑞年估计时间已经差不多了,很快日军的午餐时间就要结束了,他必须和他的士兵抓紧时间撤离了。
两个士兵点点头,很严肃的样子,瑞年的心里多少有了些底,对两个士兵说了声“撤!”,三个人不露声色地脚下加快了步伐,向机场大门方向退了下去。
“这样,你们两个先撤,到咱们停车的地方等我,我再到前面去看看。”
瑞年向两个士兵交代着。
两个士兵的神情间显出了隐隐的担忧和不解。
“于参谋,您还要再看什么呀?不是都看过了吗?“
一个士兵忍不住追问了一句。
瑞年冲指挥塔努努下巴。
“那上面有几个掷弹筒,我得去看个究竟。你们先走吧,别等我!”
瑞年换了不容置疑的口气,两个士兵面面相觑地互相看了一眼,眼里一律写着钦敬和关切,瑞年又对他们摆摆手,俩人便不再犹豫,转身向机场大门走去。
瑞年警觉地四下看看,迅速地向指挥塔方向走去。
此时已经有吃午饭的日军陆续列队从食堂走出来,瑞年隐约地听到身后传来的日军军官的口令声,他暗暗加快了步伐,已经接近指挥塔了,指挥塔塔台上值岗的日本兵的五官轮廓都可以清楚的看到了,只可惜,重机枪和掷弹筒架设在沙包后面从塔下仰视,很难确切地看清它们的数量,瑞年有些心焦,身后午餐后各自归位的日本兵的脚步声杂沓地响起来了,有人朝他这个方向走了过来,瑞年的发根里浸出了汗水,湿漉漉的,如果不是紧箍在头上的军帽的阻滞,怕是早已淌下来了,那一刻先前那种几乎把自己当成日本军官的感觉一下子全都不见了,瑞年生平第一次感觉到如此紧张。瑞年在心里不住地提醒自己要镇静,手却下意识地已经伸向了腰间的枪。
“喂,中尉!”
身后有人在叫,瑞年愣怔了一下,从声音上判断那人就在自己身后不超过五米的地方,显然应该是在叫他,瑞年迟疑了一下,尽量不露声色地转过头去,却听到自己的心在打鼓一般地跳着,“咚咚”的有震耳欲聋的感觉。
站在瑞年面前的是一个穿着空军作训服的飞行员或者机械师一类的日本军人,看年纪和他招呼瑞年的口气,应该是位军阶比瑞年高的军官,四年多的陆士生活让瑞年早已深谙日军中等级森严的官兵制度,立刻毫不犹豫地立正敬礼,那一切做得极其自然,或许根本就是四年多里形成的一种下意识的行为举止。
“是,长官!”
瑞年响亮地应和着,心却一刻也没离开腰间的枪。
来人略显懒散地给瑞年还了礼,瑞年更加深信对方是一个比自己这个假冒的中尉军衔高的军官了,只是对方穿的是作训服,并没有表示军阶的肩章露在外面,一时无法判断他具体的军衔。
“能告诉我这附近哪里有可以搞到砥石粉吗?”
原本在被眼前这个日本空军军官叫住之后,瑞年的心里完全是紧张甚至有些惊恐,但当他一开口提问的时候,瑞年却顾不得紧张,而是满心的惊讶,闹不明白对方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有些茫然地摇摇头。
日本空军军官的脸上显出了一片深深的失望。
“我还以为你们守备队的人会知道呢!”
军官像是在自语,又像是在对瑞年说。
瑞年心中恍然,原来对方是把自己当作日军机场守备队的军官了,难怪他会问自己在哪里能搞到砥石粉,显然眼前这位是刚刚调防到天津的日本空军,对周边的环境还不熟悉,病急乱投医地找到了瑞年打听。瑞年这样想着的时候,那位空军军官已经径自向指挥塔走去,瑞年回头看看他的背影,忽然灵机一动,急忙紧走两步,追了上去。
“长官!”瑞年和空军军官并肩走着,满脸真诚的样子,“请问您说的砥石粉是什么东西,做什么用的?”
瑞年其时根本没有那份闲情逸致去研究什么砥石粉和它的功用,他是像尽量靠近指挥塔,以便更仔细地探查那上面配备的火力情况,却不料那个空军军官却来了精神,扭过脸来看看瑞年,一脸不屑地撇撇嘴。
“你不懂音乐?”
瑞年愣怔了一下,半天没回过味来。
“尺八,知道吗?
日本空军军官用手比划着。
瑞年这一下明白了这个军官为什么要找砥石粉了,原来是为了尺八啊。瑞年在日本的时候见过尺八这种乐器,那是一种竹管乐器,很像中国的箫,他还听说在制作尺八的时候需要用到砥石粉。
空军军官一边走,一边告诉瑞年他的尺八昨天不慎摔了一下,里面的生漆和砥石粉混合而成的填充物被震下来一些,音色因此受到了影响,在天津显然很难买到一支新的尺八,所以他才想到自己动手修理,生漆他已经在机修库中找到了,但砥石粉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这才想到向长期驻扎在机场的机场守备队的军官打听。
“你们在这里很长时间了,我以为你会知道哪里能找到呢!”俩人走到指挥塔的扶梯旁时,空军军官停住脚步,脸上依旧很遗憾的样子,“添麻烦了!”
军官很客气地对瑞年点点头,看来是准备和瑞年道别,上指挥塔去了,瑞年却不想错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由于角度的关系,他还是没有看清指挥塔上究竟有几只掷弹筒,几挺重机枪,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爬上指挥塔去看了。
“长官,我也许可以帮您想想办法,不过您得告诉我究竟需要什么样的砥石粉,粗细程度如何,最好能有样品让我看看。”
军官显然被瑞年的热情所感动了,连连点头致谢,并且表示虽然没有可供参考的样品,但他的尺八上落下来的一些砥石粉的残渣他还保留着,可以让瑞年看看,而这些残渣就在指挥塔上他的抽屉里。
瑞年不知道今天出门时冥冥之中遇到了哪路神仙,竟然能够这样不费吹灰之力地就登上了东局子机场的指挥塔,这简直是做梦也难以想象的事情。
瑞年随着空军军官爬上扶梯,走进指挥塔,两个值班的军官起身向刚进来的军官敬礼问候,瑞年这才知道眼前这位叫做“池田”的军官是一位少佐。趁着池田少佐开抽屉拿他保留着的砥石粉残渣之际,瑞年的目光疾速掠过指挥塔玻璃窗外的平台,六角形的指挥塔外是一圈呈六边形的平台,每一面都有两个相隔大约五米的简易的掩体,掩体里分别架设着92式重机枪一挺,89式掷弹筒一只,一共是六挺重机枪,六只掷弹筒,现在瑞年把日军机场的火力配置完全搞清楚了。
瑞年煞有介事地把池田少佐递过来的包着砥石粉残渣的纸包塞进上衣口袋,然后告诉对方,他会利用今天傍晚自由活动的时间去附近的镇上帮他看看有没有卖砥石粉的,如果没有,他可以利用这个周末去天津市内日租界拜访朋友的机会,帮池田在天津采购。池田少佐真的被瑞年感动了,千恩万谢地把瑞年送到扶梯口,俩人互敬军礼后,瑞年走下了扶梯,池田少佐似乎还有些不放心,从指挥塔窗口探出身来,对已经走出一段路的瑞年大声吆喝着“拜托啦!”,搞得瑞年一边回身挥手致意,一边心里窃笑不已。
等瑞年走到机场大门口的时候,发现刚才被自己处罚了的那位军曹还在笔管条直地立正站着,目不斜视地认真地背诵着冗长无比的《日本陆军条例》,而那个哨兵也还在恪尽职守地凝神谛听,似乎生怕漏掉一个字似的。瑞年忍俊不住,终于大笑着冲满脸疑惑的军曹和哨兵挥挥手,丢下一声:“稍息!”,扬长而去了。
福晋舒穆禄氏眼看着天太阳已经偏西了,还见不着自己的儿子,最后一点忍耐力也磨没了。
“祁旅长,看来您是铁了心不打算让瑞年跟我回去了,好,那咱们今天就撕破脸皮,来个干脆的,我现在就回天津,直接去找市长,找你们师长去,我倒要看看,这国军拐带人口究竟有没有人管!”
祁玉邡一看福晋真的急红了眼,生怕闹僵了不好收场,毕竟眼前闹得不可开交的两位一位是自己的主子,一位是自己的胞兄,他夹在中间两头不落好,真要是两方面撕破了脸,他和哥哥祁玉郊刚刚恢复的关系怕是又要断了,这样想着。祁玉邡赶忙上前劝慰福晋舒穆禄氏。
“福晋,您先甭着急,这不还有时间吗,再等等,说不定小贝勒马上就回来了,……”
福晋恼羞成怒地狠狠地翻了自己的管家一眼,打断了他的话。
“你给我一边呆着去,这儿没你说话的份儿!”
祁玉邡抻抻脖子,臊了个大红脸,把嘴边上的话咽了回去,屁股蛋子忽然又有针扎一般的感觉了,看来今天这顿板子是躲不过去了。
就在福晋怒火中烧,祁玉郊、祁玉邡兄弟俩无计可施的时候,瑞年回来了。
离开东局子机场,瑞年心里那份得意劲就甭提了,最初的紧张一点都想不起来了,就剩下满心的骄傲和自豪了。从他入伍到现在,不过二十四小时,可谁能想到,就在这短短的二十四小时之间,发生在他身上的变化会是如此之巨大:他不仅从一个豪门公子一下子变成了国军军官,还如此出色、圆满地完成了上峰交给的第一次任务,自古那些为人传颂的精忠报国的好男儿们怕也不过如此吧?
“嘿,你们不知道,咱们于参谋那可真是个人物,胆大心细不说,就人家那日本话,叽里呱啦的,那叫一个溜,那么些日本人愣是没一个听出来他是中国人的,人家还跟一个日本少佐套上了近乎,到日本人的指挥塔里喝了杯茶哪!”
“是啊,就于参谋给那个带班的日本的那个大嘴巴,那叫一个脆,那叫一个解气,打完了,那小鬼子还一个劲地‘嗨,嗨’的哪!我当时差点就喊出‘好’来!”
两个跟随瑞年去执行侦察任务的士兵一回到二十六旅就添油加醋地四处宣扬瑞年的丰功伟绩,到吃晚饭的时候,整个旅部驻地上上下下已经传扬遍了,一时间瑞年就成了近乎传奇的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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