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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届---骚动之秋

_4 刘玉民(当代)
“小白鸽”,他今晚有会,不能回去享受矿泉治疗和“席梦思舞蹈”了。
这一切做过之后,他步履沉稳地下了楼,信心十足地坐进小皇冠,对小谢说了
声:
“回家。”
岳鹏程的家,紧靠村子中间的那座清水桥。平房,一溜四间正房,还有一个伙
房、两间厢房和一个颇大的院子。院子里两排石凳,摆放着几十盆茶花、扶桑、君
子兰、杜鹃和奇巧雅观的各式盆景。两排石凳中间,靠近正屋门外的向阳处,有一
个地下花窖。窖口用透明玻璃钢封盖着,冬天可保花木茂盛,春夏秋三季可以用来
养鱼。屋子建得很高很敞。除去中厅和走廊,每间屋子都可以分为向阳和背阴的两
个内室。室内陈设并无奢华之嫌,却给人以舒适、赏心悦目之感。家电一应原装进
口名牌,家具却一色红木嵌银古香古色——那是潍坊近年恢复起来的驰名国内外的
古老工艺制品之一。三年前,这座新宅诞生时,曾经引起一时轰动。如今已经黯然
了。城关的几个支部书记和有钱户,盖起了大城市里只有高级干部才有可能住上的
小洋楼,人们的注意力和好奇心,都被吸引到那儿去了。
这是又一种挑战和冷落。但岳鹏程早已另有宏图,且已在悄然动作之中。在登
海镇和蓬城县,有谁平白盖了岳鹏程的帽,让他无动于衷是不可想象的。
总括算起,岳鹏程家中有四个半成员。他,淑贞,儿子,女儿和恺撒。恺撒是
东北林区那位一把手赠送的一条狗,有着雄狮般的骁勇和俊秀。本名“卡西”,据
说源于一部美国西部片。岳鹏程觉得没盐没味,把威名千古的古罗马大军统帅的大
号赐给了它。恺撒已经习惯了作为家庭成员的地位,除了为主人看家护院,增添一
种威风和气度,就是逗引主人欢心;或者低吠着围在主人身边撒娇;或者按照主人
的指令,追逐一只老鼠、一块石子;或者做出凶恶狠毒的样子,同主人争食鱼肉和
巧克力酒心糖。
爸爸绝大部分时间不着家,哥哥已经到小桑园落了户,妈妈的屋门牢牢锁着;
银屏回来的时候,家里只剩下一位恺撒。几个同学到海边疯了大半天,二十块钱好
像丢到海水里了,回到家里又饿又累。锅里是空的,晌午厨房里压根儿没动过烟火。
恺撒似乎与她一样遭遇,缠着她团团打转,几只蟹子和小鱼丢过去,才算安分下来。
一把靠在墙根下的浇花的水壶,惹起了银屏无限的懊恼。“当啷”一声,被踢进摆
放花卉盆景的石凳底下去了。
哪里仅仅是饿,更有心事!
再有几天就要开学了。开学后按照各人的志愿和考试成绩重新分班。职业班,
学财会、机械修理、园艺技术;高考班,仍然攻数理化,攀登通向金字宝塔的阶梯。
假期前征求家长意见,妈妈要听她自己的志向,爸爸一句话堵上来:“考的么大学!
大学教授还抢着向我这儿跑味!”她虽然并不十分乐意,还是报了职业班。今天几
个同学议论起来却都为她惋惜:
“小辣椒,你功课那么好,多可惜呀!”
“光有钱有屁用,到了还不是个老农民!”
“咱们这儿就那么个蟹子窝、蛤蜊壳,你就甘心一辈子在这儿窝憋着呀?”
“唉!要是能到北京、上海,还有巴黎、苏黎士、美国去逛上一趟,死了也闲
得上眼!”
银屏本来活动着的心彻底翻了个儿,职业班不上了,她要去参加高考!可是据
说班级已经分好,要调极难。特别是高考班,因为去年升学率达到百分之八十七,
市县头头脑脑的孩子,合格的不合格的不要命地朝里挤,一个班已经达到七十几员
名额。校长气得拍了桌子,说天老爷的金豆子来他也不收了,上课挤死人他一概不
负责任。这对于银屏无异于一个噩耗。她要找妈妈说,找爸爸闹。这是关系她一辈
子的事儿呢!
徐夏子婶打发大勇叫她过去吃饭,她不肯睬,缠上话务员,四处找爸和妈。
好烦人!没见到!这里是没见到,那里还是没见到!都钻进蟹子壳里去了不成?……
突然,院里传来恺撒低沉的欢呼。银屏随即话机一丢,跑出门去。
岳鹏程出现在院子里。
“爸!”
“就你自己在家?你爷回没回来?”
岳鹏程边问边打量着屋院,感觉告诉他父亲没有回来。老爷子前天刚刚从城里
来,今天一早被人接去参观和作报告了的。他没有回来,使岳鹏程感到一阵宽慰:
与淑贞的事儿让父亲知道了,就会麻烦和难堪多了。
“你妈哪?”又问。
“我怎么知道!早上说是病了,回来又找不见影儿!”银屏到底找到了发泄的
机会。
岳鹏程把皮包放到厨房外的窗台上,向屋里去。
“爸!”银屏拦住了,“我还饿着肚子哪。”
“屏,爸也饿得够呛。你给动动手行不行?”岳鹏程恳求地望着女儿。这种事
跟女儿发号施令,等于自找麻烦。更重要的是,他必须支开她。他现在必须和淑贞
好好谈谈。就目前事情发展的程度看,只要谈得好,淑贞心里的疑虑和怨恨应当是
不难消除的。
“行,我给你做饭。”银屏说,“不过爸,你也得给我帮帮忙!”
“爸现在有事。”
“有事也不行。
银屏扯住岳鹏程,把要求改班的事说了一遍。岳鹏程心里极不以为然,为了摆
脱还是应着:
“不就是那么芝麻眼儿大小的事儿?找你们校长说一声不得了?”
银屏想起校长拍桌子的传闻,连忙说:
“那可不行!那‘老花眼’可倔啦!”
“找教育局长、县长总该行吧?”岳鹏程以极大的耐心,把银屏推到厨房门口:
“好了我的大小姐,你等着上你的大学得啦!不过以后后悔,可找不着你爸。”
“哼!”银屏把鼻尖几乎戳到岳鹏程脸上,这才回身懒洋洋地进了厨房的门。
厨房里传出钦钦乃乃的流行曲调。
岳鹏程进屋,逐个房间瞅了一遍,这才来到他和淑贞的卧室门前。门锁着,他
掏出钥匙还是没能打开,里面扣上了暗销。
他只好敲门:“淑贞,淑贞,你开开门!”
屋里先是没有动静,随之“啪”一声脆响,好像是一只杯子落到了地上。
“小贞!”岳鹏程极力亲切地叫着,“小贞,我有话跟你说。你开开门!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传出,岳鹏程以为淑贞要来开门。可没等他高兴起来,屋
里先是几声啜泣,随着啜泣,几个坚硬的杯盘之类物品,接连砸到他面前的门上、
地上。
“淑贞!你这是怎么啦?你让我进去,我跟你把事说清楚!……”岳鹏程肚里
冒起一股烟火,但又无处喷吐,只好加快了敲门的频率。
淑贞上午找过大勇后,哭一场悲一场之后下了狠心,晚上要把岳鹏程找回来,
闹上个天昏地暗。当着银屏爷爷、姥姥的面,把事情搞个水落石出,离婚打官司,
日后谁也不碍谁的事儿。但她经不住徐夏子婶苦口婆心地劝导,想到一家子人从此
四分五裂,想到银屏小小年纪就没了父亲,想到自己日后的脸面,只好打消了念头。
但她绝不原谅岳鹏程!日后绝不让岳鹏程有舒舒服服的日子过!起码在这个家里,
他别想得到一个笑脸、一分温情!徐淑贞不是金枝玉叶,可也决不是让人任意蹂躏
作践的下流胚!
“你的良心让狗吃了,看你不变成只狗,敢再踏进这个家门!”淑贞把一腔悲
哀变成了仇恨,咬牙切齿的仇恨。这时,岳鹏程被雷轰电劈、剖腹悬尸,她也决不
会有半分心痛的。
完全没有想到的是,这个没有心肠的岳鹏程,竟然不找自回,而且浑身都喷散
着酸臭气。她先以为,他是自觉无人知晓自己的丑事,同往常一样回家讨乖来的。
听他叫门的声音,才猜出他是听到风声,特意回来给她灌迷魂汤的。这个丧尽天良
的,到现在还想瞒哄我!淑贞越发感到屈辱和愤怒,把桌上的杯盘器皿一阵横丢竖
砸。同时,泪水在未干的衣襟和手绢上又留下了一片潮湿。
敲门和呼叫越发委婉急促,淑贞的屈辱愤怒便越发澎湃汹涌。桌上的杯盘器皿
被摔得一净,她狠狠心,抱起窗前的圆形鱼缸,猛地摔到了门前。一声爆炸似的巨
响,卧室成了水的世界。鱼的世界;一群可怜可爱的小金鱼,成了一群被掐掉脑壳
拼命蹦跳的蚂虾。
随着鱼缸的爆炸,淑贞的胸腔也爆炸开来:
“你个不要脸的!你还有脸回来!你给我滚!滚……”
接下的是哭,悲哀的、激愤的大哭。
岳鹏程想象不出,淑贞会变得如此疯狂。此时此景,任何言语都无济于事了,
一切都只能等到淑贞平静下来以后再说了。
银屏似乎听出异常,从厨房里探出脑壳向屋里张望。岳鹏程连忙装出若无其事
的样子,出了屋门。
“爸,你又摆弄我的收录机啦?”银屏丢过一把芸豆,又递出一个小凳,命令
地说:“哪,择菜。”
岳鹏程却进了厨房,找出一块昨晚剩下的冷馒头,又打开冰箱,从中端出一盘
切好的牛肉,往窗台上一凑,便吞咽起来。
银屏瞪过一个白眼:
“爸,那是给你留的呀?那是恺撒的!”
岳鹏程一愣,住了手。“我他妈连狗都不如啦!”嘟哝着,端起那盘牛肉又放
回到电冰箱里。
恺撒是他的“心上人”呢!
他丢下馒头,拿定主意到园艺场打野食。那里几乎没有哪个晚上断得了酒莱宴
席。
院门口,他微发出几声并不友好的吠叫。
岳鹏程透过伙房窗户望去,心一下子沉了下来:门口回来的,是老爷子。
姓名:岳锐
性别:男
年龄:六十八
民族:汉
籍贯:蓬城县大桑园村
曾任主要职务:游击队长、县委书记、地委农村工作部副部长
离休时间:一九八二年六月
现住址:第二干休所五号楼
…………
半月前,在城里的那个家中,岳锐按照干休所的统一要求,登记过这样一张表
格。也就在登记过表格之后,他登上火车,经过一天一夜的跋涉,回到了阔别十七、
八个年头的、清水桥边的这个家中。
在蓬城的革命史上,岳锐应当算得上一个人物。十七岁那年,为了对付多如牛
毛的国民党土匪,他在李龙山中发动了“彭王庙起义”,当上了十二个人的“红胡
子”司令。日本鬼子占领蓬城后,他成了共产党领导下的第一支抗日游击队的领导
人。但那时人们仍然称他“岳司令”。岳司令威名声震一方,使鬼子、二鬼子闻风
丧胆,使苦难中的老百姓扬眉吐气。四三年游击队升级,他作为主力部队的一名年
轻指挥员离开了蓬城。解放后,他先在闽西山区当过几年县委书记,尔后回到北方,
一直从事农村工作。他是从农村这片苦难的土地上飞起的一只鹰,为了使农村这片
土地象鹰一样飞过来,他倾注了极大的热忱和心血。然而世事阴差阳错,从五十年
代末期开始,为着他自己也讲不明白的原因,他竟成了机会主义的代表人物,在宦
海沉浮中飘零。仕途滞挫,家庭生活亦然。结发妻子早早丢下他和三个孩子,到冥
冥中享受安乐去了。岳鹏程少年时即被送回故里给爷爷做伴。女儿和小儿子是他屎
一把尿一把拉扯大的。后续的老伴是个知冷知热的人,但她和她带来的一个孩子的
加入,使岳锐与亲生儿女生分了。离休后,这种生分使他吃尽了苦头。小儿子三十
好几还没孩子。一个外孙女,正是如花似玉讨人喜欢的年龄,老头儿视之如同生命
之泉。但,常常是好不容易接到家里,不过两天,又被女儿小俩口抢了回去,就象
是害怕传染上瘟疫似的。孤单。寂寞时时追随着他,他只能爬爬山、养养花,在百
无聊赖中打发日出日落。再加之那个城市空气很糟,生活诸多不便;他多年没回老
家,早就想回去看看。岳锐一念驱动,也就“呼”地凌空降落到故乡的土地上了。
大桑园的变化使他膛目结舌。他不是个没有见过世面的人,不是没有对故乡大
着胆子做过种种想象,但他还是大吃一惊:村子已经找不见原先的样子了嘛!这已
经是一个相当可观的小城镇了嘛!比原先的县城和现在许多不发达地区的县城,都
要好出许多来了嘛!站在陌生的故乡的土地上,面对一座座仿佛天外飞来的工厂大
楼,岳锐说不出的惆怅、感慨。在城里,在干休所,他同不少离职赋闲的老干部一
样,经常为某些不正之风愤慨不已,为党和国家的前途命运忧虑重重。而在这里,
面对这座乡村新城,他的种种愤慨和忧虑都顷刻间消失了,倾刻间变作了骄傲和自
豪:为儿子也为自己——自己当年为之浴血奋斗的新生活,终于在儿子手中实现了!
他还没有来得及与儿子细细交谈,就被卷进一股火一般的浪潮中了。先是老部
下、老乡邻闻讯探望;从昨天开始,几个学校和工厂抢着邀请他去做报告。报告已
经做过两场了。每场结束,“再一次衷心感谢!”“再一次热烈鼓掌!”“再一次
为老前辈健康干杯!”之类,总是少不了的。
奇怪的是,老爷子今天回来得早,而且似乎也没有了那种生气勃勃的神气劲儿。
“爸,回来啦。”岳鹏程迎出去打着招呼。
“嗯。”老爷子散散淡淡,坐到院中的一个石凳上。
“你没吃饭吧?我这就做。你先到屋里……歇歇……”岳鹏程带着几分迟疑。
“你做你的,我就在这儿坐一会儿。”
岳锐不像儿子,四十几岁就摆出副发福的样子。他腰板挺直,面色清润;个头
略高,不胖,但决不显瘦弱;鬓发黑且亮,只有间或几缕灰苍,倒像是为了显示年
龄的骄做,而故意撒上的一层银粉;头发剪得很短、很齐,一件白衬衣随意地扎在
腰间。一切都没有矫饰,没有故弄玄虚,一种难以言喻的气度和风范却情不自禁地
流露出来,使人一眼便能看出他那不平凡经历所赋予的内在气质。
银屏送来几片切好的西瓜,红透的瓜瓤里溢出饱满的脆甜和清爽。
“小屏,来。你说说,像你们这些青年人现在心里都想些什么?”岳锐向宝贝
孙女,提出了回家来的第一个问题。
银屏的名字是他起的,就像鹏程、羸官的名字是他起的一样。他是岳氏子孙,
曾经熟读过(宋史)、(金陀粹编)、(续金陀粹编)等有关岳飞的几乎所有的文
献资料和文艺作品。鹏程,自然是从岳飞的字“鹏举”中化来的。羸官,是从岳云
被将士们称为“羸官人”的典故中摘取的。而银屏,则是鲜为人知的岳飞的女儿的
名字。岳飞风波亭殉难,银屏击鼓上朝为父辩冤,最后愤而投井,成为千秋烈女。
现在,他面对着的就是与名标史册的那位英雄女子同一姓名的、十五岁的宝贝
孙女。他等待着她的回答。
银屏似乎有些为难:“爷,你这个问题太笼统了。一个人有一个人的想法,你
让人家一下子说得过来呀?”
她顿一顿,好像等待岳锐缩小问题的范围。可未等岳锐开口,又说了下去:
“比方我,以前最关心的是玩,现在最关心的是上高考班,得考上大学。考不
上大学,这一辈子就成‘家里蹲’啦!比方人家巧梅——就是昨天还上咱家来的那
个闺女。人家的舅舅在哈尔滨当市长,早就说好了,一毕业就到哈尔滨去,工作随
着挑。她最关心的就是不会游泳,夏天下不了松花江,还有冬天零下四十多度,害
怕手粘到墙上拿不下来。再比方有的小子不要脸,整天关心的就是给这个女生递条
子,跟那个女生逛崂山。有的明知考不上大学的、山沟里边的学生,整天关心的是
有没有哪个好地方招工,打听着了就偷偷去考,考上了书包一背,人就不见影啦!
“那有没有人关心一点政治。比方说,听个报告,讲讲革命传统什么的?”岳
锐又问。
“当然有啦。比方要考试,不但得去听,还得记了回来背。可烦人啦!”
“要是不考试呢?”
“不考试谁还去听那些老得没味的磨牙呀!”
“要是非去听呢?”
“那还不好办!拿本小说,或者拿本作业,在那儿低着头,老师和台上的还以
为认真得了不得,在做笔记呢。什么时候说‘热烈鼓掌,就赶快收起来跟着拍打几
下呗!
银屏说得得意,见爷爷脸上泛起红光,以为听得高兴,越发来了兴致:
“爷,你不知道,现在不光我们,老师和校长也都老耍鬼,糊弄那些须做报告
的!
“好了,爷爷累了,你先去吧。”
银屏兴犹未尽地进了厨房。岳锐起身在院里默默地打了几个回旋,目光呆滞地、
久久地停在一个准备用来做盆景的奇形怪状的老树根子上。那是个杨木老根,或许
曾经撑起过一棵参天大树?
“爸,吃饭吧!”岳鹏程招呼着。他警觉地朝屋里张望了一下。淑贞没有露面,
里屋好像有打扫玻璃碎片的叮铃当啷的声音。
老爷子没有察觉,坐到餐桌旁时,才望着银屏问:“哎,你妈哪?”
“她不大舒服,已经躺下了。”岳鹏程代为回答。
“羸官怎么没有回来?”岳锐拿起筷子,眼睛同时在儿子脸上瞟过:“跟羸官
还闹着别扭?”回家两天,他这是第一次在没有外人的情况下,跟儿子坐在一张饭
桌上。
岳鹏程只顾埋头吃着饭:“你总说我犟,你那孙子比我还犟!”
为他与羸官的关系,岳锐写过不下六七封信。岳鹏程对那些信中的大道理,向
来缺少兴趣和热情。
“你也得说说你的责任。你一个当父亲的,跟儿子闹得你死我活,脸上还光彩
吗?先前哪,我离得远,想管也管不了你们那档子事儿。如今我回来了,”岳锐吃
着饭,盯住岳鹏程:“我说明白啊,这次我回来的任务之一就是给你们合好,你没
有个高姿态可不行。”
“你还是先找你孙子说去吧。”岳鹏程随口应着。老爷子回来,与羸官的关系
被提上议题,这是他先已料到的。
“这可是你说的。”岳锐却似乎抓住了什么,目视银屏道:“小屏,你作证。”
银屏噗嗤一声,几乎没把一口饭喷到桌上:“爷,你不知道,那天我看见两只
牛顶角,就跟俺爸和俺哥一模一样:两只眼瞪着,四个蹄子蹬着,谁也不让谁。……”
“胡说八道!”岳鹏程凶凶地瞪过一眼,银屏强忍住笑,把身子扭到一边去了。
饭吃得没滋没味,岳锐似乎只动了几下筷子,就搁下了。
“鹏程,那年你写信说你云婶不在了,后来又说得了重病,到底怎么回事?”
儿子脸上不知为什么,忽然仿佛抹上了一层胭脂。“爷,你说的是肖奶奶吧?”
银屏又搭上腔。
“大人说话你总打岔!还不赶快吃了找巧梅玩去!”岳鹏程有些忿忿然了。
“哼!”银屏好像也动了气,扒了几口饭,筷子一丢出门去了。
岳鹏程端着一碗没有喝完的稀饭,踅身进了厨房:“那先是误传,后来又救过
来了。”
“那你云婶现今……”
“在医院躺了几年了。”儿子的回答,似乎带着几分迟疑。
“我总写信问你,你总也不给我回话!”岳锐埋怨着,又道:“这次我回来了,
说什么也得去看看她。她住哪个医院?”
“爸,你刚回来,先好好休息几天吧。”儿子劝说道。
父亲并不领情:“你不懂我们这些上了岁数人的心。……”
门响,恺撒咬,一个结实得肉团子似的中年人出现在院子里。岳鹏程迎出,与
那人说了句什么,朝岳锐打个招呼,便要出门。
“鹏程,那医院……”岳锐盯紧一步。
岳鹏程只得站住了:“爸,告诉你,你自己也去不了。这样吧,隔天我抽个时
间陪你去一趟。”
大门“吱扭’一声响过。岳锐轻轻叹息着,一步一步回自己屋里去了。
小院成了一片墓地,一点生命的气息也没有了。
好一会儿,淑贞出了门。她看着院里干旱的花草,吠叫着要食的恺撒,厨房里
满地的菜叶和一片狼藉的碗、筷、馒头、剩菜,心里一阵凄然,这哪儿还像一个家
呀!
第五章
他们曾经有过一个夫妻恩爱、父子同心的家,一个足以令人夸耀称羡的家。
初婚的美妙那般短暂,以至如一阵旋风掠地即过。为了淑贞的康复,为了偿还
淑贞康复欠下的债务,岳鹏程来到百里之外的玲珑山矿井。他下到几十米深的山底
洞中,冒着冰冷的滴水和犬牙交错的危石,凭着强健的体魄和从部队学到的熟练的
爆破掘进技术,成为整个矿山的技术尖子和挣钱最多的临时工。他被一位副矿长看
上了,不久被调上地面,担任了负责上千人吃饭的食堂管理员。不到半年,食堂面
貌大变。岳鹏程又被调到业务处,成了负责计划和购买各种矿山设备的大员,并且
经常随着副矿长外出洽谈业务。副矿长满意极了,告诉岳鹏程,他手下最缺的就是
能干事的人,上级很快就要拨下指标,他要破格把岳鹏程从临时工转为国家干部。
这消息委实使淑贞几个晚上没有睡稳觉。但却很快冷却下来——消息不知怎么
传到镇上,镇委书记一听大桑园还有这样一个人才,立即派人找到矿上,坚决要把
岳鹏程要回村里当支部书记。声明说,矿上如不放人,他们就卡户口、卡党籍,向
主管矿山的上级党委告状。
就这样,岳鹏程又一次失去了端铁饭碗的机会,又一次回到了村里。
村里的情况当时并不美妙。支部书记是肖云嫂。她是四二年的老党员,从土改
一直担任支部书记,是有名的老模范。由于年龄和身体的原因,她几次提出想找个
年轻人接替自己。因为早年肖云嫂与岳锐有过一段非同寻常的经历,岳鹏程自小就
把她当母亲待。岳鹏程接班她本应高兴,但她总觉着岳鹏程胆子大大,心太野,不
够沉稳;加之村里最大的石姓家族想抬出自己的人,极力反对——向部队告岳鹏程
状的正是这伙人——肖云嫂一直不肯应声。直到镇委书记亲自带着岳鹏程到肖云嫂
病榻前向她保证,村里一切大事都要经她同意,肖云嫂才让岳鹏程扶着她,来到大
队办公室。
大队办公室是由土改时的两间饲养棚改造成的,矮、暗、小却干净严整。肖云
嫂在那里主持了三十几年村政党务,使那两间小屋成了群众眼中权威和荣誉的圣地。
肖云嫂指着办公室墙上挂满的奖旗奖状,向岳鹏程讲述着那每一面所代表的光
荣。未了又让会计拿出帐本,指着上边标明的八百元存款,十分严肃地说:
“程子,这是全村几百户老小十多年里攒下的家业。除了买点笔墨纸张,我没
舍得乱花一分。现今交给你了。你可记着,别看我把你当亲儿子待,你要是给我丢
了红旗、踢瞪了这份家业,我可是不依你!”
岳鹏程庄重地接受了肖云嫂交予的荣誉和家业。学大寨,连夺两年“红旗标兵”。
县委书记为他披红挂彩、牵马游行的那天,淑贞领着羸官、抱着银屏,挤在县城拥
挤的人群里,落下成串热泪。然而,要保持“红旗标兵”,要使土地继续增产,就
得舍得本钱投资。土地海绵化,化肥、过磷酸钙、硝酸铰……社员收入只落在纸上,
八百元家底也贴了进去。天,这可如何是好哇!
淑贞更焦急的是:买书交学费的时候到了,把两只下蛋的鸡卖了还没有凑够钱;
而凑不够钱,羸官的中等技工专业学校就难以上得下去了!
那一天,淑贞正坐在院里急急火火编著柳条筐子。因为急,柳条几次折断,几
次把她的手指刺得鲜血淋漓。岳鹏程下地回来,见家中烟火未动,又见淑贞那副狼
狈模样,不觉动了肝火,说:
“看看!这家里就缺你那几个工分?”
柳条筐子作为家庭副业,那时是“法定”只能交到队里换工分的。
淑贞见他这副嘴脸,也没有好腔调:
“工分?工分当得了钱用?羸官的学费你给交?”
岳鹏程一愣,忽然想起地从衣兜里寻找起一份通知。那通知是技工中专几天前
派人送来的,说羸官的学杂费已经逾期,倘若某日以前交纳不上,他们便要按规定
做退学处理。
事关儿子前途,岳鹏程也把一脑子的“保红旗”的事丢到一边,从淑贞手里接
过活儿麻利地干起来:多编几个柳条筐,明天一早送到黑市,或许还可以……
然而,并没有等他们忙碌多久,羸官便背着一个可怜巴巴的行李卷儿,出现在
二人面前。
“羸官,你这是……”迎着儿子,淑贞一脸呆相。
羸官惨然一笑。
一切都明白了!一切都晚了!
“不行!我找学校讲理去!”岳鹏程如同一条狮子,跳了起来。
“你找谁讲的么个理去?”扑到儿子身边、两眶泪水噗噗下落的淑贞,忽然把
尖锐的目光指向岳鹏程,“你整天日只知道抢你的大红旗,老百姓过的么样日子你
知道不知道?早先日你发誓赌咒让我过上舒心日子,我过不过上也罢了,可儿子,
儿子连个学也上不成啦!你还算个当爸爸的吗?你还算个男人吗?……”
淑贞号啕大哭着跑进屋里去了,岳鹏程像散了架的纸人,一屁股瘫在了地上,……
几天几夜的苦苦思索,几天几夜的反复谋划,岳鹏程带领一支“学大寨特别支
队”,悄然地开上了盐场。一个月下去,一张一万元的存款单落到岳鹏程手里。那
张存款单很快又变成了一座小小的木工厂。
“咱这小木工厂,单是挣个手工钱,哪辈子也发不起来!要是自己能搞到木头,
那就得啦!”一次吃饭时、岳鹏程发着感慨。
“要搞木头还不好说,关东山有的是!”羸官有意无意地说。
“吃了灯心草,说话倒轻巧!关东山的木头是给你准备的?”淑贞训斥说。
“不是给咱准备的,咱就不兴搞点回来?你没听喇叭里整天喊:搞活,搞活!”
“搞活也不能有李龙爷的本事,搞到关东山上去!”
“那就得看有没有孙猴子那两下子了!”
岳鹏程眨巴两眼听他娘俩打嘴仗。听到高兴,一拍大腿对羸官说:
“好小子!你真的有种,跟老子下一趟关东山,敢不敢?”
五天后他们启程了。搭货车、爬火车、拦拖拉机,外加开动“十一号”快赶慢
撵,岳鹏程和羸官几经辗转到达伊春。伊春是一座地地道道的边疆之城、森林之城,
参天古木满山皆是,大小林场一个接一个。岳家父子把眼睛朝四下里一瞭,便觉得
心高气壮起来。可哪想,那些或大或小的林场端的都是国家的饭碗,做的都是官办
的买卖,对两位来自异乡异土的农民父子,眼珠儿也不肯正视一下。第一次进到一
个林场,人家把盖着大桑园大队印章的介绍信“研究”过几遍,揉一揉朝火炉里一
丢就下了逐客令。第二次、第三次,除了重复第一次的过程之外,还招惹了一大堆
冷讽热嘲。那时“开放搞活”还是报纸广播上的新名词,林场还是一眼古井死水。
这苦了岳家父子。躲在人家草屋里熬过一夜,第二天更妙,来到一个林场门儿也不
准进。岳鹏程冒着胆子朝里硬闯,几乎没有让人家当做图谋不轨的“盲流”扣起来。
又饿又冷,父子俩万般无奈,坐在离林场大门不远的一片向阳地里啃起淑贞给带来
的锅饼——那锅饼也没有几个了;眼看着父子俩怕是只有靠讨饭返回家园了。
正是中午,下班铃响过,林场的干部职工三三两两向宿舍区去。岳鹏程看着生
气,羸官心中忽然一动,提着包裹走到林场门前,就地一坐,把包裹里煮好的对虾
在面前一摊一摆,随之挑出几个又大又鲜亮的,两手抓着执着就向嘴里填。岳鹏程
被搞得懵懂了,下班的林场干部职工却新奇谅讶得停住了脚步。
“嚯!小伙子,好福气哟!”一个干部模样的人说。
羸官眼不抬嘴不停:“福气?就这烂对虾?你们东北人谁稀罕这个。”
“耶!你这是哪儿得的情报?”干部越发有了兴趣。
“这不大门还没离?我和我爸千里迢迢给你们送对虾来,你们连门都不让进!”
羸官朝正向这边走来的岳鹏程努着嘴。
“哦?”干部带着几分惊讶地打量了岳鹏程几眼,问:“你真是做这买卖的?”
岳鹏程这时已经看出些门道来了,回答说:“这还假得了?在吉林那边,人家
对我又是酒又是菜,你们这儿可好!”
干部思量了片刻,又见职工们七嘴八舌,只差没有流涎水,说:“我要可不是
三斤两斤打发了的。”
岳鹏程说:“三斤两斤我还得找到你关东山来?明说吧,我看中的也不是钱,
是你们的红松木!”
“这就好说了!”干部当即喊过一个人,分咐把岳鹏程父子请进了林场小餐厅。
合同一夜就签下了:大桑园每年“五一”、“十一”、春节给林场发三个车皮
鱼虾,林场每年在相应的时间里,给大桑园发三个车皮原木。双方均给对方以最低
价格,差额一年终了以实物补偿。
合同得到了遵守。虽然岳鹏程每年要额外支付相当一个数目的“车皮调拨费”,
“木材加工厂”还是变成了“木器制造厂”,并且以超乎人们想象的速度发展和创
造着奇迹。
世事乖戾,好景没过两年。一天,岳鹏程正同几位朋友在家中喝酒,木器厂供
销科长齐修良送来一封电报。电报是伊春发来的,内容很简单:
发来鱼虾已坏 拟作退货处理
“五一”前夕,岳鹏程特意早早搞了一车皮对虾、黄花鱼和市场上难得见到的
嘉吉鱼,发了去。因为前不久得到消息,林场的一把手换了人,这位一把手对前任
的许多作法很不满意,不少原先的合同被迫终止或修改。岳鹏程不惜血本抢在前边,
原想可以稳住对方,确保自己的财路不受影响。没想等到的竟是这样一纸内藏险恶
的电文!
“咱们的鱼虾是从冷库直接装上的火车,根本不可能坏。”齐修良表白似地说。
“什么鱼虾已坏!鱼虾坏了还退的什么货?这种天气,让他们一退,到家不成
大粪那才是怪事!”
“这明明是讹诈,逼咱们杀价!”
“杀价?只怕是要废合同哩!
喝酒的朋友和新任木器厂厂长羸官等人,忿忿地议论着。
“妈拉个臭婊子养的!”岳鹏程一拳把桌上的杯盘盅碟擂得东倒西歪,“欺负
到咱爷们头上了!也不打听打听咱爷们是不是那种软柿子泥!老子早就防了他这一
手,律师也早请下啦!想在合同上改一个字,试试看!”
他一气喝下几杯酒,对齐修良说:
“回电报!就告诉他们,想怎么着就怎么着,一切法庭上见面!”
喝酒的朋友们听岳鹏程说得那么有把握,一齐助威叫好。羸官走马上任,正想
一展宏图,对惩罚林场背信弃义的行为自然举双手拥护。
齐修良胆颤心凉,站在那里只是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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