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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届---第二个太阳

_3 刘白羽(当代)
  “走到什么鬼地方来了!”
  警卫员委屈地说:
  “我当秦副司令有任务要你去执行呢!”
  陈文洪摸摸双肩,湿淋淋的,立刻感到一片寒意。
  他纵身上马,朝来路上扬鞭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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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心潮澎湃
   

  同样清凉的月光照在火车站的小站房上。
  铁路没有通车,由几个小房间组成的站房,成了卫生队驻地。严素同几个女军医、女护士住在一起。她的床位在木板通铺紧靠玻璃窗那一头上。
  今天下午才接到通知,分派她明天到师里去。
  她为此感到无限兴奋。
  秦副司令没有忘记他在南下列车上的许诺,是他亲自打电话给卫生部长为她请战的。
  这消息顷刻间传遍这个火车站房。
  “大姐,你就抛开我们自己一个人下部队?你带我去吧!”
  这些年轻的姑娘似乎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忧愁,什么是恐惧,她们不高兴就哭,高兴了就笑,而且,一点点根本不值得笑的事,也会引得她们吃吃地笑个不停。现在,她们盯住了严素。她们一遍又一遍问她:“你是怎样跟司令员说的?”“你就直接那样走到首长跟前去?”“你说什么来着?你说:我一定要上前线?”“严军医!你说这是最后一仗了,我要参加不上,就永远不能参加战争了,你是这样说的吗?”她们都那样热情,又那样认真,严素无法推托,只好把在列车上与秦副司令员骤然相遇的事又复述了一遍。末了,她说:“我已经跟你们讲了三遍了,你们再别追问了!”于是,她们和严素搂抱在一起,嘻嘻笑起来,有的还啧啧称赞:“严姐,我的严姐!你真勇敢,你真有气魄!”另外一个却哼了声说:“要是我遇到这种场合,我也不会放过这机会!”“瞧你能的,你还梳着小娃娃辫呢!”……于是又嘻嘻笑成一团。
  这些天真烂漫的姑娘呀,她们闹尽了兴,就一个接一个地睡着了。
  严素睡不着,不知为什么,她心里有点乱。她收拾了一下东西,然后坐在自己铺位床头上,望着睡熟了的人们,轻轻地喟叹一下,又浅浅笑了笑。
  她吹熄了蜡烛,月光立刻像清水一样从窗玻璃上照进来。
  这次回林口老家,好像带回一股甜美味儿,至今也嚼磨不完。她和这部队里一个班长牟春光是一个村上的。牟春光跟部队进了关,她想去劝慰劝慰老人。一见牟春光的老父亲她就笑了,老人跟牟春光长得一模一样,爽朗、义气,就是犟得全村出了名,人们都怕沾惹他。他原来怕老人想不通,东北人提起“进关”,就像远走他乡,永离故土了。谁知老人家把手在膝盖头上一拍,满面通红,瓮声瓮气地说道:
  “春子这一步棋走得好,人活着总要讲个事理,什么南方北方都是一家人!不能咱们这儿光亮了,眼看着关里人还摸黑。这不,沈阳一解放,老二、老三都送去当兵了,老三还是炮兵,来信说当一炮手呢,什么叫一炮手?听他小子咋唬的!这不,小丫也学开康巴音子(康拜因,即联合收割机)去了。”
  他压低了嗓音像讲什么机密话:
  “素啊!我看老鼠拉木锨,这大头还在后边呢!”
  这一老一少笑得十分酣畅。
  严素说:
  “我就要南下,你给春光捎句话吧!”
  老人用大拇指和二拇指捻着蟹爪胡子尖,沉吟了一阵,说:
  “你给我告诫告诫春子,他要不打出个好样儿来,瞅我不拿鞋底子拐打他屁股!”
  小丫觉得这话说得寒伧,她红着脸从旁拉了一把:
  “爹!……我哥是班长呢!你瞎邪虎啥?”
  “班长又怎样,就是当了大总统也是我的儿子,也得归我支管。”
  话一落音,满屋子哄起一阵热烈笑声。严素笑得流出眼泪说:
  “你老爷子这话我可不敢捎,还是写一封万金家书,我一定给你带去,他走到天边我也赶得上他……”
  现在,由小丫执笔写的信就装在严素的挎包里。她站起身,又把信找出来,就着明亮的月光看了看,用旧报纸糊的小信封上,歪歪扭扭写着“牟春光哥亲启”。
  严素又笑了。
  不过,她的心窠里还是空落落的,她烦恼地摇摆了一下头发,钻到被窝去想睡觉,可是蓝幽幽的月光刚好落在她的脸上,她又翻身披衣坐起来。
  她的心忽然怦怦跳。
  她面前出现一个赫红脸庞上刻着深深皱纹的脸,浓黑的眉锋和胡茬,令人看了就觉得严峻,这人长像很平常,说不上俊美,可是他的两只眯眯的笑眼一闪亮,他的整个脸就变了,你就觉得这个人整个心地就是这样明亮。
  嗐!……
  她想摆手驱赶这个念头。
  可是手不知道为什么那么沉重,十个纤纤细指头像绞丝银镯一样绞在一道,怎么也抬不起来。
  可是那个人那一双眼睛在黑暗中还是火星那般发亮。
  她第一次发现这双眼睛,是在辽西作战战场上,那一仗打得可厉害,天上地下,火炮开花,她背了药箱在火线上抢救伤员,硝烟呛出眼泪,烈火烧焦了头发,她汗淋淋、喘吁吁奔跑着,包扎了一个又去包扎另一个。当她跃出一个壕堑向另一个壕堑跑去时,她听到威严的一声大喝:“谁在那儿跑?你给我卧倒……”然后,她觉得有人猛力一下把她推倒。就在这时,她只觉得灼热的一闪,她被掩埋在土里,等爆炸声响过去,她扒开土扬起头,就在那一瞬间,在离她不远的地方有一双明亮的眼睛在看她。紧接着又是一阵骇人的爆响,从此她失去了知觉。她在住院期间又发现了这双眼睛,不过头上缠着白布绷带,他在她的病房窗下神情专注地捧住一本书在读。她仔细观察他,又从旁人那里打听,她才知道,就是这个师政治委员,在生死关头一把把她推倒,然后,在第二发炮弹落下时,他们一道负了伤。
  师政治委员梁曙光是一个性情沉默而又机智的人,像在野战部队里一样,在这大群伤员中依然是一个洞察秋毫的政治委员,他自己是伤员,却经常挨着个儿看望伤员,给他们一点安慰,给他们一点鼓励。伤员们都很喜欢他,他到哪儿,哪儿就发出一串笑声。有一天,严素看见他走到她隔壁病床,她突然燃起一种炽烈的希望,希望他到自己这儿来看一看呀!后来他真的走过来了。他好像完全清楚她的情况,他没问她的伤势,更没提他们一道负伤那回事。但,从此他们认识了。他的谈吐使她感到惊奇,他不是一个军人,他是一个学者。从他那像小溪流水一样的娓娓言谈中,谈卢梭,谈狄德罗,谈林肯,谈拿破仑,谈贝多芬,谈肖邦,谈达·芬奇,谈米开朗基罗,谈歌德和拜仑。严素在医学院就是一个埋头图书馆的人,兴趣广泛,酷爱文学,自从作了军医以后,整天整晚行军、宿营、巡诊、抢救;她周围没有能谈她所热爱的文学、音乐、美术,这类优美动人的事情的人。而现在,从梁曙光这儿得到了这种她称之为“美感”的东西。她那给狂风暴雪磨炼得粗糙了的心田上又流进一股清凉芬芳的甘泉。她总是听得那样入神,有时微笑,有时沉思,但是渐渐地、渐渐地通过这些交谈,她寻找到一颗善良的心,诚挚的心……
  月光从玻璃窗上慢慢向西斜下了。
  她不知道在什么时候睡着了,她在天蒙蒙亮的时候醒来,她悄悄起床,把棉纸一样薄的小棉被和一个小包袱打成一个背包,用绿色布带井字形地绑得四方楞正,先在两肩头背上灰布挎包和水壶,然后把背包背到脊背上,再把一条长长的白布干粮袋搭在背包上,然后悄悄走出小车站,轻轻掩上了门。
  小站房前有几棵泡桐树,密扎扎开满紫色花朵,散发着浓烈的甜香。
  她走出几步回过头看了看,小站房毫无动静。
  她迈着细碎脚步爬上一座小小山岗。
  南方的清晨飘浮着一层乳白色的薄雾,朝阳像玫瑰花一样鲜明,想从这里那里穿透薄雾洒向人间。那弯弯曲曲的小路上,昨夜的雨水浇出潮湿的泥上香味和浓烈的野草气息。穿过小河边的一片竹林时,她听到第一阵鸟雀的噪音。天空明亮了,大地明亮了,把严素细长而又坚韧的身影,衬映在一片红彤彤阳光之中。她轻松地、矫健地,一面唱着歌,一面向前行走。
   

  梁曙光很难忍受华中前线这一片沉寂。
  这种沉寂对他来说简直是痛苦。那天晚上从兵团司令部回来,这种痛苦就像阴云一样一直笼罩在心头。
  他一个人站在那被炸毁的桥头上。
  他遥遥望着武汉那个方向,他的眼睛看不见武汉,他的心却听到武汉的呻吟。
  如果说对于军事指挥员的梁曙光来说,武汉只是一个有待解放的目标;那么,对于在武汉诞生、在武汉长大的梁曙光来说,武汉是他最亲的亲人,何况他的老母亲现在在那里。
  他不知道母亲是生?
  他不知道母亲是死?
  他只觉得母亲在等待、在呼喊。
  当兵团司令伸出长长手臂在军用地图上一挥时,梁曙光的心就像破裂了一样流出一条涔涔血水。
  在他心里,地图上那些无数标志不是凝然不动的线条,而是有血有肉有生命的东西,他看见长江浪头急速地翻滚,他听见码头上褴褛人群的哭号。
  现在,他把一支烟蒂狠狠摔掉,又点燃另外一支香烟。
  在紧皱的浓眉下,他的眼睛眯成一条细缝,眼光一刻比一刻严峻。
  ……
  梁曙光自幼失父,家境清贫,他只与母亲相依为命。母亲年轻时有一头丰满的黑发,面容清秀,心灵手巧,麻利敏捷,忍苦耐劳。她为了把梁曙光养大成人,不得不靠给人家当佣工度日。妈妈疼他,妈妈爱他,可是妈妈整天整夜都是洗不完的衣服,两手常常洗红磨破,鲜血淋漓。有一回妈妈洗着洗着靠在墙上睡着了,小曙光爬下床,光着两只小脚丫,把一件破棉袄给娘盖上,娘一下惊醒,紧紧把儿子抱在怀里失声痛哭。妈妈天天抱着浆好补好的衣服出去送活计,总是慌手慌脚赶回来,唯恐儿子有什么闪失。在黑暗无边的茫茫人海里呀,做女人难,做寡妇更难,需要多少眼泪?需要多大毅力?妈妈身子骨单薄,可性子刚强。等曙光长大,受了委屈,从外边回来,妈妈总神着袖口给他抹干泪水,千叮咛万嘱咐:“孩子,记住!咱们人穷志可不能短呀!……”从那以后,为了不让母亲伤心,他宁可在背地哭个痛快,再回家。梁曙光就是这样在苦水中长大的,当他长大成人以后,却走上一条充满风险的道路。有一天他回来很晚,妈妈静悄悄坐在一把破竹椅上等他,一灯如豆,身单影只,垂头不语。曙光慌了。可是妈妈很坦然,舒了口气说:
  “人长大了,总要走自己的路。可是,你别瞒着妈,让妈操心操个明白。”
  妈妈从后墙夹缝里发现了曙光藏的秘密文件。
  妈妈拉着曙光的双手说:“妈的话在心里藏了多少年,到了该跟你说的时候了。你爹在这条道上舍弃了生命,现在你又走上这条道。妈不阻你,妈不能阻你,你有志气踩着爹的脚印走,妈高兴,可是你有难处跟妈说一声,妈多少替你分担一点。”
  曙光两眼热泪。
  妈妈两眼热泪。
  “你爹爹当了半辈子小学教员,清寒贫苦,意志弥坚。那年,你爹眼看不行了,他说,孩子长大了,应该起个名字,我想就叫曙光吧!黑暗总要过去,曙光就在前头。曙光!不论走到哪里,你都得记着你为什么叫这个名字。”
  从那以后,母子更亲了,妈妈又是母亲,又是同志,可是妈妈白发愈来愈多,身子骨愈来愈单薄,洗衣服,做针线,手在簌簌发抖呀!
  一直到了抗日战争爆发前一年。
  那是一个乌云低垂,风雪飘摇之夜,汉江江面上刮来的狂风猛扫着破铁皮屋顶,发出令人胆战心寒的怒吼,破板墙给汉江寒涛震撼得发颤。半夜里,梁曙光和妈妈同时从梦中惊醒,听到竹扉上有人拍门。梁曙光披衣起身拉门一看是黄菊香。她满身满脸是雪,一进来就踉踉跄跄靠在墙上大口喘气。黄菊香是曙光从小学到中学的同学,不过他们的关系早逾过那个分界线,是呢友、是战友。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地下组织被破坏,街上警车到处抓人,黑名单上有你……省委命令你立刻离开武汉……”
  梁曙光一股热潮涌上心头,他一把抓住黄菊香的手,在紧急的刹那间,这深情的一握、感激的一握、委托的一握,使黄菊香凝着大粒泪珠点了点头。
  这时,灯影微迷,四壁凄凉。
  妈妈没有眼泪,没有悲伤,妈妈果断地说:
  “马上走,你的事我接着干,你的路我接着走!”
  母亲一把把他推到外面就紧紧关闭了竹门……
   

  陈文洪想劝慰一下自己的老战友,但他自己也心急如焚,恨不得一拳捣破这沉寂的天空和大地。他用德国作家雷马克的书名,挪揄地说道:“西线无战事!西线无战事啊!”
  与此同时,却有一颗诡谲的心在窥伺、侦察着,这是秦震的心。秦震在掌握住这种沉寂,运用着这种沉寂,甚至可以说在玩弄着这种沉寂。
  对于一个高级指挥员来说,这是全神贯注的时候,是最伤脑筋,也是全部智慧、思考、研究、审断最活跃的时刻,是最痛苦也是最欢乐的时刻,是智力与魄力急剧运动的时刻。这种时刻从军事用语上可以罗列一串:运筹帷幄,随机应变,欲擒故纵等等……
  他的嘴唇时而微笑。
  他的面容时而沉肃。
  这种时候,他往往妙语横生,周围的人都觉得他潇洒自如,实际上他始终悬着一颗心:
  他像一个猎人,
  他像一个弈手,
  他像一个铁匠,
  他在捕捉那一刹那时机,他唯恐那时机稍纵即逝,悄然而去。他要及时地放出一枪,投下一颗棋子,打下最合火候的一锤。
  整个司令部鸦雀无声,他身边所有的人员都轻手轻脚,保持肃静,而又时时向指挥员投去探讯的一瞥。
  这两天,秦震足不出户,饭量锐减,很多时间是站在挂满军用地图的墙壁下,背负双手,凝目沉思。但,一听到电话铃响,一听到脚步声音,就会急速地、警觉地转过身来。与那天傍晚陈文洪眼中的龙钟老态完全判若两人,他那多血质的脸上泛着红光,精力充沛,热情洋溢。不过,他仍是在小心地等待着,他在迫切地等待着。
  阳光在宽敞走廊的铁纱窗上移动,把树影、花影落在上面,而后又消失了。
  他看了看手表,他所等待的时刻就要到来了,他推开门,走下台阶,向作战室走去。
  兵团首长们陆续到来,兵团司令史占春是最后一个到达的,他慢吞吞走向长桌正中间他的位子上坐下来。后勤部不知道从哪儿弄来一部小发电机,只能供作战室、机要科、译电员使用,首长们住处点的还是蜡烛。司令员一旁是说话很轻很慢的政治委员,一旁就是闷声不响的秦震。白发萧然,身材消瘦的司令员眯缝两眼,看着电灯,好像是第一次看到这玩意儿,觉得有点新奇。屋里静得使桌上的马蹄表均匀移动秒针的声音显得特别响。这时,所有在座的人的心都在跟随着秒针跳动。桌上放着几叠电报,还有一大把红蓝铅笔。围了长桌坐的人,有的翻阅电报,有的屏目静息。参谋们不断地从门口走入,送来新的电报,然后把经首长们批阅过的电报带走,这种穿梭般来往都是没有声音的。屋里笼罩着一种严肃的临战气氛,似乎谁也没有权力去打破它。兵团司令、政治委员、秦震都不时地向马蹄表投去一瞥,随同这电闪交加般的眼光,仿佛预示一个决定时刻已经到来。正在这时,作战处长迈着急速脚步走进来,干裂的地板一阵轧轧响。他亲自把一份电报送给兵团司令。兵团司令用手掌揉着给雪亮灯光刺痛的眼睛,就顺手把电报交给秦震:“你念!”秦震急速地看了一遍,又谨慎地再看一遍,牵动嘴唇笑了一下,随即用响亮的声音宣布:
  “从东面切入武汉后方的我军已按预定时间突破天险长江。”
  作战室里的气氛一变,突然活跃起来。一阵椅子脚移动碰撞的声响,人群来到正面墙壁地图下,兵团司令巍如泰山,稳坐不动,只从藤圈椅上转过上身。这倒不是因为他的坐位紧挨着墙壁,而是他早已胸有成竹,他瞥视他们,只是为了分享一点快乐。
  为了确保武汉重镇不致遭受重大破坏,我方制定了一项作战计划,命令已经下达,一切必然地按照时序进行。其中决定的一着,就是孝感正面按兵不动,而派遣一支部队在武汉下游黄石方向渡江,迂回武汉,直捬其背,向狡猾的白崇禧缩紧网罗,投下强大威胁;但西面却给他留个缺口,就像疏导洪水,让他有个出路,将计就计,借白崇禧想依靠湘鄂川黔实行“华中局部反攻计划”的心理,切断东方,迫敌西向。这样,避免他们在大武汉负隅顽抗,破釜沉舟;然后,再在西面进行决战,从鄂西到湘西一线消灭敌人。
  按时渡江,这是实施计划的第一个信号。
  可是,这有什么可惊奇的呢!
  当大家回归座位以后,兵团司令却挽了秦震的胳膊,走向挂图面前,不无忧虑地用指头敲着武汉,压低声音:
  “问题在这里,敌人肯不肯干干净净撒手?”
  秦震考虑了一下,他没有作出任何反应,可是他那犹豫不定的眼光仿佛说:
  ——是呀,万一白崇禧硬让武汉烟销火灭,留给我们一片废墟,那损失可就太大了。过去我军大踏步后退,我们破坏过桥梁、工地,现在我们在逼近胜利,必须保证连一颗螺丝钉也不能丢掉呀!
  当他的眼光还在地图上闪烁时,兵团司令却出其不意地慢悠悠说:
  “不管他!大局已定,黄鹤一去不复返,此地空余黄鹤楼,白崇禧未必有那么大的诗兴吧!”
  秦震紧紧压缩的心脏放松开来,噗哧一声笑了出来。而后郑重地说:
  “同志们熬得受不住了,我看也到了正面撒手之时,给他个迅雷不及掩耳。”
  “是的,让他们来不及点燃爆破!”
  秦震:“我还是打先锋吧!”
  史占春粲然一笑:“原来你意图在此……”
  秦震心意一下被戳穿,只好默然承认,投出最后期望的目光。
  史占春略一沉吟,坚决果断地说:“但等武汉地下党的信号一来,就野马游缰,任你奔跑吧!”
  他们一直等到半夜。
  一个加急电报飞来:“我军占领长江以南重镇樊口。”
  这样一来、长江自黄冈到九江一带全部在握,华中与华东已经一刀斩断,分割完成,白崇禧陷于孤立境地了。不过他们还要等待一个信息,但是这信息迟迟不来,使秦震感到格外焦躁、忧虑……
  秦震走出作战室,夜风拂面,夜气清凉,但此时此刻秦震却兀自忐忑不安,心头隐隐悬挂,愈发不能自己。
  白崇禧的“华中局部反攻计划”就是白洁送出来的最后一个事关全局,至为重要的情报,白洁在这决定关头起了决定的作用,但从那以后,白洁就被捕入狱了。
  是的,白洁已经鎯铛入狱,饱受铁窗滋味了。
  她受了拷打了吗?
  她能够挺得住吗? 【www.VNKO.net 盈科数码手机玩家俱乐部】
  ……
  秦震像落入急流漩涡,一时之间,他无法控制自己。
  他走回自己住房,阴森森的别墅房间更使他感到不快。
  他在窗下一只绿油漆已经剥落的长藤椅的一头坐了一会。
  他又站起来,看了看表,就把美国军大衣往肩上一披,和衣倒在床上。
  他静静地躺着。偏偏这时,他仿佛听到自己血管里的血液在缓缓流动,他感到疲乏,但他的脑子却静不下来,忽然间,一双明亮的眸子出现眼前,随后,一个景象全部显现。是的,那是一九四六年北京饭店东面那片树林里,是的,就是在这里发生了他永生不能忘怀的奇遇。当时,他正从林边走过,突然之间,一举眼,看见白洁。
  ——啊!白洁……
  她穿着美军茄克、军裤和高靿的皮靴,斜戴着船形帽。
  但,他一眼就看出她来了,她也一眼就辨认出他来了。
  她情不自禁地要扑过来,可是,老练精到的秦震把一道锋利而严峻的目光投过去,他在制止她。她立刻冷静地抑制了自己。
  她那样削瘦,
  她那样伶仃,
  她那样焦急,
  她那样动情,
  可是,这是什么地方,这里每棵树后都会有一双猎犬窥伺的阴冷的眼睛。
  秦震没动声色。
  他和她擦肩而过。
  在那一刹那间,她的眉尖微蹙,那双眼里充满了爱慕、欢乐、悬念、忧愁,这是多么复杂而微妙的内心变化呀!
  只能让一切都在不言中。
  不过,他的眼光终于告诉她一切都好(当然包括陈文洪在内)。
  可是,她的眼光在说什么?几年来他总回味着她的眼光,想那眼光在告诉他什么。
  在东北医院里,秦震为陈文洪的伤势而忧虑,他只把周副主席亲手交的一封信给了他,为了避免给他带来刺激,没有告诉他曾和白洁骤然相遇。因为那样一来,陈文洪一定要问个究竟,可是他能告诉他什么?他和白洁连一句话也没说,他又能告诉他什么呢?难道把那可意会而不可言传的眼光告诉给他吗?他终于向陈文洪隐瞒了这一奇遇。从那以后,虽都在一个纵队里,投身急剧战争,从未再接触这一问题,而今天这个令人难耐的夜晚,白洁那活生生的形象又出现在他眼前:一下是那穿美军茄克的,一下是穿着囚衣的……
  现在,当他发现自己在慢慢沉陷在感情漩涡之中,他决然地把手一挥,难道我竟不能自拔吗?不,不能在这捕捉战机时刻,受这种无谓的干扰。这时,他才发现蜡烛不知何时已经熄灭了。
  他暗自苦笑了一下,翻身朝墙,闭上眼睛。
  作为指挥员,秦震不属于那种类型,他们是大局部署既定,便无牵无挂,无忧无虑,脑袋一沾枕头就酣然进入梦乡。秦震很羡慕他们,但他做不到他们那样。他不无自谦地说:“他们是帅才,我顶多是个将才。”他焦思苦虑,不断设想各种微妙莫测的变化,又构思预防这种变化的方案。他可以纹丝不动地静卧几小时,然后一点声音就会使他惊起。这天下半夜,屋外石砌小径上有脚步声由远而近,响声极轻微,但立刻被他敏锐的听觉捕捉住,当门上有人轻轻叩了一响,他立刻问:
  “是武汉电报吗?”
  自从与武汉地下党秘密电台取得联络,现在他们就等候着那边的一个信号。
  从兵团司令部到地下党,事实上发动了明暗两条战线斗争:
  明的一条是从东面切断长江,迂回包围武汉。
  暗的一条是发动保卫武汉三镇的群众斗争。
  两相配合、力争保住一个完整的大武汉。
  秦震坐起来。作战科参谋按亮手电筒,照在电报纸上。
  秦震看完电报,霍地站了起来。就在这时,电话铃叮铃铃紧响起来,从里面传来兵团司令的声音:
  “敌人慌了手脚了!”
  秦震随即警觉地闪了闪两眼说:
  “但不知是破坏了再撤退,还是来不及破坏就抱头鼠窜?”
  “老哥!这就由不得他了!”
  “是啊!地下党干得真不错,连社会名流,经济界巨子,都起来请愿不准白崇禧爆破武汉三镇,群众就更积极了。这条战线有力地配合了解放大武汉的任务……”
  “看来这筐子鸡蛋他不好摔啰!”
  他明白了兵团司令的意图,立即坚决支持兵团司令的决心:
  “司令员!我们伸出刀子直插武汉吧?”
  “好,你行动吧!”
  摇曳的烛影把他整个身影拉长,落在墙壁上,这样一来,他那并不伟岸的身材显得十分魁梧。那影子给烛光摇得微微颤抖,好像一只山鹰即将展翅飞翔。
  兵团司令一环紧扣一环地问:
  “陈文洪、梁曙光这把刀磨得怎样呀?”
  听到这个问题,脑子里立刻掠过下午在作战室里那个小小争议。现在在电话里兵团司令没明说,却仿佛确确实实在说:“你要全部负责啊!”
  秦震立刻挺挺胸脯决然说道:
  “我立刻到他们那里去,按照分工,我跟前头部队进入武汉。”
  “好啊,好啊,咱们在江汉关会面,你不是老惦记着江汉关的钟声吗?老秦呀,江汉关那钟敲了多少年,现在可是新世纪的钟声了,让我们向全世界敲响这洪亮的钟声吧!”
  秦震放下电话听筒,心中十分得意地叨念着:
  “史占春这老头儿,雄风不减当年啊!”随即转过身来。
  黄参谋、警卫员小陈都已披挂齐全地站在那里。他立刻命令:
  “出发!”
  他跨出屋门,黎明前的寒冷,使他打了一个冷战,一看,他那橄榄色小吉普已经停在台阶前面。对于黄参谋事事准备在先,他显然十分满意,他朝他投去嘉许的一瞥,欣然跨上吉普车。
  司机立刻打亮车灯,这是一九四九年五月十五日早晨五点钟。黎明前的黑暗如此浓重,天上没有星、地上没有灯,一切都凝聚于庞大无边、充塞宇宙的寂静之中,这寂静笼罩了接近长江遍地湖沼的湖北北部。雾,黑色的雾,从水面上升腾而后弥漫原野。它们像预感到这是黑暗世界的最后一日,却不愿就此罢休,反而特别严密、特别沉重。但,在这茫茫黑夜中,一道雪亮的灯光,像闪电一样,随着丘陵起伏,一下照上天空,一下没入深谷。
  秦震整整两天两夜没有睡了,现在,他很想靠在椅背上小憩片刻。
  他在朦朦胧胧中看见陈文洪、梁曙光。
  他的思路又回到作战室里那场小小的争议。
  那是在研究派哪一个部队进入武汉的时候。秦震主张立刻派陈文洪、梁曙光这个师;另一位副司令员却认为武汉成败已成定局,入城这种事何须使用这张王牌。秦震比较坚决地坚持了自己的意见,他举出使用这个师的两个理由:第一,这个师是大革命失败后,从武汉出发去南昌参加起义的,现在叫他们首先回武汉,去和武汉亲人见面,有特殊政治影响;第二,这个师有进沈阳、入北京的经验,纪律严明,政策性强,他们会给武汉亲人带来温暖、体贴和友善。还有一个重要原因不便讲出,就是他对这个部队的信心、信任、信赖。
  在这一小小争议中,兵团司令史占春支持了秦震的建议,于是兵团依此作了决定。
  现在,当他要去下达立刻行动、进击武汉的任务时,他对他们,用心头上的天秤又一次作了衡量。在长期战争中,他不知对他们衡量过多少次了,但每一新的衡量,他都认为十分必要的。
  他从心里喜爱陈文洪,但他严谨地对待他,不让陈文洪感觉出来,实际上他是用一种父爱在引导他前进。正因如此,他对他格外严格,甚至到了苛刻的地步。长征过后,跨河东征,那时秦震是团长,陈文洪是他团里最年轻的排长,他品评着这个青年人:“是一块好材料啊!作战勇敢,考虑周密,只是有一股子傲气。唉!少年气盛,在所难免。不过,要杀一杀他的火气,就像对付一个倔犟的马驹子,你不鞭打它,驯服它,手软心慈,是摔打不出千里马的呀!”因此,在战争中每一失误,他都雷霆万钧地责罚他。但,当他发现,不论怎样敲打,陈文洪站在那里,说得对的他不做声,说得不对的他就反驳。每当这时,秦震表面上很粗暴,而心里却十分喜爱:“走吧!要好好吸取教训,不容再犯。”望着陈文洪纹丝不动,从容不迫,敬礼、转身、走去。秦震总被他那年轻英俊的神情所打动。他喃喃自语:“陈文洪,陈文洪,你可真是镇定呀!我们是最富于感情的人,可是我们无权滥用感情,在决定胜负的时候,镇定是最大的刚强啊!”
  秦震对梁曙光是另一种理解。秦震是个喜欢接近知识分子的人,他常说:“没有文化,没有知识,革命是革不成功的。我们的老祖宗马克思不就是一个大知识分子么!”在这支由工农劳苦大众组成的军队里,一个小学生也称得上是知识分子,何况梁曙光这个高中的高材生呢!秦震偏爱、甚至容忍知识分子的特殊习性,又明白知识分子的弱点,因为他自己就是一个知识分子呀!因而他无情地反对那种“无谓的知识分子自尊心”。有一回梁曙光错误地处分了一个指导员,以致影响情绪,贻误了战机。梁曙光明知做错,又忸怩地不肯承认,这时,秦震火暴的脾气一下爆炸了。可是,当他看到梁曙光刷地脸红了,一直红到脖颈上,他有点后悔。两种心理在辩论:“是不是过重了?”“不,不能让步,这种无聊的自尊心不除掉要坏事。”要知道,秦震是要把梁曙光培养为一个优秀的政治委员呀!“没有心胸,不能克己,焉能秉公?”不过,每当严厉斥责之后,他总找机会主动和他交谈。在东北战场三下江南一个暴风雪之夜行军途中,在炕上炕下都挤满战士的小屋里,他俩在地下草铺上找了一小块地方。水雾濛濛,烟雾濛濛,人影濛濛,灯影濛濛。窗外大道上一片皮靰鞡磨擦冰雪地面的刷刷声。他俩一递一口地抽着一根烟。秦震说:“曙光,我是不是太严厉了?唉,要取出子弹皮能不碰伤口吗?忍住一时疼痛,免除多少隐患呀,你同意吗?”梁曙光热泪盈眶,十分感激,紧紧握住秦震双手。秦震后来不无深意地说:“对待知识分子同志,你敬他三分,他敬你一丈,就是这么回事。”
  陈文洪、梁曙光从营到团到师,大半时间都是在秦震直接领导之下,他熟悉他们,最重要的是建立了感情。
  “同志,感情是一种看不见的力量呀!”
  从理解、熟悉,到建立感情,就转化为上下级之间的信赖。
  在火热战争中,在生死存亡关头:
  有下级对上级的信赖才有权威,
  有上级对下级的信赖才有威力,
  哪一个部队,它的秉性是什么,应该在什么火候上,在什么地方上使用,这就是领导的、指挥的艺术。
  “同志,别小看呀,这种看不见的精神力量会转化为物质力量。”
  他睡着了,在颠簸摇荡的吉普车上睡着了。
  熹微的晨光静静地洒落在他的脸上,他脸上笼罩着一种朦胧的笑意。
  吉普车戛然停止,他随即惊醒,他和陈文洪、梁曙光紧紧握手。从那握手的劲头里,从他的目光里,从他那临阵的神态里,陈文洪、梁曙光知道,他们所盼望的时刻到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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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追索
   

  从北面向武汉排山倒海似的进军开始了。
  爆破的声音像一声声闷雷,从武汉方向传来,声音并不特别响亮,但它震痛了秦震的心。
  在那座被破坏的大桥旁边,河面上搭了浮桥,部队络绎不绝地走过去、走过去。
  秦震站在大桥断裂的崖顶上,看着烟尘滚滚中的人群。浮桥上拥挤不堪,但秩序井然,战士们一个个容光焕发,神采奕奕。秦震很理解战士此刻的心情。只要战斗一开始,他们就跃跃欲试,恐后争先。河流给阳光照得像晶亮的铜片,看上去像似凝固,其实是在汩汩流动。浮桥在人们的脚步下,有点颤悠、有点摇晃。倒映在水面上的人影倏倏急动,光影朦胧。他想道:“这是多么可爱的一支部队呀!”他忍不住啧啧称赞,“他们就是这个样子,从松花江走到长江,就凭一步一步走出来的。这么远这么长的线路,就是战争中的一项丰功伟业啊!”突然间,几声比较猛烈的爆破声连续传来,他转身朝向武汉,举起望远镜仔细观察。但,除了一片静寂的晴空外,只有天际冒出几朵白烟,此外什么也看不见,这能说明什么呢?当为这不可测的情景而踌躇时,他忽然发觉浮桥上所有的人都朝他看,他们似乎根本没计较什么爆破声,而只为了在进入战斗之际,看到高级指挥员和他们在一起而高兴。秦震很理解战士们的心境,他立刻扬起一只手臂向他们挥动,有两三个战士也朝他挥手,多数人好像被他的挥手鼓起更大的勇气,于是加快脚步,像潮水一样,不停歇地一直涌过浮桥去。一刹那之前秦震看到陈文洪和梁曙光也在浮桥上,掺杂在进军行列里。有几个人牵着马,尾随在他们身后,而不知什么时候,他们都已无影无踪了。因为他们一过浮桥,就跃马扬鞭,急驰而去了。秦震本来准备跟在先头团后面前进,可是他来迟了一步。炮兵已经开上浮桥,一色披了伪装网的大炮,给马拉着,发出轧轧轰响,压得浮桥像要沉下水去。黄参谋想阻止炮兵,秦震一把抓着他的胳膊连忙制止了,黄参谋嘟嘟囔囔:
  “不按行进序列……”
  “哎呀,老兄,这是解放大武汉呀,谁不急着往前赶。”
  等到炮兵部队渡河完毕,秦震走过浮桥,就跳上小吉普。
  大路上到处都是部队,小吉普跑不起来。驾驶员把喇叭按得“呜呵呜呵”直响,这时秦震不再加以制止,因为他自己也心急如焚。
  轰隆轰隆的爆炸声,在他心上压下不祥的阴影。
  部队像海潮,吉普车像一艘快艇从人海里冲开波浪,留下一条航迹。黑压压的人群向两旁躲闪,就像波浪向两旁掀开而后又合起来。
  吉普车超逾了人群,司机回头急看,显然是看装载警卫部队的大卡车有没有跟上来。这是上前线呀,应当等他们一起前进。秦震突然一跺脚,吉普车钢铁底盘“卡”地响了一声,斩钉截铁地吐出一个字:
  “走!”
  秦震估计最先头前哨部队该已进入武汉,他急于直接掌握情况,部署任务,于是吉普车旋卷起一股烟尘飞驰而去。
  爆炸声愈来愈近,一种沉重的紧迫感窒息着人,人们已经不是在走而是在跑了。
  当吉普奔向一座木桥,木桥正在燃烧,浓烈的黑烟已经卷起红红的火焰。吉普飞上木桥,火辣辣的热气扑到秦震脸上,秦震刚感到灼热难当,还没来得及想,吉普已经闪电一样从火焰中猛冲过去。车子刚过去,木桥就轰的一声整个倒塌了。秦震一惊,心中漾出对司机小赵的赞赏,向这年轻人脸上投去一瞥,司机通红的面孔上渗出一层汗水。
  后续部队只有涉水渡河了,战士们背负着重荷,你拉我,我拉你,踢荡得水花飞溅,从他们中间爆发出一阵阵愉快的谈笑。
  秦震受了战士的感染,脸上掠过朦胧的微笑,微笑一直凝挂在他的脸上,仿佛在说:
  “是的,我们是从容的!”
  “是的,我们是镇定的!”
  事实上,时间在前进,时间在前进,他是在一分一秒地争夺呀!——他急于要知道:他将要拿到手的,是烟销灰灭的武汉、残破不堪的武汉,还是完整无缺的武汉……但,当汽车驰上一片漫长的高地,车却剧烈一震,猛然停住,不能动弹了。
  秦震懊丧地站在高地上面,搓着两手说:
  “怎么在这时候出事故?!”
  可是,连他这个“特级驾驶员”参加进去,也检查不出出了什么毛病。
  油门,线路……都没问题,驾驶员非常麻利地倒仰着身子,钻到车台底下去了。
  过了一阵子,驾驶员从下面伸出涨红的面孔喊叫:
  “掉了一个螺丝。”
  这个粗壮的驾驶员呼哧呼哧地喘着气爬出来。
  “有没有备件?”
  “没有……”
  “没有,没有,难道让我们抬着它进武汉吗?”秦震发怒了。
  黄参谋提醒:“让我们找一找。”
  一线希望之光忽地闪起在秦震心头,他立刻说:
  “找着它,一定找着它,一颗小螺丝钉谅它也不能飞上天!”
  公路是这样宽阔,两边又长着茂盛的青草,找一颗小螺丝钉谈何容易。可是如果不找到它,在茫茫原野上,能向天还是能向地要一颗螺丝钉呢?于是,所有的人分散开来寻找。
  秦震就是这样一个人,当他做一件事,就仔细认真,精力集中,忘掉一切。
  太阳光很强烈,公路路面晒得像白砂石一样反光,路面上细碎的沙屑干灼地在人们的脚步践踏下沙沙微响。
  静,静得像一切都凝固起来了。
  秦震有时蹲着,有时走几步又弯下腰来,他的眼光,冷静、敏锐,他要先自找到这颗螺丝钉,以显示他比背后管他叫“老头”的这般青年人还要强些。
  当人们都在专心致志寻找时,忽然听到他惊喜地叫喊:
  “啊,在这里……”
  大家都纷纷往他那儿跑,见他站在公路边上,手指捏着一颗螺丝钉。
  原来他从一开始,就不是茫无目的的而是从颜色的对衬下寻找,公路是黄的、青草是绿的、螺丝钉是灰的,这样他就很快地摸出一条门路。这颗螺丝钉刚好飞滚到公路边沿青草棵下,在那一片绿色衬映下,灰色的螺丝钉就特别显眼了。大家一下把他围起来,不禁发出一阵赞叹、欢呼的声音,人们撩起衣襟擦着满脸汗珠。秦震得意地大声说:
  “就是一根针,我也要从海底捞上来。”
  驾驶员小赵高兴得咧着嘴笑,伸手接过螺丝钉,立刻就钻到车底下去了。
  秦震站在高地上,两手叉在腰间,向武汉方向瞭望,已经看见大武汉影影绰绰、灰暗蒙蒙的一片轮廓。这时,透过灼热的阳光,有一阵风习习而来,只有接近江流的地方,才会有这样的风,风里含着潮湿的水气,令人觉得特别清凉。他嗅到了这长江上吹来的风,他感奋异常,鼻翼微微翁动,心脏缓慢而舒畅地收缩,而后又缓缓松开。
  吉普车又跑起来了。
  愈来湿度越大的风迎面扑来,秦震大敞开军衣,一任江风在胸膛上猛烈扑打。
  吉普车风掣电闪般奔驶:
  ——草地变成了菜田。
  ——空旷的野地上出现了破旧的房屋。
  ——房屋跟房屋紧密相接。
  他们驶入路旁有刺桐的大街,两边出现了楼房。密扎扎的楼房、门窗、闪光的玻璃。大街那样直那样长,似乎没有头,要一直延伸到天边上去,在一个十字路口,秦震示意向左拐弯,一直开到长江边。车还没停稳,他就跳下来,大踏步朝江岸走去。太阳把浩浩荡荡的大江照得一片白花花的,看不见波浪,听不见涛声,只见江上几处爆破的船只冒着浓浓的黑烟。
  一只,两只,十只……
  秦震望着燃烧的船,他的内心既是恼火又是轻松,随即有一种巨大的欢乐掠过全身。他大踏步扭转身,是的,他抱住了整个武汉,一个完整无缺的大武汉。
  白崇禧部队终于没敢实行炸毁大武汉的计划,而在紧急较量之下狼狈撤退了。在这之前,有过多少担忧,多少顾虑,而今兵不血刃,给长江中游这个枢纽城市带来新的希望,新的生命,新的黎明。从司令部首脑们的预期中取得最理想的一个成果,秦震怎能不为此而高兴呢?
  是的,是抱住……
  是用火热的心抱住。
  这在古老而又灾难深重的中国大地上,闪现过第一道阳光、第二道阳光,现在,又闪现出第三道阳光的地方呀!
  一时之间,他的心里有多少激情,有多少悲戚,又有多少欢乐,都犹如江潮一样汹涌而起。
  他慢慢走近吉普,命令报话员:
  “与陈文洪师通话!”
  报话员立刻拉长报话机的天线,大声呼喊:
  “黄河!黄河!我是泰山、泰山,我要黄河!我要黄河!……”
  秦震接过报话机,用他那洪亮的声音大声地说:
  “你是陈文洪吗?你们部队进展如何?”
  “按兵团作战部署;已经分头抢占张公堤、武泰闸、水厂和电厂……”
  “好哇!现在,陈文洪,我命令你率领部队立即向监狱前进!打开监狱!解放囚犯!是,是,是监狱,我命令你!”
   

  解放大军一到武汉就受到了热烈的欢迎,武汉从慌乱与惊恐中苏醒过来,它睁大两眼,展开双臂,迎接亲人。
  当最先头部队进至江岸时,远远看到一小群人呵呵喊着,挥动手臂,朝他们跑来。于是,双方拥抱在一起了。
  “我们是江岸机务段铁路工人。”
  “你们受苦遭罪了!”
  “你们炮火连天的,不比我们辛苦?”
  跑在最前面的,是一个身粗体壮、膀大腰圆的人,连鬓胡子加上面色乌黑,显得眼白和牙齿特别白,一双大眼闪闪发亮。他挤进走得热汗淋漓的队伍中,一面寻找,一面询问:
  “谁是首长?谁是首长?”
  陈文洪抢上一步跟他握手,这来人自我介绍:
  “我是铁路工人纠察队队长,哎呀,我们等你们等了多么久呐,我们合计好了,”由于过度兴奋,他的嘴巴像个壶嘴,满脑子谋虑,满肚子言语,都涌到壶嘴上,一齐向外冒,反而说不出来,也不知道他们究竟合计了什么。他为他的语无伦次,有点懊恼,直等到稍稍镇定下来才说出:“我们开辆机车送你们进汉口……”
  “对,对,坐着火车进汉口!”
  人群簇拥着陈文洪和他带的一个排往前走去。
  纠察队长扭转上身,扬起右手在空中一挥喊道:
  “把我们的旗子插在车头上!”
  “让我们威风凛凛!”
  “要不是白崇禧堵塞了武胜关,我们会开火车到信阳去接你们呢!”
  分不清话是谁说的,分不清笑是谁笑的,不过,由这群人中间轰响出一片闹哄哄的声音,构成从心里迸发出来的欢乐。
  太阳光照着江岸机车厂,闷热无风,好多条铁路线像人身上的筋络一样向四面八方伸展开去。除了钢轨照得闪闪发亮,枕木、铺在铁轨和枕木下面的石子,连同外面的土地,都像泼了焦油一样,一片乌黑。一个脸孔涨得通红,嘴唇上长着茸毛的小伙子,举着旗子跑来,跑得气喘吁吁,断断续续喊道:“来了……我们的旗子来了……”铁路工人纠察队队长正肩并肩陪着陈文洪向一辆升火待发的机车走去,机车发出噗哧噗哧喘气一样的声音,从烟囱上冒出一缕白烟。
  队长攀着扶手踏着梯阶登上高高车门,回过身,尖声叫喊:
  “这是我们江岸工人的心意呀!”
  陈文洪随在后面往上攀登,招一下手对战士们说:
  “上车吧!上车吧!这是无产阶级的火车头呀!”
  战士们纷纷爬上机车,有的在机车车厢里,多数站在后面堆积的煤炭顶上,有的抓紧随手能抓到的东西,两脚蹬在梯阶上,这机车两边都挂满了人。那个小伙子飞也似的窜上车头,在那儿抖开一面鲜红的旗帜。机车轮子旋转起来,当它加快速度奔驰时,那面红旗就像一片燃烧的红霞在不停地飘荡,发出啵啵声响。陈文洪和护路队长站在司炉工人后面,炉膛里的火热辣辣扑在右脸上,车门口的凉风扑在左脸上,火光在他脸上投下的红火影一晃一晃的。他咬紧牙关,默默不语,他的心紧绷绷的,好像只要稍微一放松,心就会蹦跳起来。他只有一个念头:
  “快一点!快一点!”
  连续响了两声剧烈的爆破声响,由于距离逼近,声音不再是沉闷的,而是霹雳一样又响又脆了。陈文洪的脸颊随着爆破声颤动了一下。刚才在江岸会合的热闹场面非常感人,随着机车开动,大家都浸沉在紧张、严肃的气氛中。一个铁路工人赤裸着上身,两臂隆起的肌肉一紧一弛,挥着铁铲向炉膛里送煤,煤烟在飞旋,热汗在闪亮。部队以临战姿态前进,子弹上膛,把手指贴在枪扳机上。
  机车还没停住,陈文洪就带着战士跳下来,占领了火车站,即向市中心前进。在市中心,和率领一队骑兵疾速奔来的梁曙光会合。先头团陆续到达,他们马上派遣一支部队,火速抢占轮渡码头;又派遣两支部队,火速抢占了发电厂、电信局。这时,解放军进城的消息已经迅速传遍全城。当陈文洪、梁曙光率领先头部队沿着中山大道前进时,突然随着沸腾的喊声、歌声,迎面涌来了大队人群,以一批青年为先导,举着红色大横幅。横幅摇晃着,闪现出“天亮了”三个显眼醒目的大字。庆祝解放的游行行列浩浩荡荡,一下子和他们日夜盼望的解放大军汇合了。那真是催人泪下,感人肺腑的场面。两面的人跑起来,就像两股洪流一下冲到一起,溶成一片。人们握手拥抱,满脸泪花,只是“呵呵”叫着,不知说什么是好。顷刻之间,路面上已经拥挤得水泄不通了。整个大武汉都为这欢畅的时刻所激动了,十室九空,万人夹道,男女老少,振臂欢呼:“欢迎中国人民解放军!”“共产党万岁!”“打倒战犯蒋介石!”“活捉武汉的敌人白崇禧!”……跟着口号声,大街两旁楼窗上也万头攒动,招手鼓掌。楼上垂下一挂挂鞭炮,一刹时间,炒豆一般脆响的爆竹声震天惊地地响起来。人的热情就像风起云涌,一下比长江的浪涛还要汹涌。一阵阵《团结就是力量》、《你是灯塔》、《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的歌声,像海浪般回环激荡。连老人和小孩子也奔来了,老人喜得热泪滂沱,不能自己;小孩子一下扑到解放军战士怀中,有的就灵巧地爬上大炮炮筒,喜笑颜开,拍手欢呼。陈文洪和梁曙光走在队伍前面。陈文洪胸脯起伏,大口呼吸,胜利的欢悦笼罩全身,使他忘记了一切。可是当他偶然向梁曙光投去一瞥时,他发现梁曙光万分激动,面部在轻微颤悸着,脸颊上的每一条皱纹像刀子刻的一样更密、更深了。梁曙光两眼不停地向人群中搜寻,显然他期望着遇到什么人,是谁?是母亲。母亲会来吗?母亲要是见到儿子回来,她会一下扑过来。但是,没有,什么都没有。他摇了一下头:——不会,不会,母亲还在吗?还在吗?母亲在,也许走不来,跑不动了吧……尽管这样想,梁曙光的两眼还是在人群里急急搜寻,而一个意念从他心头上掠过:“生我养我的地方啊,我回来了!我终于回来了!”陈文洪觉得他的伙伴一刹那间心事重重,沉于梦幻了。他立刻用胳膊肘碰了梁曙光一下。梁曙光像惊醒过来,羞涩地笑了笑,和陈文洪一道迈着特别威武雄壮的步伐前进了。同时,他们向站在路边、趴在楼头、攀在电线杆上、爬到树上的人群不停地招手。
  陈文洪心中想着那个护路队长。在刚才的接触之中,护路队长给他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这人精干、老练,而又那样朴实。也许出于铁路工人准时守刻,分秒必争的职业的习惯,他做事那样敏捷、准确、果断,这一切受着他内心热情的支配,使他显得神采飞扬,精力充沛。当火车从江岸向汉口驶进时,这个铁路工人一直目不旁瞬地注视着机车行进的方向,他的整个姿态就像一个舵手一样的威严。当时情况紧急,没有注意;现在陡然想起,这个队长的肩膀头包扎着,整个右臂兜在三角中里,挂在胸前。他是一个受了伤的人呀!当机车驶入武汉车站,立刻就要率领部队抢入市区,他就和这群铁路工人告别了。陈文洪匆匆跟护路队长握了一下手,觉得这只手那样巨大、坚硬、有力,他笑得那样明亮,话音瓮声瓮气,他告诉陈文洪说:
  “有事你找我,我叫梁天柱。”
   

  梁天柱把解放军送入武汉,他提吊了几天几夜的一颗心才算落了地。
  那是多么紧张,一忽日光闪烁,一忽惊雷闪电的几天几夜呀!
  白崇禧五月十四日从广州乘飞机飞回武汉。十五日下午四点钟,从长江上传出第一声爆炸声响,炸药点燃了,毁灭开始了。这是整个武汉最艰难、最痛苦、最危险的一夜。火光闪闪不息,由谌家矶到龙王庙三十里宽阔的江面上笼罩着一片滚滚浓烟。整个武汉,喘息、心跳,恐怖感到处散播,各种消息、传言到处流传,就像吹得满天乱飞的碎纸。有的说:“敌人要炸开江堤,大江就会洪水猛兽般咆哮着把整个武汉吞没。”有的说:“敌人在武汉三镇埋下千百万吨炸药,导火线一点燃,这庞大而繁华的城市就化成一片灰烬。”就像可怕的瘟疫传遍人间,从孩子到大人,都不敢走路、不敢出声,一片沉寂。这似乎是这有着古老文明、而又繁荣昌盛的城市奄奄垂危的前夜了。
  夜,漫漫的长夜啊!
  夜,漫漫的长夜啊!
  一个傍晚,敌人命令所有火车头都集中在江岸。
  入夜,一伙穿便衣的人开了一辆一辆的大卡车到来,卡车上的篷布盖得严严实实的,谁也不准接近。
  在一间没有亮灯的宿舍房间里,梁天柱召集所有的护路队分队长,在悄悄地议论着。
  “运来的肯定是炸药。”
  “看情景,敌人要下毒手了。”
  ……
  梁天柱不住地用牙齿咬着手指甲,不知不觉间,咬得出了血,他连疼也没觉到疼。
  在这个千钧一发的时刻,他坚定不移地说:
  “炸毁大武汉这把火不能让他们从这儿点起!动员全体工友,马上行动,一辆机车,一个轮子,一根螺丝也不能损坏!”
  正在这时,一道闪电从窗上打进来。
  梁天柱猛站起身,大踏步走出去,一推门,就感到一股又闷热又潮湿的蒸气扑上脸来。仰头望,天空上不见一粒星光,乌云从长江面上弥漫过来,紧紧压低挨近地面。他正思量,又一道火红的闪电照亮天空,眼看一场暴雨就要降临。梁天柱心头倏地一亮,赶紧抽身跑回人堆里,不知说什么好,只讷讷地低声喊:
  “好了!……好!……”
  所有的人都拨转头朝向他。
  第三道闪电又一下把整个屋子照得雪亮,紧跟着响起一声霹雳。在那雪亮的一闪中,人们看见梁天柱一只左手叉在腰间,用力一挥右手。好像整个天空、乌云、闪电、雷鸣都听他摆布,瓢泼大雨倾盆而下。
  “这雨很暴,我们趁这工夫,按计划行动吧!”
  一个一个人影从门口闪出投入漆黑的雨夜。
  前头一个人在跑,后面一个、紧跟着又一个……
  铁路工人早已做好了应变措施,煤装好、水灌满,只等时机一到,就把火车头一辆一辆,单个疏散,开向各处。
  一辆火车头悄没声地开走了。
  一辆火车头悄没声地开走了。
  剩下最后一辆火车头还没开动,被敌人发觉了。梁天柱正朝这辆火车头跑,从闪电亮光里看到几个黑人影冲着暴雨向他们这里奔来。梁天柱机警地朝那个脸孔涨得通红、嘴唇上长着细细茸毛的小伙子猛推一把,急促地发出命令:
  “开车!猛跑!”
  小伙子会意,纵身跳上车头。
  梁天柱举起二尺多长的大铁扳子朝最前面扑上来的人头上狠狠一敲,一股血腥味,那人就像软布口袋一样瘫倒下去了。然后,他挥开手臂和后面上来的几个人厮打在一起。他听到车轮子轧着钢轨响起来,就一跃跳上机车,猛力把车门关闭。窗玻璃清脆地响了一声,一颗子弹从车门上钻进来。梁天柱身子猛地一震,连忙捂着右膀,一股热血从手指缝里冒出来。小伙子吃惊地回过头想来扶他,他大喝一声:
  “放手开车!”
  暴雨不停地猛下。
  枪声、嘶喊声,都远远扔在后面。机车急速地飞奔起来。
  血,从梁天柱的臂上一滴一滴往下流……
   

  陈文洪得到秦震的命令,立即率领部队向监狱前进。
  他像每一次在战场上执行任务一样,果决,坚定,充满必胜信念。
  不过,当他拐过路口,走上监狱所在那条街道那一刹那,他耳边突然响起秦震的声音,他记得当时秦震用深沉的眼光注视着他。那是晨光嘉微的黎明时刻,秦震的吉普车骤然从兵团司令部急驶而来,他跳下车,就和已经从军部得到通知而鹄立路旁焦急等待的陈文洪和梁曙光紧紧用力握手,向他们下达了“向武汉开进!”的命令之后,他留下陈文洪,他们两人面对面站着,秦震上下打量他,好像在估量这个人能不能承担得起他将要交给他的一项特殊的任务,然后就对陈文洪投出深沉的眼光,发出深沉的声音:
  “白洁不是你一个人的白洁,白洁是一个十分重要的秘密工作者。她打入国民党要害部门,取得机密情报,对解放战争的胜利作出了卓越的贡献。我们一定要救出她!你看,这是周副主席的电报。”
  他显然是为了强调这件事的重要性,特地把这份电报抄下来给陈文洪看的。他从军装上衣右面小口袋里取出一个小本,把夹在里面的一张折叠着的纸打开来递给陈文洪。
  陈文洪一个字一个字地读了电报。
  他就是那样笔直地站着、站着,好像在说:
  “我不会辜负党的委托。”
  秦震的眼光变得温顺、和善、潮润:
  “是啊,我们一定要千方百计。陈文洪,你记住,千方百计……”
  陈文洪理解秦震未尽的语言,那意思就是要陈文洪一定把白洁找到。
  当陈文洪按照兵团副司令的要求作了肯定的回答,秦震挥了挥手,转身走去。
  现在,当他终于踏上这条街道,忽然,心头一阵滚烫,无法抑制激动之情。
  他仿佛看见了白洁,捧着水灵灵的白百合花的白洁向他走来……
  (那天傍晚,他从秦震那里知道了白洁在武汉监狱里的消息。从秦震住处出来以后,在石块镶嵌的小径旁一眼看到一丛百合花,从暮色里现出朦胧的白色。他立刻就想起延安的那个月明之夜……)
  陈文洪枪林弹雨,身经百战,素以沉着镇定著称。可是,当他一步步走近监狱大门时,他却抑制不住心跳了,他感觉到自己额头上全是汗水,是怯懦吗?是恐慌吗?是失望吗?不,不,陈文洪像在和谁争辩,从汹涌的心潮里鼓起一股勇气:
  “我一定要亲自解救她!”
  ——白洁在朝他笑……
  他信心百倍,一往直前。是的,他每走一步就离白洁愈近一分了,他立刻就和她见面了,他就要握住她的双手了,这种殷切的渴望凝成一股力量,他感到比勇敢还勇敢,比镇定还镇定,他加速脚步。
  这时,有几个战士迅速地跑到他前面去了,而他又迅速地超过他们,他要亲手砸开这个地狱的大门,他要亲手接出受尽折磨,历尽苦难的亲骨肉、亲兄弟、亲姐妹。他大口喘着气朝监狱大门跑去。就在这时,监狱的大门忽然自行慢慢打开来。
  陈文洪一下愣住了。
  他来不及思索,立即被一种景象所感动了。
  黑压压的人群从敞开的大门口出现,原来监狱长那伙万恶之徒,在紧急关头,已经逃得无影无踪。少数看守们见解放军来到,一方面讨好囚徒,一方面也算对解放军有个交代,就慢慢打开监狱大门,于是所有被监禁的人从里面奔涌而出。
  这些人长期在黑地里禁闭着,一下来到阳光之下,禁不住灿烂阳光的照射,一时之间睁不开眼。
  陈文洪想先说一句话,可是他举起手来,却没说出什么话。他在寻找,但又来不及寻找。
  穿着褴褛的、像晒干了又发潮发霉的烂菜叶一样的囚衣,他们和她们的头发像野草一样乱蓬蓬的,给小风吹得微微颤抖。
  那是几秒钟的骤然间意外的僵持。
  突然一下,他们双方都明白过来了。是的,黑夜到了尽头,黎明已到面前,他们来不及欢笑,而是热泪倾注而下。
  从监狱里涌出来的人潮里面,有人举着破烂的草席,草席上写着黑色的大字。他们似乎早已做好了庄严而隆重的会面的准备。陈文洪眼前出现的现象是杂乱的,模糊的,一时分辨不清的。他听见他们和她们那衰弱而又激动的喊声,他看到无数个激情的面孔,无数双发亮的眼睛。但他又无法单独分辨哪一个面孔是什么样,哪一双眼睛是什么样。就在这时,一个人突然朝他扑了过来,是一个蓬头垢面、瘦骨嶙峋的女人,她踉踉跄跄,眼看就要跌倒。陈文洪张开两臂抱住了她,她两手抓住他的膀臂,摇撼着。她是白洁吗?难道这就是苦苦寻找的白洁吗?!不过,这个女人用力地懦动着嘴唇,吐出两个字:
  “白洁……”
  “你不是白洁?白洁现在在哪里?……”
  他没得到回答。这个衰弱的女人,经不起兴奋与刺激,一下昏迷过去了。
  人间有多少激动,仿佛都凝聚在这里了。
  人间有多少悲恸,仿佛都凝聚在这里了。
  陈文洪看出这不是白洁,但一下就明白这是自己的同志。他把这个妇女横抱起来,他觉得她的身子那样轻,就像抱住一堆晒干的柴禾一样,他把她交给战士们。
  这时监狱门前挤得人山人海,有从监狱里出来的“犯人”;有来寻找亲人的家属。有的骤然相见,立刻拥抱起来,发出哭声,有的觅人不见,空自张口在那儿呼喊。可这时还不断有人从监狱大门里继续往外涌,举着破席片做成的旗子,呼喊着欢迎的口号。阳光在人群中闪烁发亮,席片散下的草屑在半空里飘扬。这一切,激动中的肃穆,悲壮中的庄严,格外催人泪下,有些战士被没有亲人来接的人抱住,彼此都发出渗透人心的呜咽。
  这是石破天惊的一刻。
  这是晴空霹雳的一刻。
  这是黑暗地狱终于被天堂阳光照亮的一刻。
  陈文洪无法抑制自己,他挤入人群中,他在寻找,他在寻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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