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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重的翅膀

_12 张洁(当代)
得白白地耗去许多时间。这是原本不存在的、硬给自己添上的麻烦。
  真正使人疲惫不堪的并不是前面将要越过的高山和大川,却是这始于足下的琐
事:你的鞋子夹脚。
  马路两侧的街灯亮了。远远看去,像一条波光闪烁的长河。
  马路当中,一辆辆小汽车的红色尾灯流泻过去,像一艘艘小小的快艇。城市生
活中到了顶的美妙景色。
  郑子云摇开车窗,风吹了进来,抚弄着他的头发,他的衣领。
  他觉得自己也像驾了一叶扁舟,驶向永远到不了的地方。他想起自己刚刚作过
的报告。这一生,他作过多少次大大小小的报告回忆不起来了。记得的,只是那
被热情燃烧着的感觉。
  热极生风。旋风刮过之后,什么也不会留下。
  他这次报告,也会像过去的报告一样,不了了之。如一片雪花之于沙漠。他感
到沮丧。人在疲倦的时候思想容易变得灰暗。
  领导人物的素养中有一条:能保持稳定的情绪,不沮丧,不失理性……他刚刚
讲过。他的嘴角上浮起那在部里颇享盛名的“郑子云式的冷笑”:刻薄、冷酷。正
是他自己,还不具备一个合格的领导干部的素养。
第二十六章
 
  也许不必那么悲观。据他所知,北京、上海、哈尔滨……许多城市的工业管理
部门,社会科学研究单位,大专院校,都已开展了这方面的组织、研究工作,有些
企业业已开始试行。生活毕竟前进了,人的思维方法已经变得更加科学。人们一旦
从迷信和愚昧中挣脱出来,就会爆发出无法估量的能量。
                 十一
  当文学作为文学的时候,有人很可能会把它当成擦屁股纸,也有人一辈子不会
读上一本文学作品。
  当文学作为政治奉献给人们的羔羊时,却成为老幼咸宜的食品,人人都会争着
咬上一口。男盗女娼、物价上涨、倒卖黄金、小孩尿床、火车误点、交通拥挤、住
房困难、工资不长……无一不是文学的罪恶。文明古国中一种不可思议的怪诞。
  介绍曙光汽车厂厂长陈咏明的报告文学终于问世之后,不仅它的作者叶知秋、
贺家彬有幸加入了众矢之的的光荣行列,连郑子云也被卷了进去。因为他给诬陷陈
咏明的宋克回过那样一封信;因为他对这篇文章表过那样的态:“发!出了问题我
负责。”
  反对这篇文章的人,心里全都明白,说到底,这是小事一桩。
  根本问题在这里:郑子云几乎在每一个问题的处理上,都有一种让他们说不清、
道不明的别扭劲儿。别扭劲儿这东西,既不违反宪法,也不触犯刑律,党员的十二
条准则里,哪一条也挨不上边儿。
  然而,在人们的意识里有许多不成文的规则,它们虽不能制人以刑,却可以像
球赛似的把人罚出场外。
  按照规定,五次犯规,罚出场外。郑子云却只有三次或者四次。现在的问题是,
要给郑子云制造继续犯规的机会。球场上有这么一套心照不宣的战术。
  郑子云支持这篇文章的做法,虽然和田守诚的本意满拧,然而,出于这种心理
状态,田守诚非但不动气,私下里反倒有几分高兴:郑子云分明又把自己放到风口
浪尖上去了。
  他希望事情闹大,希望郑子云陷得越深、搅和得越狼狈越好。
  文章发表的当天,半夜三更,田守诚就给陈咏明打了个电话:“这件事情,你
知道不知道”
  陈咏明回答:“也可以说知道,也可以说不知道。因为当初我对作者说过,第
一,不要宣传我个人;第二,汽车厂之所以做了些工作,和三中全会以后的政治形
势有关;第三,我那个领导班子,是个好班子。”
  “你对这件事持什么态度呢”
  “不介入的态度。”陈咏明立刻反问田守诚:“您对这件事又是什么态度呢”
  田守诚没料到陈咏明会这样单刀直人地迫使他表态,好厉害。
  “我嘛……哈哈,当然是赞成的喽,表扬我们部里的好人好事嘛。”
  见他的鬼去。
  不久田守诚就在宋克的撺掇下派了干部司的司长,带了二十多个人到厂里来,
名义上是考察干部,实际上是来了解文章“出笼”
  的经过,前前后后在厂里搞了一百多人次的调查。
  一开始陈咏明就对叶知秋和贺家彬说过:“千万别写,断送了我一个人倒没什
么,可别断送了汽车厂这点形势。”
  他们说什么“文责自负嘛。当然,我们会考虑你的意见。”
  谁知道他们怎么又写了。也不知是谁,不知深浅利害地给他们提供了那么多情
况。贺家彬在厂里有同学、也有熟人,汽车厂是部里的直属厂嘛。
  结果怎么样不幸而言中。“文责自负”!头脑里缺政治哟。
  当冯效先和宋克找上门让田守诚表态,这篇文章的发表是否意在对他们进行指
责的时候,他闪烁其词地说:“这个情况我不了解,文章的发表没有经过部党组的
同意。”
  使冯效先和宋克怒不可遏的是,文章里写到曙光汽车厂历任厂长中,个别人对
“四人帮”时期存在的困难,不是激流勇进,而是激流勇退。其中一位还是部里主
管局的局长,在曙光汽车厂工作没有做好,回到部里反倒成了部党组成员。了解内
情的人一看便知,这说的是宋克。
  一派书呆子的胡言乱语!什么时候胳膊拧得过大腿那个时期,连政治局都让
“四人帮”搅得不能过正常的政治生活,一个小小的厂长就能解放全人类表扬陈
咏明,就说陈咏明好了,何必说那么多呢这个贺家彬,还在重工业部领工资,还
在冯效先手底下混饭吃,也不考虑一下后果,太天真了。知识分子真是一种让人不
能理解的怪物。不过文学作品嘛,又不是中央文件,哪能那么周全。即便是中央文
件,也不一定每一句话都像数学公式那么严密。对贺家彬,田守诚的态度比较宽容。
一个小人物,能掀多大的浪也许事情不是发生在自己头上,人们也就比较想得开。
但对冯效先和宋克来说,绝不是抹抹稀泥就可以了结的。批评和自我批评固然是党
的优良传统,曾几何时,随着职位的不断提高,人的屁股也像老虎屁股一样摸不得
了。
  林绍同告诉田守诚:“听说宋克局长已经派人查过贺家彬的档案了。”林绍同
把那个“人”字说得很重。这等于提醒田守诚,宋克的老婆是干部司里一位专管干
部的处长。
  田守诚不赞同地说:“老宋这事办得太露骨了,传出去又是麻烦。现在人们对
查档案的这一套做法很反感,贺家彬不过是个做具体工作的同志嘛。”
  林绍同又说:“听说有人看见郑副部长和那个女记者在景山公园外面的街上溜
达。”
  田守诚立刻垂下眼睛,好像听到什么不愿意听的事情:“这算什么,又不是看
见他们睡在床上。”凭他和郑子云共事多年的了解,他知道郑子云不会做这样的事,
可他巴不得郑子云做出这样的事才好。田守诚知道,再没有比这种事更能毁人的了。
有时他觉得孔老二比中国历史上的任何人物都伟大,那得以跨越二千多年时空的封
建意识,之所以一代又一代地传递下来,直至现在还主宰着很多人的头脑,靠的就
是孔老二这个染色体。不过田守诚是讲求实际的人,他从不把精神耗费在还没有发
生的事情上。他对林绍同说:“我看,既然宋克同志他们有这样的意见,你不妨在
部里搜集一下对这篇文章的反应,适当的时候在党组会上议一议。”他没有说要搜
集什么反应,那是无须说的,林绍同自然清楚。如同一个精明的管家,来了什么品
位的客人,席间该上几个冷盘、几道热菜,心里早就有谱。
  郑子云在思想政治工作座谈会上的讲话,和风行一时的“兴无灭资”口号大唱
反调,上面不但没有微词,反而在报刊上、内部通讯上,左一篇报道,右一篇转载。
  前不久国务院某领导人准备召集重工业部有关同志研究工作,在田守诚提出的
有关人员的名单后面,亲笔加上了郑子云的名字。当田守诚按照惯例在前排——通
常是各部第一把手的座位——某个座位上落座时,那位国务院领导人高声地招呼着
:“郑子云,郑子云来了没有”
  郑子云简单地答道:“来了。”——听起来却踌躇满志。
  打倒“四人帮”以后,他似乎一帆风顺。
  这一切都不是没有意义的。自然啦,“四人帮”那个时期,郑子云又不是第一
把手,部里的事情也用不着他出来亮相、表态,那些个亮相、表态真他妈的坑人,
一次又一次地让人自己往自己腧卜抹黑。批邓的时候,郑子云又住了几个月的医院,
谁知道他真病还是假病。真是吉星高照,生病也生得是时候。“生病”真是天才们
的伟大发现。那位国务院领导人就曾经笑眯眯地问过他:“守诚同志,那个时候人
们都生病住院,你倒好好的,啊”
  那笑很有点古怪。
  那位国务院领导人还招呼着郑子云:“来,来,坐到前面来,坐到前面来。”
之后又加了一句“最近你们部的工作很有开展嘛。”
  这一切都不是没有意义的。田守诚非常熟悉高级政治生活,每一句话、每一个
姿态都是一个信号。这信号表明,郑子云的地位可能有所升迁。但把他撤下来,把
郑子云换到他的位置上这个可能目前还不存在。他知道,只要上面赏识他的人不垮
台,他就不会垮台。像洋人那样,今天可以是部长,明天可以去饭馆刷盘子那样的
事,在中国绝对不会发生。倒不是这个社会对他特别恩典,而是这么一来,便会动
摇整个干部制度,危及每一个即得利益者的利益。田守诚是太了解这一点了。只要
他政治上不出大问题——他想大致不会了,他已更加谨慎——他这个部长的级别就
会一直保持到终年。
  再说郑子云也决计不会同意这么干。
  但郑子云很可能会另有高就,自然出不了与工业有关的圈子,对他仍然是一股
潜在的威慑力量。郑子云虽然不会从个人好恶上对他做什么手脚,何况他们之间并
没有什么私怨,但是郑子云太了解重工业部的内情,指不定什么时候心血来潮,就
会抖落出来……
  还有他那套关于改革的梦想,鬼知道会不会有人赏识,一旦有人赏识,可就乱
了套。
  至于这篇文章在部里引起的骚乱,并不是一次真正的较量,一切迹象表明,还
不到当真的时候,他得稳住神。田守诚自信对中国政局的了解,远比郑子云透彻,
目前这种自由化的倾向,早晚会有人出来说话,对郑子云的所作所为,他不必花什
么力气认真对待,总会有一个时机,让他坐收渔人之利。
  部党组会议结束的时候,田守诚看了看表,差半个小时十二点。可以把那篇报
告文学引起的争议提一提,这个时间不长不短正合适。说太多也没必要,点点题就
行。
  他说:“还有点时间。有件事,需要说一下。”看着大家没太在意,他停了停,
等着静场。人们被不同话题分隔成若干小块的注意力,重又聚合到一起。只有汪方
亮一个人在“咔嗒、咔嗒”地折腾着别人刚从国外带回来的一个打火机。
  田守诚接着说:“这两年文艺界很活跃,不少作家提出要干预生活。我们部里
也出了个文学家,写了一篇关于曙光汽车厂陈咏明同志的报告文学,也算是干预一
下我们重工业部的生活吧。啊——看来我们这个部里,还是有人才的嘛,哈哈。”
  他笑,可他明明意识到,哪个单位里要是出了个写小说的,可真是一种灾难。
谁知道自己的一言一行会不会被他当成素材写进小说里去就是被写的人自己不对
号入座,了解内情的人也会在背后指指点点:这件事写的就是他。小说还会在全国
的新华书店里发行;也许有人会推荐给哪位副总理或中组部、中纪委的某位领导人
……
  郑子云点上一支香烟,并不吸,只是歪着头,眯着眼睛,看香烟头慢慢地燃。
  田守诚说:“我是个大老粗,不懂得文学。但早年在延安还是聆听过毛主席他
老人家的教导,文艺要为工农兵服务、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嘛,啊——”
  汪方亮插嘴说:“你最近看报纸了没有哈哈——”然后得意地环顾左右。
  田守诚知道汪方亮喜欢戳人家的蹩脚。部党组成员里,他能看得起谁最近他
的一份关于改革出口本部产品外贸体制的建议,很得一位中央领导同志的赏识,得
意之情更是溢于言表。
  不过汪方亮这话是什么意思呢难道他说错了什么田守诚在其他人的脸上,
看不出丝毫的异常。有人出于礼貌,有人早已练就了安徒生在《皇帝的新装》里描
述过的那种本领。汪方亮这么一哈哈,田守诚感到不那么踏实了,决定不再绕弯子,
单刀直人地说下去:“文章发表以后,在部里引起了很大的争议。把同志们的反映
集中一下,有这么几点:一、作品是不尊重历史事实的;二、陈咏明打击别人,抬
高自己;三、把别人的功劳归于自己;四、政治品质有问题。总之,这篇文章从社
会效果看,是影响安定团结的。”
  宋克急不可待地接着说:“不打倒‘四人帮’,他也搞不上去,现在让我去我
也行。我按党性原则办事,所以没搞上去。他拿一百块钱办三百块钱的事,没有鬼
办得到吗”
  合情合理!人的一切行为都可以找到合理的依据。
  好几颗花白的头颅,深有所感地摇动起来。
  孔祥副部长说:“说到底,我们还是集体领导嘛,有了成绩和功劳,应该记在
党委的账上嘛,突出个人是不对的。”
  孔祥有着四川人特有的嘹亮嗓门,这嗓门儿使他的发言有一种气势汹汹的派头。
一双圆睁的眼睛,在眼镜片后面闪着冷冷的、奠测的光。眼下好些事都让他反感。
文化人也来干预政治,他们懂得个“鸟”!顶好再来个反右运动,给他们全戴上一
顶右派帽子,弄去劳动改造才好。再不老老实实就枪毙他两个。江山是他打下来的,
身上两个枪眼还在嘛,现在倒让这帮子文化人来指指点点,笑话!咋咋呼呼!子弹
推上膛,全吓得他们屁滚尿流。
  自从郑子云在思想政治工作座谈会上作过那个报告之后,郑子云平时那些让他
看不顺眼的习惯,更加刺眼了:那总是漂白的硬领;每每坐下来之前总要提提裤缝
;给女同志让路;成天挂在嘴上的“谢谢”和“对不起”……郑子云除了知识分子
出身这一点之外,再没有什么可抓挠的了。出于一种职业习惯,孔祥希望在每个人
身上都能抓到些什么,那让他从心眼儿里感到生活的充实。
  郑子云的报告一直梗在他的心里,他说不准那报告究竟有什么地方不对头,弄
懂它是相当吃力的。凭着直觉,他感到那是一种威胁。虽说实现它还是一个遥远的
未来,到那时,不论他,不论郑子云早已化作白灰。可孔祥希望,就是化了白灰,
也应该让人毕恭毕敬地供着。
  正面反对郑子云不行,因为郑子云的位置排在他的前面。就连“文化大革命”
期间,那套已经嚼烂的套话,他也说不周全。更不要说准备一套系统的理论和郑子
云较量一番。
  妙!这句话说到点子上了。田守诚觉得这甚至是开向郑子云的一枪。比宋克那
句话高明多了,不在具体问题上纠缠,又可以堂堂正正地放到桌面上来。但是没有
人接上来。这些年人们变得谨慎多了,私下里说话要多解放有多解放,到了面对面
的时候,不是打哈欠,就是顾左右而言他,谁也不愿意得罪那个人。
第二十七章
 
  偌大个会议室,只听见一片“啪、啪、啪”一收一放把玩折扇的声音,和电风
扇嗡嗡作响的声音。
  蒙在沙发上的灰布套子;久已没有粉刷的、泛黄的墙壁;造型和工艺都极为粗
糙的烟灰缸子;十几张或困倦、或木然、或老谋深算、或不以为然、或激愤、或咄
咄逼人的面孔,全让人感到沉闷。
  不知谁把电风扇的风量开到了最大限度,呛得坐在跟前的郑子云透不过气来。
  他站起身,挪到靠近门边的一张软椅上去。对面,是整整一排窗,白杨树的浓
阴遮住了视线。透过树叶的缝隙,夏日里,颜色变得深邃的蓝天被切割成不规则的
小块。但他知道,越过这片树阴,仍是广阔的蓝天。蓝天!他的心,顿时豁亮了。
  人不可不依恋自然,也许这也是一种生态平衡。
  应该找一个星期天出去走走。不过好像时令不对,去香山应该在十月底,去樱
桃沟应该在春天,颐和园人又太多。可以去潭柘寺,“文化大革命”以前,郑子云
带圆圆去那里打过猎。猎枪在“文化大革命”中被抄家的人抄走了,新近又被人送
了回来。已经锈迹斑斑,像他一样,老了,生锈了。有个法国电影叫《老枪》,挺
不错的片子。《老枪》,这名字听起来有一种老辣、悲怆而壮烈的韵昧。是啊,老
也并不意味着报废,只要是条真正的“老枪”。
  郑子云那不为所动的漠然神情让宋克看了生气。热极了,纺绸小褂的腋窝全被
汗水打湿,宋克解开胸前的纽扣,滚圆的、绷在圆领衫里的肚子,示威一样突现出
来。他不满意这个会。其实,这个会和往常并没有什么两样,遇到扯皮的事情,总
是这么含混和暖昧地沉默着。他不便再说什么,因为他算是当事人,说多了不好,
难免不让人感到他带着个人情绪。
  他嫉妒陈咏明。正是因为陈咏明,他才从副部长候选人的名单上刷了下来。唉,
他是从哪儿蹦出来的都怪郑子云。要是他不推荐陈咏明呢推荐倒也罢了,偏偏
又把他推荐到曙光汽车厂,这不是要他的好看吗他渴望着陈咏明和郑子云的失败,
哪怕他们吃饭的时候硌了牙呢!他处处和他们作对,哪怕在和他的切身利益毫无干
系的事情上。他挨个打量着与会者的面孔,估量着谁会发言,谁会说什么样的话。
可是,有什么用呢所以郑子云才会显出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宋克把长长一截香
烟捻在烟灰缸里,那截香烟仍在冒烟儿,他顺手把茶水“忽”的一下倒进烟灰缸,
飘着烟丝、火柴梗、烟灰的黑水立刻溢了出来,沾污了浅蓝色的桌布。
  孔祥又说:“听说和贺家彬合写文章的那个女记者离过两次婚呢。”说罢,从
眼镜片后头,迅速地向郑子云射来两道警告意味的光。他说到“离婚”那两个字时
的口气,就跟说到妓院、说到花柳病一样。
  会议室里像加了兴奋剂,就连空气的流速,也似乎加大了许多,所有的脑袋全
向孔祥扭过去。
  郑子云暗暗苦笑:要是叶知秋能够结两次婚,也算没有白白地当过一次女人。
既然婚姻法上,明明白白地写着感情破裂可以离婚,为什么离婚在孔祥的眼里,却
成为一条应该受到指控的罪过呢他自己可以胡来,别人却不可以离婚。
  真岂有此理,什么样的乌七八糟,什么样的糊涂!汪方亮从软椅的靠背上直起
身子,提高嗓门说:“我们这是在开党组会。”他还想说,这里又不是茶楼酒肆,
说话严肃一些。可是他忍了下去,孔祥是主管政工工作的副部长,他手下那些人一
向和他不对付。汪方亮并不怕他们,只是让他们时不时地找点岔子,他还得分散精
力去对付,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眼前就有这样的实例:汪方亮准备帮一位老战友
把女儿从工厂调到部里工作,孔祥不但卡了他一个多月不给办手续,还告到部纪律
检查组。为这点事,纪律检查组郑重其事地找汪方亮谈过一次话。扯他妈的淡!什
么东西!装模作样,好像他们一个个都是佛门里六根清净的弟子。他当场就骂了孔
祥一顿。当着他手下的那帮子人,列举了孔祥某年某月走过什么后门;小姨子安排
在哪儿;二舅子安排在哪儿;某年某月孔祥和某某女士在某某饭店……从那以后,
两人很久都不过话。
  汪方亮说:“我向作者了解过,在这篇文章发表以前,陈咏明根本没有看过,
怎么能说他品质有问题呢”我告诉他,部里反应很强烈,问他:‘你有什么看法
’“他说:‘我认为在中国只能写死人,不能写活人。’”我很同意他的高见。
中国真是人口太多,人浮于事。一部影片可不可以上演,有时也要拿到政治局去通
过;一篇文章闹得重工业部人仰马翻,还要我们这些党组成员在这里讨论。我们就
那么不值钱女人可以不可以烫头发,据说某个市委讨论了三次……
  难怪我们大事抓不好,力气全消耗在拔鸭子毛这样的事情上了。“
  田守诚赶紧把撒出去的网往回收:“看来是作品本身不够实事求是,不是陈咏
明同志的责任。”
  孔祥和宋克的脸色立时显得更加阴沉了。
  当第一把手真不容易啊。
  郑子云说话了:“什么责任这篇作品到底有什么应该追究的责任还是不要
忙着下结论。我们可以一项项地、把那些所谓不符合事实的地方做一次核实。我会
派人去,然后我们再做结论。
  至于有人散布说,文章发表投有经过部党组的同意,这个情况,有必要澄清一
下。“郑子云两道凌厉的目光,直向田守诚射去。没有两下子的人在这种目光的注
视下,会感到张皇失措。然而田守诚却超脱地微笑着,仿佛郑子云说到的事,与他
毫不相干。田守诚的涵养可谓功夫到家,即使听了使他顶难堪的话,也还是显得那
么谦和。人家不是说吗,会逮耗子的猫不叫。不论和谁有了矛盾,就冲这谦和,道
理一准在他这边。有些人就是这么去评判是非的。”据我所知,那天部党组会除我
之外,还有别的一些同志也没有参加。
  这是一。第二,在讨论该不该发这篇文章的时候,党组内有好几位同志还没有
机会看到这篇作品,他们是在文章发表之后才看到的。
  第三,当时表示不同意发表的只是个别的同志,其他同志没有表示可否,更没
有形成什么决议。“他停了停,吹了吹香烟头上的白灰,好像不打算再说什么了,
沉默了一会儿,又轻笑起来,说:”我们好像成了文学评论家了,要是我干的不是
现在这个买卖,我真准备写小说去。现在我打算为这篇文章写篇评论,表示支持。
田守诚同志刚才说到社会效果问题,我很同意这个提法。要注意社会效果,但是有
一点应该明确,社会效果好坏的标准,由谁说了算是领导说了算,还是广大读者
说了算是只看近期效果,还是也要看远期效果“我看这篇文章的社会效果就不
错。我认识他们厂子里的几个青年工人,有位同志到家里去闲聊,还随身带着登着
这篇文章的杂志。我看了看那本杂志的标价:一元二角钱。我问他:‘你干吗花工
资的百分之三点五买这本书’他是二级工。
  “他说:‘过瘾。’”我问他:‘怎么过瘾’“他反问我:‘您看过吗’”
我逗他:‘没看过。’“他说:‘您怎么不看这第一篇写的就是我们厂长。您看
看就知道怎么过瘾了。’”我说:‘文学作品都是夸大的。’“他说:‘不,这里
件件写的都是真事。’”我跟他开玩笑:‘厂长是你亲戚吧’“他正色地说:‘
瞧您说的,不信您去厂里问问。’”你们知道我当时的感觉是什么我羡慕陈咏明,
要是我的部下对我也有这么深的感情,我就太知足了。
  “当然,也不是没人有意见。因为他撤消了大庆办、政治部和车间的专职书记
……
  “我们绝不能挫伤这样的干部。挫伤了他,就等于挫伤了几千名工人群众。这
样的干部不多,我们应该保护他。这个人也有毛病,过于严格、不通人情、方法生
硬、使人下不来台、民主作风差,别人有不同意见,他不能耐心地说服。但金无足
赤,人无完人,对一个人不能求全责备,对这篇作品也应如此。虽然结构上、语言
上、技巧上还有些缺点,没有很准确地表现陈咏明这个人,但作者有勇气去表现社
会主义新人,这一点就应该肯定。”
  田守诚决计不再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下去。这就跟下围棋一样,眼瞅这块活不了,
就别再往里头填子儿。于是,匆匆宣布散会。
  一觉醒来,身上是绵软的,嘴里也发苦。郑子云翻身起床,冲了一杯热茶,然
后在临街的窗前站下。
  马路上,几个游泳回来的年轻人,把五颜六色的游泳衣挂在车把上,小旗子似
的随风飘扬。一辆自行车的后座上坐着一个女孩子很像圆圆。短短的头发、两手满
不在乎地抱在胸前,交叉着两条晒得黝黑的长腿,也不怕从车上闪落下来。
  圆圆又和夏竹筠吵架了。就这么几口人,日子过得并不安宁。
  大至一个社会,小至一个家庭。安定团结!要是人的愿望能像萝卜、白菜那样
可以栽培就简单多了。想1止它长什么就种什么。她说话越来越随便,太过地刻薄,
也许像他。就连对夏竹筠也不够尊重:“您又想把我拉到骡马市去!您应该当个配
种站的站长。”
  天哪,女孩子。
  最近她对婚姻问题很敏感,而且明白地拒绝和家里人交谈。
  还振振有词地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您也有您的秘密。”
  他有吗他要有也许就好了。遗憾!生活里原该有许多的支撑点,一个不行,
其他备用的还可以投入运行。
  街上有树,有行人。但在炎热的阳光下,全像晒蔫了似的,显出没精打采的样
子。只有马路对面的树阴下,那个卖冰棍的老太太,不屈不挠地吆喝着:“冰棍—
—巧克力冰棍——”郑子云常看见她,和他差不多的年纪,筋骨蛮好的样子。矮小、
于瘪,棕黑色的面孔,像一具风干的面具,带着劳顿生活的痕迹。但她那还是很有
弹性的吆喝声里,还有一种可以和生活挣扎一番的力气。他呢,却已经在生命和死
亡的边缘地带摇晃了。秘书、保姆、办公室、汽车……已经使他软化。物质生活愈
是发展,人体对自然的适应能力可能就越差,而精神的触角却越发地敏感。
  他分明烦躁。为了什么上次的党组会并没有给他留下什么大不了的烦恼,他
经历过的多了。一九四二年整风,五二年打老虎,五七年反右,五九年反右倾,一
九六六年“文化大革命”……这算得了什么!他渴望人和人之间的相通、谅解、支
持。圆圆却说:“傻瓜才说这种话呢,都什么时候了,您还翻那本皇历。”
  现在该翻哪本皇历呢她的话不对。现代青年人的偏激。
  寂寞,寂寞极了。让烈日晒得冒烟的那条马路,让人联想起阿拉伯的沙漠。
  郑子云开始盼望有谁敲门,或有谁打来电话。哪怕跟谁聊聊常宝华的相声也好。
  隔壁的电话铃果真响了。郑子云微笑,巧!铃声响了很久,夏竹筠才去接它。
她的语气干干巴巴,不怀好意。
  只听见她一连串地发问:“喂,哪里”
  “你要哪里”
  “找谁”
  “你是谁”
  “找他有什么事”
  对方大概连个喘息的机会也没有。心里有鬼或是反应慢的人,让她像扫机枪似
的这么猛一通扫射,准得丢盔卸甲地落荒而去,往他家打电话的人,应该先穿上尼
龙避弹衣,或戴上防毒面具。
  夏竹筠在隔壁叫了:“老郑——你的电话。真讨厌,又是那个姓叶的女记者。”
  声音那么大,叶知秋在话筒里一定听到了。
  “是,我是郑子云。”
  叶知秋的声音里,有种神经质的兴奋:“我收到编辑部转来的一封匿名信。”
  “什么意思”郑子云看见夏竹筠伸长了耳朵停住了手里正在摇动的绢扇。
  “说我是个道德败坏的女人,除了和合作者睡觉,还和被写到的主人公以及某
副部长——也就是阁下,勾勾搭搭,编辑部不该发我那篇文章,诸如此类。”
  “我很抱歉。”郑子云打心眼里感到歉然,好像是他侮辱了她一般。
  “你觉得奇怪吗其实并不新鲜。连大名鼎鼎的某记者,写了一篇为好人伸冤
的报告文学,不也让人糟踏得一塌胡涂吗。”
  “我能为你做点什么吗”
  夏竹筠“啪”的一声把小折扇摔在茶几上。郑子云下意识地用手护住电话机,
好像夏竹筠会过来砸它。
  “不,不必,谢谢。告诉您的意思,不过是希望您当心暗箭,我估计这匿名信
是田守诚手下那些人干的。再见!”
  “再见。”
  太过分了。
  有过很多不愉快的事,郑子云可以不去计较,但不计较不等于不存在。
  郑子云在思想政治工作座谈会上的讲话,似乎引起了理论界和实际工作部门的
重视,各个方面到部里索取讲话稿和听取重工业部研究、开展这方面工作的情况的
人络绎不绝。接待来访者的工作,一直由部调查研究室的同志负责,因为在开展这
项工作中,他们是起实际作用的人,是了解情况的人。他们读过不少书,做过不少
研究,还到几个工厂去蹲过点,郑子云在讲话中提到的不少情况,都是他们总结、
提供的。
  田守诚事前对这次会议持否定态度,会后又对会上未能贯彻大庆的政治工作经
验和“兴无灭资”的讲话精神很有意见,后来不知又从哪里听到了什么风声,突然
通知部值班室,凡是到重工业部了解这一工作开展情况的单位,一律由林绍同组织
接待。
  用意很清楚。郑子云不愿把这件事的动机想得太庸俗。但到底,那是同志们日
日夜夜辛劳的结晶。
  现在,又去糟踏一个无权、无势,没有反抗和保护自己能力的弱女人。这些人
对付恶,是那样的懦弱、胆怯,对付一个女人,却是那样的强大、勇敢。何等的可
悲啊。
  夏竹筠连珠炮似的发问:“你抱歉为了什么你要替她做什么”天哪,她
想到哪儿去了。
  郑子云定睛看她。
第二十八章
 
  闪着珠贝一样色泽的拖鞋里,是一双如普希金在诗文中多次热情描绘过的、迷
人的小脚。那双脚,裹在进口尼龙丝袜里。白色丝绸的睡衣上,绣着两只暗红色的
凤凰。茜色的、洒满银色小花的绢扇,斜躺在丰腴的腿上。
  精致,淡雅。现代物质文明的精华。包括那头用乌发乳染黑、用阿莫尼亚水弄
鬈曲了的头发。
  只是她座下的沙发套子,相形之下,太过寒伧。
  在这简单的,凑凑和和、得过且过的客厅里,她像天外来客一样显得不真实,
让郑子云想起“七仙女”、“画中人”那一类的故事。
  他们结婚四十年了。每每郑子云越是细细地打量她,便越是感到陌生。
  “你是不是应该到医院去看看”他说。
  夏竹筠恨透了郑子云这种居高临下的绅士派头。一个喜欢胡搅蛮缠的人,老是
激不起对手的反应,比有个可以打平的对手更让她感到恼火。夏竹筠和许多浅薄的
女人一样,并不知道夫妻问最理想的关系,莫过于恩爱和谐,互敬互重。她喜欢炫
耀自己对丈夫的支配权以及自己在家庭里的统治地位,尤其喜欢当着外人,一展夫
人的威风。而郑子云这种该死的绅士派头,明明地透着一种彻骨的轻蔑,像一道铁
门,把她拦在一定的距离之外,使她超越不得。
  “你不要用这种口气和我讲话。”夏竹筠恨得用扇子骨敲着沙发的扶手。
  “我觉得你好像得了一种猜忌狂。你防范这个女人,防范那个女人,恰恰不防
范你自己。为什么把你自己看得这么轻,又为什么这样死乞白赖呢我对有些女人
感到不理解。她们年年过三八节,天天高喊妇女的解放,回到家里却和依附于丈夫
的旧式妇女没有什么两样。我以为仅仅把妇女解放运动理解为争取政治、经济地位
上的平等是不够的,妇女解放还应该靠自己的自强,而不是靠——”他停下来,看
着夏竹筠的头发、服饰。“她应该不断地进取,让她的丈夫崇拜她的人格、精神、
事业,而不是把她当做一朵花来观赏……”
  他还想说,借婚姻的锁链,把自己挂在男人脖子上的办法,是消极的办法,是
妇女无能和无志气的表现。只靠法律和社会压力把丈夫和自己压合在一起,反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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