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_9 张洁(当代)
  “乒!——乓!——”又一个二踢脚在她们的窗前炸开了。禅月捂住耳朵,“哎呀,吓死人啦!”
  叶莲子往窗外看看,一院子小孩在放炮,“别出去啁,净放炮仗,看崩你的眼睛。”
  走廊里是迎来送往的嘈杂声,“给您拜年了,嘿,过年好!”
  “好,好,大家好!”
  有人敲门,叶莲子觉得奇怪,谁能给她们拜年?
  开门一看,门外站着一个年轻、孔武、面色烈戾的男人。她颤颤地问道:“请问,您找谁?”
  杨白泉把她往旁边一扒拉,对着闪开的大门问道:“吴为在不在家?”
  吴为一听找她,赶紧迎了出来。一看是张没有见过而又不善的脸,就先害了怕。因为不自量力地参与了为胡秉宸讨说法一案,早就听说有人要来硒她的家,先就矬了几截,忙问:“请问您是哪个单位的?”
  他没有回答吴为的问话,只是站在门外厉声说道:“找的就是你。我警告你,你要是闹得我家破人亡,我就让你们家吃不了兜着走!”他拿眼睛扫了扫吴为和叶莲子,还有在吴为身后探头探脑的掸月,算是向她们老少三代女人一一分发了告示。
  不论吴为,还是叶莲子,还是禅月,即刻明白了来人的身份。公寓楼梯上川流不息,来往拜年走亲戚的人等也停下了脚步,等着给那年节再添一份热闹,何况吴为本就是个声名狼藉的女人。
  叶莲子一看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就明白了这是杨白泉精心设计的时间和地点,赶忙在吓得失去血色的脸上推出一个微笑,劝让着:“请进,请进。”
  可是杨白泉横立门口,睨了她一眼,完全没有挪动的意思,两只眼睛如两把刚刚磨好的快刀,剁肉似的剁着吴为。
  叶莲子希望尽快躲开这个毫无隐私可言的门户大敞之地,就去搀扶杨白泉的胳膊,“有话请进来说。”
  杨白泉把胳膊横里一抡,就把叶莲子抡了个趔趄。她那老迈的身躯哪儿禁得住这种胳膊,身子由不得向右侧一倾,斜倒在右侧的墙上。幸亏有墙接着,不然非被这一胳膊抡倒在地不可。
  禅月赶紧走出大门,搀扶起叶莲子。
  杨白泉好像沽了一手脏土,拍了拍手,从容穿过围观人群,扬长而去。
  叶莲子一关上大门,眼泪就下来了。
  掸月说:“他这是欺负咱们家没人,我要是个男孩子,非给他一嘴巴子不可……胡秉宸要是个男人,就该站出来承担责任。他既不出来承担责任又拖着你不放,是什么意思?这种男人就是跪在脚底下求我,我也会把他一脚踢开。他应该找自己父亲算账,问问他父亲:‘你为什么在对吴为进行一番道德教育之后,又去追求她?’对他父亲说:‘你要是重新把人家老少三代推进火坑,毁了人家-一家三代的前程,我就把你那虚伪的面具公布于众!’凭什么找咱们闹腾!”
  叶莲子觉得一下子又跌回社会的底线,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老泪纵横地央告吴为:“吴为,吴为,你愿意爱谁,妈从不管。可这一次妈求你了,看在禅月的分儿上,别再和胡秉宸来往。为你过去的错儿咱们受了多少年歧视,现在好不容易才成了受人尊敬的作家……这个身翻得多么不易。现在又一个跟头栽在胡秉宸身上……禅月是个好孩子,她不该再跟着你受世人的白眼儿。妈给你跪下了,磕头了,行不行?”
  她花白的头颅,在水泥地上磕得噔噔响。禅月忙去拉她,“姥姥,姥姥!”可是此时此刻叶莲子力大无穷,像要疯了的样子,一急之下,两眼立刻蒙上一层白雾。白雾盖住了她的黑白眼球,那双眼睛立刻变成了两个灰色没有哇命的空洞。她又一把拖禅月跪下,“来,跟姥姥一起给你妈磕头,让她为你想想:”
  吴为也赶紧扑通一声跪下,禅月抱住叶莲子,“姥姥!——姥姥!——”她们三个人就这样跪在地上,哭成一团。“妈,我不是不听您的话,他现在的处境太难、太难,真是四面楚歌。白帆虽是为了整我,可她联合的都是与胡秉宸政见不同的,还有那些因为各种矛盾和他纠缠不清的人,动用的是当今最有杀伤力的关系……想从我这里打开缺口,目标冲着胡秉宸。他又病成这个样子,命都难保,怎么反手?……这种情况下,不要说把他交出去解脱自己,就是离开他,良心上也说不过去……”
  即便这种时刻,吴为还丧尽天良地想:杨白泉的背影,多么像胡秉宸啊!为此她真想再看那个杨白泉-眼。
  叶莲子一听白帆的后台那样伟大,更害怕了,“听妈的话,放手吧,他都顶不住那些压力,你一个平头老百姓就能顶住?你也不想想,要是你有个三长两短,妈妈年老体衰,禅月还没成人,丢下我们一老一小,谁又能来管我们呢?”吴为无言以对。她何尝不晓得厉害。面前是一台巨大的天平,一头是一家老小的前途,另一头是胡秉宸,她必得决定取舍,必得毁去一头,没有调和可言。若选择胡秉宸,禅月和母亲又得重新落人任人轻蔑的低贱生活。
  对她是活该,因为她爱胡秉宸。可是年迈的母亲和刚绽开两瓣芽苞的禅月为什么要为他受苦?要是弃他而去……他总是说:“你不能跳出去,你要是跳出去,我就要死了。”
  禅月一跺脚,把她们两人来来回回看了一会儿,说:“姥姥,妈妈,瞧瞧你们爱的都是什么人!哼,咱们家的这个咒,到我这儿非翻过来不可!”
  她说到做到,叶家两代女人的命运,后来正是从她而始才彻底翻个儿。
  叶莲子说:“既然他们的目标不是你,你为什么要替他做这个挡箭牌呢?”
  “要是顾秋水遇到这样的麻烦,您肯定也会奋不顾身的。”
  “不是妈妈见死不救,当初你要是听妈妈的话,何至陷得这么深……我说话你别不高兴,到头来吃亏的还是你,不信就走着瞧。”吴为并不知道叶莲子有一双很“毒”的眼睛。吴为和胡秉宸的爱恋伊始,叶莲子就看出吴为大难将至,但是吴为走火人魔,根本听不进她的规劝。吴为问:“您为什么反对?您倒是说出个道理。”
  “说不清……不光是道德不道德的问题。总之是不行,不行。你要是不了断和他的关系,这辈子就要毁了。”
  直到叶莲子故世、胡秉宸和她离婚之后,吴为才悟到叶莲子果然眼力非凡,才悟出叶莲子为什么不顾一切让她了断与胡秉宸的关系。
  可是当初,有多少次她们母女为胡秉宸吵得天翻地覆、反目成仇,逼得叶莲子几乎离家出走。
  吴为明知她无处可去,却狠心地说:“走就走,别拿这个威胁我!”
  为了那个胡秉宸,吴为把含辛茹苦将她拉巴大的叶莲子逼人了绝境,也把自己逼人了绝境。对胡秉宸和对叶莲子的爱,如五马分尸,将她的心、她的身首,撕成了碎片。眼见吴为濒临灭亡的深渊,作为母亲,叶莲子怎能不拼力阻拦?不得已转求胡秉宸。
  她不敢求见胡秉宸,只能给他打个电话。“求求您,可怜可怜我们一家老小,放过我的女儿吧,这件事不会有好下场。您是老干部了,知道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我求求您啦……”
  应该说胡秉宸是个心地善良,从来谈不上歹毒的人,只是他做惯了大家的少爷,做惯了人上人。
  没到解放区之前是上等人,到了解放区以后是上层人,可以说是一辈子居高临下,惟我独尊。如今一个退休的小学教师也来对他说三道四,实在让他哽噎难咽。要不看她是吴为的母亲,胡秉宸当场就让她好看。
  可是恃才傲物的胡秉宸,又该藏着多少鄙薄、刻薄他人的技艺?
  加上党内几十年对偶、对仗、对局、对应的经验,只需点滴小技,就将一生忍气吞声、笨嘴拙舌的叶莲子,捉弄于股掌之上。
  不要说退休的小学教师叶莲子,就是他那个比叶莲子有身价的老丈人——白帆的父亲,他又何曾放在眼里?
  有一次他非常不屑地对吴为说:“白帆的父亲是个旧法院的书记官,又是‘中统’,也就是特务,北平大学国文系的毕业生,年轻时还是赌棍。分家时候给了他一栋房子,大概值二百块光洋,他一个晚上就输掉了一百七十块,一栋房子没了。后来只好住在一个大户人家后园的一间小屋里,还在床底下挖了个坑养鸡,他睡床上,鸡睡床下。我第一次去看他的时候,因为穿着西装很神气,他一慌,养的鸡就从窗户里飞了出去,他就跑出去撵鸡……我当天晚上就乘火车走了。解放以后我去看他,给他留钱他不要,一定要我寄给他,因为汇款单上可以看到寄款人姓名和寄款地址:某某部、某某人,他可以拿去给人看,对人家说:‘看看,我女婿是个部长,每个月还寄我一百块钱,我女儿没有白嫁一个部长。”他虽不会长久记着他人的冒犯,可也不会忘记叶莲子的不识抬举,竟然拒绝了他这个赏赐,让从未遭遇过拒绝的他,遭到了平生第一个回绝。
  特别是把吴为娶到手之后,叶莲子与他的对垒更以一败涂地而告终。
  这难道不是吴为对在苦难中挣扎-生,与她相依为命的叶莲子的彻底背叛?
  胡秉宸得意之时,却忽略了或是说根本不可能了解,叶莲子在他那里受到多少委屈,吴为和他就有多少不能消解的死结。
  虽然叶莲子从未对吴为说过胡秉宸对她的鄙薄、刻薄,但不论是叶莲子或是胡秉宸都不知道,吴为有一种感知叶莲子的天分,否则她就不会在十个月大的时候,哪怕自己又馋又饿,董家大哥给她一个馒头也会先让叶莲子吃。
  十个月!
  平心而论,胡秉宸没有盼着叶莲子死或是高兴她死,但她一死,他却禁不住想,今后吴为将完全归他所有。可是他错了,叶莲子一死,他反倒彻底失去了吴为。
  叶莲子,和他曾经给予叶莲子的鄙薄、刻薄,永远地站在了他和吴为的中间。
  特别是叶莲子“七七”没过,他就急着和吴为做爱。
  刚刚丧母的吴为,强忍悲痛,积极配合,希望为他补上多日不曾尽欢的一课。她一面恳求叶莲子的在天之灵原宥,一面不停地淌着眼泪。吴为的眼泪顺着面颊流下,打湿了胡秉宸衬在吴为颈下的胳膊,可他佯作不知,继续奋斗。不能怪他求欢心切,以他对性爱的理解,世上哪有禁得住性爱诱惑的人?他以为通过他的努力,总会使在悲伤中不能自拔的吴为高兴起来。没想到他越是努力吴为哭得越是厉害,原本不出声的淌泪,变成了可闻的抽泣,他不能继续佯装不知,只好悻悻作罢,跳下床去,吼道:“我作为一个男人的一生,全让你毁啦!”然后抱起被子,到芙蓉房间睡去了。
  如果一个承欢男人的受体,在男人畅享床第之乐的当儿,竟是这种竞技状态,对那进入“状态”的男人,无疑是当头一记恶棒,所以就不应对胡秉宸的愤懑表示非议。此后不久,吴为患了输卵管结核,他们的做爱,就变成了科学实验室里严谨的科学实验,或是外科手术室里的手术。
  到了他们婚姻的后期,除了逃离胡秉宸的前,吴为不得不苟且地与他有过最后一次不成功的做爱之外,他们根本就不做爱。
  胡秉宸不是没有机会弥补叶莲子去世后在做爱这个问题上给予吴为的伤害,可是这个机会,却让一个也许是偶然的失误,彻底毁灭。吴为已经非常不习惯当着胡秉宸裸体,那一天她在卧室换衣服的时候,要求胡秉宸出去,胡秉宸不肯。她想想,也对,一个女人怎么能对自己丈夫提出这样的要求了。
  她背着脸换她的衣服,并不知道胡秉宸用怎样嫌弃、鄙夷的目光打量着她的躯体。事情至此也就罢了,可是胡秉宸突然说道:“想不到你身上的肌肤,已经松弛下垂得这样厉害。”
  也许这只是一种心情的流露,完全没有侮辱她的意思。她和他之间因为年龄造成的各个方面的差距,现在已经拉近,或不过是他企盼已经拉近。随着这些差距的拉近,他的心理障碍也一步步消解。虽然吴为从不在意这些差距,可是他一直心存暗鬼。
  在吴为听来,却是满怀兴狂的恶意。
  也许谈不上恶意,胡秉宸只是看不得比他少了二十多个年轮那个躯体上的肌肤还紧绷着,还闪现着健康的亮泽,还富有弹性,让他又是妒忌又是渴望。是啊,她身上的肌肤,至少还有二十多年才会沦落到他现在的状况。
  所以他从不放过摧毁这个差距的机会。
  这摧毁是这样地行之有效,特别是这一次,简直可以和一九四五年美国人扔在广岛上的那颗著名的炸弹相提并论,让负隅顽抗的日本人终于抠掉了那面膏药旗上的膏药心。从十九世纪末就硬贴在环太平洋区域上的那颗毒太阳,终于沉没太平洋底。
  胡秉宸可能不知道,这种不能算是不美好的愿望,不只摧毁着他和吴为之间的差距,也摧毁了吴为对性别的兴趣,那才真是彻底摧毁了吴为作为女人的一生,同时也就连带着摧毁了他们之间的性爱。
  也就难怪胡秉宸和她离婚后,有朋友看她像个孤鬼似的飘来荡去,好言相劝道:“不谈爱情,哪怕找个伴儿来陪陪你也好。”
  她怪怪地看着那位好心的朋友,阴阴地说:“你觉着两挂老肉,力不从心地在床上纠缠不已,有什么观赏价值吗?”让不明就里的朋友,心里一堵。
  吴为本就不愿在胡秉宸面前裸露,更想不到被一个男人这样地打量、评判,简直像评判一头牲口,哪块肉可以用来烤牛排,哪块肉可以用来红烧,哪块肉可以用来熬汤……不,即便是自己的丈夫也不行。她刷地转过身来,什么也没说,只是非常不对劲地看着胡秉宸。
  多年前,他们结婚的时候,胡秉宸全身的肌肤就已松垂。那松垂的肌肤,严重到使他看上去简直不像个男人而像个女人,而且是非常老迈的女人。可是她从不在意,他的躯体对她并不重要,她要的是他这个人和他的爱。
  想不到他倒先嫌弃起她来。
  她那不对劲的神态后面,汹涌着千头万绪、千言万语,哪怕说出一宗,也会让胡秉宸难以自容。可是她不说,一个字也不肯说。
  也许她还爱他。不要说对一个还在爱着的人,哪怕对一个不相干的真有必要做一番自省的人,她也不能说一句:“请看一看你自己。”
  因为他真的上了年纪。对于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一旦提醒他,他才是应该得到这种评判的人,他该多么伤心。
  年龄的差距,尤其在性爱问题上,结婚初始就决定了他们地位的尊卑。她始终把他那上了年纪的男性自尊,看得比她这个女性的自尊更为重要。不论胡秉宸怎样伤害她,她也不愿在这种可能要一个老男人命的问题上,对他以牙还牙。
  如果他比她年轻,或哪怕仅仅比她大几岁,她才不会有如此的雅量。
  所以胡秉宸也就根本不能懂得,吴为这个不对劲的神态,决断了他们之间的什么。
  当他再想和她做爱的时候,她就想方设法,左推右挡。这使胡秉宸非常恼恨,多少次无情地说:“白帆从来不敢对我这个样子。”
  “那你为什么跟她离婚?”
  “因为她不让我操了。”
  吴为不介意这个“操”字,毕竟他是延安出来的,何况她自己就常常出言不逊;即便胡秉宸常常使用这一类的字眼,可是一穿上外衣、走出家门,特别见到知识女性,还是一个英国绅士。
  她介意的是她在胡秉宸心目中的地位。如此说来,她的地位又比白帆好到哪儿去?“你——你——那就是说,你不过是想找个可以操的女人,对不对?”
  可他明明爱过她,并且爱得死去活来呀!
  胡秉宸没有回答。他说的虽然是气话,但也不能算错。认真说起来,当初他和白帆结合,不就是要找一个挨操的女人吗?不然以他的风流倜傥,怎么会轮到白帆?
  一九三五年和一九三六年那两个旧历年,作为经典,在叶莲子心中永存。从腊月二十三他们就开始筹办年货。顾秋水还给叶莲子买了一些杂拌儿、干果。要是一小在北平城里长大的男人,过年想到给老婆买点杂拌儿干果也不为奇,可顾秋水是条东北汉子。当男人还待见一个女人的时候,在宠爱女人的问题上,真有无穷无尽的想像力,可以创造出多少让女人永志难忘的效益啊!
  他们在东四牌楼的每一个席棚里浏览,卖年画的一边翻着大摞年画,一边唱着年画里的故事。按照顾秋水的意思,他们选了比较素雅的《西湖十景》,没有选那些戏出儿或是胖娃娃,或是花鸟鱼虫。
  叶莲子按老家的习惯,包了酸菜猪肉馅饺子,配着豆腐乳、韭菜花的作料。酸菜是她自己腌的,还煮了一锅五花白肉酸菜粉丝汤,给顾秋水弄了四小碟酒菜。
  刚拿起筷子,大门外头就喊上了:“送财神爷来啦!”
  对屋的杨大哥和杨大嫂就喜喜兴兴地出去接财神爷,少不了多给那些送财神的穷孩子几个钱。杨嫂对他们说:“大过年的,大家讨个吉利吧。您二位吃年夜饭哪?”
  叶莲子说:“正要吃呢。”
  吃完年夜饭,叶莲子穿上那件驼色大衣,和顾秋水到街上看放花。又空又深的大街胡同瞎了眼、似的,只有店铺外面的灯,在雪地里冰花似的眨巴着。猛然蹿出一枝花,像谁冷丁甩出一条带闪的鞭子,往黑夜上抽了一下。
  没有亲朋他们也守岁到了五更,吃完黍米年糕,叶莲子说:“怪冷清的。”顾秋水拍拍叶莲子的肚子,说,“还有他和咱们一块儿守岁呢!”
  没等睡下,爆竹就响起来了。当第一声迎新的爆竹,紧咬着辞旧最后那声爆竹响起来的时候,叶莲子感到吴为在肚子里踢了一脚。
  她愣了一下,但没有对顾秋水说。吴为这一脚有什么意思?也许有,也许没有。
  这样的日子,其实也很平常,但在叔叔婶婶那个底版的衬托下,以及后来几十年孤灯夜雨、长夜难眠的日子里,就显得格外绚丽,让叶莲子受宠若惊,难以忘怀。
  除了禅月,叶家上两代女人,一直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的人,对温度的感觉通常不大正常。
  吴为实在不该为叶莲子“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之说气馁,她对叶莲子的爱,不过是下一代对上一代的爱,这就注定这种爱,不可能像上一代对下一代那样,在所有细节上绵密周到、竭尽全力,更何谈顶替男女欢爱的甜蜜?
  正如后来定居美国的黎巴嫩作家纪伯伦所说:“你是一具弓,你的子女好比生命的箭,借你而射向前方。”
  吴为不过是借叶莲子而射向前方的箭。箭与弓怎能同日而语?箭是无法回头看那把借以向前的弓的,而弓却永远盯视着那借它而射向前方的箭。
  像十月革命阿芙乐尔巡洋舰上的那声炮响似的,这日子终于在一九三六年底,被西安事变的一声枪响打碎。那天早晨,顾秋水看到张学良将军被扣南京的报道后,没等去上军训课就赶到包天剑家里,痛哭流涕地拍着手里的报纸说:“完了,全完了,我们再也回不了东北啦!”
  他完什么完?回得了回不了东北和他又有什么关系?顾秋水在东北既没有一两银子也没有一寸地。到了这时,他在东北军中更无一官半职。
  可他也不是瞎起劲。
  他的寄托虽然遥远,总还算是有所寄托——有张学良,就有东北军的前程;有东北军的前程,就有包天剑的前程。而他这个脑袋一热,辞去军中职务沦为清客的人,也就有了前程。打回东北去,是五十万白山黑水男儿的千秋家园梦。
  至于没离开东北、进关以前是怎么回事?忘了。打回去以后又能怎么样?那是以后的事。
  顾秋水同样该有此一劫。一九三三年保卫热河一战,被彼时的公子哥儿将军张学良,视为自一九三一年九一八事变后的翻身仗,以报国恨家仇,一洗“不抵抗将军”的恶名。
  其时,他身为军事委员会北平分会代理委员长,不但可以全权指挥东北军,还可以蒋介石名义,指挥华北以及冯玉祥、阎锡山各部。刚才还与奉军兵戎相见,对委员长蒋介石尚且离心离德的各系军阀,怎能听从一个代理委员长张学良的指挥?
  在战前各有关将领讨论兵力部署、各部任务、协调作战的计划会议上,空头代理委员长张学良,饱尝所谓由他全权指挥的各有关将领不受军命,当场顶撞、驳回的耻辱。
  不说作为一个指挥官,就是作为一个男人,何尝不是奇耻大辱!但他忍辱负重,委曲求全,只求一胜,守住热河。
  热河一战,是张学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自戕”以明志的悲壮之举。
  勉强拼凑的两个集团军尚未出兵,就因第二集团军汤玉麟军团属下一个旅的投敌,几处城关陷落。汤司令调转指挥刀,不曾迎战日军便向京、津撤退。负责第二集团军的总司令,竟然找不到军团指挥汤玉麟受命;而阎锡山应派的两个骑兵旅一骑未发;孙殿英军团也在赤峰观望不前,只剩下集团军光杆总司令坐守承德。
  这个号称两个军团、二十万兵力的战役,投入的实际上只有东北军一支孤旅。
  日军仅以一百二十八骑便占领了承德,热河相继失守。张学良满怀雪耻希望的一战,不但没有为他洗去“不抵抗将军”的耻辱,反倒使蒋介石如愿以偿,并以此为口实,逼他下野。
  下野后出行欧洲回来的张学良,洗心革面、脱胎换骨之变,这里不再赘述。
  第二集团军包天剑旅,正是在没有左右翼协同、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受命向古北口挺进。
  二营中尉顾秋水,在包天剑指挥下参加了古北口毫无胜利希望的一战。
  败兵如决堤之水四处漫流,团长和顾秋水以及团里的一个营长,不得不左拦右截。顾秋水举着枪横在大路上喊道:“给我往前冲,往前冲。不许退,不许退,谁再退我就打死谁!”日机的飞行高度很低,简直就在机枪的射程之内。顾秋水恨恨地甩着手里的枪,痛惜它不是一挺机枪,让他坐失战机。继而左顾右盼,好像庄稼地里即刻能长出一挺机枪。
  日机嚣张地擦着人们头顶来回飞旋,不要说瞄准,就是闭着眼睛瞎打也能命中。
  炸弹落下的瞬间,四野突然变得无声无息,只见肢体和军装的碎片在弹雨中飞扬,如无声电影中的画面。
  怎能妄议新兵在战场上的价值远不如他们带来的麻烦?即便骁勇善战、久经沙场的军队、老兵,一旦沦为败兵,即刻就迷失往日的冷静和经验。
  败兵们在暴雨般密集、猛烈的轰炸扫射下,没头没脑,忽而向东、忽而向西地逃窜。越是害怕越是挤成一团,忘记了疏散隐蔽的要点,像特地为一颗颗炸弹摆设的木偶玩具,一个炸弹下来,死伤就是一堆。从古至今,仗,其实就是这么打的,以后还可能如此杂乱无章、如此偶然地打下去。
  不管军事家们写了多少兵法,不管发明了多少新式武器,自有人类以来,战争就是这么一个古老的公式,在进攻与反攻之间,跑来跑去。
  顾秋水又能高明到哪里去?他只好指挥士兵,滚人路旁的壕沟隐蔽。
  这时,包天剑旅长也退到山坡底下,和那些败兵一样,直愣愣站在公路上,不知何去何从。包天剑旅长会杀人、放枪,但是不会打仗,而且也不妨碍他日后当个不会打仗的师长。
  顾秋水不愧学过炮兵,能准确辨知炸弹飞来的方向。作为一个下级军官,他惟一的选择就是在炸弹过来的时候,扑在包天剑旅长的身上。
  几年军粮吃下来,顾秋水知道脑袋不过是子弹暂时托他保管的一个物件,他终于不怕了死。尤其当死亡只是一个瞬间,挺一挺就可以过去的时候。
  但是他怕苦,因为不躲不闪、硬挺着把苦一点点地吃下去,需要具备一种非凡的品格。
  他扑向包天剑,又搂着包天剑就势一滚,跌落在公路旁的壕沟里。炸弹在紧挨着他们的路面上挖出二个大坑,边缘正好切过他和包天剑隐身的壕沟。
  除了耳朵有一阵失听,他们没有别的损失。
  这是个战场上的老故事,不管过去或是后来,战场上有太多这样的故事。
  虽然是个老故事,包天剑还是感念顾秋水的救命之恩。是厚道主子对忠心仆人的那种感念。
  这一枚没有投中的炸弹,成就了包天剑和顾秋水的一段缘分。
  包天剑旅长从壕沟站起后对顾秋水说:“到石匣,赶紧到石匣去,截住逃兵,收集溃军。”
  顾秋水双脚啪地一并,举手敬了军礼,冒着日军飞机的轰炸扫射冲了出去,速度之快就像包天剑扣了一下扳机,把他从枪膛里射了出去。
  这些动作的一招一式,没有因滚落壕沟而些许走样,顾秋水原本真能做个好军人。
  没有死在炸弹下的顾秋水,很快就享受到这一颗没有命中的炸弹带给他的效益。
  两天之后,中尉顾秋水被调至旅部,在包天剑身边做一名上尉副官。
  可是包天剑只赏了顾秋水一张门票,里面的暗道机关,还须他独闯三关,一一破解。
  包天剑的卫队和随行人员,人人骑有一匹好马。顾秋水离开二营的时候,把他的老马交还了二营营部。到旅部报到后,旅部就给他另配了一匹。
  那真是一匹好马,烈马,曾是热河总督的坐骑,总督退役后一直虚骑以待,奔跑起来身影不见,只觉得一股黑色疾风骤然刮过。
  马像人一样有自己的性子,性子不烈的马,可能也就成不了一匹好马。就像《红楼梦》里的晴雯,要是不撕扇子也就不成其为晴雯了。
  顾秋水一骑才知道,那马不但烈、不但好,更不知道谁使的坏,在马蹄上钉了个钉子。一匹烈马,蹄子上再钉个钉子,就和疯马差不多了。这是一个货真价实的下马威。
  那些在绿林里几经生死才混到这个地步的人,怎么能信服这个初出茅庐的小子?有人说了:“不就是在地沟里打了个滚儿嘛!”
  不像那些人,顾秋水没有老关系,只不过包天剑对他不错而已。
  在兵营里,长官的赏识并不一定能让人有个立锥之地。就算你当了老大,说不定也有人在后头开黑枪,马蹄上钉个钉子算是客气。
  也不能说人们欺负他,对一个新来乍到的人,这是兵营的洗礼。他宽慰自己,天下哪一处不是营盘?可能还不如兵营的直截了当。
  有人劝他换一匹,新来乍到谁能给他换?也不能找回二营那匹老马,人家跟着已然当了师长的包天剑一走一溜风,他总不能跟在后面紧迫。
  要想在师里站住脚,就非驯服这匹马不可!
  可是连骑都很难骑上它,更不要说驾御它。只要看见他一捋缰绳,它一尥蹶子就跑远了,怎么弄也弄不回来。偶尔骑了上去,它也是前蹦后跳,非把顾秋水摔下来压在身子底下才算罢休。
  人们都没守在一旁看那匹马如何整治顾秋水,人人也都没有漏过一个顾秋水驯马的细节。
  他一边绕着那马匹兜圈子,一边酸楚地想:是男人都喜欢拍胸脯说自己“男子汉大丈夫”,就是你自己不拍别人也要逼着你拍,可“男子汉大丈夫”那么容易成就?
  一九二八年在山西龙泉打阎锡山,顾秋水当时在炮兵连当排长。
  城墙很高,不好攻,战士们刚爬到一半就被打下来了。所以那一仗从头年十月直打到来年春天,部队在山上的猫耳洞里待了将近牛年。那时他刚满二十岁,老兵们本来就看不起他,又日夜在一起混了半年,连最后那点官兵界限也没有了。他们老是问他:“你打过仗吗?”拒流河平叛郭松龄那一仗,他根本没赶上最较劲的时候,只好支支吾吾。
  好在山上有三个排、六门炮,他那两门炮在防界线后的工事里藏着。还有几门直弹道、打坦克用的平射炮和几门山炮。平射炮用不着,山炮有时还打几下。
  他对那两门炮充满了兄弟情谊,如果没有那两门炮,就成就不了后来的顾秋水。
  每次开炮以后,顾秋水都要站在山头上,查看一下打中没有。对面阎锡山的部队看见了,就朝这边打机关枪。他让兵们赶快进猫耳洞隐蔽,自己殿后。子弹在他腿缝里嗖嗖地钻,跟用剃刀紧贴着腮帮刮胡子似的,几乎剃了他的蛋。一个连长就是那样打死的,子弹打在了膀胱上。身上还有九十多块钱,让随从兵拿走了,顾秋水硬是逼着那个随从兵交出来,还给了连长的家属。
  他的腿缝,夹着那些子弹,硬撑着自己不要在士兵面前张皇失措,乱了阵脚。
  就是这样,拿他的命换得了老兵的认可,一步一步走向“男子汉大丈夫”。
  阎锡山一定没想到,他那几颗差点儿剃了顾秋水蛋的枪子儿,竟还有成就“男子汉大丈夫”的贡献。那一天又出去驯马,营房的窗户后面,立刻闪烁起点点阴火,夜晚走坟地似的。
  顾秋水左手松松地吊着缰绳,不但不捋还耷拉着,和马儿脸对脸地往后退着走。退着退着,不知退了多久,马儿脑袋一仰一仰的,对着他的脸噗噗喷气。他还是耐着性子退着退着,直把马儿退得腻烦了,看准马镫子,冷不防右手一拽缰绳就骗腿儿骑了上去。这一回,他就像钉子钉在了它的身上,任它怎么蹦鞑他也立志跟它同归于尽了,这才制伏了那匹马,人们也才服了他。
  后来他又让兽医给它拔去了马蹄上的钉子。
  那马跑得真是快啊,把那些讪笑过他的人远远甩在了后头。那哪儿是人的坐骑,它是造就英雄好汉的一匹神驹啊!顾秋水骑在那匹马上的英姿,又让那些草莽英雄生出多少艳羡和不甘哪。
  因为它跑得太快,后来还是出了一回事。
  部队从霸县移防,因到中药铺为朋友“借”钱耽搁了出发的时间,回来后急着追赶队伍策马猛飞,没看见前方有四个桩子。马儿跑得太快,等顾秋水看见那四个桩子时已来不及躲闪,他的右膝撞在一个桩子上,膝盖肿得不能打弯,很久很久才好利索。那时日日还要行军,幸亏他的左腿还能上马,这也算是为朋友两肋插刀一个小小的后果。
  从南京报考蒋介石炮兵学校回来,马死了,人们说它得了肺病,他为这匹马心情不畅了好几天。
  而后几件看似无关宏旨的小事,又为包天剑和顾秋水这段缘分结了几个死扣。
  一九三四年三月间,蒋介石召集西北、东北军将领赴江南参观,顾秋水随包天剑一同前往,他们在南昌住下,然后乘汽车去南丰县参观。那时南丰县刚从共产党手里夺回,南丰县临时修建的机场上,停放着很多轰炸机和准备用来轰炸红区的五百磅炸弹。南丰城外的碉堡更是密如丛林,那是蒋介石的高级谋土杨永泰“碉堡计划”的一个部分。顾秋水对包天剑说:“这个威风哪儿是摆给共产党看的,明明是摆给咱们看的呀!”让懵里懵包天剑顿时开了窍。
  同年六七月间,蒋介石又在庐山成立军官训练团,调东北军和西北军校官以上军官前往受训。
  将官——级先行,顾秋水又随包天剑到了庐山,虽说随从人员住在另处,享受的待遇却已经很不一般。训练结束后,蒋介石还送了每个将领两千块钱。
  顾秋水并不领情,说:“这两千块钱就能把欠东北军的债一笔勾销?又老把西北、东北军一块儿拽着,是什么意思?”
  顾秋水从来就有乱指点江山的毛病,很难说这些话是否到位,但对彼时的包天剑,如同汉刘备遇见了诸葛孔明。
  所以说包天剑能够听取顾秋水的建议,脱离东北军,不能算是贸然从事。
  一九三五年十月,一一二师包天剑受命于“西北剿匪总司令部”副总司令张学良,出击耀县红军。顾秋水极力劝阻:“东北军自到西北后从没得到休整,什么‘副总司令’!说是代行蒋介石总司令职权,管带兵力号称三十万。胡宗南的军队什么时候和红军交过手?还不是把我们东北军推到摩擦前沿,一箭双雕消灭双方的力量;东北军和红军在西北的几次交手什么时候得手过?十一月,装备最精良、作战最精锐的六十七军王以哲部出击陕甘红军,在甘泉受到重创,一一0师师长牺牲了。骑兵军军长何柱国率领的骑三师、六师于吴起再受重创,辎重武器丢失殆尽。还有五十七军的黑水之战,一零九师全师覆灭……正是在东北军这三次败仗后,毛泽东的势力才得到巩固,在此之前,光苏区就有好几个,哪个苏区的势力都比江西苏区强大,不论张国焘,还是肖克、贺龙,包括陕北的高岗……而东北军在作战中的损耗,也从没得到过补充……我们为什么要去耀县送死?”
  包天剑立刻让顾秋水替他写了个辞呈,借口父亲有病,送到西安东门里金家巷张学良的办公处。
  顾秋水拿着辞呈到了金家巷,没见到张学良本人,却见到了张学良的政治部少将主任应得田。
  当时这两个人,头发还都乌黑锃亮,军服紧紧贴在身上,像两头矫健的豹子,没有一点多余的赘肉。虽然他们多次见面,可仍像第一次见面那样很赏识地互相打量。一一二师里,也就是这个顾秋水让应得田有些注意,不过印象里有些夸夸其谈。
  而顾秋水听说,应得田是大学学历,参加东北军以前在北平一所中学当校长,后来又被张学良送到美国留学,让顾秋水仰慕不已。一个“胡子”拉起来的队伍,如今也有了如此资历、敏于思而慎于言的军人,真是东北军的希望,难怪张学良对他言听计从。
  久说张学良有一文一武两大军师,这应得田就是那文军师。每遇抉择时刻,张学良总是亲自驾驶那辆吴为在札记里写到的,后来被长江部西北军大金仲华同志签字接收的“老福特”,二人到西安远郊去研讨对策,以避入耳目。
  顾秋水想,不见张学良本人也好,就把辞呈交给了应得田。应得田善解人。意地一笑,想,这样一个师长去也就去了。能指望这个一天到晚骑着马、挎着刀,跑来跑去,从没打过胜仗又没有多少文化的师长,有什么建树或高瞻远瞩?
  一一二师也算是蒋介石统领下的军队,士兵们倒是穿着国民军军服,这个师长却自行其是、不伦不类地穿着一身美式军服。听说还很时髦地打着网球,到王府井隆福洋行去买衣服,可还是一个十足的老土。应得田亲自给顾秋水写了一个回执,以示对包天剑的尊重。那个回执写得一笔一画、一丝不苟,非常工整。当顾秋水转身离去的时候,根本没有想到他们后来还会相见。
  也不会想到,整整十年后,吴为和叶莲子也会走进这个院子,正是在金家巷求得张学良姐姐张冠英老夫人的帮助,苟且一段时日,才免于沦落沿街乞讨的窘迫。
  对于金家巷,叶莲子和吴为可能比当年的顾秋水还熟悉得多。
  他们没等张学良同意或是不同意,就离开西安回到了北平。顾秋水和叶莲子在北平只住了几天小旅馆,就在离包家很近的一根电线杆子亡看到“吉房出租,愿租者须带家眷;有小孩、无铺保者免问”的广告。
  怕是房东嫌弃无家眷的单身房客酗酒闹事,或带不三不四的女人回来有伤风化;又担心带家眷的房客有歪毛淘气、上房揭瓦、鸡飞狗跳、打架斗殴的孩子……他们那时虽还没有吴为,确是一户有夫有妻、让任何一个房主都待见的正经人家,所以很容易就在包家隔壁租到了三间朝北的房子,房主连押金也没有向他们要。
  如果不是从小而高的后窗上射进一点阳光的话,那三间坐南朝北的房子可以说是终年不见阳光。房前也没有过道和廊子,不过是四合着几面碎砖头砌的薄墙,外面有多冷屋子里就有多冷,外面有多热屋子里就有多热。叶莲子和吴为不久就会在这房子里备尝冬日无钱取暖的严寒。
  但院子北边与包天剑师长的宅子只有一墙之隔,只要包师长需要,顾秋水可以随叫随到。
  当包天剑和顾秋水自动脱离东北军的时候,并不知道一个震惊中外并将载人史册的事件,正在张学良将军的官邸酝酿。一年以后,应得田作为西安事变的主要策划者之一,参与了活捉蒋介石的一幕。
  西安事变后国共两党很快达成协议,并建立起第二次合作关系,形成抗日联合阵线,可是发动这一事件的主角张学良却成了阶下囚。正是这个应得田,为营救张学良四处奔走,不知与东北军将领开了多少会,说服这个,说服那个……而他本人,说起来也算是为西安事变尽过大力的人,却进退无门。
  蒋介石既然杀不了张学良,就一定要抓住应得田和在临潼华清池山坡上活捉他的孙铭九,格杀勿沦。
  应孙二人与东北军一个团长,带着一团队伍打算去陕北投奔共产党。
  周恩来当时就在西安,担心影响刚刚建成的统一战线,左右为难,踌躇再三,最后还是以抗日大局为重,不便收容这两棵招风的树。
  不知道留过洋的应得田,为什么就没有想到再度出洋那条路?
  可能没有了经济来源。应得田跑回北平隐蔽下来,有时到国立图书馆看看书,以排遣无着无落的时日,可是没多久,经济来源就有了问题,不是一般的有问题,而是连吃饭都成了问题。
  他和孙铭九不得不去投奔在汪伪政权任军政部长的东北军老关系鲍文岳。孙铭九得到汪伪政权下一个地区专员的职务,应得田得到某省民政厅长的职务。这口饭也太大了,可是这个官至张学良前政治部少将主任的人如何安排是好?中国人对官职的敬意古已有之,既然工龄都能累计,就不要说是官龄了。没想到两三个月后日本就投降了,鲍文岳也没得好死,他们二人自然以汉奸论处。
  应得田后来非常后悔,他老是想:要是再坚持两三个月……
  在美国的留洋生涯,并没有让应得田彻底改变东北军的习气,贫困也使他失去了昔日的远大目光,他在投奔鲍文岳的时候,只想靠东北军的江湖义气,找口饭吃。
  不过西安事变那一段昂扬的日子,在后来惨淡的日子里,一直是他的安慰。他老是想:一个人一辈子能有这样一番经历,值了。一九五二年,顾秋水和应得田在北京街头相遇,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个沦落到穿件老头乐(现在叫做T恤衫)和一条中式缅裆大裤衩的人;就是当年那个文质彬彬的应得田。让他好一阵感叹世态炎凉、时过境迁。
  应得田虽在西安事变中有过那样一份贡献,可是为了一日饭,又在汪伪政权下当过某省民政厅长。西安事变后对共产党主张释放蒋介石大有意见,手下人还杀了主张释放蒋介石的东北军军长王以哲,这样一个经历复杂、大反大正的人,哪个单位敢安排他的工作?
  很长一段时间,顾秋水在经济上给他一些帮助,不过也只限于混口饭吃。
  后来听说他找了几趟周恩来,才得到一个闲职。对于这个闲职;他看得很重,也很认真,准时上下班,每个星期天都留在办公室里学习《毛选》,总是对顾秋水说:“东北军搞了多少年也没搞成功的事,在共产党的领导下却搞成功啦。”
  那时离全民挥舞红宝书的日子还有几年,可见他是真的拥护共产党。顾秋水想起多年前应得田写给包天剑的那张回执,对包天剑那种人也能一笔一画写回执的人,是不会装假的。
  顾秋水虽然没有应得田看得那么远大,但也有同感,“旧社会很多人没饭吃,包括我在内。谁也解决不了吃饭问题,可是共产党解决了,所以我拥护共产党,这叫吃谁向谁,没共产党我什么也不是。要是不解放,什么前途都没有,解放前夕我闹到靠赌博为生,反正也不贪大,总能控制住自己,小赢,够吃饭就行了。让我出苦力、做小买卖,又吃不了苦,不论干什么,一吃苦就撒手了。所以天生是个当奴才的料子,明知跟着包天剑是当奴才,还是跟下去。”
  共产党却似乎不太在意他们的拥护,他们的拥护就有了点单相思的意思。
  应得田本来说话就慎重,后来话更少,只是在六四年上演大歌舞《东方红》,“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那首歌重又流行起来的时候,他的话才多了一点。一听见那首歌,应得田就会对人提起张学良的一些旧事。
  “文化大革命”,顾秋水被驱出北京之前,到应得田家里告别,才知道他已病人膏盲,孤零零地睡在过道里的一张小铁床上,可还不知道是什么病,当然,那时根本谈不到去医院诊治。后来结婚的老婆早己和他划清界限,而顾秋水也得限时限晌离开北京,至于医院,也未必接受他这样一个病人。
  他病得几乎不能动,却挣扎着爬起来和顾秋水握了握手。顾秋水也不能多说什么,他们只能相对无言,黯然神伤。
  倒是应得田豁达,“算了,我这个病不看也罢,时候到了,也该走了……到了现在……有那么两句话你还记得吧?‘宠辱不惊,闲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漫随天外云卷云舒……’你这一走,可能不会再见了,谢谢你多年关照的一番情意。风云无定,多多保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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