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_44 张洁(当代)
  毫无敌情观念的吴为,结婚以后马上解甲归田,以为到了终点,便倾囊而尽,不留后手,好像那些到了家的人,还留什么行军粮!而不了解面前的胡秉宸,是早已脱胎换骨后的胡秉宸。尽管不时扮演一下绅土,读读原文版报纸,知道如何使用刀叉……岂不知就像一旦学会游泳或骑车,是一生不会丢弃的技术。白帆却没有一天放弃过对胡秉宸的争夺战。毕竟同生共死几十年,要比半路之妻吴为更知道如何对症下药。胡秉宸早已脱胎换骨,再不是胡家少爷,而是一名“老共”。白帆才不屑用胡秉宸当年请君人瓮的手段,从狄更斯、哈代、老舍……一步步向吴为切人,而是治根治本、对症下药——
  在胡吴二人共同生活的十年里,白帆让胡秉宸喝下的这汤药怕也有几吨了。
  要不要吃回头草的问题,顺理成章提到日程上来。
  想想“好马不呓回头草”的格言,有两个问题让胡秉宸颇费思量:一、像他这样的好马能不能吃回头草?二、会不会再度闹出社会丑闻?
  思量再三,觉得社会丑闻无论如何不会落到自己头上,毕竟沾了年龄的光,他与吴为的婚变,世人只能理解为一个年老体衰之人,被有不良“历史”、轻浮放荡的女人所抛弃。
  将如此一匹好马逼得吃了回头草的恶行,该是何等罄竹难书!
  再说白帆十年来,孜孜不倦地为他吃回头草创造条件,恨不得八抬大轿请他回头呢。
第六章
 
 
 
  1
  人在青春年少,难免不对所谓理想做惊心动魄的投入。
  到了两鬓如霜、参悟透彻的时光,又往往不得不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地对孱弱、痴情、如诗如画的青春年少,唱一曲无情最是伤别离的挽歌。
  终于到了吴为唱挽歌的时候。
  2
  吴为的成长期结束了,可是她的创伤还在成长。
  胡秉宸和吴为的关系不是没有挽回余地,可是他们没有一个想要把握那些可能挽回的机会,而是一任机会随意流去。
  她果真惊天动地地爱过胡秉宸吗?
  吴为为自己的无动于衷而哭泣,为那痴迷疯狂的爱的消失而哭泣。怎么一点不剩,无影无踪?这简直比第三者的插入,比有一个新爱的更替,更让人伤情。
  真是色极而空了!
  胡秉宸也曾犹豫、不甘,他和吴为曾为此付出很大一部分生命,他们为什么不能得到应该得到的生活?为什么常常有隔阂,不能灵犀相通地谈话?
  答案很简单,吴为和谁都不是同类人。
  吴为终于同意离婚那一天,他们不吵了,和美得就像恋爱时光。胡秉宸说:“有一件事,想起来总是很难过。”“什么事?”
  “每次我们吃饭,你总是等我吃完才把我吃剩的菜拿来下饭,有时莱没了,就倒点开水在剩菜汤里,把饭搅和搅和吃下去。”
  吴为双手环住胡秉宸,说:。“唉,还说这些干什么?你不找茬子和我吵架就好了。”
  胡秉宸马上将她环在身上的手拉下,“我什么时候找茬子和你吵架了?”
  那又何必“想起来总是很难过”呢?
  从这一点,吴为断定,她比胡秉宸光明。维护自我和付出自我,同样需要勇气,所谓知耻而勇。不是有那么一句话吗——羞耻感是有益的道德指南。不论她的忏悔导致了多少人的不幸,可她称得上勇敢,哪怕是小勇。
  一个从不忏悔的人,必然是个胆小鬼。胡秉宸,你再不是我心中的英雄。
  到了最后,已经各走各的路了,吴为,你为什么还这样较真儿?为什么还要讨一个说法?
  尽管胡秉宸在制造离婚口实时穷凶极恶,离婚时却充满温情,“别难过,你还年轻,重新建立生活吧,开始可能不太容易,时间会解决一切烦恼。”
  怎么开始?!
  一个六十岁的男人,还可以说是正在当年,而一个六十岁的女人,却毫无前途可言了。
  吴为的一生是破损的,但她还是在破损的废墟中,翻检出所剩无几、尚未破损的残余,奉献给了胡秉宸,直至它们被胡秉宸最后、彻底地毁灭。
  对于这些所剩无几、未曾破损的残余,胡秉宸也没有特意呵护,享用而已。而且嘬得太狠,等到从嘴里吐出的时候,真真只剩下了一口甘蔗渣。
  六十岁的吴为,不过是胡秉宸吐在地上的甘蔗渣。
  对这口甘蔗渣来说,还有什么开始?
  对于离婚,胡秉宸又这样解释:“我不是牧羊犬,而是一匹烈马,乱踢乱蹦,不好驾御,不好骑。怎么会照顾女人?更不会和你这样一个敏感的女人相处。结婚之前你就说过:‘和一个敏感的人一起生活,你会怎样?’当时自视甚高、不自量力,不觉得有什么问题,结婚以后才知道这是个大问题。白帆则不同,她对我是信马由缰、惟我是从,如同战争时期的一个组合,我指挥她服从。”
  应该说这是胡秉宸最诚恳的一次剖白。
  什么是烈马?就是不能让人驾御的马,它的生命不是为了负重,而是为了自由自在地驰骋。难怪古希腊神话中的男性形象大多非人非马,那是一匹匹在女人心智和肉体上驰骋的马。
  吴为在肉体或生活上都可以顺从胡秉宸,精神却不能。
  “是啊,咱们终于到了这一天……不过想到你能有一个其实从没离开,又非常适应、非常熟悉、不费力气、可以穿着破背心走来走去的轻松日子,我毕竟还是为你高兴的。”好话到了吴为嘴里,也会变得阴阳怪气。
  胡秉宸又觉得受了侮辱,好好的脸色说变就变。
  说到与胡秉宸的这场生死之恋,吴为还是心存感激。如果没有这样一位导师,她也不会从对男人的幻想和迷信中醒来。
  胡秉宸之后,吴为再不把男人当回事,他们也就再不能伤害她了。一旦哪个小白脸妄想对她略施小计,吴为则洞若观火,一个眼神就把那跃跃欲试的男人扒拉开了,心说:一边儿待着去吧!
  你!
  男人!
  吴为也总算彻底认识了这个迷恋几十年的男人。
  对一个女人来说,花开几日红?可能就那么几年,花费几十年时间去认识胡秉宸,就等于是花费了一生。
  值得还是不值得?谁能说清。
  总算彻底认识了胡秉宸的吴为,办完离婚手续,走出那所办公楼时,却希望自己的步伐、后背看上去正常,很正常,不要显出伤感和惜别。
  满脸是揩也揩不完的泪,却硬硬地不肯回头。
  走向汽车站那短短的几十米路上,她的人生似乎又有了一个转折。一片空茫,像初次从叶莲子体内来到世界那天一样。
  可她现在已是日薄西山。
  她将独行。
  她又必须从一无所有开始,重整旗鼓地活下去。
  尔后又是孤家寡人,无论什么心事也无人可以诉说。虽然从前也没有,但现在是贴了标签的没有,连打肿脸充胖子也不可能了。
  正如茹风所说:“你的光正在熄灭。没有六,没有九,没有……”
  这一生也许很值得,如此大起大落,大喜大悲,波澜壮阔。
  那么胡秉宸呢?终不愧为一代伟男人,尤其作为一个官场上的男人,能够走出白帆的婚姻,与吴为婚恋一场,应该说是勇气非凡。无论如何也算非常古典地谈了一场恋爱,到了下个世纪,还有哪个勇人会如此这般地与女人恋爱?
  男人和女人的关系,将变得更加简单明了。
  知道他们离婚后,茹风来信说——你对他的爱一直让我感动,你的韧性、持久性都说明你是忠贞不渝的、执着的人,而他要的只是性和虚荣,并不要其他爱。
  许多事,不一定非要找什么理由,爱谁有理由,不爱谁当然也有理由,但从根本上讲,是说不尽的纷乱和情绪,并不存在于理性的层面,很难用“理由”去解释。归根结底,人们一生所要对付的是自己的心理。也用不着后悔,你在这个过程中证明了自己,有什么不好呢?如果你们不结婚,他可能还存在,于你的虚构之中,幸运的是这个历程终于完成了。
  不要想历史,历史都是真实的,可情况会变化,这更说明:这个婚姻不合适。
  社会发展相当缓慢,人们在数十年生命里无法真正改变世界。想找到一个支点撬动地球的人很多,也曾做出轰轰烈烈的伟大事业,但那支点是虚幻的,地球依然自主运行……
  日过中天,我们也要步人黄昏了,草木零落,美人迟暮,不免伤感,但比起更不幸的人们,日子还是过得下去的,不要总是陷在烦恼之中。
  女儿长大成人,自要展翅高翔,也不要指望与她相伴,最终仍是自己把日子过好。
  其实人最大的罪恶是爱,所谓最后的解脱就是从爱中解脱出来:情爱、手足、亲情……
  朱自清那篇散文《背影》,给了我们一个信息,人间不管多么深情的关系,本质是丧失,是一种低沉的、底色的孤独。
  又,十多年来,友人星散,浮沉枯荣,各随其运,如有水阻山隔。且世事翻覆,情随境迁,少年心事,不复能言,况怆然如吾辈乎!
  3
  自胡秉宸与吴为结婚以后,白帆就在经营这个计划。以参加革命几十年的经验,以政治工作的多年经验,以地下工作的多年经验……无时不在研究吴为的不足,以便乘虚而入。
  可以说,这些年来她只为这个计划而活。又有哪个女人能像白帆那样,为了争口气,为了报复,肯冒如此的不合算,接受胡秉宸的“浪子回头金不换”?
  蜜月期间可以说是喜气洋洋。
  首先宴请了“白胡婚姻保卫团”的全体成员。这是白帆多年来少有的畅快,尽管有关杨白泉的出身,胡秉宸写过那样一纸公文,但最后这份投降公报,将一切抹平了。
  因种种利害斗得如乌眼鸡的老战友重又联合起来。
  常梅说:“……那女人一看就不是好东西,根本上不得台面,那次老胡非要我们去吃饭,她呢,围在我们屁股后面团团转……一个部长夫人,怎么这样没有身份?”
  胡秉宸赖赖地笑道:“伟大领袖也说过嘛:妻不如妾,妾不如婢,婢不如偷。能要求一个妾像一位夫人吗?”他是真把吴为当妾、当婢、当妓了。好比胡秉宸时有对不起白帆的感觉,却从没有过对不起吴为的感觉。即便千方百计骗得吴为离婚,而后不到一个月就和白帆复婚,良心上也没有什么不安。
  白帆娇嗔地白了胡秉宸一眼,说:“真是鬼迷心窍。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写了两本小说嘛!
  我们是革命去了,要是给我们机会,照样可以当作家……想不到这种人在享受我们流血牺牲、献身革命的成果。”“是呀,是呀,文化人哪有什么正经东西?现在把他们捧到天上去了。”
  即便常梅已与胥德章携手一生,有了那么多孩子,还是不能忘记自己被淘汰落选的往事。尤其胡秉宸和白帆那声洞房花烛夜的巨响,直到现在,声犹在耳。
  胡秉宸是善良的,虽不可能与常梅谈婚论嫁,但当年面对她那双久早、期待雨霹滋润的眼睛,也曾喷洒过不轻不重的调笑。可是这点善良,在他和白帆同居之后,却被常梅看做是一种不大不小的背叛。
  常梅也未曾想到,帮白帆从吴为那里抢回胡秉宸,也就等于在不了解内倩人的面前,帮白帆撇清了偷人养汉子的历史。
  也许这样说不很准确,其实常梅是为自己从吴为那里抢回了胡秉宸,而不是为白帆。从五十多年前那个失败到现在,心上的伤痛并没有减轻一丝一毫,至今仍是鲜血淋淋。她不但嫉妒白帆,也嫉妒胡秉宸所有的女人。
  所以常梅才会到处宣讲白帆是她的老同学、好朋友,也从未放弃将白帆政治历史上的“严重问题”奏上一本的时机。特别胡秉宸升任常务副部长、白帆当了常务剧部长夫人以后,更让她感到那个位置本也可能是她的。可这并不耽搁她在胡秉宸得到令纸那一天,忙不迭地带着一瓶好酒,跟着胥德章去贺喜。
  那一天,连口口声声不慕仕途的胡秉宸,也不禁想起不务正业、花花公子的父亲给他卜的那一卦:“五十多岁有一步官运。”
  战友们未必不知道白帆的缺陷,但维护白帆,也就等于维护了他们的过去。
  不但历史将他们忘记,这个时代也将他们忘记了。有多少人还记得他们为劳苦大众的解放,不但抛头颅、洒热血,甚至贡献了家族的资产?有些人却在他们打得的天下里积累资本,反过来剥削他们以及他们后代的剩余价值。这让他们如何消受得了?
  吴为胆敢在他们头上动土,就是这种遗忘的一个证明。
  无意中,吴为竟成了下一个时代的象征。不管这个象征多么低劣、多么下等,从断代上还是下一个时代的人物,而且撞到了他们这个隐秘的、嫉恨的穴位上。历史真比爱情还要无情。又谁让他们选择了政治?在历史长河中,政治只能是瞬间行为,既然选择了它就别指望长存于世,除非少数能够左右历史进程的政治家,也许会留在历史教科书里,可是等到合上书本,也许就忘记了。而多少政治家可以载人史册?即便为革命献出生命的英雄,除了某个特殊的日子,还常有人提起吗?
  很不幸,也不那么公正,胡秉宸和他的战友还不够这个档次或资格。他们也不明白,不仅仅爱情,所有的、所有的,都会随着时间而去,不论曾经多么辉煌或伟大。
  但是他们不能,也不愿意忘记,于是越来越紧地抱成一个疙瘩,似乎这样就守住了他们的过去。
  虽然毛泽东曾说“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但是真要到了“归根结底是你们的”时候,有些人真是失落………
  其实一切都是阶段性的,一个阶段有一个阶段的人群,一个阶段有一个阶段的英雄,长江后浪推前浪,即便前浪不愿下去,后浪也得把它推下去,没有哪个人可以永世占据舞台中央。一个人可以做一个阶段的革命者,却不一定能做永恒的革命者,也是这个道理。
  二十世纪难免不盘桓有手工业时代的尾声,包括革命。但手工业时代制造了各有千秋、各具风采的故事和作家。而一旦故事千篇一律,就像从工业社会的生产线上下来的那样,作家们则将失去写作的天堂,当然也就不曾下过地狱。所以手工业时代的战友们,才会演出一场如此悲壮的、最后的探戈。
  胡秉宸带着默许的微笑,听任战友们轻蔑吴为,一次又一次为“浪子回头”举杯,以证明他出尔反尔确有缘由;以证明他全心全意回到了白帆身边,彻底丢下了吴为,再也没有什么留恋牵挂可渐渐地,他的微笑有了重量。
  那个永远长不大,从来都不是他们对手的大孩子,那个没心没肺,给她一句软话就能让她赴汤蹈火的吴为啊!
  4
  挂出了存放许久、本打算与吴为一起欣赏,却一直没舍得挂出的一幅巨大油画;
  白帆还烫了一个扑克牌红桃老Q样的皇后发式;
  让保姆擦洗所有的地方;
  两人到处寻找哪里可以买到一架便宜的二手钢琴,以突破吴为的家居晶位;
  买了一组音响,播放古典音乐CD……
  白帆没有与吴为一比高低的明确意识,可她要营造一个不比吴为差的艺术氛围,胡秉宸喜欢这种作料点缀的日子。吴为为什么能够取胜,很大程度上还不是因为那点艺术气质?如果吴为突然升了处长、局长,或是当了劳动模范、救火英雄,胡秉宸赏识是赏识的,但不会动心。
  他们甚至开始做爱,不完全是为满足胡秉宸对性爱的需要,也的确包含着对鸳梦重温的美好意愿,足见他们对重建家园的认真和努力。
  为了确保成功,胡秉宸还买了一个勃动器,以帮助他那个不太顶用的物件勃起;又买了一些润滑剂帮助白帆润滑。
  当夜还为此做了一些准备,让保姆做了几个他们自青年时代就吃惯的小菜,喝了一点酒,白帆有很好的酒量。到了床上,胡秉宸还适时做了有颜色的调笑,凋笑带有明显的讨好之嫌。以他这样一个傲气、出色的男人,在他们几十年的关系中,何曾如此?不禁让他生出一点虎落平阳的悲凉。
  对一切事务从来直奔主题的白帆也有所回应。但胡秉宸感到,白帆的配合有赏脸的意味,与几十年前他们的关系相比,的确有了微妙的不同。既然已落魄到了这个地步,还能在意这些?
  胡秉宸久已不知女人的滋味,也太需要对吴为的拒绝进行报复,同时意识到白帆的积极配合,埋伏着与他同样的报复心理,用“同仇敌忾”这样一个词来说明他们的努力配合也不为过。
  可想而知。他们如何想要做好这件事,特别是白帆,当年正是不能满足胡秉宸的需要,才让胡秉宸有了背叛的借口。她希望就此证明,她在床上给予胡秉宸的不会比吴为少。
  孤孤单单的吴为并不知道,有那么两个人,正怀着这样的目的,在一张床上报复着她。
  具体运作过程倒不太困难,胡秉宸闭着眼睛,假想身下压着的不是白帆,而是一个形态模糊的性感女人,并专心致志地想像着与这女人的一场欢爱将带来的欲死欲仙的欢乐。
  当他身下不再是那个有时敏感、有时混沌,冷不丁又如女巫那样透彻骨髓的吴为时,胡秉宸感到了放松,又毕竟是老夫老妻,轻车熟路。可是他们失败了。白帆虽有润滑剂的帮助,胡秉宸的运行仍很困难,毕竟白帆是一个老妇人了。女人一老,那是真的老了。
  而他那个靠勃动器启动的家伙,也无法与真正坚挺的效果相提并论。
  即便胡秉宸不愿那样想,也得想起与其他女人的性爱,自然也包括与吴为的性爱,更加对比出眼下的勉为其难,也就更显得他们对吴为的报复,以及自己回归这个旧家的努力是那样寒碜。
  毕竟世事难以两全。
  接着一激灵——一生在女人问题上的反复,不正是缘自不能两全的遗憾?在以后的日子里,胡秉宸只能处在一面自助,一面想像与吴为做爱的一种新焉旧焉、难分难解的局面中。
  5
  蜜月刚过,什么都不对劲了。
  与吴为离婚、与白帆复婚后,胡秉宸又陷于与白帆离婚、与吴为结婚后对两任妻子、两种生活比较的窠臼。这种比较,哪一天、哪一时、哪一事也没有停止过。并非有意如此,而是身不由己。
  两种精神、两种趣味截然不同并且过于悬殊的生活,让胡秉宸彼时的哪一天也没有真正忘汜过白帆,当然也让他此时的哪一天没有真正忘记过吴为。
  刚与吴为离婚时,胡秉宸可以说是兴高采烈。刚办完离婚手续,以他的年龄,让人无法置信地、连蹦带跳地下了街道办事处的那栋楼。
  胡秉宸渐渐品出,部长级房子固然是白帆的兴趣所在,而她更重要的目的旨在复仇。不仅是对吴为的报复,也是对他的报复。
  更没有设想的天伦之乐。吴为不但退出了他的生活,也退出了他和芙蓉的话题,他和芙蓉竟无多少话可说了。孩子们过着各自的生活,尤其杨白泉,还不时流露出一种轻蔑——你现在想到我们了!
  那些情趣也开始消退——
  洗脸池、洗澡盆的边缘上,照旧是几十年前胡秉宸恨之入骨的一圈黑泥;
  白帆的头发也不染了,颜色尚未退尽的发根下,露着一截自茬;
  墙上的油画也歪了;
  胡秉宸再次面临调频。
  如同婚姻大战的第一个回合,胡秉宸手续上离开了白帆,旧日的生活习惯却无处不在地显现于和吴为的新生活里。
  同样,胡秉宸也只是手续上离开了吴为,经十年培训建立起来的另一种生活习惯,也无处不在地显现于和白帆那说旧不旧、说新不新的生活里。
  本以为会像吴为说的那样,“……想到你能有一个其实从没离开,又非常适应、非常熟悉、不费力气、可以穿着破背心走来走去的轻松日子,我毕竟还是为你高兴的。”
  可是历经十年荒疏,竟不能得心应手了。
  胡秉宸是左右不是了。
  更还有交换后面的冷酷。
  正如胡秉宸与白帆离婚时的“约法三章”没有得到落实一样,白帆与他复婚前的“约法三章”,也没有得到落实。
  当初,白帆难道没有设想过,一旦胡秉宸拿到与她的那纸离婚证书,他能遵守诺言、不和吴为结婚吗?胡秉宸离婚还不是为了这个!
  同样,胡秉宸难道没有设想过,一旦白帆拿到与他复婚的那纸证书,她能遵守诺言、不算旧账吗?
  用不了久而久之,蜜月刚过,“谁让你回来求我!”便成了白帆的口头禅,那意味着不论什么待遇,胡秉宸都得照单全收。完全不是给他灌药时的模样。
  真是人一阔脸就变,和煽动他与吴为闹离婚时大不一样了。
  正是“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
  高尔基写过一篇文章,大约写的是人在独处时想些什么、干些什么。文章说到契诃夫独自在花园散步,看到地上一只蜥蜴,问它:“你快活吗?”然后自己摇了摇头,回答说:“不,我不快活。”
  回归后的胡秉宸越来越不快活,吴为的“临别赠言”也不期然出现:“相信你有时想起对我的苛待,不见得不后悔,你怎能快活呢?”
  是啊,当他们还是夫妻的时候,每逢白帆打电话给他,吴为总是好言相待,热情传呼,明知是白帆的电话,可从来不闻不问;
  芙蓉每来看望,进门伊始,当着吴为第一句话总是“爸,我妈让你给她打个电话”,或“爸,我妈有事找你”云云,对一旁候着招待的吴为视而不见,吴为也从未抛过半句闲言;
  每逢回去看望白帆,吴为从未阻拦,还常常把机关发的东西让司机送到白帆那里,说是“物价这样飞涨,应该多照顾一下白帆,她仅靠工资收入肯定有窘迫之时,不像我还有稿费”;
  不能想啊,一想这些,更觉得把一个浑浑噩噩的吴为害得不浅。
  复婚后的生活,四平八稳则四平八稳矣,饭食翻新的频率高则高矣……而与此同时,胡秉宸又痛感精神生活的匮乏、单调,无从对话,以至他宁肯整天关在书房,也不肯和白帆多说什么。这倒不失为保持关系稳定的一个办法,因为越是交流,就越显出距离的难堪和尴尬。
  他常常感叹,再也不能享受与吴为纵横捭阖、海阔天空的辩论或讨论,并随着那辩论或讨论,攀登精神之巅的愉悦,也再不能享受和吴为那有情有致的闺阁之趣了。只好宽慰自己,像吴为那种过于精致的人,只适宜恋爱却不适宜过日子。而日复一日的日子,如空气和水之于人,是须臾不可分离的。
  胡秉宸又是知情知意的。每当白帆坐在厨房的炉前,眼盯着炉子上的药锅给他煎药时,他立刻(当然也是暂时)忘记了白帆给他这匹吃了回头草的马的待遇,转过头去发出另一种感叹:还是老夫老妻啊!
  也立刻(当然也是暂时)想起了吴为的恶行劣迹。
  换了吴为,肯定让保姆去煎。
  即便在他病重时,吴为也只是吃不下、喝不下、睡不着、哭哭啼啼、口舌生疮……没头苍蝇似的乱飞乱撞,甚至陪着他一起生起病来。可这有什么实际意义?闹不好,他不但养不好病,还得被她闹得心烦意乱。他们的关系日渐恶化以后,她更是逃之天天,把他丢给了小保姆。
  胡秉宸是一个不能忍受重复的人,他的一生都在尝试花样翻新、图谋改变,小到家里一个摆设,大至革命生涯。
  可是,谁能像吴为那样善待他,宽容他?谁能像吴为那样好对付,或是说像吴为那样便宜,几句软话就能让她放弃一分钟前还誓死坚持的原则?……
  胡秉宸再度约会吴为。说到底,他们曾经是夫妻,在某些方面有过不能否认的、白帆永远无法得到无法体味的幸福时刻,但再不会有燃起大火的可能。
  正像胡秉宸和吴为的婚姻,不能满足他于天伦之乐、至尊至贵的感觉,他不得不时常回去,与白帆共叙吴为没有的“过去”,或是回放一段老温存,感受一下对至尊至贵的敬畏……他们毕真像一个只为爱情而生的男人。
  能让吴为倾心不已的男人,这一生也只碰见了胡秉宸这一个。
  他常常偷出家门,给吴为打个长长的公用电话。“……今天白帆又跟我大吵大闹,我去看朋友买了点儿香蕉,她说是我给你买的……”
  “你让她给那个姓丁的朋友打个电话,核实一下不就行了?”
  “那她电可以说我买了两份儿,给姓了的那份儿不过是障眼法。”
  或在电话里抱怨:“家里好几个朝阳的房间,却把我一个人撂在朝北的小屋里,半躺在那张竹躺椅上咳嗽吐痰……一个人!”却没有说他只不过白天待在那个小屋,晚上还是睡到白帆那个朝阳的大房间去,并在白帆那张床上重拾性爱。电话那头的吴为,暗暗伤心垂泪,忘记了胡秉宸的无情无意……说些毫无把握的安慰话:“要是有什么困难,急需帮助就对我说,只要我能做到,一定尽力而为。”
  怎么帮助他呢?现在他们真是一筹莫展了。不像二十多年前,至少他们还有健康的身体,能到外面约会,打得动官司,对付得了白帆的种种计谋……现在他们都不行了,只有白帆还行。在防范、整治他们的时候,白帆的生命力还是那么旺盛,一如当年。
  吴为又能常常听到他那略微颤动的声音,那是只有与可心女人碰撞时才有的颤动,是绝对可以引起共振的颤动,“……我想你,我要是再年轻一些,肯定不会采取这个步骤,我不能忘记你对我的爱……不能忘记……我非常后悔做出这样的决定……”声音里满是委屈,满是知道再无可能挽回的绝望。像是真正的绝望,与刚刚复婚时充满生机的声音判若两人。
  说是“我要是再年轻一些,肯定不会采取这个步骤”,但如果上帝再假以十年,他绝对不会回归她们中的任何一个,而是开辟新的领域。女人们照旧对他兴趣有加,不会因一个吴为、一个白帆,甚至千万个吴为、千万个白帆的下场而裹足不前。
  可惜胡秉宸没有这个时间了。除了这两个女人,再没有一个女人肯向这个曾经卓越的男人投上一瞥。多少更加光鲜的女人,熟视无睹地从胡秉宸身旁经过,让他痛感青春一去不返,让他只好因陋就简地接受这两个老女人。
  吴为着急地说:“希望他们对你还好。”
  “不过照顾照顾我的生活而已……我常常梦见你,那天梦见我们待在一个很大的四合院里,院子里有假山、水池,水池里面有鱼,还有很多鸟。北屋很大,但是我们不想进去,因为院子里的景致很好。我们挽着手在院子里散步,看水池里的鱼。后来看见许多人在水池里游泳,我问,这些人哪儿来的,是不是外人?你说不会,都是熟人和朋友。我们后来看到两只鸟,一只猫头鹰,一只人面鸟身……然后就醒了。”
  该不是带着吴为回了胡家的老宅子吧?
  胡秉宸没有撒谎,他真的常常梦见吴为,在梦中他们还没有分开。
  “真想和你一起,到二十多年前我们恋爱时候去过的地方再走走。”
  吴为答应着,可是她不敢了——要是胡秉宸一激动躺倒在那些地方,白帆还不杀了她?
  她还有勇气吗?像当年那样,就是坐牢、杀头也在所不惜?不,她没有那个力气了,她老了,就是有那个心也没那个力了。
  有时什么话也没有,只是在电话里互相叫着彼此的名字,然后是长时间的沉默。
  天气不好的时候,胡秉宸就给吴为写信——亲爱的:
  欧阳修有一阕《浪淘沙》,两节共十句,我选了五句并成一节,并且改了几个字,如下:
  聚散苦匆匆,此十艮无穷。垂杨紫陌洛城东,总是当时携手处,夜夜梦中。
  你是一个伟大的情人,也是一个充满魅力、十分美妙的女人。这样的女人一千万个中也再找不到一个了。
  我准备给你订一份“小参考”、一份《报刊文摘》、一份《南方周末》,这样消息基本上都能知道了。都订到年底,请注意别订重了。我订妥后会通知你起送的日期。
  你永远的仆人亲爱的:
  你十分明显地憔悴了,比离婚前判若两人,使我吃惊。希望你好好安静地养些日子,恢复往日神采。头发自得多了,找好的美容师整理一下吧,人还是要精神起来。吃点补药,如参。
  我们这番别离,请你看到另一面,过不了几年,我可能行动都不便了,那时你会懂得,及时分开,会使你减去许多麻烦事,包括处理后事的那些厌烦事,所以还是这样为好,希望你迅速把身体恢复起来。永远爱你的……夜里做了一个梦,梦中我们还没有分开,晚上睡在一个没有墙的棚子下的大床上。周围漆黑,什么都看不见,但仿佛意识到是在颐和园。夏日的风,凉而舒适。你静静靠在我的怀中,在说些什么。有个人走了过来,对我们说:“你们的房子在xx街xx号,找xxx,他会给你们钥匙。”我意识到我们分居两处的问题可以解决了,对他说:“今天太晚了,天亮再办吧。”那人就走了。之后又过来一个人,手拿一束花,在我头上举着,我伸手接下来,他又走开了。这时我发现我们处在“IN”的状态中,而且十分欢畅。你说:“以后我们每年夏天都要来这里住一阵儿。”我说:“只是不太安全了,会有人来骚扰我们。”这时梦就醒了,但人仍然处在“IN”的欢畅中,时间是凌晨三时二十分。
  梦,常常暗示一个人(现在、过去,甚至幼年)渴望而不能得到的东西,你记得我过去给你写的那个小曲《疼》吗?
  都是我们生活中美好的回忆,你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都如在眼前。
  永远爱你的秉宸好像他们从没有过那些庸俗不堪的争吵,好像他们重又回到二十多年前的恋爱时光。
  不过,只是“好像”而已……
  吴为明知这样对不起白帆,也曾拒绝胡秉宸的电话,一听是他的电话,什么不说就放下。
  也曾拒绝过他的情书,对他说:“别再写信了,和白帆好好过下去吧,我们的感情之所以破裂,还不是因为你有太多的女人?现在她能给你这样一个回头的机会,你该珍惜,别再重蹈我们不幸的覆辙。”
  可是胡秉宸的电话或信件就像大麻,明知不可为又不能拒绝,吴为甚至暗中企盼着这份像是“吸毒”的快感。靠着这个“吸毒”,苟延残喘地过着被胡秉宸说不上是丢弃,而又不能不说是丢弃的日子。
  他们或是什么也不说地偎依在沙发上,像冬日里的两只老鸟,偎依在残阳下的寒枝上。
  说什么呢?几十年里,好话、不好的话,早已说尽,也没有时间让他们多说,什么话题是三言两语能够说清的?胡秉宸更是闭着眼睛,享受着仅仅坐一坐的乐趣。他没想到,如今是一坐也难求了。他们的会面,也常常是败兴的。可也不能怪胡秉宸。这里真不再是他的家——
  所以电话铃声才会那样突兀,响得那样惊心动魄;
  或是有人敲门;
  最要命的是,还得时不时看一看时钟,必须抢在白帆回家之前,回到他和白帆那个家……
  每每十一点钟敲响的时候,胡秉宸都不得不从沉迷中醒来,也每每重复着多次说过的话:
  “与你相识近三十年,每次看见你还是神魂颠倒,实在没法儿忘记……你的素养,你的风度,你的气质……这是多年文化、文明陶冶的结果,没有一个女人能够与你匹敌。”
  吴为相信胡秉宸此时此刻的真意。
  可也注意到神魂颠倒的胡秉宸不时溜向时钟的贼眼。
  于是吴为感到他越来越委琐。
  她不明白,他怕什么?他们之间又没有发生任何越轨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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