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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字

_4 张洁(当代)
  她问:“干吗?”
  胡秉宸说:“我是为你好。我们老干部局的人都说你把我抛弃了,觉得我挺可怜。其实和你离婚的事,我从来没有和芙蓉或是战友们商议过,他们一直蒙在鼓里,是我们老干部局的工作人员告诉芙蓉和老战友的,‘老胡现在很可怜,吴为把他抛弃了,希望你们以后多多关心他。’所以我要带你到老干部局去肃清一下影响,你可以对他们说,‘我和老胡离婚了,请你们以后多多帮助老胡,照顾老胡。”’让吴为意外而又不意外的是,胡秉宸两处提到芙蓉和老战友。
  要是一个人老解释什么,里面恰恰有耐人寻味的东西。胡秉宸是慎之又慎的人,他可能不会与他人商讨离婚计划,但哪怕只有一个人可以磋商,芙蓉绝对就是那惟一的一个,如同当年与她磋商和白帆离婚的诸多细节。
  结婚以后,吴为终于明白,对胡秉宸最具影响力的,既不是他几十年的战友和同志白帆,也不是他曾经爱之弥深,并为之孤注一掷的自己。办理离婚手续时,并没有人要求胡秉宸说明离婚原因,他却有点奇怪地一再声明:“离婚以后我准备和我女儿一起生活,安度我的晚年……”与他一向的慎言大相径庭。
  看起来,像是对他的离婚目的一个心虚不实,声东击西的小策略。但世界上却没有一种算计可以包罗万象,“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正是过于精明的败笔。
  她又犯了那种君臣关系间的大忌,也正是他们婚后生活中的大忌,像一个笨蛋总怕别人把他当笨蛋,并且以为这样一来他就不再是笨蛋那样不无得意地说:“轻描淡写之间,就把你们老干部局的工作人员垫进去了。这还不是你造的舆论……算了,不说了。我不去,我是再也不会给你当道具了。”胡秉宸最见不得吴为卖弄她肤浅的小聪明,干脆硬邦邦地直说:“那就当这最后一次。”
  “从今天上午十一点起,我已经不是你的太太,你再也没有权利支使我了。不过我觉得奇怪,你为什么到处造谣说是我提出的离婚?”
  “这不是把面子留给你嘛,省得别人说你被我抛弃,多不好听!”
  “秉宸,我不在意好听不好听,我在意的是‘实事求是’。”
  胡秉宸摔下了电话。
  如此心思繁重,一天到晚猜来猜去、斗来斗去的两个人,确实离婚为好。
  当初,“一山不能容两虎”的考虑也是吴为对这个婚姻犹豫的原因之一,可是胡秉宸振振有词地说:“如果是一只公老虎和一只母老虎,就不成问题。”
  要是他们之间仅仅是公母之分,问题可能还不那么复杂。胡秉宸也把“性”的能量估汁过高了,以为它不但可以化解两性之间的矛盾,还可以化解两强之间不能相容的对立。
  谁让胡秉宸对白古以来的家庭功能突然心生不满,居然想要把它变成一个文化沙龙,把男女之间本来非常简单、非常有限、方圆不过一张床的关系改造成为清谈馆,异想天开重返时光隧道,拾起老掉牙的共同理想、语言、气质,事业、奋斗等等条件,作为择偶、配偶的要素……难道没有料到,一个具备许多“共同”的女人,可就像自己对自己那样不好打发,不好驾御?
  而且他果真进化到从容接受他的绝对权威、他的意志为意志的历史终结,井水不反悔?
  结婚之后,他们不断因“共同”而生分歧,而且愈演愈烈。胡秉宸就说:“你愿意嫁一个什么大事都以你的意见为准的男人吗?仔细想想,那种没性格的男人你是不会喜欢的,你喜欢的是真正的男子汉,像我这样的。”
  说的也对。吴为的总体状态,毕竟让胡秉宸生出世事苍凉的感伤,所以在吴为那里的逗留,远远超过了白帆交代的只能“看——看”的时间。他不得不对白帆佯称,回家晚是因为路上塞车。这样说着的时候,还看了司机一眼,好像在吁请司机的佐证、可是白帆尖酸地笑着说:“你的艳福可是不浅,有个大老婆,还有个小老婆。”。
  胡秉宸一愣,白帆“两个老婆”的说法,与吴为从前的说法何其相似乃尔。就像她们之间有过串联,只是吴为把小老婆叫做小妾。当吴为还是他妻子的时候,每当她接到白帆找胡秉宸的电话,总是说:“你大老婆来电话了。”
  他虎着脸问:“那么你是谁?”
  吴为嬉皮笑脸地说:“我是你的小妾。”他可不又进人了另一轮循环?
  不久胡秉宸就发现,他书桌抽屉上的锁被人打开过,一个里面装着吴为来信的大信封也被人拆开了。
  他抽出里面的信,那一封封按照日期仔细排列的信,顺序也被打乱,还有几封更是没厂踪影。
  肯定是白帆干的。
  打乱的顺序和失窃的信,说明了这一行为的寻衅性质。
  以白帆那样漫长的地下工作历史、那样丰富的地下工作经验来说,即便偷看了这些信,也完全可以使之恢复原貌,或是不留痕迹地拷贝复制几份,何至偷窃?
  可是她不,她偏不!
  他质问白帆:“你偷开了我的抽屉,偷看,还偷走了吴为给我的信是不是?”
  白帆不但没有一丝不安,甚至还有些得意,解恨地说:“是。”
  这情绪可能来自她对那些信的渎后感。
  那是仇恨?得意?嫉妒?……她也说不清楚,但肯定不是理解。
  那些信烫着她的手,烧着她的心,让她望尘莫及地回忆起胡秉宸和她离婚时她的所作所为。
  要不是担心她和胡秉宸的新生活可能又闹出乱子,她几乎就把剩下的那些信扔进炉子里烧掉。
  这情绪又可能来自历史的轮回。胡秉宸有什么道理对她发火!
  如果他没有忘记的话,当初他们闹离婚的时候,趁她不在家,胡秉宸又把原本交她归存、吴为早年写给他的信偷走了。如果不是这样,她在那场官司里,肯定会把吴为置于无法腾身的境地。幸亏地还分散在别处两封,分量虽然差了许多,但也让吴为焦头烂额了好一阵子。
  现在她重又获得了吴为的信,难道不是“天助我也”?
  她接受了已往的教训,把其中可能有用的几封不但反复拷贝,还把原件收藏起来。说不定什么时候,这些信就能发挥意想不到的作用。吴为虽然病得很重,可还没有死。
  这些备份分藏在不同的地方,即便胡秉宸故技重演搜出一份,还有其他儿份以备使用:胡秉宸不在家的时候,她常常翻出那些信,再三阅读、分析和研究它们的町用价值,以至烂熟于心。当然也是在阅读、检阅自己的胜利。这种把吴为掌握在手,想什么时候出击就什么时候出击的主动,给了她极大的自信和满足。亲爱的秉宸:
  你好,九月二十六号的信收到,让我伤感,当然也感谢你说出了心里话,这是我期待已久的事。
  对任何人来说,第二次婚姻本就相当复杂,加上不是一方亡故,而是感情变异而产生的第二次婚姻,这是我们始料所不及的。
  人的感情相当微妙、灵敏,承载它的天平也不是一成不变,它随人们感情上的微妙变幻而不断来回倾斜。
  记得当初我对你说过,我们不结婚而是同居也许更好一些。就在那时,我已从你离婚前后的许多做法中,隐约地预感到我们这个婚姻的前景相当艰难。可你那时不同意我的意见。
  后来越来越明白,我们的婚姻,真不止是你我两个人的事情,当中有大多的力量在把我们扯向相反的方向,而且都是我们无法抗拒的力量,甚至可以说我们对它还有一定的亲和力。
  我很对不起你,尽管我努力想要尽好妻子的责任,可我做得很不够-忙写作和出国是一个方面,上面说到的才是最根本的原因。你的老同事就曾打电话给我:有人说老胡是“妻妾成群”,白帆现在还是他的第一夫人,但也是名副其实的第三者。
  “妻妾成群”谈不到,但我始终觉得自己是个需要讨好你周围任何人的小妾,而结果是费力不讨好。
  刚结婚的时候,我真不能忍受你和白帆、和我的多边关系。那时我很爱你,这种多边关系几乎使我发狂。后来渐渐反省到,你原来的家才是你的生命之本,它是根深蒂固的、历史的,人性的,只有它才能给你我永远无法给你的一切。这也就是我后来反倒尽量让你与白帆相聚,并常常想到多照顾她的原因。
  我们婚后的日子缺陷很多,这使我常常想到,我虽然逃脱了白帆的惩罚.但没有逃脱上帝的惩罚。所以说,生活还是很公正的。
  但我感谢此生有这样一次豁了命的爱恋,我从没这样爱过,从没有一个人像你这样让我动情,以至把我一生的两性相悦之情都在这次燃烧光了。至今想起我们那时的恋情,仍然心动不已。
  当然我也从没有为另一个人受过这样多、这样深的伤害和折磨,也不曾为另一个人像保护你这样,在多年漫长的时间里,独自承受了来自社会上层,可以说是最具实力的打击,做出过那样大的牺牲……这样的人生经验再也不会有了。和你这样一个痛苦多于幸福的关系,占有了我从三十三岁到五十七岁三分之一的人生。如今我真的希望你能和白帆复婚,和孩子、孙子们在一起,再享受几年如你所说的、一个老年人最需要的天伦之乐,过一个安稳的晚年。不要说你,就是我,还有多少时日?你已经轰轰烈烈地爱过,在生命的黄昏,应该复归宁静。潮起又潮落,原是很自然的规律。
  来日苦短,在这生命所剩无多的日子里,更不必在乎他人说长道短,不过要是需要我来承担什么舆论上的责任,以减轻人们或你那些朋友对你的不解,我也甘愿帮忙。
  如果需要我写一个什么文件给街道办事处,我也会为你做。这样的话就不必通过法院,手续简单得多。你还有什么要求也尽管讲,我不是一个胡搅蛮缠的人。就是你回到白帆那里,我们的爱也会永远留在我的记忆里。作为一个故事,它仍然是美丽的。
  心里尽管忧伤,但人生也像戏剧一样,总是一场接着一场,每个角色也要轮换。
  你说的对,谁和我在一起都没法过日子。因此我注定不能有“家”。
  亲爱的,纪念我们原来的爱。
  吴为
  寄自美国亲爱的秉宸:
  请原谅我拒绝了你想到机场送我的建议,原因是我很想为你和白帆重建的家园尽一份微薄之力。这也是我为什么不愿你我离婚后,你老是给我打电话的原因。
  既然你已经决定回到原来的婚姻里去,就好好地和白帆过日子,再没:有多少时间可以让你白白地折腾自己,还有我,还有白帆的感情了。你要珍惜她给你的这个最后的机会。
  同样,我也为你珍惜这个最后的机会,自你提出离婚后,你可从我的一切做法上看出我这番诚意。我明知你和我离婚是为了和白帆复婚,但我并没有“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像她当年那样——诸如拖下去就是不同意离婚,(我有这个年龄上的优势,对不对?)或是闹个丑闻,到法院、新闻舆论界、党组织,控告她是第三者,或是提出什么刁难的要求等等,这也算是我对芙蓉当年帮助我们的一种报答,对白帆当年痛苦的一种补偿吧。你该记得,过去你常对我说:“你是个厚道的人。”
  当然从感情上来说,我多么希望和你再见一面,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到中国,更不知道我们是否还能再见,想到这里我很伤感。直到现在,我还深爱和我恋爱时的你。
  在国外接到你要求离婚的信后,多少日夜想像着如何与你重建我们的感情,可是从我们恋爱起到现在,二十七年中千难万险、感情上受过的种种伤害.使我身心俱废,如果没有你的诚意和协助,我是再没有勇气和力量来做这个尝试了。
  回国后去街道办事处正式办理手续之前,不但我自己,也请律师多次问你,我们的婚姻有无挽救的可能,你也拒绝了。看来我们今生的情缘已了。只好这样了。
  但想到你有一个安定的晚年,毕竟还是为你高兴的。
  我又到穆尔河来了,小河从我的脚下温存地流过。你还记得吗,八七年春天我们到这里来过,在小河边拍照留念?……我把照片也带来了。祝生活美满!
  吴为
  寄自欧洲亲爱的秉宸:
  你的信使我热泪长流。
  我非常懊悔同意离婚,那是在一种赌气和自尊心作用下的同意。你当时如果态度和善些并给我些时间,听我把这些年的委屈以及造成我精神疾患的原因说一说,不会有今天!你我闹到这个地步,实在是我们性格的悲剧。
  多年以前我就对你说过,我是个非常敏感而又感情细腻的人,你又总是那样地多情一对旧日的,还有随时都可碰到的——而不为为你投入了全部生命的我一人所有。让我多么伤心!
  说什么也晚了……吴为
  寄自欧洲
  胡秉宸气得用手指点着白帆,“白帆,白帆,这些信我原想等我死后,请你还给吴为、可是你像个乡下老娘们儿,像个没文化的家庭妇女那样,偷看、偷拆我封好的信件,没想到你是这样没有风度,没有水平,你怎么干得出来这种事?看来我是所托非人了……你根本不配我的尊重、我的信托!”
  白帆反唇相讥道:“你就配我的尊重、我的信任?你和吴为直到现在还偷偷摸摸见面,我要不防范一点儿还了得!”
  胡秉宸大吼一声:“你带着小保姆给我回你原来的住处去!”
  这一下白帆才噤声不语了。
  不过,胡秉宸为什么想要在他死后让白帆把这些信还给吴为?这门心思里又埋伏着什么玄机?
  5
  胡秉宸一走,吴为随手就把那些橘子给了开电梯的工人。
  她把这看做是一种洁身自好。
  她不可能像当年白帆那样,在医院里一面嚼着她给胡秉宸送去的营养晶,一面解恨地说着:“吃,不吃白不吃,反正吴为这婊子、破鞋有的是钱!”
  吴为又不肯当着胡秉宸的面这样做。在胡秉宸面前,她给白帆留足了面子,毕竟白帆是他的现任太太。
  此外也不能排除吴为那点小计谋,她料定胡秉宸回家之后,面对白帆的审问,不得不点滴不漏地汇报此行的细枝末节。
  她的淡然处之,正是这样地把白帆远远留在了永远不能企及、超越的地方。
  之后不久,吴为的情况就越来越糟。
  算起来,从两岁开始就落在她肩上的种种责任全了结了,真到了她该发疯的时候了。
  这本该应在叶莲子头上,但叶莲子没有疯,因为她肩上负有责任;一个有责任感的女人是不会疯的,就像吴为在责任未了之前也不能疯一样。
  可是叶莲子把使她致疯的缘由攒了下来,这种积攒就像财富的积攒那样,是可以继承的。
  这些缘由历经差不多一个世纪的化解,却一点损耗也没有地传到了吴为头上,加上吴为自己的存货,她就足够地、放心地疯了。
  开始,零霾村上的那片蓝天,常常幻化在吴为的眼前。
  她对着那蓝天久久地微笑。那是一种无从延伸或演绎的微笑。她也常常看到她的灵魂飞飓起来,在早已不存在的零孤村和早巳不存在的丹阳观外一望尤垠的塬上,追逐着老也追逐不到的叶莲子。
  渐渐地,她很平稳地过渡到了能吃、能喝、能活,就是不会说话的状态,不论见了淮,不论回答淮的话,都是一句“妈妈”。
  自从她能感知这个世界以来,她说过、写过多少句子?现在她全不知道了,只记住了一个“妈妈”。
  她的嘴唇老是不出声地嚅动着,诵经似的。
  那是她的魂魄正行走在莽莽大荒之上,边走边将自己一生的罪过,对天,对地,一一陈诉。
  可是周遭连个让她可以抵消罪孽的——比如说报应,或讥屑,或辱骂——也没有。莽莽大荒沉默着,不肯舍给她丝毫赎罪的可能,她是不能得到谅解的了,尽管她的一生也是千疮百孔。
  一个人,不论犯了多大的罪,只要还能用某种形式赎回他的罪,就还有那种叫做希望、赖以支撑的东西。吴为是连这样的希望也没有了,即便她不疯,还能有什么别的出路?
  所以她并没有完成她一出生就睁着一双黑黝黝的小眼睛,义无反顾地对叶莲子许下的那个愿:妈,我是为您到这个世界上来走一遭的。
  人们不得不把吴为送进精神病院。
  在精神病院里,折腾了一辈子的吴为再也不折腾了,地的生活也终于安静、平安下来。那是世人只有到了疯狂的地步,才能得到的安静和平安。
  疯子是什么?疯子是不再能构成意义。
  叶莲子会不会感到吴为有负于她呢?虽然她已不在人世。
第四章
 
 
 
      1
  进了精神病医院的吴为,难免不被医生们研究过来研究过去,他们的确希望治好她的病,遗憾的是,心理医学实在是近代医学中一个不伦不类的分支。以它就事论事出浅显而言,难免苟且之嫌;对人何以失去神志的解释,也难免牵强附会。但自本世纪以来,却被人们当做治疗精神疾患的灵纪以来,却被人们当做治疗精神疾患的的灵丹妙药。凡人怎么可能解释天人之间的关系?
  如果没有镇静药物的帮助,可以说心理医生从未治愈过精神疾患。
  只有弗洛伊德还想到了对梦的猜测和解析,总算靠近边缘。
  2
  医生们绝对不会想到,吴为的疯,首先和叶莲子对“生”的固执有关。
  3
  什么都不是无缘无故。
  比如说,叶莲子和吴为住了差不多十年之久的丹阳观后面那棵老歪槐,在吴为旧地重游之后立刻遭了雷殛。只剩下一具从正中劈裂的躯干,如一张对着天空呐喊的嘴,在声嘶力竭中,突然地、永远地凝固。老槐树一直在等待,不是等待叶莲子,而是等待吴为的归来。
  它的等待明明白白没有长相厮守的奢望,只是忠心耿耿地坚守。它坚守了几十年,不过为了再见她一面,对她有个交代。于是它的等待又有了苟延残喘的悲怆。
  老歪槐在和吴为重逢的时刻说了些什么,那是无人可以知晓的;只能从吴为的札汜里得知,那是一个雨天,当吴为搂着它的躯干时,它苍凉地垂下了头,一言难尽地俯视着她。雨滴顺着它的叶脉,如泪水般流下,点点滴滴扑打在吴为的脸上身上……
  老歪槐活了多少年?几百年都不止。人们只知道松柏长生,却不知槐树们也会像松柏一样的长命。可它遭了雷殛。
  它为什么遭雷殛?难道是因为它的等待?
  比之让人砍伐,遭雷殛可能是一棵树最壮烈的结局?谁能知道。
  无论对叶莲子或是对吴为来说,这难道不也是一个暗示?
  如果说,那棵老歪槐在和吴为见过一面之后便遭雷殛是个偶然,而蒲圻镇城隍街上马永和客栈的倒塌,就应该说是必然了。
  那栋二层小楼,更是从叶莲子在那里等候第二:天的婚礼开始,就等待着吴为的到来。它耐心地等了半个多世纪,在和吴为见过一面、有个交代之后,才安心地去了。和老歪槐不同,它去得十分安详。
  小褛从屋脊处缓缓断裂,裂痕如春水的涟漪荡漾开去,人们甚至可以看见屋脊在断裂以及倒下的瞬间,那舒缓的笑靥。正像吴为在她札记里写的那样,两个偶然应在一个人的身上,就有了反复论证的命定意味。
  4
  叶莲子没有离开老家的时候不叫叶莲子,叫秀春。
  秀春是个非常通俗的名字,从这名字可以猜出,她出生在一个春天的日子。如果她不那么多愁善感,不走出老家、离开土地,也许还会有个像这名字一样庸常的日子。
  也许应该说叶莲子的起点就错了,她本不该到这世界上来。
  她的母亲,也就是吴为的外祖母墨荷,在秀春之前,有过三个不能成活的孩子;在她之后,又有过三个不能成活的孩子。
  可是叶莲子没有参透前几个兄姊以及后几个弟妹只匆匆地瞥了这个花花世界一眼,就心甘情愿放弃这个已经一脚踏人的世界连忙转身离去的现实,非要活下来不可。
  就当时来说,生育的确是桩凶险的事。但也不至于像墨荷那样,闹了个“九死一生”。
  不管他人如何看待这回事,这实在与墨荷有关,似乎她和她的孩子之间有种默契。
  不能不说墨荷是个非常明智、聪明绝顶的母亲,世上很少有女人如她这般挚爱自己的子女。可她由不得自己,还是得一个接着一个生育。可以想见,这种违心的事于她是如何地痛悔。
  秀春却拒绝了这个默契。她后来不是没有机会对这个错误的抉择做一个挽回,但她却一再地不肯回头。她后来的遭际,怨得了谁?
  墨荷似乎也没有做好当母亲的准备,根本没有给她的婴儿提供维持生命的奶水。按她原来的想法,秀春也不会活下来。秀春硬是喝着高梁米醭子——那发了酵的高粱米粥上的稀汤,换句话说,也就是喝着泔水活下来的;连刚煮出来的、高梁米粥上的那点稀汤,也没有得到过一口。
  就算秀春是个男儿,“母以子贵”的规律到了她这里,也得变成“子以母贱”。谁让墨荷那样地不能人俗,按照秀春奶奶的话来说,就是“没有眼力见儿”?
  她的后代也没有接受她的教训,除了自己把自己断绝、抛弃于社会的繁华之外,清高能给她们带来什么世俗的好处?
  所谓社会的公正,本就相对着竞争,包括正当或不正当的竞争。更多的时候,那不正当的反倒旗开得胜。她们却对不论正当或不正当的竞争,无一例外地给予蔑视、抵制,那就只得接受社会的不公正。夫复何言!
  凡如此还能活下来的婴儿,就不能不让人猜测他们的来由。
  有人就说秀春的命硬,把前几个哥哥姐姐都“妨”死了,还说她的眼睛“毒”。
  连她那个有着秀才功名的爷爷,更不要说奶奶,也觉得她的确有些不妥,以后母亲再生产的时候,就把她支到看不见的地方去。可是她的姐妹兄弟仍然固执已见,置叶家传接烟火的期待于不顾,毅然决然地拒绝了这个世界的诱惑。
  很难说他们离去的时候,有没有掩嘴胡卢而笑。他们可能窃笑不已,因为他们把该由他们承受却又逃脱了的灾难,一股脑儿地推给秀春担待去了。
  5
  秀春的眼睛到底“毒”不“毒”?谁也无法考证。
  本世纪初期,更不要说久远的过去,那些掩藏在深山老林、尚未被现代生活浸淫的农村、部落里,有很多这种似是而非的传说。
  不过有些事情的确非常蹊跷。
  至少秀春母亲离世那天,秀春事先就“看”见了的:
  那天早上,看上去就是一个要死人的早晨,倒不是因为那一天老叶家的院子里一下子死了两个人。不要以为那一日天地之间必有凶光、凶相,相反,那一日风和日丽,万物呈样,怎么看怎么让人心情舒畅。如此情况下的死亡,是没有什么可以说三道四的死亡。
  先是秀春家西厢房住着的老王头死了,没病没灾,就是一觉没醒过来。老王头鳏寡孤独,只好由乡里乡亲为他张罗出殡。
  秀春的妈妈却帮不上忙,因为她又要生产了。
  一个要生孩子的女人,不能参与出殡这样的事,否则会影响死者的来世。
  农村里的人更知道来世的至关重要,先不要说是轮回为猪,马、牛,羊……就算轮还为人,也不要再面朝黄土背朝天。都说“热土难离”,暗中还是向往土地以外的世界。虽然外部的世界并不精彩,一旦有机会离开土地、远走他乡,还会舍得一身剐地一厢情愿闯世界。
  于是她就知趣地躲在后院菜园子的草棚里,等待临产的时刻。
  焦虑和烦躁,单调而持久地折磨着这个在生育上屡屡失败的女人。
  她倚着草棚子里的支柱,叉开两腿坐在铺着秫秸秆的地上,不时对着太阳举起手指,审视内中的景观。手指里像注满了水,肿胀,苍白,透明得可以看见一条条毛发样的血管、一片片丝絮状的肌肉。翻开衣襟,抚摩着鼓胀的腹部……全身也肿胀得如一枚吐丝做茧的桑蚕。她想她前生一定是条桑蚕,所以才会像桑蚕那样生下很多的孩子。每次生育,她都要经历这样一个具有献身性质的、脱胎换骨酌过程。这样的生育,严重地败坏了她的健康:
  又将手轻按在腹部,感到了那不在期望之中来到的婴儿的骚动,想起了叶志清刚才跟她开的玩笑:“看你这个样子,别把老王头儿抬完了就抬你。”
  她不很在意这个玩笑,对于生命,她既不是非常热爱,也不是非常厌恶,而是一种听之任之的态度。
  也许曾经热爱过……在什么时候?一朵花的盛开和败落,实在太仓促了。
  再说,她总算是个有经验的产妇,生育了那么多孩子,自己却平安无萝,——她笑了一下。秀春长大之后,也喜欢这样地笑——会意却无能为力,还有——点苦的回味和洒脱。
  叶志清又正好探亲在家,不像往常,总是她独闯三关,万一情况紧急,能指望婆婆和小姑姐吗?不过叶志清很快就会知道,他的这个玩笑不是无缘无故。虽然墨荷是个乡下女人,对继承叶家烟火的重任却没有深刻的认识。可是在长春学买卖的叶志清回家探亲一次,就有一次准确的投篮。一个女人,尤其是那个时代的女人,一旦作为人家的篮筐,有什么权利拒绝人家的投篮?
  至于投篮是否准确,是个技术性的问题,与恩爱无关。
  何况叶志清疏旷久矣。一个年富力强的男人,一年只能有几次和女人肌肤相亲的机会,那是太残忍了。虽然有时到下等窑子去解决一下燃眉之急,毕竟一个学徒,负担不起那样的高消费,只能偶一为之。
  所以就应了养精蓄锐的说法。如果仔细琢磨“养精蓄锐”这个词,就会觉得它有点暧昧,和通常的解释应用并不搭界。
  墨荷出生在一溜大瓦房,热热闹闹、鸡鸭鹅狗你方叫罢我来叫的院子里。家里不但有大马车,还有长年的雇工。按照一九四九年以后的说法,必是地主无疑,而叶家大概就是贫农了。
  那时候,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姐,除了家里的长工,没有多少接触男人的机会。可吴为的外祖母墨荷,并没有顺理成章地和哪个长工私奔,倒是正儿八经地经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到了叶家。可也不能说她墨守成规,从她行为处事的方式,看不出墨守成规的迹象。她能按着规矩嫁到叶家,也许是家里没有雇着风流的长工。
  吴为的思维方式可能早有缺陷,把一生中的很多时间、力气,都花在了没有意义的设想上,或是叫做白日梦。很像《白夜》那本小说里的男主人公。
  好比她常常设想,如果她的外祖母和哪个长工私奔,根据毛泽东的阶级分析理论,叶莲子或许从小就参加了革命,或许还能成为抗日联军的英雄……
  她始终不能平衡——生活里有如此多的可能,又都说天无绝人之路,而她的母亲秀春,也就是叶莲子,却为何没有一条出路?
  吴为更为自己的生不逢时自谴自责。由于她的出生,不但葬送了叶莲子曙光初现的幸福生活,也耽误了叶莲子与顾秋水同赴延安的机遇。否则,一九三八年到达延安的叶莲子,完全可能成为一名革命老资格,与胡秉宸不相上下,可能比他混得还好。自己说不定也会在延安出生,成为延安保育院里的红孩子,坐在马背上的摇篮里,进了北平。
  青少年时代的吴为,向往革命生涯,崇拜各种英雄,惋惜自己不曾有过献身革命的机遇,只好企盼一个机会——有朝一日伟大领袖毛泽东得了重症,她会毫不吝惜地把一腔热血贡献出来,以挽救他的生命。这也是她无数白日梦的一个。
  她后来对胡秉宸的迷恋,和胡秉宸的革命经历有很大关系。有一首歌叫做(我是你终生的新娘),对吴为来说,胡秉宸则是她终生的英雄。
  吴为总是把男人的职业和他们本人混为一谈:把会唱两句歌叫做歌唱家的那种人,当做音乐;把写了那么几笔、出版了几本书叫做作家的那种人,当做文学;把干过革命、到过革命根据地的那种人,当做革命……
  这种一厢情愿和联想力过于丰富的毛病,可能来自她外祖母的那个家族。就像她的曾外祖父,把叶家聘礼上的两笔字,与家学渊源等量齐观一样。岂不知大部分情况下,会唱歌和音乐根本不是一回事;同样,会写两笔,甚至出版了很多书的人,和文学也根本不是一回事。
  吴为则既热爱革命,又热爱音乐,又热爱文学。综观她这一生所选择的男人,差不多都和这种爱屋及乌的情结有关。《尚书大传,大战篇》有“爱人者,兼其屋上之乌”,于她则是“爱乌者,兼其屋下之人”,或双相通用。她的热爱要是再多,怎么是好?那么她这一生更是非常、非常地热闹而麻烦了。
  所幸她热爱绘画的时候,已近日暮途穷。
  如果对秀春妈妈那个时代的婚姻作个普查,皆可归结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产物。这种配偶方式,使很多婚姻沦人不幸;一九四九年以后,作为解除不幸婚姻的头号理由,沿用了不短一段时间,使一部分男人得以心安理得地以旧换新,而不像后来那样费尽周折。
  以后再有人打算以旧换新,或即便不是以旧换新,而是货真价实的婚姻破裂,就“过了那个村没了那个店”,一律成为《铡美案》那出戏中因中状元被皇帝招了驸马,休了糟糠之妻,又被青天大老爷包龙图铡了脑袋的陈世美。
  姑且不论历史真伪,仅就戏论戏而言,距北宋包丞相处铡陈世美,已经八百几十年过去,直至如今,这一罪名仍然顺乎国情,行之有效。
  不少男人都有过被打成陈世美的经验,就像后来很多人被打成这个“分子”、那个“分子”一样。
  “陈世美”是什么罪行?法律条款上无处可考。就像各种“分子”是什么罪行,他们的刑期靠什么来定……法律条款上也无处可考一样。一九八O年以前,中华人民共和国只有宪法和选举法,没有民法、刑法、诉讼法,人们上哪儿查去?就连明镜高悬的法院办案,也只好参照国民党的《六法全书)。司法界人士不是没有尝试过制定法律,健全法制。早在一九六二年,董必武老就负责编制法律,而编制好的法律草案呈审后,却一直未见下文。
  国家主席刘少奇一九五六年又说:目前我们国家工作中的迫切任务之一,就是着手系统地制定比较完备的法律,健全我们国家的法制。
  一九五七年马上遭到不可抗拒的申斥——我们不靠民法、刑法来维持秩序;人民代表大会、国务院会议有他们那一套,我们还是靠我们这一套。
  而且这个堂堂的国家主席,还没等到一部哪怕不太完备的法律,一个哪怕不太健全的法制,便在“文化大革命”中被置于死地。置一个国家主席于死地的法律,根据何在?
  比起“我们还是靠我们这一套”,刘少奇所倡导的法律、法制什么的,是不是很天真烂漫?
  更不要说一九五七年反右斗争后,批判“司法独立”是资产阶级观点,取消了法制局和司法部。一九六O年开始,又命令公安部、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检察院合署办公,没有了公,检、法三者之间的相对独立,从而也就没有了各司法机构间的相互制衡。
  幸好男婚女嫁方面,还有个托派分子王明起草的《婚姻法》可以借鉴。不过,谁又能指望一个托派分子,对《婚姻法》有什么科学性的贡献?
  面临不论什么理由导致的家庭破裂而又无计可施的女人,至少还有《铡美案》这一出成为依据,成为对付不管什么理由婚变的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法宝。
  当故事叙述到这里的时候,“陈世美”已经在一个角落里,摩拳擦掌地等待着还没有出生的胡秉宸。即便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一统天下,也不是没有补救的办法,可是那时候的人很呆、很死性,不懂得使用“外调”这种既可翻天又可覆地,一瞬间上天、一瞬间人地的手段。
  石灰窑子离叶家不过二十多里地,居然就没派人到那里外调一下:能不能把姑娘许配给叶家?
  秀春的外祖父在应允这桩婚事前,不是没有犹豫过。
  他不那么看重聘礼,这和财大气粗无关,只因他是个有气振的东北汉子,对鸡毛蒜皮、装腔作势极为不屑。因此他反感叶家的聘礼过于玄虚——哪怕一块土坷垃,也用红纸煞有介事、一包包地包着,一盒子一盒子地抬着,一抬好几架。但他对此没有说出什么,只是背着手摇头又晃脑,想着怎么推诿,才能让那来说媒的,拐了八道弯的亲戚下得台面。他这样背着手踱来踱去、摇头晃脑、思前想后的时候,不像——个地主兼猎人.倒像一个豪放派的、正在吟诗作赋的文人。更不像一九四九年以后的戏剧、小说、电影里的地主那样,獐头鼠目,心黑手辣、广收暴敛,除了租子六亲不认。
  想来想去,还是一个“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如他这样思维、办理事情的人,如何维持、治理、发展那样一个地主之家?实在逆反地宅之常。
  这时有人来招呼他,大门拍得山响,嗓门也很敞亮,和坐落在林海雪原里的石灰窑子很是相称:“人已经联络好了,明天一早上山打狍子。”一听打猎,秀春的外祖父就开始心猿意马。他最爱打狍子,家里净吃狍子肉。到了冬天,一家子人吃火锅用的抱子肉、野鸡肉、野兔子肉,全是他猎来的。
  转脸看到聘礼上的那笔字,他停住脚步,寻思起来,立刻想到家学渊源:
  这个穷人窝在本世纪初石灰窑子里的业余猎人兼地主,很奇怪地迷恋上知识,这种迷恋居然使他把两个儿子送到省城,上了洋学堂。他的正屋里甚至还有一张大书案,书案上摆着文房四宝,虽然称不得上品,价格却也不菲,因为难得使用,更像一道点缀。就像后世人们有了点钱,又不懂得何为绘画艺术,就花钱雇个三等画匠,给自己画张两米高的肖像,挂在客厅或是回旋楼梯侧面的墙上,以示风雅,兼及资产的说明。否则也也不会给女儿起了那样一个文气的名字——墨荷,与文房四宝连带的“墨盒”,不无谐音之趣,既有荷,就有莲,叶莲子的名字,可能便是由此而来。
  他的文明程度还表现在各辈夫妻有各辈夫妻的单独房间,而不是按照当地习俗,一大家子人按辈分顺序排列,成双捉对地睡在一张大炕上。这并不是因为他有房产钱财,当地就是有房产钱财的人家,也不一定像他这样做。
  他又扭头看了看来说媒的——那个绕了八道弯的亲戚,便骼膊一甩,同意了这门亲事。
  从思量着如何推诿,到一甩胳膊同意,前后不过二十来分钟,可见他是如何地胸无定见,尽管还费了一番思量。其实他的推诿根据不大,同意的根据也不大。
  吴为考虑问题那种舍本求末的方式,不会说“不”的毛病,一旦面对需要当机立断的大事就临阵脱逃的懦弱,可能有根有源。叶志清能写一点,会算一点,这大概和他父亲不但是村里惟一的私塾先生,还是个秀才有关,因此叶家又算得是村里的书香门第。
  说到这个乡下的私塾先生,难免不想到孔乙己。
  虽然舞台不在酒店,而在他梳小辫的当儿。他的小辫不是每天梳,隔几天才让秀春的奶奶给他梳一次,更谈不到洗。每逢奶奶给他梳小辫的时候,总是一边梳,一边狠狠揪他的头发,嘴里还念念有词,历数他的无能、知识的狗屁以及由此殃及全家的穷困……与孔乙已在咸亨酒店的遭际,同屑斯文扫地,且更加直露。
  这个脑袋后头扎着根小辫,一身短打,连孔乙己也不如的乡下私塾先生,每天不过就是教学生们念念《上孟子》《下孟子》,或是《论语》。不论怎样,孔乙己还有一件破长衫,可以去吃茴香豆,时而还可以喝上一口绍兴花雕,闲情逸致地和人讨论“苘”字的几种写法。他呢?连讨沦“茴”字几种写法如此的精神享受也不可得。他身处的环境,与人杰地灵的绍兴如何相比?真是荒漠一片,就连懂得从何处下手奚落孔乙己的人也难以寻觅,可以想知他是何等的寂寞。全家人主要靠他的束惰勉强维持生活。所谓束惰,不过是一小袋高梁米或一小袋包米楂子,和弟子们送给孔子的一条条干肉,风马牛不相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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